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下卷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一 八指头陀笑道:和尚如此厌倦红尘,何不出家  经过一两年的多方联络苦心筹画,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佛学界联合会终于在上海成立了。天童寺住持寄禅大法师以他精深的佛学造诣,传遍方内方外的诗名,童子身出家的资历以及严守佛家规矩的修炼功夫,得到了全国佛门子弟的衷心爱戴,名山宝刹,十方丛林,一致推举他为中华佛教总会第一任会长。上海静安寺里举行的会长就职仪式庄严肃穆,气派闳大,其郑重程度,完全可以跟皇帝登基大典相比。中华佛教总会设本部于上海静安寺,设机关部于北京法源寺。  那时,孙中山虽辞去了临时大总统职务,但仍住在南京。寄禅怀着对民主共和的拥护和对孙中山本人的崇敬,前往南京敬谒孙中山。孙中山在革命期间也曾得到过佛学界人士诸如苏曼殊、月霞等法师的支持,尽管他本人并不相信佛教,却对佛门颇有感情。  寄禅察告中山先生,各省都有军队强驻寺庙不撤,使得寺中出现僧尼反倒无处栖身的现象,又说寺产被地方侵夺的事也很普遍,希望民国政府保护僧众的利益。  孙中山对寄禅说,僧众的利益理应保护,只不过民国政府已经北迁,临时总统已是袁项城,法师宜去北京求助于政府。应寄禅的请求,孙中山又给分管此事的内务部写了一封短笺。  于是,寄禅便资着这封短笺一路辛苦来到了北京,依旧挂单法源寺。法源寺的老住持去年圆寂了,换了一个较为年轻的住持,法名道阶。道阶是寄禅的嗣法弟子,对寄禅执礼甚恭。寄禅在法源寺里住下来,草拟中华佛教总会章程及请求保护寺产的报告,同时又与京师的佛寺方丈、监院等执事人员协商筹建中华佛教总会北京分会的事宜,又经常接待各地仰慕者,他们多为喜作禅诗的文人居士。寄禅与他们谈禅论佛,甚为相得。空闲时则编纂修改四十多年来积累的两千多首诗作。  老友杨皙子这一年来在政坛上很活跃,穿梭于南北政府之间,为南北合作出了不少力。但从上海到北京,这位方外法师也听到不少关于这位由君宪忽转共和的老朋友的闲言杂语。寄禅很想与皙子见见面,说说话,无论是谈政治还是谈佛典,他与皙子都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很可惜,皙子到青岛去了,且等他回京师再说吧!  除开皙子,这位六十二岁被佛门视为真正的六根清静的老法师还惦记着一个人,那就是净无。别人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段凡缘,甚至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他对她的这份情义究竟有多重。  每当夜阑更深他一人枯坐青灯下,或者中宵黎明他辗转在冷硬的禅床上,那个时候,净无听他说诗时的欣悦的面孔,以及拒绝她的要求时失望伤心的眼神,便会从他白天静如枯井的脑中浮出,晃动于他的眼前,他会感觉到一种格外的温馨,也伴随着一种强烈的自责。四大皆空的说教,焚指礼佛的决心,在那个时刻里便统统不能再起作用了。这种折磨会一直到晨钟敲响众僧起床时,才会慢慢地消失。  多少年来,这份痛苦悄悄地侵蚀着他的心。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也包括净无在内。来到京师一个多月了,他时常寻思着要去慈悲庵会一会净无。但一想起那年与净无分手时,她那种恋恋不舍的黯然神情,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心度心,他知道那一次短暂的聚会,一定将给净无的心灵带来很长时间的不平静。算了吧,何苦再给她增添烦恼呢!  这天午后,道阶兴冲冲地跑来说:“师父,咱们法源寺出宝贝了!”  “出了什么宝贝?”  “这几天阳光好,我要管藏经楼的大醒法师把经书搬出来晒一晒。大醒法师偶尔在装唐朝写经的木柜里发现了一个夹层,打开夹层看时,里面藏着一张古画,是吴道子画的关公爷的像。”  “吴道子的画?”寄禅站起来说,“去看看,若真的是吴道子的画,那的确是个宝贝。”  寄禅随着道阶来到藏经楼下,大醒把他的重大发现呈献给会长。寄禅眯起老花眼仔细地端详这幅画。画上是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在一支蜡烛照耀下,一手拿书,一手抚须,作漏夜读书状。看那将军粗眉长眼,正气凛然,的确是传说中武圣关公的模样。画的上首题着:蜀汉壮缪侯秉烛夜读图。下首题着:吴道子熏沐斋戒敬绘开元十五年毂旦。  画面上标明的是吴道子。常言说,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是说曹不兴画的衣袖就像刚从水里浣洗出来一样的清新鲜丽,吴道子画的系带就像能被风吹起似的轻柔飘逸。寄禅凝视关公身上的袍带,果然有飘飘欲起的样子。他初步断定是真迹而不是冒牌的赝品。心里想,可惜齐白石和杨钧不在这里,他们一精于绘画,一精于考古,一定可以行家的眼光做出鉴定。于是对道阶说:“我看多半是吴道子画的,但不能确定。你不妨送到琉璃厂去,请一位古董名家鉴定一下。”  道阶亲自持画去琉璃厂。怕画丢失了,又亲自守在一旁。经过三个专家鉴定,一致认为是吴道子画的无疑。这下,法源寺出了吴道子真迹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短短几天里,有许多人来法源寺看画,弄得道阶、大醒等人忙忙碌碌的。幸而寄禅到正定县福延寺主持佛事去了,没有卷入这股热潮中。  大醒向道阶建议:“住持,眼见得来看唐画的人会越来越多。我倒有个主意,可让这个宝贝给寺里带来实惠。”  