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18

当杨度走进三楼书房时,袁世凯已经坐在软垫红木矮脚椅上等他了。杨度扫了一眼书房。这是一间完全按中国传统文人习气布置的书斋。古色古香的书架上,几乎是清一色的线装书。书桌大而厚重,上面摆一台足有一尺见方的石砚,大号鼎形仿古青铜笔筒里,竖着十来支粗壮的毛笔。这一切都似乎跟书房主人的性格外貌十分接近。四壁悬挂几幅山水画。临窗的墙边挂一幅字。杨度认得这是主人的手迹。书法虽不算好,但一笔一画遒劲有力,写的是一首题作《登楼》的五言绝句:“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这诗真有气魄!”杨度赞道。  “见笑,见笑!”袁世凯高兴地说,“登高赋诗,我是外行,聊以抒怀罢了。”  “开秤平北斗,翻觉太行低。‘这两句非大英雄不能吟。”杨度笑道,“当年横槊赋诗的魏武帝,看来在您的面前怕也要略输一筹了。”  “哈哈哈!”袁世凯十分快活地大笑起来。“皙子,你真会说笑话。”  杨氏亲自端着茶点笑吟吟地进来,温婉地招呼杨度用茶,然后轻轻地把门带上,不出声地下楼去了。  “宫保大人,我这次是奉庆王爷、徐中堂、那中堂之命来彰德的。他们要我禀告您,想请您出山。”杨度不想再多说闲话了,开门见山地把此行的目的抖了出来。  “出山做啥呀?”袁世凯明知故问。  “请您带兵南下武昌。”杨度盯着袁世凯那张似笑非笑的圆胖脸回答。  “不是好好地叫荫昌带兵吗?”袁世凯习惯地点起一支雪茄,又指了指烟盒,示意杨度自己拿。  杨度掏出一支来,边擦火柴边说:“荫昌哪是这块料。”  袁世凯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来,冷笑道:“不是这块料,他当什么陆军大臣呀!”  “听说荫昌也有自知之明,他不想出京。”  “庆王要我出山,给我什么名义呀?”袁世凯将雪茄在烟灰缸上轻轻地磕了一下,灰白的烟灰散落在黑红色的缸子里,犹如加上一层薄霜。  “顶瑞澂的缺,放湖广总督。”杨度已经摸清了,袁世凯并不拒绝出山,他是在看价码。  “皙子,麻烦你回去告诉庆王,我足疾未愈,不能奉命。”袁世凯将未抽完的半截雪茄扔在烟灰缸里,鼻子里重重地冲出一股气。  两年多前,载沣以患有足疾的名义罢了袁世凯的官,其实袁世凯根本就没有足疾,他现在以“足疾未愈”来回敬朝廷,显然一是发泄愤恨,二是嫌湖督的价码低了。杨度来彰德,并非有心当内阁的说客,他主要是来看看袁世凯,尤其想听听袁对当前形势的分析,至于湖督一职,他也觉得是低了点,暂不接受也好。  杨度笑了笑说:“是的,足疾未愈,怎能出山,让它先乱一乱再说吧。宫保大人,我想请教您。依您看,国家这台戏,到底会唱出一个什么结局?”  袁世凯重新点燃一支雪茄,慢慢吞吞地说:“这个问题,按理要我问你才是。我已是一个野老钓翁了,国事于我如浮云。你身为堂堂京官,又在为朝廷制定宪政,你说呢?”  杨度摇摇头,苦笑着说:“谈什么制定宪政!国家乱得一塌糊涂,哪里是制定宪政的时候?就算制定出来了,条文列得再好,又有谁来执行呢?谁来监督呢?还不是一纸空文而已!”  他设想前不久通过的新刑律,最后的命运必定也会是这样的。自己全副心力去投入,也可算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  “你说的是实话。”袁世凯端起他的墨玉杯喝了一口,说,“再大的法都要靠人来执行。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有宪法就能治好国家那一套,有能人才有治世。”  袁世凯这句话与杨度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也有不相通之处。此时当然不是辩论的时候,杨度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他望着袁世凯说:“宫保大人,您不要把自己当作野老钓翁了,全国上下都把你看作是国家真正的柱石哩,连洋人都说中国离不开袁大人。”  杨度这话不是杜撰出来讨好袁世凯的,而是说的真话。自从前年袁世凯开缺以来,英国、德国、美国、日本等国的报纸就常常有意识地登出赞扬袁的文章,说他是中国真正的能人。东交民巷的公使们在抱怨中国朝廷办事疲沓时,常不免捎带一句话:“袁大人做外务大臣时就不这样。”弄得载沣兄弟很难堪。两年多来,载沣之所以不再加害袁世凯,洋人支持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袁世凯捻了捻八字须,微笑着,这句话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他比谁都清楚,对中国的官场而言,国人的一万句话,抵不上洋人的一个字!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杨度说:“皙子,我给你说一桩事,你不要传出去。”  “什么事?”杨度被袁世凯这种突变的神态弄得精神亢奋起来。  “三个月前,张季直进京前夕,到但上村来过。”袁世凯的眼神蓦地光亮起来。“他与我足足谈了四五个钟头的话,直到半夜才送他回到火车上。”  张季直就是张謇,当年大魁天下的状元,今日南通大生纱厂董事长、江苏谘议局议长。三个月前他去北京办事,原定七月十二日进京,资政院和京师商界组织人去车站迎接他,杨度那天也去了。谁知这位实业家不喜欢热闹场面,提前一天悄悄进京了。张謇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因为同主君宪制,杨度和他谈得投缘,见面不下五六次,但张守口如瓶,只字未提见袁一事。  这老名士胸中的城府真够深的了!杨度心里想,遂问:“季直先生跟您说了些什么?”  “皙子呀,你知道吗,张季直三十年前做过我的先生。”袁世凯没有直接回答杨度的提问,却扯起他和张謇非比一般的交往来。  “我听人说过,那是您和他同在吴军门帐下的时候。”