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忙解下围裙,将绒呢捧到心口边,对杨钧说:“你代我谢谢你哥哥,我这就收起来了。过几天我叫我崽到城里去请个裁缝来,好好做件外套过年穿。不叫云湖桥土裁缝做,他们冇见过世面,会糟蹋这段料子的。这可是一段来得远的东洋呢子啊!” 说着,笑眯眯地走出厨房,进了卧室,打开一个皮箱,将它珍藏起来。就这一段绒呢,将周妈这几年对杨度的无名怨恨一扫而尽。到了晚上,她在老头子的耳边一个劲地将杨度夸个不停:“我说老头子呀,晳子这趟洋出的,真是大大地开通了,比先前懂事多了,又有礼性了,你不要总记得他瞒着你去东洋。你不同意嘛,他只得这样了。小三子说,娘老子他都瞒着哩!怕你们骂他。哎,这孩子也可怜兮兮的,你就宽恕他这一次吧!” 见王闿运不吭声,她抱着老头子的脸亲道:“晳子送给我的东洋绒呢又细又软,真是好料子,我要好好做件外套,打扮打扮,让你看着高兴。喂,老头子,你看做件什么样子的好看?” 莫以为王闿运这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头子缺乏激情,也莫低估了这个四十多岁模样不中看的村妇的魅力,周妈这一劝一媚还真在王闿运身上起了作用,老头子对杨度的气恼,十成消了八九成。 要说王闿运对自己的高足有多大的恼怒也说不上。杨度不辞而去东洋,当然令他不快,气来了的时候,也会骂上几句,但他并非坚决反对门生出国留洋。王闿运向来通达,虽恨日本的无礼侵犯,但也知道日本的确国力强大,去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认为杨度的国学根柢还并不扎实,不必赶时髦急着出国,更重要的是因为杨度在戊戌年卷入了康梁一派中,而康梁之徒大多逃亡在日本,他担心杨度去日本后会继续与他们混在一起,中民权民主的毒太深而最终会动摇自己的信仰。现在杨度回来了,他心里已觉欣慰,还居然给周妈送了一份礼,这更给不护细行的老先生的脸上很抹了一道光彩。家人和外间对他与周妈关系的议论以及看不顺眼等等,他岂会不知?对于这件事,他自有一番难以对世人说清楚的苦衷。 王闿运六十丧偶后,仍需要女人的温情和照顾,但续弦又会给他和他的家庭带来新的烦恼:花甲老人的续弦自然不可能是黄花闺女,过门来的人曾经有过自己钟情的男人,还一定有留在前夫家的儿女,她如何能一心一意地服侍老头子,服务于王氏这个大家庭?自己的成群儿孙,又会不会接受新来的内当家,给不给她以相应的礼仪和尊敬?王闿运亲眼看过多少这种家庭内部的矛盾争吵,最后大半皆以分崩离析的结局而告终。且不说世风日下的今天是这样,就是风气淳厚的古代也不能例外,所以颜之推的家训里专门列《 后娶篇 》,历数前代贤父孝子,因后妻参入而失和;又多父死之后,辞讼盈公堂,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造成家门大不幸的悲剧。王闿运每读《 颜氏家训 》至此,莫不感慨唏嘘,遂坚决不予再娶。周妈心思细致,服侍周到,很得王闿运的宠信,简直不能离之须臾。前年,周妈的丈夫死了。周妈几次流露出要王闿运将她明媒正娶,但老头子丝毫不动心,她后来也便绝了这个念头。既不是后娘,周妈再厉害,也拿不起款式,不可能在他王家制造事端。他既得了女人的照顾,又免去了家庭的纠纷,可谓一举两得。这其实正是王闿运纵横之学在家政方面的运用。可怜一个欲以此学斡乾旋坤安邦定国的当世奇才,不能施展于庙堂之上,只能用之于房帷之中。老头子在自鸣得意之时,常常免不了心中的悲哀。王门子弟从小受诗书熏陶,个个都清高得很,那个出身农家不识之无的女佣,在他们的眼里实在地位卑贱。这几个月又添一个才气横溢、禀赋冷傲的新媳妇,她连招呼都懒得跟周妈打一声,使得王闿运心里颇为周妈抱不平。她虽是佣人,但到底是陪他睡觉的屋里人,多少总得给点脸面吧!现在杨度从东洋回来,居然万里迢迢给周妈送来一份厚礼,使王闿运大为感动。他觉得杨度此举一来为他补了所欠周妈的情,再则也为子弟们,尤其是为叔姬树立了一个榜样。王闿运决定给杨度此举以回报。 王闿运把儿子、媳妇和杨钧都叫到书房里,带着笑意对他们说:“晳子这次漂洋过海,真是学到了不少学问,他回国来能给周妈送一份重礼,我看这就是出息了。重子,你回去一趟,叫你哥哥来,就看在他对周妈关心这一点上,我宽恕了他!” 杨钧一听,大喜过望,忙说:“我这就回家去告诉他。” 代懿也欢喜,杨庄脸露喜色,心里却冷笑道:“好个老不正经的公公!” 杨度来到湘绮楼,毕恭毕敬地向先生赔了不是。王闿运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又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便绝口不再提过去的事,师生相见,一如往日的融洽。杨度又说起愿去京师参加明年的特科,王闿运更是高兴,一口答应要湘抚俞廉三保荐。 过了几天,王闿运接到张之洞寄自武昌督署的信。信上说,多年来浮沉宦海,应酬簿书,办事既多掣肘,学问又早已生疏,甚是无味,而老朋友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名山事业,杏坛伟绩,令人称羡;得知老友已辞去东洲书院的教席,欲聘为两湖书院的山长,不知肯屈驾北上否?最后又提到,高足杨度在日本留学时表现甚为出色,据说近日已回国,能否同来一见? 王闿运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张之洞的信了,看到这个声名已非常烜赫的老朋友的亲笔信,他当然很觉高兴,但他不能应邀去两湖书院,因为他不想再离开湘绮楼外出谋生了。令他奇怪的是,这个日理万机的湖广总督,怎么会知道他有个弟子叫杨度,又知道杨度去了日本,而且竟然还知道近日已回国。难道杨度在日本有什么惊人的举动?王闿运想到杨度考经济特科,正要督抚举荐,与其找湖南巡抚,不如找张之洞。倘若得到张的保举,岂不分量更重!于是他给张之洞修书一封,要杨度亲自送到武昌去,借此见见面。杨度自然乐意。不过,杨度也很纳闷:赫赫有名的总督大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二 张之洞眼中的高才 对于张之洞其人,杨度断断续续地从先生和其他官绅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谈论,有些印象,但究其实,他对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所知甚少。 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为道光丁未年的状元,他本人十六岁便高中顺天乡试解元,一时间以神童名震全国,本可次年连捷中进士入翰苑,为科举史话再添一个少年高第的例子,却不料喜极转悲,父亲陡然去世,他不得不在家守制,眼睁睁地坐失一次机会。到了以后几科,张之万连续充任会试考官,按规定张之洞须回避。同治元年,张之洞入京会试,却不料意外告罢。次年再次会试,便巍然高中一甲第三名,成为举世瞩目的探花郎,再次轰动全国。那时,他才二十六岁。从此,“张之洞”三个字,便成为神童才子的代名词。 张之洞进翰林院后,对国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于官场上的腐败之风尤为痛恨。他敢于触犯权贵,一再上疏弹劾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员,很快便赢得舆论的称誉,成为清议派的领袖。但张之洞并不一味蛮干,他于宦术甚有研究:触犯权贵,以不冒犯太后、皇上为原则;弹劾大员,则以证据充足为基础。当时官场上流传一个“附子不入药”的故事,最能见张氏的为官之术。 光绪六年十一月的一天,慈禧打发两个太监挑八盒食物赏赐妹妹醇王福晋,由一个宦官领着,大摇大摆地走到午门。守门护军按宫中规矩,要宦官打开盒盖检查。宦官仗着是慈禧身边的人,所送的又是慈禧的赏物,十分傲慢,不愿打开,护军因职守在身,亦坚持按规矩办事。双方争执不下,居然殴打起来。宦官气得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后跑到慈禧跟前,一状告起,说护军不让他们出门,还踢翻了赏物。慈禧一听怒火冲天,立即下旨,革去护军统领的职务,将参加斗殴的护军速交刑部关押,并要刑部处以杀头示众。 这个谕旨刚一下达,便引起了宫中极大的不安。大家议论纷纷:护军按章办事没有错,宦官仗势违禁才真正地应受处罚,现在是非颠倒,举措乖置,照这样下去,宫禁岂不混乱,谁来忠于职守?翰苑侍读学士陈宝琛闻之气愤,拟上疏慈禧,希望她收回成命。