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两方分好后,智凡说了声“请”,执黑的杨度便以客位先按下一子,执白的智凡也跟着将一子布定。杨度反应快捷,出子时从不多加思考,对方一子才落枰,他的子便下来了。智凡却相反,每动一子都要考虑再三。于是两人下起来,一方悠闲自在,一方常皱眉沉思。半个时辰后,局势逐渐明朗了。杨度喜形于色,智凡努力挽救败局,终于无计可施,承认输了。杨度不待智凡开口,抓起坛子就倒酒,一口将酒喝完,又倒了一杯放在旁边。 第二局开始了,杨度以赢家身份又先开子,智凡跟上。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子接一子。杨度依然出兵神速,智凡则比上局出手快一些了。不到半个时辰,局势又明朗了。这回却是杨度处于不利。他不甘心失败,使出浑身解数来,但回天无术,只得悻悻撒手。智凡笑着喝了两杯酒。 第三局,杨度憋着一口气,一上来便气势凌厉,企图先发制人,但智凡似乎早已窥破他的阴谋,处处预防。杨度计谋使尽不能奏效,很快便又丢了一局。 “三打两胜,你认输了吧!”智凡笑着说。 “再来一局!”杨度不甘心。 “好!”智凡将棋子分好,“再下一局吧,你先下子。” 这次杨度再不敢小觑了,每出一子,都认认真真地思考,下得比前三局慢多了。相反,智凡却早已成竹在胸,举重若轻,子下得越来越快,两人恰好来个互换。下到一半,杨度便感到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了。他绞尽脑汁,步步设防,苟延残喘了几分钟,终于无可奈何地举起了白旗。 “你的本事比我高!”杨度心悦诚服地说,“可惜你身为佛门弟子,不能张扬,不然的话,凭着你的棋艺便可名扬天下。” 杨度一向对棋艺自视甚高。东洲书院高手云集,在全国士林中颇有名望,杨度又是东洲棋坛的盟主,他常常自诩为围棋国手,今夜智凡不仅赢了他,而且赢得轻松,赢得他无话可说,他不得不从心底里发出钦佩。 智凡迅速地收起棋子,把它依旧放到书柜里,淡淡地对杨度说:“我有十年不下了。” “十年不下了还有这样的本事!”杨度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下呢?” “我后来渐渐领悟到,下棋乐,不如观棋更乐,因而在十年前便洗手不下了,但在华严寺时,每晚上必观看师兄弟们的对弈,在观棋之中得到了真正的乐趣。” 杨度很有兴致地听智凡讲,一边又偷偷地倒了一杯酒。智凡发觉了,笑着把坛子抱过来,将泥重新封好,说:“不能让你喝了。喝醉了,会把我的私货暴露。” 杨度笑道:“这一坛子酒醉不了我。” “莫说大话,这酒后劲足。”说着把坛子塞进床底下,然后再盘腿坐到床上,桌上仍摆着两个茶碗,一如往常,方才的烈酒凶斗,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 “后来,我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明人顾云美为友人作的《 看弈轩记 》,才知道观棋之乐胜过弈棋,并非我的独家发现,古人早就体会到了。这篇文章你读过吗?” “没有。”杨度摇了摇头。 “我背两段给你听听。”昏黄的灯火下,密印寺的知客僧情绪投入地背诵着,那声音抑扬顿挫,字字清晰,“余尝读韦昭《 博弈论 》曰: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聚精锐意,神疲体倦,虽有太牢之享,韶夏之乐,不暇存也。则弈者拙而看弈者休矣。至或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则弈者辱而看弈者奉也。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则弈者愚而看弈者智也。以变诈为务,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非仁者之意也,则弈者谲而看弈者正也。” 智凡不再背下去了,叹了一口气说:“‘清簟疏雨看弈棋’,此中自有真乐趣,何苦舍休、奉、智、正者不为,而要去做拙、辱、愚、谲者呢?” 入冬的冷风从大沩山坳里穿过来,吹破了陈旧的窗棂纸。灯火晃动得很厉害,似乎就要熄灭了。夜色深沉。杨度很能体会智凡的心态,但他不想做智凡一类的人。他要做一名进取的弈棋者,要去追求胜利者的荣耀。他起身告辞,走到门槛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智凡:“你们寺里的僧众都住在院子里吗?院墙外还有没有僧人居住?” “所有的僧众都住在寺院里,只有枫树坳里住着一个人。” 杨度立即问:“为什么那里还住一个人?” 智凡解释:“枫树坳离寺院五里远,地气最适宜长萝卜。寺院在那里种了五亩多地的白萝卜,怕人偷,特为砌了两间小房子,每年轮流安置两个人去守,先年夏末搬进去,第二年春末再搬回来,因为冷清,谁都不愿去。前年寺里来了一个未受具足戒的游方僧人,自愿去守,而且不要伴,这两年便都由他一个人顶这个差使。” 杨度点点头,心里想:他一定就在那里! 第二天吃过中饭后,杨度走出山门,前往枫树坳。踏过溪水上的小石桥、绕着山坡走了一段路后,眼见前面一大片枫林。经霜的枫叶变得红彤彤的,树顶一片深红,树底一片残红,将整个山坳染成了一片红色的世界。不用问,这里必是枫树坳了。杨度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枫林,果然见一大块油绿色的菜地。萝卜叶子茂盛肥嫩,有的萝卜已不安于久被泥土压住,冲出了地面,露出雪白的头脸来。菜地里有一个僧人,正弯腰蹲着,像在观察什么。那人似乎早就意识到有人来了,当杨度刚挨近他的身边时,他便转过脸来。果然是他,六年前就该处死的千总姜三豹! 那一年,杨度正在归德镇伯父总兵府里。军营里突然爆出一桩大新闻:驻在商丘的勇左营里发现了哥老会,会众有七八十号之多,头领便是千总姜三豹。哥老会起自四川,当年由川籍将领鲍超手下的人带进了湘军。这是一种秘密团体,用结拜兄弟的方式将士兵们团结起来,互相帮助,济难救危。军营中的哥们义气,平时看不大出,一到打起仗来,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两军相遇,你死我活,被敌人包围了,谁来抵死相救?受了重伤躺在战场,谁来背你回营房?这就要靠自家兄弟了。有没有铁心相护的兄弟,简直与性命相关联。