道阶问:“带来什么实惠?”  大醒说:“这两年来寺里收的香火钱越来越少。南北打仗,国家不安宁,往年喜欢外出化缘的僧众也不敢出去了,寺里近百号大小和尚个个都要吃饭穿衣,寺里的经费很困难。”  大醒这番话说到道阶的心坎里去了。作为一寺之长的住持,道阶坐镇法源寺,别的事情都应付裕如,惟独对生财一道颇费心机,而这又是寺里的第一件大事,除泥塑木雕的死菩萨外,老老小小的活菩萨们每天要吃饭。和尚们尽管天天念经拜佛,但凡俗之心似乎并未减少几分,针头线脑的小利也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因为多吃少吃一口饭,多分少分一文钱,而引起的争吵、眼红、诅咒、陷害之事常常在寺内发生,弄得道阶十分头痛。有时他想,倘若突然在寺里挖出几斤黄金来的话,那一切争斗都会平息了。大醒居然能为他分忧,主动为解决寺里经费难题而献策出谋,真让道阶感动,他急切地问大醒,生财之道在哪里?  “就从这幅唐画身上打主意。”大醒诡谲地笑了笑。“我们学隆兴寺的经验。隆兴寺那年铁树开花,观者如云。后来寺里规定,凡进寺观看者一律交十文钱。洗机法师那老家伙很厉害,连京师各寺院的僧尼都没有优惠。铁树花一连开了四十天,隆兴寺净赚了一千两银子。”  “你是说我们也收钱?”道阶明白了大醒的意图。  “正是。我们把这幅唐画好好裱起来,做一个木框框好。腾出一间空房子来,把它挂在墙壁上,派两个人守在门边,交十文钱才可以进去看。”  “好主意。”道阶拍拍大醒的肩。“收十二文吧,百物都涨了价,我们也涨两文。”  “行,就收十二文。”大醒见住持采纳了他的建议,很高兴,眼珠子转了两转,又说,“还有个生财之道。我们再腾出几个房间来,放几张床。有些远道来看画的人,一天回不去,就让他住这儿,每床每晚收二十文,这又是一笔收入。”  “你真有办法!”道阶笑道,“年底结算一下,若收入好,奖你十两银子,明年提拔你做个监院。”  想起又是发财又是升官的前程,大醒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大醒的主意果然好。一个月下来,看画和住宿两项收入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几乎为半年的香火钱。同时,这个月的香火钱也格外旺盛,福田箱里的钱比上个月要增加一万多文。大醒也不去打扫藏经楼了,天天管收钱。道阶比往日辛苦多了,稍有点地位的看客来了,他便要亲自迎来送往,陪着他们看画谈话。一到夜晚,就要和大醒及另一个管账目的和尚结账,常一常要弄到一二更天才能上床安歇。忙虽忙,他心里高兴。  这天一早,内务部一个小职员来到法源寺,叫寺里赶快准备,过会儿,总长赵秉钧赵大人要陪同德国公使来看吴道子的画。  总长陪洋大人来法源寺看画,这可是给法源寺很大的脸面。道阶下达命令:一、上午不接待任何前来看画的人;二、打扫道路,整理画房,准备茶水;三、洋大人看画时,不准盯着他看,凡无关之人,一律呆在禅房做功课。道阶下达命令后,又忙着到各处检查落实。  一个小时后,赵秉钧陪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神态傲慢的洋人进了法源寺,身后跟着一大群随从。道阶窜前窜后地招呼,紧张得满头大汗。洋大人看画看得很细,叽里咕噜地说了许多话。道阶自然是什么都听不懂,只好吩咐端茶水上来,表示法源寺的欢迎之意,但洋大人却不喝。见洋大人不喝,赵总长也不喝。见赵总长不喝,所有随从也不敢喝。道阶辛苦准备的顶好香茶,一口也没动。洋大人看完画后又去大雄宝殿溜达溜达,自然又是赵总长及一大群随从跟着。道阶被随从们挤出队伍之外,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弄得十分尴尬,急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幸好洋大人要走了,道阶跟着随从们送他到大门外。赵总长陪洋大人上了马车,道阶赶紧合十弯腰。  随从中一个中级官员穿着的人走到道阶身旁说:“公使说你们法源寺这幅画很好,他很喜欢。”  道阶听了这话后喜得心花怒放,说:“阿弥陀佛,洋大人喜欢,这是敝寺的荣光。”  直到这支庞大的队伍走了很远后,道阶才转身回寺院。这时,他早已累得四肢酥软了。  吴道子的画给法源寺带来银子,带来风光,但随着也给寺里带来了不少麻烦。  先是京师各寺院的头儿们闻讯后都赶来看画。大醒犯难了,收不收钱呢?收钱嘛,过去他们都给法源寺不少帮助,如今来看个画,还要钱吗?不收嘛,所有各寺院的师兄师妹们都会来看画,损失就太大了,还有政府里的官员,往日来寺里较勤的名流居士,收不收钱?收,怪不好意思的;不收,援例的又太多。又有本寺僧众的俗家亲属来看画,收不收钱?不收,减少了收入;收了,僧众们会说,自己寺里的画,这点情分都没有?  大醒实在难办,他请示道阶。道阶想了想,说:“一律照收。”  没有多久,寺里寺外到处都是指责声。许多居士不登门了,不少寺院断了往来。寺里一个老和尚的亲弟弟来看画也出了十二文钱,那个老和尚向来脾气暴躁,竟然指着大醒的鼻子破口大骂。  大醒受了委屈,气得哭了起来,不愿意去管画房了。道阶也是一天到晚耳朵里装满了闲话,心里早烦了,便干脆下了一道命令:把画收起来,不展览了。  法源寺里的唐画不再展出一事,反倒更加刺激了京师人的胃口。有人猜测是画被人盗了,展览不成了。还有的说偷儿就是本寺的和尚。也有人说画其实是假的,被识者认出来了,法源寺不敢再挂出骗钱了。甚至有传得更离奇的,说那天德国公使看了后,喜欢得不得了,出一百万马克巨款买走了,法源寺的穷和尚们发大财了,住持独自吞了十万,僧众每人打了一个紫金化缘钵。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弄得道阶百口莫辩。  展览也要听闲话,不展览也要听闲话,道阶为这幅画苦恼极了。  