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13

南边的再问:“请问带给大王什么礼物?”  北边的再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请问你们给大王什么礼物?”  南边的回答:“风调雨顺,四境平安。”  然后北边南边一齐高喊:“老哥,你请先!”  此刻两队的锣鼓唢呐都响了起来,把即将结束的庙会推向高潮,四周围观的人群无不笑逐颜开。就在这个时刻,杨度突然发现一个身穿藕绿色衣裤的年轻女子,正望着宛平城隍的藤像甜甜地笑着。那神态,那笑容,正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静竹!更令杨度兴奋的是,那女子右手还拿着一把绢扇。是的,她一定就是五年来自己时常想起的、前些日子踏破铁鞋寻找的那个心上人!杨度顾不得与夏寿田打招呼,便穿过密不透风的人流,向那女子奔去。  待到杨度快要走近绿衣女子身边的时候,绿衣女子却移动了脚步,杨度也便随着她走,眼睛死死地盯着,生怕她被人流淹没了。慢慢地越走人越稀少,看来这女子是要离开庙会回家,杨度暗自欢喜。快要走到石驸马大街的时候,杨度加快了步伐,看看离那绿衣女子只有一两步了,杨度轻轻地叫了一声:“静竹姑娘,你停一停!”  或许是声音太小了,那女子并没有停步。杨度又叫了一声:“请停一停,静竹姑娘。”  女子停下来,回过头一望。杨度大吃一惊:原来她不是静竹!那女子却依旧甜甜一笑,主动问:“刚才是先生你在叫静竹姑娘吗?”  “对不起,刚才是我在叫静竹姑娘,我认错人了。”杨度十分失望,就要转身回庙会去找夏寿田。  “等等。”绿衣女子叫住了杨度,“听先生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从湖南到北京来应特科考试的举子。”杨度觉得眼前的这位与静竹穿着同样衣服的女子,有着与静竹同样热情善良的性格。他乐于与她攀谈,遂走前一步,与女子平行。  “那么,你是如何认识静竹的?”女子斜斜地偏着头,用一双好看的杏眼望着杨度。  杨度这时才发觉,绿衣女子虽然脸形轮廓很像静竹,这双眼睛却不像,静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如她的圆,而杨度更喜欢那双丹凤眼。  “那是五年前,我来京师参加戊戌科会试,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江亭认识了她。”杨度想,看来这女子可能认识静竹,否则,他那声“对不起”的话说过后,她就该走自己的路了,不会再来问东问西的。想到这里,杨度心中燃起了希望。“姑娘,你认识静竹吗?我这次一到京师就四处找她,一直没有找到。”  “先生尊姓大名?”绿衣女子不回答杨度的提问,反倒盘问起他来。  杨度不以为意,忙回答:“我姓杨名度字晳子,湖南湘潭人。”  “你就是杨晳子先生!”绿衣女子睁大眼睛,本来就圆的眼睛显得更圆了。  “正是,正是!”杨度似乎觉得静竹已呼之欲出了,急着问,“姑娘,请你快告诉我,静竹她在哪里!”  姑娘并不急着告诉他,她四处望了一眼,说:“前面胡同里住着我的结拜姐姐,你如果不在意的话,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吧!”  “行,行。”一个上午的庙会,逛得他又累又渴,能有一处地方坐坐,边喝茶边说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杨度跟着绿衣女子由大街转进一条小胡同,来到一家紧闭的脱漆旧门边,女子用力敲了两下门,又高声喊道:“丹姐,请开开门!”  喊声刚落,二楼窗口里伸出一个女人头来,笑着答:“哎呀,是亦妹呀,等一下,我来开门了!”  一会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十多岁年纪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亦妹,又将杨度看了看,极其热情地说:“稀客,稀客,快进屋,上楼坐。”  说罢,随手将门又关紧了。门关上后,屋子里显得黑黑的,过了几秒钟后,杨度才看清这是一间杂屋,屋里有一个大灶台,灶台上放着锅瓢碗筷,灶台两旁堆满了煤炭干柴。他跟在亦妹的后面,沿着又窄又旧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楼上光线充足多了,有两间小小的简陋的木板房,前面的小房间摆着床、梳妆台,后面的小房间有一张小方桌、四条方凳,有两只叠着的黑漆旧木箱子,板墙上贴一张十分俗气的贵妃出浴图,还有几张大红大绿的年画。亦妹把杨度带进这间小房子,大家在方桌边坐下来,丹姐笑着问亦妹:“这位先生是……”  “他就是杨晳子先生。”  “哎呀,你就是杨晳子先生!”丹姐忽地站起来,将杨度仔细端详着,看得杨度颇为不好意思,心里想:她们怎么都知道我?  丹姐转而问亦妹:“你在哪里遇上了杨先生?”  “在城隍庙会上。”  “你都告诉他了吗?”  丹姐问的虽是亦妹,杨度却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感到有点不祥的味道。  “还没有哩,正要借你这里说说话,麻烦你下楼给我们烧点水喝吧!”  “好。”丹姐答应着,走到门边,又转身看了杨度一眼,说,“杨先生,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早来北京?”  杨度发现丹姐的眼神有点凄凉,愈发觉得不妙:难道静竹出了什么意外?  “亦妹。”杨度学着丹姐的口气称呼绿衣女子,急切地问,“静竹她现在哪里?”  “她已经故去了。”亦妹轻轻地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仿佛一根游丝在飘动。杨度一听,却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呢?五年前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甜美,那样的活泼热情,那样的生机蓬勃,她那时是一朵花瓣初绽的蓓蕾,这时理应是一朵迎风怒放的鲜花,她怎么能萎去,又怎么会萎去呢?  “她什么时候故去的,得的什么病?”二十八岁的堂堂男子汉杨度,竟忽然嗓音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  “上个月故去的,已安葬在西山了。她的病完全是因为思念你而得的……”  亦妹的话还刚刚开头,杨度却已脸色惨白,一时间百感交集,千悔万恨。他心摇神移,虚汗淋漓,不觉眼前一黑,猛地晕倒在楼板上。  “晳子先生,晳子先生!”亦妹吓得不知所措。  丹姐闻讯忙上楼来。她到底比亦妹大两三岁,见识多些,说:“不碍事,不碍事,他这是一时急的,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去。”  两个女子,一人抬肩一人抬脚,费尽了力气才把一条七尺大汉抬到隔壁房间的床上。丹姐从楼下打来一盆温水,要亦妹给杨度擦去脸上脖子间和手心里的虚汗,自己则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瓶同仁堂配的救急水。丹姐用竹筷撬开杨度的牙关,将救急水倒进他的口里,又喂了两匙温开水,再拿床薄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拉起亦妹的手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在刚才说话的房间里,亦妹将遇见杨度的过程告诉了丹姐。  “看来这位杨先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静竹的眼力不错,她真有福气,我不如她。”丹姐思忖了一下说,“他既是来赶考的,千万不要误了他的大事。依我看这次什么都不要对他说,待到他金榜高中的时候,再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喜上加喜。”  “行!”亦妹点头赞同。  半个钟头后杨度醒过来了,见自己躺在陌生女子的床上,很觉不好意思,他忙起身下床。亦妹听见响声,推门进来。杨度凄然笑道:“真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亦妹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杨度在梳妆台边的小凳上坐下,“亦妹,你把静竹的事详细告诉我吧!考完后,我去西山祭奠她。”  丹姐端了一杯热茶进来,忙说:“杨先生,你先喝喝茶,养养神,饭菜都好了,你就在我们这里吃饭。静竹的事,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楚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不便留你在这里过夜。你千里迢迢来北京,主要目的是为了赶考,回客栈后好好温习功课,待放了金榜后再到这里来,我们姊妹把一切对你说清楚。你看呢?”  杨度见丹姐一脸正色,又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不觉对这个房主人有点畏惧,他只得遵命照办。吃晚饭时大家再不谈静竹的事。吃完饭后,二人送他下楼。亦妹一再叮嘱,金榜放后,一定要来,她和丹姐在这里等着。五 亦竹告诉静竹:你就要做榜眼公夫人了  杨度回到长郡会馆,拿出静竹送给他的拜砖,呆呆地看着,江亭题扇、潭柘寺定情的往事一幕幕地浮上脑际。往事是那样的清晰温馨,而今却芳魂已逝,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她那娟秀的面孔,听不到她那乳燕般的笑语了,感情丰富而脆弱的倜傥才子不觉失声痛哭起来。他一直哭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临到中午醒来时,他的心情已趋平静了。人既已逝去,再思念再哭也是空的了,静竹送拜砖时说过,要用妙严公主的恒心做一番事业出来;只有记住她的话,做出成就来,才是对她最好的缅怀。杨度这样想着,决心要把这次特科考好,待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再到西山去祭奠,去告慰静竹的在天之灵。  从那以后,杨度再不外出了,连夏寿田那里也很少去,他闭门谢客,真正实实在在地用起功来。各省应试举子陆续到京,大家纷纷互拜,借以通声息,交朋友。杨度本是极喜欢应酬的,因为心情不佳,一概不加入,别人拜他,他也不见。只有四川举子宋育仁曾经是尊经书院的弟子,因系同出于王闿运的门下,是他的师兄,当宋专程来访时,他只得和宋见了面。于是第二天便有广东三水县人梁士诒邀了江苏吴县人张一麟也要来拜访。梁士诒字翼夫,号燕孙,出身官商之家,极为聪明干练。他以进士身分参加特科考试,一心要拿个特科状元。张一麟字仲仁,号公绂,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饱读诗书,以才闻名三吴。没想到杨度却借口生病不见,梁、张吃了个闭门羹,心中不悦。外省举子都说杨度性格古怪,他听了也不在乎。  待到主考大人张之洞排场十足地进了京城后,特科考试的气氛便骤然浓重起来。这次考试,朝廷派了八个阅卷大臣,除主考张之洞外,另外七人为:裕德、徐会沣、张英麟、戴鸿慈、李昭炜、张仁黼、熙瑛。这七个人无论科名、资历、地位、声望都远不及张之洞,自然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张之洞住进贤良寺的当晚,便将各部院寺正卿及各省督抚学政保荐的名单一 一细看,然后又将已报到的名单拿来对照:保荐的有三百七十二人,报到的却只有一百九十一人,刚好过半,他心中颇为不快,使他略觉安慰的是杨度、梁士诒、张一麟这几个人都来了。杨度见过面,他已看准是个栋梁之才;梁士诒、张一麟没有见过面,也不是他推荐的,但早闻二人的名字,论者都说他们有真才实学,他很想借此测试一下他们的才学究竟如何。经济特科是有清以来的第一次,朝廷于这次考试并无成议,一切都委托张之洞,要他全权办理。看完名单后,张之洞在心中暗暗定了主意:取士尽可能广,一来国家时局危阽,急需人才;二来录取的人愈多,被荐举而未来京考试的人就会愈感到遗憾,他存心要让那些人遗憾。慈禧太后为了表示对重臣的礼遇,特赏张之洞在主考前游颐和园一次。  颐和园乃光绪皇帝不惜动用海军经费为慈禧太后修建的园林。皇家园林是不允许外人游玩的。以李鸿章功劳之大,地位之高,未经允许私自游了一趟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尚且受到严责,罚俸一年,可见慈禧对张之洞礼遇之隆。  张之洞一生顺遂,此时受到这般礼遇,更是志得意满。游园的这一天,李莲英亲率一班抬轿太监在门边恭候。张之洞看不起阉竖李莲英,明知他是慈禧的宠奴,也不对他特别示以客气。八个太监轮流抬着张之洞穿长廊,游排云殿,上万寿山,登佛香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张之洞大模大样地坐在轿中,吆三喝四,颐指气使,全然不把这群御仆放在眼里。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李莲英,叫他分赏太监们。这些太监们满以为累了这一天,可以得个三百五百的,谁知一分下来,连四十两都没有,一个个气鼓鼓地跑到李莲英那里去挑唆:“大总管,这张之洞也太神气了,奴才们抬了一整天轿不要说了,大总管也为他辛苦了一整天,他只赏三百两银子。当年左侯爷那样高的功劳,大总管只交还他一顶遗漏的帽子,他就用三千两银子回赠。比起左侯爷来,张之洞不值一提,他凭什么这样看不起大总管!”  太监们说的故事是真的。  光绪七年,左宗棠从新疆前线载誉回京,谒见慈禧太后。左宗棠目空一切,睥睨天下,但第一次拜谒天颜,也诚惶诚恐,汗流浃背。退下时,因心情紧张,竟然将放在一旁插有双眼花翎嵌着大红珊瑚顶子的朝帽遗落在御桌前。这是一桩很失礼的举动,左宗棠出门后颇为着急。李莲英机灵,忙进去给慈禧太后换茶,借这个机会将帽子取出,连夜亲自送到左宗棠寓所。左甚是感激,问身边的幕僚要给多少谢银为宜。幕僚伸出三个指头,左命人托出三百两银子。幕僚说,不是三百两,而是三千两。左宗棠虽觉太多了,但还是照数给了李莲英,又对他说了几句感激的活,喜得李莲英逢人便说左侯爷是大英雄。二十多年来,朝内朝外哪个大官不竭力巴结他奉迎他,看他的眼色行事。张之洞居然如此无视他,李莲英窝着一肚子怒火,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下来。  张之洞却并不知道得罪了这班太监和他们的总管。他按规定日期闰五月十六日在紫禁城内保和殿,举行隆重的癸卯经济特科考试。经济特科的考试比进士的考试简单。进士考试有四场。第一场会试考出贡士;第二场复试贡士;及格者再参加第三场殿试,由殿试成绩定出一甲、二甲、三甲三个等次,分别赐予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统称进士;第四场朝考进士,择文章书法双优者为翰林院庶吉士,余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去各省任县令。