于是哥老会在湘军中广为发展,几乎遍及所有军营。兵士们一经结为团伙,力量大了,便要仗势招惹出更多的是非。或打家劫舍,或目无官长,甚或哗变策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当年曾国藩对湘军中的哥老会采取严厉镇压的态度,不管有无劣迹,只要发现哥老会,为头的杀头示众,一般成员驱逐出营。 归德镇总兵杨瑞生知道军营中出现哥老会的危害,他要从严处理。姜三豹被押到总兵府审讯。他并不隐瞒,痛痛快快地全招了。杨瑞生面对着这个千总有点为难:处死嘛,这的确是条好汉,有功夫,有血性;不处死嘛,他又犯了该死的罪。权衡利弊,还是狠下心来,杀一儆百,以肃军纪! 谁知就在临刑的前一夜,姜三豹却逃走了。杨瑞生得知这一消息后,虽感到气愤,但内心里也为姜三豹不死而庆幸。他实在并不想杀这个千总。杨瑞生只把两个看守人各打了五十大板,并不派人去追索。 杨度对这个案子的前前后后都很清楚,对伯父不加严究的心态也摸得很透。他是反对杀哥老会头领的,只是不能向伯父建言而已。真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大沩山中的密印寺,却意外地遇到了这个姜三豹! “姜千总,你认得我吗?”杨度热情地迎上前去,主动地打招呼。 “我知道,你是杨总兵的侄公子。”姜三豹颇为冷淡地说,“冤家路窄,不想在这里碰到了你。你会告诉你的伯父来抓我吗?” “哈哈哈!”杨度大笑起来,“姜千总,你说哪里话来,我为什么要告发你?我的伯父当年就并不是非杀你不可,何况事情过去了这多年!” “杨公子!”姜三豹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杨度,“你说杨镇台并不是一定要杀我?” “是的。”杨度肯定地说,“那年拷问看押你的人说,你是五更天才破窗逃出的,脚上还有镣铐。天亮时,你决不会走出归德多远,而且你那模样,白天也不敢露面。倘若我伯父存心要抓你并不难,只要派出几十个人在周围十余里的草丛废洞里搜搜就行了。倘若一时搜不到,叫人把住各条路口,你也一定逃不出。我伯父怜你是条汉子,有意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却至今不知恩德!” 姜三豹永远记得,他那年逃出营房,还没走出四五里路,天就大亮了,路上行人渐渐增多,他戴着镣铐,当然不能再走,看见路边有一孔报废的石灰窑,便躲了进去,想起很有可能再被抓获,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了,窑外平静如常,不仅没有搜索的士兵,甚至连到窑边的闲杂人都没有一个。姜三豹暗暗感谢上天的保佑。他在窑洞里用石块死命地把脚镣砸开了。断黑时,他走出窑洞,一夜之间,轻轻快快地走了七八十里,远远地离开了归德府。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暗中保佑他的并不是上天,而是判他死刑的杨镇台!他将这份感激转到镇台的侄公子身上。 “谢谢了,杨公子,请进屋吧!” 杨度跟着姜三豹进了屋。这里有两间房,一间正房,一间杂房。正房的简陋空荡令人吃惊:靠墙角有一张床,约三尺来宽,用五六块木板搁在砖上架成,上面一床旧草席,一床旧棉絮,既无褥子,又无草垫。屋中间一块青石板压在两个旧石础上,权当桌子。旁边围着三个一尺多高的树桩,看来那就是凳子了。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黑布大包袱。整个房间的陈设,如此而已。杨度心想:这样也能过日子吗? “坐吧!”姜三豹指了指一个树桩,问,“能喝酒吗?” “能喝两杯!”杨度点点头。他知道,在这个哥老会头目面前不能充会喝酒的好汉,还是谦虚点为好。 姜三豹从隔壁杂房里取下一个黄得发黑的老大葫芦来,在两个粗泥碗里倒满酒,对杨度说:“没有菜,你能喝得下去吗?” “能!” “那就一口干掉!” 姜三豹不待杨度回答,便将酒往口里倒,咕咚咕咚两下子,一碗酒早已全部进了肚。杨度也不含糊,泥碗也很快见了底。 “好样的,到底是出身将门,有种!”姜三豹高兴起来,说,“你道我真的没有下酒菜?刚才是试一试你能不能真喝酒,稍等一下。” 姜三豹进了杂屋。只听得一阵砧板响后,如同变戏法似的,姜三豹托出一大盘熟肉来,外加一碟红红的剁辣椒。 “这是什么肉?”杨度指着盘子问,他已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野兔肉。”姜三豹答,“早两天在山腰上打的,这家伙肥得很,足足有十二三斤。吃吧!” 姜三豹说着又给两个泥碗倒满了酒。 “你用什么东西打?鸟铳吗?” “不,我用这个。”姜三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溜溜的鸽蛋大小的铁球来。 杨度很有兴味地拿过铁球,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姜千总,你原来是个没羽箭张清啊!” 姜三豹“嘿嘿”笑了两声,说:“不要再叫我姜千总了,我有个僧名叫大空。” “大空?”杨度轻轻地念了一遍。绿营的千总,哥老会的头目,一入佛门,便将世事看空了。他望着虽穿僧服,然英气并未减杀的大空问:“你离开了军营,有多少事情可做,为什么要入空门?” “一言难尽。”大空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说,“我以后再慢慢对你说吧!” 听这话,杨度料想他出家有其为难处,便不再问了,说:“你为何入空门我不知道,但你为何一人在此守萝卜,我却知道。” “你知道什么?”大空颇为吃惊地问。 “为了这个呀!”杨度指了指盘子里残存的野兔肉,又摇了摇酒葫芦。 “对,你说得对!”大空脸色松弛下来,随即哈哈大笑。 “你住在寺院能喝酒吃肉吗?”杨度夹起一块肉说,“要我做和尚,我也做得,就是不能长期吃斋,要做就做鲁智深那样的花和尚差不多。” “何必一定要做花和尚,像我这样,做个守萝卜的野和尚也可以嘛!”大空很开心,喝了一口酒,问,“杨公子,你来密印寺住了好些日子了,做什么呀?” “帮觉幻长老记录沩仰宗的谱系研究。” “记得怎么样了?” “大概还有十来天就差不多了。” “你的朋友寄禅法师怎么样?我不是问他的佛学,我是问他的人品。”大空盯着杨度的眼睛问。 “我与寄禅法师相交并不深,来密印寺前才认识的。”