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老百姓,不懂治理国家的大道理。依我看,国家要整治好,这两条是务必要办到的。壬老,你见了袁大总统一定要说服他做到这两点。如果这样,你这个国师就当好了。”金玉用细细的长眼睛满怀深情地望着他所爱戴的老前辈。“壬老,假若袁大总统不听你的,你不如不住北京,干脆住乡下养老还好些,免得后人骂你与他们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我是决不做的。”王闿运坚决地说,“我年轻时都不愿意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何况现在,黄土埋到了脖子上了,我还会自毁一生的清白吗?” “壬老,你听说了吗?据说袁大总统要当皇帝哩!”王金玉又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没有呀,我一向住乡下,孤陋寡闻;你说给我听听。”王闿运眯起两只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妓女。昏昏花花的眼神里,他又似乎觉得金玉没有变什么,还是二十年前的风姿绰约,还是二十年前的热肠可爱。 “我也是前不久听一个北京来的老朋友偶尔说起的。”王金玉从大襟衣开口处抽出一条素色手绢来在嘴巴和鼻子之间擦了擦,说,“也不知是真是假。现在袁大总统不就和先前的皇帝一个样吗,他要做什么皇帝呢?想做皇帝,无非是想为子孙谋皇位而已。壬老,这两千多年来的皇帝幸而被推翻了,再也不能复辟了。把天下看作一家一姓的私产,子孙相传,这是最坏的心思了。假若再出刘阿斗、晋惠帝那样的蠢皇帝,国家不会弄得一塌糊涂吗?” 王金玉说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她赶紧把手绢拿到嘴边。王闿运想起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和“没有饭吃何不吃肉糜”的晋惠帝,也不觉笑了起来,说:“这子孙的贤与不肖真的与父祖没有多大的关系。你看刘玄德多英明仁厚,偏偏生出一个蠢宝后主阿斗。司马懿何等奸诈权变,却不料后代又出个白痴司马衷。就说曹操家里也这样,那个让国与司马氏的曹奂,跟祖父比起来,简直无半点曹家的血统。” 说起曹家之事,王金玉猛地想起二十年前一件旧事来,说:“壬老,你还记得那年在长沙答应我的一件事吗?” “何事?”王闿运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说你用小楷给我抄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赋》。在长沙那几天事多,你没有工夫,说以后再给我写。二十年了,你也没写。”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王闿运拍拍脑门子。“不过,二十年来我这也是第一次再见到你呀!” “那你还践不践诺呢?”王金玉有意逗弄一下。她心里想:八十多岁的老翁了,还能作小楷吗? “君子一诺重千金。”王闿运说,“我现在就给你写。” “真的就写?”王金玉笑着问。 “真的就写。”王周运义无反顾地回答。 “好,我给你磨墨。”王金玉进书房拿文房四宝。 “金玉!”王闿运喊道,“我没带眼镜来,你给我找一副老花镜,还烧几根大蜡烛。” 王金玉摆好纸笔后,又兴致勃勃地拿来一副眼镜和两只大红蜡烛。 “这是我平时看报用的眼镜,您戴戴看合适不?” “正好,正好。”王闿运一边戴一边说。 王金玉将大红蜡烛点燃,小小的客厅里顿时充满了融融的烛光。她一边磨墨一边问:“要我把《昭明文选》找来吗?” “不要,我记得。” “这大年纪了,您还记得?”王金玉惊讶地问。 王闿运笑着说:“要说四书五经,我倒真有不少已经背不出来了。若说这些艳诗绮文,就好像刻在我的骨头上似的,只要骨头不烧成灰,就始终在上面。” 老名士这句坦诚的爽快话,使老名妓欢欣不已。她帮他将纸摊开,拿来一条铜尺压着一头,又怕光线不足,再点起一支红蜡烛,自己用手擎着,站在一旁随时移动。 王闿运拿起笔来,默默地运了运气。这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妓女香巢,这温馨艳丽的大红烛光,这虽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烟花侠女,使得王闿运热血涌起,情绪大增,他仿佛觉得自己人未老,心犹壮,仍如年轻时的风流调悦,仍有年轻时那股浓情艳恋,细细的笔杆在他手中不颤不抖,多年不作的小楷字一笔一画,一字一行,笔酣墨饱,齐齐整整地出现在白纸上。