这天,寄禅从正定回到北京。闲聊几句后问起了吴道子的画,道阶便将这段时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哭丧着脸说:“师父,你看这如何是好?事真难办,人真难做呀!”  寄禅津津有味地听完弟子的诉说,觉得有趣极了。他笑道:“和尚既然这么烦恼,何不出家?”  道阶听了这话,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随即顿悟,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师父说得对,说得对,和尚要出家,要出家!”二 八指头陀向杨度讲授佛家哲理:人世好比一个圆圈  秋凉时,杨度带着一家子从青岛回到北京。京城时事,何三爷便把法源寺的唐画告诉了他。杨度最是个爱古董爱字画的人,法源寺出了吴道子的画,既是名画又是古董,怎能不去观赏一番?  杨度兴冲冲地来到法源寺,进得山门,来到藏经楼前,只见十余个僧人围着一株枯树站着,其中有两个年轻力壮者各拿一把斧头,像是要砍树的样子。杨度走上前去观看。  这时,从禅房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胸的老和尚,拄着一根满是疙瘩的拐杖,分开众僧,来到树边。这不正是两年多不见的寄禅法师吗?杨度正要走过去与他打招呼,却见寄禅扬起手中的拐杖,对着枯树轻轻地敲打几下,又抬起左手,伸出指尖紧并的手掌,口中念道:“摧残枯木倚禅堂,阅尽风霜岁月长。识得菩提本无树,纵加刀斧亦何伤。咦!满眼清爽秋光好,不妨别借一枝栖。”  寄禅念完后,两位壮僧挥舞起手中的利斧,只两三下便把枯树砍倒了。  “好!”随着枯树倒地声,围观的僧众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  砍伐一棵枯树也要作如此郑重的仪式,杨度觉得佛门生活怪有趣的。他跨过倒地的枯树,对着已转身回房的老和尚喊了一声:“寄禅法师!”  寄禅回过头来见是杨度,又惊又喜,忙停住脚步说:“皙子,什么时候回京的,你怎么知道我在法源寺?”  “我哪里知道你在法源寺,我是冲着吴道子的画来的。”杨度边说边来到寄禅的身旁。“你来京师多久了?”  “四五个月了。”寄禅答。又问,“听说你一年来红红火火的,怎么会有空闲到青岛度这么久的假?”  “那些事慢慢说吧。听说法源寺里藏着一幅吴道子的画,真的吗?”  “真的,我陪你去看!”  寄禅打发人叫来道阶,两人陪着杨度走进已关闭多时的画室。杨度站在关羽像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又离开几步,远远地瞧着,越看越兴奋,越看越心痒。  “国宝,这是真正的国宝!”他猛地在一边陪着的道阶肩上一拍,将这位住持吓了一跳。“怪不得轰动了京城。这是一幅真正的吴道子的画,你看那衣带飘得有多逼真!”  尽管已确知是国宝,道阶听了这话仍然很高兴。因为杨度是名士、是行家,而且道阶还知道他与袁大总统私交极深,由此人嘴里说出这句话,自然与旁人不同。杨度情不能已地问:“法师,若有识货的要买你这幅画,你卖吗?”  “卖呀!”道阶眼睛一亮。  “要多少钱?”杨度认真地问。  “起码十万银元。”  “十万银元。”杨度在心里琢磨着:值是值,只可惜一时拿不出这多银元来。买房子剩下的二十万,这几个月在青岛用去了近万元,寄给弟弟一万元,给湖南华昌锑矿公司投资十二万元,身边只剩下六万元了,且母亲下个月将会带着妻儿和叔姬来北京居住,需要钱用。只怪自己钱少了!杨度在心里叹息一声,不再存别念了。  见杨度沉吟,道阶试探着问:“杨居士,你看这个价是不是开高了?”  “不高,不高!”杨度忙说,“确实值得十万元。若有人来问价,你只管上抬,再不要下压了。”  “谢谢!”道阶对这幅画的价值心里更有底了。  出了画室,寄禅陪杨度走进自己的禅房。二人边喝茶边叙谈。谈起这一年多来国家的巨变,杨度对雪窦寺悟宇长老预言的很快验证,感叹不已。寄禅也称赞老友的顺应时势,为国家做了好事。一谈起国事,未入阁的隐痛又被引发了。杨度不愿多谈及,他转了话题:“法师最近在忙些什么?”  寄禅指了指书案说:“我想把这几年的诗作再汇编一次。皙子,不瞒你说,我今年虽只有六十二岁,却总有活不长的感觉。你说怪不?”  杨度笑道:“你身体这样结实,又清心寡欲,只怕是活到一百岁还会赖着不走,哪里就会想到圆寂这码子事。”  寄禅浅浅笑了一下,说:“即使活了一百岁也是要走的,我们佛家视此事很平常。万物行行,此生彼灭,灭生灭死,亘古循环,刻刻变迁,轮回不息,在物则为成坏,在人则为生死,实则世间物体只有变化,并无生死。无始无终,无生无灭,不增不减,不去不来。物物如是,人亦如是,释迎牟尼如是,我亦如是。”  杨度见寄禅将生死说得如此高深,自己顿时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似的,一时又表达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寄禅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话虽如此,我在人世间还有一些事要了,其他事已基本办好,仅这本诗文集还未最后定稿,心里放不下。另外,前几天衡阳居士喻昧庵将应道阶之聘编纂的《新续高僧传》送来了,要我写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多年的朋友,这部书也还编得不错,这篇序我不能推辞,况且我也想借此说几句话。”  说着将案头上堆得高高的一叠稿子指了指。杨度拿下一部分稿子,随手翻了翻目录。