经济特科只考两场,以第一场为主,称正场,考出一等、二等,五天后再复试,只要不出大问题,即维持正场的结果。所以,全体应试的举子都把第一场看得很重。临到进场这一天,有五个举子突然病了,实际应试的只有一百八十六人。  杨度找到自己的座号后坐下,拆开密封的试卷,里面有两道试题。论一篇,题曰:《 大戴礼 》“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与近世各国学校体育、德育、智育同义论。看到这道论题后,杨度心里甚是高兴,做这道题正是他的长处。在日本弘文学院半年,除学习日文外,专攻的就是各国教育,对外国所提倡的体育、德育、智育都有研究。这篇论文,无须思考就可以一挥而就。  再看策题:汉武帝造白金为币,分为三品,当钱多少各有定值,其后白金渐贱,钱制亦屡更,竟未通行,宜用何术整齐之策。西汉初期,文帝、景帝、武帝对繁荣经济都有过不少杰出的贡献,奠定了汉代兴盛的基础,以国计民生为己任的王闿运,对汉初的经济作过系统的专门研究,这些研究成果,他都传授给了弟子,杨度得其精奥最多。日本半年,又涉猎过东西各国的经济方略,把先生的研究成果与自己所得的新学结合起来,一篇八百余字的对策定可以做得头头是道,警策动人。  杨度早有成竹在胸,用不着多加思考,便以恭正的楷书写出了一论一策两篇文章,当他停笔时尚未到正午。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还正在紧张应对之中,或托腮苦思,或挥笔疾书,无一人完卷,他心里高兴。看看时候还早,便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自己觉得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又如花团锦簇,耀人眼目,竟无须一笔更改。杨度十分得意,插笔合卷,早有执事官过来将他的卷子收了过去。当他起身离座时,看到端坐在主考大人席上的张之洞正向他捋须微笑。张之洞当即便从执事官员的手中要来杨度的试卷,细细地看了一遍。议论风发,剖析精当,虽措辞偶有偏激之处,总体来说是一篇难得之作,只可惜错了一个字,可见作者于才华横溢之余却不免有心气浮躁的毛病,张之洞深为之惋惜。  不到二百份试卷,有八个人看,阅卷费时并不多,到了第二天傍晚,一等二等的名次便大致出来了。全体名次的排列,张之洞委之于礼部侍郎裕德,他自己只排一等前五名的先后。同考官推出前五份试卷来,他们为宋育仁、李熙、梁士诒、张一麟和杨度的策论。张之洞将他们一一做了比较:论稳妥,宋育仁当排第一;论才气,杨度当排第一;论老练,李熙当排第一;论深刻,梁士诒当排第一;论典雅,张一麟当排第一。张之洞偏爱杨度,本欲置杨度第一,无奈他写错了一个字,置于第一不妥。比来比去,只得将梁士诒排第一,杨度屈居第二,以下依次为张一麟、宋育仁、李熙。  第三天,张之洞将取中经济特科一等梁士诒等四十八名、二等桂坫等七十九名奏报皇上,请求予以复试。光绪皇帝亲自看了前五名的策论,很满意,准予复试。二十日这天清早,张之洞将取中的一等二等名单张榜于正阳门城楼上,并特别注明:奉旨于二十五日在保和殿复试。  杨度看到这个名单时,虽以未中一等第一名而略有遗憾,但毕竟取中了第二名,他心里仍然高兴不已。考中的一百多名举子互相道贺,看到皇榜的百姓们也四处传播,不到一个时辰,喜讯便传遍京师。大家比拟殿试,将梁士诒称作状元,杨度称作榜眼,张一麟称作探花,尽管他们都知道制科毕竟不能与进士考试相比,但也乐于接受这个殊荣,尤其是梁士诒更是喜不自胜,当天在广东会馆大宴宾客。杨度也被夏寿田接去,在他的寓所里,几个湘籍朋友聚会一起,为新榜眼公贺喜。  夏寿田举起杯子对大家说:“我们一起敬湘绮师一杯,他老人家教出了两个榜眼,近几十年来无一人比得上他。”  大家都赞同,一齐举起了杯子。杨度笑着说:“你是真榜眼,我是假榜眼,不要鱼目混珠了。”  众人都说:“你也是真榜眼,过去博学鸿词科的待遇比进士还高哩!”硬逼着他喝下这一杯酒,杨度只得喝了。于是接下来你敬一杯,我敬一杯,把个杨度灌得醉醺醺的,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杨度根本不可能想到,此时在京师还有一个人甚至比他还兴奋,此人便是亦妹说的已死其实并没有死的静竹!她正在精心打扮,热切地等候着一别五年的郎君。  静竹是一个命运悲惨的女子。她出生在苏州城阊门外,父亲陆育之是个博学的秀才,人品学问都好,可惜科场蹭蹬。十八岁中了秀才后,连考三科举人皆不中,他一面教蒙馆,一面仍不死心,继续攻读八股。妻子郑氏漂亮温柔。夫妻二人生有一女,取名静竹。静竹长得伶俐可爱,一家人的小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亲亲爱爱。不料,郑氏第二胎难产,母婴都没有保住。陆秀才抱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妻子死后,陆秀才也绝了再考的念头,一心一意教书抚养女儿。女儿五岁时,他便教她认字;八岁时,他教她背《 唐诗三百首 》;十岁时,他教她读《 古文观止 》。女儿聪明好学,父亲一教便会。静竹十一岁那年,陆秀才经人撮合娶了顾氏。谁知两年后陆秀才得急病死去。静竹没有母爱后又失去了父爱,心中万分悲痛。顾氏年轻,耐不了寂寞,偷偷摸摸地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私通,有一次不巧被静竹撞见了。顾氏恼羞成怒,恨死了静竹。于是背着静竹,将她卖给了一家妓院的老鸨。老鸨见静竹长得漂亮,便一转手以三倍之价卖到了北京八大胡同的横塘院。可怜一个娇弱的江南小女孩被推进了举目无亲的京师火坑,她再不情愿再反抗也无可奈何,哭哭闹闹几个月后便也只得认了命。  好在教她弹琵琶的老琴师也是苏州人,老头子卖艺一生,到老来仍孤贫一人。苦命人怜苦命人,老琴师同情静竹,安慰静竹,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把四十多年来所练就的琵琶技艺悉心教给静竹。在艺术美的陶冶下,可怜的小女孩渐渐长大了,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婷婷少女。十六岁那年,老鸨收下了一千两银子,一个浪荡的王孙破了她的女儿身。那一夜,姑娘的泪水简直可以汇成一条河!  从此她便沦落为一个最被人瞧不起的烟花女。可是,从小受过诗书熏陶的姑娘却有一颗高洁的心。她读过《 琵琶行 》,为浔阳女的命运而哭泣;也读过唐人的传奇《 虬髯客传 》,为红拂风尘识英雄的慧眼而感叹。小小年纪的静竹立下了大志,一要在京师人群中识别一个可托终身的英雄;二要想方设法积攒私房,若不能遇到英雄,则自赎从良,决不老死娼门。  五年前的一个夏日,是老琴师的生日,他的徒弟们——横塘院的几个姐妹凑钱为他祝寿,大家到江亭喝酒观风景。就在这天下午,静竹遇到了题词江亭的杨度和夏寿田。说实在话,在静竹看来,两个人的词都写得好,两个男子都长得潇洒英俊,只是夏寿田为新科榜眼,大家都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杨度遭到冷落。苦水里过来的静竹有一种同情弱者的本能,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她走过去主动与杨度搭腔,请他为自己的扇子题词。面对面地对坐说了几句话后,与男子打交道颇多的姑娘从杨度的举止神态中,看出这是一位有才而多情的男子,心中很有好感。告辞后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杨度一眼,发觉杨度也在专注看着她。