从贝克莱到马赫、杜恒和彭加勒的工具主义科学哲学家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此。他们都断言,物理学不可能发现“事物的隐藏的本质”,所以,解释不是物理学的目的。这种论证表明,他们心中想的是我所说的终极的解释。[15]他们中有的人,像马赫和贝克莱,抱有这种观点,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存在着物理事物之本质这样的东西。马赫是根本不相信本质;贝克莱则是只相信精神的本质,认为对这个世界的惟一的本质的解释是上帝。杜恒似乎认为(沿着与康德相似的路线[16])存在着本质,但人类科学不可能发现它们(虽然我们可以设法向它们接近);像贝克莱一样,他认为宗教能揭示它们。但所有这些哲学家都同意,(终极的)科学解释是不可能的。从科学理论可能描述的一个隐藏的本质并不存在这一点出发,他们得出结论:这些理论(它们显然不描述我们共同经验的普通世界)根本没有描述什么。因此,它们仅仅是工具。[17]可能表现为理论知识之增长的,仅仅是工具的改善而已。因此,工具主义哲学家拒斥第三个原则,即关于本质的原则。(我也拒斥它,但理由有所不同。)同时,他们也拒斥并注定要拒斥第二个原则;因为,如果一个理论是个工具的话,那么它就不可能是真的(而只是便利的、简单的、经济的、有力的等等)。他们甚至常把理论叫做“假说”;但他们这样说的意思当然并不就是我所说的意思:一个理论据猜想是真的,它是一个描述性的陈述,尽管可能是个假的陈述;他们的意思是说:理论是不确定的。奥西安特(在他的序言结束时)写道:“至于假说的有用性,没有人会指望从天文学中出现任何确定的东西,因为从天文学里产生的东西决不是确定的。”我现在完全同意:理论没有任何确定性(理论可能总是受到驳斥);我甚至同意说它们是工具,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理论所以不可能有确定性的原因。(我认为,正确的理由仅仅是:我们的检验决不可能穷尽一切。)因此,就第二和第三个原则而言,在我的工具主义对手和我之间,存在着相当的一致。但在第一个原则上,我们的观点完全不同。对这种分歧,我以后还要谈到。在本节,我打算批判本质主义的科学原则即原则(3),但方式略微不同于我所不能接受的工具主义的论证。因为,它的论证即不可能存在“隐藏的本质”乃是建基于它的信念:不可能存在隐藏的东西(或者如果存在隐藏的东西,它也只能由天启获知)。根据我在上一节所说的,我显然不可能去接受这样一个论证,以至于拒斥科学关于发现了地球的旋转、原子核、宇宙射线或者“射电星”的声明。因此,我欣然向本质主义让步:有许多东西隐藏在我们背后,而隐藏的东西有许多可能被发现。(我一点也不同意维特根斯坦格言的精神,“谜是不存在的”。)我甚至不打算批判那些试图理解“世界的本质”的人。我正在加以驳斥的本质主义原则仅仅是声称科学目的在于终极解释的原则;就是说,一个解释(本质上,或者说本性上)不可能作进一步的解释,并且也无需作进一步的解释。因此,我对本质主义的批判并不是为了确证本质之不存在;它仅旨在表明,在伽利略科学哲学中本质观念所起作用的蒙昧主义性质(一直到麦克斯韦,他还倾向于相信它们,但他的工作摧毁了这种信仰)。换句话说,我的批判企图表明,无论本质存在与否,对它们的信仰丝毫无助于我们,而且确实倒很可能妨碍我们;因此,科学家毫无理由假定它们存在。[18]我想,借助一个简单的例子——牛顿重力理论,可以最好不过地说明这一点。罗杰·科特斯对牛顿理论作了本质主义的解释。[19]在他看来,牛顿发现了每一物质质点都具有重力,即内在的吸引其他物质的能力。它还具有惯性——一种内在的阻止其改变运动状态的能力(即保持其运动的方向和速度的能力)。既然重力和惯性是每一质点内在固有的,由此可知,两者必定同物体中的物质的量严格地成比例,而且它们彼此之间也是如此;于是就有惯性和重力质量成比例定律。因为每个质点都辐射重力,所以我们便获得了引力平方律。换句话说,牛顿的运动定律只是用数学语言描述由物质内在属性所造成的事态:它们描述物质的本质属性。既然牛顿的理论以这种方式描述物质的本质属性,所以他能通过它而用数学的演绎来解释物质的变化。但按照科特斯的观点,牛顿理论本身既不能也不需要作进一步的解释——至少在物理学的范围内是如此。(惟一可以作进一步解释的是,上帝已赋予物质这些本质属性。[20])一直到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对牛顿理论所抱的这种本质主义观点总的说来始终是公认的观点。这种观点的蒙昧主义色彩是显而易见的:它阻碍人们提出富于成果的问题,例如“重力的起因是什么?”或者更充分地说,“我们能否从一个更为一般的理论(它应该可以独立地加以检验)演绎出牛顿理论或者它的一种很好的逼近,由此来解释重力呢?”牛顿本人并没有把重力看作物质的一个本质属性(虽然他把惯性看作是本质的,并和笛卡儿一样,也把广延看作本质的)。注意到这一点会给人启发。看来,牛顿从笛卡儿那里接受了这样的观点:一事物的本质必定是这事物的一个真实的或绝对的性质(即并不取决于他事物之存在的一个性质),例如广延或者阻止运动状态变化的能力,而不是一个相对的性质,即像重力那样决定一物体和其他物体间关系(空间中的相互作用)的性质。因此,他强烈地意识到这个理论的不完全性以及解释重力的需要。他写道[21]:“重力应该是物质的内在的、固有的和本质的东西,因此一个物体可以超距地作用于另一个物体……在我看来大谬不然,我相信,凡对哲学问题有足够思考能力的人,都不会这样认为。”我们看到,牛顿预先就在这里批评了他那众多的追随者,这是饶有兴味的,人们倾向于说,在牛顿的追随者看来,他们在中学里就已学得的那些性质似乎是本质的(甚至还是自明的),尽管在牛顿看来(就其笛卡儿背景而言),这些性质还需要加以解释(而且实际上近乎悖论)。然而,牛顿本人是个本质主义者。他努力试图从假定一次机械推动导出平方律,以此寻找一种可为人们接受的对重力的终极解释。机械推动是笛卡儿承认的惟一一种作为原因的作用,因为只有推动可以用所有物体的本质属性——广延来解释。[22]但是,他未获成功。如果他成功了,则我们可以肯定,他会以为他的问题得到了最终的解决——他发现了重力的终极的解释[23]。但这样他就错了。可以问这样一个问题(就如莱布尼茨首先看出的那样):“物体为什么能够相互推动?”这甚至还是个富于成果的问题。(现在我们认为,物体所以互相推动,是因为某些电斥力的缘故。)特别是,如果牛顿成功地解释了重力,则笛卡儿和牛顿的本质主义本来可能阻止这个问题的提出。我认为,这些例子清楚地说明了,相信本质(无论真的还是假的)容易给思想设置障碍,容易给提出新的和富于成果的问题设置障碍。而且,它不可能成为科学的一部分(因为即使我们幸运地碰巧找到一个描述本质的理论,也绝不能确信它)。一个可能导致蒙昧主义的信条,当然不属于一个科学家必需接受的那些超科学的信念(譬如相信批判讨论的力量)。我对本质主义的批判就此结束。4.第二种观点:理论是工具工具主义的观点有很大的吸引力。它朴素,而且十分简单,同本质主义相比更是如此。按照本质主义的观点,我们必须区分:(1)本质存在领域,(2)可观察现象领域,和(3)描述语言或符号陈述领域。我分别用一个方块来代表它们每一者。这里,一个理论的功能可以描述如下:a,b是现象;A,B是这两个现象背后相应的实在;而α,β是对这两个实在的描述或符号陈述。E是A,B的本质属性,而ε是描述E的理论。现在,我们从ε和α,可以推出β;这意味着,我们借助于我们的理论,能够解释为什么a导致b,或者说为什么a是b的原因。只要从这图式中去除(1),也即去除各种现象背后的实在领域,我们就可以得到一种工具主义的陈述。这样,α就直接描述a,β直接描述b;ε什么也没有描述,它仅仅是帮助我们从α中推出β的一个工具。(可以用这样的说法来表达:一条普遍规律或一个理论并非一个真正的陈述,而只是关于从单称陈述推出其他单称陈述的一条规则或一组指令。[24]石里克曾仿效维特根斯坦提出过这种说法。)这就是工具主义的观点。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种观点,我们可以再以牛顿力学作为例子。可以取a和b作为两个光点的位置(或者火星的两个位置);α和β是形式系统中的相应的两个公式;ε是由对太阳系的一般描述(或太阳系的一个“模型”)加强了的理论。在这世界(领域(2))中,没有对应于ε的东西:例如,根本不存在像吸引力这种东西。牛顿的“力”并不是决定物体加速度的实体:它们仅仅是数学工具,其作用是使我们得以从α推出β。无疑,我们在这里看到了颇具魅力的简化和对奥卡姆剃刀的彻底运用。然而,虽然这种简单性使许多人转向工具主义(例如马赫),但它决不是支持工具主义的最有力的论据。贝克莱用以支持工具主义的最有力的论据乃建基于他那唯名论的语言哲学之上。这种哲学认为,“吸引力”这个用语必定是无意义的,因为吸引力决不能观察到。能观察到的是运动,而不是它们潜藏的所谓“原因”。照贝克莱对语言的观点,这已足以表明,牛顿理论不可能具有任何提供信息的或描述性的内容。或许可以对贝克莱的这种论据加以批判,原因是它蕴含的那种意义理论太褊狭了。因为,如果一以贯之地运用这个理论,那它就等于这样的命题:所有的意向词都是没有意义的。不仅牛顿的“吸引力”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像“可打破的”(和“打破了的”相对)或“能够导电的”(和“导电的”相对)这样一些普通的意向词和用语也都是没有意义的。这些都不是任何可观察事物的名字,因此也应当把它们同牛顿的力等量齐观。但是,把所有这些用语都归于无意义是不聪明的,从工具主义的观点来看,完全不必这样做:所需要做的只是分析意向词项和意向陈述的意义。这将揭示,它们具有意义。但从工具主义的观点看来,它们没有描述性的意义(像非意向词项和陈述那样)。它们的功能不是报告世界上的事件、事变或“事故”,也不是描述事实。相反,它们的意义全在于,允许我们从一些事实推出另一些事实,或者根据它们进行论证。描述可观察事实的非意向陈述(“这条腿断了”)可以说是有现钞价值;科学规律所属的意向陈述则不像现钞,而倒像法定的授予兑现权的“证券”。看来,人们只要再朝这个方向迈出一步,就能得出一个工具主义论据,它极难加以驳斥,如果不说不可能的话;因为,我们整个问题,也即科学究竟是描述性的还是工具性的,在这里被揭露为一个假问题。[25]这一步很简单,就在于不仅把意义(工具的意义)赋予意向词项,而且还赋予它们一种描述的意义。可以说,像“可打破的”这样的意向词当然描述某种东西;因为说一个事物是可以打破的,就是把它描述为一个能够打破的事物。但说一个事物是可以打破的,或可溶解的,在描述它的方式和方法上,都不同于说它是已破了的或已溶解了的;否则,我们就不应加上词缀“可能的”了。差别正在于:我们用意向词所描述的是一个事物所可能发生的情况(在某些环境条件下)。因此,意向描述是描述,但它们仍然具有纯粹工具的功能。就它们而言,知识就是力量(预见的力量)。当伽利略说到地球,“然而,它还在转动”时,无疑他说出了一个描述性的陈述。但是这个陈述的功能或意义结果证明是纯粹工具的:它全在于帮助推出某些非意向的陈述。这样,按照这个论证,企图表明理论除了工具意义之外还有描述的意义的尝试被误解了;而整个问题即伽利略和教会之间的争端就变成了一个假问题。为了支持伽利略因假问题而受难这种观点,有人断言,根据一个逻辑上更先进的物理学体系,伽利略的问题事实上化为子虚乌有了。人们常常听到,爱因斯坦的一般原理使人完全明白,讲绝对运动,甚至就自转而言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能够自由地选择任何我们所希望的系统,让它们处于(相对)静止。这样,伽利略的问题就消失了。而且正是因为上述的各个理由,它才消失的。天文学的知识无非是关于星体如何运转的知识;这样,它就只是描述和预言我们的观测的力量;而这些都必定独立于我们自由选择的坐标系,所以我们现在更加可以明白,为什么伽利略的问题不可能是真实的。这一节里,我不准备对工具主义进行批判,也不准备对它的论据作出答复,除了它那个最新的由广义相对论得出的论据。这个论据的基础是错误的。从广义相对论的观点看来,可以一种非常好的意义(甚至一种绝对的意义)说地球是旋转的:正是在自行车轮旋转的意义上说它在旋转着。就是说,它相对任何选定的区域惯性系而旋转着。其实,相对论以下述方式来描述太阳系。从这种描述中我们可以推出:处于任何足够远的自由运动的天体(像我们的月球、其他行星,或者银河系以外的恒星)之上的任何观察者,总能看到地球在旋转,并能从这种观测推知,在这天体的居民看来,存在着一种视在的太阳周日运动。