原来这部书是据明末沙门如惺所撰《明高僧传》推而广之,上起北宋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将梁沙门慧皎之《高僧传》称为初集,唐释道宣之《续高僧传》称为二集,宋释赞宁之《宋高僧传》称为三集,将自己编的这部书称为四集。他认为这四集高僧传把中国数千年佛教人物都包括进去了。  “法师,我看当今第一高僧应该是你了。”杨度放下书稿,笑着说。  “不能这样说。”寄禅平淡地说,“皙子,你以为高僧应是什么人?”  杨度想了想,说:“所谓高僧,当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寄禅点点头说:“你说的不错,但这只是高僧的第一义,即普通高僧。”  与当时许多大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一样,杨度对佛学也有很大的兴趣。只是这些年来忙于宪政,忙于国事,无空闲钻研佛典,现在有一个这么好的法师在面前,何不向他请教呢?于是问:“真正的高僧,还应当具备什么条件呢?”  寄禅说:“皙子,我一向认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后必定可成正果。你我相交,亦是缘分,我今天对你讲点佛法吧!”  杨度高兴地说:“法师,佛祖说度己还须度人,度人即为度己,你今天就度一度我这个俗人吧!”  “阿弥陀佛,善哉斯言!”寄禅拿起挂在胸前的念珠,虔诚地说,“学佛说法,教理通达,由识求智,戒行圆明,此乃高僧第一义。知无法可说,无佛可学,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第二义。”  杨度听到这里,莫名其妙:刚才还在讲学佛说法,现在又讲无佛无法,这是怎么回事?  他学着寄禅的样子,做一副虔诚的模样,只是胸前无念珠可数,双手似觉无处可放。  “法师,弟子于高僧之第二义,颇觉费解,敢请法师详明指示。”  听到杨度以“弟子”自称,寄禅干脆摆出素日大法师讲经的神态来,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以说法而名高僧,则法与不法邪正殊观,法见未除,斯法执以起。若以学佛而名高僧,则佛与非佛圣凡异视,佛见未除,斯我执以起。二见二执,皆为心障。斯障不治,何云高僧?”  杨度似乎明白了一点,继续听法师说下去:“所说之法与能说之人,所学之佛与能学之人,皆以一心成二相。此皆自心差别,不从外来,善恶相对而成,迷悟相同而成,有则俱有,无则俱无,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故无法无佛,方为高僧,此为第二义。”  从有到无,原本是心境的变幻导致的结果。这真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杨度再问:“高僧还有第三义吗?”  “有。”寄禅又数起念珠,继续说,“一切万法起于因缘,成于对待。本来无法,因非法而有法;本来无佛,因非佛而有佛。去妄所以显真,妄去亦无真可显;明空所以破有,有破亦无空可明。故高僧第三义,必能于无法可说而为说法,所说者即无可说之法;无佛可学而为学佛,所学者即无可学之佛。”  杨度听到这里,忽然拊掌笑道:“法师,弟子终于明白高僧之义了。先是学佛说法,继则无佛无法,三则于无佛无法中再来学佛说法,好比在一个圆周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出发点。”  “正是这样。”寄禅松开手睁开眼,说,“皙子,我说你有慧根,果然没有看错。实话对你说吧,我十七岁出家,在佛门度过了四十五年,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真正明白,世上其实没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领悟。世间就如同你所说的,是一个圆圈,用我们佛家的话来说即一个轮回。两个人站在圆圈的同一点,一个人是没有绕过圆圈走的,另一个是绕了一个圆圈后又回到原地,表面上看来,两人处在同一位置,其实从心境上来说,两人乃有天地之别。又如我们中国有两句成语:愚昧无知,大智若愚,两句成语都是说的‘愚’,然则此愚与彼愚大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间还只走了半个圆圈,尚不甚明了其中的道理,待再走完那半个圆圈,就会一切都明白了。今天我还有点事要出趟门,就说到这里吧。你有空常来法源寺走走,能度你这个绝代才子,也是我佛门一幸。”’  这一番话,说得杨度颇有智慧顿开之感。半个月内,他接二连三去法源寺,与寄禅谈佛说法,收益甚多。  这天下午,道阶突然来到槐安胡同,心急火燎地对杨度说:“居士,快到寺里去,法师病危了,请你赶快去见最后一面!”  如同突然响起一声霹雳,杨度惊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大前天我去看他还好好的,如何一下子就病危了?”  他吩咐何三爷赶紧套马车。  道阶说:“先上车吧,上车后我再告诉你。”  何三爷扬起马鞭,在空中清脆地响了几声后,大青马便拉起载着三个人的轿车,向城南法源寺飞快奔去。车上,道阶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杨度。  前天,寄禅将保护寺院条款誊正稿亲自送到内务部礼俗司。这个条款是寄禅用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反复斟酌修改而成,其中也含着南北众多僧尼的心力。佛教总会盼望内务部审查后再以民国政府的名义作为法律颁布,借以保护全国各地寺院的合法利益。  