从杨度那无邪而又激情洋溢的眼光中,姑娘进一步断定这个陌生的年轻的举子是可以交往可以信赖的,她情不自禁地约他去潭柘寺相会。  其实,静竹此去潭柘寺并不体面。她一不是去烧香拜佛,二不是去游览古迹,她是专为陪一个南洋商人而去的。这个南洋商人既笃信佛教,又贪恋女色。他用双倍的银子将静竹“租出”几天,带着静竹去参拜潭柘寺。商人又掏出一张两千两银票来送给住持大法师,包下那座已由行宫降格的精舍。住持见他携带一个美貌的年轻女郎住寺庙,虽觉得不妥,但看在那张大额银票的面上,同意让他们住三天。  在杨度来到宝珠峰的那一天,静竹陪着商人住进了寺里精舍,故杨度找遍了寺外所有的客栈也寻不到她。约定与杨度见面的这一天,静竹撒谎说病了,不能陪商人游玩。那商人也好,并不强迫她,自己也不游玩了,改而与住持谈论佛法,于是静竹得以用琵琶声把杨度招进竹林,和他一道畅游宝刹。游览过程中,杨度倜傥的风度,广博的学识,恳挚的性情,再次赢得了姑娘的芳心。当他接过她所送的那截小小的砖角后所表现出那种真诚的谢意和向佛祖起誓时的郑重态度,使姑娘深深地感动而流泪了。静竹降生到人间短短的十七八年,自从母亲去世后,不知流过了多少眼泪,那都是辛酸的泪,痛苦的泪,这一天她第一次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她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男子。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嫁给他!在猗轩亭流水羽觞的游戏中,杨度用四朵小花包在纸里,卜决他们之间今后的关系,虽是哄她,但他那一颗决意与她结连理的强烈的滚烫的心,却使她深为感激;而正是这颗真心,倒使她忽然发觉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自己是个什么人?自己是一个任人玩弄任人欺侮的下贱妓女,怎么可以与他般配!算了吧,赶快结束这段不该有的荒唐的爱恋,什么也不告诉他,让他心里永远保留着一段美好的记忆。转念她又想,他既然这样深情爱我,应该不会嫌我,何不试探他一下呢?哪怕问问他家中有没有妻子也好。静竹的脑子里翻滚着种种不同的想法。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约杨度明日再谈。  这天夜晚,商人折腾她一阵后呼呼睡着了,静竹则一夜未合眼。她反复考虑明天见还是不见。不见,或许真正的有情人会失之交臂,自己一辈子会后悔不已;又想到杨度见不到她时的痛苦,自己心里也难受。见,或许一旦得知真情,他会大梦初醒,弃自己而去,自己更会哀痛欲绝,比不见更后悔。左思右想,一直到天亮了,静竹仍没有拿定最后主意。一会商人起床了,对她说马上离开潭柘寺回城。静竹大吃一惊,不是还有一天吗,为何提前走?商人说原以为这里有得道的高僧,谁知这里的和尚都浑浑噩噩,真乏味。商人的突然改变主意,使静竹对见不见杨度一事再没有思考的余地了,她想这大概就是天意。于是她给杨度留下了那张纸条。不过她的心里仍存着一个念头:如果这位杨晳子真正是一个痴情的男子,他还是有可能在城里寻到自己的。  静竹回到城里后,一直巴望着杨度来找她,却不知杨度早已离开北京回湖南去了。静竹见不到杨度,心里又痛苦起来。她后悔自己没有留下地址,以便杨度来找,致使得有情人终于失之交臂。杨度的身影总在静竹的脑子里出现,他的率真,他的恳挚,姑娘永远也忘不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有时,她也想把杨度从记忆中排除,努力设想他是一个薄情郎,好比易涨易落的山溪水。但即使这样,她也难以将他的身影在脑中排除掉。  这些年来,静竹没有快乐,有的只是思念。她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诉了一个新来的小妹妹。这个小妹妹也是苏州人,身世比她还要苦。她连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没有一个正正经经的名字。静竹可怜她,依着自己的名字,给她取名亦竹。亦竹将静竹视为亲姐姐,常常劝她,叫她不要再想杨晳子了。天底下像杨晳子这样的人一定不只一个,何苦如此痴情?再说杨晳子没有来寻找,可见他也不是一个钟情的汉子。亦竹又把静竹的事告诉她的朋友丹花,丹花于是也劝静竹忘掉这段恋情。  想不到一别五年,杳无音讯的杨度竟突然出现在八大胡同,出现在横塘院前。那天下午,当静竹隔着窗帘看到这意外的一幕时,她简直惊呆了。她指着在胡同里踽踽独行的那个人,对亦竹说:“他就是晳子。”  亦竹立即要下楼去唤他,静竹制止了。出自于一个恋情深厚的姑娘家的复杂情感,静竹心里此时涌出来的,却是苦多于甜,怨多于爱。她恨晳子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出现在她的眼前,这许多年都干什么去了?何况她又生出怀疑,他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自己,到此地来是为了找别的姑娘图快活?她叫亦竹远远地跟着杨度,看他究竟到八大胡同来做什么,住在哪里。  晚上,亦竹告诉她,杨度并不是来嫖妓女的,他住在长郡会馆。亦竹还打听到杨度此番来北京,是为了参加经济特科的考试。静竹得知杨度不来逛窑子,心里欣慰,但相隔了五年,不知他的心思变没变。她和亦竹商量了一个主意,暂不惊动他,让他考完后,再由亦竹出面扯个谎试探一下。不料城隍庙会结束的这一天,杨度错以为亦竹是静竹,自己找上来了。  杨度走后的第二天,亦竹将偶遇杨度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静竹。当她听到杨度得知自己已死突然晕厥,醒过来又说要去坟头祭奠的时候,静竹流下了欣慰的眼泪。这个洞庭湖南的汉子,倒真是一个实心实意的情郎。这样的男人,即使为他死也是值得的!不管他这次考中不考中,也不管他家里有没有妻子,二十三岁的静竹姑娘不能再在灯红酒绿的卖笑场中葬送自己的宝贵青春了,她要从良嫁人,要跟她的心爱郎君,一起去秋风万里芙蓉国的楚山湘水之畔,一起去洒满帝子爱情之泪的斑竹故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为丈夫浆洗缝补、生儿育女。  五年来,凭着自己的美貌和一手绝妙的琵琶,静竹积攒了上万两银子的私房,她和亦竹商量,要自赎离开横塘院,她不能在这片污泥浊水中接待晳子,她要在自己的家里与心上人久别重逢。亦竹一听,忙跪在她的面前,哭着说:“好姐姐,你帮帮我的忙,把我也赎出去吧,我今生甘愿做你的丫环奴仆,服侍你和杨先生一辈子,来生再变牛变马报答你的恩情。”  望着这个苦命的义妹,静竹的心在颤抖。老鸨早就说过要找一个出得起大钱的人给亦竹破身,因为一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亦竹仍还是一个姑娘身子。这样一朵娇美的花朵眼看就要遭践踏而不施以援手,于心何忍!只是今后的事情尚不能料定,万一受苦受累,她吃得消吗?亦竹坚定地回答:“哪怕是沿街乞讨,也比在这里强呀!”  静竹对老鸨说,愿以五千两银子自赎,又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代赎亦竹。妓女从良是常有的事,老鸨不能干涉,况且她们愿出这样的大价,老鸨一口答应。  两姐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又与老琴师和手帕姐妹们依依话别,毅然离开了横塘院。她们在西山脚下赁了三间干净的农舍,临时布置一番,住了下来。  