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by:杨度文案:作者以杨度为引线,串起袁世凯、曹锟、汪精卫、孙中山、黄兴、蔡锷等诸多人物,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二十世纪初中国有识之士的救国之举。杨度是中国近代历史上极富色彩的人物,他才华卓著,抱负不凡,曾经随国学名师研习帝王之学,亦曾东渡日本考察君主立宪政体;曾经参与公车上书,亦曾支持袁世凯称帝。洪宪王朝崩溃后,他转而帮助孙中山,晚年又投身中国共产党。在他身上,集中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阶层的矛盾和困惑。杨度的悲剧,也是近代中国艰难崛起的缩影。作者简介唐浩明,又名邓云生,1970年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河海大学前身),1982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大前身)研究生部,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分配至岳麓书社从事编辑工作。先后任过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现任总编辑。近20年的编辑生涯中,主要从事湖南地方文献的整理编辑工作。 编辑出版的主要图书有:《曾国藩全集》、《胡林翼集》、《20世纪湖南文史资料文库》、《商用二十五史》,长篇历史小说《清宫艳》系列,《彭玉麟集》等。先后被评选为:全国首届中青年编辑、中国书业界十大新闻人物、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湖南省首届优秀出版专家。主要兼职有: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湖南文史工作委员会副会长、湘潭大学及湖南商学院客座教授等。一 杨度推开《 唐宋八大家文钞》,喟然叹息: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是一个多么使人悲愤、令人诅咒的年代:从去年夏天开始的海上战事,以一份接一份兵败将逃、舰毁人亡的丧报,向全世界宣告大清帝国已被日本彻底战败的无情事实。朝野恐愕,举国震惊!到了今年年初,威海卫港一夜之间丢失,经营了十年之久、耗资数千万两白银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紧接着,《 马关条约 》签订,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澎湖列岛,赔偿军费库平银二万万两,相当于全国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两倍多。有着五千年悠久文化、曾在几百年间雄踞世界之首的华夏古国,蒙受了罕见的奇耻大辱。皇上被震动了,文武百官被震动了,士农工商被震动了,连边徼之地的土著野民也被震动了。从嘉庆以来的百年大梦仿佛初觉,人们都在思索:为什么国家竟会虚弱到如此地步,一个面积不及三十分之一、人口不及十分之一的小国都可以把它打败?它今后还可以强大吗?汉唐威仪康乾盛世还可以恢复吗?它的自救自强之路究竟在哪里?一些有识之士在仇恨之余也能正视现实,冷静地思考:为何那个与我们一衣带水、同文同种的岛国能有如此强悍的国力,中国能从自己的敌手那里学到些什么吗?惨败带来奇耻,奇耻警醒酣梦,梦醒引起思索,思索孕育巨变。中国近世一场为期半个世纪、剧烈动荡急速裂变的年代,就从此时开始了。这个迹象,已在京师露出端倪,并且突出地体现在寓居京师的士人身上。 时交仲秋,在北京西山一条僻静的羊肠小道上,正有一个这样沉于国事思索的年轻人在踽踽独行。他才二十一岁,名叫杨度,是今科会试罢第的举子。巍峨的大山,碧静的蓝天,枯黄的茅草,火红的栌叶,正是一幅绚丽与落寞相互交织的阔大背景,将这位青年举子衬托得分外清晰:个头中等,身材单薄,容长脸上眉骨突出,两只大眼睛精光闪亮,在挺直的鼻梁与轮廓分明的嘴唇之间有一道深深的唇沟,给人以一见即不可忘却的印象。今天,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夹长袍,脚穿单梁薄底黑色粗布鞋,头上没有戴帽子,脑后垂着一条尺余长的发辫。青年举子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登,终于来到了峰顶。 现在,那座既雄伟壮丽又空虚窳败的八百年古都,已全方位地出现在他的眼底。他纵目远眺,神思飞扬。十个月来不平凡的京师生活,给初涉世事的杨度留下了终生不能忘怀的记忆。这真是一段难得一遇的时光啊! 他记得,一住进长郡会馆,便被三湘举子的爱国热肠所激动。他们日日留心前方的战争,议论国是,指摘时弊,厌恶朝政的腐败,斥责李鸿章的无能,一个个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尽管春闱在即,诗云子曰却抛之一旁,毅然置个人前途于不顾,誓与国家共存亡。当北洋舰队全部被日军接管时,他们连夜上书礼部,请求投笔从戎,与倭虏决一死战。浏阳举子胡玉阶带头以指血签名,五十余名举子个个仿效。他也一口咬破食指,滴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记得,当李鸿章代表朝廷在马关签署条约的消息传来的那天,他们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李鸿章是李二汉奸,应当千刀万剐。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匆匆跑进来,自称是广东来京会试的举人,名叫梁启超,奉老师康有为之命前来联络声息。康有为大名鼎鼎,大家一听,都围了过来。梁启超说,广东举子明天联名上折,请求朝廷拒绝承认李鸿章所签署的条约,到都察院去递折子,有谁愿意去的,明天可以一起去。他当即表示支持,其他人也都赞同。第二天,广东、湖南两省一百多名举子来到了都察院。