王闿运写一句,王金玉抑扬顿挫地念一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烛光下,老名士与老名妓一写一念,配合默契。曹子建笔下那美丽多情的洛神,那神人相交的幻境,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们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彼此间更为情投意合,灵犀相通。 “爹,你原来在这里,害得我们找得好苦!”王代懿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嘘嘘地喊着。 良儿听见四叔的声音,忙从书房里出来。 “喊什么?”这么难得的佳妙气氛,猛地给代懿扰了,王闿运很是恼怒。他瞪了儿子一眼,斥道,“什么事这般心急火燎的,让我舒心地玩半天,你们都不容许?” 代懿见父亲发火了,便垂手侍立一旁,低声说:“段都督今夜九点钟来客栈回拜,已打发人来通知了。” 王闿运松了口气说:“我说多大的事!你就对来人说我爹不在,免掉回拜算了,要这样到处找我做什么?” 代懿急道:“段都督要回拜,我怎么能挡他的驾。爹,快回去吧,还来得及!” “好吧!”王闿运无可奈何地说,“还有几句话就完篇了,你等着吧!” 又转脸对王金玉说:“继续来,我写你念。” 王金玉又将手中的红蜡烛高高举起。王闿运接下去写着,王金玉轻轻地诵读:“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驷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写完了!”王闿运停下笔,兴致犹未尽。 代懿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爹,可以走了吧!” “慢点,我还得写段跋语才是。金玉,你说呢?”王闿运又拿起笔来。 “壬老肯留下一段跋语,那真是太给我面子了。”王金玉欢快地说,忙拿起剪刀来将烛芯剪好,室内的烛光亮多了。 代懿作不得声,只得暗自叫苦。 王闿运略作思考后,写道: 仲夏,闿运应世侄之邀,北上京师,路过汉口,寻访二十年未见面之侠女王金玉。喜其风采不减当年,晤谈至欢。金玉向余索还二 十年前之旧债,余慨然允诺,为之书陈思王《洛神赋》。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 当王金玉念到“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一句时,两只眼睛已滚动起泪花来,说:“壬老之情谊,金玉生生世世不能忘怀。” 王闿运放下笔,对儿孙们说:“我们回客栈去吧!” 王金玉送他们祖孙三代出门。走出十多丈远了,王闿运还回过头来满目含情地望了王金玉一眼,只见老名妓仍倚在门框上,正痴痴地望着他。十 老于应对的袁世凯,面对周妈,不知如何称呼为好 当火车徐徐开进前门车站时,在贵宾室里等候已久的欢迎人群走上月台。这中间自然少不了王闿运的两名高足杨度和夏寿田,另外还有两位要人,他们是大公子袁克定和内史长阮忠枢。此外,湘绮老人在京的诗友和学生以及慕名前来欲一睹风采的各界名流数十人,把个宽敞的月台挤得满满的。 周妈扶着精神矍砾的王闿运走下火车,杨度和夏寿田忙迎上前去向老师请安道乏。 王闿运高兴地问杨度:“皙子,你如今做的事业有多大?” 杨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笑地说:“事业要等你老来做,我只能做帮手。” 王闿运哈哈笑道:“我都八十三岁了,还做什么事业!” 又转过脸对夏寿田说:“午贻,你现在的地位在前些年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了。” 夏寿田笑道:“我只为大总统做些跑腿传话的事,哪里有那高的官衔。” 这时,一位矮瘦的中年汉子正移着快步向他走来,右腿明显地跛着。杨度忙向老师介绍:“这位就是袁大总统的长公子芸台先生。” “噢,噢。”王闿运点着头打招呼。 “久仰王老先生大名,今天能在北京见到您,我很荣幸。”袁克定说着,伸出一只套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来。 王闿运一向不习惯行握手礼,他通常使用的是双手抱拳式。尤其是见袁克定带着手套来握手,他颇为反感,心想:是嫌我老头子手脏?这样一想,脸上便没有了笑容,两只手松松地抱着,随便抬了抬,说:“免了吧,免了吧!” 