张謇在吴长庆幕中教过袁世凯读书这段历史,知道的人很多,十余年前杨度就听人说起过。  “季直这个人是有眼力的,他知道我能办事,向吴军门推荐我,我一直感谢他。但他太爱面子了,器量又窄,说我原来称他先生,后来升了官就不再称他先生,称他季直兄,他写了一封二三千字的长一信骂我忘恩负义,说什么我的官职愈高,他的身份就愈低。你说这种酸腐气好笑不?他只比我大五六岁,做过我两三个月的先生,我叫他季直兄,自认为也没有多大的不敬。我见他太小肚鸡肠了,犯不着向他解释。就这样,我们二十多年里断了往来。”  袁世凯说到这里,轻松地笑了笑,拈起一块核桃仁放到嘴里嚼着。杨度听得很有味道,他也觉得张謇的心眼是小了点。不称先生改称兄,也够不上忘恩负义,何况在幕府里指导诗文的先生,与正式磕头拜师的先生究竟还是不同的。  袁世凯继续说下去:“那天,我突然接到他从汉口发来的电报,说十号下午车过彰德,欲下车与我见面,叫我莫外出。季直这人也难得。我当督抚军机大臣时,他不与我往来,现在我倒楣了,他来看我,够朋友!我亲自去车站把他迎来洹上村,二十多年的隔阂一杯酒给冰释了。”  “痛快!”讲交情重朋友的杨度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滚动起来。  “叙了旧,又说了他这些年办纱厂的酸辣苦甜,还说起了立宪和谘议局的事。”  杨度挺直腰杆听着,心想张謇来洹上村,决不只是叙旧释嫌,看来谈局势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说:“季直先生虽只是江苏一省的谘议局议长,其实是各省立宪派众望所归的领袖。他在京师跟我说过,非要倒掉皇族内阁不可。”  “他也跟我这样说。”袁世凯诡谲地眨了眨眼睛说,“皙子,你想他还对我说了些什么话?”  “什么话?”  “他说倒掉皇族内阁后由我来做内阁总理。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哦,杨度明白了,原来立宪派的领袖早已许了他内阁总理,怪不得他对湖广总督不屑一顾。不过,张老夫子的话也是实话,倒掉了皇族内阁后,当今天下能任总理的,除开他袁慰庭,还会有谁更合适呢?眼下这乱糟糟的局面,怕是哪一个都驾驭不了!  “这不是异想天开,除季直先生外,据我所知,湖北的汤化龙、湖南的谭延闿、四川的蒲殿俊、直隶的孙洪伊,他们可能都会拥戴您出任总理大臣。”  “皙子,你看以庆王为首的这个皇族内阁什么时候会倒呢?”袁世凯侧着脑袋问。  皇族内阁遭到普天下的反对,杨度也认为它非驴非马,一定命不长,但什么时候倒台,他却没认真想过。寻思一会儿,他忽然灵机一闪,兴奋地说:“宫保大人,叫他眼下就倒如何?”  “眼下就倒?”袁世凯睁圆了两只大眼睛。“可能吗?”  “完全可能!”杨度断然说,“现在早倒迟倒,就凭您一句话 了。荫昌是绝对办不了武昌的事的,摄政王只能求助于您。暂不出山,坐观虎斗,到时您就提出,非责任内阁不能应付这个局面。皇族内阁不就倒了吗?”  “皙子,你这是要挟朝廷呀!”袁世凯站了起来,大声笑道,“庆王派你到彰德当说客,想不到你却拆他的台。”  杨度知道自己这个主意已经完全得到了袁世凯的赞同,也高兴地站起来说:“我不是庆王一人的说客,我要对国家负责,为天下苍生着想!”  “说得对!”袁世凯对这句话大为赞许。“皙子,你到窗口边来看看!”  杨度跟着袁世凯来到书房大窗边,顺着他的手势向外面看去。哟,窗外的气象果然不俗。  近处,袁府的养寿园亭阁巍巍,碧波粼粼,几只小渔舟在水面上轻悠悠地浮动。稍远处,洹上村的农舍屋顶上炊烟袅袅,一排排笔挺的白杨树枝繁叶茂,三五只雪白的绵羊在树底下啃着青草。放眼远眺,雄伟的太行山余脉依稀可见。那青青淡淡的山影,仿佛是神仙画在天幕上的杰作,既气势壮阔,又幽深静穆。忽然,一道强烈的红光把眼前的一切照得通明透亮。这是即将落山的太阳穿过了最后一片云层所发出的余晖。夕阳真美呀,它又大又圆,血红血红的,四周的云层被它照耀得五彩缤纷、鲜艳斑斓。它在暂时告别世间的时候,竟然表现得如此辉煌,如此壮观,真使人觉得它无比崇高,无比伟大!  “皙子!”正当杨度陶醉在洹上村晚景之中时,袁世凯又拍了他一下肩膀。“你看到了吗,那太阳就在我的窗户之下。我这首登楼的五绝,结尾两句原来就是写的眼下的这个景象。”  “怎么写的?”杨度急切地问道。  “凭轩看北斗,转觉夕阳低。”  “好!”杨度脱口说,“这两句比现在的好得多,为什么要改它?”  “克文说这两句太招人显眼了,建议改为现在这两句。我觉得也可以,太行山在我的窗户底下,也是吟的实景。”  “啊!”杨度点点头,拖长着声调说,“都好,都好!”  杨氏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对着袁世凯的耳朵悄悄说:“朝廷派人送来了谕旨。另外,到武昌去的冯国璋统制正在会客室里等你。”  “哦,华甫来了。”袁世凯似乎并没有理会谕旨,倒是对过去的老部下冯国璋表示极大的兴趣。他起身对杨度说,“皙子,你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好些事,我都想和你商量商量。前天杏城托人送来了一部德国电影片子,晚上叫他们放给你看看。”  说罢走出书房,楼梯上随即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吃了晚饭后,电影房专门为杨度放了一场德国电影,内容是关于德皇威廉一世巡视波恩城堡的事。那时电影在中国还是极其罕见的,京师除少数几个王府外,其他人家都没有。袁府里的电影房,也只为贵宾的到来而开放。看完电影后回到客房,虽然夜已很深,但杨度却毫无睡意。  他隐隐约约觉得眼下武昌城里的暴动,将会为自己与洹上村的主人提供一个新的合作环境。三十六岁的宪政馆提调杨度,这几年虽一直在为中国的宪政而孜孜探求,但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湘绮师传给他的帝王之学,没有忘记自己平生所追求的辅佐明君一匡天下的人生理想。