杨度捏着泥碗,沉吟一下说,“据我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看来,他是一个通达世事光明磊落的人。” “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尚?” “我看是的。”杨度肯定地回答。 大空沉默不语。 杨度看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了,站起来说:“我要回寺院了,改日再来看你。” “行,以后常来吧!”大空也起身送他出门。 “你刚才在菜地里做什么?”望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白萝卜菜叶,杨度问大空和尚。 “除草。”大空答,走了几步,他望着杨度说,“你是个饱学士子,应该记得《 史记 》里朱虚侯的《 耕田歌 》。” 杨度疑惑地望着这个未受具足戒的野和尚,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为铲除诸吕复兴刘家汉王朝立了大功的朱虚侯来?又怎么会想起以《 耕田歌 》来讥讽吕太后的故事来? “《 耕田歌 》说:‘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除而去之。’这说的便是除草。”大空意味深长地盯着杨度,问,“杨公子,你说,‘非其种者,除而去之’,此话对不对?” “噢,噢,对,对。”杨度含含糊糊地回答。 夜里,杨度在密印寺云水堂里,又想起了大空念的《 耕田歌 》。他知道哥老会中有不少人参加了以驱逐满人为宗旨的会党。“非其种者,除而去之”,难道说,大空是在做推翻朝廷的事?但他又为什么要隐居在密印寺里呢? 在通常有功名的读书人的眼里,大空这种不安分的野和尚宜远远避开才是,但杨度却天性喜结交,三教九流,三姑六婆,他都乐意与之往来。这大空敢于与朝廷作对,定然非比一般,他对此人更有兴趣。他隔两三天便到枫树坳去,与大空谈天说地,喝酒吃肉,晚上则与智凡下棋,记录谱系之外的翻阅佛典之事,早已抛在脑后了。六 倭国古刀与松花念珠 日子过得很快,觉幻长老的沩仰宗谱系研究讲完了,杨度也记录整理好了,他向寄禅和觉幻告辞。两位大法师一再挽留他多住两天,第三天再派一个年轻的和尚护送他回衡州,护送者顺便去一趟大罗汉寺,取回寄禅存于该寺的几件旧物。杨度同意了。 下午,他又去枫树坳,打算把回东洲的事告诉大空。他兴冲冲来到萝卜菜地,却不见人影。又推开房门,也不见。人到哪里去了呢?杨度转到屋后。屋后是一片丛林,丛林后便是大沩山主峰。正在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时,只听到山脚边传来一声喊,极像大空的声音:“兄弟,那家伙窜到刺茅草里去了!”随即又传来一声粗叫:“追,今天一定要宰了他!” 杨度一听,心里惊道:大空在跟谁搏斗?仗着自己也有点拳脚功夫,杨度冲了过去,一心要助大空一臂之力。 他来到刺茅丛中,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猪的喘叫声。定睛一看,果然草丛中有一只一人多长的大野猪,正瞪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欲作一番拼死恶斗。 “你是谁?不要命了,还不赶快滚开!”杨度冷不防被人从身后将肩膀抓住,就势一甩,抛出了两三丈远。他在地上打个跟斗,一纵身跃了起来。原来,眼前矗立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黑大汉。杨度虽被甩,却佩服黑汉子的手劲大,又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因为野猪发起凶来,其威力并不弱于老虎。这时大空过来了,忙对黑大汉子说:“兄弟,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杨公子杨晳子。”又对杨度说:“这是我的俗家兄弟马大哥马福益。” 杨度正要对马福益行礼,马福益却不睬他,眼睛直盯着草丛中的野猪。大空对杨度说:“你赶快到我杂房里去,把柴刀和锄头拿来。” 对付这样一只被围困的野猪,赤手空拳是没有办法的。杨度飞跑进屋,赶紧把柴刀和锄头拿来了。马福益拿起锄头,犹如将军舞起长兵器,对着硕大的猪头一锄头打下去。只听见那畜生惨号一声,掉转头便向马福益扑来。马福益不曾防备这畜生如此乖巧,正要舞起锄头挡住时,野猪一个前爪将他的右手臂死死地抓住,再用力一拖,像铁钩钩肉似的,马福益的右手臂被抓去了两块肉,鲜血淋漓,疼痛钻心。他没有放下锄头,依旧打去,但力量显然不够大,打在野猪的背上,未伤要害。那野猪再次发起攻击,直向马福益的头部扑来。这时,大空挥起柴刀,从背后一刀砍去,正中野猪后颈,血流如注,野猪痛得立即回头。马福益乘此机会,憋着一肚子怒火,奋力用锄头对准野猪一击。野猪被击晕了,四蹄乱蹦。杨度两手搬起一块大石头向野猪扔去,恰好打中它的头。那畜生大声吼叫,跌倒在地。马福益、大空一齐上前,挥起锄头柴刀一顿乱打,终于将这只野猪打得七孔流血。最后连蹄子也不能动弹了。杨度抓起野猪尾巴往山下拖,哪里拖得动!大空笑着说:“这家伙起码有三百斤,且让它躺在这里,反正没人来,我们先进屋歇歇气,马大哥也得包扎包扎。” 三人离开刺茅丛进了屋,马福益拿起一块手巾擦了擦脸和手。大空从屋边采回几棵不知名的野草,用柴刀把捣碎,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旧布来,替马大哥包扎好。又拿出酒葫芦来,三人坐在青石板上喝酒压惊。 杨度怀着敬意说:“马大哥你好本事,今天就像个打虎的英雄一样。” 马大哥嘿嘿地笑了两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与粗黑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大空介绍:“马大哥是醴陵人。” 杨度问:“你是特为从醴陵来看大空法师的?” “不是,我在山坳那边的石灰窑里烧石灰。”马福益说话平静温和,与先前粗暴的怒吼判若两人。“听大空说起过你,总想来拜访,窑里忙,抽不出空,刚才失礼,还请杨公子多多包涵。” 杨度豪爽地一笑:“哪里,哪里,马大哥你的膂力过人,我还真佩服你哩!” 大空说:“刚才若不是失手让那畜生抓了一把,个把野猪,马大哥不在话下。” “马大哥,你这身气力是怎么练出来的?”杨度问。 “还不是为混口饭吃,在江湖上闯出来的。”马福益向背后床沿一靠,摊开双手说。 大空说:“马大哥是苦出身,十几岁便给人放牛,后又在煤洞里挖煤,码头上挑脚,河边拉纤,这几年又在大沩山烧石灰,这都是要力气的活,一身蛮力气就这样练出来了。” 杨度望着挺直腰板伸开双臂,几乎把整个一张床都遮住了的这个黑大汉子,心里想:真是一条李逵似的闯荡江湖的好汉! “杨公子,听你的口音,是湘潭人?”马福益问。 “是的,我是湘潭石塘铺的。” “你认识贵县一个叫刘揆一刘霖生的人吗?他的父亲叫刘方峣,在县衙里当捕快。” “认得,认得。”杨度高兴地答,“刘霖生是我东洲书院的同窗好友,后来他去了时务学堂,我还去长沙看过他哩!” “你知道时务学堂解散后,他到哪里去了吗?”马福益很欣喜,背离开了床沿,倾向杨度。 “他和另外一个宝庆人蔡松坡一道去了上海,据说前不久又渡海去了日本,要跟梁启超继续学业。” “噢,他出国了。”马福益停了一下,又说,“出国也好,免得他爹娘为他操心。” 听口气,马福益与刘揆一交情不一般,杨度问:“马大哥与他很熟?”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马福益敛容答道。 “真的吗,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杨度很觉奇怪。 “那一年,我在渌口对河的雷打石石灰窑做工。渌口是个大集镇,居民有一万多人,集市上有赌场数十家。一到夜晚,赌业兴旺。赌徒输光了,常常会行凶作恶,抢劫财物,遭殃的首先是有钱的商号,所以渌口镇的商人们都很恐慌。商会会长陈胖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有点武功,便过河来雷打石石灰窑洞找我,要我组织一个护卫队,夜晚巡逻,保护渌口商贾,每月给我四十两银子。我想渌口的赌棍们是闹得不成话了,不但商人,就连老百姓都要受到骚扰,制止赌棍们的胡作非为,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职,何况石灰窑收入微薄,把这个差使揽过来,也可以给自己和兄弟们补贴补贴,于是同意了。” 杨度听到这里,心想:这马大哥一定是个窑工头,不然商会会长何以会找他? “我挑了十个身强力壮的弟兄,组成一个护卫队,每天傍晚过河去渌口,天亮时回雷打石。十弟兄分成上半夜、下半夜两班,带着刀棍巡逻。自那以后,渌口秩序大为改善,赌坊生意兴旺,赌徒们无论输赢,都安分多了。不料有一夜,有三个汉子赌钱输红了眼睛,窜到绸缎铺去抢钱,被弟兄们遇到了。那三个汉子不但不逃走,反而与弟兄们打起来。那三个汉子有功夫,五个弟兄居然打不过他们。我闻讯赶来解围,他们却拔出短刀砍我。我一怒之下,飞起腿朝那个执刀的家伙踢去。这一脚踢得太重,把那家伙的手踢断了。那家伙惨叫一声,丢下刀逃命,另外两个也吓得逃走了。弟兄们都很痛快。第二天,绸缎铺的老板还请我们到湘江阁去吃了一顿。大家都不把踢断赌贼的手当作一回事,因为那家伙活该。” “莫说踢断手,打死都活该。”杨度插话。 “谁知祸事来了。”马福益继续说,“有天中午,我正在窑里出石灰。一个弟兄跑来告诉我,县衙门里的陈差役就要来捉我,说我是会党头目,劝我赶快逃走。我一惊,问这消息哪来的。他说是城里河街伙铺老板打发人来说的,来人讲这是刘差役的儿子刘揆一报的信。既然是刘差役的儿子说的,当然可靠,我于是赶紧躲了起来,后来索性离开雷打石四处闯荡。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曾让一个弟兄送了一条猪腿和一坛老酒给刘家。刘霖生去了日本,想必生活一定有困难,我想汇一笔款子给他,也不知寄到哪里。” 杨度说:“霖生在日本什么地方,我也不知,待日后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我怎么样找你呢?” “你找我很方便。”马福益起身说,“沿湘江两岸的大码头,比如岳州、湘阴、长沙、湘潭、衡山、衡州等地,你左手拿一张白纸,纸上按品字形写上三个‘马’字,在码头上转两圈,自然会有人上来与你说话,你告诉他找马某人,他就会带你来找我。” 杨度觉得挺新奇,随之他便想到,这位马大哥必定非一般人,他既然跟大空要好,说不定也是哥老会里的头目,遂点头说:“行,我记住了。” 马福益说:“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诉窑里的弟兄们,叫他们把野猪抬回去,可以饱餐几顿了。” 杨度也起身说:“今天在这里结识马大哥,我很荣幸。后天一早,我要离开密印寺了,我们后会有期。” 大空惊问:“后天就走了?” 杨度点点头。 马福益说:“听大空法师说,杨公子是将门之后,又有才学。一个弟兄送了我一把倭国古刀,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现在我转送给你,作为我们相识的一点小纪念。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了来。” 说罢跑步出了门。 大空招呼杨度坐下来,重新饮酒。他告诉杨度,马福益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武功极好,豪爽仗义,在江湖上很有声望,作为男儿可办大事,作为朋友可托死生。杨度听了,也为结识一个江湖豪杰而庆幸。他想起等下马福益送来倭刀而自己却无回赠的礼品,颇为作难。大空笑道:“你是读书人,常言说,秀才人情纸一张。你就写首诗回赠他嘛!” 杨度说:“客居寺院,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是纸和笔你这里没有,要回云水堂去写了。” “我这里有!”大空走进杂房,一会将笔墨纸砚都拿了出来。 杨度大喜,凝神片刻,挥毫写下一首七绝: 僧佛相处一月余,暮鼓晨钟自安居。 无奈此心多野性,好观莽汉斗山猪。 在诗之后他又写了一行字:密印寺记沩仰宗谱序一月,惟今日观人猪相斗为乐,并于此结识马福益兄。马兄豪杰之士也,赠我倭国古刀,无以为报,书此相送。杨度于大沩山中。 刚写好,马福益推门进来了,将刀递给杨度。杨度接过一看,牛皮刀鞘里是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小短刀,系精钢打就,锋刃尖利,叩之有声。刀柄上有七颗黑色宝石,按北斗七星的图形摆布。