但是,很显然,恰恰是“它运动”这两个词的意义是成问题的;因为这问题的一个方面在于太阳系究竟是不是像木星及其卫星那样的一个系统(只不过比它大一点);还有,如果从外面来看,它是否像这个系统。在所有这些问题上,爱因斯坦都毫不含糊地支持伽利略。不应认为,我的论证承认可把整个问题归结为一种观察或一种可能的观察。众所周知,伽利略和爱因斯坦两人都还打算推出(除了别的东西之外),一个观察者或一个可能的观察者将会看到的东西。但这并非他们的主要问题。两人都探究物理系统及其运动。只有工具主义哲学家才断言,他们讨论的或者“真正想”讨论的,不是物理系统而只是可能观察的结果;而且看来是他们研究对象的所谓的“物理系统”,实际上只是预言观测的工具而已。5.对工具主义观点的批判我们已经看到,贝克莱的论证依靠采用某种语言哲学,因而乍一看来或许是令人信服的,但却不一定是真的。另外,它以意义问题而转移,[26]它含糊不清,并且几乎未带来丝毫解决问题的希望,因而恶名昭著。如果我们像上节里概述的那样考虑一下贝克莱论证的新近发展,这种观点甚至会显得更渺无希望。所以,我将设法用一种不同的方式——通过分析科学而不是分析语言——来对我们的问题作出明确的判定。我对工具主义关于科学理论的观点提出的批判可以概述如下。工具主义可以表述为这样的命题:科学的理论——所谓“纯粹”科学的理论——只不过是计算规则(或推理规则);其性质基本上就像所谓“应用”科学的计算规则一样。(人们甚至可以把它表述为这样的命题:“纯粹”科学是用词不当,一切科学都是“应用的”。)我对工具主义的回答在于表明,“纯粹”理论和技术的计算规则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差异,工具主义能对这些规则作出正确的描述,但根本不能说明它们和理论之间的差异。这样,工具主义就崩溃了。分析计算规则(譬如用于航行方面的计算规则)和科学理论(譬如牛顿的理论)之间许多功能上的不同,是一件十分有趣的工作。不过,这里稍稍举出一些结果无疑也就足够了。理论和计算规则之间可能存在的逻辑关系不是对称的;它们不同于各种理论之间可能存在的逻辑关系,也不同于各种计算规则之间可能存在的逻辑关系。试验计算规则的方法不同于检验理论的方法;应用计算规则所需要的技能迥异于对它们作(理论)讨论所需要的技能,也不同于(理论上)确定它们的应用范围的技能。以上只是几点提示而已,但已足以表明论证的方向和力量。现在我准备对其中的一点作稍微充分些的说明,因为它导致了一种论证,有点类似于我用以反对本质主义的论证。我想讨论这样的事实:理论由企图驳斥它们的尝试加以检验(我们从这些尝试学到很多东西),而就技术的计算或演算规则来说,不存在严格与它相应的东西。一个理论不仅通过应用或试验加以检验,而且还通过把它应用于非常特殊的实例加以检验,这些实例产生的结果跟我们在没有这个理论时所预料的不同,跟从别的理论出发所预料的结果不同。换句话说,我们试图挑选出那些决定性的实例进行检验,我们期望在这些实例中,假的理论经受不住检验。这些实例在培根意义上是“决定性的”;它们象征在两个(或更多个)理论之间进行抉择的重要关头。因为,说如果没有所考虑的理论,我们就期待得到一种不同的结果,等于是说:我们期待的是某个别的(也许是较旧的)理论的结果,虽然我们可能对这一事实只有非常朦胧的意识。但是,培根相信一个决定性实验能够确立或证实一个理论,我们却不得不说,它充其量能拒斥或证伪一个理论。[27]拒斥它是一种尝试;而如果它未成功地拒斥所论及的理论——更确切地说,如果这理论在作出出乎意料的预言上成功了——那么,我们说,它为这实验确证了。(实验的结果越是出乎意料,也即越是不可能,理论的确证就越好。[28] )和这里提出的观点相反,人们可能倾向于提出(仿效杜恒[29] ):每次检验所涉及到的,不仅是所研究的理论,而且是我们的理论和假设的整个体系(事实上,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我们的全部知识),因此,我们绝不可能确定这一切假说中究竟哪一个被拒斥了。但是,这种批判忽视了一个事实:如果我们把(决定性实验所要判定的)两个理论中的每一个都同所有这种背景知识结合起来,就像我们实际上必定是这样做的那样,那么,我们就对仅仅在利害攸关的两个理论上不相同的两个体系作出抉择。它还忽视了这样的事实:我们并不断言拒斥了理论本身,而是拒斥了理论连同其背景知识如果还能设计出其他决定性实验,那么我们有朝一日实际上会拒斥其背景知识的一切部分,因为它们要为那失败负责。(这样,我们甚至可以把所探究的一个理论表征为一个大体系的一个部分:我们已想到了(虽然是模模糊糊地)它的一个可供选择的替代物,并且我们还设法为之设计了决定性的检验。)就工具或者计算规则来说,不存在什么足以同这种检验相类比的东西。毫无疑问,一个工具可能被毁坏,可能会过时报废。但是,说我们让一个工具接受我们所能设计的最严格的检验,以便当它经受不住这些检验时就抛弃它,那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例如,每个飞机机架都可接受“破坏性检验”,但进行这种严格的检验并非为了一旦机架被毁坏,就把它抛弃,而是为了得到关于这个机架的资料(即检验关于这个机架的一个理论),以便在它的适用(或安全)界限内使用它。就实用的作为工具的意义而言,一个理论甚至在被拒斥后,仍可在它的适用范围内加以应用:一位相信牛顿理论已被证明为虚假的天文学家会毫不犹豫地在它的适用范围内使用它的形式系统。有时候,我们可能会失望地发现,一个工具的适用范围比我们原先期望的要小;但这并不使我们去抛弃作为工具的工具——无论它是理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另一方面,这种失望意味着,我们通过拒斥一个理论——意味着这工具能在更广大的范围内使用的那个理论——而获得了新的信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工具,甚至理论(就它们是工具而言),是不可拒斥的。所以,工具主义的解释不能说明试图拒斥的实际检验,并且它除了断言不同的理论有不同的适用范围之外,什么也得不到。但这样它就不可能解释科学的进步。在谈到爱因斯坦的“新”观点时,坚定的工具主义者不是(像我那样)说,牛顿的理论被未能证伪爱因斯坦理论的决定性实验所证伪,因此爱因斯坦的理论比牛顿理论优越,而必定是像海森堡那样说:“可见我们不会再说:牛顿力学是虚假的。……相反,现在我们用以下的说法:古典力学……在它的概念所适用的地方,处处都是完全‘正确的’。”[30]这里“正确的”意思是指“可应用的”,所以,这种断言不过是说,“古典力学在它的概念适用的地方,是可以应用的”——这并没有说出什么来。但是,尽管如此,关键在于,由于忽视证伪和强调应用,工具主义证明像本质主义一样是一种蒙昧主义的哲学。因为,科学只有在找寻反驳中才有希望学到东西和获得进步。只有考虑它的各种理论怎样经受住检验,科学才能区分较好的和较坏的理论,从而找到进步的标准。(参见以下第十章。)因此,仅仅为预测用的工具是不能加以证伪的。乍一看来可能觉得,它的证伪不过是提醒我们注意它的有限适用性的附文。正因为这样,工具主义的观点可专门用于拯救一个受矛盾威胁的物理理论,像玻尔做的那样(如果我在第二节中对他的互补原理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话)。如果理论仅仅是预测的工具,那么我们就不必抛弃任何特殊的理论,即使我们相信对其形式系统不存在一致的物理解释。总之,我们可以说,因为工具主义不能说明纯粹科学家对真理和谬误的兴趣,所以它无法说明严格检验(甚至对理论的最间接的含义的检验)对于纯科学的重要性。同纯粹科学家所必需具备的那种高度批判精神相反,工具主义的态度(就像应用科学的态度那样)沾沾自喜于应用的成功。因此,它完全应该为量子论近来的停滞不前负责。(这是在宇称性被反驳之前写的。)6.第三种观点:猜想,真理和实在培根和贝克莱都不相信地球转动,但现在谁都相信地球转动,包括物理学家在内。玻尔和海森堡接受工具主义,仅仅是把它当作摆脱量子论中出现的那些特殊困难的一种出路。这种动机是很不够的。解释最新理论总是困难的,它们有时甚至使其创始人感到棘手,像牛顿就是这样。麦克斯韦起初对他的理论倾向于作本质主义的解释,这个理论最终对导致本质主义的衰落起了比任何其他理论都大的作用。而爱因斯坦起初倾向于对相对论作工具主义的解释,提出了一种对同时性概念的操作分析,这种分析在促成工具主义风行上起了无与伦比的作用;但爱因斯坦后来懊悔了。[31]我深信,物理学家不久会认识到,互补原理是特设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互补原理的惟一功能是避免批判和阻止对物理解释进行讨论;然而,批判和讨论对于改造任何理论来说都是迫切需要的。那时物理学家就不会再相信,工具主义是当代物理学理论的结构强加给他们的。不管怎样说,像我已试图表明的那样,工具主义并不比本质主义更可接受。而且,也没有必要非接受其中之一不可,因为还存在着第三种观点。[32]我认为,这“第三种观点”并不十分令人吃惊,甚至也不会使人感到意外。它保留了伽利略的原则,即科学家的目的在于真实地描述世界或者世界的某些方面,在于真实地解释可观察事实;它还把这原则同非伽利略的观点结合起来,后者认为,尽管科学家的目的现在仍是如此,但科学家绝不可能确凿地知道他的发现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虽然有时他可能有一定的把握确定他的理论是虚假的。[33]我们可以把关于科学理论的这“第三种观点”简单表述为科学理论是真正的猜测——关于这个世界的提供丰富信息的猜测,它们虽然不可能证实(即不可能表明为真实),但可以付诸严格的批判检验。这种猜测是致力于发现真理的严肃尝试。就此而言,科学假设就像数论里哥德巴赫有名的猜想一样。哥德巴赫认为,他的猜想可能是真实的;而且很可能事实上是真实的,即便我们现在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不是真实的。我将有限地谈到我的“第三种观点”的几个方面,仅仅是那些区别于本质主义和工具主义的几个方面;我先来谈本质主义。本质主义把我们日常世界仅看作是它在其背后发现实在世界的现象世界。一旦我们认识到下述事实,就不得不抛弃这种观点了:我们每个理论所描述的世界,可能本身又要由用其他理论描述的深一层的世界来解释,这些理论具有更高的抽象性、普遍性和可检验性。本质或终极实在的学说和终极解释的学说一起崩溃了。根据我们的第三种观点,新的科学理论像旧的理论一样,也是真正的猜测,所以,它们是致力于描述这些深一层的世界的真正尝试。因此,我们倾向于把所有这些世界,包括我们的日常世界,都看作是同样实在的;也许最好是看作实在世界的一些同样实在的方面或层次。(在通过一架显微镜观察时,如果我们改变其放大率,就可能看到同一事物的各个迥然不同的方面或层次,它们都是同样实在的。)因此,说我们的钢琴是实在的,因为我知道它,而它的所谓的分子和原子只不过是“逻辑的构造”(或任何别的可以表明它们的非实在性的东西),那是错误的;这跟说原子论表明我的日常世界中的钢琴只是一种现象同样地错误。而一旦我们看到,在量子化的(或概率的)力场中,原子本身可能被解释为扰动或扰动结构,原子论显然就不能令人满意了。所有这些声称描述了实在的猜测都是同等的,虽然它们中有一些比另一些更带猜测性。因此我们不必,譬如说,仅仅把所谓的一个物体的“第一性的质”(例如它的几何形状)描述为实在的,并像本质主义者曾经做的那样,把它们同它的不实在的、只不过是视在的“第二性的质”(例如颜色)相对比。因为一个物体的广延甚至形状历来是较高水平的理论所解释的对象;这些理论描述实在的进一步的更深的层次——各种力和力场——它们同第一性的质的关系,如同本质主义者所认为的它们同第二性的质的关系一样;而像颜色这样的第二性的质也正像第一性的质一样实在,虽然我们对颜色的经验必须区别于物体的颜色性质,一如我们对几何形状的经验必须区别于物体的几何形状性质。从我们的观点看来,这两种质是同样实在的;各种力和力场亦是如此,尽管它们无疑带有假说和猜测的性质。虽然从“实在的”这个词的一种意义上说,所有这些不同的层次是同样实在的,但还存在密切相关的另一种意义,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较高的和较带猜测性的层次也是较为实在的层次——尽管事实是它们较具猜测性。按照我们的观点,它们是更实在的(在内涵上更稳定、更持久的),这是从一张桌子、一棵树或一颗星比它们的任何方面都更实在的意义上说的。但是,不正是由宁我们的理论带有这种猜测或假说的性质,我们才不应把实在性归亍它们所描述的世界吗?