王闿运当着众人面的这个举动,颇令大公子难堪。杨度见此情景,忙把阮忠枢介绍出来:“湘绮师,这位是大总统派来的代表,内史长阮忠枢先生。” “忠枢奉大总统命在此恭候王老先生。”阮忠枢见王闿运不与袁克定握手,便改行抱拳式。 王闿运见面前的这个内史长一脸黑气,骨瘦如柴,心里老大不舒服,暗思:袁世凯怎么用一个这样的人做内史长!嘴里随意哼了哼:“好,好!”连手都没有举起,眼睛却在欢迎的人群中寻找故人。 此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子在人堆中边挤边喊:“壬老,壬老!” 王闿运循声望去,脸上立刻满是笑容,便不再管身边的大公子和内史长,迈开长步走过去,一边也喊起来:“哭庵,你也来了!” 哭庵是易顺鼎的号。易顺鼎是湖南龙阳人,字实甫,中过举,做过道员,现正在总统府印铸局做代理局长。哭庵是个成名很早的诗人,八九岁时诗就做得很不错了,十三四岁便诗名满三湘,与曾广钧平分秋色。王闿运很赏识他俩,称曾为神童,易为仙童。哭庵才子气十足,不仅与樊樊山一道领京师诗界风骚,又和一批贵公子一起做了京师票友会的首领。他喜捧名角,尤爱捧名坤角。每当长得漂亮又唱得好的女戏子出场时,他就会在戏园子中大喊大叫,大声鼓掌。知道的,说他是个不拘形迹的老才子;不知道的,说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癫子。 易顺鼎喘着气来到王闿运的身边说:“壬老,终于把你盼来了。明天我在萃华楼做东,请了樊樊山、鲜灵芝等一班人来作陪,你老一定得赏脸。” “鲜灵芝是谁?”樊樊山的大名,王闿运是知道的,但鲜灵芝是何等人,他从来没听说过。 “鲜灵芝是当今京师第一大名坤,人长得漂亮,戏也唱得好。”易顺鼎眉飞色舞地说,“我叫她干娘,她叫我师父,彼此两相抵消。” 人群中有人发出笑声。 “她多大年纪,你叫她干娘!”王闿运笑着问。 “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易顺鼎连说了两声。 “你这家伙,真正的老不死,二十五岁的女人你叫她干娘!”王闿运在易顺鼎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后大笑起来。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才子兼癫子的脱俗性格。 易顺鼎咧着嘴笑了笑,说:“壬老,京师菜馆里佐料都好,就是酱油不行。湘潭酱油,全国第一,你老带酱油来了吗?” 王闿运说:“别的东西没带,酱油倒是带了一坛子。” “那就好,那就好。”易顺鼎一时灵感上来,说,“壬老,我送你老四个字:湘潭出酱。但此酱非彼将。” 王闿运立即接上:“哭庵,我也送你四个字:龙阳出相。但此相非彼相。” 易顺鼎先是一愣,接着便捧腹大笑起来:“壬老,你老厉害,这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骂我。” 随着易顺鼎的笑声,人群中许多人也笑了起来。有些人还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在笑些什么。原来,王闿运借用一个典故在戏谑这位老顽童。 战国时魏王有个男宠,封为龙阳君。人们对男宠另有一个称呼:相公。易顺鼎为龙阳人,所以王闿运说“龙阳出相”,然此“相”乃相公之“相”,非宰相之“相”。正与易顺鼎的“酱”乃酱油之“酱”非将领之“将”针锋相对,而骂得更尖刻。 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应对是如此机敏快捷,令月台上所有欢迎的人惊叹。 阮忠枢走前一步说:“王老先生,袁大总统有要事不能亲来,他将他的座车专为派来接你。请上车吧!” 顺着阮忠枢所指的方向,王闿运看见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停在那里。众人莫不为总统对他的特殊礼遇而面露艳羡之色,不料王闿运却回过头来问杨度:“皙子,你是坐轿还是坐马车来的?” 杨度答:“我是坐马车来的。” 王闻运对阮忠枢说:“阮大人,这洋车我坐不惯,我还是坐皙子的马车到寓所去,烦你和大公子将车开回去,转告慰庭,就说我领情了,他忙,改日我去拜会他。” 阮忠枢颇觉为难:专门来迎接的,又怎么能开空车回去呢?袁克定已从不少湖南籍京官中略知老先生的古怪脾气,便说:“一切就您的便,我们不勉强。家父说了,后天在总统府设宴为您洗尘。” 王闿运扭过头对站在身后的周妈说:“总统府你知道在哪里吗,就在皇宫里。” 