张之洞对陈宝琛说,疏可上,措辞不宜太激,只能说此风不可长,门禁不可弛。陈宝琛认为张言之有理,把原拟的正折改为附片。张之洞见上面有这样的句子:“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又说,“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亦无以自安。此事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两宫遵祖训必宜从轻。”张之洞看后,似觉重了,回家后越想越不妥,深夜打发家人急驰陈府送信。陈宝琛看那信上只写了八个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一句诙谐话。附子,系中药中的一味。此话表面看来是说去掉药单上的附子一味,实则要陈勿上附片。陈将此事与当时同为清议派首领的张佩纶商量。张佩纶看了附片后说:“这样好的奏章不上,真正可惜。”于是陈将此片递上。张之洞听说后叹息:“我之谏,陈弢庵不采纳,又如何能指望太后采纳陈弢庵之谏呢?可见从谏如流不是一件容易事。” 张之洞鉴于陈片言辞之激,自己再拟一道疏,用极其委婉动听的语气陈说前代阉宦之祸,颂扬国朝宫禁之严,夸奖两宫太后治内宫有方,并望严防阉宦中的小人惹是生非,有损圣德,而绝口不提护军有理、予以宽恕之类的话。结果陈之附片留中淹没,而张之奏疏受到慈禧的赞赏,护军统领和参加斗殴的几个护军也都被赦免,一场宫中闹剧就这样较为合理地收了场。 慈禧于此看出张之洞的忠心和才干。过两年,张便以内阁学士的身份外放山西巡抚。晋抚任上三年,张被朝野誉为贤能。法国侵略军从越南入侵广西时,慈禧升张为两广总督,处理对法战事。张之洞一到广西,便礼聘在家养老的名将冯子材为提督,带兵出击。冯子材感激张之洞以清望高位而看得起他,遂为之驱驰。取得谅山大捷,为软弱无能的清廷赢得了极为罕见的对外胜仗。自然,这个功劳被记到身为制军的张之洞头上。张之洞因此而赢得了举国上下的称颂,一跃而为疆吏之首。光绪十五年修建芦汉铁路,张之洞以能当重任的名声奉调为湖广总督,监理芦汉铁路湖北段的修筑。 张之洞办事气魄宏大,规模壮阔,但也不免好大喜功,挥霍糜费。他在武昌办学堂,建工厂,其中最有名的工厂就是汉阳铁厂。汉阳铁厂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炼铁厂,为中国的重工业奠下第一块基石。但汉阳铁厂由大冶取矿,由萍乡运煤,成本高昂,成效甚少,也因此遭到了不少有识者的讥责。去年八国联军打到北京,他与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袁世凯打起东南互保旗号,即向外国列强表明所管境内自行保持安定,不需外人代为靖乱,从而堵住外国列强入侵这几个省的借口,使东南半壁免遭蹂躏。张之洞等人的这个举动,深得逃难在西安的慈禧太后的赏识。今年五月间,他又和刘坤一会衔,一连三次上疏请求变法。这有名的“变法三疏”也得到了慈禧的首肯。 张之洞是一个洞悉国家弊病、头脑清醒的大员,他深知中国不变法则别无出路,故而戊戌年之前便厕身康有为的维新行列,庚子年之后又及时上疏再弹变法旧调。但张之洞又是一个看透了朝廷权力争斗的老练圆滑的官僚,他最善占测气候,明哲保身,故而戊戌年他一旦看出苗头时,便广为刻发《 劝学篇 》而表明他对太后的忠心,划清与康有为的界限,保住了自己的优渥圣眷。 这就是张之洞,这就是满肚子帝王之学却一无仕宦经历的书生杨度暂时还不能认识的湖广总督。然则张之洞何以知道杨度呢? 原来,张之洞器局开阔,在疆吏中首倡重开留学之风。朝廷采纳后,他管辖的湘鄂两省官派留学生为各省之最,其中绝大部分是去日本。张之洞对这些派往日本的留学生十分重视,他希望这里面能产生大久保利通、伊滕博文那样的治国大才。他委派一位能干的幕僚,每隔一段时间到日本去一次实地查看,并向他汇报在日本的留学生,尤其是两湖留学生的动态。杨度不曾想到,他与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纳治五郎辩驳有关支那教育问题一事,早已通过那位幕僚传到了张之洞的耳中。 那是两个多月前,在弘文学院第一期速成班结业会上,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发表了一场学术演说。嘉纳讲叙了普通教育的三个内容:德育、智育、体育,指出应三者并重,缺一不可,给全体学生很大的启发。嘉纳又说谋国当以和平主义,而不能取骚乱主义,并强调必须服从满人的朝廷。这是因为满人有居高临下的气概,笼络一切的魄力,而汉人尚文守雌,善于服从,故满人天生当为君,汉人只能为其臣役,何况汉人臣服已久,岂能复有他心?还说今日之世界,其实为种族竞争之世界,白种人最强,黄种人无以敌之,汉人只有臣服满人,不生异心,再与日本相结合,方能保东方局面之安定而不受白人之欺负。 嘉纳这一番议论,中国留日学生大多不能接受,但慑于他在日本教育界的崇高名望,大家又都不敢与他当面争辩。杨度这段时期受黄兴等激进派的影响较大,思想偏向于激烈,在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他站起来愤怒驳斥这位日本教育界的权威。他说,欧洲数千年向不闻以和平进步,必待法国大革命后引出全欧革命才一举进入文明;日本几千年来亦不闻和平进步,必待近三十年来倾幕之兵、立宪之党经过一场大骚乱,而后才能跃入文明之邦,所以骚乱可以鼓全国之民气,促文明之进步。杨度又慷慨激昂地说,汉人决不比满人低贱,也决不比日本人低贱,黄种人固然要联合起来对抗白种人的种族压迫,但这种团结,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决不能在黄种人内部又划分高低贵贱。杨度的当面反驳,赢得了全体与会中国留日学生的支持和赞扬。过几天,梁启超在横滨主办的《 新民丛报 》刊登了杨度与嘉纳的辩论,所有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无不对这位湖南青年深表钦佩。 张之洞尽管不准老百姓看《 新民丛报 》,他自己却每期必读。杨度鼓吹的骚动进步主义虽为张之洞所反对,但杨度所表现的那种无畏的气概,却为张之洞所佩服。同时,作为汉民族中出类拔萃的人才,张之洞的心灵深处对朝廷比比可见的无德无才而处高位的满洲亲贵是极为不满的,杨度反驳嘉纳的话正是道出了他的这段心曲。当他从幕僚处知道杨度是湘军将领之后,又是好友王闿运的弟子,二十岁中举,近期已回国时,便决计要见见这个后生。 杨度奉师命来到武昌督署辕门口,将名刺递了进去。好半天,门房才姗姗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宣纸,操一口厚重的河北土音,大大咧咧地说:“我家大人出了一道上联在这里,你将下联对上。对得好,我领你进去见大人;若是对得不好,你就识相点,赶紧离开此处走路。我这里有笔和墨,你就对吧!” 说着,将手里的宣纸递过来。杨度没有想到见张之洞还有这么个规矩,他觉得有趣。对对子并不是难事,他八九岁时就能对得很好。可是,当他从门房手里接过上联时,却深感出语不凡:“风物称闲游,望渺渺潇湘,万水千山皆赴我。”这上联显然咏的是湖南风光。潇湘景物,在诗人墨客的眼中,通常笼罩着芷兰芳菲、多情多意的气味,这位辖制湘鄂两省的制台大人,面对着三湘大地,竟显得如此心闲气定、胸壑开阔,确乎有一股包含寰宇、弥纶天地的气概充塞于内。自己下联的气势一定要能与之相匹敌才行。杨度坐在板凳上托腮苦想。门房一旁揶揄道:“对不出来了吧,谁要你的名刺上写着举人的头衔?凡读书有功名的人来见,我家大人都要设这道难关。不这样的话,他老人家一天见客还见不赢哩!” 门房的聒噪,使杨度很烦厌。他走出小屋子,背着手在辕门外踱来踱去。突然,他灵感一来,有了!忙进屋蘸墨疾书:“江湖常独立,念悠悠天地,先忧后乐更何人?”门房看了看,头轻轻地晃动说:“我家大人出了十七个字,你也对了十七个字,字是一样多,好不好我就不晓得了,也不知我家大人满意不满意,你等着吧!” 说着进去了。一会,门房对着杨度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说:“杨少爷,劳您久等了,请进,请进。” 杨度知道张之洞认可了他的下联,心里高兴,对门房说:“烦你在前面为我带路。” 门房弯着腰说:“小人不敢!杨少爷您请前面走,小人我在后面跟着。” 就这样,杨度在前,门房在后,一路上指指点点地来到一间装饰得十分豪华阔气的厅堂。门房走前一步,将左边一扇发亮的宝蓝色绸棉帘掀开,对杨度说:“杨少爷请进,制台大人正等着您。” 