承办此事的礼俗司司长杜开达,就是那天陪赵秉钧和德国公使来法源寺观看吴道子画,临走时特地与道阶打了声招呼的那个中级官员。他那天边看画边寻思:这幅画若是我的就好了,今后得想个法子把它弄到手。看到德国公使和赵总长都艳羡不已,他转念又想:把它弄过来送给赵总长,再由赵总长转给德国公使,如此既讨好了赵总长,又巴结上了洋大人,今后的好处会说不完。心里琢磨了很久,但一时又想不出个好主意。  看到寄禅递交上来的保护寺院条款,他眼珠子一动,一个好主意立时浮上心头,暗自得意:这真是佛祖送来的好机会!他传令请寄禅进来,自己亲自接见。又吩咐给寄禅上香茶。寄禅虽没有喝他的茶,心里却很舒服,想起两年前在前清礼部衙门遭到的冷遇,不禁很有感慨:到底是民主共和了,办事的官员真是和气,再也没有过去那种老爷气十足的派头了。  “请问法师在京师住哪座寺院?”杜司长端起盖碗茶,一边揭盖子,一边和颜悦色地问。  “贫僧挂单法源寺。”寄禅不卑不亢地回答。  法源寺!杜司长心里一阵欢喜:这下好了,再也不要绕圈子来提吴道子的画了。他脸上绽开了笑容,又问,“法源寺的道阶住持一定与法师很好?”  “他是贫僧的嗣法弟子。”寄禅身子骨直直地挺着。  “道阶住持前些日子在寺内发现了一幅唐朝的古画,法师听说了吗?”  “知道。”寄禅又习惯性地抬起左手,一粒一粒地数起念珠来。  “这真是个宝贝!”杜司长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态。  “在人世间或许是宝贝,在我们佛家子弟看来,这些东西都是无所谓的。”寄禅平静地说着,脸上无半点矜喜之色。  民国政府的礼俗司司长原是个在前清官衙里混得精熟的师爷,擅长应对,善于察言观色。听了这话,马上接言:“法师真是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把俗世的一切都看淡看透了。其实,法源寺是个打坐拜佛的地方,吴道子的画挂在那里本就很不协调,而且这幅画也不可能提高法源寺在佛教界里的声望。”  寄禅一听,心里警觉起来:这话什么意思?遂聚精会神地听这位官员的下文。  “法师今天送来的这个保护寺院条款很好,民国政府是为国民办事的,僧尼也是民国的国民,民国政府毫无疑问要为他们办事。赵总长一定会将它呈送给袁大总统,袁大总统也一定会批准公布的。”  寄禅没想到事情竟会办得这样顺畅而完善,令他大喜过望。他忙合十:“贫僧代表全国僧尼感谢杜司长,感谢民国政府。”  “这是我们的职责,不必言谢。”杜司长笑容可掬地说,“政府要为国民办事,国民也要给政府帮忙。有件事,我想请法师妥为转告法源寺住持道阶上人。”  因为有刚才的警觉,寄禅立时想到杜司长要打吴道子画的主意了,他脸色凝重起来。通常这时要说的话是“请问什么事”,他却有意不说。  杜司长觉察出这个老和尚脸上的变化,见他并不接言,心里颇有点不快,遂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政府也有困难,一是缺银子,二是缺武器。法师知道,德国是洋人中的强国,既有钱又有好枪炮。政府想从德国银行贷款,又想在德国买一批新式枪炮来,这都要靠德国公使从中周旋。那天,勒兰特公使看了法源寺的古画后激赏不已。赵总长对我说,假若把这幅画送给他,那么从德国贷款买武器就不成问题了。刚才法师说得好,古画对佛门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现在对政府来说就将起大作用了。政府帮佛门的忙,下达保护寺院令;佛门也帮政府的忙,捐献那幅古画。这样大家都好。法师你说呢?”  怪不得杜司长这么客气,怪不得保护条款会这么顺畅地获准,原来都是冲着这幅吴道子的画来的。说得好听,捐画是为了政府,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这种事前清宫场比比皆是,没有想到新成立的民国政府竟然与倒台的前清朝廷是一丘之貉!  想到这里,一股闷气涌上寄禅的心头。他压住怒火,冷冷地说:“古画是法源寺的寺产,与中华佛教会没有关系。杜司长要古画,老僧做不了主,老僧得与道阶商量。”  说着起身。  杜司长忙跟着站起,说:“法师不要误会,杜某人自己决不要那幅古画,古画是送给德国公使的。杜某人这个建议纯是为了政府,请法师回去好好跟道阶住持说明,佛门也要以国家利益为第一才是。”  寄禅气愤地回到法源寺,把这件事告诉道阶。年轻气盛的道阶一听,立即怒火中烧,嚷道:“什么为了政府,都是为了他自己,他好借这幅画攀上洋人,为自己找靠山!”  法源寺里的和尚们都在做把画卖十万银元每人分两百三百的美梦,听到这个消息,也个个愤怒,都围着道阶七嘴八舌地说,古画是法源寺的公产,人人有份,谁都无权把它送人!也有人对寄禅说,宁可不要政府颁布保护令,也不把古画送出去!还有人不客气地说,政府就是颁布了法令,顶个屁用。他们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哩,哪有能力管佛教界的事。到头来,我们得到的是一纸空文,他们倒实实在在地拿去了十万银元!  傍晚,法源寺里来了一个低级官员,专门来找寄禅法师。守门的老和尚是个盼望得银子最心切的人。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俗家亲戚只有一个侄儿。他对侄儿说死后要埋到父母身边,要侄儿替他了却这个心愿。但侄儿不愿意,说要花一笔钱,家里拿不出。看门老和尚想,若把画卖掉后自己分得百把两银元,侄儿就不会不办了,死后就可以跟父母长眠一起了。下午得知内务部要古画的事,他也是闹得最厉害的一个。当听说来访者是内务部的官员,也不管他的官大官小,劈头盖脑地发了一肚子牢骚,归结为一句话:画不能出寺门,要的话,拿十万银元来买!那官员听了,心里冷了半截。找到寄禅后,寄禅也以实相告。那官员匆匆离开法源寺,把这些都向杜司长作了禀报。  