后来,各省举子都步其后尘,纷纷来到都察院,请转递联名奏折。就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康有为和梁启超。他敬佩康有为渊博的学问,更景仰他胸雄万夫的气概。此人竟敢直接对太后、皇上大声疾呼:“今日中国倘若不改弦易辙,将有被外人吞并之祸!”这该要有多大的胆量!怀着对这位康南海先生的极大尊敬,他从一个朋友处借来了康著的《 新学伪经考 》。这部被朝廷明令销毁的著作,使他大开眼界。后来,他又读了康的《 孔子改制考 》的手抄本,更有振聋发聩之感。他也喜欢梁启超。这位籍隶广东新会的青年,虽只比他大两岁,但对社会的阅历对世事的洞察,却比他丰富而深刻得多,且梁启超性格开朗,举止大方,也正与他的个性相合。见了几次面后,他们便成了很投缘的朋友。 他尤其不能忘记的是,几天后康有为发起了一个大集会,邀请十八省举子共聚一堂,商量联合上书的大事,地点选在松筠庵。松筠庵是明朝的大忠臣杨继盛的旧居,他那篇著名的弹劾严嵩的奏折《 请诛贼臣疏 》,就是在这里写成的。杨继盛因此而招来奇祸,最后惨死在刑场上,直到十多年后才得以昭雪,谥为忠愍。后世人景仰他的节操,常来凭吊他的旧居。乾隆年间,松筠庵被改建为杨忠愍公祠堂。前些年,京师清流派首领李鸿藻、张之洞、张佩纶等人常在此聚会议事,以杨继盛的风骨互为勉励。他也一向敬佩杨忠愍公,只是还没有到旧居来过。 这天一早,湘籍举子结伴来到达智桥胡同,杨度和大家步入松筠庵,来到杨继盛的塑像前。但见铁骨铮铮的大忠臣傲然屹立于厅堂正前方,左右两边悬挂着一副字句铿锵的对联:不与炎黄同一辈,独留青白永千年。上面的匾额上题着四个庄重的颜体字:正气锄奸。他不禁肃然起敬,隐然觉得自己正在继承杨继盛的事业,要以忧国爱民的正气锄掉当今的严嵩。各省举子络绎不绝地涌进松筠庵,人数竟达一千三百人之多,几乎所有参加乙未科会试的举子都来了。 会议开始了。白白胖胖的康有为发表激情澎湃的演说,从庚子年的鸦片战争说到甲午年的海战,从古代的改制说到今日的变法,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哽咽不能成语。杨度和一千三百名举子敛容聆听,时而狂呼,时而跺足,时而鼓掌,时而悲号。接着,瘦瘦精精的梁启超宣读了康有为用一日两夜草就的万言书。这篇以忠诚和血泪组织的文章,字字句句在他的心里激起强烈的震荡。特别是其中所列的四项国策更是铭刻在他的心头: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万言书被全体举子一致通过。大家排着长队走向都察院。全国会试举子联名上书,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京都沸腾了。一路上,行人为之让路,车马为之驻足,店铺为之鸣炮,观者为之喝彩,连都察院的都御使大人也为之感动得流泪。但条约已用宝,他们无力回天。这次行动虽未取得直接效果,但其影响之大却无法估计。自从那一天之后,“公车上书”一词,便成为京都乃至全国官场民间的流行口语,作为国魂民气的象征,激励着一切有良知的中国人去救亡图存。身为上书公车之一的杨度,这一天于他来说,自然铭心刻骨,终生不忘! 会试发榜了,杨度名落孙山,但却没有失意感。他参与了康有为的强学会,如饥似渴地阅读强学会创办的《 中外纪闻 》。不少落第年轻举子和他一样,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呆在北京,一方面欲为维新变法做点事情,另一方面也借此历练才干。这群幼稚的爱国青年,天天沉浸在一片自我营造的喜悦中。刚开始还好,各部都有些官员名列强学会,朝中大老如李鸿藻、翁同龢等人都表示支持,刚从朝鲜回国的浙江温处道道员袁世凯更是积极参与。但不久风向便不对了。有人攻讦强学会是结党谋乱,也有人攻击《 中外纪闻 》造谣惑众,不时传出要解散强学会,查封《 中外纪闻 》的消息来。大多数留京举子见势头不妙,都打点书箱回家了。康有为也离开了北京,去上海创办强学会分会,梁启超也有赴上海的打算。长郡会馆也变得冷冷落落的,几个月前的热闹景象风流云散,只剩下三四个人还在观望着。 杨度面临着几种选择:一是继续留在京都,二是去归德镇伯父家,三是两种都不取,回故乡去。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情有点烦乱。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练完早拳回房间时,同住的益阳举子郦川已起床外出了。郦川家里贫困,无回家的路费,想在北京觅一塾师的位置,一边教书糊口,一边温习功课,下科再试。杨度无心做事,见郦川枕边摆着一本书,便顺手拿过来翻看。 原来这是明代茅坤编的《 唐宋八大家文钞 》。这是一本很有名气的唐宋文选本。正是因为有了茅坤这个选本,才使得韩愈、柳宗元、三苏、欧阳修、王安石、曾巩成了著名的唐宋八大家。杨度早闻这本书,但他一直没有机会拜读。 他随手翻开一页,见是韩愈的《 与陈给事书 》,轻轻地念道: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杨度读着读着,不觉眉头皱了起来,嘴里嘀咕道:“这哪里是士人给官长写的信,分明是妾妇向男人的乞爱!” 他继续读: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这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的大作吗?何自轻自贱、摇尾乞怜至此!”杨度怒道。 他跳过《 昌黎文钞 》不读,翻到了柳宗元的《 愚溪诗序 》,拿眼睛扫了开头几行: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杨度心想,这文章怎么写得这样啰嗦?又冷笑道:“你以愚谪居此地,就改名为愚溪,别人或有因智巧而迁居此溪边者,岂不要改名为智溪?真正武断荒唐!” 号称一代文宗的韩、柳,其文亦不过如此,他人的大可不必看下去了。杨度推开《 唐宋八大家文钞 》,喟然叹息:“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如此文章,亦可以传世乎?”