周妈兴奋地说:“那我们后天就可以看到皇宫了!” “是的,可以看到皇宫了。”王闿运笑着,又郑重其事地对袁克定说,“芸台先生,烦转告你父亲,后天请我时一定要容许我把拐杖带进去。” 袁克定不明白他的意思,说:“您带不带拐杖都没有关系,我会安排人搀扶您的。” “不劳你安排人,我有我的专用拐杖。”王闿运指了指周妈说,“这根拐杖就是她。” 袁克定这时才注意到老头子身后站了一个又矮又胖又土又丑的老妇人,不觉傻了眼。月台上的众多欢迎者同时发出哄堂大笑。 王闿运一行被安排在西单牌楼武功卫二号,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 第二天,杨度陪着母亲和叔姬来看望老师。代懿见叔姬来了,欣喜异常,把从湘潭带来的土产都搬出来,又拿出那件镶有孔雀羽毛的披肩。代懿的殷勤,叔姬仿佛没看见似的,她只跟公公说说话,对其他人,包括代懿在内都很冷淡。代懿心里很难过。吃过晚饭后,李氏老夫人起身告辞,叔姬也跟着起身。大家都劝她就住这里,不要再去槐安胡同了。叔姬坚决不肯。 王闿运见此情景,知儿子与媳妇之间裂痕已深,得慢慢弥合,急不得,便对叔姬说:“好吧,过几天代懿去看望你们。” 代懿递给叔姬一大包土产,叔姬没有接,只把那条披肩带走了。代懿目送着叔姬一行渐渐远去,心里空荡荡的。 晚上,总统府来人下帖子。帖子上写着明天中午大总统在居仁堂为湘绮老人接风,并没有提到周妈。 周妈对王闿运说:“老头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了。” “为何?”王闿运问。 “袁大总统没有请我呀!” “不要紧。请不请是他的事,带不带是我的事。” 次日十点多钟,周妈便搀扶着王闿运出门了。他也不穿翰林官服,也不穿做客礼服,仍是日常家居的模样:戴一顶青布小帽,穿一件黑布长衫,着一双圆口厚底布鞋。老头子仗着对当年皇宫的熟悉,不要别人送,自个儿叫了一辆马车,上了车直奔景运门。前清时代,外官通常由这道门进宫。 马车来到景运门,只见两扇宫门关得紧紧的。原来这道门 已经封死了,不得已另外再找门。好不容易找到一道大门,门口停了几顶绿呢大轿,又有几个持枪守卫的兵士站在那里。王闿运知道这里可以进总统府了,使携着周妈的手,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昂着头向里面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门卫中一个操山东口音的大个子高声喝道。 “出去,出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瞎闯胡冲的!”另一个操北京土音的小个子兵也过来,白了一眼两个不速之客。“你们是第一次进京的乡下人吧,也不问问就乱走。若不看你们是老年人,早抓起来了。” 北京小民说话一向啰嗦,这个小个子北京兵连呵斥人都说了一大通。 王闿运并不温怒,笑着说:“我是谁,你们还不知道?值班的统领没有告诉你们吗?我是你们的总统、我的年侄请来的客人。” 两个卫兵见老头子笑嘻嘻地说出这通话来,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小个子兵灵泛些,说:“不管是真是假,先好好接待他们。若是真的,怠慢了,那就不好交待。” 大个子兵说:“你说的有道理。” 于是两个卫兵换成笑脸,将王闿运和周妈请进门房里,又给他们倒了两杯清茶。 小个子兵说:“您宽坐,我到里面去问问。” 王闿运跷起二郎腿,细细地品着茶,用湘潭土话和周妈聊着家常。大个子兵干瞪眼望着他们,一句话也听不懂,心想:八成是假的,大总统是河南人,老家有时也来人,说的话大多听得懂。这两个人说的什么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哪会是大总统老家的亲戚?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只见夏寿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大声问大个子兵:“湘绮老人呢?” 大个子兵见夏内史亲自出来接,方知的确是总统请来的客人,忙毕恭毕敬地走进门房,向王闿运行了个军礼,说:“刚才慢待了,请老人家宽恕。” 这时夏寿田也进来了,说:“湘绮师,你老怎么自己来了,皙子专程去接你了。” 王闿运说:“五十多年前,我来过皇宫不下十次,谁知现在变了样,差不多进不来了。” 夏寿田说:“不要说五十年前了,就是与五年前比也大不相同了。” 王闿运又说:“现在是什么规矩,大总统请客,卫兵居然不知道。