这一天,亦竹从城里回来,告诉静竹一个天大的喜事:经济特科正场已公布,杨度高中一等第二名。“静姐,大家都说,特科考试以正场为准,复试只是做个样子,杨先生成了榜眼公,你就成了榜眼公夫人了!”亦竹激动地向静竹道喜。  静竹听到这个消息,喜得心花怒放。她紧抓着亦竹的手,一个劲地说:“亦妹,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一点都不假!榜就张在正阳门外,还说二十五日复试哩!”  “这就好,这就好!我早就看出晳子是个大有出息的人,他真的出息了!”静竹喃喃自语,“亦妹,二十五日那天你去长郡会馆门口等他,见到他复试回来后,你就把他接到这儿来。你说我没有死,我天天都在想念他!”  “好,二十五日那天一早我就去!”亦竹欢喜无尽地答应。  静竹开始精心打扮了。五年后的今天,她比潭柘寺定情的时候更成熟,更具风韵,也更迷人了。她要把最好的化妆手段用出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比西施、昭君还要美的美人,让晳子在自己美丽的容貌下痴迷融化。  谁知上天并不成全她,几天后一场意外的灾祸粉碎了姑娘如诗如画的憧憬。六 “梁头康足”毁了榜眼公的锦绣前程  经济特科正场录取名单公布的第二天,总管太监李莲英在养心殿门外永巷里,听到一个刚从王府井采买珍珠回来的太监小羊子和另一个太监马胖子在悄悄说话:“外面都在说,特科取的第一名是康梁乱党中的头头。”  “真的吗?”马胖子瞪起小眼珠,吃惊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梁士诒。”小羊子压低声音,“也是广东佬,都说是梁启超的堂弟哩!”  “哎呀呀,这康梁乱党才平息了几年,又冒出个大人物来了。老佛爷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哩!”马胖子表面上抱怨,其实心里喜欢。他不是喜欢康梁乱党复活,他是想看看老佛爷发大臣们的脾气。太监生活枯燥无聊,只要事情不出在自己的头上,他们是时刻盼望紫禁城里出事儿的,事儿出得越大,他们越兴奋,越觉得有趣味。  “小羊子,你们在谈论些什么?”李莲英在后面尖声叫了一句。  两个小太监转身见是总管在后面,吓了一大跳。这些太监们平素并不怎么怕后宫里的主子 —— 一大群名目繁多的太妃、妃子们,最怕的是这个李莲英。他是他们的最高上司。  “李四爷,我们没有说什么。”  李莲英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四,宫中大小太监都尊称他为李四爷。  “没说什么?”李莲英拉下脸来,“什么康梁呀,乱党呀,这也是你们说的话吗?仔细揭了你们的皮!”  “是这样的,李四爷。”  小羊子颤颤抖抖地把在外面听到的事情向总管作了禀报。  “第一名真的是梁士诒?”李莲英厉声喝问。  “真的叫梁士诒,大家都这么说的。”小羊子低下头,不敢正视总管。  “真的是广东人?”李莲英又问。  “真的是广东人,都说是梁启超的嫡亲堂弟。”  “你们听着!”李莲英叉起两只手训道,“下次若让我听到你们说国家的大事,按世祖爷的家法,先抽三百鞭子,再撵出宫外。听到了吗?”  “听到了,再不敢了。”两个小太监灰白着脸答道。  “走吧,干你们的事去!”  打发两个小太监后,李莲英心里琢磨着:老佛爷最恨的是康梁乱党,好个张之洞,你竟然敢取梁启超的堂弟为第一名,不存心要和老佛爷唱对台戏吗?你仗着是探花出身的总督,瞧不起我们这些当太监的。好哇,我叫你瞧瞧我这个太监李四爷的手段!  李莲英转身入内,要把这个特大的事马上报告慈禧太后。走到东暖阁帘子边,他停下了脚步,心里想:我出面告发这事,毕竟不合祖制,如果由另外一个老佛爷信任的大臣来说则更好。他退出养心殿,在前面庭院御厨窗口边徘徊,恰好这时军机大臣瞿鸿进来,跟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便进了东暖阁。李莲英突然想起,这位瞿鸿是最合适的人了,因为他对张之洞成见甚深。  瞿鸿字子玖,湖南善化人,二十二岁中了同治辛未科二甲进士,改庶吉士入翰林院,和张之洞一样,也是一个少年高第的才子。他历任侍讲学士、日讲起注官、乡试正考官、学政、礼部侍郎等官。戊戌政变前,他曾三次力荐康有为,认为康是大清朝的社稷之才。  因为瞿二十余年间官职清华,加之立身较严,时人皆赞扬他以清德孤操称天下,又没有参加过康梁的团伙,所以戊戌政变时,他没有被牵累上。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慈禧挟光绪西逃,随扈的军机大臣载漪、刚毅、启秀、赵舒翘四人因支持义和团被同时罢职,在军机当值的便只有荣禄和王文韶,枢务需人,于是瞿鸿因荣禄的推荐,由礼部右侍郎升授都察院左都御史,改工部尚书,一到西安,即被任命为军机大臣。因为正是所谓“西狩”途中入参枢务,与慈禧共过患难,故瞿得到了慈禧的特别信任。  瞿为人耿直,张之洞对维新派前恭后倨的态度使他反感。张之洞办事任性,也使瞿一直认为张非方面之才。他听人说过有关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的两则故事。  张之洞早年在翰苑时,与潘祖荫、李慈铭、吴大澂一起研究金石之学,京师号为清流党。那时他以内阁学士初膺疆寄,意气特盛。山西省正在修通志,府学教授杨湄主其事。杨湄家藏有两本同样的碑帖,所有的字都一样,只有一个字,一本作“勾”,一本作“公”。杨湄不明其故,请教张之洞。张怀疑“勾”、“公”属声转通假,但苦于不得证明。有人告诉他,洪洞县的县丞王纬博学,或可找出证明。王纬为拔贡出身,原为曲沃县令,然此人喜学问而不问政事,曲沃县被他弄得一塌糊涂,前任晋抚把他降为洪洞县丞。王纬到了太原,张之洞问他这件事,他一口断定“勾”、“公”为一字,并立即找出《 仪礼 》郑玄的笺注“勾亦作公”为证。张之洞大为佩服,视王纬为奇才,立即开复他曲沃县令原职,三个月后又升为太原知府。  第二年为大比之年,巡抚按规定为监临,要在闱中住一个月。张之洞是个不耐寂寞的人。要找一个人在闱中陪他说话。有人提议榆次县令吴子显是袁枚外甥的孙子,潘世恩的女婿,最适合。张之洞听了高兴,既是大才子的后人,又是状元郎的女婿,自然博学多才,即刻将吴县令调进闱中。谁知此人素不读书,胸中实无多少墨水,张之洞与他谈金石之学,一问三不知。张大不悦,讥笑吴说:“令岳丈以十万卷书赠朱九江而不送与你,足见你不可造就。”未及半月,就叫他出闱,从榆次改调广灵。广灵县既贫瘠,其前任又亏空了四千两银子,张责令吴补偿。  这两件事令山西官场惊诧,也使瞿鸿听后懵然。这样一个将国事视若儿戏的人,居然会被称之为能员,委之以重任,岂不是怪事!在与李莲英的一次闲聊中,瞿鸿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待瞿退出养心殿时,李莲英悄悄地把张之洞录取梁启超的嫡堂兄弟为经济特科第一名的事告诉了瞿。瞿从心里来说并不恨康梁,他只是对张之洞这种无节操的行为表示厌恶。回家后,他特为打发家人去正阳门看名单。家人回报,第一等第一名梁士诒,广东三水人。瞿想,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与三水是两个县,嫡堂兄弟一说,看来不能成立。不过他有新发现,康有为字祖诒,与梁士诒末尾一字相同。梁士诒与梁启超共头,与康有为共尾,这却是无疑的,这不明摆着为康梁翻案吗?张之洞呀张之洞,你可以用《 劝学篇 》洗刷与维新党的关系,但这次却露出了铁的把柄,看你如何狡辩!  第二天,瞿鸿再次面见慈禧,将梁头康足一事奏上。慈禧对戊戌年维新派试图围攻囚禁她一事恨之入骨,一听到“康梁”二字便神经质地愤怒,不待瞿讲完,慈禧怒不可遏,即速降旨:“撤销梁士诒的第一名。”  