从木质柄看,此刀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但七颗黑宝石却仍熠熠生光。曾在军营中住过多年见过不少兵器的杨家公子,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一件不寻常的短刀,他郑重收下,带着歉意说:“做客庵寺,无物回报,聊赋小诗一首以为纪念。” 马福益接过纸,看后大笑道:“写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种有野性的文人,若真的成了密印寺的那批人,我才不理你哩!” 说罢,也卷起收好。 大家拱手相别。 第二天,觉幻长老和寄禅法师宴请杨度,维那智定、知客智凡也都出席。觉幻感激杨度一个月来的辛勤劳作,杨度则称赞觉幻为沩仰宗的功臣。宾主相谈尽欢。 僧席散后,觉幻特请杨度来到他的居室叙话。觉幻取下佩在脖子上的念珠,诚恳地说:“杨居士一个月来为密印寺立了大功,老衲心中感谢,山野荒寺,从无珍稀,只是这串念珠,乃当年乾隆爷赏给悟真长老的。悟真长老圆寂后传给秀性长老,秀性长老圆寂后传给兆明长老,兆明长老圆寂后传给老衲,老衲佩戴这串念珠,已近三十年了。这串念珠本来也无甚名贵之处,只是它一来为御赏,二来在佛门传了一百二十年,通了灵气。老衲偶有烦恼之事,挂起它,数上十多圈后,便烦恼尽去,和乐重返。老衲观居士气象,非等闲俗人,日后大有为国事操劳的时候。老衲脱离红尘几十年,都免不了烦恼,何况居士身处红尘之中?只怕是名声愈大,烦恼也就愈多。那时,倘能依老衲所说的,屏去闲人,独处静室,戴上这串念珠,数上十多二十圈,必定能神清气爽,忘怀一切。这就算老衲对居士的一点酬谢吧!” 杨度十分虔诚地伸出双手,接过这串闪亮的绀绿松花玉念珠,他完全相信觉幻长老这番话。这串在禅宗四代高僧颈脖上佩戴百余年,不知听了几多万句佛经梵语的珠子,岂能不沾灵气?它无疑是一件宝贝。 昨天得了马福益的倭国古刀,今天得了觉幻长老的百年念珠,杨度觉得这趟大沩山之行真是收获巨大。同时他又觉得很有趣,杀人的屠刀和礼佛的念珠,这两件水火不相容的物品,居然能和谐地藏于自己的行李包中,受到同样的礼遇! 第五章 八日榜眼一 借讨好周妈的小手腕,消除了王闿运的恼怒 这年冬末,湘潭云湖桥的湘绮楼,在齐白石的实心监督下已修复一新。齐白石又精心画了几幅山川风物画,自己动手装裱好,悬挂在书房和客厅墙壁上,更给湘绮楼增添了几分情趣。一楼靠东侧的两间房子,王代懿煞费苦心地巧为布置,室内是一套全新的红木家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几株正在开放的腊梅,暗香浮动。这是他和杨庄的新婚洞房。 腊月中旬,王闿运撤去了东洲书院的五年教席,回到云湖桥,住进了修复后的湘绮楼。六十六岁的一代名师,决定从此不再外出执教了,就在云湖桥的云霞湖光之间,在湘绮楼的诗书图画之中,安安静静地与周妈和儿孙们一起打发晚年。 过小年这天,湘绮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王闿运代表男家、杨度代表女家为一对新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代懿穿上从长沙买来的那身长袍马褂,叔姬披着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在鞭炮笙乐中拜了天地。 杨钧也住进了湘绮楼,一来不辍学业,二来也好陪伴刚离娘家的姐姐。杨度则往来于石塘铺和云湖桥,继续向王闿运学习经史诗文,也时常和齐白石、张登寿等聚会,谈谈诗词书画。王闿运是碧湖诗社的社长。每隔两三个月,诗社都要举办一次诗会,王闿运也常带杨度参加。说起碧湖诗社,乃是湖南近代史上一个最为著名的文人结社。它的成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同治十三年冬天,建于长沙北门内的曾文正公祠堂,经过两年多的施工装饰,终于落成了。挂了个盐运使衔、候补郎中的曾国藩四弟曾国璜,欲效白香山洛阳结社的风雅故事,向湘中一批负时望、有文名的高年耆宿发出邀请,在祠堂竣工典礼这天的宴席上赋诗纪念。以曾国藩生前的名望和死后的荣耀,当此湘中第一祠堂建成之时,能厕身祝贺之列已是莫大的荣幸,何况还有这样一桩能流芳百世的雅事,真个是百年难遇。一时间湖湘俊杰云集星沙,王闿运也应邀与会。当时有九个均为翰林出身,且又有过司道以上官职履历的老人,他们年纪最小的为七十岁,最大的八十五岁。这九个白发老人聚会一桌,畅谈湘军旧事,十分感慨。曾国璜看重他们年岁高迈,地位贵重,于是请他们每人题诗一首于祠堂墙壁上。这些诗立即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九老也便成了当时湖南的新闻人物,很出了一番风头。其他与会者的诗作,曾家也一并雕版印刷,广为散发,备受士大夫的称颂。祠堂庆典结束之后,这些雅人们兴犹未尽,于是便由郭嵩焘兄弟发起,成立一个诗社,定期聚会,吟诗作赋,得到大家的欣然赞同。因为诗社的规格很高,故对参加者限制很严。他们或为中兴勋臣,如曾国荃、李元度等人;或为勋臣之嫡子孙,如曾纪泽兄弟,左孝同兄弟等人;或为翰林出身,或为文名著世,如黄瑜、王定安等人。王闿运以文名著世的身份被接纳为社员。 诗社的第一次集会选在城外开福寺前面的碧浪湖边,于是这个诗社便被命名为碧湖诗社。第一任社长公推郭嵩焘。后来郭嵩焘出洋任英国公使去了,社长一职便由赋闲在家的曾国荃继任。以后曾国荃又去江宁当两江总督去了,李元度接任社长。慢慢的,勋臣故去,老成凋谢,诗社也逐年增加新的年轻成员。同时,入社的条件也相应地渐渐放宽了,声名也便没有先前的烜赫了。但尽管这样,它仍然是湘中头面文人所乐意参加的社团。传到第五任,社长的座位,便众望所归地由王闿运来坐了。王闿运当社长后,吸收成员更看重的是本人的诗作成绩,不太顾及出身和社会地位。于是和尚寄禅、铁匠张登寿、铜匠曾招吉等人都成了诗社的成员。 开头几次,杨度保持着晚辈后学的态度,只看别人写,自己不下笔。后来他看到这些所谓诗坛高手也不过如此,便也依韵作了一首,立时引起大家的注意,称赞不已,于是杨度也便成了碧湖诗社的一员。杨度本就诗才俊逸,更兼在诗会上广结朋友,切磋学问,诗便愈写愈好了。每次碧湖诗社聚会,都少不了密印寺的住持寄禅法师。杨度不仅和他谈诗,还和他谈禅理,彼此都觉得很是投缘。 正当杨度与湖湘文人们诗酒唱和的时候,中国的北方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来,早在乾隆中叶,山东一带便出现了一个名叫义和拳的民间组织。