昨天寄禅法师又去内务部打听消息,看条款是不是批了。到了礼俗司见不到杜司长,坐了半天冷板凳后,一个姓白的副司长出来接见。  白副司长绷紧着脸打着官腔:“老和尚,你不去寺里吃斋念佛,来我们这里做什么?若是化缘的话,那你走错了地方,我们民国政府的衙门是从不打发和尚什么东西的。”  这几句话,说得寄禅一肚子火。这位八指头陀,多少年来以自己的德行和诗才,享受着僧俗两界的广泛尊敬,何曾受过这种奚落?他本想跳起来将这个混账官僚臭骂一顿,想想与自己会长的身份不合,咬咬牙,将唾沫咽了下去,瞪起眼睛将白副司长看了好长一会儿才说:“你不要弄错了,我不是来化缘的,我是中华佛教总会的会长,我是来问送上的保护寺院条款批了没有。”  “噢,”白副司长拖长着声调说,“你是问那个条款嘛,我们多少大事还忙不过来,哪有空闲管你们和尚尼姑们的事,你们自己去管自己吧!”  看着白副司长这副模样,寄禅心里又上气了。他再次压住,说:“昨天杜司长说得好好的,民国政府要为国民办事,保护寺院这种事也要管的,为什么现在又不管了呢?”  “噢,”白副司长又拖长了声调。“那是昨天说的话,今天上峰又有新的指示:出家人的事政府不管。”  “你们上峰怎么会有这样的指示?”寄禅不自觉地把嗓门提高了。“我在南京拜会了孙大总统。他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中国人,国民政府都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说罢,拿出了孙中山的便笺,说:“这是孙大总统的亲笔函。”  白副司长对孙中山的便笺正眼都不瞧一下,冷笑一声说:“和尚,你不要再看老皇厉了。现在已不是孙大总统威风的时候了。现在是袁大总统的天下,我们都听袁大总统的。他孙大总统有本事,先保住自己的位置再说。台都下来了,还写什么条子来指示我们,笑话!”  寄禅对孙中山满怀崇敬之情,见他这样嘲笑孙中山,满肚子怒火再也不能忍耐了。他霍地站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你真正是小人得志!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孙大总统不恭?”  原来这位白副司长正是个得志小人。他本是赵秉钧身边多年的跟差,走脚跑腿,端茶递水,侍候得好。赵秉钧为酬劳他的忠顺,出长内务部时,就叫他在礼俗司做个科长,上个月才提拔的副司长。当了堂堂副司长的白跟差,发迹后最忌讳的就是“小人”二字。寄禅的这句话激起他满腔仇恨的怒火。他捋起衣袖,劈脸就给寄禅一个耳光,口里骂道:“打掉你这个老秃驴的蠢气!”  这位年过花甲名满天下的高僧,如何能受得了这个侮辱,当即气得晕倒在地。待到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躺在内务部的大门外,周围无一人在身旁。他挣扎着站起来,一路扶着墙壁回到法源寺。他睡在床上,将在内务部的遭遇一一告诉了自己的嗣法弟子。道阶又气又恨,泪流满面。快到天亮时,道阶发现师父的呼吸艰难,气色渐渐不对了,心里万分着急。他紧紧地握着寄禅的双手,那双手已经冰冷了。  “师父,师父!”道阶一声声轻轻地呼唤。  “道阶,你替我跑一趟槐安胡同,请杨居士来一下,我有要事对他说。”寄禅吃力地睁开眼睛,对一直守候在身旁的嗣法弟子说。  “师父,弟子打发一个人去吧,弟子守着您。”道阶哭泣着说。  “我要请杨居士办大事,你亲自去郑重一些。放心吧,我这两天还不会死的。”  寄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要从道阶的手里挣扎出来。道阶松开手,吩咐大醒守在一旁,自己则飞奔槐安胡同杨宅。  杨度听了道阶这一路上的叙述,心里又闷又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叫何三爷打马快走。进了法源寺,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禅房。  才几天不见,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老朋友便突然变得面黄肌瘦气息奄奄了。他悲愤地喊了声“法师”,就气堵于胸接不上话来。  寄禅睁开眼睛,见杨度坐在一旁,脸上微露一丝笑容,轻轻地说:“皙子你来了,好,好。”  又对道阶说:“你给我喝两口茶。”  道阶泡了一壶酽酽的天童茶,将师父扶起,靠在床背上坐着。喝了几口茶,寄禅略觉精神好些,失却光彩的双眼望着杨度,慢慢地说:“这几天发生的事,道阶都对你说了吗?”  “都对我说了,法师,你要想开点。”杨度安慰老朋友。  “没有想到这袁大总统的民国政府跟前清官场一个样。”寄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贫僧出家四十多年,世人之意气仍未去得干净,终于不能受此奇辱而自栽至此,这也算是一段孽缘吧!”  道阶在一旁愤怒地插话:“礼俗司这样对待师父,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古画的缘故,都是让这幅画害的。我看干脆把它烧掉算了!”  “道阶,千万莫这样,与古画何干。”寄禅气喘喘地说,“我死之后,你们把画再藏到夹板中去。不管礼俗司如何来纠缠,也不能让他们得到。还定下一条寺规:不到太平盛世,决不能让此画再见天日。记下了我的话吗?”  道阶含泪点头:“弟子谨记在心。”  “这事不说了。死生有命,何况我们佛门无生无灭,你们也不必悲伤。皙子,我把你请来,是想最后跟你说几句话。”  杨度将身子前倾过去,悲戚地说:“请法师讲吧!”  “皙子,自从光绪二十一年认识你,到现在已有十六七年了。