心里寻思:倘若自己一意做学问的话,定可写出超过他们十倍的文章来! 他起身走到窗户边。空旷的庭院里,满是白杨树的落叶。一阵秋风吹过,又是十多片枯叶被卷得飘落下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他轻轻地吟诵唐人的名句,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悲秋的情绪来。 “杨孝廉,昨天汤孝廉从西山回来,说那里的栌叶全红了。西山红叶,可是北京一大景致,您不想去看看吗?”给会馆看门的景大爷扛着一把大扫帚过来,见杨度出神地站在窗边,便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 真的,西山栌叶现在正是红的时候,何不去欣赏欣赏!一向爱游山玩山的青年举子,被西山红叶的美妙所吸引,刚才的愤懑不平立时被冲得无影无踪。说去就去,杨度匆匆出了会馆,雇了一辆骡车,就这样一人来到了西山。 西山的红叶,粗粗地看,正如杜牧那首名诗中所说的,红得好比二月的花一样:一树一树的红,一片一片的红,一坡一坡的红,漫山遍野,仿佛开出了红彤彤的杜鹃花。细细地看又有不同:有的红得鲜亮,如同烧旺了的烈火;有的红得深沉,如同一盆积淀下来的朱砂;有的红得斑斑驳驳,如同千年古寺外的那道赤墙。这是造化给人类创设的一种浩大壮观的美景,但它毕竟又与二月鲜花不是一回事,它在壮美的同时又悄悄地带给游人一股美人迟暮、烈士晚年的沉重感觉! 杨度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下欣赏西山红叶的。他从一个山头走向另一个山头,流连在自然界的秋景之中,徜徉于前人遗留下来的古迹之间,一面咀嚼着已逝去的那段不平凡的岁月,一面又思考今后的道路应当如何去走。 山坡树林里传出几声母牛低沉的鸣叫。一会,从灌木丛中钻出一只小牛犊,用稚嫩的叫声应答着,并向母牛的方向欢快地奔走。母牛也从林子间出来迎上前,小牛来到母牛身边,亲昵地晃头摇尾。母牛伸出舌尖,爱抚地在小牛的头脸上舔着。杨度被这一幅情景迷住了,痴痴地望着。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了母亲的形象,浮现出了家乡的山水田园…… 那是湖南省湘潭县一个偏僻的山乡,地名叫做石塘铺。石塘铺里住着一户杨姓人家。据家谱记载,先世自明洪武年间由金陵上元迁衡山,天启年间再由衡山迁湘潭。五百年来,杨家也曾出过几个低级官员,但一直没有大发过。四十多年前,中国南方突然风云巨变。揭竿于广西金田村的太平军,在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的统率下,很快地把广西闹得天翻地覆。随后又进军湖南,一路攻城略地,斩关夺隘,地方文武抱头鼠窜,八旗绿营溃不成军。太平军围困长沙八十余天后,又突然改变战略方针,挥师北上,过洞庭湖,入长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武昌汉阳,水陆两路百万雄师浩浩荡荡沿江东下,闯武穴,取黄州,克九江,复安庆,最后一举攻下江宁,遂将它更名天京,建太平天国都城于此。那时天国势如旭日东升,直欲指日之间推翻清廷二百年的统治,从爱新觉罗氏的手中夺走锦绣江山。 就在这时,一个名叫曾国藩的在籍礼部侍郎,奉旨在湖南办起了团练。这个姓曾的虽也是腐败官场中的一员,但比他的同事们都要精明能干。他白手起家创建的湘军,在几经挫败之后,终于为朝廷收回了武昌、汉阳、田家镇等军事要地,顿时声名鹊起。湘军中不少人升了官,没升官的也发了财,于是在湘乡、湘潭、宝庆一带兴起了一股投军热。无权无势、受饥受寒的做田人,有几个不想升官发财?杨度的祖父杨礼堂当时正当壮年,在那股投军热的影响下也告别妻儿,投入了湘军大将李续宾的麾下。没有多久,他果然做了个哨长,朝廷赏他一套正四品都司衔的蟒爪袍服。一个先前低眉弯腰的农夫,仅仅因为打了几场大仗,就成了四品大员,杨礼堂真是尝足了投军的甜头。他请人写了封家书,叫在家的大儿子杨瑞生也到前线来。 这两年,靠父亲在外面的战利品,杨家的四个儿子都发蒙读了书。十五岁的杨瑞生接到父亲的信后,立即放下书本飞奔江西,在父亲的哨里当了一名亲兵。一年后,李续宾、曾国华率领的宾字营、华字营在安徽三河镇中了陈玉成、李秀成的埋伏,全军覆没,杨礼堂也死在战场。只有两三百人侥幸逃了出来,杨瑞生是其中之一,被收编在鲍超的霆字营,几个月后便升为什长。以后他又改投曾国荃的吉字营,跟着曾老九收复了几座城池,升为守备衔哨长。到了金陵打下的时候,他做到了参将衔的哨官。湘军大裁军时,他没有被裁掉,编入了张诗日部,同治四年北上与捻军作战。到了捻军平定后,杨瑞生实授参将,以后又升副将,不久奉旨调河南归德镇总兵,成为镇守一方的高级武官。世代贫寒的杨家,终于出了个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杨瑞生虽然官运亨通,但他的三个弟弟的命运都不济。老二老三未成年便早逝,老四懿生天资聪颖,但体质羸弱,不能外出做事,只得在家乡亦耕亦读,冬闲时则参加乡民的木偶戏班,在里面吹吹唢呐,敲敲锣鼓。懿生娶妻李氏,生下二子一女。不幸天不假寿,三十岁那年便去世了。那时大儿子才十岁。瑞生手足情深,对亡弟留下的寡妇孤子照顾周到,常常寄些钱来接济,使他们一家衣食无虑。两个儿子均能上私塾念书,女儿也能在家识字做女红。三兄妹都聪明颖秀,资质远在一般少儿之上。尤其老大杨承瓒不仅诗文卓异,更兼志向远大,抱负宏伟,从小听得大人们说当年湘军的事,对曾、左、彭、胡等一班由书生而建大业的乡贤景仰不已。十六岁那年,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度,字晳子,又将弟弟改名为钧,字重子。母亲问他为何要这样改,他回答说改名乃为立志,兄弟俩立志做称量天下的人。母亲听了欣慰不已。伯父也来信赞赏,并要他们到归德府来读书。他于是和妹妹杨庄一起离开家乡去了归德府。 归德府三年,杨度在良师指点下,学业进步更快。无论三坟五典、九丘八索、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稗官野史,他见书就读,一读就通。晨昏课余,又遵伯父之教,练拳习剑,骑马射箭。伯父外出时,又有意带着他和诸位堂兄弟同行。