瞿又乘机奏道:“外间有人议论,这次录取的人员中有康梁乱党骨干,请老佛爷明察。”  慈禧又降旨:“命礼部将所有应试举子的履历及正场答卷从严审查,决不能让康梁乱党混杂其间,严禁有人借机宣传康梁谬论。”  张之洞得知因“梁士诒”一名引起慈禧震怒,也深为惶恐,他上奏一面承认自己疏忽,一面又辩解,说梁士诒虽姓梁是广东人,却不是康梁一党。慈禧览奏后也觉得说梁士诒是康梁乱党证据不足,以“梁头康足”来证明张之洞起用康梁乱党的人,也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已近七十高龄的老佛爷一则要维护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二则出于对康梁不共戴天的仇恨,想起经济特科录取的状元之名三个字中就有“康梁”两个字在其间,总觉不舒服,她没有追查张之洞的责任,只命他复试时决不能录取梁士诒。  在官场呆了一辈子的张之洞,深知触犯龙颜所带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在惴惴不安时,见到了慈禧的谕批,大喜过望。他本来就没有起复康梁党人的意思,委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梁士诒,也算不了一回事,自己没有遭贬已是皇恩浩荡了。于是他下令复试推迟两天,等待礼部全部审查完毕再考。  紫禁城里这一场荒唐无稽的官司,应试的举子们何曾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正在准备复试。梁士诒、杨度、张一麟三个人,一天到晚陶醉在三鼎甲的恭维声中。二十四日这天突然宣布复试推迟两天,大家都出乎意外。有的猜测可能是考题泄了密,要重新拟定;也有的猜测可能是主考大人陡然病了;还有的猜测说不定朝廷新出了什么急事。有人向做京官的亲朋好友打听,但都不得要领。  杨度自从正场考后,便搬出长郡会馆,住进了夏寿田家。他俩也感到纳闷,都认为这样的大事不应该推迟,一定有什么缘故。二十五日这一天,亦竹在长郡会馆前面等了半天,也不见杨度的影子,后来打听到复试推迟,便回去了,决定后天再来。  二十七日,正场录取的一百二十七名考生再次走进保和殿,复试又是一论一策。论题为:《 周礼 》农工商诸政各有专官论。策题为:桓宽言外国之物外流而利不外泄,则国用饶而民用给,今欲异物外流而利不外泄,其道何由策。  这两篇文章,杨度同样作得十分精彩。出场后,他仍住夏寿田家,单等金榜张挂,然后走马上任,一展平生抱负。谁知正当杨度洋洋自得的时候,这天傍晚夏寿田告诉他,都察院湖广道监察御史上奏太后,说已查明杨度在日本期间有攻击朝廷的言行,正场策论中又有不满朝廷政纲的文字,可见该生狂妄成性,请削去该生举人功名,拘捕讯办。  杨度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不知所措。夏寿田也大出意外。他冷静思考后,对杨度说:“你不是朝廷官员,御史这个弹劾不会使得朝廷马上拘捕,顶多是通过复试把你除名,然后再密令地方官监视你。这是就正常情况而言,还不知是不是有人存心要加害你。若有意害你,这事就难说了。晳子,你这两年得罪什么人没有?或者在日本时,得罪了哪个大官员的公子少爷?”  杨度死劲地想了想,想不出。  “晳子,我看你还是赶紧离开北京为好。回家收拾一下,到日本去避一避风声,若没事再回国,好在重子和代懿都在那里,兄弟郎舅在一起,也互相有个照应。”  杨度接受了好友的建议,第二天便悄悄离开京师南下。  杨度这一走不打紧,害得静竹空喜了一场。后来,静竹从报上得知杨度被逼出走东洋的过程,又转而为他庆幸。从此,她和亦竹洗去铅华,隐居在西山脚下,做安安分分的普通百姓。她相信她的晳子一定会回来的,她要永远等着他。  杨度离京后的第三天,经济特科正式张挂金榜。一等取士九名,二等取士十八名。一等前五名除张一麟仍被录取为第三名外,其他四人都被刷下来了。这次经济特科也因为有了这个插曲而大大跌价。考取者除少数几个有路子的,安排在六部做主事外,其余的全部回原籍。而回籍的人,绝大部分的境遇与考前没有任何区别。  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经济特科,就是这样一场令人可笑可悲的儿戏。导演这场儿戏的朝廷,它还能撑得久吗? 第六章 亡命扶桑一 五年前出逃的惊险情景,梁启超终生不会忘记  早在杨度赴京参加经济特科考试之前,杨钧和代懿便考取了湖南官费留日生,日后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有名气的陈天华、杨昌济也在这批留日生中。杨度以学长的身份在饯别宴会上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说,鼓励他们学习新知,为团体谋公益,以“新吾中国,救吾中国”作为留学的最高目标。与一年前的反对态度大不相同,这一次,王闿运对杨钧、代懿的出洋是支持的,一方面是日趋开放的大势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杨度东洋半年回来后器局更为开阔对他的启发。何况对代懿和杨钧,王闿运从来没有寄予第一流人才的期望,他认为让他们在东洋学点实用的技艺回来,或许在今后的乱世中于养家糊口更为有利。  杨度回到石塘铺后,看到了近日弟弟从东京寄回的家信。信上说他们在日本一切都很好,都进了日文补习学校。杨钧还颇为得意地夸耀他已经可以和日本人作些简单的对话了。湘绮楼上,杨度将特科两次考试的情况向先生作了禀报,王闿运也觉得难以理解,安慰学生不必过于沮丧,在家里安心住一段时间,且待形势的变化。  这天,湘潭县衙门派人给王闿运送来一封急信,原来是夏寿田托折差带回湖南的。他告诉先生和挚友,京师官场中已捅出了所谓“梁头康足”事件的内幕,并说御史胡思敬最近又上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奏折,指责杨度与明末牛金星以举人叛从李闯情事相同,罪实倍之,现已逃离出京,很可能已回湘潭原籍,请旨密令湖南将杨度锁拿归案,以为儆戒云云。夏寿田催杨度赶快到日本去,再不走就晚了。  杨度读罢信,冷汗淋漓。  朝廷竟然荒唐到如此地步,令阅历甚丰的湘绮老人都大出意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杨度说:“你干脆到日本去算了,一则避避风头,二来也借此机会多结识些朋友。这一年多来,不少有为年轻人都去了东洋,今后中国的指望,或许就在这批人身上,你多结识他们,对事业会大有好处。另外,代懿和重子初次出国,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你去后也可以照应照应。”  午贻和先生的看法都很有道理,杨度决定再度出走扶桑。  李氏得知儿子的决定后,黯然说:“你去东洋,娘不阻挡你,只是叔姬出嫁了,小三子留学了,娘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连说句话都没人听。”  杨度说:“娘,儿给您老人家雇一个丫环来如何?”  李氏说:“乡里小户人家的,雇什么丫环,等你日后当了大官再说吧!”  杨度颇觉为难地说:“娘,那怎么办呢?要不,反正代懿也不在家,干脆让叔姬回来住吧!”  “傻儿子,哪有出嫁的女儿长住娘屋的道理!”李氏轻轻地笑了一下,爱抚地望着儿子说,“你今年都二十八岁了,难道没有想过要给娘找个媳妇,添个孙子吗?”  听了母亲这句话,杨度半晌做不得声。从归德镇刚回来的那几年,常有提亲的人上门,他都谢绝了,他一心想的是金榜题名后,再来洞房花烛夜。不料那一年,金榜无名,却邂逅静竹。