你志大才高,用世之心强烈,老衲虽是方外人,却也可以理解到。”寄禅将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杨度赶紧用双手握着。“你眼下虽有点小小的不顺意,但大体上还是得志的,日后也可能还会做出更大的事业。这事业值不值得去做,老衲的看法或许与你有些不同。尽管如此,你还是努力去做,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尘世茫茫,苦海无边,惟有我佛门才是了却一切烦恼的极乐世界。佛家经典博大精深,佛家子弟胸襟空灵。皙子,哪天你觉得尘世的苦恼有不可解决之时,望你遁入空门,皈依我佛,将可一了百了,同升化境。”  杨度十分感激地说:“我一定遵循法师的指示。”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凡俗人可以办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办成。”杨度极为诚恳地表示。  “不必说得这样严重。”寄禅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于你来说,此事并不难。我的诗文集自己虽编了一下,但未完工。我死后,这些诗文全部交付给你,你帮我清理汇编出来。若遇得机会将它刻印两三百部,分送给我生前的师友们。师友名单,我都开列了。”  杨度立即答应:“法师放心,我一定会把此事办得好好的,一定会刷印出来,分赠佛界诗界。”  “好,我谢谢你了。”寄禅的双眼里似乎增添了几分生气。“皙子,我之所以请你来编,是想借重你的大才。你是知道的,我念书不多,学问浅陋,诗中若有写错了的字,用错了的典,请你帮我改过来,莫让八指头陀遭后人讥笑,更莫让八指头陀贻误后世读者。”  苦苦修炼了四十五年,仍然没有把传名之心泯灭,临到终期,尚如此郑重地交待自己的诗作,可见人之本性是多么的难以移易!杨度边想边说:“法师乃今世之齐己、皎然,诗作不独佛界之绝,即使置于文坛,亦不愧为大家。倘若真有个什么瑕疵,我一定会妥善修补的。”  “好,好。”寄禅缓缓点头。他环视一眼禅室,见道阶仍恭侍一旁,便对他说,“我这会子好多了,你去佛堂料理吧,不必守在这里。”  道阶是个灵泛人,他知道师父一定是有腹心话要跟老朋友说,便悄悄退出禅房。  “你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你说过的净无师妹的事吗?”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寄禅问杨度。  “记得,记得。”净无并非寻常师妹,她与寄禅的那段故事,已深深地印进了杨度的脑中。  “净无喜欢我的诗,我也专心为她写了几十首诗。这些诗写在另稿上,并没有编进我的诗集中,而是搁在枕箱里。”寄禅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小黑漆长木盒,说,“麻烦你将它取出来。”  杨度搬过枕箱,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诗稿。那个时代,男人枕箱中所放的,或是朝夕诵读的经书,或是田产地契贵重文书,或是开启钱财之锁的钥匙。给净无的诗稿存放在枕箱中,杨度的心不觉为之一动。他看到诗稿的封面上题了三个字:《覆舟集》。旁署:三影和尚。杨度想:从没听人叫过他三影和尚,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他轻轻翻开下页,寄禅有一段题辞:    余诗有“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林声阅无人,清溪鉴孤影”。净无激赏之,日有此三影,  足可在诗坛上占一席地位。余感净无盛情,自号三影和尚,然此名不公之于世,仅为净无而署也。  这几句话,足见二人相知之深。杨度不再看下去了,以后再慢慢寻味吧!  “我本想叫人去慈悲庵请净无来法源寺,今生再见一面,但怕净无情感脆弱,哭哭啼啼的,人多口杂,传出去诸多不好。你抽个空去一趟慈悲庵,把这本《覆舟集》送给她。诗稿既然交给了你,你自然可以看,若是看出点什么来,请莫对世人道及。”  听寄禅这么一说,杨度的心痒痒起来。他下意识地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七绝,题作《怀慈悲庵主》:    寒灯燃尽情未消,芒鞋何惧路迢遥。明日即奔江亭去,桃李花开踱石桥。  这诗写得真好!这本《覆舟集》中所袒露的,或许才是这位高僧的真性情。杨度怀着欣喜的心情把诗稿包好,说:“法师,我一定会将它交给净无,也一定不会对外人道及此事。你就放心吧!”  说着说着,他突然看见寄禅的头偏向一边,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赶紧将法师抱起,平放在床上,然后叫道阶。道阶进来,摸摸师父的脉搏,眉毛皱得紧紧的。寄禅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半夜时分,他终于在昏迷中圆寂了。  中华佛教总会为他们的第一任会长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北京及各地一千多僧尼怀着无限的悲痛前来参加。慈悲庵主净无却没有来,她正云游五台山尚未回京。遵照寄禅生前愿望,火化后由道阶等人奉完南归,葬于天童寺前青龙冈冷香塔苑。  丧事过后,杨度将寄禅所遗诗稿带回槐安胡同,正拟整理,恰好李氏老太太带着媳妇黄氏及长孙公庶、次孙公兆及叔姬一大家子来到京师。人员突然增加很多,关系又添几重复杂,幸而老夫人通达,黄氏贤惠,亦竹谦抑,静竹则跟着叔姬读诗论文不管家事,一家人相处还算和气。