难道我们不应(即使我们认为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太狭窄了)只把那些由真陈述描述的(而不是由可证明为假的猜测描述的)事态叫做“实在的”吗?带着这些问题,我们现在转向讨论工具主义的原则。这种原则断言理论只不过是工具,企图否定理论描述像实在世界这样的东西的主张。我接受这样的观点即它隐含在古典的即对应的真理论之中[34]):当且仅当描述一个事态的陈述是真的时候,我们才应该把这事态叫做“实在的”。但由此得出结论说,理论的不确定性,也即理论的假说或猜测性质总是削弱了它所隐含的描述实在东西的主张,那就会是一个莫大的错误。因为,每个陈述S都等价于—个声称“S是真的”的陈述。至于作为猜测的S,我们必须记住,首先,一个猜测可能是真的,从而描述一个实在的事态。其次,如果它是假的,那么它同某些实在的事态(由它的真否定所描述的)相矛盾;而且,如果我们检验我们的猜测,并成功地证伪了它,则我们会很清楚地看到,存在着一种它可能与之相抵触的实在的事物。因此,可以说,我们的证伪表明了我们同实在发生接触的地方。我们最新最好的理论总是企图通过以最简单的方式解释一个领域里所有业已发现的证伪,来包容它们;最简单的方式也就是指(如我在《科学发现的逻辑》第31节到46节里所试图表明的那样)最可检验的方式。大家公认,如果我们不知道怎样去检验一个理论,那我们可能会怀疑,由这个理论描述的那一类(或那一水平的)事物究竟是否存在;而如果我们确实知道它无法检验,那我们的疑问就会增强;我们可能怀疑,它只是一个神话或者一则童话。但是如果一个理论是可检验的,那么,它意味着某种事件不可能发生;这样它便对实在有所断定。(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要求,一个理论越带猜测性,它的可检验性程度就应当越高。)因此,不管怎么样,可检验的猜测或猜想总是关于实在的猜测或猜想。从它们的不确定性或猜测性质,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关于它们所描述的实在的知识是不确定的或猜测性的。虽然只有可确定地认识的东西才肯定是实在的,但以为只有已知肯定为实在的东西才是实在的,则是错误的。我们并不是无所不知的,无疑,我们大家都不知道的实在的东西所在多有。因此,这实际上是老贝克莱主义的错误(以“存在就是被知道”的形式),它仍然是工具主义的基础。理论是我们自己的发明物,是我们自己的观念;它们不是强加给我们的,而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思想工具:唯心论者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们的有些理论可能同实在相抵触:在这种时候,我们知道存在着实在;存在着某种东西,它提醒我们记起这样的事实:我们的观念可能是错误的。这就是实在论者所以正确的原因。因此我同意本质主义这样的观点:科学能作出真正的发现,甚至同意在发现新世界时,我们的理智战胜了我们的感觉经验。但我不去犯巴门尼德的错误:拒绝承认世界上五彩缤纷、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变幻不定、难以形容的万物是实在的。既然我相信科学能够作出真正的发现,所以我站在伽利略一边反对工具主义。我承认,我们的发现是猜测性的。不过,甚至地理探险也是如此。哥伦布对他的发现所作的猜测事实上是错误的;皮尔里只能根据理论猜测他已经到达北极。但他们的发现并不由于这些猜测的因素而减少其真实性和重要性。我们可以对两种科学预言作出一种重要的区分,而工具主义则做不到:这种区分同科学发现问题有关。我想区分的两种预言是:一,同一种类已知事件的预言,像日食或雷暴雨;二,新种类的事件(物理学家称作“新效应”)的预言,像导致发现无线电波、零点能或尚未在自然界中找到的人造新元素的预言。显然,工具主义只能解释第一种预言:如果理论是预言的工具,那么我们必须假定,它们的目的一定像其他工具一样,也是事先就确定了的。第二种预言只能完全被看作为发现。我认为,像大多数其他实例一样,在这里我们的发现也由理论指导,理论并不是“由于观察”而作出的发现的结果;因为观察本身容易受理论指导。甚至地理发现(哥伦布、富兰克林、两位诺登斯克约德、南森、魏根纳和海尔达尔的康—梯基探险)也常常是为了检验一个理论而进行的。不要满足于提供预言,而要为新的种类的检验创造条件:对理论的这种功能,工具主义不放弃它的主要信条就无法加以解释。但是,“第三种观点”与工具主义之间最令人感兴趣的对比,也许在于后者否认抽象语词和意向语词的描述功能。这里顺便说一句,这一原则表现了工具主义内部的一种本质主义倾向——相信在某种意义上,事件、事变或“事故”(直接可观察的)必定比意向(不可直接观察的)更实在。“第三种观点”对此抱不同看法。我认为大多数观察多少是间接的,令人怀疑的是,区别直接可观察的事件和仅能间接观察的事件是否对我们有裨益。我不能不认为,责备牛顿的力(“加速度的原因”)神秘,并企图抛弃它们(像有人已建议的那样)而采用加速度,是错误的。因为,加速度不能比力更直接地观察到;它们恰恰是意向的:一个物体的速度被加快这个陈述告诉我们,这物体在从现在起的下一秒的速度将超过它现在的速度。在我看来,一切全称项都是意向的。例如,试考虑一个医生怎样判定一根骨头折断与否,如果“可断的”是意向的,那么“已断的”就也是意向的。如果玻璃杯碎片放在一起会熔合的话,我们就不应该说一个玻璃杯“碎了”。“碎了”的标准是某种条件下的情况。同样,“红的”也是意向的,一个事物如果能反射某一种光——如果在某些条件下“看上去是红的”,那么这事物就是红的。但是,甚至“看上去是红的”也是意向的,它描述了一个事物的意向,想使目击者同意它看上去是红的。无疑,意向性有各种程度:“能导电”比“现在导电”的意向程度更高,尽管后者的意向程度已经很高。这种程度和理论的猜测性或假说性的程度密切相对应。但是,否认意向的实在性无关宏旨,即使我们否认一切全称项和一切事态包括事件的实在性,限于在从日常使用的观点看来最狭窄和最保险的意义上使用语词“实在的”,也是如此。按照这种意义,我们只把物体称做“实在的”,只把那些既不太小也不太大,又不太远而容易看到也容易把握的东西称做“实在的”。尽管如此,我们也应认识到(像我在二十年前所写的[35]):“每个描述都使用……全称项;每个陈述都具有一个理论、一个假说的性质。陈述‘这里是一杯水’不可能(完全地)为任何感觉经验所证实,因为其中出现的全称项不可能同任何特殊的感觉经验联系起来。(一个“直接经验”仅仅是“直接给予的”;它是独一无二的。)例如,‘玻璃杯’这个语词我们用以指称表现出某种类规律行为的物体;‘水’这个语词同样如此。”我认为,要是没有全称项,一种语言就不能发挥作用;全称项的应用要求我们断定,从而(至少)猜测意向的实在性——尽管不是终极的和不可解释的实在性,即不是本质的实在性。所有这些我们可表述为:“观察项”(或“非理论项”)与理论项之间惯常的区分是错误的,因为一切项都在某种程度上是理论的,尽管有的项比别的项更带理论性;正如我们说过的,一切理论都是猜测性的,尽管有的理论比别的理论更带有猜测性。但是,如果我们致力于或者至少准备致力于猜测各种力和力场的实在性,那么,就有理由猜测,一个骰子有一种以其某一面着地的确定的倾向(或意向):当把这个骰子灌上铅时,这个倾向就改变了;这种倾向可以不断地改变;我们可能涉及倾向域,或者决定倾向的实体域。沿着这条路线作的一种几率解释可能允许我们给量子论提出一个新的物理解释,它不同于玻恩的纯统计的解释,不过可以赞同他所说的几率陈述只能通过统计加以检验[36]。当我们致力于解决量子论中那些严重而又富于挑战性的困难时,这种解释也许不无助益。今天这些困难似乎使伽利略传统濒临危境。--------------------------------------------------------------------------------[1] 首次发表于H.D.莱威斯编《当代英国哲学》(Contemporary British Philosophy)第3辑,1956年[2] 因为正是太阳周日运动的理论同约书亚(10,12f.)相抵触,还因为用地球的运动来解释太阳的周日运动将是我以下列举的主要例子之一,所以这里我强调太阳的周日运动而不是它的周年运动。(当然,这种解释比哥白尼早得多,甚至比阿里斯塔克还早,并且一再被人重新提出,例如奥雷斯就提出过。)[3] 大主教贝拉米诺(他是审理乔达诺·布鲁诺案的审判官之一)写道:“……如果伽利略假设性地、带着推测地说:假设地球运动而太阳不动,比起用偏心圆和本轮说来,能对现象提供一种更好的说明,这种讲法是恰当的,而伽利略的做法就是谨慎的;这样就没有什么危险,这不过是数学家的需要而已。”参见U.格赖译:《伽利略研究》(Galileistudien)1882年,附录ix。(这一段话使贝拉米诺成为奥西安特以前提出的那种认识论的奠墓者之一,我想把这种认识论称为“工具主义”。但正如这封信其他段落所表明的,贝拉米诺不像贝克莱,他决不是一个真正的工具主义者。他只是从工具主义中看到了处理麻烦的科学假说的一种可能方法。这很可能也适用于奥西安特。亦见下面第139页注②。[4] 这段引文引自培根对哥白尼的批判:《新工具》(Novum Organum),Ⅱ,36。在下一段引文[引自《天体运行论》(De revolutionibus)],我把“verisimilis"一词译成“似真的”。这里当然不能把它译成“可能的”;因为这里全部关键在于哥白尼体系在结构上是否同世界相似也即是否似真。这里并不产生确实性或或然性程度的问题。亦见以下第10章,特别是第iii、x和xiv三节;还有附录6。[5] 亦见以下第6章。[6] 他们中最重要的有马赫、基尔赫夫、赫兹、杜恒、彭加勒、布里奇曼和爱丁顿,他们都是形形色色的工具主义者。[7] 杜恒在他著名的论文集(说明现象)(Sozein ta phainomena’)[《基督教哲学年鉴》(Ann.de philos.chretienne),第79年度,第6卷,1908年,第2至6号]中声称,工具主义的渊源远比这证据所表明的更加久远而又烜赫。有这样一条公设:科学家应该用他们的假说来“说明观察事实”,而不要试图把观察事实硬塞进他们的理论,为了使它们适应这些理论而歪曲它们(亚里士多德,《论天》,293a25;296b6;297a4,b24ff;《形而上学》,1073b37,1074a1),它同工具主义的论点(我们的理论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什么关系。然而这条公设实质上等于是说我们应该“保护现象”或者说“说明”它们([dia-]sozein ta phainomena]。这个说法似乎同柏拉图学派传统的天文学分支相关。(尤见普鲁塔克的《论月球表面》(De Facie in Orbe Lunae)923a中论阿里斯塔克的最令人感兴趣的那个段落;亦见933a关于由现象来“证实原因”的那段,以及彻尼斯在普鲁塔克这部著作的彻尼斯版第168页上的注a;还有,辛普里修斯对《论天》(海尔伯格版)的评论,这个说法出现在例如第497页1.21、第506页1.10,和第488页1.23上,在对《论天》的293a4和292b10的评论中。》我们很可以接受辛普里修斯的说法:在柏拉图的影响之下,为了解释行星运动这种可观察现象,欧多克斯给自己提出一项任务,要发展一个关于旋转球体的抽象几何学体系,而他未赋予它任何物理实在性。(这个计划和《厄庇诺米斯篇》990-1上的计划之间似有相同之处,后面一本书里,抽象几何的研究即无理数理论的研究,990d-991b,被说成是行星理论的一个必要准备;另一个这种准备是数即奇数和偶数的研究,990c。)然而,即使这也并不意味着,柏拉图或者欧多克斯接受工具主义的认识论:他们可能已有意识地明智地囿于一个初步的问题。[8] 但是,他们似乎忘记了,马赫是由他的工具主义引导去反对原子理论的——工具主义的蒙昧主义的典型例子。这是下面第5节的论题。[9] 经过多年的努力,我已按照我的理解解释了玻尔的“互补原理”。无疑,有人认为我的表述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并不孤独;因为爱因斯坦就说“我未能对玻尔的互补原理作一个明确表述……尽管我已花费了不少精力。”见P.A.希尔普编:《爱因斯坦:哲学家-科学家》(Albert Einstein:Philosopher-Scientist)(1949年)第674页。[10] 参见下面第4章。[11] 在(两个大体系)(The Two Principal System)的“第三天”里,萨尔维提多次以几乎同样的口吻这样说过。[12] 参见前面第1章的附录第(10)点,及下面第6章的倒数第2段。