杨度从掀开的帘子下走进房间。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地面上铺着两寸来厚深红色西域毛毯,四周紧靠墙壁摆着的是一色黑漆大书架。房间中央有一个大铜盆,铜盆放在半尺高的木架上,铜盆里是垒得高高的烧得通红的木炭。外面早已是寒冬腊月了,这里却暖洋洋的。靠南面窗户边有一个大书案,书案上堆满了文件。书案旁边有一个一人来高的镶金嵌玉的景泰蓝花瓶,花瓶侧面坐着一个身穿便服背后拖一条花白辫子的老头,老头正在细细地看着他书写的下联。杨度知道,这老头无疑便是声名卓著的张之洞了。 他趋前走上几步,双膝往地毯上一跪:“湘潭杨度拜见制台大人。” 张之洞的目光从宣纸上移了过来,眯着老花眼睛,将杨度仔细地看了一会,慢慢吞吞地说:“哦,你就是杨度,起来吧,坐到那边去。” 杨度顺着张之洞的手势,在他对面一张铺着俄国毛毯的椅子上坐下,立时觉得背后如同有一把火在烧,浑身热得滚烫。 “我看了你的下联,对得不错,不愧是王壬秋的弟子。”长着一张干瘦长脸,大鼻子大眼睛,满口大胡须差不多全白了的张之洞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椅子轻轻地转了一下。杨度这才发觉他坐着的原来是一把西洋进口的转椅。 “老大人夸奖了,老大人的上联才真的有涵盖山河的气魄。”杨度的回答既是恭维,也是心里话。 “哈哈哈!”张之洞笑了起来,显然这句话说得他爱听。“老夫六十多岁了,还有什么气魄不气魄,聊以自嘲罢了。你的老师身体还好吗?续弦了吗?” “湘绮师身体还健朗,并没有续弦。”杨度说着,从口袋里将王闿运的信拿出来,双手递上。 “还是要续弦好!”张之洞边说边拆开信,很快浏览了一遍,说,“怎么?他不愿来武昌!我这张老脸皮,他都不肯赏啦?” 杨度忙说:“湘绮师离开东洲书院时,上上下下都攀轿挽留说,何必要到别的地方去哩,若是嫌薪金低,可以再加些。他老人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不是要到别的地方去舌耕,这次回云湖桥就不出来了,要在云湖桥颐养天年。因为当众讲过这样的话,所以不能来武昌,免得别人说闲话。” “世上最聪明的读书人就是你的这个老师。”张之洞自个儿端起桌上的茶碗喝起来,那茶碗里盛的是高丽参汤。“他活得自在,不像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每天起早贪黑地受人驱使。” “老大人是国家的栋梁,皇太后、皇上不可一日离开老大人,自然得日夜为国家操劳。”杨度本来还想加一句“湘绮师再聪明也只是书生终老而已,岂能比得上您”,想想这话万一传到先生的耳中,老头子会火冒三丈的,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在日本呆了多久?”张之洞望着杨度问。杨度觉得那目光中明显地含有审问的神态,不免有点心跳。他记起先生有次在明杏斋里对他说过的话:越是在名声大地位高的人面前,越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万不可气馁。你本来就名位低,若再气馁,则愈加在这种人的眼中变得渺小了。应该反过来,以气盛来补自己名位的不足。这就是孟子“说大人则藐之”的背后原因。先生还说,这种气概,左宗棠在未发迹时保持得最好,他有意向左宗棠学习,也有好的效果。杨度想到这里,心很快安定下来,跟张之洞说话,要的正是这种气概。 “晚生十月中旬回来的,在日本读了半年的速成师范。” “你并不是湖南的官费生,自己花钱去日本,为的是什么?”张之洞顺手将书案上一个玛瑙鼻烟壶拿起,打开小盖子,倒出一点粉末在手指上,然后将粉末抹到鼻孔边。 “晚生到日本,是想看看日本人究竟是如何把国家治理得富强起来的。”杨度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望着张之洞,气势充沛地说,“都说日本三十年前比我们还落后,仅仅只有三十年时间,就把国家治理得强盛起来了。晚生认为,一个有志于国事的士人,应该放下架子,亲自到人家那里去看看学学,所以虽然没有得到官费名额,我还是去了。” “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杨度颇为兴奋地回答。 “好!你有哪些收获,下次再跟老夫谈。”张之洞将鼻烟壶放回书案,盯着杨度问,“老夫现在问你,你为何要在日本鼓吹骚动。反对朝廷,你难道没有想到,这是大逆不道的吗?” 杨度大吃一惊,他没有料到张之洞会突然这样严厉地责问他。瞬时间,他有点后悔不该来闯虎穴,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既已来了,便不能退却,说大人则藐之!他从容回答:“回大人的话,晚生在日本的确是讲过,一个弊病丛生的国家,与其死水一潭发烂发臭,不如来点骚动,招引生气,龚瑟人早就说过: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可见鼓吹骚动的,并不就是罪过。至于朝廷,也不能说它事事都对。倘若一点缺漏都没有,为何皇太后、皇上在蒙尘时要下诏自责呢?假若在太后着迷于义和拳时,有人坚决反对并起了作用的话,又哪来的日后帝后播迁呢?伍员唱反调而为忠臣,伯嚭善逢迎而为奸佞,这已是历史的定论。因此,反对朝廷的不见得都是反叛。晚生以为,大逆者,逆全国之人心也,大反者,反天地之大道也,而招引生气、补苴罅漏,不能谓之大逆不道。晚生无知,还望大人赐教。” 杨度这一番雄辩,试图将自己在日本对朝廷的不恭之心不轨之言轻轻巧巧地掩盖,倘若遇到的是一个满蒙亲贵,或是一个对朝廷愚忠的汉族大臣,自然并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可是现在问话的是一个想顺潮流而动,力倡变法,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开明总督,张之洞不但不认为他是在巧言掩饰,反而认为他说的是真正的实话。 “照这样说来,你是大清朝的忠臣,老夫错怪你了?”张之洞站起身,离开转椅,在西域毛毯上甩手踱步。他气血不好,坐久了身子就发麻,非得走动走动不可。他比王闿运小两岁,在杨度看来,却比湘绮师显得老迈得多,且身材矮小,远没有先生的风采。张之洞这句话是讥讽,还是真的消除了误会,杨度一时拿不准。他和他的老师一样,从来没有想到要做大清王朝的忠臣,孜孜以求的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负。杨度本来想回答:“晚生要做的是中国的忠臣,并不想做一家一姓的忠臣。”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位大清朝的宠臣面前,初次相见便说出这等话来,毕竟是太冒昧了,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敷衍,“晚生家父祖两辈蒙受国家之恩,晚生本人又是举人,的确如大人所说的,一心想做朝廷的忠臣。在日本,虽有与朝廷为敌的革命党,但晚生与他们并无联系。晚生在日本半年,感受最深的是,日本之所以迅速强盛,就是因为明治维新加强了天皇的权力。我们中国要学日本,首要之点也就是要加强朝廷的权力。关于这一点,晚生还要慢慢向老大人禀报。”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很满意,他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起身走到景泰蓝瓶边的书架前面,从架子上拿出一张报纸来递给杨度:“这张报纸想必你在日本还没有来得及见到,那上面登了一首黄河歌词,写得不错。作词的杨承瓒是不是也在日本留学,你认识他吗?” 杨度接过报纸,大感意外。原来这是一张《 新民丛报 》。《 新民丛报 》上刊登的文章,多数说的是维新变法,梁启超的时论,几乎每期都有。梁启超以他特有的笔端常带感情的“饮冰体”感染着千千万万的读者,使他们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国内许许多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依旧如醉如痴地崇拜他。这种心情,不但不因朝廷的禁止而减弱,反而随着太后、皇上再次明令变法大为增强了。人们普遍认为,康梁是首倡变法的先驱,戊戌年对他们的镇压是错误的。尽管人心如此,官方依然维持原议:康梁是乱党,他们所发行的报刊是绝对禁止在国内传播的。