风云变幻的政坛则如磁石般地吸引着杨度,他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整理八指头陀的遗稿,后来干脆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这期间,中国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闹剧,正在一幕接一幕地排演着。 三 袁世凯巧妙地逼迫熊希龄在解散国民党的命令上副署  先是为王芝祥任直隶都督一事,内阁总理唐绍仪与总统袁世凯出现分歧。袁世凯本来同意王任直督。后来想到王是靠近同盟会的军人,让他来掌直隶兵权不放心,遂改任他为南方军宣慰使。  宣慰使是个有名无实的官职。对于革命党要人,袁世凯既要笼络,又不愿给实权,便设了诸如宣慰使、筹边使、屯垦使、经略使等官职相送。章太炎也得了个东北筹边使的职务。他是个学者革命家,不懂袁世凯的权术,把这个职务很当一回事,抱着宏大的计划去东北筹边。谁知东三省官场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他要召见的人都不来见他,气得他大喊大叫:“本使是政府大员。他们不肯来见本使,就是目无本使;目无本使,就是目无政府。”一时传为新官场上的笑话。  唐绍仪见袁世凯出尔反尔,不免发了几句牢骚,两个老朋友之间闹得很不偷快。袁透出风来,除非唐辞职,否则总统与内阁难以协调办事。唐绍仪深知袁之为人,便不得不辞去了总理的职务。从三月底任职到六月中旬辞职,唐绍仪只做了不到三个月的总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内阁总理任职时期竟是如此之短促,国人大为惊讶。  接任的是陆征祥。陆当上总理后提出六个阁员的补充名单交参议院审查。各位参议老爷见陆演说时提不出任何政见,又说什么补充阁员好比开出一个新菜单的话,便断定他是一个庸才。他所提出的六个阁员候选人全部被否定。这个外交家总理吓得住进医院,死也不肯再出来了。还是袁世凯有办法。他指使北洋袍泽们发通电,写匿名信,打电话,散传单,使出各种手段来威胁议员们。这些文人出身的议员老爷们文的不怕,就怕武的,经军人这么一闹腾便吓慌了。第二次提出的六名阁员统统予以通过。国人于此看出,所谓民主,其实是假的,左右中国政坛的真正力量还是枪杆子。  这期间又穿插一个黎元洪借刀杀人的政治阴谋血案。  当年黎元洪被革命党人从床底下拉出来,原是颤颤抖抖地当上首义总头领的。却不料洪福齐天,武昌起义成功了,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就先后做了两任临时副总统。黎元洪对人谦和,不摆架子,大家对他印象都很好。到了酝酿正式大总统时,他又公布一个电报,说自己决不做大总统。大总统一职,袁世凯、孙中山、黄兴做都可以,又将他们三人与自己一一作了比较:“沉机默运,智勇深沉,洪不如袁项城;明测事机,襟怀恬旷,洪不如孙中山;坚苦卓绝,一意孤行,洪不如黄善化。”  这封电报传颂海内外,都说黎元洪谦退无野心。其实黎也并不是一个谦诚君子,革命元勋的桂冠戴在头上,他自知有愧。当他眼看着那些真正的元勋们在他的面前恃功而骄的时候,他便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给他这种压力最大的要数张振武。  二十九岁的原武昌共进会头领、现武昌军政府军务部副部长张振武一向看不起黎元洪,常常当众藐视他。黎怀恨在心,想出了一个计策。黎叫张去北京,说是中央政府有要职委任。当张兴冲冲地带着几个人进京的时候,黎又给袁世凯一个密电,说张在武昌煽惑军队,请袁在北京逮捕张就地正法。袁对革命党头领本是一百个不放心,黎的电报正中下怀。  张进京后,袁命北洋军高级将领轮流设宴招待张,又亲自在六国饭店大宴在京革命首领,张振武也被邀请出席。不料次日一清早军警部便逮捕了张振武一干人马。当天审讯,当天判决,当天便执行枪毙。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黎正在庆幸袁为他不露声色地除去对头时,袁却公开宣布,此举系按黎之密电办事,将黎置于万分尴尬之中。  过不了多久,北京又闹得热热火火起来。原来是闻名中外的三个大人物:孙中山、黄兴、梁启超相继入京。  梁启超半个月前才从日本回国。两年前,还是载沣当国的时候,杨度给载沣上了一折,说方今筹备宪政之时,应当启用人才;梁启超学识渊邃,冠绝等伦,宜赦其罪而用其才。还说倘若梁启超被赦后或有不利于国之行为,请皇上杀他以为不忠之诫。谁知此折上去后,不但没有赦免梁启超,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抓了。梁启超拥护民主共和制,见袁世凯做了民国的总统,也便捐弃前嫌,应袁之邀进京。  袁世凯对孙、黄、梁一律待之以国家元首的礼仪,将自己乘坐的金漆朱轮双马车饰以黄缎迎接他们,又打开正阳门让他们进城。北京市民万人空巷,前去瞻仰他们的丰采。袁世凯更是执礼甚恭,把他一向擅长的拿手好戏演得淋漓尽致,无懈可击。孙、黄、梁对他都有极大的好感。  此时同盟会与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大党,名日国民党,推举孙中山为总理,黄兴为协理。黄兴邀请袁世凯加入国民党,又多次动员杨度也参加。  袁世凯觉得黄兴真正是天真可爱,他笑着问杨度:“皙子,你看我像个革命党吗?”  杨度望着袁世凯直笑,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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