[13] 自然科学不是无可怀疑的epistēmē(知识)这种认识导致这样的观点:科学是techne(技术、艺术、工艺);但我认为正确的观点是:科学是由doxai(意见、猜测)构成的,受实验的techne和批判的讨论控制。参见下面第20章。[14] 参见我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第10节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1卷第3章第vi节,第2卷第11章第i、ii节。[15] 这个问题常常为下述事实搅乱:有人借助“科学的目的是描述而不是解释”这个公式,来表达工具主义对(终极)解释的批判。但是,这里说的“描述”是指对普通经验世界的描述;这个公式间接表达的是: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作描述的那些理论也没有作解释,它们无非是帮助我们描述普通现象的方便工具而已。[16] 参见康德致赖因霍尔特的信,1789年12月5日,信中说一个事物(例如物质)的“真实的本质”或“本性”是人类知识所不能达到的。[17] 参见下面第6章。[18] 因此坦率地讲,我的这种批判是功利主义的,它也可以说是工具主义的;但我这里关心的是方法问题,而这问题始终也就是手段对于目的的合适性问题。我对本质主义的(即对终极解释原则的)抨击有时受到驳斥,说我自己运用了(也许是不自觉地)科学的本质(或人类知识的本质)的观念,因此我的论点明白地说来便是:“我们不能知道或不能探索像本质或本性这样的东西,这一点正是人类科学(或人类知识)的本质或本性。”然而,在《科学发现的逻辑》(第9、10节:“自然主义的方法观”)中,我就已经以相当长的篇幅对这种指责含蓄地作了回答,我甚至在这种指责提出以前——事实上甚至在我开始说明和抨击本质主义以前就已这样做过。另外,人们可能采取这样的观点:某些我们自己制作的东西(譬如钟),完全可以说是具有“本质”也即它们的“目的”(和使它们符合于这些“目的”的东西)。因此,作为人类的一种有目的的活动,科学可能被某些人宣称具有“本质”,即使他们否认自然对象具有本质。(然而,我对本质主义的批判并没包含这种否认。)[19] 罗杰·科特斯为牛顿的《原理》(Pricipia)第2版撰写的序。[20] 有一种关于时空的本质主义理论(类似于这种物质理论)也是牛顿本人提出的。[21] 见1692-1693年(应为1693年)2月25日给理查德·本特利的信;亦见1月17日的信。[22] 这种笛卡儿的因果性理论对于整个物理学史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它导致接触作用原理,后来还导致更抽象的“灭距离作用原理”(按我的说法),由各点向其紧邻传递的作用原理;也即导致微分方程的原理。[23] 牛顿是个本质主义者,他认为,重力不能看作一种终极解释,但他对此作进一步的数学解释的尝试未获成功。在这种情况下,笛卡儿会假定有某种推动机制的存在:他会提出他所称之的一个“假说”。但是,牛顿暗含着对笛卡儿的批判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准备发明任何任意的特设性假说。当然,他不可能永不运用假说(例如“光线”的原子论学说);但是,他的这种说法一直被当作对假说方法的一种权威性批判,或(被杜恒)当作他的工具主义的一个宣言。[24] 关于对这种观点的分析和批判,可参见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尤其是第4节注⑦,及我的《开放社会》,第11章注⑦。关于全称陈述可以用这种方式起作用的思想,可参见穆勒的《逻辑》(Logic)第2册,第3章,第3节:“所有推理都是从特称到特称。”亦见C.赖尔的《心的概念》(1949年),第5章,第121页后,那里对这个观点作了更细致、更有批判性的系统说明。[25] 到目前为止,我在文献中还没有看到这种特殊形式的工具主义论据;但是,如果我们记得,在关于一个用语的意义的问题和关于一个陈述的真实性的问题(例如见以上引言第xii节中的表格)之间存在的类似性,那么我们就会看出,这个论据同威廉·詹姆士“真理”即“有用”的定义非常一致。[26] 关于这个问题,参见我在本书第152页注①里提到的两本书,和本书的第1、11、13和14章。[27] 杜恒在他那次有名的对决定性实验的批判(在他的<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Aim and Structure of Physical Theory))中,成功地表明了:决定性实验决不能确立一个理论。他未能表明这些实验不能拒斥一个理论。[28] 所以,确认度将随着确认事例的不可能性(或信息量)的增加而增加。参见我的“确证度”,《英国科学哲学杂志》,第5期,第143页后,现在收在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的新增附录和本书的第10章里(包括附录)。[29] 参见注①。[30] 参见海森堡,《辩证法》,1948年第2期,第333页后。海森堡本人的工具主义远不是一以贯之的,他发表过许多值得称道的反工具主义的言论。但这里所引的这篇文章可看作竭力企图证明,他的量子理论必然导致——种工具主义的哲学,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物理理论决不可能统一,甚至不能达到始终如一。[31] 附加于这个论证的注。当本文付印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还活着,我打算一俟印出就送他一份。我的评论针对我们1950年就这个问题进行的一次谈话。[32] 参见后面第6章第v节。[33] 参见前面第v节对这点的讨论,以及(科学发现的逻辑)(随处可见);亦见前面第1章和后面第5章末援引的色诺芬的残篇。[34] 参见A.塔尔斯基的著作《真理的概念》(Der Wahrheitsbegriff,etc、StudiaPhilasophica,1935年,正文到注①:“真实的=同实在一致”)。(参见人塔尔斯基著作的英译本《逻辑,语义学,元数学》(Logic Semantics,Metamathematics),1956年,第153页;译本里的“对应”,我译为“一致”。)下面的评论(还有加本脚注的那一段之前的倒数第二段)是后加上去的,目的是答复亚历山大·克瓦雷教授私下对我提出的善意批评,使我受益不浅。我并不认为,如果我们接受了“和存在一致”同“真实的”相等价这个见解,我们就有陷于唯心主义的严重危险。我并不打算借助这种等价来定义“实在的”。(即使我这样做了,也没有理由认为,一个定义必定决定了被定义词项的本体论地位。)这种等价当有助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陈述的假说的性质(即我们对它的真实性不明)意味着我们在对实在作猜测。[35] 参见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第25节结尾;亦见新的附录‘x,(1)至(4),和本书第1章;还有第11章第5节,第396页注①至398页注③的正文。[36] 关于倾向概率论,参见我的论文,载《观察与解释》(Observation and Interpretation),S.科纳编,1957年版,第65页后,以及{英国科学哲学杂志}1959年第10期,第25页后。目录页 冥王E书?2004上一页 下一页目录页 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上一页 下一页四、关于一种理性的传统理论[1]这篇谈话的题目中,应该强调“关于”这个词:我并不打算提出一个完备的理论之类的东西。我想向你们解释和举例说明一个传统理论所必须予以回答的那类问题,并概括地提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可能有助于构造这类问题。首先我想说明我怎么会对这个论题发生兴趣的,以及我为什么认为它是重要的;另外,我还打算谈谈对待传统理论的几种可能有的态度。我勉强算得上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我拿不大准,我的理性主义能否为你们接受,不过以后可以看出来的。我对科学方法非常感兴趣。在研究了一段时间自然科学方法以后,我感到再研究一下社会科学方法,可能是有意思的。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初次遇到了传统的问题。政治学、社会理论等领域中的反理性主义者通常认为,这个问题不能由任何理性理论来解决。他们的态度是,把传统看作某种仅仅给定的东西来接受。你必须接受它,你无法使它理性化;它在社会中起着重要作用,你只能理解它的重要意义并接受它。和这种反理性主义观点相联结的最重要人物的名字是埃德蒙·伯克。你们大家知道,他极力反对法国大革命的思想,而他最有效的武器,就是对我们称之为“传统”的非理性力量的重要性所作的分析。我所以提到伯克,是因为我认为,理性主义者从来没有正确地答复过他。相反,理性主义者倾向于无视他的批判,坚持他们的反传统主义态度,而不去接受这种挑战。无疑,理性主义和传统主义之间存在着一种传统的敌意。理性主义者倾向于采取这样的态度:“我对传统不感兴趣。我想根据万物本身的优劣来判断它们;我想找出它们的长处和不足,并且在这样做时我想完全独立于任何传统。我想用我自己的头脑而不是用很久以前活着的其他人的头脑来作判断。”事情并非完全像这种态度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因为事实是说这些话的理性主义者本人也在很大程度上受一种理性主义传统约束,理性主义传统照例总是这样说的。这表明,某些对待传统问题的传统态度是有缺陷的。我们的主席今天告诉我们,我们不必为反理性主义的反动感到不安,这种反动十分微弱,如果不是微不足道的话。但我感到确实存在着一种严重的反理性主义的反动,它存在于一些非常聪明的人中间,并且和这个特定的问题有关。很多杰出的思想家把传统问题变成一根大棒,用来打击理性主义者。我可以举出迈克尔·奥克肖特,他是剑桥的一个历史学家,一个真正有创见的思想家。最近,他在《剑桥大学学报》上发动了一次对理性主义的抨击[2]。我很不同意他的诘难;但我必须承认,他的抨击是有力的。当他发动这场抨击的时候,理性主义文献中很少有可以看作是对他的论证的一个恰当回答的东西。可能存在一些回答,但我非常怀疑它们是否恰当。这就是我为什么感到这个论题十分重要的原因之一。促使我致力于这个问题的另一个原因纯粹是我本人的经历——我个人社会环境的变化。我从维也纳来到英国,发现英国这里的气氛迥异于我在那里长大的故乡。今天上午,我们听了J.A.C.布朗博士[3]的有趣的谈话,他谈到他称之为一个工厂的“气氛”的极端重要性。我确信他会同意,这种气氛同传统不无关系。我从大陆传统或气氛转到英国的传统,后来又一度转到新西兰的传统。这些变化无疑促使我去思考这些事情,并试图进一步探究它们。某些类型极其重要的传统是地方性的,不可能轻易地移植。这些传统很可宝贵,一旦失去就很难恢复。我想到那种我特别感兴趣的科学传统。我看到,很难把它从已真正扎根的少数地方移植到别处。二千多年以前,这种传统在希腊毁灭了,在很长时期内,它没有重新扎下根来。同样,最近想把它从英国移植到外国的尝试也没有取得很大成功。再没有比一些海外国家缺乏研究传统更令人注目的了。如果有人打算在缺乏这种传统的地方让它扎下根来,那他会遇到一场真正的斗争。我可以提一下,当我离开新西兰的时候,那所大学的校长对研究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究。作为其结果,他作了一次精彩的批判性发言,指责大学忽视研究。但不会有人认为,这些发言意味着科学研究的传统现在将建立起来,因为这是件很难实行的事情。可以相信人们需要这种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传统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当然,我可以从科学以外的领域举出一些例子。为了提醒你们注意科学领域不是惟一需要重视传统的领域——虽然它是我主要谈论的领域——我只要提起音乐就可以了。我在新西兰的时候,得到一套美国灌的莫扎特《安魂曲》的唱片。当我放这些唱片的时候,我认识到缺乏音乐传统是什么意思。