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兄,你此次为何事进京来的?”杨度刚一坐下,便急着问。他猜想,眼下正是京师变法呼声沸沸扬扬的时候,谭嗣同的突然到来,必负有特殊使命。 “我专程从长沙赶来,为着递送徐学台的一封家书。”谭嗣同原本微凹的双眼更加陷落了,显然是连日旅途劳顿的结果。 “送徐学台的家书?”杨度颇为吃惊。徐学台的家书,何烦谭公子千里迢迢专程递送,它完全可以托付给巡抚衙门的折差顺便带到北京来,看来这封家书一定非同一般。 梁启超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七寸多长四寸多宽的信封来,笑着对杨度说:“请你来,就是要你来看看徐学台的信,过后我们再一起商议商议。” 杨度接过信封问:“这是徐学台的家书,我拆开看合适吗?” 谭嗣同说:“虽是家书,说的却是天下第一大公事。徐学台招呼过,可以给几个心腹朋友看看。” 杨度将徐学台的信抽了出来。 徐学台就是继江标之后的学政徐仁铸,他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视学湖南,其父徐致靖也供职翰林院,官居侍读学士。徐仁铸也是个热血志士,目睹国势孱弱,也深知只有维新变法才有出路。他一到湖南便继承江标的事业,鼎力支助陈宝箴、黄遵宪的新政,一面继续出版《 湘学报 》,同时又创办《 湘报 》,大力鼓吹新学。以王先谦、叶德辉为首的顽固守旧派并不让步,继续与新学对抗。徐仁铸是叶德辉光绪壬寅年中进士的房师,叶对徐很恭敬客气,口口声声恩师长恩师短,但一谈起时事来,却坚守自己的阵地,寸步不让,还说什么“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仁不让于师”之类的话。叶德辉的强硬态度使徐仁铸不免有点怯弱。 尤其是最近,湖广总督张之洞忽然从武昌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近来有人告发《 湘学报 》《 湘报 》远近煽播,倡为乱阶,务力杜流弊,即饬停刊。张之洞的决定给徐仁铸很大压力。他预见维新事业的前程将会异常艰难,于是给父亲写信,请老父向皇上荐举几个有血性有才干的人物,破格超擢,委以重任,果断地强制性地推行新法,并请他的翰林弟弟徐仁镜一道参与其事。 果然非同小可!杨度看完信后,郑重地将它折好放回信封,双手交回给梁启超,问:“什么时候把这封信送给徐老先生呢?” 谭嗣同说:“当然事不宜迟,明天上午就到徐老先生家里去,晳子你也一起去吧!” “好!”杨度立即答应。参与国家大事,一直是杨度的宿愿,尽管尊师说,在学术上他与康梁有不同的见解,但在维新变法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何况他也想借此机会结识徐老先生。 “见过徐老先生后,我要和五哥一起到山西太原去走一遭,那里有几个荆轲、聂政之流的壮士,五哥要我去见见他们。”谭嗣同神色凝重地说,“今后说不定有一天还要仰仗他们的力量。” 大刀王五接言:“你们先从文的一路入手,文的不行,我们弟兄再来武的。” 梁启超正色凛然地说:“是要做好这种准备,说不定有血流漂杵的一天。” 谭嗣同拊掌笑道:“若是这一天到来了,我第一个去断头流血!” 杨度心中一怔。断头流血的事,他压根儿还没想到过,对谭公子的豪侠义烈顿时肃然起敬。 接着,大刀王五说起他那几个太原府的兄弟,为人如何的慷慨仗义,本事又是如何的高强无敌。又说江湖上这些年来人心浮动,会党蜂起,无一不是针对官府和朝廷的,眼下大清王朝好比处在一堆干柴之上,只要一点星火落在上面,顷刻之间便会烧起冲天大火,而朝廷也就会在这把大火中被烧毁。大刀王五说的事,使杨度听来十分新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官衙和书斋里度过,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今天才知道,普天之下早已是反旗林立,朝廷命在旦夕。这一夜,躺在梁启超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杨度想了很多很多。他隐隐地觉得,王五叙说的人心所向,似乎与康梁谭等人的事业有很大的不同。朝廷如同一艘千孔百洞的破船,老百姓的想法是要把它捣毁沉没,而康梁谭等人却是要把它修补好。二 自古以来在中国要办成大事,光凭嘴巴子没有刀把子是不行的 第二天上午,谭嗣同、梁启超、杨度三人整装来到了城西豆荚胡同徐府大门口。谭嗣同递上名刺,说明来意,门房通报后让他们进去。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四合院。一色的青灰砖石砌出一块平坦洁净的阔坪,坪的东西两侧搭起两个高大的葡萄架,时已暮春,架上爬满了油绿发亮的叶片,随处可见一串串小葡萄从木架顶部悬吊下来,如同碧玉雕琢出来的小珠子,十分逗人喜爱。葡萄架旁摆着大大小小的文竹、兰花和山石古木盆景,上下交叠,错落有致。另有八个硕大的白底青兽鼓形大水缸,水缸里怡然自得地游动着大水泡眼金鱼,还有浑身黑得如炭团的墨鲫。杨度赞道:“好一个高雅脱俗的庭院!” 门房将他们带到西厢房。厢房两边红木柱上刻着一副涂上石绿颜色的联语:恪恭在朝夕,俯仰愧古今。门房掀开竹帘子,大家看见屋里书案边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见客人已来到门外,便站起身,以带有吴地口音的北京话说:“请进。” 三人鱼贯进了书房,在北面墙壁边的一溜明式红木直背雕花椅子上坐下。门房斟茶时,杨度端详了老人一眼,见这位翰林学士年在七十左右,面色红润,腰板硬朗,眉眼之间有股倔强凌铄之气。 徐学士面带微笑地问:“哪位是谭复生先生?” 谭嗣同站起答应了一声,并递上徐仁铸的信。徐学士接过信,搁在一边不忙看,先将谭嗣同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就是谭世兄,久仰久仰。早就听说敬甫中丞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公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谭嗣同说:“前辈夸奖了。” “令尊政躬康泰吗?” “家父身体尚可,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养身病,不如您的身子骨硬朗。”谭嗣同出生在北京,直到十二岁才回到浏阳老家读书,他的一口京腔至今仍很纯正。 徐学士哈哈笑了两声说:“坐下,坐下说,这两位你给介绍下。” “这位是广东新会举人梁启超。”谭嗣同指了指梁启超。 “哦!”徐学士显然有些惊讶,他朝着梁启超前倾上身,略带敬意地说,“梁卓如先生,你的大名如雷贯老夫之耳。你如此年轻,便已做出这么大的事业,享有这样大的名望,令老夫在你的面前都有点自惭。” 徐学士这番出自内心的话,使在座的三位后生感动,尤其使梁启超感激。他起身回答:“老前辈学问渊懿,德高望重,我们景仰已久。” 徐致靖是值得人们景仰的。他不仅学问好,更兼品德端方正直,素以提拔人才奖掖后学为己任,虽年过古稀,却依然雄心勃勃,敢作敢为。老先生还有一点尤令人尊敬,他治家有方,教子有道,两个儿子都在二十多岁时便中进士,入翰苑,一家父子三人同处词林,被士大夫传为美谈。 谭嗣同接着介绍:“这位是湖南湘潭举人杨度。” “哦。”徐致靖点点头,“好,好,你是来参加会试的吗?” “是的。”