从那以后,美丽的江南少女便深深地进入了他的心灵。尽管他怀着万分惆怅离开了京师,但他心里总是痴痴地想着,自己与静竹是定了情的。江亭畔那阕小小的《百字令》,潭柘寺里那块不起眼的断砖头,就是他们的百年信物,作为彼此间情感交融心心相印的象征,它们的价值,远远不是世俗的黄金白银所可比拟的。五年里,他摒弃了一切旁念,死死地相信,他和静竹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他不能背弃自己的誓言,把人生最珍贵的那份情感送给另外一个女人。  他万万没有料到,而今静竹却已长卧西山,他们今生已是天人永隔,无缘结连理枝了。现在,应是理智地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了。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二十八岁的男儿也是该成家了。这次是避名捕之祸出走,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国,留下母亲一人长年在家孤零零的,确为做儿子的不孝。好吧,就算为母亲娶一房媳妇吧!但时间仓促,哪里去找一个合适的人呢?  李氏说:“中路铺黄波老先生,你是知道的,人品学问都很好。他的第二个女儿,你们也见过面。这妹子也和我们叔姬一样,眼界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到了二十岁还没出嫁。前两个月,有个媒人提起了你,她倒是一口同意了。我说你到京城赶考去了,等你回来再说。”  杨度想起来了,那年在黄家吃春酒,是见过黄家的二小姐的。姑娘虽然说不上很漂亮,也还端端正正,知书达理的。杨度想,自己当时并未怎么留意她,看来她是留意自己了,不然,何以别的人都不同意,独独愿意嫁到我杨家来呢?杨度笑着对母亲说:“她同意,怕是以为我去赶考,会中个进士、翰林回来,若是知道我不但没考上,还要避难出洋的话,她一定不同意了。”  李氏想想也是的,现在和两个月前截然不同了,黄家还愿意结这门亲吗?思忖好长一会,她对儿子说:“这样吧,叫你三舅到黄家去一次,探探他家的口风。如果还是同意的话,你就拜了堂后再出洋。”  杨度只得点头应允。  第三天,三舅红光满面地回来了,兴奋地对外甥说:“你就准备做新郎倌吧!黄老先生说,朝廷现在是昏聩到顶了,否极泰来,清明时刻的来到不会太久了。办了喜事后,晳子只管放心出国去,家里事都交给仲瀛。晳子榜眼公虽没做成,名声已是传播天下了,今后一定会做大官的。只要那时富贵了,勿忘糟糠之妻就行了。”  未来老岳丈的这几句话,给遭受意外挫折心情抑郁的杨度很大的安慰。他想,有如此明达之父,必有贤惠之女,静竹虽然去世了,幸而有人可以代替她。  黄老先生亲自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这天,石塘铺完全按照祖辈传下来的仪式,为这个喝过洋水又即将再去喝洋水的新郎倌举行了隆重热闹的婚礼,黄家的仲瀛二小姐则从这一刻起,成了杨家的冢妇。  半个月后,杨度告别母亲、妻子、妹妹和湘绮师,背上一个简单的行囊,并特意将马福益所赠的那把倭国古刀佩戴腰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石塘铺。  杨度再次踏上东京土地时,距他前次离别仅仅只有十个月。他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会重来日本。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十个月里,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界,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是人数的激增。去年十月,杨度回国时,留日学生不过五百人左右,而现在已多达一千二百余人。国内腐败的政局刺激了众多有志青年来东洋寻求救国真理,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朝廷的鼓励。今年春天,张之洞奉朝廷之命,制定了一个奖励留学的章程。章程上说,留学回国的学生,视成绩优次,将赐以拔贡、举人、进士、翰林等出身,并加以录用,授予官职。也有不少人是受这种驱使来到日本的。  其次是留学生爱国热情的空前高涨。无论是激烈的主张排满的革命派,还是温和的拥护光绪帝的保皇派,都肆无忌惮地集会结社,侃侃高谈自己的观点,言谈之中,洋溢着满腔救国救民的激情,就连专门为禄利或为学习某种专业技术而来的人,也不能不卷入其中,倾听别人的政治主张,发表自己的国是意见。相对于国内的沉闷而言,日本的留学生界如同一锅沸水。这个巨大的转折点就是三个多月前的拒俄运动。  沙俄是一个掠夺成性的侵略帝国。早在十七世纪五六十年代,它就开始了对中国东北的侵犯。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又不断强占中国边界,霸占了中国大片领土。庚子年它是八国联军之一。根据光绪二十八年签订的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第二年四月是沙俄从中国东北撤军第三阶段的最后期限。但沙俄不仅不撤兵,反而增兵南侵,又突然向清政府提出了七项要求。  这年二月,日本东京《 时事新报 》发表号外,登载沙俄驻日公使的谈话,说什么“俄国现在政策是断然取东三省归入俄国版图”等等,此事引起了留学生的极大愤慨。四月二十九日,东京留学生界在神田锦辉馆召开全体会议,决定立即成立拒俄义勇队,当即就有一百三十多人志愿参加,另有五十多人表示愿在东京本部工作,还有十二名女学生签名参加护理事务。这些热血青年坚决表示:“誓以身殉为大炮之引信,唤起国民铁血之气节。”两天之后,义勇队改名为学生军,准备回国开赴东北前线。  留学生的行动吓坏驻日公使蔡钧。他对朝廷说留学生名为拒俄,实则革命。清廷与日本当局相勾结,严令解散了学生军。此事对日本留学生刺激很大。本来大部分留学生只想拒俄,并非要革命。现在朝廷将拒俄与革命混为一谈,倒使不少学生清醒过来:不革命则无以拒俄。于是以黄兴、陈天华、秦力山、吴樾等人为首,在学生军的基础上组织军国民教育会,其宗旨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采取“鼓吹”、“起义”、“暗杀”三种形式与朝廷作斗争。就这样,留日学生们的政治热情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此同时,各种宣传爱国思想的报刊杂志相继诞生。  杨度记得,他离开东京时,留学生界的报刊只有《 国民报 》、《 新民丛报 》以及他和黄兴等人创办的《 游学译编 》等三四家,而现在又冒出了《 湖北学生界 》、《 大陆 》、《 浙江潮 》、《 江苏 》等一系列刊物,还有一批以通俗语言写成的小册子,如陈天华的《 猛回头 》、《 警世钟 》,杨毓麟的《 新湖南 》,宋教仁的《 灭汉种策 》,秦力山的《 革命箴言 》,朱德裳的《 中国魂 》等等,在留学生中广为散发,影响极大。  杨钧和代懿到达东京后,经过一段短暂时间的日文补习,分别进了弘文学院和陆军学校。杨钧很用功,半年后便能用日语谈话了,空余时练字治印。他的治印技艺很快传遍了留学生界。知道哥哥要来,他在饭田町为哥哥找了一间寓所。  寓所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老头名叫田中龟太郎,老太太叫和子。有一个独生子叫田中君代。田中君代的太太是横滨一个富商的女儿,于是他住横滨协助岳丈经营商务。