朝廷视之为邪教,严加禁止,但它未被镇压垮,一直在下层百姓中秘密活动着。甲午海战之后,义和拳激于民族义愤,开始组织民众反抗外国侵略者。它沿袭白莲教杂拜各家鬼神偶像的传统,相信通过念咒语便可刀枪不入,其活动方式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光绪二十四年,山东巡抚张汝梅同情义和拳的反帝心态,上疏建议朝廷将义和拳改编为团练,于是义和拳也叫做义和团。因为朝廷中有人主张对义和团实行抚的政策,使得义和团很快在山东、直隶一带发展起来。后来居然在京师设坛收徒,公开活动。 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打算废除光绪帝,于是立端王载漪之子溥隽为大阿哥,以便取而代之。但各国公使都不入宫祝贺,使慈禧十分恼怒,产生了利用义和团打洋人的想法。她的这个想法得到载漪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的支持。就这样,各地义和团树起“扶清灭洋”的大旗,有恃无恐地摆开了与洋人决战的架势。各国驻华公使大为恐慌,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由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拼凑二千多人,从天津开拔进北京,沿途遭到了义和团和清军的坚决抵抗。此时,各国驻华海军联合攻陷了大沽炮台,战火再次燃起。 清廷内部,以光绪帝和许景澄、袁昶等人为首反对与外国开战,而载漪、刚毅等人则主张宣战。督抚之中,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也反对开战。但慈禧出于对洋人的私怨,赞成载漪、刚毅的意见,正式对八国联军宣战,并颁布上谕,声称“与其苟且同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谁知开战不久,义和团和参战的清军便一败涂地,八国联军很快兵临北京城下。 几天前尚捶胸顿足要与洋人一决雌雄的慈禧吓慌了手脚,一面火速调两广总督李鸿章进京,充任全权代表与各国议和,一面化装成一个乡村老太婆模样,携带光绪帝和一大群后宫妃嫔仓皇离京西逃。八国联军随即占领了大清帝国的都城。 京师陷落,帝后出逃,最后以赔款割地来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丝不改地重演,爱新觉罗王朝将中华民族推到了丧权辱国的顶峰,不仅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普遍憎恶唾骂,甚至连稍有点民族气节的文武官员们都感到悲愤填膺,对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后一则深感国势的颓弱,企图挽救,二来也想捞回面子,赢得民心,在逃难途中便发布变法自强的上谕。诸多变法中有一个令有志学子很感兴趣的条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选派学生,用官费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将分别赏给举人、进士的头衔,同时也鼓励自费留学。 用官费选派幼童出国留学,本是同治十年间曾国藩和李鸿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议,被采纳后,由容闳负责此事。他选拔了一百二十名聪颖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于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绪元年分别抵美。这些留美幼童在美国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气,一改国内的卑顺心态,然而却因此引起清政府驻美官员的反感,认为长此下去,这些少年将会变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为国效力,国内一批顽固官员们也深有同感,于是在光绪七年全部勒令回国,留洋一事便这样结束了。 二十年后此事又重新提出。国难当头的严峻形势,使国内不少当权的官员们头脑开始清醒过来,认识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内认真办理。许多关心国事、器局开阔的青少年更是踊跃报名,巴望被选中。这时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欧美,而是近邻日本。 日本与中国相隔不过一衣带水,素称同文同种。一个小小的岛国,自从三十多年前实行维新变法以来,国力日臻强盛,以致使得老大帝国都败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经验,的确值得中国效法,何况去日本路近费省,更有许多方便之处。 湖南自从出了湘军之后,风气大开,选派去日本留学的人也较其他省为多。去年,当两宫回銮再次下诏变法实行新政的时候,湖南巡抚俞廉三便选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听说要选拔四十多人,杨度的心早就不安静了。他很想趁着这个好机会到日本去看一看,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先生商量时,先生却不赞成。王闿运认为不值得远渡重洋去向外国取经,要救国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只要跟着他研透帝王之学,耐心等待时机就行了。这并没有动摇杨度的决心,他认为到日本去实地看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杨度要弟弟妹妹暂时帮他瞒着先生和母亲,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怀揣着袁世凯所送的一千两银票,搭船由湘潭到汉口,由汉口到上海,然后再在上海换上一条日本海船,抵达日本的都城东京,进了弘文学院师范速成班。 