杨度恭敬地回答。眼见得老先生对谭、梁异乎寻常的热情态度,杨度忽然有一种被冷落感。很快,他便平静下来。不能怪老先生有冷热不同,因为自己本不能与谭嗣同、梁启超相比,京师乃辇毂之地,名望官位在这里愈加显得重要。醉心于帝王之学的年轻举人,对自己的前途充满着信心,他相信自己今后的名望地位一定会引起京师人士的刮目相看。 “好,你们稍坐一下,喝喝茶,我看看信。” 徐致靖把信笺抽出来,戴上老花眼镜细细地看起来。这时,梁启超将放在茶几上的一叠《 京报 》拿起,信手翻看几页,便赫然见第一版中间一排粗黑字: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疏请明定国是。他轻轻招呼谭、杨二人聚首合看:伏闻皇上宵旰忧勤,熟讲中外之故,知当诸国并立之时,万不能复守秦汉以后一统闭关之旧,知时审变,力图自强,祖宗二百数十年艰难缔造之天下可无危坠。然胶事以来,新政无一举动,学堂、特科事未见举办,有若空文,天下咸窃窃然疑皇上仍以守旧为是也。若守旧,可明谕内外臣工恪守旧章;若变法,亦请特颁明诏,一切新政,立予施行。总之,请皇上速明定国是,俾天下臣民咸晓然于圣意所在,有所适从,不再如前之游移莫是,两无所成矣。 梁启超看后,对眼前这位老头子油然生出敬意来。这份奏疏上得太及时了,前几天他与老师谈论的正是这件事。康有为不见皇上明确的态度而心急如焚,梁启超也觉察到变法的前景不甚光明。现在,徐学士的奏疏登之于《 京报 》显著地位,说不定是皇上下决心明定国是的前奏。 “谭公子,小儿信上只说保举几个得力的人才辅佐皇上变法维新,但究竟是哪几个人并未提,他跟你说过吗?”老先生看完信,一边摘眼镜,一边问谭嗣同。 谭嗣同答:“离长沙前,我与徐学台反复商量了这件事,徐学台在另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说仅供大人参考,最后荐举哪几个,一听大人圈定。” 说罢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双手递了上去。徐致靖重新戴上眼镜,小声念着: 工部主事康有为,忠肝热血,硕学通才,明历代因革之得失,知万国强弱之本源。湖南盐法长宝道署按察使黄遵宪,熟悉各国宪政,器识远大,办事精细。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天才卓越,学识绝伦,忠贞爱国,勇于任事。广东举人梁启超,英才亮拔,志虑忠纯,学贯天人,识周中外。 “行,他与我不谋而合。”徐致靖把纸折好,重又摘下老花镜,慢慢地说,“维新之事,从三年前公车上书以来,空头话说得不少,成效却不多,京师可以说一切依旧。十八省,除湖南一省外,其他十七省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中间的关键原因,在于朝廷内部反对的人很多,且势力很大。但大清要强盛,非维新变法不可,在这一点上,老夫与你们年轻人的看法是一致的。前几天我给皇上上了一道奏疏,目的就是敦促皇上尽快下决心。” 梁启超扬起《 京报 》说:“我们刚才有幸拜读了您的奏疏,真正是维新变法的及时雨。” 徐致靖浅浅地笑了一下说:“皇上被守旧的大臣包围得太紧了。他自己还是想变法图强的,只是身边无得力人物,仁铸的考虑是对的。不过你们都很年轻,地位也不高,缺乏威信,今后到朝廷来办事会有许多难处。” 说到这里,徐致靖想起朝廷执政大臣之间的复杂纠葛,想起太后、皇上长期来的面和心不和,顿时心情苍凉起来。本想给这几个热血年轻人透露一二,但这些话不可随便乱说,且也不能多给他们泼冷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敛容盯着谭嗣同、梁启超,严肃地说:“老夫对你们说句实话,此时充当皇上的贴身谋臣,很可能不是美差。” 谭嗣同应声答道:“晚生自知年幼无知,才浅德薄,并不敢妄求优保重任,更非借此为一己谋高位,实出于为国为民一片诚心。刚才老大人的提醒很重要。晚生深知历代主持变法之人,名荣身泰者极少,名裂身败者甚多,商鞅车裂,半山放逐,皆为前车之鉴。晚生厕身其间,并非幸事。说不定哪天失败了,不仅本人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祸及老父稚子。然晚生仍愿借大人之力而获皇上重任,辅佐朝政,推行新法,实一心只为救大清于倾覆之际,拯黎民于危困之中。晚生在长沙时已对学台大人表示过,维新成功之后,嗣同决不居功,倘若维新失败了,嗣同甘愿以身相殉。” “壮哉,豪杰之言!”徐致靖霍地站起,“就凭谭公子你这一番话,老夫亦将置身家性命于不顾,为国荐贤,为民举才,明日即上书皇上。” 梁启超也激动地站起,充满感情地说:“维新大业的成败,大清的兴衰,完全寄托在老先生您的身上了,我全体维新志士将对老先生感激不尽,四万万满汉蒙藏回同胞也将对老先生感激不尽!” “都坐下吧!”徐致靖招呼大家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感慨地说,“感激二字不必提起,老夫此举,纯系出于一片忠心而已。这些年外患频仍,国事蜩螗,而那些深受皇恩的王公贵戚却懵然不醒,依然在醉生梦死中追逐一己利禄享乐。那些当要冲之辈又毫无应变策谋,或墨守成规,苟且敷衍;或轻举妄动,把国事当儿戏。老夫每念及此,莫不叹息涕零,然人既昏迈,又无实权,无可奈何,惟有叹息而已。乙未年亲眼见会试举子们那种爱国忧民的情绪,拜读他们那些振聋发聩的演说文章,老夫豁然开悟,大清的出路在维新,大清的希望在年轻人。刘禹锡说得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已经腐朽了的必然会被淘汰,新兴的生命是不可阻挡的。从那时起,老夫就不顾旁人的劝说耻笑,甘以白头置身于黑发之中,为皇上为国家尽一分余力。” 说到这里,老先生刚才凝重的神情变得开朗起来,他笑着对谭、杨说:“你们湖南有个大名士叫王闿运,年轻时踔厉风发,受了几次挫折后,就对国事抱逍遥态度了。他的学问文章,老夫自是佩服,只是他那句‘三十看花犹嫌老’的诗,就不免太颓废了点,老夫不敢苟同。老夫更喜欢苏东坡的那几句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杨度见徐致靖慨然谈国事的时候,无意中竟然提到了自己的老师,觉得很有趣味。他知道老先生对老师有些误解,这种场合,当然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便静听不语。倒是谭嗣同忍不住插话:“壬秋先生就是杨度的老师。” “哎呀,你是他的学生!”徐致靖惊道,“老夫刚才失言了,请别介意。” 杨度忙说:“您说得对,‘三十看花犹嫌老’这句诗是有点颓废。为这句诗,晚生也曾当面请教过湘绮师。他说这是激励年轻人珍惜少年时光,人生难得是青春,切莫让年华虚度。” “到底是学生,说起老师来就是不一样。”徐致靖爽朗地笑起来。 梁启超说:“杨晳子是壬秋先生的高足,有名的才子,乙未年公车上书,湖南公车的领头人就是他。他今科会试,必然高中无疑。” 徐致靖笑着说:“看来翰苑又要多一个三湘俊才了。” 这句话说得正合杨度的心思,他起身致谢:“谢老前辈的厚爱,今后若能有机会常蒙老前辈的教诲,乃晚生的幸事。” 谭嗣同也起身说:“打扰您半天了,我们就此告辞了。” “好。”徐致靖起身,“我送送你们。” 杨度说:“老前辈这样客气,我们如何受得了。” 徐致靖说:“你们都是国家的希望所在,老夫理应亲送出大门。” 谦逊一番后,三个人跟着徐致靖出了书房,来到庭院。