这些唱片是由一位音乐家监制的,而他显然对莫扎特以来的传统一无所知。结果非常令人扫兴。我不准备详细谈这件事了;我提这件事只是想表明,当我选择科学的即理性的传统的问题作为主要例证时,我并不想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似乎它是最重要的或者说惟一的例证。应该明白,对于传统主要只存在两种可能的态度。一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一种传统,往往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都不能摆脱这种状况;因为我们经常恰恰认识不到,我们正面对一种传统。如果我把我的手表戴在左腕-上,那我不一定意识到我正接受着一种传统。每天每日,我们都在没有意识到的一些传统的影响下做着成百件事情。而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一种传统的影响下活动,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不加批判地接受这种传统。另一种可能是批判的态度,其结果,可能接受一种传统,也可能拒斥一种传统,或许还可能取折衷的态度。但是,在我们能够批判一种传统以前,在我们能够说:“我们根据理性的理由拒斥这种传统”以前,我们必须知道并理解这种传统。现在我并不认为,我们能完全摆脱传统的束缚。所谓自由实际上只是从一种传统转变到另一种传统。但是,我们能挣脱一种传统的戒律;我们不仅可以通过否斥它,而且可以通过批判地接受它来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们对这种戒律加以思考,如果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应该接受它还是否弃它,则我们就能挣脱这种戒律。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首先必须认清这传统,我们还必须一般地理解一种传统的功能和意义可能怎样。正因如此,研讨这个问题对于理性主义者才是那么重要,因为理性主义者随时准备向一切,我想也包括他们自己的传统在内,提出挑战并加以批判。他们准备对一切都打上问号,至少在他们的头脑里是如此。他们不会盲从任何传统。我想说的是,在我们非常宝贵的理性主义传统(理性主义者往往一点不加批判地接受它)中,也有相当多的地方我们应当对之提出疑问。例如,理性主义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形而上学的决定论观念。理性主义者通常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看待不赞同决定论的人。他们担心,如果我们接受非决定论,我们可能就会接受“自由意志’’的学说,从而可能陷入关于“灵魂”,和“神的恩典”的神学论证。我通常总是避免谈论自由意志,因为我不太清楚它的涵义,我甚至怀疑,我们对一种自由意志的直觉可能会把我们引人歧途。然而,我认为决定论是一种在许多方面都站不住脚的理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接受它。实际上,我认为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摆脱理性主义传统中的决定论因素。它不仅站不住脚,而且还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由于这个原因,重要的是认识到非决定论——即决定论的否定——并不一定使我们陷于任何关于我们的“意志”或者“责任”的学说之中。理性主义传统中我们应当提出疑问的另一千因素,是观察主义的观念。它认为,我们所以认识世界,是因为我们用自己的耳目环顾四周,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如此等等;而这就是我们知识的材料所由构成的东西。这是一种极其根深蒂固的偏见,并且我认为这种观念阻碍了对科学方法的理解。以后我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开始先谈这些已经足够了。现在我简述一下,一个传统理论的任务。一个传统理论必定是一个社会学理论,因为传统显然是一种社会现象。我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想和你们简短地讨论一下理论社会科学的任务。这常常为人们所误解。为了解释什么是我所认为的社会科学中心任务,我想一开始先来描述一个为许许多多理性主义者所持的理论。我认为,这个理论的涵义同社会科学的真正目的恰恰相反。我把这个理论叫做“阴谋社会理论”。这个理论比有神论的大多数形式都更加原始,它类似于荷马的社会理论。荷马这样设想神的权力:特洛伊城前平原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奥林匹斯山上种种阴谋的反映。阴谋社会理论,不过是这种有神论的翻版,对神(神的念头和意志主宰一切)的信仰的翻版。它发端于先否认上帝,然后问:“谁占据他的位置?”于是上帝的位置让给了形形色色权贵人物和集团——邪恶的权势集团,他们策划了大萧条和一切我们蒙受的不幸,所以应当受到谴责。阴谋社会理论流传甚广,但真理的成分很少。只有当阴谋理论家取得了权力的时候,它才变得像是一种说明实际发生的事情的理论(我所称的“俄狄浦斯效应”的一个实例)。例如,当希特勒上台的时候,他相信“犹太人有学问的长者”擅长搞阴谋的荒诞说法,企图用他自己的反阴谋来战胜他们的阴谋。可是,意味深长的是,这种阴谋从来不会——或者“几乎从来不会”——如愿以偿。更探明一个社会理论的真正任务究竟是什么,这段论述可以作为一个线索。我说过,希特勒搞了个失败了的阴谋。它为什么会失败呢?这不仅是因为其他人阴谋反对他,而纯粹是因为社会生活中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实:一切都不会完全如愿以偿。事情的结果总是与预期的有点不一样。社会生活中,我们几乎从未造成我们原先希望造成的效果,我们还经常得到我们并不想得到的东西。当然,我们在行动时,心目中是有一定目标的;但除了这些目标以外(实际上这些目标我们可能达到,也可能达不到),我们的活动总是还会产生某些不希望的结果;而且,这些不希望的结果通常都无法消除。社会理论的主要任务就在于解释为什么它们无法消除。我将给你们举一个十分简单的例子。我们假设一个小村庄里有个人必须卖掉他的房子。不久之前,曾有个人因为迫切需要买了这个村子里的一所房子。现在有了一个卖主。一般情况下,卖主会发觉,他卖掉这所房子将得不到买者买同样房子所必须付出的那许多钱。就是说,某人想卖掉他的房子这个事实降低了市场价格。事实往往就是这样,凡是想卖掉什么东西的人,总是降低了他想卖掉的东西的市场价格;凡是想买进什么东西的人,总是抬高了他想买的东西的市场价格。当然,仅仅对于小的自由市场,事情才是如此。我并不是说,自由市场的经济体制不可能由别的体制来代替。但是,在一种市场经济中,情况就是这样。你们会同意我的观点:无需证明,想卖掉东西的人通常并不愿意降低市场价格,而想买进东西的人通常不愿意抬高市场价格。这里我们遇到了不希望的结果的一个典型事例。所描绘的这种状况在一切社会状况中具有典型性。在一切社会状况中,我们总会遇到从事某种活动、需求某些东西、抱着一定目标的一个个人。就他们以自己所想望的方式进行活动并实现他们企图实现的目标而言,这里不发生任何社会科学的问题(除了这样的问题:他们的需求和目标能否例如依据某些传统来作出社会的解释)。社会科学特有的那些问题的产生仅仅由于我们希望知道没有打算得到的结果,特别是那些因我们做某些事而可能引起的不希望的结果。我们希望不仅预见直接结果,而且也预见这些不希望的间接结果。我们为什么会希望预见它们呢?这或者是因为我们科学上的好奇心,或者是因为我们想对它们有所准备;可能的话,我们会希望,去应付它们,防止它们变得太严重。(这又意味着活动,而随着这种活动又导致其他的不希望的结果。)我认为,那些从一种现成阴谋理论看待社会科学的人,因而否认了他们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社会科学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实际上能够解释社会中的每事每物,只要问问谁需要它;可是,社会科学的真正任务[4]是解释那些谁也不会想望的事物,例如,一场战争或一次萧条。(我认为,列宁的革命、特别是希特勒的革命和战争是例外。实际上这些都是阴谋。但是,它们都是阴谋理论家上台这种事实的结果,最意味深长的是,他们没能实现其阴谋。)社会理论的任务在于解释我们的企图和活动怎么会引起不希望的结果,以及如果人们在某种社会环境中干各种各样的事,那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社会科学的任务尤其在于以这种方式分析制度(如警察、保险公司、学校或者政府)和社会集体(如国家、民族、阶级或其他社会集团)的存在和功能。阴谋理论家相信,制度完全可以理解为有意识策划的结果;至于集体,他通常赋予它们一种集团人格,把它们当作阴谋执行者,仿佛那就是一个个人。和这种观点相反,社会理论家应该承认;制度和集体的持续存在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需要通过对个人的社会活动及其未期的(并且常常是不希望的)社会结果与其预期的结果进行分析来加以解决。一个传统理论的任务也必须用同样观点来看待。很少有人会有意识地想创造一种传统;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大可能成功。另一方面,从未梦想创造一种传统的人,不抱任何这种企图,倒是可能达到这种效果。这样,我们得出传统理论的问题之一:作为人们活动的(可能是未期的)结果的传统是怎么产生的?更重要的是,它们怎么持续存在的?第二个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传统在社会生活中的功能是什么?我们能够说明学校、警察、杂货店、证券交易所或其他社会制度的功能。那么传统是否有可以像这样理性地理解的功能呢?我们能否分析传统的功能呢?这也许是一个传统理论的主要任务。我对待这个任务的方法,是要以分析一个特定传统(理性的或科学的传统)作为例子,我想以后为了各种目的要利用这种分析。我的主要目的是在以下两方面之间作个比较。一方面是理论,把它们付诸科学检验之后,我们便视之为理性的或批判的态度(主要是科学假说)的结果,以及可能帮助我们适应这个世界的方法;另一方面是信仰、态度和一般传统,以及可能帮助我们适应尤其是社会的世界的方法。人们常常讨论我们称作科学传统的这个奇怪的东西。人们常常对公元前第六、第五世纪以某种方式发生在希腊某地的这个怪物、这个理性哲学的发明物感到奇怪。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它会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某些现代思想家断言,希腊哲学家第一次企图理解自然界发生的事情。我将向你们表明,为什么这是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早期希腊哲学家确实试图理解自然界发生的事情。但是在他们之前,更为原始的神话创造者们已经这样做了。对于后来被早期希腊哲学家——我们科学传统的奠基人——的解释标准所取代的那种原始类型的解释,我们可以怎样来表征它呢?粗浅地说,当他们看到雷暴雨临近时,前科学神话的创造者说:“啊哟!宙斯发怒了。”当他们看见海洋波涛汹涌时,他们说:“波塞冬[5]发怒了。”在理性主义传统引人新的解释标准之前,这种类型的解释已经令人满意了。决定性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呢?很难说希腊哲学家引入的新理论比旧理论容易理解。我认为,理解宙斯发怒了这个陈述比理解对雷暴雨的一种科学解释要容易得多。在我看来,用波塞冬发怒了这个陈述来解释海上波涛汹涌,比起用空气和水面之间摩擦来作解释,要简单得多,也更容易理解。我认为,大致说来,早期希腊哲学家的革新在于他们开始讨论这些事情。