当年皇上请的客人下轿,监军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迎接,真是今不如昔。” 夏寿田心想:你老若是坐洋人的汽车来或是坐绿呢大轿来,他们也会客气的。嘴里说:“他们不懂事,你老莫跟他们计较。” 见周妈在一旁,便跟她打了声招呼,心里又想:老师真的老糊涂了。总统请客,又不是民间的走亲访友,即使是夫人没有请都不能带,何况这样一个上炕老妈子!将这种人带进中南海,岂不污坏了这里的红墙碧瓦、玉柱丹墀?他也不好讲什么,只得对王闿运说:“你老进去吧!” 进了中南海,周妈对眼前的一切都备觉新奇,不断地牵动王闿运的衣角,指指点点,问这问那。王闿运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问的答的兴致都极高,如同游山逛水似的,全然不把总统府的威严肃穆放在眼里。旁边路过的官员们都疑惑地望着他们,远远地指着他们窃窃私语。夏寿田看在眼里,虽觉得不成体统,却也无可奈何。 进了居仁堂,先在茶室喝茶。一会儿杨度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听老人说起进门的趣事,不觉捧腹大笑。笑声中,梁启超和蔡锷两师生穿戴整齐地进来了。他们也接到请帖,专门来陪王闿运的。 王闿运还是第一次见到梁启超,显得很亲热,一个劲地称赞他年轻有为,艰苦卓绝。又问起康有为的情况,表示出很热切的关心。十多年前那种对康梁篡改孔子鼓吹民权的憎恶心绪似乎全部消失了。王闿运又夸奖蔡锷是少年英雄,功名早达。在梁蔡面前,这位老人分明是宽容大度奖掖后辈的良师。 正说话间,夏寿田悄悄地告诉老师:“大总统来了。” 袁世凯身穿一套德国式黄呢军便服,着一双黑色牛皮长马靴,“噔噔噔”地走了进来。夏寿田、杨度、梁启超、蔡锷都刷地站起来迎接。周妈见此情景慌得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屁股扭来投去,十分不自在。王闿运依旧悠悠闲闲地坐着,直到袁世凯快要走到大家的面前时,他才缓缓站起。 夏寿田走过来对着袁世凯介绍:“大总统,这位就是从湘潭来的王壬秋老先生。” “噢,噢。”袁世凯脸上露出笑容,伸出一双手来,客气地说,“王壬老,一路辛苦了,请恕袁某没有亲到车站迎接。” 王闿运满以为袁世凯一进来就会亲热地叫他年伯自称年侄的,谁知只叫他“王壬老”,自称“袁某”,他有点不大高兴起来,就说:“大总统忙,王某只是乡下一老迈之舌耕夫,哪里敢劳动大总统迎接。” 袁世凯并没有觉察出话中的讥讽味,说:“袁某今天特为请 王壬老进府来叙谈叙谈,并邀请梁卓如先生、蔡松坡先生以及您的两位高足作陪。” “叨扰了大总统。”王闿运说。低头见周妈依然脸色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窘迫至极不知所措,便急中生智,替她解围。“周妈,你不是说要好好地看看袁大总统吗?这位便是大总统本人。” 周妈忙站起,也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咧开大嘴笑着,露出两只特大的门牙。 袁世凯在官场混了近四十年,中外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姐,他见过成千上万,什么复杂的情况他都能应付裕如,不料此时倒让一个乡下老妈子把他给难住了,他不知如何处理才好。这是个什么人?今天无论主客陪客都没有她。什么身份?若是侍婢,不应该当面介绍;若不是侍婢,老先生又为何给她这个脸面?袁世凯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向她打招呼才算合宜。 杨度、夏寿田在一旁也着急,他们当然知道这中间的底细。但一个上炕老妈子,能在总统面前提起吗?老师带一个上炕老妈子进总统府,还要与总统同桌吃饭,这不是对总统尊严的亵渎读吗?两个聪明绝顶的才子,也被眼前的这一幕给难住了。 倒是王闿运一点儿也不在乎,笑笑地对袁世凯说:“她叫周妈,是我的拐杖,我走到哪里都必须带着她,否则寸步难行。” 又转脸对周妈说:“从湘潭到北京,一路上时时说要瞧瞧袁大总统是什么模样。这下好好看清楚了,袁大总统到底哪些地方与一般人不同。” 周妈狠狠地盯了一眼袁世凯后说:“袁大总统的头特别大,难怪洪福齐天。” 王闿运哈哈笑起来。袁世凯没有笑,眉头皱了一下。旁边梁蔡等人想笑又不敢笑。 过了一会入席,袁世凯压住心中的火气,勉强装出一副笑脸 来对王闿运说:“请王壬老上坐。” 又对众人说:“大家都坐吧!” 王闿运也不讲客气,一屁股坐到上首,周妈挨着他坐下,其他几个人谦让了一番后也都坐下。 