杨度指着那几个大水缸问:“这几个鱼缸古雅得很,是明代烧制的吗?” “晳子先生好鉴赏力。”徐致靖答,“正是明代成化年间厂官窑烧制的。” 杨度说:“这样大而造型别致的厂官窑缸,存世者怕不多了。” 徐致靖摸了摸水缸的边沿说:“据说当年宫廷专门订制一百个这样的水缸,为保险起见,厂官窑一共烧了三百个,从中挑出一百二十个送去给宫廷。宫中选了一百个,剩下的二十个,以二百两银子卖给了一家瓷器店。老板打起‘宫中剩余’的招牌,以二千两银子的价卖给了开平王常遇春的后裔,转手之间便获利十倍。” 众人发出啧啧声。 “这个老板虽获利十倍,但卖的是真品,还算赚的不是昧着良心的钱,最可恨的是卖假古董,我给你们讲个最近的小故事。” 众人的目光都从水缸移向徐致靖。 “上个月,湖广总督张香涛进京叙职,偶游海王邨,看见一个古董店,装潢甚为雅致,他便进店浏览。见店中庭院摆着一个很大的坛子,为陶制品,形状既古怪,色彩也朴质。张香涛本是个有名的古物鉴赏家,暗思这样的坛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走近一看,他更被吸引住了,原来坛子四周都是如蝌蚪形的篆籀文。张香涛谛视良久,也认不出几个字来,心里很惊异。问店主,回答说是某巨宦故物,店里借来陈列,不出卖。张香涛很惋惜。回寓所后跟一同进京的幕僚谈起这件事,幕僚说有可能是三代时的陶制器物。第二天,香帅和幕僚再去这个古董店。幕僚也是一个精于古董的人,二人仔细鉴赏一番,一致认为非三代古物莫属。香帅抚摸再三,不忍离去。幕僚知他想买,于是逼着老板找来物主,硬以三千两银子买下了。 “香帅极喜,命人抬回寓所,自己反复欣赏,费尽心思辨认坛子上的文字,同时又请高匠拓印数百张分赠僚友,大家都说这个坛子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了。香帅吩咐给坛子装满水,又放养几尾金鱼,天天在坛子边徘徊,自我陶醉。一天夜里,雷雨大作,第二天早上香帅来看坛子时,不禁惊呆了,原来四周的篆籀蝌蚪文已全部化为乌有,出现在眼前的则是一只极普通的瓦坛子。” 众人都不解,问:“这是何故?” “张香涛仔细一看,先前的那些古文字原来都是用蜡写在纸上,再加上色彩掩饰,把它糊在一只今人烧制的瓦坛上的。张香涛白丢了三千两银子,还招来一个传之后世的笑柄。” 徐致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快到大门口时,徐致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将谭嗣同拉住,说:“老夫年来昏眊,办事常常记前不记后。刚才我突然想到这荐举人才的事,倒有一个重要人物要荐举。” “老大人说的是哪一个?”谭嗣同停住脚步问,梁启超、杨度也都站定望着徐致靖。 “来。”徐致靖指着西边葡萄架后的一间房子说,“诸位请到这里再宽坐一会。” 三人跟着徐致靖进了屋。这里才是徐致靖通常会见客人的地方。房间宽敞明亮,四周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杨度随便望了一眼,见有翁同龢、潘祖荫等人题款的字,还有一幅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的兰草图,寥寥几笔,便把兰花高洁脱俗的神韵勾了出来。这幅图,似乎专为今日的收藏者而画。 “前几天,徐菊人从天津来京师办事,在寒舍坐了一上午,大谈袁慰庭在小站练兵是如何的有成效,办事是如何的有魄力,而且说袁慰庭多年在海外,见多识广,器局闳通,他对维新变法深表赞同,并要拜在我的门下。徐菊人说,若不嫌弃的话,收下这份拜师礼。说着取出一幅卷轴来。老夫打开一看,原来是冬心先生的兰草图。细细地审看纸质、墨色和印章后,我可以断定这不是赝品,颇为惊喜,问这幅画是哪里来的。菊人说这是袁慰庭在朝鲜汉城购来的。我很奇怪,冬心先生的画怎么会流失到汉城去了呢?菊人讲述了它的来历。袁慰庭在汉城的时候,偶尔在唐人街一个古董铺里遇见一个中国人,此人抱着一捆字画与老板在讨价还价。慰庭凑过去一看,见都是当年扬州八怪的字画,心中欢喜。他出身世家,识货,知这些字画不是假的,若在国内卖,至少值五千两。估计此人之所以来汉城卖,定然是不敢在国内出手。在那人与老板相持不下的时候,慰庭说你跟我来吧,我都买下。那人于是跟着慰庭走,走到一座刀枪森严的楼房前,慰庭说进去吧!那人脸上突然不自在起来,连忙说不卖了不卖了。慰庭说不要怕,我不会抢你的。那人硬着头皮进去了。坐下后,慰庭和气地说,我知道你这些字画是偷来的,在国内不敢卖,便想到汉城来求个大价钱。你以为海外都很富裕,其实错了,汉城人都穷得很,你这些字画五百两银子都卖不出。你不如卖给我,我给你一千两银子如何?原来那人正是一个偷儿,也正是想到汉城来求大价钱的,但是来汉城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买主,眼看盘缠快用完了,很是着急。先以为这次会被讹诈,想不到此人这样大方,愿以一千两银子买下,虽然比起自己的要价来差了一大截,但事到如今已经是难遇到的良机了。那人竟大为感动起来,接过一千两银子,磕了三个响头出去了。” 徐致靖说到这里,谭、梁、杨都快乐地笑了起来。梁启超说:“袁慰庭既捡了大便宜,又赚了个感激,这个人真精明。” 杨度忍不住指着墙壁上的兰草图说:“袁慰庭送的就是这幅吧?” “正是!”徐致靖点点头说,“我与袁素无交往,本不想受他这份礼,也不想收他这个门生。转念一想,袁有兵权又赞成变法,这对维新事业很有帮助。你们都是文人,不握刀把子,但自古以来在中国要办成大事,光凭嘴巴子而没有刀把子是不行的。想到这里,我于是收下了这幅画,也收下了这个门生。” 梁启超说:“袁慰庭赞成变法应是出自真心,那年我们在松筠庵开会,他一人捐了五百两银子。” 谭嗣同说:“都说袁世凯在小站干得很好,只是没有亲眼见过。” 徐致靖说:“老夫的意思是,你们哪位去天津看看,与他见见面,谈谈话,看看这个人到底如何。我想,他要徐菊人到这里来表示这番意思,无非是看在老夫喜欢荐人的份上,倘若真是一个热血志士,老夫岂能悭于一纸。” 谭嗣同说:“老大人说得很对,只是我已雇定了骡车,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京师去太原。” 杨度想起三年前的一桩往事,说:“我正好想去见见他,我明天去一趟天津吧!” 谭、梁都说:“晳子去最好!” 徐致靖说:“我已收下了袁慰庭做门生,你明天去天津,就以送策论为名,限他半个月内作一份策论给我。” “这样最好。”杨度说,又问,“题目呢?” 徐致靖想了一下说:“就作个‘商鞅变法与秦灭六国论’吧!”众人都拍掌说:“这个策论题真是再好不过了!”三 袁世凯牢记嗣父的教导:官场犹如戏场,最大的本事在于装假的做工技巧 因梁启超提起袁世凯捐助五百两银子的事,杨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往事。 早春天气,北京还很寒冷,被爱国激情燃烧着的一群年轻举子们聚会在松筠庵,高谈阔论,慷慨激昂。谈到战事的失败,一个个泪流满面。讲到国家的衰败,又都悲愤填膺。一个举子提议歃血为盟,誓为大清朝的强盛尽忠效力,大家都赞成。于是张罗着要去买酒买肉,热热闹闹地聚一餐。但这些举子大多数都是清贫人家子弟,身上的银钱不多,有几个富家子弟愿意多出钱,却一时又未带着,百把人聚会,没有四五十两银子对付不了。正在犯难时,杨度刷地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脱了下来,说:“把它当了吧,过几天就用不着它了!” 