他们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宗教的传统,把它们当作不可改变的(就像孩子们那样,如果阿姨改动了他们最喜欢的童话中的一个词,他们就要提出抗议),也不是仅仅承袭一个传统,而是向传统挑战,有时甚至发明一个新的神话来代替旧的。我认为,我们必须承认,他们用来代替旧故事的新故事,像旧故事一样,根本上说来也是神话;但对于这些新故事,有两点应当指出。第一,它们不只是旧故事的重复或重新组织,而是包含了新的成分。这种情况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第二也是主要的一点是:希腊哲学家创造了一个新传统——对神话采取批判态度的传统、对它们加以讨论的传统;不仅向人讲述神话,而且由听众对这种神话提出质疑的传统。在讲述神话时,他们准备倾听他们的听众对这个神话的想法,从而承认听众或许可能有比他们更好的解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产生了一种新的提问方式。问题“你能给我一个更好的解释吗?”是和这种解释——神话——一起产生的;另一个哲学家可能回答:“对,我能。”他也可能说:“我不知道我能否给你一个更好的解释,但我能给你一个截然不同的但也说得通的解释。这两种解释不可能都是真的,因此这里必定有一种是错误的。我们不能简单地接受这两种解释。我们也没有理由只接受其中之一。我们实际上是想对这个问题知道得更多一些。我们必须对之作进一步的讨论。我们必须考察一下我们的解释是否确实说明了那些我们已知的事物,甚至是否还可能说明了迄今没有为我们注意到的事物。”我的论点是:我们所称的“科学”之区别于旧的神话,不在于它跟神话截然不同,而在于它伴有第二级传统——对神话进行批判讨论的传统。以前,只存在第一级传统。一个确定的故事代代相传。当然,现在仍然有一个故事要传下去,但伴随这个故事的是未说出口的具有第二级性质的话:“我把它传授给你们,但告诉我你们对它是怎么想的。对它要多加思索。或许你们能给我们讲一个不同的故事。”这第二级传统是批判的和争辩的态度。我认为,它是一种新事物,它今天仍然是科学传统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理解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会对许许多多科学方法问题抱完全不同的态度。我们就会明白,在某种意义上说,科学正像宗教一样,也是创造神话。你可能说:“但是,科学的神话和宗教的神话截然不同。”当然,它们是不同的。但是,为什么会不同呢?因为如果有人采取了这种批判态度,那么他的神话就变得不同了。它们改变了;它们朝着对世界(对我们能观察到的各种事物)提出越来越好的解释的方向改变。它们还激发我们去观察那些如果没有这些理论或神话我们永远也不会观察到的事物。这里产生的批判性讨论也首次产生了系统观察这类问题。一个人接受传下来的一个神话,同时还受到无声的但传统的提问:“关于这个神话你必须说些什么呢?你能否批判它呢?”这个人将接受这个神话并把它应用于各种设想用它来解释的事情,譬如行星的运动。然后他会说:“我并不以为这个神话很好,因为它并没有解释行星的实际可观察的运动”,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因此,导致我们的系统观察并指导这种观察的是神话或理论,这些观察旨在试探理论或神话的真理性。从这个观点看来,科学理论的增长不应看作是收集、积累观察资料的结果;相反,观察及其积累应当看作是科学理论增长的结果。(这就是我所称的“科学的探照灯理论”;这种观点认为,科学本身把新的光射在事物上面;科学不仅解决问题,而且在解决问题时还引起了许多新问题;它不仅从观察中获益,而且导致新的观察。)如果我们如此寻求新的观察以便试探我们的神话的真理性,那么当我们发现如此粗糙制作的神话在改变其性质,并最终变得可以说更加实在,或者和观察事实更相一致时,我们就不必感到吃惊。换句话说,在批判的压力下,神话不得不适应于这样的任务:为我们提供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适当的、更详细的图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批判的压力之下,科学的神话变得和宗教的神话如此地不同。然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十分明白,科学神话在起源上正像其他神话一样,仍然是神话或发明。它们不是有些理性主义者——感觉—观察说的追随者——所认为的那种东西,它们不是对观察的整理。这一点很重要,我再重复一下。科学理论不只是观察的结果。它们基本上是神话创作和检验的产物。检验部分地是通过观察进行的,因此观察非常重要;但是,观察的功能并不是产生理论。观察在拒斥、排除和批判理论之中发挥作用;它激发我们产生可能经受住这些观察检验的新神话、新理论。我们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传统对科学的重要性。我要求你们当中持相反观点、相信科学理论是观察结果的人,此时此地就开始观察,并提供给我你们观察的科学结果。你们可能会说,这不公正,此时此地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观察。但即使你们毕生都把笔记本拿在手里,记下你们观察到的一切,最后把这重要笔记本遗赠给皇家学会,要他们用它搞成科学,那么,皇家学会可能把它作为珍品保存,但绝对不会把它作为知识源泉。[6]也许它会在不列颠博物馆的某个地下室里湮没无闻(你们可能知道,不列颠博物馆的藏品大都没有目录),但它更可能在垃圾堆里找到归宿。但是,如果你说:“这些是当今有些科学家所持有的理论。这些理论要求:如此这般的事物在如此这般的条件下应该是可观察的。让我们看看它们是不是可观察到的,”那么,你能得到一些有科学意义的东西。换句话说,如果你选择观察时着眼于科学问题和这个问题出现时的总的科学状况,那么,你很可能对科学作出贡献。我不想教条地否认存在像所谓的偶然发现这样的例外(虽然即使这些发现本来也常常是在理论的影响之下作出的)。我不是说,观察如果不和理论相联系就永远没有意义,不过我想指出,在科学发展中,什么是主要的步骤。这一切意味着,对于一个希望作出发现的年轻科学家来说,如果他的老师告诉他,“到各处去观察”,那这是一个糟糕的建议;而如果他的老师对他说,“设法去了解人们现在在科学上讨论些什么。找出困难所在,把兴趣放在不一致的地方。这些就是你应该从事研究的问题。”那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换句话说,你应该研究当时的问题状况。这意味着,你要找寻并设法延续一条探究的路线,它以整个早期科学发展作为背景;你们要与这种科学传统一致。这一点十分简单而明确,但是,理性主义者常常不能充分认识到:我们不可能重新开始,我们必须利用前人的科学业绩。如果我们从头开始,那么,当我们死去以后,对后人来说,我们就会像亚当和夏娃死去那样遥远(也可以说,像尼安德特人那样遥远)。在科学上,我们总想取得进步,而这意味着,我们必须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们必须继承某种传统。作为科学家,我们想要理解、预言和分析等等;从这个观点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极其复杂的。我几乎想说,它是无限复杂的,如果这种说法有意义的话。我们不知道我们应从何处着手又怎么着手分析这个世界。先哲并没有告诉我们。甚至科学传统也没有告诉我们。它只是告诉我们,其他人是从何处开始和怎么开始的,以及他们到达了什么地方。它告诉我们,人们已经在这个世界中构造了一种理论构架,它也许不那么好,但多少还起作用;这种理论构架为我们服务,作为一种网络,一种坐标系,我们可以参考它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各样复杂事物。我们使用它时,对它加以检验和批判。这样,我们就取得了进步。我们有必要来看看,我们可用于解释科学增长的两种主要方式,一种不甚重要,而另一种十分重要。第一种用知识的积累来解释科学:科学像扩充着的图书馆(或博物馆)。像书籍越积累越多一样,知识也同样与日俱增。另一种用批判来解释:科学借助于一种比积累更加革命的方法增长,这种方法破坏、改变和改造一切,包括它最重要的工具即我们的神话和理论所由表达的语言。颇有意思的是,我们发现第一种方法即积累的方法远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重要。科学中,知识的积累远不及科学理论的革命变化。这一点十分奇怪,也很有趣,因为人们乍一看来可能认为,对于知识的积累增长来说,传统大概非常重要,而对于革命式发展,传统则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事情恰恰相反。如果科学能够仅通过积累而增长,那么科学传统的丧失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开始积累。可能会失去某种东西,但这种损失无关宏旨。然而,如果科学依靠改变其传统神话的传统而进步,那么,你就需要某种由之出发的东西。如果你没有可以改造或改变的东西,那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因此,你需要两种东西作为科学的开端:新的神话,以及批判地改变它们的新传统。但是,这些开端很少能开创。我不知道,从一种描述语言的发明(可以说,人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人)到科学的开端,究竟用了多少年月。整个这段时间里,语言这个未来的科学工具一直在发展着。它随同神话,随同用语言来描述、解释和论证事实的传统一起增长。(这一点后面还要谈。)每种语言,甚至在它的语法结构中,都包含和保存了无数的神话和理论。至于传统,如果这些传统毁灭了,那你甚至无法开始积累;积累的工具已经没有了。我们已经举这个例子说明了传统在一个特定领域即科学领域中所起的作用。我现在(或许为时稍晚)来讨论一个社会学理论的传统问题。我又要提到J.A.C.布朗博士,今天他已是我的先行者。他谈到的许多东西都和我的论题密切有关,特别是有一点我还做了笔记。他说,如果一个工厂没有纪律,那么“那些工人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惊恐失措”。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纪律;那和我没有关系。但我的论点可以这样提出:如果工人无所依傍,那么他们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惊恐失措。或者还可以更一般地说:每当我们身处我们知之甚少的一个自然环境或社会环境、无法预言将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我们全都会变得焦躁不安、惊恐失措。这是因为当我们无法预言我们周围会发生什么(例如,人们的行为将怎么样)时,就没有可能作出理性的反应。至于这环境究竟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在此无关宏旨。纪律(布朗博士所提到的)可能是有助于人们在某个社会里确定方向的东西之一。但我敢肯定,布朗博士会同意,纪律只是这些东西中的一个,还存在其他一些东西,特别是制度和传统,它们可以让人清楚地认识到所期待的目标和怎样达到。我认为,这十分重要。仅当我们能够知道并深信存在着必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的事物和事件的时候,我们所称的社会生活才能够存在。正是在这里,传统在我们生活中所起作用才变成可以理解的了。如果社会中不存在相当程度的秩序和大量我们赖以调整自己的规则的话,我们就会焦急不安、惊恐失措、灰心丧气,因而无法在其中生活。这些规则的存在本身或许比它们的具体优劣更重要得多。人们需要它们作为规则,因此把它们作为传统传下来,而不管它们在其他方面是否合理、必要、有益、美好或合乎心愿。社会生活需要传统。因此,传统的创造起了同理论创造相似的作用。我们的科学理论是工具,我们试图用它给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混沌带来某种秩序,使我们得以作出理性的预言。我并不想叫你们把这当作一个深邃的哲学见解。