就是这样一张被慈禧太后视为洪水猛兽的《 新民丛报 》,居然出现在堂堂湖广总督衙门内,大模大样地摆在总督大人的书房里,杨度大为惊讶。至于歌词的刊出他也没想到。梁启超想为留学生们制作一首新歌,要求雅俗共赏,利于唱诵,在《 新民丛报 》上发起征稿启事。杨度以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写了一首歌词,为不让老友知道是他写的,便用自己的原名“杨承瓒”三字落了款。不料梁启超毕竟眼力不凡,作为首选刊登了他的《 黄河曲 》,更不料张之洞英雄所见略同,也加以称赞。杨度很高兴,仔细看着。刊出来的是他的原稿,一字未改: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回禀大人,这首歌词是晚生所作,杨承瓒是晚生小时候的名字。” “哦!”张之洞的眼睛里射出欣喜的光芒。看到杨度对的下联时,他便知此人器识不俗;听到杨度为自己辩解的那一席话后,他更知此人胸襟开阔;得知这首《 黄河曲 》为杨度所作之后,他又感觉到这个青年的爱国之情。张之洞一生所结识的有才有识的年轻人不下千数,但像杨度这样的人才尚不多见,此子无疑是时下士人中的高才捷足。张之洞的脸上显露出一派赞许的神色,说,“你以黄河作为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象征,老夫于此十分赞赏。黄河曾经哺育了我们华夏举世无双的文化,培育了历朝历代杰出的人物,黄河就是我们中国的代表,我们应该颂扬它保护它。泰西各国尽管有很多东西超过我们,但他们的文化是远不能跟我们的文化,即诞生在黄河两岸的中华文化相比拟的。这就是老夫作《 劝学篇 》的目的所在。可惜现在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出洋留学的年轻人说起泰西来神魂颠倒,好像别人那里就是天堂,我们这里就是地狱似的,老夫为此感到忧虑。看到这首《 黄河曲 》,老夫知你不是那种数典忘祖之辈。你想参加明年经济特科,老夫支持你,只是老夫已奉派为主考,不便再上荐书。” 张之洞又站起来,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杨度兴奋地看着,似乎觉得老迈的总督的脚步变得轻盈多了,两手甩动时,那动作也很优雅。他设想,当年的神童才子必定有迷人的风采。“这样吧,我给四川总督去一封信,由他出面推荐你。他十年前做过湖南藩台,与你的老师也有交谊,由他来推荐也说得过去。你看如何?” “晚生深谢老大人的栽培。”杨度起身道谢,说着又要下跪。 张之洞急忙拦住:“不要这多礼节了,我是个不喜多礼的人。我这里事情多,也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家做准备。记住,特科考试定在明年闰五月中旬!”三 癸卯科会试在冷冷清清中收了场 四月二十四日下午,杨度和另外几位湘籍举子行色匆匆来到北京城,住进了长郡会馆。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他们之所以提前选在这个日子进京,是为了一睹状元打马游金街的盛况,因为明天正是癸卯科会试传胪的日子。杨度已参加过两次会试,但都没中。一同参加考试,别人高中,自己落第,心情的抑郁可想而知,何况他又是一个才大心高的人,哪里能见到那种场面!所以前两次传胪这一天,他便在会馆里一人喝闷酒睡大觉,根本不上街。这次不同了,他没有参加会试,自然也就没有考中的得意和落第的失意,也就有了旁观的闲心情。这毕竟是三年一遇的大场面,既来京师,如何能错过? 第二天一大早,杨度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到紫禁城午门外,挤在万头攒动的人堆中。满人入主中原,以少驭众,靠的是八旗子弟的武功威力,强迫汉人服从。入关以后,摄政王多尔衮采用范文程、洪承畴等人的建议,变镇压为笼络。一是礼葬崇祯皇帝,全部以原官职留用明朝旧官吏;二是尊孔祭礼,以儒家学说为立国之文化思想;三是开科取士,收买汉族士人。就这样,满人的政权巩固下来了。也因为如此,清代的每科乡试、会试,朝廷看得很重。从顺治开始,每代帝王都亲自出席会试的传胪典礼。 从乾隆二十六年起,传胪典礼定在四月二十五日这天,地点设在太和殿。太和殿就是民间所说的金銮殿,此殿位于紫禁城的中心,是享有最高地位的殿堂。遇到会试年的这天清晨,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殿前,设中和韶乐于殿檐下,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礼部、鸿胪寺设黄案两座:一于殿内东楹,一于丹陛上正中。又设云盘于丹陛下,设彩亭御仗鼓吹于午门外。三品以上大臣穿戴朝服站立于东西丹陛之下。辰初时分,礼部尚书赴乾清门奏请皇帝礼服乘舆,近侍导引入太和殿升座。这时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一卫士执鞭来到屋檐下。这鞭名叫静鞭,又叫鸣鞭。鞭子以皮制成,长一丈三尺,柄为木质髹朱漆,长一丈,上面雕刻一个龙头。卫士孔武有力。只见他拿起静鞭慢慢地绕着自身旋转,越舞越快,那条鞭也便渐渐成螺旋式上升。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声浪直奔云霄,绵绵几分钟不绝,有龙吟凤啸之余韵,世间任何响声似乎都不能与之相比。这样连舞三次,响过三声之后,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这时殿试读卷各官北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大学士进殿奉东案黄榜,出而授之于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再陈之于丹陛正中黄案。于是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新进士一个个身穿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站在东西丹陛下王公大臣之后。传胪官高唱:“某年某月大清皇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再高唱第一甲第一名某人,随之导引出班,就正中丹陛御道左跪,又唱第一甲第二名某人,再导引出班,就御道左稍后跪,又唱第一甲第三名某人,也导引出班,就御道右稍后跪。然后唱第二甲、第三甲新进士名字,但不再导引出班。唱名毕,鼓乐大作,丹墀两旁各官及新进士由大学士带领,向端坐在太和殿中的皇帝行三跪九叩礼。最后,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典礼到此结束,皇帝乘舆回后宫。礼部尚书将黄榜置于云盘内,奉出午门,放在彩亭中,再由校尉抬着彩亭,前面导着黄伞鼓吹,一路吹欢打打热热闹闹地来到东长安门外,张挂于长安街上。金榜两旁有卫士执戈护卫,张挂三天后取下珍藏于内阁。在礼部尚书捧榜出午门的同时,新进士分左右两队,左边由昭德门出,右边由贞度门出。一甲三人则随榜由午门正中而出。清代规矩,正中丹陛下为御道,御道非御驾不践。午门中路为御路,御路非御跸不启。亲王宰相都不可逾越这个规矩,惟鼎甲三人跪御道,行御路,这是给鼎甲三人的特殊荣誉,其目的也正是为了抬高科举考试的地位。 第二天,皇帝于礼部赐新进士宴,名曰恩荣宴,乃仿照唐朝的曲江宴而设。唐代士人以雁塔题名、曲江领宴为终生的无上光荣。清代学唐代的样,不但设恩荣宴,还将所有新科进士的名字刻之竖于国子监的石碑上,以便永垂不朽。恩荣宴上,一甲三人用金碗,二甲三甲者用银碗,各人均赐宫花一枝,小绢牌一面,上书“恩荣宴”三字,独状元与众不同,为银牌。席上金盘玉碗山珍海味,极天厨之馔,为民间所无。 光绪戊戌年以前每科的传胪典礼和恩荣宴大致都如此。然而今科 —— 经过戊戌流血、八国联军入侵后的癸卯科传胪典礼,其情其景却大异先前。 首先倒胃的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们有一半没有出席,来的一些人也懒懒散散,神情漠然,全没有以往那种兴奋激动之情。再看太和殿前,卤簿法驾一样都没有,一派冷冷清清暗暗淡淡的景况,站在左边偏殿廊庑下等候导引的新进士心中已开始疑惑不安:难道皇上御驾不来?正在心里嘀咕着,果然礼部尚书宣布:皇上圣体不适,不能参加传胪典礼。原来,三十三岁的光绪皇帝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精神不旺。