身边的几个举子正在犹豫,试图劝他不要当,不想后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河南举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说:“好样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着便跑出去了。 一会,抬酒的,担菜的,拎鸡鸭的,一队七八个人跟着那河南举子的后面进了松筠庵。河南举子把一把碎银子朝杨度跟前一丢说:“还剩了几两,你收起吧!” 杨度将碎银子一推说:“你好事做全,尽这银子买几十封万字号的鞭炮来,放它个地动山摇,也为我们中国人出一口气!”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一百来个各省举子杯盘相碰,肝胆相照,豪言壮语充溢着殿堂庭院,爱国热情沸腾了寒风冷雨。杨度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尽兴的豪饮!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搀扶下回到长郡会馆,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会你!”一个朋友死劲地推了他几下。 他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有一个人要见见你!” 杨度赶紧起来穿衣洗脸,来到会馆门外。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走上前问:“你就是杨度先生?” 杨度点点头,那人从背上取下一个包包,双手捧着,向杨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说:“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举动,我家大人深为钦佩,特命小人去当铺赎回先生的狐皮袍亲自送来。京师天气冷,乍然脱去皮袍要着凉的,愿先生为国家珍重身体。” 杨度接过包包,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脱下的那件狐皮袍,大为感激地问:“你家大人是谁?” “去年从朝鲜回来的浙江温处台道员袁慰庭。” 杨度捧着皮袍尚在诧异之中,那人早已转身走了。一阵北风吹来,沉醉方醒的杨度蓦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亏赎回它,不然真要冻出病来哩! 走进房间,他心里兀自奇怪:袁慰庭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凯吗?此人在朝鲜多年,事情做得轰轰烈烈,但闲言杂语也多得很,还有人说去年的海战是因为他得罪了日本人而引起的,又听说他对维新变法很热心,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自己与他素无一面之交,他为何要表示出这番好意呢?再说昨天松筠庵的集会,都是一些年轻的举子,袁世凯并未参与,他又何曾知道自己脱皮袍当酒肉的事呢?杨度很纳闷,觉得应该亲去袁宅谢一声才好,但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夏寿田商量,夏寿田说:“去问梁卓如吧,他是松筠庵集会的发起人,他可能知道。” 过两天见到了梁启超,杨度问起这事。梁启超说:“袁世凯是京师支持维新的官员中的一个,他本人参加过几次国是讨论会,还捐助过五百两银子。至于他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河南项城人,你不妨到河南会馆去打听下,豫省的举子中一定有人知道他的寓所。” 梁启超的话提醒了他,于是赶到河南会馆,一打听,居然还有项城籍的应试举子。门房带他去找。见面之际,彼此都很惊喜。原来这位项城举子正是那天为他当皮袍子的人。说明来意后,那人笑道:“我把你的皮袍子当了,袁慰庭把你的皮袍子赎回,真是有趣得很。关于袁慰庭和他的家庭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请客,今天我做东,咱们到一家酒店去好好聊聊吧!” 在河南会馆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项城籍的举子详详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袁家故事都给杨度端了出来。 袁家是项城的大家族。袁世凯的曾祖父袁耀东是个庠生,因读书过于用功,不到四十岁便病死了,留下四个儿子,在妻子郭氏的教育下个个成才。长子树三为廪贡生,三子风三、四子重三都是庠生,功名地位最高的是次子甲三。袁甲三字午桥,道光十五年中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军机处章京、江南道监察御史、兵部给事中,最后做到漕运总督。他从咸丰三年起到同治二年期间,一直在前线带兵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权力最大时曾督办过安徽、河南、江苏三省军务。袁甲三为袁家聚敛了巨大的财富,赢得了崇高的名位。他的长子翰林院编修袁保恒、次子举人袁保龄以及侄儿举人袁保庆都跟着他打仗,立有军功。保恒后来官至侍郎,保龄官至中书,保庆官至道员。袁家成了项城最显赫的官宦之家。 兄弟们都在外打仗做官,家政便由树三长子保中以嫡长孙的身份主持。保中捐了一个同知官衔,却没有做过一天官。为对付太平军、捻军,他在家乡筑墙挖濠,修起一座有四处炮楼名叫袁寨的城堡,将自家和附近乡邻安置其中。咸丰九年秋天,保中的妾刘氏在袁寨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世凯,字慰庭。此子排行第四,在他之先,太太刘氏已生有二子:世昌、世敦,他还有一个同母胞兄世廉。世凯生下不久,胞叔保庆的妻子牛氏也生下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很快夭折,牛氏心里悲痛,又恰遇刘氏奶水不足,于是世凯便由牛氏哺育,牛氏视世凯如同亲生一般。袁世凯降生在堡寨中,伴随着兵马战火长大,天天看到的是刀枪厮杀,听到的是鼙鼓炮声,从小锻炼了他过人的胆量和强悍的性格。五岁那年,大人带着他上城垣玩耍,这时正有一队捻军杀到袁寨下,鸣枪放炮,攻打吊桥,大人们都惊恐万状,四处躲藏。袁世凯仍站在城垣上面无惧色,并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下去。他的父亲得知后惊异不已。 袁保庆年过四十仍无子,胞兄便把自己的第四子过继给他,那时袁世凯才七岁。不久,两江总督马新贻看中了袁保庆,调去南京任江南盐法道。这是一个肥缺,俸禄之外的银子源源不断。南京又是有名的古都,江山形胜,人文荟萃,袁世凯在这里一住六年,度过一段十分优裕而丰富多彩的少年时代。袁保庆为嗣子延聘了一个文武双全的举人做塾师。袁世凯对四书五经无兴趣,却迷恋舞枪使棒、骑马射箭,而且武功很好。那时太平军、捻军虽已平息,但西北战事仍很激烈,国家并未安定,需要军事人才。见嗣子志在兵戎,袁保庆也就不再强求他吟诗作文。袁世凯是吃牛氏奶长大的,牛氏非常疼爱他。