杨度在弘文学院一边学习日文,一边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结识了许多有志气有作为的新朋友,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黄兴。第一天上课,他便和黄兴同桌。黄兴是湖南长沙人,与他同年,却比他长得壮实威武,以两湖书院高材生的身份,由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杨度见他的墨笔杆上刻着两行字:朝作书,暮作书,雕虫篆刻胡为乎?投笔方为大丈夫。又见其砚台上刻着两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阴是竞,尺璧勿宝。杨度于此看出黄兴是个有大志的人,又因同乡,遂与他相交十分亲切。梁启超在横滨办《 新民丛报 》,这段时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锷到广岛去了,刘揆一倒是偶尔给碰上了,他也在东京读书。假日里,杨度常常和黄兴、刘揆一等人结伴游览日本名胜,畅谈时事,一晃半年过去了。 弘文学院的师范速成班以半年为期。半年满了,成绩合格者,就发给结业证书。若想继续深造,则凭此结业证书再进一个班。杨度结业之后,准备再选一个高级师范班继续学习。这期间,他有感于国内对日本所知甚少,于是和黄兴等几个湖南籍同乡创办了一个名为《 游学译编 》的刊物,拟在国内发行。他们看中了苏松太兵备道袁树勋是一个较为开明的官员,又是湘潭人,便要杨度回国去找他,请他支持这个刊物。袁树勋早年参加过湘军,与杨度的伯父有过交情。当杨度来到上海会见袁树勋,说明来意时,袁树勋一口答应。杨度顺利地办成了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着手办刊物,不料袁树勋却说:“晳子,你应该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应该回家去看看母亲和先生,但眼下没有时间。”杨度想着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便是要为这个即将问世的刊物写一篇发刊词,同时还要多组织几个好朋友来撰稿,争取把《 游学译编 》办成一个对国内最有影响的刊物。 “王先生对你的不辞而别去东洋十分震怒,他对别人说你背叛了他。” “袁观察,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度很是惊诧。到东京后,他曾分别给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没有回信,叔姬的回信里并没有说起先生恼怒的事。只是说,先生不愿意向海外寄信,嘱叔姬代为叮嘱多多注重身体。袁树勋从哪儿听到这样的话呢? “湘潭的事,还能瞒得了我吗?”袁树勋打着哈哈说,“早两天,我娘舅家的一个表兄来上海,还说起这事哩!湘绮老人的气话,还不止一两个人听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对先生说清楚,船票我来替你买。” 背叛师门,这是个很大的罪名,何况“背叛”的是这样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师!杨度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严重。再无别的选择了,必须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说明清楚。但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随身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东洋货物。他顺着先生的爱好,挑了一盒福冈生产的甜软枣糕,一盒奈良出产的上等柿饼,又特地买了一包鹿儿岛出产的烟丝,还给母亲弟妹一人买了一样物品,把一个从日本带回来的大木箱塞得满满的。正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个人来。弟妹的东西不送犹可,这次却千万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妈。 杨度向来不把周妈放在眼里,平素相见,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略略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周妈仗着老头子的宠信,也并没有把这个傲慢的举人看得怎样高。自从叔姬进门后,周妈的胸口一直堵着一团棉絮。叔姬更是清高,她压根儿就只把周妈当个服侍公公的老妈子看待,从不与周妈正面打个招呼,随时随地注意与周妈保持着一段距离。周妈虽心里嫉妒,却找不到半点口实,何况老头子把这个儿媳妇捧上了天,远远地超过了对亲生儿女的疼爱,周妈反倒时时要向叔姬赔笑脸。见了她,老远就喊“四少奶奶”。叔姬听了,只微微地点点头,嘴里哼都不哼一声,高傲得如同公主一般。杨度心里想,平时可以不买周妈的账,这次却要讨好她一下,让她吹吹枕头风,在先生的耳边说几句好话,消消气。于是,他给周妈挑了一段黑得发亮的东洋细平绒,拿根红纸条腰好,也放进了大木箱。 杨度回到石塘铺后,不敢贸然去见先生,打发一个人去云湖桥,借口母亲病了,将杨钧和代懿叔姬夫妇接回家。三人一见哥哥从日本回来了,又惊又喜,接过日本礼品,都非常喜欢。杨度将半年来在日本的亲见亲闻说给他们听。他们原本也和王闿运一样,不大赞成杨度去日本,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哥哥说起日本是如何的富裕,如何的强盛,都怦然心动。杨钧立即表示要去日本,并说现在官府正在组织第三批留日人员,希望哥哥代他活动活动,最好弄个官费生的名额。代懿也想去,想起爱妻已怀有身孕,便暂时不提。杨度说:“听说先生对我去东洋很不高兴,你们帮我出出主意,如何去跟先生说清楚。” 代懿说:“父亲一向喜欢你,你去湘绮楼,在他老人家面前磕个头,赔个不是,我看他会谅解你的。” 