杨度得以游嵩山,登岱岳,观黄河之雄奇,览汴京之遗迹,心胸愈加开阔,气宇愈加轩朗。去年秋季,他一举高中顺天乡试举人。喜讯传到石塘铺,李氏高兴得热泪直流。弟弟杨钧和刚从归德府回家不久的妹妹杨庄,都以伯兄的才华得意自豪。李氏要小儿子写信给哥哥,会试过后,无论连捷中进士点翰林,抑或是暂屈未第,都一定要回家里来一趟。分别三四年之久的母亲,渴望见到已成人才的儿子的心情,真个是湘水不足以喻其长,洞庭不足以喻其深。自小失去父亲,在艰难家境中长大的儿子,又何尝不思念把全部心血都交给了儿女们的母亲呢?当目睹老黄牛舐犊情深的那一瞬间,久别母亲的青年学子,再也不能抑制住满腔浓烈的乡情,他决计先回石塘铺,与母亲弟妹们住一段时间后再定去向。 太阳渐渐西下,向晚的夕阳,以它血色的光焰将西山红叶映照得光彩夺目,连枯黄的茅草也镶上了耀眼的金边。极目远望。群山起伏,长城连绵,苍穹寥廓,古都森严。这一幅山河图画,在此刻杨度的心中激起的却是一种悲壮之感。一股山风吹来,他感到一丝凉意。是的,应该下山了。二 碧云寺的泥塑罗汉预卜落第举子的命运 “晳子,你来西山,为何不邀我们?” 杨度刚走下几十丈远,迎面碰上了两位老朋友。说话的这位走在前面,名叫夏寿田,字午贻,湖南桂阳人,父亲夏时官居江西巡抚。夏寿田比杨度大五岁,长得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穿得也阔绰,一看便知道是个聪明俊秀的贵家公子。他这次会试亦未第,先前也住长郡会馆,前向搬到一个做京官的远房亲戚家去了。 “晳子,你私自出城,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在西山等你呀!”后面一位哈哈取笑道。 这一位可不是寻常人物,他乃赫赫有名的曾文正公的嫡长孙曾广钧,字重伯,今年虽只二十九岁,却已做了六年翰林。他七八岁时便被目为神童,现在已是京都士林中人人钦佩的学士诗人。曾家到广钧这一代,已是连续三代后继有人了,这是咸同年间的中兴名将中所仅见的,也为历代官场所少有。正是因为他的伯父、父亲和他本人的卓越表现,使得一部《 曾文正公家书 》更添魅力,成为曾国藩家教有方的得力证据。无论是面孔,还是身材,老辈人都说,曾广钧酷肖文正公。只是他的性格与乃祖大不相同。他穿着豪华,喜讲排场,极好玩乐,经常出现在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上,至于京师文人雅士的集会中,如果缺少了曾重伯,似乎低了一个档次。他风流倜傥,文思敏捷,正是中国旧式才人的典型代表。 “原来是午贻兄和重伯兄,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来的?”在西山不期而遇这两位好友,杨度十分高兴。 “重伯兄一早来邀我,说户部卢老爷娶妾,在正阳楼请吃烤羊肉,要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我就去会馆邀你。景大爷说你出城上西山了。我就劝重伯兄,不吃喜酒了,干脆我们也上西山,和晳子一起赏秋看红叶。” “晳子,为了和你一起游西山,我们连正阳楼的烤羊肉都不吃了,够朋友吧!”曾广钧说着,已走到面前来了。和乃祖一个样,他也长着一双扫帚眉,但他的扫帚眉却没有祖父那种沉闷苦涩的气象,却带有点滑稽的味道。 “好,够朋友,够朋友!”杨度十分快活。 舍掉正阳楼烤羊肉不吃,专来西山寻他,的确是够朋友的举动。正阳楼的烤羊肉在京师饮食中名冠一时,一年四季食客不断。眼下正是秋高草深牛羊肥的时候,正阳楼的这道菜更是兴旺季节。食客一登楼,殷勤的店小二便端来一个炭盆,盆中是一堆烧得炽热的炭火,火上罩一个铁丝网。再捧出大碟鲜嫩的羊肉片,那肉片切得纸一样的薄,附带几个调好醯酱芥末的小碗,接着搬出一坛老酒来。最后,给每位食客送来一个矮脚小木几。小木几做什么用?原来,这正是正阳楼吃烤羊肉的与众不同处。食客并不坐在凳子上,而是站着,一足立地,一足踏在木几上,右手用筷子夹着蘸上佐料的羊肉片,左手端着酒杯,一片羊肉只要略微在铁丝网上放一放就可以吃。正阳楼的食客便都这样,脚踏木几,且炙且啖且饮,那模样很是豪放倜傥,极受年轻人的喜爱。 “好哇,正阳楼的烤羊肉,过几天由我来给二位补!”杨度最是一位好朋友的人,他很向往孔北海“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气派,只不过他现在还是一个靠伯父接济的穷书生,摆不起这种阔绰。他对二位好友说:“天已黄昏,我们不如先下山,找个店住一夜,明天再上山来游一天如何?” “你这就外行了,投店还要下山吗?”曾广钧久住北京,西山来过许多趟,对这里很熟悉。“随我来,今晚就住碧云寺。” 杨度说:“碧云寺我中午去过。寺里今天做佛事,不接待俗客。” 曾广钧笑着说:“不要紧,只要我去,再忙的佛事,他们也要接待。” “你和他们很熟?”杨度来了兴致。 “寺里的方丈演珠上人是我的诗友,不但接待,今晚还要他做东,请二位吃一顿顶好的斋宴。” “我早就知道,跟重伯走有得吃。今天不来西山,就有喜酒吃,来西山就有斋酒吃。”夏寿田笑着对杨度说,“我们今夜饮他个通宵酒,让演珠心疼得咒骂重伯不是好东西。” “演珠不是那类小气人。你们喝得越多,他越高兴,我带去的人越多,他也越高兴,他还会说我曾广钧是他的真心朋友。”曾广钧乐道,“不过有一点,若是文人去喝酒的话,临走时必须要赠他一首诗。否则,他真的要咒骂了。他不是心疼酒被喝了,而是心疼酒被灌进狗肚子里去了。” “好,好。”杨度马上答应,“这个不难,我们每人送他一首。” “晳子,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游起西山来了?”夏寿田知杨度不是那种内向孤独的人,对他今天的反常举止很不理解。 “我今天是憋着一肚子气来的。” “什么气?”夏、曾一齐问。 杨度笑着说:“你们看气人不气人!韩愈、柳宗元那样的文章都可以流传千年,我和午贻却连进士都未考上,这世道还有什么公理呢?” 夏、曾听了这话,都摸不着头脑。杨度将今天早上所发的那通“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感叹说了一遍。 夏寿田哈哈大笑:“你可真是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啊!