保庆的妾金氏因为无出,也对他很好。牛氏金氏不和,时有龃龉,保庆为之头痛,而袁世凯却偏能利用牛、金都喜欢的有利条件,从中调和,化解怨仇。保庆于此看出嗣子的人事才能,知道他长大后可以做一个出色的圆滑官僚。袁保庆常常将自己的宦海心得讲给袁世凯听,着意培植。袁世凯从中学到了许多不曾见于书册的有用知识。有一段话,他记得最清楚。 那是袁保庆四十八岁生日这天,盐法道衙门大摆酒席,又请来江宁名伶来演戏助兴。十四岁的袁世凯坐在嗣父的身边,和他一起看戏。戏演到高潮时,袁保庆突然问嗣子:“凯儿,你长大后想当官吗?”袁世凯答:“想当。”袁保庆说:“想当官是好事,但官也不容易当好。官场犹如戏场。你看台上演的这些忠孝节义、生离死别何等生动逼真,使我们闻之动心、观之泣涕,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戏子之难,就难在把假做成真。好的戏子,其功夫就下在这里。官场也是这个样子,最大的本事就在于装假的做工技巧。若无此本事,或此等本事不佳的话,不但被戏子取笑,被百姓看不起,且自己在官场里也会混不下去。凯儿,你要牢牢记住我今天这段话,今后在官场才可以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袁世凯瞪着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将嗣父这段即景生情的格言深深地刻在骨头上。 不料寿筵刚拆除,袁保庆便染上霍乱,离开了人世。袁世凯跟着嗣母回到项城老家。第二年,袁保恒从西北前线回家省亲,见袁世凯长得仪表非俗,又见他说起话来抱负不凡,很是喜欢,想把他琢成大器,便将他带到西北。不久,袁保恒奉调进京,袁世凯也跟着来到北京。袁保恒给侄儿捐了个监生,巴望他通过科举正途进入官场,遂在家里请了两个举人、一个进士教子侄辈读书,但袁世凯性子静不下来,诗文长进不大。十七岁那年回河南参加乡试,没有考中。这年冬天,他与比他大两岁的于氏结婚。第二年春天,他又去北京读书。冬天,河南大旱,保恒奉旨到开封府办赈务,袁世凯随侍在侧。袁保恒不幸在放赈时染病去世,袁世凯便又回到项城。 袁世凯生在有钱人家,又从小见过大世面,养成了大方爽快、挥金如土的习惯。项城几个穷秀才想办诗社,又苦无经费,袁世凯得知后便大力资助,穷秀才们则以社长头衔为酬谢。袁世凯并不作诗,却因此而当上了丽泽山房、勿欺山房两个诗社的社长,一时间居然成了项城的名士。 一天,一个年轻的书生慕名前来拜访。此人名叫徐卜五,字菊人,天津人氏,因家道贫寒,中举后在陈州府当塾师。徐卜五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袁世凯与之一见如故。晤谈之际,袁知徐能文善诗,学问渊博,必定是科场上的优胜者。徐见袁器宇轩昂,家世贵重,知袁绝非久在人下之辈。二人越谈越投机,便换帖拜了兄弟。徐年长四岁,袁称之为把兄;袁有钱有势,徐则依袁家的派号改名世昌。那时袁的长兄世昌已死去多年,徐改名世昌,正好补了这个缺。袁世凯当即拿出二百两银子送给把兄,要他辞馆一心准备明年的会试,徐感激不尽。第二年春天,徐世昌果然一举高中,点了翰林,二人关系更加亲密。袁世凯不愿老死乡间,走科举之路对他来说又很艰难,便干脆弃文就武,带着一班子弟兄们去投军。他投的是驻在登州帮办海防的淮军统领吴长庆。 吴长庆与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有过极不寻常的友谊。那一年,吴长庆的父亲吴廷襄在家乡安徽庐江办团练。一次,捻军将庐江城团团包围,情形非常危急。吴长庆奉父命来到宿州,请求袁甲三派兵救援。袁甲三当时亦在困境,派不派兵,心存犹豫,遂征求身边子侄们的意见。袁保恒认为围庐江的捻军势力强大,且自身危难,不能派兵。袁保庆却认为吴廷襄以绅士办团练,忠心可嘉,不能见死不救,力主派兵。双方都有道理,争执不下,袁甲三一时拿不定主意。待到第二天袁甲三决定派兵的时候,庐江城已破,吴廷襄被杀。吴长庆因此恨死了袁保恒,与之绝交,同时很感激袁保庆,与他磕头拜了把兄弟。后来袁保庆病死江宁时,吴长庆正带兵驻扎在浦口,一手料理了其后事,又对袁世凯说,今后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就因这句话,袁世凯从项城来到登州。 吴长庆愿意照顾故人之子,却对袁世凯带来一班人的冒失举措很生气。他将同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仅留下袁一人。吴见袁尚年轻,仍希望他读书中举走正途,便叫家里的塾师张謇引导他读书。这位张謇便是日后大魁天下的南通张状元,而那时也只二十七八岁,连举人都未中。张謇要他作八股文,他不作,问为何不作,他说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岂能龌龊久困笔墨间自误光阴。张謇是个有大志的读书人,听了这话后不但不生气,反而欣赏他的气概,便有意安排他做几件实事,借以观察。袁世凯把这几件事做得井井有条,张謇于此看出了袁世凯的能力所在,对吴长庆说:“慰庭不是读书的料子,却是办事的好手,不如早让他参加军务,以资历练。” 恰巧这时朝鲜发生了内乱。朝鲜国王李熙是以旁支入继大统的,幼年时由其生父大院君李罡应执政。成年后,李罡应归政于他。李熙执政后,大权落入闵妃集团之手,李罡应很不满意,于是借士兵闹饷之机发动兵变,重新掌权。李熙向中国政府请援。当时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国,中国有责任维护朝鲜政局的安定,于是决定派水师提督丁汝昌带军舰三艘、吴长庆带淮军六营东渡平乱。 出兵在即,各种准备事宜真可谓千头万绪,吴长庆接受张謇的建议,让袁世凯来经办,并限他六天完成。结果袁世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一切就绪,吴长庆大奇之。船抵朝鲜南阳港,吴长庆命第一营营官刘镇村为先锋,次日登陆。刘请求稍缓。吴长庆立撤其职,命袁代理营官。袁只用两个小时便部署完毕,即刻登陆。清军进汉城后,不少士兵抢掠百姓食物,袁杀了七个带头的士兵,很快刹住了抢劫风。丁汝昌与吴长庆设计了一个鸿门宴,让袁担任警卫。大院君不知是计,前来赴宴,袁以酒肉将大院君的卫队拦在门外。酒席上,丁、吴拘捕了大院君,将他押送中国,兵变很快平息,李熙复位。袁在这次平叛过程中,表现非常卓越,经吴奏请,袁得以同知补用,赏戴花翎。李熙也感激他,一次送他三个美女,他全部纳为妾。叛乱平息后,袁又帮助李熙整顿军队,训练士卒。后来吴长庆奉调回国,留下三营在汉城,以记名提督吴兆有为统带,袁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 朝鲜的政局并没有完全稳定。有一派主张脱离中国投靠日本,袁说服吴主动出击,打败驻朝鲜日军,清除了亲日派。这一仗进一步提高了袁在朝鲜的威信,同时也助长了他干预朝鲜政局的气焰。袁一心想独揽清廷在朝鲜的军权,与吴兆有闹翻了,吴便处处压他。袁心灰意冷,回国休假。他通过堂叔袁保龄的关系攀上了李鸿章,向李禀报了朝鲜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李非常欣赏袁的才能,任命袁为朝鲜商务委员,并护送大院君回国。袁重到朝鲜后,调处了国王与大院君之间的关系,更受到李鸿章的器重。袁世凯一直住在朝鲜,作为中国的代表处理中朝之间各种关系。到光绪十九年,袁已升为浙江温处台道员,加二品衔,那时他不过三十四岁。