自从戊戌年的变故后,光绪帝实际上已是一个关在瀛台的囚犯。从西安回銮这两年来,处境也并没有好转。他终日沉默寡言,忧郁不乐。有时慈禧接见臣工,也拉他坐在旁边。他知道这是老太婆为装门面而做出的假样子,所以也总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些重大的宫中仪式,慈禧要他出面,他也常常借故推掉。因为他心里明白,大清的年号虽然仍叫光绪,但这江山实际上早已不属于他了。出自这种心情,受历代祖宗和他本人过去所看重的传胪典礼,他也无丝毫兴趣参加了。 皇上不驾临,还能称得上殿试传胪吗?人们常常称进士为天子门生,其实天子并不出席他们的考试,也仅仅只是在这一天,才远远地与他们打个照面。对于大部分的新进士来说,说不定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才能得见天颜。不过这也就够了,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不仗着新科进士的特殊身份,寻常读书人一辈子能见得到吗?有这见一面的经历,“天子门生”四字,他们也便受之无愧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出来接见,这成什么典礼呢?既失去了得见天颜的机会,也使“天子门生”的美誉叫不响亮。这些新科进士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公大臣们到得稀稀落落,原来他们早已得知皇上不参加的内情,清早起来的满肚子激情,立时被打消了多半! 余下的仪式虽然按规定举行,但都如同演戏似的做作,缺乏真实的灵魂:三声静鞭响得不清不脆,只有响声,没有余韵;出班的一甲三人面对着太和殿里空空的宝座跪下,那模样,颇像祭祀逝去了的祖宗;连鸿胪寺的唱名官员的声音也没有以往的响亮动听。杨度和看热闹的京城市民们好不容易将金榜盼出来了。捧金榜的礼部尚书没精打采,跟在后面的状元、榜眼、探花也脸无笑意,两旁走出来的新进士们,一出门便各自星散了。一甲三人出了午门后,榜眼左霈、探花杨兆麟依旧仪送山东籍的状元王寿彭到齐鲁会馆,然后贵州籍的杨兆麟送左霈到他的拉面胡同家中,最后杨兆麟只在自己的小书童的陪同下,悄悄地回到云贵会馆。所谓的状元打马游金街,就在这种既不风光又不热烈的气氛中收了场。 第二天,杨度又听说恩荣宴也办得大不成体统。主持人恭亲王载澂只到礼部大堂坐了一会,新进士行完礼后,他便袖子一甩,走了。据说急急忙忙回王府的原因,是要听三喜班一个新来的漂亮女伶的清唱。参与考试的官员也到得不齐,宫花系红纸所做,写有“恩荣宴”三字的小绢牌也免掉了。席上摆的是粗瓷竹筷,陈列的是家常菜肴,令所有赴宴的官员和进士们哭笑不得。 晚上,杨度去皮库胡同看望夏寿田。夏寿田已升为翰林院侍读了,仕途还算顺利,但心情沮丧。庚子年他随銮驾西逃,历尽艰险,心头上一直压着一种亡国似的耻辱。回京虽一年多了,这种压抑感仍未全部去掉。他拿出在西安时写的《 庚子长安杂诗 》给杨度看。杨度读着“鲁乱国无刑,周衰民去礼。神州其左袵,皇舆竞西轨”等诗句,心情也很沉重。他把这两天的见闻告诉夏寿田,夏寿田苦笑着,想起五年前自己中榜眼时的风光,恍若有隔世之感。 杨度说:“明年是太后七十大寿,一定有恩科。” “是的,恩科已定了。”夏寿田点点头说,“今年秋闱,云贵两省的主考、副主考都已放了。” 云南、贵州地处偏远,路途艰难,历来乡试考官都先放这两省,为的是好让他们先启程。 杨度问:“放的何人?” “贵州的主考放的是李哲明,副主考为刘彭年。云南主考放的是张星吉,副主考放的是吴庆坻。” 杨度说:“李哲明、张星吉都不曾听说过,刘彭年、吴庆坻两人,戊戌年会试时,就听说他们先年一个放了四川正主考,一个放了河南正主考,都是大省,他们资历也老,想来这李、张二位,一定是翰苑老前辈了。” “什么老前辈,都是戊戌科我的同年。”夏寿田冷笑道,“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比我小三岁,是翰林院里最不用功、最无出息的人。” “这就怪了,他们何以有这样好的差运?是不是靠山硬得很?”杨度惊异地问。 “他们也没有很硬的靠山,靠的只是父亲大人当年给他们的名字取得好。” “这与名字有何干?”杨度如坠五里云雾中,迷惑地望着老朋友阴沉的脸。 “说起来真是荒唐!”夏寿田气愤地站了起来,“某大老说,明年是老佛爷的七旬万寿,是个大吉大庆的年份,最先放的主考要应着这个意思。他将翰林院的名单排了出来,挑选了这四个人,组成‘明年吉庆’四个字呈报老佛爷。果然老佛爷欢喜得不得了,立时就赏他一柄镶金吉祥玉如意。” 杨度将李哲明、刘彭年、张星吉、吴庆坻四人的名字重新念了一遍,真的组成一句“明年吉庆”的好话来。 “就这样,刘、吴两个老头子便只好委屈做年轻人的副手了。有人对这个大老说,李哲明放贵州正主考已经说不过去了,而张星吉年纪又轻,诗文又最差,放云南正主考,既引起翰苑哗然,又怕将来误事,最好换一人。那大老说,换谁呢?再也找不出一个大名里有‘吉’字的人了。老佛爷已经认可,还能让她老人家扫兴吗?算了吧,再不行,也是他的命好,告诉翰苑诸公都不要眼红了。” 抡材大典,乃国家最为重要的事情,却儿戏如此,令杨度震惊。联系到这两天的反常,两位老朋友都叹息不已。会试典礼的衰落,象征着国势的衰落;放乡试考官的荒唐,暴露了国事的荒唐。大清帝国的国运,看来真的是一蹶不振了。 四 八大胡同寻静竹 看了这场热闹后,参加闰五月经济特科考试的士子便开始呆在会馆里准备功课。经济特科只考两场:正场、复试,每场只考论一篇、策一道。杨度对国家时局有一肚子策论,他不习惯也不屑于泡在会馆里读死书,况且对朝廷科考也淡然多了,于是常常外出闲逛,晚上则多半在皮库胡同夏寿田寓所里谈天说地。在京城,除夏寿田这个多年挚友外,杨度心里还惦念着一个人,那就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姑娘静竹。 说来也怪,二十八岁的杨度自从成年以来,接触到的漂亮而又有才情的女子也不少,但没有几个能引起他的眷恋,而那个穿着一身绿色衣服操着带吴音的京腔的少女静竹,仅仅只和他有过一两天的短暂交谈,便偏偏在他的脑中刻下了十分清晰而美好的印象。这个印象五年来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甚至在异国他乡的岁月,他也常常想起过她。“我看重的是词,不是榜眼”,这句话,千百次地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这次从日本回来,做媒的不少,但他的兴趣都不大,要追寻心灵深处的原因,便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倩影常常出现的缘故。离家前夕,他把当年静竹送他的拜砖放进随身带的书箱里,暗自作好了打算,一定要借此机会找到她。 当然,五年过去了,犹如杜牧说的“绿树成荫子满枝”,当年的少女或许早已成了牵儿抱女的少妇,但无论如何,杨度想见见她,跟她说几句话。名花即使有主,他也愿再睹一次芳颜,聊以慰藉那种理不顺说不清、混合着种种情感、杂糅了各色意念的心思。可是,偌大一个京城,上百万人口,九市百街,数千个胡同,当初又并不知她住在哪里、操何种职业,甚至连她的姓都不知道,冠盖京华,茫茫人海,要寻找一个这样身份低微的弱女子,五年前都无法实现,五年后更从何处着手呢? 杨度记得,静竹对他说过,她是随教她弹琴的师傅来江亭玩的,她是苏州人,来京师三年了。自己当时听了这话后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心里想到这个女子一定沉沦下层。行,这就是线索!杨度想,静竹很可能是戏班子里的。 当时北京内城禁止演戏,戏院多半在正阳门外的中城。有几句巡城口号,道是:“东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马柴炭,南城禽鱼花鸟,北城衣冠盗贼,中城珠玉锦绣。”“珠玉锦绣”指的就是大栅栏的珠宝商店和围绕大栅栏一带的挂着蟒袍玉带的戏园子。这一带方圆两三里之地竟然集中了庆乐、庆和、广德、三庆、同乐轩五大京戏园,另外还有肉市之广和楼、鲜鱼口之天乐、抄手胡同内之裕兴园。杨度一大早便来到这里,他一家家戏园子寻找,遇到关门的,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来送给门房,请求让他进去;遇到正在演戏的,他就买一张票入场,先看前台,再看后台,都没有看到,他便四处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二十二三岁苏州来的名叫静竹的姑娘?