四品京堂,在石塘铺的乡下人看来,真是高不可攀的大官,而在京师官场中却是微不足道的芥末籽儿。倘若在清明时代,杨度相信凭着自己的才具和勤奋,十年八年后做个侍郎尚书也不会有多大的困难,那时作为国家的栋梁,自然可以一展抱负。可是现在,朝廷昏庸,局势混乱,自己的满腹宪政学问并无多少用武之地。像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国家要改观,需要一番大的变动;人要出头,也要一番大的变动。武昌的暴动显然是革命党发动的,旨在推翻朝廷,建立民主共和国。变动固然是翻天覆地的,但一则自己一向不主张民主,二来这些年与革命党中的老朋友已断了联系。革命党即使成功,自己也成不了什么事,何况多少次暴动都没有成功,这次能否得手也很难说。眼前这位洹上村的主人即将结束蛰居生涯,东山再起,再次担当重任。尽管朝野对他的为人处事多有指责,但不管怎样,面对这突发的巨变,还只有他能扶危定倾稳住乾坤。想到这里,杨度十分庆幸自己早在十多年前便看出此人是官场中的凤毛麟角,在他最倒楣的时期里仍与之保持联系,为自己预留了一条仕途捷径。现在,自己要充分利用这些有利条件,在时局处于重大转折关头,为这位目前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人物分析形势,出谋画策,帮助他登上中国政坛的最高点,然后自己也就有了实现理想的可靠保证。  杨度精神亢奋起来,点燃一支雪茄,进入了下一步深层次的思索。 四 杨度没有料到,袁世凯居然想当大总统  全中国的视线都被武汉三镇吸引过去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牵涉着所有关注国事的人们的心。表面看来,位于江北的汉口成天硝烟弥漫,炮声不绝,其实,战事没有丝毫的进展。革命军虽然热情很高,但组织松散,战斗力不强。黎元洪名为都督,心底里仍在观望,并未切实履行职能。北洋军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按理说,革命军不是北洋军的对手。但北洋军的统帅荫昌无实际指挥能力,一直缩在北京不敢南下。第二军统领段祺瑞还正在赴任途中,前线的指挥官为第一军统领冯国璋。  这位当年小站核心人物对昔日的主子仍忠心耿耿。那一天,当他出现在洹上村的时候,袁世凯又惊又喜。谈旧情,谈形势,二人足足畅谈了两个多钟头。冯国璋告辞时,请袁世凯指示机宜。袁送他六个字:慢慢走,等着瞧。冯对这六个字背后所包藏的内容心领神会。他让副手带着军队先走,自己则借口查看军备,走走停停,五六天后才到达孝感。冯国璋将指挥部设在孝感城里,便再不南下了。  武汉战场出现了奇怪的外紧内松的局面。与此同时,一场没有枪炮硝烟的权力争斗,却在紫禁城与洹上村之间外松内紧地进行着。  袁世凯接到授他为湖广总督立即出山督师的谕旨后,马上给朝廷回了一个电报。先说了一段面子话:世受国恩,愧无报称,捧读诏书,弥增感激,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恪遵谕旨,迅赴事机。再来一番戏弄:旧患足疾,尚未大愈,又牵及左臂,时作剧痛,情形困顿,实难支撑。  载沣接到这个电报后哭笑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又下一道谕旨,劝他以国事为重,力疾就道。袁世凯回电讨价:赤手空拳,无从筹措,请俯允就地招募一万二千名防军,拨银四百万两,并请调王士珍、倪嗣冲、段芝贵等人同赴武昌。载沣明知袁世凯是在要挟,也只得一一答应。但袁世凯仍在养寿园里吟诗垂钓,并不出洹上村一步。载沣急得拿不出主意了,只好请来奕劻商量。奕劻已从杨度的密报中摸到了袁世凯的心思,但自己不好代他说出,于是打发徐世昌亲自到彰德去一趟,让徐世昌来充当袁世凯的代言人。  与此同时,袁世凯当年的僚属旧友,从京师,从各地纷纷来到彰德。他们中有的是原就暗中有联系,但不敢明里走动,现在已没有这个顾虑了,赶在袁世凯出山之前来加重情谊,求得更进一步的高升。有的这两年间怕招引麻烦,完全断绝了往来,眼看袁宫保又要重抖威风了,便急着来巴结,叙旧表心迹,求取日后的看顾。一时间,从彰德车站到洹上村的大道上,车马奔驰,尘土飞扬,达官大员们如朝圣似的前来拜谒,把个安安静静的洹上村弄得汤沸火爆般的热热闹闹,煞是认真地又演出了一幕人世间冷暖炎凉的喜剧。不管什么人,袁世凯一律热情接见,笑脸相待,让他们有求而来,满意而去。对于那些真正的心腹,则留他们住下来,让他们参与军机赞画。一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洹上村,在中国历史新纪元即将揭幕的最初那些日子里,几乎成为全国真正的政治中心。  “皙子,菊人明天上午就要来了,你说我该如何应付他?”傍晚,袁世凯邀杨度一起在养寿园散步。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问杨度。  “宫保大人,这两天我有些想法,你实在太忙了,没有工夫听我说。”杨度指了指附近停泊着的小渔舟说,“我们坐到船上去说吧!”  “行!”袁世凯高兴地答应。  杨度走到船边,扶着袁世凯上了船后,解开缆绳,拿起竹篙,轻轻地对着岸边的石头一抵,小渔舟便平平稳稳地向池塘中心前进了两三丈。  袁世凯说:“皙子,你原来还是个撑篙的能手啊!”  “湖南人天生都会驾船,不然何来威震天下的湘军水师?”杨度不无得意地说。他把竹篙放下,坐到袁世凯的对面,任渔舟在水上漂浮。  “菊人这次来,无疑是来催我的。你说载沣他能出多大的价?”  袁世凯坐在渔舟中,双手扶着一根藤手杖。袁世凯的左腿在朝鲜时受过伤,治好后并没有留下多大的痕迹,平时走路与常人无异,只在快步前进时才可看出不太灵活。先前他从来不用手杖。载沣以足疾为名开缺他回籍,他庆幸自己没有被杀头,为了表示对朝廷的恭顺,从那以后他一直拄着一根藤手杖,俨然真的患有足疾似的。  “依我看,只要您不坐他们父子俩的位子,载沣什么价都可以出。”杨度答得甚是痛快。  “皙子,你说说,我该提出哪几点?”