这一年朝鲜发生东学党事件,日本、俄国都趁机插手朝鲜内政。袁世凯先是过低估计了日本的野心,待发觉后已无法遏制。到了甲午海战前夕,日本控制了朝鲜的政治局势,袁世凯处境狼狈,多次急电朝廷请求回国。那时中日即将开战,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袁世凯改装易服混上平远舰,凄凉地结束十二年的朝鲜生涯,回到北京。紧接着海战爆发,中国一败涂地,袁世凯大受刺激。他清醒地认识到中国非变法不可,于是同情康有为的维新活动,参加了强学会,并解囊捐款,在高层官员中表现得很是突出。 项城籍举子整整叙说了一个多时辰,为家乡出了一位这样年轻有为又器识明达的人物而骄傲,但遗憾的是他从未与袁世凯本人有过任何交往,也不知袁住在哪里。不久袁世凯奉命去天津小站练兵,再后来杨度也离开了北京,终于未曾谋面。对于这样一位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杨度极愿结识,三年前的恩惠也应该去当面道谢。于公于私,这一趟小站是必去不可的。但夏寿田劝他不要去,离会试只有十天了,真个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怎能花在这等事上呢?杨度却不以为然,他对会试高中充满信心,一来一去,顶多三天时间,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天中午,杨度踏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四 新建陆军统帅是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 天津城东南七十里处有一个地方名叫新农镇,当地百姓习惯叫它小站。小站虽地处北国,却水分充足,土地肥沃,自古以来,此地农民便有种水稻的传统,种出的“小站稻”品质优良,比南方稻米的味道还要好。二十年前,李鸿章看中了这块地方,他效法古人的军屯制,派一支淮军驻扎此地,一面屯垦,一面操练。海战爆发时,长芦盐运使胡燏棻招募十营新兵,按新式方法训练,这十营新兵取名为定武军。就在胡燏棻训练定武军的时候,袁世凯在京师召集一批才俊之士翻译各国兵书,成书十二卷,取名为《 观海楼谈兵 》。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德国陆军为天下第一,袁世凯参照德国军制,结合自己多年带兵的经验,编写了《 练兵要则十三条 》。他将《 观海楼谈兵 》和《 练兵要则十三条 》呈送给军机大臣李鸿章、翁同龢及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荣禄。朝鲜十二年的资历,再加上两部书,使袁世凯在执掌朝政的大臣们的心目中成为后起的第一号军事能人。他们交相上疏,保荐袁世凯,终于使得光绪帝召见了袁世凯,并派他取代胡燏棻训练定武军,另将胡调任芦汉铁路督办。 袁世凯来到小站后,对定武军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将兵员从原来的四千五百人增加到七千人,改名为新建陆军。新建陆军完全按照德国方式操练,聘请了十多个德国军事教官分别担任营务、炮队及马队教习,又设立德文学堂,以利中国军官学习德文。同时成立督练处,请来把兄徐世昌担任参谋,任命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的直隶人冯国璋为步兵总办,德国炮兵科留学生安徽人段祺瑞为炮兵学堂总办兼炮兵管带,正定镇标随营炮队学堂直隶人王士珍为工程兵学堂总办兼工程兵统带。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建立不到三年,便将原小站定武军的面目改造一新,引起官场内外的广泛注目。 下午三时,杨度在天津火车站下了车,随即换上骡车,黄昏时来到了小站。快到营房边时,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号声刚落,便看见一队队兵士从营房南边宽阔的练兵场走来。暮色苍茫中,但见这些兵士们几乎一崭齐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装长短合身,从膝盖以下一律绑腿,走起路来脚跟十分有劲。除开领队军官一二一的口号声,以及与之相配合的步伐声外,再无任何喧杂之声。杨度在伯父军营中生活了好几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来的绿营兵丁,几乎个个衣冠不整,神情疲惫,队伍七零八落,怨声骂声粗野的打趣声嘈嘈杂杂,与眼前的新建陆军比起来,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个将才!”杨度从心里发出赞叹。正感慨系之的时候,军营外的炮台射出三发号炮,从各个营房的伙房里走出几个伙头军,兵士们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饭来。 杨度走到一个军官模样人的面前,打听督练处参谋徐菊人先生。那人将杨度带到一所四面有围墙的楼房面前,告诉他这就是督练处。门边的一个卫兵走上前来迎接,得知杨度来自京师,欲会见徐翰林时,便客气地请他稍候,自己进去禀报。一会,出来一个二十多岁身材挺拔的军官,将杨度迎进楼房。军官极有礼貌地告诉杨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谒总督荣禄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来。说完后又安排人招呼杨度喝茶抽烟,吃完饭后又陪着杨度闲聊了一会,然后把杨度领进一个舒适的客房,说:“杨先生今夜就在这里安歇,隔壁有当差的士兵,随叫随到。”说完告辞,出门时又替杨度把门轻轻地带上。杨度感到十分满意,又觉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与归德镇的绿营比起来。伯父的部属,除几个幕僚外,几乎全不知礼貌为何物,对寻常来访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对京师和省城来巡视的大员则又是一副既畏惧又讨好的卑琐之态。杨度很看不惯。“这里有一种八旗绿营军中没有的风气!”初次表面接触,杨度做出了这个判断。 习惯于晚睡晚起的杨度,直到上午九点多钟才醒过来。他刚穿好衣服,挪动一下凳子,便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兵端着洗脸水,轻轻地推门进来。杨度见这个小兵长得可爱,笑着问:“我刚起床,你怎么就知道了?” 小兵略带腼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门外守候着,听见响声,知道先生起床了。” 杨度觉得有点过意不去,问:“你们什么时候起床?” “夏天秋天五点半,冬天春天六点半。” “当官的呢?” “都一样。”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们这些小勤务兵,一律都是这个时候起床。” 杨度心里有些惭愧。小兵又送来早点:一碟葱油饼,一碟白面馒头,一大碗豆浆,一小碟酱大头菜。依次摆好后,小兵说:“先生,徐翰林已来过两次了,过一会还会来。” 