所有被问的人都摇头。八家戏园子走遍了,问遍了,直到街头巷尾到处亮起了灯笼蜡烛,连静竹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他又累又饿,拖着两条疲乏的腿回到长郡会馆。 第二天起来,疲乏消失了,他的劲头又来了。换了一个地方,跑到朝阳门外的芳草园、隆和园去打听。跟昨天一样,又是一无所获。第三天,他去了阜成门外的阜成园、德胜门外的德胜园,所得结果与前两天一个样。京师主要的戏园子都找遍了,能问的人都问遍了。看来,静竹不是戏班子里的人。那么她是妓院里的人?杨度想到这里,心里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妓女又怎么样?妓女就不是人了?自古以来,风尘中的有识女子多得很,梁红玉、红拂,谁不认为她们是女中豪杰!哪怕静竹真的是妓女,也值得爱,也应该去见她!杨度在会馆里读了两天书,权作休息。这天一大早,他又出了正阳门。 京师中的妓寮也和戏园子一样,多在正阳门外,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八大胡同了。所谓八大胡同,是指五广福斜街、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朱芳胡同、胭脂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燕子胡同、柏兴胡同、留守卫、火神庙、青风巷等胡同。其实不只八处,大大小小的胡同有十多二十处。京师人口顺,喜欢以“八”来代替众多,如八大楼、八大春、八大居等等,这片众多的胡同,也便称之谓八大胡同了。先前这些胡同里住的是优童。这些优童大部分是戏园子里演旦角的男人,他们演惯了女人,渐渐地沾染了女人的习性:柔顺低媚,轻言细语。他们跟女人一样的傅粉涂朱,红衣绿裤,勾引男人。这些人被称为相公,又叫像姑,他们所居住之处叫下处。清代官场狎妓嫖娼是丑事,朝廷明文禁止,但玩弄优童不但不遭谴责,还被认为是件风雅的事,官吏士大夫们常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逛下处挂像姑,洋洋自得,有的大官甚至公开娶男妾。这种怪现象起于康熙初年,咸同年间风气大炽。光绪中叶,江南女子纷纷北上进京做妓女,挂牌营业,妓院大多设在八大胡同一带。江南女子的特有韵致终于赢得了京师男人的青睐,优童的市场被她们占领了。到后来,优童几乎全部被赶出,八大胡同成了妓女的一统天下。 杨度走出正阳门,往南经珠宝市,再折入大栅栏,走到尽头,穿过煤市街,即为小李纱帽胡同。从这里向西向南一大片胡同,就是所谓的八大胡同了。 杨度虽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但寻妓院会妓女,这还是头一次,心里不免有点不自在。一路上忐忐忑忑,先只是用眼睛看,不好意思问人。这一带的妓院真是多。名气大的,价码高的,多在陕西巷、石头胡同。最负盛名的要算是陕西巷首的金花班了,它的班主赛金花有着传奇般的经历。 赛金花十三岁开始在苏州原籍弹琴卖唱,被状元洪钧看中。十四岁嫁给洪钧做妾,十五岁跟着丈夫出洋,充当驻英、法、德、奥等国的钦差大臣夫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德语。二十岁时洪钧死,洪家不容她,她在上海开起了妓院。过几年后进京,先在李铁拐斜街挂牌,很快便艳帜高张,名播京师,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就是在她的带动下,江南女子才纷纷进京,在八大胡同做皮肉生意。凭着一口德语,庚子年她结识了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办成了一些连慈禧太后、王公大臣都不能办的事,遂使得赛二爷的芳名红遍京师上下。前两年,她的金花班移到了陕西巷。 杨度见金花班的黑底金字竖匾高高悬挂,三扇黑漆大门油光闪亮,几十辆绿蓝呢轿、红障泥马车将陕西巷大半条胡同塞满,十几个龟奴油头鲜衣、低首哈腰,忙得不亦乐乎。低矮的粉墙内垂柳依依,石山累累,鲜花簇簇,池水清清,一间间门楣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小房子里,时时传出丝竹管弦之声,软绵绵,柔靡靡,使人听了心摇神荡,如痴如迷。倘若不是记得自己是专为来寻访静竹的话,杨度真想一直倚墙听下去,不愿离开了。 到了石头胡同,云吉班的气派也不亚于金花班。一样的彩楼绣阁,一样的纸醉金迷。别的胡同里的妓院,有门庭若市的,也有嫖客不多的;有的门口竖着气魄宏大的油漆招牌,也有的门口只钉着一块窄窄的白板木牌,上面用墨写着孤零零一个名字。还有涂脂抹粉亲自出门,倚门靠窗,挤眉弄眼地向来往男人献媚态的。这种人在妓女中的地位最低,俗称野鸡。 转了一圈后,杨度犯难了。此地不比戏园子。戏园子可以打听,可以进去,顶多不过是白买一张门票而已。妓院可就不同了。你只要往门口一站,龟奴们、鸨母们便糯米粘糖似的粘着你不放,露出使人肉麻的笑脸,说出使人发酥的话语,让你不进门脱不了身。若是遇到那些亲自拉客的野鸡,就更麻烦了。杨度年轻风雅,举止倜傥,在八大胡同转了几圈,早已引起了妓院内外的注意。她们看准了这是一位浪荡的富贵公子,便不待他开口,那些鸨母们、龟奴们、野鸡们纷纷主动走上前来揽生意。开始,杨度还想趁这个机会打听静竹下落。这些人一个个油嘴滑舌,都说先进门吧,进门后把姑娘们都叫出来,让你一个一个地认好了;又说我们这里好看的姑娘多着哩,说不定你见了她们就再不会想那个静竹了。杨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他们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来寻旧日相好的嫖客了。当然,把人叫出来认是个主意,但妓院不比别处,叫个姑娘出来让你看一眼,行,但接下来便该你掏银子了。几十家妓院,几百个姑娘,杨度花得起那么多银子吗?晕头晕脑地在八大胡同混了一天后,他再次失望地回到会馆。 第二天杨度便觉得头痛得难受,在床上躺着。没有访到静竹的一点踪影,他心里总不能安,书也无心读。到了中午,觉得略舒服了点,他便叫来一辆黄包车,拖着到了天桥、大钟寺等地。这些地方是说书、唱大鼓、玩杂耍等人的集中地,杨度寻思静竹也可能出没于此等地方。他在这几个地方转来转去,细心搜索,依然没有丝毫收获。他把这几天的情况告诉夏寿田。夏寿田笑道:“痴情郎,都五年过去了,你还没有忘记那个女子?算了吧,先温习功课,待特科考过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 夏寿田说得对,杨度于是暂时搁下这件事,打点精神准备策论。 五月上旬,从初一到初十,正是京师城隍庙会的日子。初十清早,夏寿田就来长郡会馆邀杨度去逛庙会。杨度因为没有寻到静竹,这些日子心里总不大安宁,没有心思看热闹,不想去。夏寿田劝道:“今天是最后一天,年年这天的庙会最是热闹。下午宛平县城隍、大兴县城隍都要前来向京师城隍行晋谒礼,到时有不少舍身为两县城隍服务的人。去年宛平县居然有两个中年汉子用铁丝穿过手臂,再在铁丝上悬挂大红灯笼作城隍菩萨的前导,说不定今年的名堂更多些,不去看看,太可惜了!” 杨度本是个好热闹的人,见夏寿田说得如此奇特,便跟着走出了会馆。 京师城隍庙位于宣武门内庙街,始建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明永乐年间加以扩建,清雍正、乾隆朝两次重修,兴盛时期的城隍庙是京城中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城隍庙中央是大威灵祠,后面为寝祠,两庑建有十八司,前为阐威门,塑有十八省城隍泥像。十八个城隍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望之俨如十八个帝王站立着。群像前面有一道门,曰顺德门,门前左边为钟楼,右边为鼓楼。再朝前走,便是大门了。 自明代起,每月朔望及二十五日为市,逢初四、十四、二十四则于东皇城之北设集,每年正月十一日至十八日则在东华门外十里街道上张灯结彩,名曰灯市,成为京师一景。到了清代,满人崇隆祀典,每年春分秋分两季节朝廷遣官员致祭,祈求城隍保佑京师风调雨顺,城宁民安。又定每年五月初一至初十为庙会日。每年这十天里,京师九城商贾,宛平、大兴等县的士商,乃至百里之外密云、怀柔等地的货商都集中到这里做生意,百货充盈,应有尽有:日用杂货、小儿玩具、古董旧物、珠宝珍稀、车马家具、琴棋书画,甚至还有通过不同路子从宫中偷出来的禁品。