袁世凯十分认真地问,藤手杖在船板上“噔噔”响了两下。  杨度神情昂奋起来。这几天他对政局想了很多很深。  “有几点,我想您一定早已想到了,既要出山做事,权力和银子两样东西必不可缺。”  袁世凯点了点头。他三十年来在官场上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左右逢源,根本诀窍就是用好了“权”和“钱”这两个字。杨度一语道破天机,他不觉暗自佩服。  “从权力这方面来说,可以提出组织新内阁。以庆王为首的皇族内阁遭到普遍的攻击,您提出这个要求来是顺应人心的。”  “这个可以提,新内阁成立后,不一定我做总理大臣,让菊人出面也好。”袁世凯似乎很诚恳地说,“我只要有指挥全国军队的权力就行了。”  杨度心里冷笑,脸上却严肃地说:“宫保大人乃众望所归,新内阁由您出面这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徐中堂他也应付不了这个场面。至于军费方面,那一定要有充分保证。”  “国库这两年大概也被他们掏空了,银子看来要向洋人借,有几个外国银行已经对克定表示这个意思了。”  袁世凯这句不经意的话,令杨度十分吃惊,眼前这扶杖踞坐的半老头子,真不愧是个斫轮老手,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在经办最现实又最棘手的事情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您考虑,不知想到没有?”  “啥?”袁世凯把藤手杖收回胸前,专注地听着。  “人心。”杨度将身子向着袁世凯倾斜,说出一番他思虑至深的话来。“宫保大人,十多年前,我在小站初次会晤您,便知道您是一位见识通达、胸怀大志的英雄。我想,您一定不会反对我说的这句话:武昌的事是朝廷逼出来的,革命军不是乱党,他们的头领是爱国者。”  袁世凯沉吟着,没有做声。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皙子,我总算知道了,你为何要把船撑到这水塘中心来,原来是怕别人听到你这番反叛朝廷的话,你难道就不怕我告发吗?”  杨度反问:“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堂,也值得您去告发吗?”  “说下去吧,杨京卿!”袁世凯笑着挥了挥手。  “以载沣淬、庆王为首的朝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人心,倘若他们稍微听得进几句忠言,早开国会,早行宪政,也不至于闹到今日这个地步。革命党的头面人物,我和他们都有过接触。尽管我不赞成他们用暴力手段改变国体,但我确信他们都是热情的爱国者。”  “听说孙文、黄兴都是你的朋友?”袁世凯盯着杨度,两只眼睛里包含着不可测试的深意。  “不错,他们都是心地坦诚的大丈夫,我与他们虽然政见不同,但私交都很好。”杨度坦然承认。“但是我不主张暴动,中国虚弱已极,经不得大战争了,一旦全面开仗,马上就会亡国。”  “为何?”杨度说得这般严重,倒使袁世凯觉得意外。  “战争一开,国内就会大乱,外国列强觊觎已久,早想瓜分吞并。中国一乱,正好借维持和平为名,明目张胆来干涉内政,进而把锦绣河山据为己有。因此我以为武汉的战争,决不能让它扩大,只宜迅速解决。解决的办法宜和不宜战。要和,就能先收揽人心。宫保此次出山,揭橥这面旗帜,使武昌之事不战自平,则于社稷苍生功莫大焉!”  杨度说得激动起来,胸腔里充满真诚:“当前最能得人心的事,莫过于速开国会,解除党禁,倘若能进一步提出宽免此次肇事人员,则战事的平息将更容易。”  袁世凯思忖片刻说:“皙子,天下事大概没有这样简单。我告诉你吧,据可靠消息,湖南、江西、陕西、山西、云南以及江浙一带的革命党,在武昌的影响下都已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宣布独立于朝廷的可能,假使他们联成一气,便会造成半壁江山易帜的局面。到时候,人心,就不是几句空话能够收拾得了的。”  武昌之火可以在全国燃成燎原之势,这一点,杨度心里是有数的。看来这位洹水钓翁真的是全局在胸。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下去。暮色已笼罩了养寿园,水中的亭台楼阁,岸上的花木山石在若显若隐之间,,使得四周的景致更加迷人。  袁世凯猛地站起,发出感叹:“皙子,你看这洹上村多么闲雅舒适,我何必要多管闲事。国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我看我还是终老此处算了!”  天天会见各方宾客,时时与武昌前线保持联系,又是招募军队,又是伸手要银子,连外国银行都已在联络了,却为何又突然发出此番感慨?真让杨度摸不透此人的胸中城府。  “国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他突然从这句牢骚中联想到被换掉的“凭轩看北斗,转觉夕阳低”的诗句来。这诗不仅有魏武帝横槊夜吟的气概,也有宋太祖“赶却残星赶却月”的豪迈。难道说,这位洹上村野老连内阁总理也不能满足其胃口,他要做曹操、赵匡胤?蓦然间,明杏斋火烧烟熏的那个夏夜的情景又浮现在杨度的脑中。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面前坐着的这位袁宫保,不就是五十年前的肃中堂吗?比起当年的肃顺来,袁世凯手里掌握着强大的北洋六镇新军,这是肃顺的实力不及之处,而现在的隆裕、载沣又未得半点慈禧真传。湘绮师苦苦研求的帝王之学,可惜找错了对象而不能成功,但不久的将来,则可以由他的学生来付诸现实了。  杨度一阵狂喜,激动地说:“宫保大人,您干脆把这个国家接过来如何?”  “我?”袁世凯瞪大着眼睛。“皙子,你今天并没有喝醉酒呀,为何讲起胡话来?”  “这不是胡话。”杨度平静下来。“满人气数已尽,已不能有任何作为了,江山早应归汉人之手,无论是孙文还是黄兴,我看都不是坐天下的人物,这座动荡的江山,还只有宫保大人您才能坐得稳。”  “皙子,你不要再说了,这是杀头灭族的事。我袁家世受国恩,只有尽忠朝廷的道理,何况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天下也不光彩。”袁世凯一本正经地说,“再说,眼下革命党口口声声要建民主共和国,个个都想当大总统,又哪能允许我袁某人称孤道寡。”  这话说得不错。杨度心里想:革命党要建民主国家,不再允许有皇帝存在,倘若袁世凯一旦称帝,必然会与革命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国家马上就会大乱,外人立即会干涉。看来不行!  “皙子,跟你说句笑话吧,假使革命党推举我当大总统的话,我也不妨和他们合作合作,在中国试办一下民主共和国。”  袁世凯这句话,使杨度深感惊讶,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这位自称世受国恩的袁宫保还有当大总统的念头!  袁世凯的心机哪里是书生杨度所能摸测到的。就在两年多前,袁世凯刚削职回籍的时候,他担心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他,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他打发一个忠诚仆人持着他的亲笔信,悄悄地去日本找革命党,表示愿意与他们合作。当时同盟会东京本部将此事报告了黄兴,黄兴对袁的这种反常态度甚表怀疑,没有同意。于是,中国民主革命派与袁世凯的合作推迟了三年。  袁世凯的这个离奇想法,杨度难以接受。中国只能实行君主立宪而不能实行民主立宪,这是他多年来所坚持的政治信仰,但由爱新觉罗氏来行君宪,不仅全国人心通不过,且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使杨度也很失望。此时若换一个君主,又会引起天下大乱,也不行。若真的由革命党来推举袁做大总统,则战乱马上可以平定,国会马上可以召开,宪政马上可以建立,这的确不失为眼下一个最可采纳的方案。但革命党会同意吗?京师里那个五岁小皇帝又摆到哪里去?杨度觉得这些事都很难办。  “皙子,你与革命党的头领都很熟,我委托你与他们联系一下如何?”  “行。”杨度一口答应下来。“不过,眼下跟谁联络呢?孙文,据说在美国,黄兴在香港,刘霖生在日本,都无法和他们接上头。”  “武昌的头面人物中,你有朋友吗?”  “我只认识一个汤化龙,但他不是革命党。其他人都不认识。”稍停一下,杨度又说,“对了,有一个胡瑛我认得,刚从监牢里出来,当上了外交部长。不过与他相交不深,且他在革命党中威望也不够,左右不了局面。”  杨度使劲地搜索着自己过去所结识的革命党中的朋友,要么不在国内,要么地位不高,一时间居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忽然,他想起了一个。  “您知道一个叫汪兆铭的人吗?”  “知道。就是去年谋刺载沣不成而被关在牢里的那个革命党吗?”  “正是,正是。”杨度连连点头。  “你与他关系如何?”  “我和他在日本法政大学里是同班同学,很要好。此人在革命党里极有威望。您不妨先要载沣放他出牢,然后我再去看他。”  “行。”袁世凯下意识地摸了摸胡须说,“皙子,你也不忙着回北京见汪兆铭,还安心在我这里住几天,看看局势的发展如何,我们再定下一个步骤。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明天菊人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  中国的历史车轮在那一段短短的时间里,以旷古未有的快速度在前进着,几乎每一天都有举世瞩目的大事发生。  十月二十日,徐世昌匆匆来到彰德会晤了袁世凯。二十一日,朝廷全盘接受袁世凯所提出的六个条件:一、明年即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宽容参与此次事变的人,四、解除党禁,五、委以指挥水陆各军及关于军队编制的全权,六、给予十分充足的军费。二十二日,湖南宣布独立,共进会员焦达峰被推举为都督。二十三日,九江宣布脱离清政府,新军标统马毓宝被立为都督。二十四日,陕西独立,士官生出身的新军管带张风翙为都督。二十七日,姗姗来迟的荫昌被朝廷从武昌召回京师,袁世凯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全权节制全国水陆各军。当天,袁世凯指示冯国璋发动攻击,汉口大智门被北洋军夺取。  二十八日,黄兴、刘揆一、宋教仁等人分别从香港和日本赶到上海汇合后抵达汉口。二十九日,山西独立,阎锡山被推为都督。同日,驻在河北滦州的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联合第三镇协统卢永祥、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第三十九协统伍祥祯、四十九协统潘榘槛通电朝廷,要求在本年内召开国会,起草宪法,废除皇族内阁,重组责任内阁,朝廷若不答应,将进京兵谏。三十日,在这道最后通碟的威胁下,载沣不得不以皇帝的名义下罪己诏。又下令释放戊戌政变以来一切政治犯,命资政院连夜起草宪法。载沣担心张绍曾真的兵谏,不仅不指责他,反而下令嘉奖,又授张侍郎衔,派为长江宣抚大臣。  载沣的朝廷已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了。  十月三十一日,西南边睡又爆出新闻:云南独立,蔡锷被推举为都督。  蔡锷从日,本回国后,先是在江西、湖南军事学校任教职,后来到了广西,历任新军总参谋官兼总教练官、陆军小学总办。蔡锷以卓越的军事才干和严格自律的品德,在新军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升迁很快,二十七岁便升为协统。