连韩柳之文都不屑一顾,也不怕别人说你狂妄。” 曾广钧说:“怪不得你中不了进士!我看你下科即使中了进士,也点不上翰林。” “这是为何?”杨度问。 “因为翰苑门口有昌黎庙呀!凡初进翰林者,都要向老人家烧三炷高香,磕三个响头。”曾广钧说,“瞧你这个样子,是绝对不肯向韩文公低头的,他又何能准许你进去呢?” 杨度大笑了起来:“到那时,他不准我进去,我就邀几个人一起来拆了他的庙,让他老先生无家可归!” 三个年轻人一路上谈谈笑笑,断黑时分来到了碧云寺。碧云寺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原是个小小的佛寺。到了明正德年间,于经大加扩建。天启三年,魏忠贤又予以重修。这两个权阉都看中了此地风水好,想死后葬在这里,结果又都得不到善终,未能如愿,却给后世僧人们留下一座极好的诵经拜佛的场所。碧云寺是西山众多庵寺中最庞大的建筑群。它的殿堂依山而建,随山势而层层升高,直至山顶。每进院落各具特色,给人以层出不穷之感。金刚宝座塔精巧秀美,别具风格。天王殿宏伟壮观,罗汉堂内的五百罗汉,更是国内仅有的四处罗汉群雕之一。方丈演珠近五十岁,有诗僧之称。演珠敬慕曾广钧的诗才,更想攀附他的崇高门第,一向与他多有往来。今见曾广钧亲自陪同两位会试举子前来,喜得连声念阿弥陀佛,犹如迎接金身菩萨的降临。演珠一面吩咐安排上等斋席,一面叫小沙弥献上最好的香茶,又亲自动手整理房间,请客人坐下休息。当知道杨度、夏寿田都是第一次来碧云寺时,演珠又殷勤地说:“等会吃完饭后,贫僧陪诸位施主到罗汉堂瞧瞧。” 杨度的母亲一向礼佛,家中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每逢初一、十五则吃斋。每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三个观音节,都要带着杨度兄妹去附近的法华庵烧香磕头,故而杨度从小对庵寺菩萨便有好感。他生来性子急,忙说:“吃饭还要过一下子,法师先领我们去看看吧!” “也好!先把灯点着,一会就去。”演珠忙命几个小沙弥去罗汉堂点灯。 大家随便喝了两口茶后,便随演珠来到罗汉堂。这是一个很大的四方形殿堂,中间隔出四个小天井采光,整个殿堂的结构像个田字形。紧靠四面墙壁边,罗列着整整五百个罗汉,各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两个罗汉共一盏油灯,二百五十盏油灯一齐点着了,恰如满天繁星降落,甚是璀璨。星光闪烁中,他们或站或坐,或蹲或卧,或清秀慈祥,或狰狞可怖,或瘦如干柴,或胖如水缸;头上戴的,手中拿的,腰中缠的,脚下踩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树枝,有袋囊,有蛇虫,有魑魅。真个是五百罗汉,不仅面目各异,形态不同,就连浑身上下的装束都无一相似之处,且个个塑造得形神逼真,栩栩如生。 小小的油灯在夜风吹拂下,跳跃不停,空阔的罗汉堂半明半暗,时显时隐。若是毫无准备骤然间来到这里,胆大的仿佛觉得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胆小的则如同跌入了阎罗王殿。碧云寺的罗汉堂,真是一个充满着幻怪、极富刺激的所在。 见他们看得入迷了,演珠说:“碧云寺的罗汉可预卜人的一生,极灵验的,你们试一试吧!” 夏寿田很有兴趣,问:“如何试法?” 演珠说:“随便走到哪位罗汉的面前,心里想好一个数字,或是自己的岁数,或是父母兄弟的岁数,或是别的什么数字都行,想定后再不能改,依着这个数字数下去,碰着哪个罗汉,那个罗汉就是你一生的命运。” “我先来试。”夏寿田兴致浓烈地走到一个罗汉面前,说:“我今年二十六岁,就用二十六这个数字吧!” 曾广钧说:“我们一起替你数。” 于是大家都在油灯前面移动着,手指点着罗汉,口里不停地数着:“一,二,三……” 数到二十六,都停了下来,对面的罗汉名叫广福尊者,灯火照耀着这个罗汉怪模怪样的造型:双眼如铜铃,口张大得可以放得进一只拳头,脸又长又窄,上下都尖尖的,极像小河小港中的鱼划子,两肩又格外的宽,一边肩上跳跃着一只白额猛虎,另一边肩上盘旋着一条青龙。 众人都不知这位广福尊者表示着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正要问时,只见演珠笑容可掬地对夏寿田说:“夏施主,你是大大的好命,龙虎相聚,好比龙虎榜高悬,下科会试,夏施主一定高中头名状元。” 大家都向夏寿田贺喜。夏寿田快活地说:“真的中了头名状元,我捐一千两银子给碧云寺。” 演珠忙合十,连声说:“多谢,多谢!” 杨度说:“我也来试试!” 他也走到一个罗汉面前,说:“母亲今年四十整寿,就以四十为数吧!” “好一份孝心!”演珠称赞,“杨施主,贫僧替你来数。” 演珠一二三四地数着,大家的脚步也跟着移动,数到甘耳尊者面前,正好是四十,都停下来。只见这位尊者又与刚才的那位大不相同:头大如笆斗,眼陷如古井,鼻高如山丘,耳长如瀑布,青灰灰的面皮,白森森的獠牙,望之甚是可怕。甘耳尊者左手托起一棵桃树,右手掌中有一只鼓起的圆眼睛,正斜倚在一朵白云边。 “杨施主,你的命上上的好!”演珠不待问便大声地说。 “何以见得?”杨度把甘耳尊者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却不明白好在何处。 “施主你看。”演珠指着怪罗汉,“甘耳尊者左手中的桃树,是一个‘木’字,右手掌上的眼睛,是一个‘目’字,‘木’‘目’合起来是一个‘相’字。杨施主,你日后要当宰相的。贫僧预贺你了!” “真的吗?”杨度非常兴奋。 “这是决不会错的。”演珠极为认真地说,“看施主这种气宇,今后一定有宰相的福分。” 夏寿田说:“晳子,你若真的做了宰相,一定要重修碧云寺酬谢佛祖才是。” “一定,一定!”杨度高兴地说。 曾广钧看着甘耳尊者身后有一片白云,心想:常言只说是靠山,再也没有靠云的。俗话说风吹云散,云若是散了,这尊者不就没有依靠了吗?心里这样想着,觉得有点不大吉利。 “重伯兄,你也来试一试吧!”夏寿田怂恿。 曾广钧说:“我早就数过了,数到头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妻妾成群的享福尊者!”