一道道的菜相继上来,多为河南名菜,如黄河红鲤,伏牛山猴头,嵩山薇菜,驻马店野鸡等等。周妈心想这就是御宴了,不能轻易放过,于是拼命吃,大口大口地嚼,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味道。王闿运吃得津津有味,全无老态。 梁启超说:“太老师,您的食欲真好,令我们做晚辈的佩服。” 王闿运说:“过了八十后差多了,八十以前完全可以跟年轻人比食量。” 又对袁世凯说:“四十多年前,令尊任江南盐法道时,有一夜我和他豪饮,两人一人喝了十杯古井贡酒都没醉。那一次你也去了,你还只有十二三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袁世凯点头。 “令尊要你叫年伯,你那时乖得很,连叫两声年伯,这事你还记得吗?” 叫王闿运年伯的事,袁世凯也记得,但他却说:“这倒记不得了。” 王闿运心里又不高兴起来,说:“叫我年伯,我是当得起来的,我比令尊要大两岁。只是现在你是总统,我不要你当着大家的面叫我年伯了。”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笑起来,袁世凯觉得不太好意思。 吃完饭后,袁世凯招呼大家都进茶室喝茶,他自己照例喝的是人参枸杞汤。 “王壬老,这次请您进京,是想借助您的大名办好民国国史馆,委屈您领衔当个馆长。” 袁世凯一开头便提馆长的事,使王闿运不舒服。他希望的是借国史馆长的名义请他进京,然后以帝王之师的礼仪款待他。吃完饭后,袁世凯应单独向他请教国是,就如同前代皇帝单独见宰相一样。可现在当着这多晚辈的面,随随便便跟他谈国史馆的事,分明与他进京前自己的想法相差太远,便说:“我老了,做不得馆长了。” 袁世凯说:“国史馆也不过是收集点史料保存着,有哪位大老去世了,找出来,给他做篇传记罢了。平时没事,也不要您自己动手。你提出个名单出来,给您配几个助手。事情让他们去做,您在家养着就是了。” 既没事干,叫我来做什么?到北京来养老?王闿运肚子里憋着气。在由汉口开往北京的列车上,王闿运回味着王金玉的话,深觉她的话有道理。自己应该以姜子牙那样的身份向袁世凯剀切指陈时弊,并提出一整套国策来。关于国策,他想了很多,除王金玉所提出的息党争、利民生之外,他还想到要强军队、奖农桑、兴教育、薄赋税等等,历朝历代行之有效的措施都要逐步地提出来。可是,这位当年的年侄而今的大总统,却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国师来看待,只是把他作为一个大文人供养在北京,提高国史馆的身价而已。 “天气好,您身体也好的话,想到哪里去玩玩,只管叫皙子和午贻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款项就从国史馆经费里开支。身上哪里不舒服,总统府里有医生,外国的中国的都有,您可叫午贻安排他们去……” 袁世凯不断地开出优惠条件来,作为接待老名士的见面礼,而年虽老雄心犹在的老名士却越听越烦,双眼慢慢地合上了。 袁世凯见王闿运已打磕睡,便停住了口。他自己每天必须午睡,通常情况下都不破这个习惯,何况下午还有德国、美国两国公使要接见,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处还有重要军务要商讨,这些都比与国史馆长聊天要重要十倍百倍。他起身对大家说:“王壬老年纪大了,到底精神不济了,你们扶他到客房去休息,我也睡午觉去了。” 又特为对杨度说:“王壬老年纪老了,我也很忙,不能多过问,国史馆的事,能做到哪步就到哪步吧!” 说着“噔噔噔”地离开了茶室。 待大家送袁世凯出门后再返回时,王闿运早已睁开了眼睛。蔡锷上前说:“你老睡醒了,大总统刚走。” 王闿运说:“我刚才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梦,你们猜我梦见谁了?” 杨度问:“你老梦见谁了?” “我原想去梦见周文王,谁知梦见的却是宋襄公。” 大家都不大懂王闿运话里的意思,只有杨度明白老师是对袁世凯不满意,袁世凯在老师的心目中不是礼遇姜子牙的周文王,而是自以为是的宋襄公。但杨度相信,老师只要在北京住上一段时期后,是会改变对袁世凯的看法的。何况他的宏图大业还没有好好地向老师陈述,垂暮之年的老师若是知道自己奋斗一生的理想就要变为现实,难道还不会全力支持弟子的行动吗? 被辉煌的明天所激荡的杨度,决心以他整个生命作为代价,义无反顾地在中国政坛上实施他的这番宏图大业!第十三章 筹安会首 一 日本公使夜进居仁堂 就在蔡锷、王闿运进京后不久,欧洲爆发了一场长达四年对世界影响极为深巨的战争,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交战的一方为德国和奥匈帝国所组成的同盟国,另一方为俄国、法国、英国所组成的协约国。 