杨度惊问道:“不是说徐翰林今下午才从天津回来吗?”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来的。” 杨度脸一红,匆匆吃了早饭。小兵刚收拾好,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已远远走了过来。杨度见来人身材高挑,风度儒雅,知道一定是来过两次的徐世昌了。杨度也没有见过徐世昌,只听得徐致靖说他这几年在翰苑并不得意,既未点过乡试考官,又未放过学台,是个不走运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为袁世凯办事,袁给他支一份薪水,一来借用他的才干,二来也周济他的清贫。 “晳子先生,让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礼。杨度对这种礼节还不太习惯,见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菊人先生,听说你今早已来过两次了,真对不起!” “没有什么,我一向好睡懒觉,只是来到军营,才不得不入乡随俗,至今仍不习惯,一天到晚总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着,有意冲淡客人的窘态,说话之间,二人走进了会客室。 这里的摆设完全是德国式的:墙上挂的是莱茵河风光的大幅油画,地上镶嵌着来自柏林的彩色瓷砖,宽大笨厚的牛皮沙发之间摆的是磨石大茶几,茶几上放着咖啡、方糖和几本满是洋文的小册子。 徐世昌指着茶几说:“喝点咖啡吧!” “好!”杨度还从没有喝过这种东西,很好奇。 一个勤务兵进来,给他们冲了两小杯咖啡。杨度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品了一口放了糖的咖啡,觉得一切都很舒适。他把徐致靖的信掏出来递给徐世昌。 徐世昌拆开来,迅速地看完后,笑着说:“徐老先生德高望重,器识宏通,奖掖后辈不遗余力。老先生能收下慰庭为门下士,这是慰庭的荣幸。所命策题,他一定会尽心作好,只是麻烦先生亲自送来,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先生既然来了,则安心在这里住两天。对新建陆军多多批评指教。” 杨度说:“菊人先生客气了。度乃一介书生,平日里虽也喜欢跑马舞剑,读点兵书,其实不过小儿游戏,纸上谈兵罢了。昨日抵达小站,已临薄暮,见兵士们收操回来队伍整齐,气概昂扬,又见营风整肃,井然有序,真是受教不浅,佩服无已!” “哪里,哪里,晳子先生过奖了。”徐世昌的脸上浮起优雅的笑容。 “菊人先生,昨天听说你和袁大人去了天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徐世昌答,“前天我陪慰庭到天津,向荣大人禀报关于再购买一千杆德国新式步枪的事,原定今天下午回小站,这个月发放薪水的日期推迟一天,明天发。昨天慰庭说,发薪水还是不推迟为好,兵士们都等着钱用。于是赶紧办完公务,乘夜班车赶回来了。” 杨度觉得奇怪,发薪水自有营务处的官员们料理,只须各营营官到营务处统一领取,再回去发放就是了,哪里还要一军统帅来亲自管这种琐事!杨度在归德镇几年,从来没有见伯父管过这事,连兵士们哪天开饷他都不知道。杨度以怀疑的口气问:“袁大人难道还亲自给兵士们发饷?” “从到小站练兵的第一个月起直到现在,慰庭每月都自己亲手给每个兵士发饷。他常说,俗话讲当兵吃粮,当兵就是为了吃粮,饷对兵士们来说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旗绿军营中克扣兵饷的现象普遍存在,兵士们怨气很大,所以军队无斗志。除克扣外,当官的还通过截旷和扣建,把朝廷大批银两攫入私囊,当不了几年将官就发了横财,但兵却越练越糟。慰庭说甲午海战失利,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在新建陆军中出现,故他不管多忙,都要坚持每月按时关饷,自己亲自监督。” “啊!袁大人真了不起!”杨度不由得脱口赞叹。他熟悉绿营情况,知道所谓的截旷和扣建,是当官的侵吞军饷的普遍手法。军饷的预算是全年的,这一年中常有兵员的出缺和替补,这中间难免日期不相衔接,这不相衔接的兵饷需要按时扣除,此谓之截旷。当时计算日期,均按农历每月三十日,遇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称为小建,则扣除一天,只按二十九天实发,名曰扣建。按理这两笔款子均应上缴国库,但营官们几乎都不交上来。杨度的伯父宽容部属吞没截旷和扣建,说部属们辛苦,打起仗来脑袋就别在裤带上,这两个钱就让他们得吧!杨度知道,袁世凯亲自发饷,各营营官就得不到这两项分外之财,这两笔银子便统统归他所有了。“厉害!”他在心里称赞。 “现在慰庭正在操场上监督发饷。他对我说了,发完饷后专门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杨度忙说,“菊人先生,过一会,我们到操场上去看看袁大人发饷吧!” “行,我陪你去。” 接着,徐世昌向杨度介绍了新建陆军的情况。新建陆军现有步兵营十四个,骑兵营五个。营下设队,队下设排,排下设棚。以往,营官均由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的优秀学生充任。近两年军中办起许多学堂,除德文学堂外,还有炮兵学堂、步兵学堂、骑兵学堂。这些学堂负责培养棚以上各级军官,分高级班和初级班两种。高级班以《 观海楼谈兵 》、《 练兵要则十三条 》为主要教材,初级班以《 新建陆军兵略录存 》、《 训练操法详晰图说 》为主要教材。初级班的这两种教材也是袁世凯自己写的。又规定,凡营官队官必须由高级班毕业方可充任,排长棚长必须由初级班毕业方可充任。这样一来,全军上下人人奋发,争取进学堂图个出息。新建陆军于是出现了一股迥异各地旗兵各镇绿营的新气象。 徐世昌的简单介绍,使杨度听得入迷。小站的新建陆军训练得如此出色,京师中关于袁世凯能干的传说的确不是虚夸。 看看时近正午,徐世昌请杨度吃午饭。杨度问:“练兵场上的饷发完了吗?” “还早得很哩!”徐世昌微笑着说,“七千号人,一人一份,要一整天才能发完。” “这个时候还发吗?袁大人和营务处的老爷们难道就不吃中饭了?”杨度奇怪地问。 “发饷这天,中饭在操场上吃,慰庭和所有官兵一样,一律四个鲜肉大包,一碗菜汤。未领饷之前,操练步法枪法,领了饷后继续操练。因为这一天发饷,大家的劲头格外足,从早练到天黑都不觉得累。” 真是新鲜!杨度起身说:“菊人先生,我今天也不在这里吃饭了,我也去操场领一份四个大包一碗菜汤吧!” “晳子先生有这份兴致,真是太好了,我陪你一道去!” 走出军营,将到操场边角时候,一阵阵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喊杀声便朝着杨度扑面而来。走近一看,操阵法的,练枪法的,格斗对打的,摸爬滚卧的,一幅热烈雄壮的练兵图便出现在眼前,很有些翻江倒海、龙腾虎跃的气概。杨度眼界为之一开。 走到操场偏远的北角,这里另是一种气象。只见红、蓝、黄、黑、橙五色白虎旗下分列着五营骑兵,一色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甲胄鲜亮、刀枪耀眼的骑士。前面用几张木桌拼成了一副长形案板,案板边的正中座位上坐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中年人,两旁分站着四五位执事人员。