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小沙弥进来,说斋饭已准备好了,演珠把大家请入饭堂。饭桌四周各点起一盏洋油灯,雪亮的灯光照出一桌丰盛的斋席来。这斋席也有鱼肉,也有鸡鸭,但都是用豆腐干、笋干做成,却又比真的大鱼大肉更清爽可口。也有酒,那是用西山泉水酿成的素酒,清清的,甜甜的,十分对文人的胃口。演珠频频递菜,殷勤相劝,三个年轻人不拘形式大饮大嚼,一顿斋酒席,吃得比城里八大居的荤菜有味多了。 饭后,演珠把他们送到客房,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半个时辰,他明天还得早起,安排一个小和尚照料后,便告辞了。而此刻,这三个才子的谈兴才刚刚开始。三 青年王闿运的风流韵事 “你们听说了吗?皇上近来为割地赔款的事情暗自哭过几场,对康有为的变法方略动了心。”演珠刚走,夏寿田便把话题引向了国事。 “真有这事?”杨度表示出很大的兴趣,“只要皇上动了心,这变法维新就一定可以兴起来。” “人家日本,就是因为明治天皇下决心维新,还不到三十年,国家就强盛到这等地步。我们只要变法维新了,有十年时间就可以报这个仇。我们地大物博,人又多,蕞尔小国日本哪里是我们的敌手。”夏寿田长期生活在书斋中,脑子里满是天朝大邦的历史概念,眼下自己的祖国究竟贫困虚弱到了怎样的地步,他知道的并不多。 “十年时间就可以强盛起来吗?”杨度表示怀疑。他在乡间长大,对种田人的贫苦生活印象极深。 “君臣齐心,百姓努力,有什么办不到的?打败仗也是好事。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不是把吴国灭了吗?”夏寿田对国事似乎很乐观。 曾广钧冷笑:“卧薪尝胆,谈何容易!去年,致远号壮烈殉国、三千海军一败涂地的时候,老佛爷还在颐和园大肆庆贺六十大寿哩!” 杨度说:“听说去年太后的寿庆办得很奢华,老百姓很气愤。不过,太后归太后,只要皇上能不忘国耻就行了。” “你们不在京师不清楚,国家的大权并不在皇上的手中,老佛爷还死死抓住没放哩!” “太后归政皇上,不是有好几年了吗?”杨度惊问,“六十岁的老太太,不去享清福,还要死死抓住国家大权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就是老佛爷自己不想抓,她手下的人也要她抓呀!你们想想,皇上的人掌了大权,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呢?”曾广钧喝了一口茶,轻轻地摇了摇二郎腿。 杨度说:“听重伯这口气,朝廷里有两派人,太后的人和皇上的人。” “重伯,你当了多年的翰林,对朝廷里的事最清楚。你跟我们说说吧,也让我们有点底,看看这变法维新到底有点指望没有。”夏寿田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对民间疾苦了解不多,对官场的勾心斗角却听得熟了。他知道官场上的事,说到底就是人事之间的纠葛。 “皇上的确是想变法维新的,但依我看,”曾广钧放下茶杯,脸朝夏、杨二人凑过去,嗓门稍微降低了,“这变法维新的指望不大。” “为何?”夏、杨不约而同地问。 “你们知道,这变法维新的矛头首先是指向谁的吗?” “谁?”夏寿田问。 “李中堂!” “谁叫他办海军无能,又去马关签订和约,指向他也是对的。”杨度说,长郡会馆骂李二汉奸的场面,又在他的脑子里浮起了。 “可是李中堂是太后最亲信的人呀,是后党的首领。”曾广钧又端起茶杯,身子仰向椅子的靠背,“皇上也有一班子人马,朝中称他们为帝党。帝党的首领是皇上的师傅翁中堂。” “翁中堂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夏寿田脱口称赞。 翁中堂便是翁同龢,状元出身,又是帝师,身处古今读书人所企求的最高境遇。 “李中堂和翁中堂是生死对头。” “这话怎讲?”曾广钧随随便便抛出的一句话,引起杨度和夏寿田的惊讶,他们顿增十分精神。这种秘闻,最让关心国事的人感兴趣,但一般人又如何晓得,也只有曾广钧这样的人才知底细。 “李、翁的结仇,起源在三十多年前。”曾广钧摆出一副翻古的派头,杨、夏洗耳恭听。“那时,李中堂还在先祖父幕府中做幕僚,翁中堂父亲翁心存在朝中做大学士,哥哥翁同书在安徽做巡抚,先祖父做两江总督。其时金陵还在长毛手里,先祖父驻节安庆。湘军除先九叔亲率领的吉字营围金陵外,大部分也在安徽与长毛周旋。翁同书那时住在定远。长毛攻陷定远,文武官绅殉难者甚多,翁却逃往寿州。身为巡抚,不能与城共存亡,应为可耻。但翁不仅不觉得可耻,反而想依靠苗霈霖办事,屡疏保荐苗逆。终于养痈遗患,使苗逆坐大,攻陷寿州,反叛朝廷。先祖父身为江督,如何能容得下如此皖抚?有心参劾,又顾虑到翁心存圣眷正厚,普通参折上去不起作用。寻思要递一份厉害的折子。幕僚多人起草,但先祖父看后都不满意。后来李中堂起草的那份,先祖父接受了。尤其有两句话,先祖父击节赞叹。” “两句什么话?”夏寿田看过父亲的幕僚所起草的奏章,自己也学着写过,故对奏章有兴趣。 “我老家八本堂里保留了这份奏折的底稿,先祖父在那上面画了十多个圈圈。那两句话是: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以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 夏寿田听后点头说:“这两句话是厉害。” “的确厉害。”曾广钧接着说,“它的厉害,体现在起草者深得参劾折的‘辣’字要诀。什么叫‘辣’?就是说,一句话说出来,令你无法反对,尽管你心里老大不愿意,你也得照他的去办。果然,这份折子送到太后的手里,她想看在翁心存的面子上保翁同书都保不了。因为这一保,显然就是因为他的门第鼎盛而瞻顾迁就。其他想保的大臣也一样地被将死了,只得干瞪眼而不能置一辞。翁同书终于被革职充军。李中堂也因此奏而深得先祖父的赏识。先祖父称赞他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所以后来叫他办淮军,又密保他为苏抚。” “哦!”杨度感慨起来,“原来李鸿章就是这样发迹的。” “李中堂发迹是发迹了,但也就从此与翁家结下了深仇。”曾广钧喝了一口茶,接着说,“翁心存、翁同书先后死了,却不料翁同龢点状元后又封帝师,其地位比其父兄还要高。