杨度说:“到日本去实在是件好事,要我说不对,岂不自己打自己耳光?” 代懿忙分辩:“不是说去日本不对,而是说不辞而行不对。” 杨度不做声,托腮沉着脸。 过一会,杨钧献计:“过几天是先生六十七岁大寿,我想由哥出面,邀请白石兄、正阳兄等人为先生摆一桌酒,席上哥捧酒祝寿。先生见了哥这份孝心,自然气也就消了。” “真的,我怎么忘记了先生的寿诞将近了!”杨度喜道,“小三这个主意好,干脆这几天就不去湘绮楼了。” 叔姬说:“重子的主意要得。不过,你最好还要满足先生的一桩心愿。” “先生有桩什么心愿没有满足?”杨度问。 “明年的会试,先生门下居然没有一个弟子敢于进京应试。”叔姬因为怀孕,显得比先前要消瘦些,而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又使她的双眼充溢着过去少有的欢快光彩。 “为什么?”杨度想,先生在东洲书院的弟子中有十多个举人,为何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应试,岂不是怪事? “你在东洋,不知道国内的事。七月里,皇太后、皇上下谕旨,规定从明年起会试、乡试一律不用八股文,恢复戊戌年的新政,改用策论。” “噢,就是这个原因,我在日本早就看到报上登载了。”杨度淡然地说,“这有什么,考策论就策论嘛!无非是写几篇议论时政的文章,不用八股套式,放开手脚去写,还可以写得更好些。” “你倒是说得轻巧。”叔姬微笑道,“我晓得你们写八股文,就和我们女人裹脚一样。布条一裹,走起路来极不自在,但裹惯了,一旦放开,刚开始那两个月,走路更不自在呀!”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叔姬接着说:“几十年来王门第一次无人应会试,你看先生如何不烦恼?你若答应去应试,先生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私自去东洋的这笔旧账也就不会算了。” 杨度尚未开口,代懿立即否决了:“会试赶不上了。这是什么时候了,学政大人早就把明春会试的举人名单上报礼部了。” “补报一份不行吗?”叔姬望着丈夫问。 “不行。”代懿摇摇头。 屋里沉默着。 “有了!”杨钧突然拍着手掌说,“前些日子,先生说过明年会试后朝廷还要开一次经济特科。又说这件事朝廷已经酝酿几年了,比会试还看得重。哥何不去考明年的特科呢?” “正是的,晳子兄如果去考明年的特科,爹也一定会欢喜无尽!”代懿忙补充一句。 关于明年朝廷开经济特科一事,杨度在日本也听说过。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普遍厌恶乡试、会试,但对经济特科,却有不少人跃跃欲试。经济特科是制科中的一种。制科始于西汉,是一种临时设置的科举考试。唐代每隔四五年就要举行一次,宋明制科不多,清代也沿设制科,但更少。正因为少,考取以后又有较优越的地位,故人们对制科特别看重,而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其要求也更加严格,必须经各省督抚保荐才行。杨度回国之前,没想到要参加明年的经济特科,听弟妹们这么一说,他想不妨去试试也好。留学本身并不是目的,自己的目标始终是在国内施展抱负。东洋半年,眼界和胸怀都开阔了很多,既然经济特科侧重于时论,而自己对国家时局的看法正多,何不借此向朝廷上几道书呢?倘若真的高中了,进入权要之津,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吗?何况还可借此获得先生的欢心!至于《 游学译编 》,由黄兴等人去主办也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杨度同意了。他拿出给先生的礼品,请代懿转送,代懿乐意地答应了。又拿出给周妈的料子来,代懿却不肯代劳。问叔姬,她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杨度知道他们是瞧不起周妈,只得对弟弟说:“小三,你去帮我送一下。” 杨钧是艺人气质,为人随和,等级观念也较淡薄,不太计较名分,遂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代懿提着杨度买的糕饼和烟丝,蹑手蹑脚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请完安后,他小心谨慎地说:“晳子从日本回来了,这是他给您老送的礼物。” 说到这里,代懿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父亲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以为父亲要说什么了,忙停住。但父亲什么也没说,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晳子知道爹对他不辞而别去日本很生气,他要儿子先来告个罪,过两天他再来向父亲请安。” 代懿见父亲左手捧着铜烟壶,右手慢慢地捏纸捻子,依然不做声,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了,双腿有点微微发颤,不敢再等父亲的示下,便把礼物放到书案,悄悄地退出。一进自己的房门,叔姬忙问:“爹说些什么啦?” “一句话都没说。”代懿摇了摇头。 “礼物收下啦?” 代懿点了点头,叔姬松了一口气。 这时,杨钧提着腰了红纸条的细绒黑呢,笑嘻嘻地走进厨房,对着正在忙忙碌碌为王闿运操持早点的周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说:“我哥哥从东洋回来了,特地给你送了这段呢子。”说着递了过去。 周妈一听,两眼射出惊喜的目光,忙将手在围裙上搓了两搓,然后从杨钧手里接过礼物,大为激动地说:“这是晳子送我的?晳子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不见他来看老头子?”周妈用手轻轻地捏了两捏,做出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这是真正的东洋货,你看多细多软和呀!” 过一会,又高声叫道:“哎呀,还腰了红纸条哩,晳子做事真有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