战争爆发后,袁世凯既不想得罪他所祟拜的德国威廉二世皇帝,也不想得罪世界第一强国英国和他的多年好友朱尔典公使,他宣布中华民国政府对欧战保持中立态度。日本政府看准了西方列强正在欧洲打内仗无暇顾及亚洲的大好时机,决定趁火打劫,排斥西方各国,将中国作为自己独占的殖民地。 这年秋天,日本出动海陆两万多兵力,加上少数英军,组成英日联军,宣布对德作战。这支联军不去德国,也不去欧洲其他国家,却向侵占中国胶州湾的德军进攻。两个月后,日军攻下青岛,俘虏德军二千多人,德国总督华德克被押到东京本愿寺监禁,将德国强占十七年的青岛据为己有,并将整个山东当作日本的国土。在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计划中,这只是第一步,他们将借此步步进逼,最后达到吞并整个中国的目的。 日本公使日置益探听到袁克定的政治秘密,向首相大隈重信作了报告。大隈指示公使,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机会为大日本帝国立下盖世功勋。日置益通过私人渠道向袁克定透露:中国应当有皇帝,就如同日本应当有天皇一样,若中国恢复帝制,日本一定支持。 袁克定获得这个消息后异常兴奋,托人转告日置益,过些时候将约他面见大总统。 几个月来,袁克定为他的宏大的理想付诸实现做了许多努力,也收到了不少实效。除杨度外,他在自己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智囊人物。他们或为他出谋画策,或为他制造帝制舆论,或为他筹集资金。在各省,他也得到了一些行政长官的支持。尤其重要的是在军界拉拢了一批实力人物,如湖南将军汤芗铭、陕西将军陆建章、山西将军阎锡山、奉天师长张作霖都表示坚决效忠袁大公子。 趁着袁世凯多次对段祺瑞、冯国璋等人托大和一大批北洋旧将领的暮气恼怒的时机,袁克定在智囊团的帮助下,及时提出了建立模范团的建议,袁世凯立予接受。袁世凯也想借此给儿子培植一批势力,便有意安排袁克定做模范团的团长。当他征求段祺瑞的意见时,段一口否定,弄得他下不了台,只得自己兼任,调赤峰镇守使陈光远为副团长,命王士珍、袁克定为办事员。此事令袁克定对段祺瑞又增一分恨意。 袁世凯当然是挂个名,陈光远、王士珍也知趣,基本上不插手,模范团实际上成了袁克定手中的军队。袁克定有意撇开由段祺瑞控制的天津武备学堂,而从保定军官学校和陆军速成学校的毕业生中挑选优秀者为模范团的军官,又从北洋军各师中抽调一批中下级军官充任模范团的军官和士兵。全体官兵入团的第一天对着袁世凯的画像宣誓:“服从命令,尽忠报国,诚意卫民,尊敬长上,不惜性命,言行信实,习勤耐劳,不入党会。” 袁克定计划办五期。每期半年毕业,毕业时每人赠军刀一把,再提升一级回到原部队。一期一千人,五期则训练了五千人,可以配备十个师的各级军官。袁克定盘算着:这样自己手里就掌握了十个师的兵力,那时就是真正的李世民了。当然,要做李世民,最关键的一步还是要父亲先做李渊。在几次闲谈中,袁克定有意把帝制自为的意图透露出来,袁世凯对此明显地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不过,善于揣摸父亲心思的袁克定也从中看出,他父亲尚有两个顾虑:一是怕外国列强不赞成,二是怕国内反对。现在亚洲的第一大强国、与中国关系最密切的日本帝国表示支持中国恢复帝制,这对消除第一个顾虑是大为有利的。 这天晚上,袁克定陪着日本公使日置益进了中南海居仁堂。 日置益五十岁出头,瘦瘦小小,干尖的鼻子下蓄着一团仁丹胡子,时常快速转动的两只小眼睛上罩着一副金丝玳瑁镜片。这个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科的高材生是一个语言天才,他精通英语、德语、法语,又从小受家庭的熏陶,不仅汉语流利,且对汉学颇有研究。他的这个才能很快得到了政府的赏识,派往智利、阿根廷等国出任使节。庚子年他来到北京,任日本驻华使馆头等参赞。他参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八国联军镇压义和团。日置益在中国一住便是十四年,熟悉中国国情,且与袁世凯打过多次交道,对这位清朝的权臣、民国的总统也甚为了解。 “你好,公使先生!”袁世凯迈进会客室,冲着日置益伸出了手。因为德日之间正处于敌国状态,故袁世凯脱掉了平日常穿的德式军便服,换上了黑色中式长袍。 “晚安,大总统先生!”