田中龟太郎十分喜爱汉学,尤嗜好中国的书法篆刻。他能讲中国话,因治印与杨钧认识,结为忘年交,情愿以半价出租给这位小友。  杨度住进龟太郎的家,见两间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老两口慈祥和气,又看到他们的书房里悬挂着中国字画,书架上摆着不少中国线装书。田中龟太郎时而用日语,时而用汉语与他谈话,杨度心里高兴,仿佛此处就是家乡似的。  下午,田中龟太郎用中国传统饮食招待杨度兄弟和代懿。饭后,杨度将母亲亲手做的布鞋交给弟弟,把杨庄母子的合影交给代懿,又把那包豆豉紫苏姜分成两半,一人拿一半。二人接过来自故国亲人的礼物,欢喜无尽。三郎舅说了一个通宵的话,从家事说到国事,从中国说到日本,一直到窗口发白才躺下睡觉。  杨度重到日本的消息,很快便在东京留学生界传开了。去年杨度在日本弘文学院求学时,留学生们认为他是一个勤勉聪慧的书生。许多留学生半年尚未入日语之门,杨度三个月便过了语言关,然后便是整日整夜地啃着日文原版书籍。历史、地理、哲学、文学、法律,什么书都读,且过目不忘,令同学们钦慕不已。除开读书外,大家并未见他参加多少政治活动,都以为他是专门做学问的书呆子。谁知毕业前夕,他却以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一人与嘉纳反复辩难,竟然使得这位日本教育界的权威语塞。仿佛一匹骤然冲出的黑马,令东京留学生界刮目相看。然而,正当大家都想与他结交时,他却突然回国了。不久,《 游学译编 》出版,刊出了杨度洋洋万言的序文。文章从培根、笛卡儿、孟德斯鸠、卢梭、亚当·斯密、达尔文、斯宾诺莎谈到孔子、左丘明、司马迁、孔尚任、李鸿章、黄遵宪,从欧洲说到美国,从日本说到中国,论学术,论教育,论军事,论实业,论理财,论内政,论外交,论历史,论地理,论时论,论新闻,论小说,学问之渊博,见解之深刻,议论之犀利,爱国情感之深厚,为留学生文章中所罕见。大家这才认识到貌似书呆子的杨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胸中仿佛蕴藏着古今中外的一切学问。弘文学院的人以做他的校友而自豪,外校的人以不识他而遗憾。朝廷开经济特科为日本留学生界所瞩目,且应试人中也有回国的留日生,当杨度高中一等第二名的消息传到东京时,大家又为之惊叹,不久“梁头康足’的消息也传进来了,大家愈加看出了朝廷的卑鄙。现在,杨度避难再来东京,寓居异国的留学生们谁不想见见他?短短几天里,饭田町田中寓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许多人是第一次见面,大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味道。杨度慷慨豪放,热情坦率,给初次见面的人很好的印象。  黄兴、刘揆一这两个老友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广东人胡汉民。杨度见此人很有才气,极乐意与他交朋友。四人在一起畅谈了半天。黄兴还在弘文学院继续学业,刘揆一到东京后换了几所学校,后来也进了弘文学院,与胡汉民同班。他们建议杨度再进弘文学院。究竟在日本学什么好,杨度一时尚未拿定主意,想想弘文学院情况熟悉,暂且挂个名字在那里也好,就答应了。  留学生对读书大多很随便,学校管束也不严,杨度在弘文学院挂名后,便在饭田町寓所贪婪地阅读这几个月来出版的各种报刊杂志。  十月,梁启超从美洲游历回到横滨。梁启超自戊戌政变时逃到日本,已经整整五年了。当年出逃的那些惊险情景,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每当他闭目略作休息时,那一幕幕的场面便会不期而然地浮现在眼前。  八月初六这天,梁启超在谭嗣同的房间里说话。那时,梁住粉坊琉璃街新会邑馆,谭住半截胡同浏阳会馆。两地相隔很近。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谈新政,谈学问,遇到意见相左时,两人都会大声激烈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常常弄得面红耳赤,但彼此之间从不存芥蒂。这天的谈话没有争吵,近日政局的种种恶象,使他们对变法的前途怀着深深的忧虑。正说着话,谭嗣同的仆人神色慌张地破门而入,急促地说:“三公子,大事不好了!外面的人都在说,皇上被太后抓起来了,南海会馆已被抄,幸而康先生已去上海,不然就要抓起杀头了!”  谭、梁一听,知道西太后已先下手,新政彻底失败了。梁启超赶紧起身说:“复生,事情已万分危急了,我与日本使馆代理公使林权助有一面之识,我们赶快到日本使馆去,请求他们保护。”  谭嗣同面色不改,仍坐着不动。  “快走吧,抄了南海会馆就会马上来抄浏阳会馆,晚了就逃不成了。”梁启超抓起谭嗣同的手催道。  谭嗣同似乎早有预料似的,慢慢地说:“我一直想救皇上,看来皇上已不可救了。现在要救南海先生,也没有办法救。我活在世上,已没有事情可做了,只有等死。”  梁启超急道:“哪有等死的道理!留得人在,自有成功的一天。快走吧,复生!”  谭嗣同依然平静地说:“你说的有道理,对天下事,应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心。但我早已作了打算,我愿意一死殉皇上,殉国家。中国变法从来未有流血者,有之,请自嗣同始!”  梁启超深为谭嗣同以死殉国的牺牲精神所感动,他紧握着好友的手说:“这样的话,让我和你一起流血吧!”  “不!”谭嗣同坚决反对,“你赶快到日本公使馆去,伊滕博文这些日子正在北京观光。他是个大英雄,对我们的事业向来是支持的。你请他致电日本驻上海领事,赶快救南海先生!”  梁启超答应了一声,便离开浏阳会馆,来到东交民巷日本使馆。这时已是午后两点钟,代理公使林权助正和来华旅游的前任首相伊滕博文饭后聊天。林权助得知有一个中国青年匆忙来访,便出门相见。见面之后,才知是梁启超。他见梁面色苍白,一脸悲壮之色,知有大事,忙领他进了后面的一个房间。梁启超开门见山地说:“请给我一张纸!”  林公使拿出一张纸来,又递给他一支自来水笔。梁启超接过纸笔,刷刷写下:仆三日内即须赴市曹就死,有二事奉托,君若犹念兄弟之国,不忘旧交,许其一言。  林公使笑着说:“梁君,出了什么事,这样严重?你不要写了,就用口说吧,我可以与你用中国话交谈。”  慌急之间,梁启超竟一时忘记了林公使是个中国通。他拍打着脑门说:“我糊涂了!”  林公使用玻璃杯子端了一杯白开水过来,梁启超喝了两大口说:“公使先生,中国出了大变故,太后囚禁了皇上,抓捕新政官员,我也马上就会被抓,最迟三天内就会被杀头。我的生命早就献给了我的国家,杀头毫无所惜,现在只是请你出面解救皇上,保护皇上龙体不受伤害。康有为先生目前正在上海,请你电告贵国驻上海领事馆,想法搭救康先生。我要求的就是这两件事,恳请你们帮忙。”  林公使并不知道中国出了这等大事,惊诧之余,果断地表示:“可以。梁君,你说的这两件事,我决意承担。不过,你为什么要去死呢?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变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定救你!”  梁启超听了这几句话,悄悄地流下了两滴感激之泪,说:“好,谢谢你了,伊滕博文先生那里,也请公使代我转达此意。”  “伊滕前首相就在客厅,你去见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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