今年年初奉调赴云南,任驻滇新军十九镇三十七协协统。在武昌起义及湘赣秦晋等省纷纷独立的影响下,他在昆明率部拥护革命,被部下一致推举为军政府都督。  得到云南独立的消息已是半夜了,载沣连夜急电洹上村,几乎以哀求的口气请袁世凯捐弃前嫌,火速出山。同时告诉袁,只要他一旦受命,奕劻内阁即刻辞职。  第二天清晨,见朝野内外一切时机都已成熟了,袁世凯这才公开宣布出山视事。  如同皇帝出巡似的,从洹上村到彰德车站,沿途摆开了异乎寻常的隆重仪式。披红挂彩的专车在站台上发出高昂的鸣叫,从德国进口的全套西洋军乐器奏起凯撒得胜曲。临登车时,袁世凯握着杨度的手说:“皙子,我到汉口停留几天后就会回京师去,麻烦你先期会见汪兆铭。新内阁里我已经给你留了一个位置。”  第二天下午,杨度回到了北京,袁世凯在彰德车站的许诺给了他无比的喜悦。想起再过几天后,自己就是新内阁的成员了,一股踌躇满志的激情全身涌动。他觉得这次彰德之行为自己人生目标的实现,已跨出了关键性的一大步。他无暇与静竹、亦竹道别后的离情,他要马上找到汪兆铭,和这位老友商量关系中国前途和命运的大事,而此时的汪兆铭还蹲在刑部大牢里。五 茶叶蛋里的四字情书:忍死须臾  同盟会在东京成立时,汪兆铭便以法政大学生的身份参加它的活动。法政大学毕业后,他并没有回国,成了一名职业革命家。他奉行激烈的革命排满主义,与杨度君主立宪的主张截然相反。汪兆铭少年气盛,爱僧分明,没有杨度那种兼容并蓄的气度。因为政治信仰不同,他后来不愿意跟杨度多往来。杨度几次主动找他,他的态度都很冷淡。于是二人虽同在东京,却几乎断绝了联系。  出身师爷家庭的汪兆铭,从小练就了一手好文章,口才也极好,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滔滔不绝。当他的文章和论辩以革命大义充实起来后,便格外的气势磅礴锐不可当。他因此受到了孙中山、黄兴的特别器重,担任同盟会三部之一评议部的部长。又主办《民报》,与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一时间弄得饮冰子在他的面前相形见细。  汪兆铭在《民报》上发表文章时以“精卫”二字作笔名,时间久了,大家都叫他汪精卫,本名反而不多叫了。“精卫”二字无疑来自《山海经》中“精卫填海”的典故,意欲效精卫鸟衔西山之石以填东海之水。但汪兆铭其实不是这种性格的人。他渴望一举成大名,只想做轰轰烈烈声动四海的大事,受不了默默无闻持之以恒的艰难磨折。他多次对人说,革命好比煮饭,火和锅共同使得生米变成熟饭。火的功能在一烈字,炬火熊熊,光焰万丈,但很快就熄了。锅的功能在一恒字,水不能蚀,火不能融,水火交迫,皆能忍受。火如同革命党人的一往无前,舍生取义。锅如同革命党人的百折不挠,再接再厉。汪精卫自认缺乏恒心耐心,他愿做火,燃出夺目光焰来,随即很快毁灭,也是很荣耀的。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极为仰慕古代的荆柯、聂政,视“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为最为壮烈的事业。那个时代持汪这种思想的人并不少,暗杀之风因而在革命党人中盛行。万福华行刺王之春,吴樾行刺出洋五大臣,徐锡麟刺杀恩铭,都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当同盟会内部闹矛盾,章太炎攻击汪精卫只可做白面书生而不配做革命家时,汪久蓄于胸的豪气顿发。他决计离开香港北上,马上去做一番真正革命家的豪壮事业。  汪精卫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是四川隆昌人黄复生,一是四川内江人喻培伦。还有一个女士,原籍广东番禺,出生在南洋槟榔屿的陈璧君。  陈璧君的父亲为南洋巨商,思想颇为开明。她的母亲倾向革命,参加了同盟会。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陈璧君迥异于一般女子。她热心国事,胸怀大志,虽身处异乡,爱国之心却十分强烈。当汪精卫在南洋鼓动革命宣传排满时,陈璧君和她的父母都去听演讲。汪精卫充沛的革命激情,口如悬河的辩才,吸引了陈氏一家。尤其是汪精卫的堂堂仪表翩翩风度,更是紧紧地勾住了这位待字闺中的少女芳心。为了国家,为了爱情,陈璧君毅然舍弃富裕的家庭、平静的生活,跟着汪精卫做起时时都有杀头危险的革命家来。他们几个人组成一个暗杀集团,暗杀的对象是满人大官。  那时两江总督端方是革命党人的大敌,他正奉命移督直隶。汪精卫估计他会从南京坐船到汉口,然后再坐火车北上。于是来到汉口,选择大智门车站下手。谁知端方不走此路,而是从南京到上海,再坐海轮到天津。汪精卫失望之余,转而决定去北京。汪精卫抱着一死成仁的决心进京,他咬破指头给挚友胡汉民写了八个字:我今为薪,兄当为釜,要胡在他死后交《中兴日报》发表。又给在南洋的同盟会员写信:“弟虽泣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  到了北京后,会照相术的黄复生在和平门外琉璃厂火神庙开了一家守真照相馆,作为掩护。他们就在照相馆里住下来,做各种准备工作。  汪精卫把目标选定为奕劻。但奕劻每次出王府都前呼后拥,警卫森严,无从下手。后来恰逢载洵、载涛从欧洲考察海军回来,他们便到前门车站等待。又不巧,载洵兄弟随从极多,他们从未与两位皇叔见过面,认不出谁是载洵兄弟,也只得作罢。最后,他们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擒贼擒王,杀掉满人第一号头目——载沣。  几经一周拆后,他们看中了离醇王府只有几十步远的银锭桥。这里清静,又是载沣入朝的必经之路。去年四月的一天夜里,喻培伦和黄复生偷偷来到银锭桥。他们先把炸弹安在桥上,然后再去装电线。谁知事先没有测准确,临时才发觉线短了几尺,只好把线收起。正准备取出埋在土中的炸弹时,看到有一个人蹲在桥边,于是只得暂时避一下。