他不敢记先祖父的仇,则把仇恨集中到李中堂的身上,这些年来总与李中堂唱对台戏。这次让他抓到好把柄了,他要借皇上的力量将李中堂弄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李鸿章不是好对付的人,他的门徒遍于朝野。”夏寿田插话。 “正是这话。”曾广钧点头,“翁同龢虽为帝师,但论功劳,论实力,他远不如李中堂,也远不是李中堂的对手。翁靠的是皇上的力量,李当然斗不过皇上,于是他就要搬出太后来。李是决不能让皇上得势的,皇上既然得不了势,变法维新也就没有指望了。” 盼望着能变法维新的夏寿田、杨度一时都哑了口,照这样说来,变法维新的确没有多少指望。夏寿田叹了一口气说:“家父来信也说康有为成不了气候,要我回湖南去读书,不要留在京师久了。家父信上没说什么原因,听重伯兄这样说,我也是要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了。” “你也要回湖南?”杨度正愁找不到好伴,能与夏寿田同行,岂不甚好!转念又问,“你为何不去南昌,一定要回湖南读书呢?” “我先到南昌住两个月,然后再回湖南投王湘绮先生门下。”夏寿田说,“家父说湘绮先生是当今天下第一师。” 湘绮先生即王闿运,字壬秋。他为自己所建的楼房取名为湘绮楼,又作了一篇《 湘绮楼记 》道出取名的缘由:“家临湘滨,而性不喜儒,拟曹子恒诗曰:‘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绮虽不能,是吾志也。”于是世人皆尊称他为湘绮先生。这位先生设帐授徒四十年,有一代文宗之称,加之他青壮年时期与肃顺、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人的特殊关系,使得他在当代士林中有泰山北斗之威望。作为湘绮先生的同乡,杨度早在发蒙之初,便已仰闻其大名了,只是离湘潭时年纪尚小,未曾拜识,这几年客居归德府,对他的近况不太清楚。杨度问夏寿田:“湘绮先生怕已有六十岁了吧!听说他长年在外讲学,现在回湖南了?” 夏寿田答:“湘绮先生今年六十三岁了,他前几年从四川回来,又在南昌教了一年书,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湖南,先在长沙主持思贤讲舍,去年秋上去了衡州,直到现在仍在主持船山书院。晳子,你作何打算,是继续留京师,还是回归德?” “我和你一起结伴回湖南。” “那太好了。”夏寿田很高兴,“回家以后呢?” “以后的事还没想好,先在家里住一段时期再说吧!” “喂,我说晳子呀,你干脆和午贻一道去拜湘绮先生为师。”曾广钧建议。 “听说湘绮先生脾气有点怪,不知他肯不肯收我。” 曾广钧笑着说:“像你杨晳子这样的大才,他不收,还到哪里去找学生?” “那也是的。”杨度笑道。他想起一件事来,问曾广钧,“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湘绮先生曾劝文正公自己做皇帝,有这事吗?” 王闿运劝曾国藩做皇帝,这是在湖南民间流传很广的故事,今天遇到曾氏的嫡孙,又在荒山古寺冷寂之夜,岂不是畅谈良机!正在这时,碧云寺的鼓楼传出三通沉重的鼓声,已是三更天了。曾广钧说:“三更了,睡觉吧,明天再说。”说着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突然,一个东西“扑”的一声掉到桌子上,把油灯震得昏昏闪闪的。瞬时间,那东西又从桌上蹦起,冲破窗纸,逃出屋外去了。 “有鬼!”曾广钧惊叫了一声。 杨度和夏寿田一齐转眼望着被冲破了的窗纸,心里也很紧张。 一会,从夜色中传来两声凄厉的猫叫。 “原来是只野猫!”夏寿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杨度看到桌面上有几根褐黄色的猫毛,说:“的确是只猫。它这样惊慌,大概遇到了什么强敌。” “怕是碰上倭虏了吧!”曾广钧惊魂已定,有心思说笑话了。 这句话很幽默,大家都笑起来了。 杨度问广钧:“还想睡觉吗?” 广钧笑道:“瞌睡虫都让野猫吓跑了!” “那就莫睡觉了,接着说话吧!”夏寿田说,“刚才晳子问湘绮先生曾经劝过文正公当皇帝,究竟有这事吗?” “这事你们问我,我问谁去?”曾广钧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先祖父死的那年,我才六岁,先父死的那年,我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哪里会去问他们这些事?前些年要问只能问先伯父。先伯父那人比先祖父还谨慎,若问起这档子事,他会害怕得撕烂你的嘴巴不行。我看呀,这事还不如去问你们的老师呢!” 杨度、夏寿田听了虽觉遗憾,但想想也不无道理,便也不好硬逼了。杨度说:“你的那个祖父就是胆子太小了,其实当皇帝有什么不可以的。倘若那时真的登了宝座,我们重伯兄今日就是万岁爷了!” 广钧笑道:“你这话说错了,先祖父即使真的做了皇帝,现在的万岁爷也不是我,而是广銮,他正袭的侯爵哩!说句实话,当万岁爷,我可不稀罕,一年到头锁在紫禁城里,哪有人生的真快乐!像我们今夜这样自由自在地评说历史,几多有趣,做皇帝的难处多得很。据宫里的太监说,他们伺候皇上多少年了,从来没见过皇上的笑容,连娶个老婆的权利都没有。” 夏寿田说:“是蛮可怜的。大家都说皇上并不喜欢皇后,只因为她是老佛爷的娘家侄女,不得不把皇后的位置让给她。皇上真喜欢的是珍妃,但老佛爷又不喜欢,常常不许他们见面。这个皇帝当得真不如一个平民百姓。” “这件事,湘绮先生就比皇上要过瘾多了!”曾广钧忽然眉飞色舞起来,“你们听说过湘绮先生的风流韵事吗?” 杨度、夏寿田都是属于感情丰富的才子型人物,对这种事是再感兴趣不过了,遂一齐催道:“正要听重伯兄讲壬老的少年趣事,知道多少讲多少,决不许保留。” 曾广钧说:“首先申明,我这都是道听途说来的,算不得数,上不得谱传的。” 夏寿田说:“莫卖弄关子了,你姑妄言之,我和晳子姑妄听之,谁还真的去考证个水落石出哩!” 曾广钧说:“咱们都躺到床上去说吧!”说罢自个儿上了床,将棉被当背垫,靠在上面,“这舒服多了,你们也都靠到被子上去。” 杨度和夏寿田也都上床斜靠着厚厚的棉被,又催着:“莫磨蹭了,快说吧!” “好,我说了。”