它只是说明了我们理论的一个实际功能。同样,传统的创造和我们的立法非常相象,也起着把秩序和理性的可预言性带进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社会的作用。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会对你的活动作出怎样的反应,那么你就不可能在这世界上合乎理性地活动。每个合理的活动都假定了某种参照系,这个参照系以一种可预言的或部分可预言的方式作出反应。正如自然科学领域中的神话或理论发明具有一种功能(帮助我们把秩序带进自然事件)一样,社会领域中的传统的创造同样也有这种功能。科学中神话或理论的作用和社会中传统的作用之间的相似之处还不止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科学方法中神话的巨大意义是,它们能够成为批判的对象,并且能够加以改变。同样,传统也有双重的重要功能,它们不仅创造某种秩序或类似社会制度那样的东西,而且提供给我们某种我们能对之起作用的东西,我们可以批判或改变的东西。对我们理性主义者和社会改革家来说,这一点是决定性的。很多社会改革家都有一种想法,他们想清洗干净社会这个世界的画面(像柏拉图所说的),用崭新的理性世界把过去一笔勾销,一切从头开始。这种观点是胡说八道,不可能实现。如果你重新构造一个理性世界,那就没有理由相信,它会是一个幸福的世界。也没有理由相信,一个作为蓝图勾勒出来的世界会比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更好一些。为什么它一定要更好一些呢?一个工程师并不光凭设计图来创造发动机。他根据早先的模型进行研制;对它作修改;反复地改动它。如果我们清洗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世界,抹掉它的传统,在蓝图的基础上创造一个新世界,那么,我们很快就不得不改动这个新世界,作些小小的改变和调整。但是,如果我们准备做这些总是必需的小小改变和调整的话,那末,为什么不从此时此地我们在这社会世界中所占有的出发呢?你们占有什么和你们从哪里出发都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必须总是作些小小的调整。既然你们总得这样做,所以你们从此时此刻碰巧现存着的东西出发,是极为合情合理的,因为对这些现存的事物,我们至少知道鞋子在哪里夹脚。我们至少知道某些事物有缺陷,是我们打算改变的。如果我们创造奇妙华丽的新世界,那末我们将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出它的毛病来。另外“清除画面”的观念(它是错误的理性主义传统的一部分)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理性主义者清除掉社会的画面,抹掉传统的话,那他必定连带地也把他自己所有的观念和他关于未来的蓝图一起清除掉。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社会世界里,在一个社会真空里,蓝图毫无意义。蓝图只有在像神话、诗歌和价值观这样的传统和制度(它们都产生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世界)的背景中才有意义。离开了这些,蓝图毫无意义可言。因此,一旦我们毁灭了旧世界的传统,建造一个新世界的动机和愿望也必定随之消失。在科学中,如果我们说:“我们取得的进步不大。让我们清除全部科学,从新开始”,则将是巨大的失策。合理的做法是去纠正它,进行革命的改造,而不是去清除。你可以创造一个新理论,但这新理论的创造是为了解决旧理论所没有解决的那些问题。我们简短地考察了传统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我们已经认识到的东西现在会有助于我们回答这样的问题:传统是如何产生的?它们是怎样流传下来的?它们又是怎样变成老框框的?这一切都是人类活动的意外后果。现在我们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不仅试图了解他们的自然环境的规律(并且常常以神话的形式把这些规律传授给他人),而且也企图了解他们的社会环境的传统。现在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人们(特别是原始人和儿童)倾向于墨守他们生活中的可能是或者可能成为一致性的东西。他们墨守神话,并且倾向于墨守他们本人行为中的一致性。这一切首先是因为他们害怕不规则性和变化,因而也害怕引起不规则性和变化;其次,因为他们希望消除其他人对他们的合理性或预言能力的怀疑,而这也许是希望他人也以同样方式行事。因此,他们既倾向于创造传统,同时又倾向于通过小心地遵循他们所发现的传统以及竭力要求其他人也遵循它们而重新肯定这些传统。传统的禁忌就是这样产生和流传下来的。以上对作为一切传统主义之特征的强烈的感情褊狭,作了一定程度的解释,对于这种褊狭,理性主义者总是正确地加以反对。但是,现在我们清楚地看到,由于这种倾向而导致攻击传统本身的那些理性主义者是错误的。现在我们也许可以说,他们实际是想用一种新的传统——容忍的传统——取代传统主义者的褊狭;更一般地说,是使禁忌主义的态度让位于另一种态度:批判地考察现存的传统,权衡它们的利弊,始终不忘它们是既有传统这一事实使它们具有的价值。因为,即使我们为了用更好的传统(或用我们认为是更好的传统)取代它们而最终抛弃了它们,我们也总该意识到,事实是一切社会的批判和一切社会的改善都必定参考社会传统的某一框架,有些社会传统是借助于别的社会传统来批判的,正像一切科学进步都必须在科学理论的框架里实现,而有的科学理论靠别的科学理论来批判一样。这里对传统所说的话有许多也适合于制度,因为传统和制度在大多数方面非常相似。然而,似乎最好(尽管也许不很重要)保留这两个词在一般用法上可能存在的差异,而我将试图以阐明这两种社会实体的同和异作为我谈话的结束。我并不认为,根据形式定义来区分“传统”和“制度”这两个词是个很好的做法[7],但是借助于例子可以解释它们的用法。事实上,我已经这样做了,因为我已经提到过学校、警察、杂货铺和证券交易所,把它们作为社会制度的例子,在别的地方提到的对科学研究的强烈兴趣、科学家的批判态度、容忍态度、或者传统主义者的褊狭(或就此而言,理性主义者的褊狭)等都是传统的例子。制度和传统有许多共同之处;其中包括它们必须由社会科学用个人、他们的活动、态度、信仰、期望和相互关系等项来分析。但我们或许可以说,凡在一群(变化着的)人遵守某套规范或执行某种显而易见的社会职能(如教书、当警察或销售杂货),而这些社会职能服务于某种显而易见的社会目的(如传播知识、防止暴力或防止食物匮乏)的地方,我们倾向于说到制度。而主要在当我们希望描述人们态度的一致性、行为方式、目的或价值观或者情趣爱好时,我们则说到传统。因此,和制度相比,传统同人及其喜爱和憎恶、希望和恐惧等的关系也许更为密切。可以说它们在社会理论中处于人和制度的中间地位。(我们说“现存的传统”比说“现存的制度”更自然。)只要考虑到我有时所称的“社会制度的矛盾状况”,即事实上一个社会制度在某些环境中可能以某种迥异于其显而易见的或“正常的”功能的方式起作用,对这种差异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关于寄宿学校背离其“正常”职能的情况,狄更斯已经说得不少了;警察不是保护人们免受暴力和敲诈之害,反而以暴力或囚禁的威胁来敲诈他们,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同样,议会反对派的显而易见的职能之一是防止政府窃取纳税人的钱,而在某些国家里它却以另一种方式起作用,成了按比例分赃的工具。社会制度的矛盾状况维系于它们的特性,即事实上它们执行着某些显而易见的职能,以及事实上制度只能由人(他们难免犯错误)或由其他制度(它们因此也难免犯错误)来控制。无疑,谨慎地建立制度上的监督,这种矛盾状况便可大大减轻,但要完全消除是不可能的。制度的作用就像堡垒一样,最终也取决于控制它们的人;而制度控制的上策是优先提供机会给那些打算为他们的“正常的”社会目的而运用制度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正是在这里,传统起着作为人和制度居间者的重要作用。当然,传统也可能被歪曲;和这里描述的矛盾状况相应的某种东西也会影响它们。但是,因为它们不像制度那样带工具性,所以它们受这种矛盾状况影响也较少。另一方面,它们几乎像制度一样和个人无关,即同操纵制度的那些单个人相比,传统与个人的关系较少,可预言性则较大。也许可以说,制度的长远的“正常”职能主要取决于这种传统。正是传统给人(他们行踪无常)提供抵御堕落的那——背景和目的的确定性。一个传统可以说能够把它的奠基人的个人态度远远传播到他个人生活的范围以外。从这两个名词最典型的用法来看,可以说“传统”这个名词的涵义之一暗指仿效,或者指这传统的起源,或者指它流传的方式。我认为,“制度”这个名词没有这一内涵,一个制度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仿效的起源,它可能通过也可能不通过仿效而延续它的存在。另外,有些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东西也可以称之为制度,特别是那些(亚)社会的制度,传统在那里一般得到遵循。例如我们可以说,理性主义的传统即采取批判态度,在科学工作者的这个(亚)社会内部是制度(或者说,不落井下石的传统几乎就是英国的一个制度)。同样,我们也可以说,英国语言尽管是由传统传下来的,但却是一种制度,而惯用法比如避免分离不定式则是一种传统(尽管它在某个团体内可能是制度)。考虑到社会语言制度的某些方面,以上说的几点可以得到进一步例证。K.比勒把语言的主要功能——交流——分析为三种功能:(1)表达功能,即用于表达说话者情感或思想的交流;(2)发出信号、激发或消释,即用于激发或消释听者某种反应(例如语言反应)的交流;和(3)描述功能,即描述某种事态的交流。就每种功能总是由其前面一种功能伴随但不一定由其后面的功能伴随而言,这三种功能是可以分离的。前两种功能也适用于.动物语言,而第三种显然是人类所特有的。在比勒的这三种功能之外,还可能(而且我认为必须)再加上第四种功能,而且在我们看来是特别重要的一种。这种功能就是(4)论证或解释的功能,即表述和比较与某些确定的疑问或问题相联系的论证或解释。[8]某种语言可能具有前三种功能而不具有第四种功能(例如,[9]当一个孩子处于刚刚“叫出”事物名称的阶段时)。既然语言作为制度具有这些功能,它就可能处于矛盾状况。例如,说话的人可以用它来表达感情或思想,同样也可以用它来掩饰感情或思想,也可以用它压制论证而不是激发论证。有些不同的传统同这些功能的每一种都有联系。例如,从各自语言的表达功能来看,意大利传统和英国(那里有“说话含蓄”的传统)传统的差异十分鲜明。但是,这一切只有关系到人类语言特有的两种功能——描述和论证的功能时才变得真正重要了。就语言的描述功能而言,我们可以把语言说成是真理的媒介;当然它也可以成为谬误的媒介。如果没有一个传统以反对这种矛盾状况,并支持把语言用于正确描述(至少在一切没有强烈的欺骗动机的情形下)的目的,那么,语言的描述功能就会随之消失;因为这样,儿童就决不会学到语言的描述用法。更可宝贵的或许是对抗同语言的论证功能相联系的矛盾状况的传统。这种传统反对把语言误用于假论证和宣传。这是一种清晰地说话、清晰地思维的传统和规则;它是一种批判的传统,即理性的传统。理性的当代敌人想破坏这种传统。为此,他们想破坏和歪曲人类语言的论证功能甚至描述功能;想不切实际地回复到语言的情感功能——表达功能(关于“自我表现”已谈得太多了),也许还有发出信号或激发的功能。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在某些类型的现代诗歌、散文和哲学(这种哲学不作论证,因为它没有可论证的问题)中,这种倾向还在起作用。理性的新敌人有时候是反传统主义者,他们寻找新的和给人深刻印象的自我表现或“交流”的手段,有时候又是赞颂语言传统智慧的传统主义者。这两种人都隐含地坚持一种语言理论,它只看到语言的第一或第二种功能,而实际上则是支持逃避理性,逃避理智来负责的伟大传统。--------------------------------------------------------------------------------[1] 1948年7月26日在牛津大学麦格达伦学院理性主义出版协会第三次年会上作的报告的讲稿(会议主席是A.E.