就在这个时候,王府大门打开,走出几个打灯笼的人。黄、喻怕被发觉,就离开了银锭桥,打算明晚再来取炸弹。待到第二天晚上再去取时,炸弹已被人挖走了。  汪精卫分析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被王府的人取走了,那必定会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另一种可能是被老百姓取走了,老百姓一般都不会报案,则无事。一连过了四五天,风平浪静,一点事都没有。汪断定炸弹是落在老百姓手里了,便派喻培伦、陈璧君去日本再取炸药来北京制造炸弹。  谁料他们判断错了。一炸弹当夜即被王府那几个打灯笼外出的人取走。王府严密封锁消息,将炸弹送到外国使馆去鉴定。洋专家鉴定后说:“炸弹威力很大,中国造不出,必定是外国造的。外壳大而粗糙,应是就近制的。”  王府依据外壳的线索,找到了制造这颗炸弹的铁工厂。又由铁工厂的老板带着便衣侦探在琉璃厂附近认出了黄复生。这样,黄复生连同照相馆的所有伙计都被抓了起来。汪精卫本住在另一个地方,伙计中有一个人曾给汪送过饭,于是汪也没躲过。  当报纸将这一特大案子公布于世时,海内海外都震惊了。在日本的陈璧君悲痛欲绝,立即就要只身入京营救,被孙中山、胡汉民等人劝止。同盟会决定设法救援,但一时却无从下手。然而,汪精卫、黄复生命大,他们遇到了一个较为开明的审判官,此人便是肃亲王善耆。  善耆时任民政部尚书,案子落到了他的手里。善耆知道人心同情革命党,为收揽人心,他主张从轻发落。又模仿西方对待政治犯的态度,审讯时让汪精卫站着说话,而不按通常的跪着的方式说话。汪精卫既然抱定杀身成仁的决心,便毫不害怕,在公堂上并不乞求宽免、而是侃侃高谈革命排满的主义,又替黄复生开脱,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拉。羁押期间,他料定自己必死无疑,在狱中做了四首五言绝句。有敬佩他的狱卒将这四首诗带了出来,一时广传人口,交相称誉。尤其是其中第三首“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更是光彩耀人,足可以跟谭嗣同的就义词媲美。汪精卫刺杀摄政王的壮举和他视死如归的革命气节,使得他成为全国人人景仰的英雄。无论是革命党还是立宪党,无论是官场还是市井,只要提起汪精卫,大家都敬佩不已。  不久判决下来,汪精卫、黄复生终生监禁。消息公布后,革命党人松了一口气,陈璧君更是大喜过望,现在可以来从容设法营救了。陈璧君和胡汉民等分头募款。陈母拿出四千块私房钱,她自己更是翻箱倒箧,凡可动用的全部拿出,打点上上下下管牢狱的人员,请给汪、黄生活上以照顾。然后再去官场活动,希望能给予减刑,但钱花了不少,进展则不大。  前几天,皇帝下了罪己诏,并宣布要赦免戊戌政变以来的政治犯。陈璧君欣喜异常,她寻思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大牢中的情郎。挖空了心思,她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昨天她煮熟了十多个鸡蛋放在一个竹篮里,请一个打了几次交道的牢卒送给汪精卫,又悄悄地塞给这个牢卒五块银元。牢卒接过钱,仔细看了看篮子,见除鸡蛋外的确再无其他东西,便带了进去交给汪精卫。  汪精卫接过鸡蛋,心里很高兴,他剥开蛋壳吃起来。鸡蛋用盐茶五味煮过,很好吃。他一连剥开几个。忽然,他发现其中一个蛋壳像是经人剥开过。他小心地将这个鸡蛋的壳子剥开,意外地看到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四个字:忍死须臾。不用多看,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陈璧君的笔迹。汪精卫欣喜若狂。这四个字分明告诉他,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便有出狱希望了。  想起马上就可以获得自由,马上就可以见到一直在外面关心、援救自己的心上人和革命同志,汪精卫兴奋得彻夜不眠,他要准备一件珍贵的礼物来回报情深意厚的恋人。望着铁窗外流泻清辉的明月,他一字一句地填出了一阕《金缕曲》: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    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却头颅如旧。    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快要天亮的时候,他朦朦胧陇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夜间填的《金缕曲》又浮上心头。他觉得这首词情意是再深切不过了,但是不是略显得伤感了一点,应该把调子提高些才好。正在琢磨着,狱卒打开铁门进来了:“汪兆铭,随我出去,有一个老爷要见你。”  汪精卫从地铺上爬起来。狱卒走上前,拿出钥匙来打开他手上和脚上的镣铐。汪精卫感到奇怪:坐牢一年半了,多次提审,从来都是戴着镣铐的,这个老爷是何许人?  汪精卫随着狱卒走到一间简陋的会客室。刚进门,一个服饰考究的中年人忙起身走前几步,一边说:“精卫,你受苦了,还认得我吗?”  这不是杨度吗,五六年没有见到他了,他怎么会来牢里看我?汪精卫正在寻思着,杨度已走到他的身边,双手握着他的手,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看,面色悲戚地说:“你瘦多了,来,坐下说话。”说着,扶他在桌边坐下。杨度诚恳的关心,使汪精卫颇为感激。他问:“听说你在朝廷做了大官,为何要来这里看我?”  杨度笑着说:“这些事以后再说。我今天特为来告诉你,你明天就要出狱了,恭喜你!”  “明天,明天就要出狱了?”