入夜则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各种卖小吃食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凑夜市,弄得城隍庙里里外外香味弥漫,热气腾腾。人们纷纷前来,有买货的,有观赏的,有看热闹的,有来吃零食的,还有些轻薄子弟,什么也不买也不吃,专为来看漂亮女人。真个是人山人海,声浪沸腾。可惜,光绪六年城隍庙遭了大火,祠堂、楼台被烧毁大半。光绪二十年春重建,刚建好正殿,恰逢海战惨败,无心再建下去,于是原来颇为壮观的城隍庙除了一座完整的正殿外,其他都是断壁残垣,相应地,香火和集会也跟着冷落下来。但毕竟北京是都城,有百万人口,不乏有钱和有闲的人,几年过后,一切又慢慢恢复过来,近两年庙会居然闹得很兴盛,并不比咸同时代相差太多。 夏寿田和杨度携手来到此地,果然货物山积,琳琅满目,人群拥挤,热闹非凡。两个书生对吃的穿的都不感兴趣,他们有兴趣的是笔墨纸砚、书画古董。擦过数不清人的肩膀,穿过数不清的摊位,夏寿田突然被一个江南口音所吸引:“喂,此地有正宗宜兴紫砂壶,还有时大彬真品!” 夏寿田拉着杨度循声挤过去,果然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坐在那里叫唤,面前铺着一幅大呢毯,呢毯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壶泥杯。那汉子见人来了,忙站起笑着问:“要买紫砂壶吗?这都是真正的宜兴壶!” 夏寿田点点头说:“先看看。” 汉子热情地指着泥壶介绍:“我这里的货很齐全,各种造型的都有。”又一个个地指指点点说,“这是六方壶,这是南瓜壶,这是龟壶,这是提梁壶,这是蟠桃壶,这是八卦壶。”不待夏寿田发问,又说,“泥色也很全。先生若喜欢深色的,我这里有乌泥紫砂;若喜欢浅色的,我这里有黄土紫砂;若喜欢不深不浅的,我还有夹层紫砂。” 夏寿田从中挑了一把蟠桃形壶放在手里掂了掂,又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照了照,又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点点头说:“不错,你这是把真正的宜兴紫砂壶。” 那汉子十分感激地说:“你这位老爷是真的识货,我这里都是真正的宜兴货,没有一把假壶、一只假杯。” “多少钱一把?”夏寿田问。 汉子凑过脸来,殷勤地说:“不瞒您老爷,我这把壶足足要卖三两银子,您老爷是识货的,说出的话没有亏待我,有义气!我们吃江湖饭的人,最讲的就是‘义气’二字。凭您老爷这句话,我对折了,收您老爷一两五钱银子,一个子都不再多要了,拿去吧!” 说着,便对夏寿田连连挥手,那模样很是慷慨。 杨度说:“太贵了吧,一把这点大的壶就值一两五钱银子?” 杨度对紫砂壶没有研究,他不识货,只是凭直觉觉得贵了,一两五钱银子可以买一石白米了。 “老爷,不贵,不贵!这不是一般的壶,这是真正的宜兴紫砂壶。我从宜兴运到这里,光运费每只就得耗费五钱。”汉子忙解释,又嬉皮笑脸地对杨度说,“老爷,我辛辛苦苦从江南赶京师庙会,总要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吧!” 夏寿田摸着壶,浅浅地笑道:“你说你有时大彬的真品,拿出来给我看看。” 时大彬是明朝后期一位著名的紫砂壶巧匠。他的壶制得特别精美,但传世不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绝迹,近几十年来他造的壶时有出现,被紫砂壶爱好者视为宝贝。 汉子忙不迭地说:“行,您老爷要看,我拿出来!” 说罢转过脸去,从小凳子边的皮袋子里摸出一把壶来,又笑着说:“不瞒您老爷说,我这时大彬的真品是花大价钱从他后人手里买来的,等闲人来问,我是不会拿出来的。今天遇到您老爷,知道您老爷是位肯出大价的识货人,不瞒您老爷说,这是真正的时大彬的壶哩!” 汉子翻过壶底,壶底上果然出现“大彬”两个字,旁边还有一颗篆体阳文印章。 杨度靠拢夏寿田,只见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把圆形提梁中壶,颜色黑黑的,造型优雅。夏寿田将壶放在鼻子边嗅了两嗅,又把壶盖揭开看了看。杨度从他手里拿过来,掂了掂,觉得这把壶沉甸甸的,比毛毯上那些壶重多了,心想:这怕真的是一把明代旧壶! 夏寿田不加评判,问汉子:“就这一把,还有吗?” “还有一把。”汉子说着,又从皮口袋里摸出一把来。夏寿田见这把壶是一把四方壶,提手在一旁,壶嘴很长,造型简单,样子显得古朴。他端在手里,也上下左右地仔细看了一遍,又问:“还有吗?” 那汉子不直接回答,凝神看了他好半天,才神秘地反问:“您老爷是真买还是假买?” 夏寿田问:“真买又如何,假买又如何?” “若是真买,我这里还有一把,拿出来给您老爷看,若是假买,就不消看了。” “你拿出来吧,我真买。”夏寿田以坚定的口吻答复了那汉子的提问。他本是贵公子出身,从小花大钱花惯了的,只要真看中了,即使很贵,他也不在乎。 汉子将一只手轻轻地伸进皮袋子里,慢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索着,壶嘴刚一露面,那一只手便立刻接住,然后双手端出一把壶来,那份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如同接生婆捧出一个二十年不孕的产妇生下的头胎男婴似的。夏寿田和杨度一见,立时被这把壶的精巧造型所吸引:壶身是一个匍匐在地的蟾蜍,微张的嘴巴变成了壶嘴,嘴巴上方左右各有一粒绿豆大的黑珠子,那显然是蟾蜍的眼睛,壶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凸粒,背上有一只昂首展翅的蝗虫,那是壶盖。托在手里的茶壶,竟是一尊形神兼备的蟾蝗雕塑。 “好壶!”杨度禁不住脱口称赞,造型如此别致的紫砂壶,他生平第一次见到。 “是不错。”夏寿田也笑着赞扬。他轻轻地提起蝗虫盖,朝壶肚子里望了望,又翻转过来看了看壶底,只见上面也刻着“大彬”二字,也有一枚篆文印章。 “这也是时大彬造的?”夏寿田问。 “您老爷,这还要问吗?我这是亲手从时大彬十二代孙的家里买过来的。时家的后人说,这是大彬晚年的得意之作,也是他一生所制作的最好的壶。”汉子指着壶说,“这造型摆在这里,不消我说了。至于这泥色,您老爷一时或许看不出,这是泥工洗手时冲下来的粘手泥,三年五年才能积下一把壶的泥料,这是顶顶上尖的好泥料。” 见夏寿田连连点头,汉子知道遇到了知音,遂愈加起劲了:“我看出这的确是把人间少见的好壶,咬了牙关,用重金买了下来。在无锡、江宁我都不拿出来,虽有识货的,但没有出大钱的呀!这次特地带到京师来,我想这把壶只有天子脚下的人才买得起。” 那汉子说得唾沫四溅。杨度见他说得神乎,笑着问:“你这把壶到底要卖多少钱?” 那汉子伸出三个指头:“三百两,一个子不少!” 杨度睁大眼睛,望着夏寿田,不知他舍不舍得花这笔大钱。夏寿田将茶壶在手里转了几下,突然盯着汉子看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真是时大彬制的壶?” 那汉子似乎早有准备,并不在意,从容答道:“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夏寿田说:“你这把壶拿去哄哄公子王孙或许可以,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些公子王孙又并不在庙会买宜兴的壶,自有江苏的巡抚、苏州的知府、宜兴的县令巴结,把道道地地的宜兴壶送上府门。你这把冒牌的时大彬壶要想卖三百两银子,真正是痴心妄想!” “你这个人呀!”卖壶的汉子改了称呼,“你凭什么说我的壶是假的?” “好,我说出来让你口服心服。” 夏寿田把壶底翻过来,对汉子说:“时大彬制的紫砂壶,落款有个规矩,要么刻两个行书‘大彬’,要么刻一个篆文印章,从来无既有字又有章的。造假的以为既有名字又有印章,双重作保,其实恰恰就在这里露了马脚。” 那汉子脸上阴阴的,心里暗暗吃惊:今天真的遇了个行家?他望了望四周,见幸好没有人在旁听,便说:“你难道就看遍了所有传世的时大彬壶,能下这个断论?” 夏寿田冷笑道:“是不是真的,我还有个验证方法。” 他拿着壶走到一个卖汤面的小贩摊边,叫小伙计从锅子里舀了半勺沸水倒进壶中,然后回到汉子面前说:“你闻闻,这壶有什么气味没有?” 那汉子闻了闻,摇摇头。 夏寿田又叫杨度闻。