着一身浅灰西服,系一条蓝地白纹领带的日置益迅速站起,先是两手垂直,深弯下腰鞠躬,然后再伸出右手来,与袁世凯握着。在煤球似的中国大总统面前,日本公使活像一支进口卷烟。 “请坐,请坐!”袁世凯笑容可掬地指了指沙发,亲自从茶几上的小铁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来,请日置益抽。日置益礼貌地谢绝了。袁世凯转过脸对站在一旁的儿子说:“克定,你亲自去给公使先生泡一杯好茶来。” “不敢,不敢。”日置益脸上露出一种谦和的职业笑容。“大总统忙了一天,我又来打扰,实在对不起。” “哪里,哪里。”袁世凯自个儿抽起雪茄来。“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今晚我们是朋友之间的闲谈,用贵国的话来说,与朋友聊天是最好的休息。” 日置益笑着说:“对,对,能与大总统随便聊天,这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情。” “公使先生来中国已经十多年了吧。”袁世凯吐出一口烟,随口拉开了话匣子。 “整整十四年了。”日置益眨了眨眼睛回忆。“我来贵国的时候,正遇上义和拳闹事。那时大总统正在山东做巡抚,你坚决镇压闹事暴徒的魄力至今仍令鄙人敬佩。” “义和拳是愚民,愚民弄出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出来不足奇怪,奇怪的是当年老佛爷的身边竟然有一班辅国大臣也相信,真是荒唐!”袁世凯摆出一副先知先觉的神态来。“我多次奏请老佛爷,对拳匪只宜镇压,不能纵容。我在山东对他们就决不留情,所以山东没有乱。” 日置益忙恭维:“我还记得李鸿章先生当年有一道奏折,说那时的情形是幽燕云扰而齐鲁风澄,对山东社会秩序的平静大加称赞。正因为此,第二年李先生去世前夕上疏给朝廷,说环顾天下人物,无出大总统之右者,建议大总统继他为直隶总督。李先生是慧眼识英雄,自他之后,清朝的天下实赖大总统支撑。” 袁世凯听了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谦虚地说:“公使言重了。张香帅德高望重,他才是国家的支柱。” “当然,张之洞先生也是贵国的干城,只不过他那时年岁已大,又多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国家的重担实际上都压在大总统您一人的身上。”日置益见火候已到,便有意将话题引入已定的轨道。“鄙人有幸当贵国鼎革之际一直住在北京,亲眼目睹了这场大变动。这三四年来,鄙人既庆贺贵国经过一番大乱后,终于认定了大总统是国家的领袖,各党各派都一致拥戴大总统,但鄙人冷静地观察了许多年,又为贵国的前途深为担忧。” 袁世凯取下口里的雪茄,认真地问:“公使先生,你担忧什么?” “我担优贵国的祸乱并未止息。”日置益望着袁世凯,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说,“大总统年富力强,在位之时还很长,本不应言身后事。但我们是老朋友了,就不必忌讳这些,这一天总会有的,何况大总统身为国家之主,讨论这件事,更不是对大总统本人的不敬,而是对国家负责。” 袁世凯坦然笑道:“我不忌讳这件事,你就放心明说吧!” “大总统不愧为真英雄!”日置益习惯地扶了扶眼镜,神态严肃地说,“这个祸乱的根源恰恰就是目前贵国所实行的总统制。尽管已明文规定应从大总统所书写的三人中选出继任者,但这是不可靠的。” 日置益说的是刚公布的经过修订的大总统选举法。新选举法的主要内容有:大总统任期十年,可连选连任。选举之前,大总统推荐三名候选人,书于嘉禾金简,钤盖国玺,藏之于金匮石室,开金匮之钥匙由大总统掌管,开石室的钥匙由大总统、参政院长、国务卿分执其一。袁世凯认为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它可确保选出的继任者必是自己所定的人。他甚至还想过,可以把三个候选人都写上他的儿子的名字,比如说写上袁克定、袁克文、袁克良,那么无论谁当选,都是他的儿子做总统。日本公使却说出了不同的意见来。他很重视这位外国人眼中的不同看法。 “请公使先生说得详细些。”袁世凯显得谦和可亲。 “大总统先生,执掌金匮石室钥匙者除总统外尚有参政院长与国务卿,倘若他们在总统死后于嘉禾金简上做点手脚,不就很轻易地将继任者的名字改变了吗?” 一句话使袁世凯猛醒过来。是的,人死之后的事怎么能保得了,历朝历代篡改遗命的例子举不胜举。金匮石室,就能保证绝对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