尽管接到陈璧君“忍死须臾”的纸条,他已估计到坐牢的日子快要到头了,但绝没有想到明天就可以出狱,更没有想到前来告诉这个消息的,不是典狱官,而是多年来已无交往的杨皙子。  “是的,明天就出狱!”杨度双手压着汪精卫放在桌面上苍白干瘦的手,点着头说,“法部的特赦令明早就会宣布,我刚从法部出来,亲眼看着他们盖了印后,赶紧来到这里告诉你。”  “你在法部亲眼看了他们盖印?”汪精卫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案子会与杨度联系在一起。自己是推翻朝廷的革命党,杨度是朝廷的官员,虽说过去曾经是好朋友,但因政见不同早已分道扬镳了,坐牢一年多,也没听说他问过,怎么会突然管起自己的事来,真不可思议。“这么说,是你帮忙放我出牢的?”  “另有人在帮你的忙,我不过走脚跑腿罢了。”杨度依然笑着说。  “谁帮我的忙?”汪精卫追问。  “过几天我会告诉你的。”杨度松开手,说,“宣武门外大街小羊角胡同里,已为你准备了一套四合院,明天中午会有一辆大马车来接你。你先住进这套院子,若不满意再换。”  “皙子兄,你能不能通知到陈璧君,要她明天来接我。”汪精卫顾不得细问杨度为何为他准备房子和马车,便急着提出了这个要求。他太想念陈璧君了,他盼望出牢门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令他魂牵梦绕的情人。  “陈璧君是谁?”汪精卫的案子里没有陈璧君的名字,杨度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住在哪儿?”  “陈璧君是我的同志,又是我的女友。”汪精卫的眼睛里放出了亮光,随即又摇摇头说,“不过,她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听说是汪的女朋友,杨度立刻说:“不要紧,不管她住在哪里,我都会找到她。明天马车先去接她。”  “谢谢你了,皙子!”汪精卫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又问,“黄复生呢,他明天出不出狱?”  “明天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杨度答得很干脆。  “太好了!”汪精卫又笑了起来。“出牢后我和他一起住。”  “行。”杨度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来说,“这是八万银元,你收下。”  “你这是做什么?”汪精卫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推了一下。  “你听我说。”杨度把银票再推过去。“你在牢中吃了一年多苦,身体摧残得很厉害,出狱后要好好滋补滋补,疗养疗养,这就需要钱。另外,你现在是一个全国闻名的大英雄了,出狱后各方人员都会来拜访你,你也得回拜回拜。这些应酬最要钱花,你先拿着用。”  “皙子,我怎么能用你的钱,你发财了?”汪精卫还是不接。  “这样好了,你觉得用这钱过意不去,暂且算我借你,以后你有钱了再还给我。”说着拾起银票硬往汪的手里塞。  汪精卫想想一出牢门就要钱用,而自己身上不名一文,到底不行,于是收下银票说:“好吧,先借我,以后再还你。”  杨度起身说:“我走了,你也回牢去准备一下,过些日子我再去小羊角胡同看你。”  第二天中午,当汪精卫一脚踏出牢门时,陈璧君喊了声“精卫”,便向他扑过来。一对患难情侣紧紧地拥抱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汪精卫心里感激杨度的美好安排,也佩服他的本事:茫茫京师,他从何处这么快就把璧君找到了?  汪精卫出狱的消息,第二天便在各大报上刊登出来。人们敬仰这位活着的荆柯,都想一睹他的英姿。革命党人更是纷纷前来慰问。一时间,小羊角胡同车马不断,热闹非凡。  出狱后,汪精卫便和陈璧君同居了,另一间房子住着黄复生。陈璧君出身富商家庭,从小用钱大方,又喜欢讲排场,何况郎君光荣出狱,名动天下,一切安排自不能寒酸。置衣物,买补品,摆宴席,会宾客,钱如流水般花去。多亏了杨度这张银票,它真是饥中食,雪中炭。汪精卫想到这里,再一次涌起对杨度的感激之情。不过他也深感纳闷:皙子为何这般眷顾,是倾心结纳,还是别有所求?  就在汪精卫出狱的前前后后,中国境内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十一月三日,资政院将宪法十九条议决奏上。载沣即刻公布,并择期宣誓太庙。同日,上海独立,同盟会会员、上海青帮大头目陈其美被推举为都督。四日,浙江独立,谘议局议长汤寿潜被推为都督。同日贵州独立,新军教练官杨荩诚被推为都督。五日,江苏独立,苏抚程德全被推为都督。七日,广西独立,提督陆荣廷被推为都督。九日,广东独立,胡汉民被推为都督。至此,已有十三省独立,大清江山已被革命党人夺去一半多。  这时,石家庄又出现一件意外之事:第六镇统制吴禄贞被刺杀。吴禄贞原本想联合山西都督阎锡山、二十军统制张绍曾等乘武汉交战之机攻打北京。谁知事机不密,大业不成身先死。  载沣面对着这样一副危机四伏的烂摊子实在无能为力,便只得拱手让权。袁世凯受命后立命冯国璋全力攻打汉阳,务必尽快拿下,然后带着一班子人马北上回京师。回京的第二天,便宣布新内阁名单。袁世凯没有爽约,给杨度安排了一个学部副大臣的职务,同时把法部副大臣一职送给远在日本的梁启超。  杨度虽有点失望,想想副大臣也就是侍郎了,比起四品宪政馆提调来已经是连升四级,应该满意了,于是欣然接受。但梁启超却随即拍来电报,断然拒绝。袁又再去电相邀,但梁始终不受命。法部副大臣的位置便成了空缺。  杨度将遵命安置汪精卫的情况向袁世凯作了汇报,袁世凯叫他明天晚上带汪精卫来相见。六 袁世凯隆重宴请刚出牢门的汪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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