杨度闻了闻说:“什么气味都没有。” 夏寿田说:“时大彬没有儿女,哪来的十二代孙子?况且近几十年流传于世的大彬壶,都是出土于万历年间达官贵人棺木中的殉葬品。这些壶在棺木里躺了二三百年,沾上了棺木气,一灌上滚开水,这股气味就更大了。仿造的大彬壶尽管外形可以做得惟妙惟肖,但这股棺木气是无论如何仿造不出来的。” 夏寿田说到这里,盯着卖壶的汉子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那汉子脸红了。夏寿田这个鉴别方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的确很有道理。他想了一会说:“您老爷是个真正的内行,我服了您了。我这把壶的确不是时大彬的真品,是我自己仿造的,现在我将这把壶送给您,只求您不要说出去。在下家里有老有小,还要靠卖掉这几把假壶过日子。” 夏寿田笑道:“你这位兄弟倒也直爽,承认是假的就算了,现在这世界上假的东西多得很,我也不会来坏了你的饭碗。我看你的手艺也不错,这把壶只要不冒时大彬的名,也不失为一件紫砂精品。你造出它也不容易,我拿十两银子买下吧!” 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锭银子,那汉子忙接过,感激地说:“您老爷真正是个有学问的道德君子,请告诉我住在哪里,明年庙会,我再做一把更好的送到府上。” 夏寿田说:“算了,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卖大价钱吧!” 离开紫砂壶摊子后,杨度带着崇敬的心情问:“午贻,你哪来的这套学问?” 夏寿田答:“家父幕府里有一位研究紫砂壶的专家,本人又是宜兴人,他用毕生精力写了一部关于紫砂壶的书,只是没有钱刊刻,一直摆在箱子里。临死时,他把这部书稿送给了我,希望我帮他刻出来。我闲时无事,喜欢看看,慢慢地也便成了半个紫砂壶专家了。过两年,我要请几个刻工来帮他刻印,让老先生在九泉下安心。” “快莫造孽了。”杨度笑着说,“你把这部书刻印出来,不就要断了别人的财路吗?” 两人都快乐地大笑起来,继续边走边看。前面有一个砚石摊位,摆着各色各样的砚石,有三四个年轻后生子也在看,中间有一个对伙伴说:“这几台砚石标名徐公砚,请问仁兄,这徐公砚是什么砚?”那伙伴摇头说:“我也不知。”另外几个伙伴也答不出。 卖砚的老头子笑着说:“这徐公砚是砚石中的珍品。”见又过来几个人,老头子更得意了,于是对着众人大声说,“诸位,只要哪位能说出徐公砚的来历,老汉便送他一块以表敬意。” 见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不能回答,杨度心里说,好,这才该我露一手了! “老汉,你刚才的话算数不?”杨度望着卖砚的老头问。 “算数,算数!”老头连连点头,“少爷若能说出它的来历,任凭少爷您自己挑一块,老汉我一定奉送。” 刚才那几个年轻人以及后来的人都看着杨度,夏寿田也不知徐公砚的来历,便催着:“晳子,你说吧!” “这徐公砚出自山东琅玡山,又叫琅玡砚。”杨度意气昂扬地对着众人说,“这里的石头为泥质岩,经过造物千万年风雕雨琢,天然成趣,又硬度适中,宜于奏刀,早在唐代就有石工采来制造砚石。大历年间有个叫徐晦的举子进京赶考,路过此地,偶得一块形态奇异的石头,便拾起来自制一砚。这年冬天长安气候极冷,考场里所有砚石的墨水都结了冰,举子们无不苦之,惟有徐晦的砚寒而不冻。他挥毫疾书,运笔流畅,满腹经纶跃然纸上,高高地中了个头名状元。后来,他竟然因巍科出身而做到礼部尚书。徐晦感谢琅玡砚的功劳,老来离京筑一屋于此,常年居住。以后此处人口渐多,因为徐晦的官高名气大,人们遂以他的姓为此处命名,叫做徐公店。徐公店一带的石头制成的砚石便称之为徐公砚。” 老汉听了杨度这番话后高兴得不得了,忙双手拉起杨度的手说:“少爷,您讲的一点都不假,您真了不起,您怕是翰林院的学士吧!” 杨度看着夏寿田笑了,两人都觉得有趣。有个年轻人高声说:“刚才这位先生的故事说得好听,只是眼下天气温暖,拿什么来检验它是不是真的徐公砚呢?” 杨度答:“这也不难,若是真的徐公砚,其质地必然温润嫩滑,指划有痕,墨浓如油。” 当时便有人来试验。果然用指甲轻轻一划,便在砚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再用墨来磨磨,磨出的汁也的确浓黑如油。这下摊子旁边热闹了,大家都来买,一百文钱一台的徐公砚,一下子就卖出了十多方。老汉对杨度说:“少爷,这故事出自您的口,大家都相信;若是出自我的口,大家都会说是我瞎编的。您帮了我的大忙,谢谢您,这摊子上的砚台,您随便挑一方吧,我送给您!” 杨度从中挑了一方桐叶徐公砚,见夏寿田也喜欢,便为他也挑了一方鲤鱼徐公砚,从衣袋里掏出二百文钱来说:“老人家,您是小本生意,我不能白要您的,两方砚石,二百文钱,您收下吧!” 老头子坚持要退出一百文来,杨度忙拉着夏寿田走了。这时,只见外面锣声嘡嘡,唢呐呜呜,有人喊:“巧得很,宛平的城隍和大兴的城隍今年碰头了!” 顺着人流,杨度和夏寿田走到大门口,看见南北两路城隍出巡队伍果然对面而来。北面的队伍最前面是一块约一丈长三尺宽的木牌,上面大书“宛平城隍”四字,由一个身高六尺头大如斗脸抹五彩的大汉举着,后面跟着八对吹鼓手,一律穿黑色紧身衣,扎灯笼裤,脸上涂着黑墨,再后面是一对童男童女,每人手中拿一把扇子,也穿黑衣服,但脸上却擦着红胭脂。童男童女后面是一座八抬的黑轿,抬轿的人一个个扮作牛头马面,轿中坐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偶像,穿一身黑布金丝绣山水云浪长袍,头戴冲天圆箍冠,满脸乌亮,两眼深凹,巨口獠牙,小耳长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杨度问夏寿田:“这城隍的像如何这般瘦长,头肩腰都太不成比例了,样子也可怕。” 夏寿田说:“你不晓得,这像是用藤雕的。” “藤雕的?有这样粗的藤!”杨度很惊奇,再一次细看。 “这城隍像有二三百年了,据说有一个姓滕的人,生前在宛平做县令,清正廉明,嫉恶如仇,死后被玉帝封为宛平城隍,老百姓就找了一棵千年古藤给他雕了一座像。这位滕城隍面孔虽古怪丑陋,心地却最好,百姓都敬重他。” 说话间,南边那队点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把大家的视线都吸引过去了。比起北边的队伍来,南边的气派大多了。前导的长木牌红地金字“大兴城隍”四字格外醒目,后面是十六对吹鼓手,一律红衣镶金边,接下来是四个囚犯,脚镣手铐,披发带枷。杨度又问:“这四个人犯了什么罪,要如此示众?” 夏寿田笑道:“他们都不是罪人,是好人。” “那为何要这样当众丢丑呢?”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求得城隍爷的欢心。”夏寿田解释,“城隍爷一欢喜,就赐给他们福气,或保佑他们无病无灾,或保佑他们发财做官,或保佑他们早生贵子。” 突然,人群中大起哄,都说:“快看呀,快看呀!” 杨度、夏寿田看时,只见四个囚犯后面走着四个人,有两个人的手臂上悬着铁钩,铁钩不是挂在臂上,而是穿过臂肉,下端还吊着一盏点燃的油灯,时时可见鲜血从臂上流出,顺着铁钩流进灯盏里。另外两个更可怕,铁钩穿过腮帮,下端托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千千万万双眼睛都投向这四个可怜人,到处是啧啧声、叹息声、惊异声、赞扬声。杨度又不明白了。夏寿田在京师住了四五年,对此很熟悉,便又告诉他:“这都是些苦命人,或从小就死了父母,或老来失去儿女,或一生受贫受累,他们自认罪孽深重,甘愿受非人之苦来赎罪以求来生。” 杨度十分感慨地说:“今生已经受苦了,还要加一项这样的苦来受,如此折磨自己,来生就有福享了吗?” 后面十六抬的显轿中也端坐着一具城隍偶像。这城隍身躯魁梧,头大脸方,还留着两尺来长的赤色胡须,身穿大红袍,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轿后判官小鬼一大群。夏寿田告诉杨度,大兴县的城隍是用樟木雕的,所以身宽体胖,这个城隍喜欢讲排场,他出巡时要随从众多浩浩荡荡,百姓依着他的性子,他就保佑护卫,不顺着他的性子,他就降灾降祸。 这时,两队城隍在大门口会面了,都站住。北边举牌的大汉厉声喝问:“前面来的是何方人马?” 南边举牌的大声回答:“大兴县城隍奉玉帝命出巡,特为朝拜京师城隍大王。你们是谁?” 北边的答:“宛平县城隍奉旨巡视,专程进谒京师城隍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