曾广钧将他从翰林院里听来的轶闻汇编出来,“咸丰五年湘绮先生在湖南中了举,第二年进京会试,那年他才二十二岁,人又长得英俊,真个是才子年少,春风得意。这一天来到中州重镇郑州。湘绮先生喜郑州人文荟萃,便在这里滞留了几天。一日午后,他路过一家庭院,忽听得院中绣楼上传来娇滴滴的女人吟诗声。他停步侧耳细听: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诗作得不错。”杨度插话。 “莫多嘴,先听重伯说下去。”夏寿田说。 “湘绮先生也觉得诗的气魄不小,心里想:谁作的?走了几步,见大门口挂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倚春院’三字。这不是妓院吗?妓女也会吟诗作赋?湘绮先生问站在门边的老妈子。老妈子说那是我们秋云姑娘,她最喜欢吟诗。湘绮先生报了自己的身份,说想见见。老妈子说可以,得先交一两银子。先生早年丧父,家境清贫,平时生活节俭,但为了会一会这位喜吟诗的秋云姑娘,狠了狠心,拿出一两银子来。老妈子带他上楼,果然见一个女孩子坐在窗边。老妈子笑吟吟地说,湖南进京会试举子王壬秋先生想见见你。那女子转过脸来,随手将一本书放在桌上。先生见那书上写着三个字:锦江集,心中一时惭愧,原来是薛涛的诗!再看那女子,柳眉杏眼,淡妆素抹,显得既娇媚又庄重。就这一眼,先生就深深地爱上了秋云。” “一见钟情。”杨度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 “你看你,又来了!”夏寿田听得入了迷,忙加制止。“重伯,你说下去。” “先生问秋云,姑娘,诗坛上那么多英雄豪杰的诗你不读,如何偏读薛涛的诗?秋云答,薛涛虽是女校书,却不是什么人都可攀折的杨柳枝,她结交的都是川中一时名流,胸襟开阔,诗中多丈夫气,少忸怩作态,所以我喜欢。先生想,这女子非比等闲,心里生出一股敬意来。秋云说,你是进京会试的举子,应当会作诗,你能为我作一首诗吗?先生本是诗中大匠,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于是说,请姑娘出题,秋云不假思索,随口说,就以我们见面之事为题吧。先生在绣房中踱了几步后说,请姑娘借我纸笔。秋云拿来纸笔,先生借秋云的妆台写了起来。秋云凑过脸去看,先看题目,便不一般,道是名士惜倾国。” “好题目!”这回是夏寿田忍不住打岔了。 “名士是不错,倾国怕是有点抬高了。”杨度斟酌着说。 “那是要讨姑娘的欢心。”夏寿田解释,“且不管它,诗是怎么写的,重伯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曾广钧摇头晃脑地念道,“同为第一人,初识艳阳春。流云将梦远,初花比态新。各言心有志,偶遇便相亲。旁人不道好,本自隔凡尘。” “好诗,好诗。”夏寿田拍打着床沿赞叹。 “不料秋云姑娘看后扑哧一笑,嗔道,同为第一人,口气也太大了。我愧为第一人,你也未必就是第一人。先生笑道,王某自发蒙以来从未考过第二名,这次进京会试,状元非我莫属。秋云暗自称奇,嘴里却说道,你那是在湖南考试,次次第一不算稀奇。会试集的是普天下的人才,只怕大话说早了。先生说,倘若我大魁天下,将以香车宝马来迎你如何?秋云喜不自胜,说,我望着这一天。秋云特为留先生吃晚饭。饭后,先生出示诗稿一本,秋云读后钦佩不已,遂留先生过夜,以身相许。第二天早上先生告辞,秋云回赠他一首诗:盖世文章不世才,蟾宫新折桂枝栽。杏花十里红如许,留俟王郎衣锦回。” “果真是个女才子!”杨度发自内心称赞。 “后来呢?”夏寿田催问。 “后来,湘绮先生不但没有大魁天下,连个进士都没中。他自觉无颜见秋云,便绕道江宁回家。三年后再度进京路过郑州,他想见秋云姑娘,谁知她已死去一年多了。老妈子说,秋云骂你寡情,又恨自己命薄,是寻短见死的。先生伤心不已,来到姑娘墓前凭吊,集唐人诗句成挽联一副:竟夕起相思,秋草独寻人去后;他乡复行役,云山况是客中过。一个‘秋’字,一个‘云’字,将姑娘的名字不露痕迹地嵌了进去。” “浑然天成。”夏寿田赞道。 “天衣无缝。”杨度也赞道。 二人一齐笑道:“讲得好,比唐代崔护人面桃花的故事还动人。” 曾广钧得意地说:“还有哩,想不想听?” “快讲,快讲,今夜干脆不睡了。”杨度霍地从床上爬起,重新坐在桌子边,望着曾广钧专注地听。 “那一年,湘绮先生应筠仙丈人之请,到广东巡抚衙门去做师爷。珠江边有一座南天酒楼,近日来了位广西歌女。那歌女二十来岁年纪,芳名叫莫六云,人长得很秀丽,只是皮肤黑黑的。人唤黑牡丹。那黑牡丹歌喉好,婉转清丽,甜润华美,低声如小泉暗流,高声如利箭穿云,把五羊城的歌迷们糊弄得如醉如痴,若癫若狂。每天一到傍晚,南天酒楼便座无虚席,晚来一步就只得站着听了。那些歌迷们就是站得两脚发麻,也心甘情愿。多少商贾巨富想纳黑牡丹为妾,官场上的人物心里也痒得难熬。内中有潮州、惠州、高州、肇庆、广州、韶州、琼州、廉州八个知府私下托人向黑牡丹表示这个意思。黑牡丹均置之不理。” “好个有志气的黑牡丹!”杨度又来神了。 “湘绮先生当时一人离家做师爷,晚上本无处消遣,便在南天酒楼定了一个最靠近黑牡丹的座位,每天准时去听她的歌。听得久了,黑牡丹也和先生熟了。先生常到黑牡丹的住处去玩,给她填歌词,讲典故。一来二往,黑牡丹知先生是个很有才学的人,又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三十来岁的潇洒师爷,竟是前两年被太后处死的肃顺的西席。又因奏折写得好,被咸丰爷特赐貂袍,成为京师有名的‘衣貂举人’。更难得的是,肃顺死后,这个年轻人用自己卖文的千两银子抚恤过去东家的孤子。黑牡丹对这个师爷又敬又爱,决定将终身托付与他。黑牡丹毕竟是个混迹于舞榭歌台的人,觉得嫁给一个穷文人,在姐妹群中不体面。 于是倾自己的全部积蓄,将羊城最大一家珠宝店里惟一一对名贵的宝石——猫眼绿换来,自己留一只,送一只给湘绮先生。这天,黑牡丹在南天酒楼,对着上千个歌迷宣布,她要择偶嫁人,做一个良家妇人了。一语未了,全场掌声如雷。一班轻薄子弟欢呼雀跃,狂叫乱喊,问她要什么条件。黑牡丹不慌不忙伸出三个指头来。” 说到这里,曾广钧戛然停嘴了。夏寿田急道:“怎么啦,说下去呀,黑牡丹伸出三个指头,是不是有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