希思教授);首次发表于《理性主义者年鉴》(The Rationalist Annual),1949年。[2] 重新发表于M.奥克肖特:《政治学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1962年,第1-36页。[3] 这里指演讲《工业团体中的理性行为和非理性行为》(Rational and lrrationalBehaviour in Industrial Groups),《文学指南》(The Literary Guide)作了摘要,1948年10月。[4] 在这演讲之后的讨论中,有人批判我拒斥阴谋理论,并断言卡尔·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阴谋对于理解社会的极端重要性。我在回答时说,我应该提一下我受惠于马克思,他是最早批判阴谋理论的人之一,是最早分析在某些社会状况下人的自愿活动所产生的未期结果的人之一。马克思明确而又清楚地说,资本家一如工人,也被社会状况(或“社会制度”)之网抓住;资本家是不得不为其所为,他像工人一样不自由,他活动的结果很大程度上不是他所打算的。但是,马克思这种真正科学的(尽管照我看来是过分决定论的)态度被他后来的追随者——庸俗马克思主义者所遗忘。庸俗马克思主义者提出了一种流行的阴谋社会理论,这种理论并不比戈培尔关于“犹太人有学问的长者”的神话好一些。[5] 波塞冬(Poseidon),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译者[6] 参见第1章第iv节。[7] 关于对这种做法的批判,参见我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11章。[8] 亦可比较后面第12章。这里不能讨论为什么我把论证功能视同解释功能;它们是通过对解释及其与演绎(或论证)的关系作逻辑分析而得出的。[9] 一张普通地图也是一个描述的例子,而它不是论证的;虽然它当然可用来在一种论证语言的内部支持一个论证。目录页 冥王E书?2004上一页 下一页目录页 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上一页 下一页五、回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1]I比起“回到泰勒斯”或回到“阿那克西曼德”来,“回到麦修撤拉”[2]是个进步的纲领: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生命的过高的期望,而这至少在他这样写的时候还是个渺茫的事情。我恐怕没有什么可提供给你们,那种期望在今天也还是个渺茫的东西;我想还报的,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朴素无华而又直截了当的理性。人们大量讨论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这种“理性”究竟何在呢?这些哲学家的问题简单又大胆,这是这种理性的部分特点。但是,我的论点是:关键之点是批判的态度,我将试图表明伊奥尼亚学派首先提出了这种态度。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试图回答的问题主要是宇宙论的问题,但也有知识理论的问题。我相信,哲学必须回到宇宙论,回到一种简单的知识理论。至少有一个哲学问题是一切思想家都感兴趣的,即理解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从而也理解我们自己(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和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的问题。我认为全部科学都属于宇宙论,而且在我看来,哲学的兴趣像科学的兴趣一样也仅仅在于大胆尝试增加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改进关于我们世界的知识的理论。举例来说,我对维特根斯坦感兴趣,并非因为他的语言哲学,而是因为他的《逻辑哲学论》是一部宇宙论专著(尽管是粗糙的),并因为他的知识理论和他的宇宙论紧密相关。在我看来,当哲学和科学变成专门学科,放弃这种追求,即不再思考和探索世界之谜时,它们就都丧失了吸引力。专门化对科学家可能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对哲学家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Ⅱ我在本文中是以一个业余爱好者、爱好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动人传说的人的身份来论述的。我不是行家或专家:在专家开始论证赫拉克利特可能使用或者不可能使用哪些词或用语时,我茫无所知。然而,当某个专家用一个今天不再有什么意义的传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来代替以我们所占有的最古老典籍为根据的一个动人传说时,我感到,即使一个业余爱好者也可以坚持并捍卫一个古老传统。因此,我至少要考察一下这专家的论证及其论证的一致性。埋头于这样的工作似乎并无害处;而如果有哪位专家或其他人费心驳斥我的批判,那我倒会备感荣幸。[3]我将谈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宇宙论学说,但仅以它们对变化问题(按我的说法)发展的影响和有助于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对待知识问题的方式(实践和理论两方面)为限。因为了解他们的实践和他们的知识理论如何与他们向自己提出的宇宙论问题和神学问题有关,是颇有意思的。他们的知识理论并不从下列问题开始:“我怎么知道这是一只橘子?”或者“我怎么知道我现在知觉到的那个对象是一只橘子?”他们的知识理论从这样的问题出发:“我们怎么知道世界是由水构成的?”“我们怎么知道世界上到处是神?”或者“我们怎么能知道有关神的事情?”有一种广为流行的信念,认为应该以我们对一只橘子的知识而不是以我们对宇宙的知识来研究知识理论的问题。我认为,这种信念可以远溯到弗兰西斯·培根的影响。我不赞同这种信念,而本文的主旨之一,就是向你们举出我之所以不赞同的一些理由。不管怎么样,时时记住我们西方的科学(似乎也没有别的科学了)并不是从收集对橘子的观察材料出发,而是从关于世界的大胆理论出发的,这将是大有裨益的。Ⅲ传统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和传统的科学编年史两者都深受培根神话的影响。这个神话是说,一切科学都从观察出发,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过渡到理论。研究早期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我们可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里,我们看到大胆和富于幻想的观念,它们有的是奇妙地甚至惊人地预言了现代的结果,而还有许多从现代观点来看则不着边际;但是,它们的大多数和最卓越者都和观察毫无关系。试以一些关于地球形状和位置的理论为例。据说,泰勒斯说过:“大地像一条船一样由它下面的水支持着,而当我们说发生一次地震时,大地是由于水的运动而摇晃。”无疑,泰勒斯在得出他的理论以前,已经观察过船的颠簸和地震。但是,他的理论的中心是用大地浮于水上的猜想来解释大地的支承或悬置以及地震;他不可能根据观察作出这个猜想(它令人惊异地预言了现代的大陆漂移说)。我们必须记住,培根神话的功能在于通过指出观察乃是我们科学知识的“真正源泉”,来解释为什么科学陈述是真的。一旦我们认识到,一切科学陈述都是假说、猜测或者猜想,并且这些猜想的绝大多数(包括培根本人的)已被证明是虚假的,培根的神话就成为不着边际的了。因为,论证一切科学猜想(包括已证明是虚假的以及仍为人所接受的)都从观察出发,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怎么说,泰勒斯的关于大地的支持或悬置和地震的动人理论,虽然决不是以观察为基础,但至少是由一种经验或观察的类比激发的。不过,对于泰勒斯杰出的弟子阿那克西曼德提出的理论来说,甚至这种说法也不再成立。阿那克西曼德的大地悬置论带有更高的直觉性,而不再使用观察类比。事实上,可以说这个理论是反观察的。按照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大地……不由任何东西支持,但由于它同一切其他东西的距离都相等,所以它保持静止不动。它的形状……像一只鼓……我们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行走,而其他人正在相反的一面上。”当然,鼓也是一个观察类比。但是,大地自由地悬在空中的观念和对它的稳定性的解释,则在整个可观察事实的领域里没有任何类比。按照我的看法,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观念是整个人类思想史上最为大胆、最富革命性和最令人惊叹的观念之一。它使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的理论成为可能。不过,阿那克西曼德迈出的这一步甚至比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迈出的更为困难、更为大胆。把大地设想成无所依托地悬在空中,并且说“它因为等距离或均衡而保持静止”(亚里士多德这样解释阿那克西曼德),甚至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牛顿的无形的和看不见的万有引力。[4]Ⅳ阿那克西曼德是怎样得出这个令人赞叹的理论的呢?当然,不是根据观察,而是根据推理。他的理论所试图解决的问题,他的老师和亲属(米利都学派或伊奥尼亚学派的奠基人)泰勒斯在他之前已对之提出过一种解答。因此,我猜想,阿那克西曼德是通过批判泰勒斯的理论而得出自己的理论的。我认为,从阿那克西曼德理论的结构来看,这个猜想是站得住脚的。阿那克西曼德大概按照下述思路来驳斥泰勒斯的理论(按照泰勒斯的理论,大地浮在水上)。泰勒斯的理论是某类理论的样本,这类理论如果一以贯之地发展下去,便会导致无穷倒退。如果我们通过假定大地由水支持即它浮在海洋之上来解释大地位置的稳定,那么我们不是也必须用一个类似的假说来解释海洋位置的稳定吗?但这意味着要为海洋找到一个支持物,然后再为这个支持物找一个支持物。这种解释方法是不会令人满意的。首先,因为我们是通过创造一个极其相似的问题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其次,也因为不那么形式、更加直觉的理由,即在任何这样的支持物或支柱的系统中,无法确保较低层次的任一支持物,就必然导致整个大厦的倾覆。由此我们直觉地认识到,一个支持物或支柱的系统不可能保证世界的稳定性。与此不同,阿那克西曼德求助于世界内在的或结构的对称,而这种对称保证没有一个方向特别可能发生崩溃。他运用了这样一个原理:在没有差异的地方就不可能发生变化。这样,他用大地和所有其他事物保持等距离这一点解释了大地的稳定性。阿那克西曼德的论证似乎就是这样。重要的是认识到它取消了绝对方向(绝对意义上的“向上”和“向下”)的观念,尽管也许并不是完全自觉的,前后也不完全一致。这不仅有悖于一切经验,而且也极难把握。阿那克西米尼似乎忽视了这一点,甚至阿那克西曼德本人也没有完全把握住它。因为,和所有其他事物保持等距离的观念本来应该把他引向大地是球状的理论。可是,他却相信大地是鼓形的,上面和下面都是平面。然而“我们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行走,而其他人在相反的一面”这种说法,好像暗示了不存在绝对的上面,而恰恰相反,我们在其上行走的那一面只是我们可以称之为上面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