其中一人捧着厚厚的花名册,一人在旁大声唤名字,一人从一个大木箱里取出一锭锭小银块,另一个接过递给前来领饷的骑兵,还有一人屁股上吊着一把尺多长的盒子炮在旁边游弋。整个场面除呼名、应答,及偶尔的战马鸣叫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清风吹拂,五色白虎旗迎风飘扬。杨度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说:“诗曰‘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这不就是咏的今日眼前的情景吗?菊人先生,看来坐在那里监督发饷的人,就是当今‘展也大成’之统帅袁大人了!” “正是。”徐世昌点头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先告诉慰庭一声。” “不要打扰他了,我们到旁边去瞧瞧。”杨度拉着徐世昌的手,两人向东边走去。 “菊人先生,一个兵士月饷多少?” “兵士分三个类别发饷。陆军又叫正兵,月饷白银四两五钱,骑兵比正兵多五钱,工兵比正兵少五钱。” “月饷很高哇!”杨度说,“现在京师一石白米卖一两五钱银子,四两五钱可以买三石白米。这样说来,一个正兵可以养活四五口之家了。” “是的,比绿营要高点,又加之从不克扣,所以新建陆军的士气高昂。” 来到工兵营的时候,他们正在挖操场的排水渠,既练了兵,又有实际作用。这时伙房送来了午饭。徐世昌和杨度跟工兵们一起在操场上吃了一顿关饷饭——四个大肉包,一碗菜汤。吃完饭后,徐世昌把杨度送去驿馆休息,自己又回到操场,协助袁世凯监督发饷。 晚上,杨度吃完了饭,坐在牛皮沙发上喝茶。昨天匆忙上车,忘记带水烟壶,现在烟瘾发作了,又不好意思向勤务兵要,正在喉咙痒得难受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徐世昌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杨度一惊,不待徐世昌介绍,便说:“袁大人吗,请恕我未能远迎。” “杨晳子先生,欢迎你来小站视察。袁某今日发了一天的饷,请教来迟,还望多多包涵。”说完伸出一双大而厚实的手,杨度忙将手伸过去,趁着握手的机会,杨度将袁世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脑袋出奇的硕大圆滚,眉毛粗壮,双眼大而明亮,精光逼人,鼻梁端正,厚厚的嘴唇上蓄着浓密的短须,身板异常的宽厚结实,个头很矮,要比杨度低半个脑袋。 粗粗的第一眼印象,使杨度感觉到,眼前站立的这位新建陆军的统帅有一种常人没有的仪表气概。联系昨天的所见所闻,想起三年前他的不凡举动,杨度立刻神情庄重,肃然起敬。 “请坐,坐下说话。”袁世凯指了指沙发,说话间自己先坐了下来,当杨度也坐下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此时袁世凯却显得很高大,似乎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袁世凯操着浓重的豫东口音问,“抽这个吗?” 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扁盒子,打开后露出并排摆着的五支黑黄色雪茄,他从中间抽出一支给杨度。杨度平时抽的是水烟,当时这种进口的外国雪茄很贵,一般人抽不起,杨度也没买过,现在正值烟瘾发作,再加上出于新奇,他不加推辞,伸手接了过来。袁世凯自己也拿了一支放在口里,又掏出洋火,先给杨度点了,然后再自己点。杨度轻轻地吸了一口,立时感觉到一股奇妙的香味充塞口鼻,十分惬意,于是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下去,霎时间通体舒服,精神倍增,心里想,还是洋人造的这种东西过瘾。 “晳子先生,谢谢你亲自送来徐学士的策论题目,请你转告老先生,我一定会按期作好送上的。”袁世凯吐出一口淡淡的轻烟,神态显得悠闲,一天的劳累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袁大人,我这次到小站来,既是奉徐老先生之命,也是自己极想拜谒您,当面表示我的谢意。” “晳子先生有什么要谢鄙人的?”袁世凯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袁的笑意谦和平易,完全没有那种长期带兵将领的威凌肃杀之气。杨度乐于与这种人交往。“袁大人,您可能早已忘记了,三年前在松筠庵,我一时兴起,当了皮袍买酒喝,是您第二天派人将皮袍赎回,又送到长郡会馆。多亏了您的慷慨帮助,不然的话,往后的那几天倒春寒,我还真的过不了哩!” “哦!”袁世凯取下放在嘴里的雪茄。他抽得很凶,一支肥大的雪茄只剩下一半了。“你一提起我就记得了。你在北京住得不久,不知北京的天气,再没钱用,不过清明是不能当皮袍子的呀!”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徐世昌也跟着一起笑。他因早年家境贫困,一直保留着节俭的生活习惯,衣着朴素,不抽烟,甚至茶也很少喝。他插话:“京师俚语说,三月天,皮换棉,八月中秋节,兔子窝里歇。一年到头,冷的日子多,热的日子少。” 杨度说:“当时送皮袍来的人说了一句话便走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问梁卓如他们,也不知道,故而一直无从致谢,心里想起来常觉惭愧。” “区区小事,不必言谢。”袁世凯诚恳地说,“何况先生当袍沽酒,歃血盟誓,愿为大清王朝的强盛勇赴国难,此乃真正的慷慨热血之士,最为袁某人所敬重,倾囊结交犹恐不及,何谢之有!京师爱国志士的集会,只要有空,鄙人就亲自前去聆听,每每得益甚多。那次松筠庵集会,恰因俗务缠身,一时不能前去,特派小儿克定去听。克定回来后与我说起此事,我马上就叫他安排人赎回送去。” 袁世凯的一口豫东话干脆利落,没有当时官场那种含糊敷衍的习气。杨度从未见过这样的干才,又见他对关心国事的年轻书生深表赞许,更在心中增添一番敬意。杨度平日接触的多是不负实际责任的读书人,激昂有余,冷静不足。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他要认真听听这位正在脚踏实地做着富国强兵事业的有为官员,谈谈对国是的看法。 “袁大人,你多年扬威海外,久为国人钦仰。我昨日抵达小站,亲见营风整肃,士气昂扬,今日又在操场上观看兵士的军事演习,技艺娴熟,士腾马跃,又见大人亲自监督发放饷银,力矫军营陋习,并世难找第二人,可见在海外的军功得之实非偶然。又知大人忧国忧民,以大清王朝自强为己任,对国是深有洞察。杨度虽一介书生,身无半职,手无寸权,却天生喜谈国事,爱做忧天之杞人,今欲竭诚向大人求教,想大人当会不吝赐与。” “晳子先生,你太客气了,要说对国事的思考,康南海先生、梁任公先生以及你们这班强学会、保国会的先生们都研究得很深透。鄙人长期在海外,对国内情况知之不多,这几年缩在小站这块地方,又很闭塞。不过,我很愿意与你共同商榷救国大计。你有什么想法,我们随便聊聊吧!” 见袁世凯爽快地答应了,杨度很高兴。他说:“我想先请教下,甲午那年的海战,到底是那一仗的失败,还是我们整个大清国对小日本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