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17

杨度说:“如此说来,成立佛教总会也是一桩功德。”  “阿弥陀佛!”寄禅郑重其事地念了一句佛,将一叠纸递过来说,“你就做一件好事,积这桩功德,设法将这份章程送给朝廷,求朝廷批示同意,我们才好名正言顺地去建会。”  “好。把这份章程递上去不难,难的是谕旨同意。”杨度接过章程,放在桌上,说,“法师想想,现在国事这样艰难,摄政王时刻担心江山保不住,他哪有心思考虑你们出家人的事,只怕是见到‘会’这个字,他便早已心存戒备了。”  “试一试吧!”寄禅叹口气说,“净无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总要试一下才安心。还是你刚才说的,随缘自化,勉强也是不行的。”  “我尽量争取。”杨度又拿起章程翻了一下说,“若是前两年张相国、袁宫保都还在,这事又好办些。现在朝廷简直没有一个做事的人,只会争权夺利。”  “哼!”寄禅冷笑一声。“眼下的中国,正如一条大海中漂荡的破船,船底已烂得灌水,船上的人还在为鸡毛蒜皮、互相打斗。师兄我不是危言耸听,你也要好自处之,满人的这个朝廷总在这一两年内就要彻底完了。这是当年悟宇长老圆寂前对我说的。”  “就是雪窦寺的那个悟宇长老?”杨度惊问,“他既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一定见到了常人见不到的几微。他说了些什么?”  “悟宇长老的确非比等闲人,他是道光皇帝亲赐的进士出身。”  “噢,有这样的事?”杨度大吃一惊,“道光帝死去已五十年了,悟宇长老有多大年纪?”  “悟宇长老圆寂时八十二岁。他三十一岁中的二甲三十六名进士,分发广西贵平一县。刚要赴任,老母死了,他便只得在家守制。”寄禅停住嘴,端起了茶杯。  “十多年寒窗苦读,好容易盼到一个官位,却又做不成。”杨度惋惜。  “正是你这话。”寄禅接着说,“悟宇长老当年也是这样想的。谁知两年后,洪杨在贵平县金田村起事,焚毁衙门,杀尽官吏。消息传来,悟宇长老惊愕不已,暗思这真是老母保佑,倘若去了贵平,岂不全家罹难?世事真难以预料。到了三年制满,天下更加大乱,加之老父病重,悟宇便决计不再出仕,在家读书侍亲。长老从佛经中得到了许多启示。后来其他书都不读了,一心钻研佛典。到了四十五岁那年夫人辞世,他心里悲痛,且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无牵无挂了,便干脆到雪窦寺祝发,穿上袭装,完全脱离了尘世。悟宇长老资质聪颖,学问高深,很快便成了佛界第一高僧。”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杨度叹道,“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他的路。”  “好!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来为你剃度。”寄禅笑道,“只怕你娇妻爱妾的,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个决心是难下,那非要到对世事心死如灰的程度不可。”杨度也笑道,“先不说这个吧,法师你还是说下去,悟宇长老凭什么断定朝廷的寿命只有两三年了?”  “悟宇长老说了许多原因,有些是大家都看到的。比如说强邻欺侮,国势颓弱,官吏腐败,百姓饥寒等等,都不说了,长老说了三个特别的征兆。”  “特别的征兆?”杨度的兴趣大为高涨起来。  “第一个征兆是,”寄禅平静地说,“当年的摄政王多尔衮护卫六岁的顺治帝入关。进北京城的前夕,在青龙桥头遇一卜卦者,他的卦摊上高悬一对联:眼盲能明古往今来事,手残善断痴男怨女情。多尔衮走近一看,卜卦者乃一瞎眼残臂的老头。心想,此人的眼睛瞎了,看不见我的强大军容,当然也就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此方可说真话实话。遂问卜卦者:‘据说关外的军队要进城了,他们能成气候,建朝立国吗?’卜卦者答:‘他们能坐天下。’多尔衮高兴,又问:‘皇上的天下能坐多久?’卜卦者答:‘得之于摄政王,失之于摄政王。’多尔衮身为皇叔,功劳最大,本有篡位之意,听了这话,心里暗自得意,又问:‘此话当真?’卜卦者说:‘当真。还有一句话:得之于孤儿寡妇,失之于孤儿寡妇。’于是多尔衮相信天下是他的,坚定了篡位之心。其实他理解错了。”  “是的,卜卦者的话应的是今天。”杨度立时明白过来。“眼下不正是摄政王当政,孤儿寡妇当朝吗?”  “第二个征兆是,”寄禅淡淡地说下去。“十年后顺治帝亲政,蒙古高僧哲布尊丹巴胡图克图来北京祝贺。顺治帝本是极尊佛的,对这位蒙古高僧十分礼遇,向他问大清朝的国运。蒙古高僧答:‘我身不缺,我国不灭。’顺治帝听后不解,但碍于至尊的面子,不便追问。于是又问:‘我朝可以传到多少代?’高僧答:‘十帝在位九帝囚,还有一帝在幽州。’顺治帝听后很高兴,对母后孝庄太后说:‘我朝可传二十代天子。’其实,顺治帝也理解错了。”  杨度说:“蒙古高僧的话很费解。我身不缺,我国不灭。这话是什么意思?十帝,九帝,再加一帝,是二十帝也不错呀!”  “看,难住了你这个才子了吧!”寄禅笑道,“我身不缺,乃指‘我’字不缺笔,若不缺笔,则国就不灭。反过来,若缺了呢?那就灭了。”  杨度边听边一思索。蓦地,他明白了,笑道:“法师,你听我说,看对不对。当今皇上名溥仪,‘仪’(儀)字右下角为‘我”字。因为不能犯讳,所以凡书‘仪’字,当在右下角‘我’字下缺笔。按蒙古高僧的意思:‘我’字现在缺笔了,国家当灭亡了。”  “对,对,不愧为才子。”寄禅笑着称赞。  “不过,法师,下面的话就不好理解了。照高僧所说的,那就还得传几代。”  “不是传二十代,你犯了顺治帝的错误。”寄禅说,“这是指满清入关后会有十个皇帝在位,而第九个皇帝被囚禁。至于一帝在幽州的话,长老说,可能指的是第十个皇帝会逃出北京,回到关外老家再度称帝。因为古时的幽州,除直隶北部外,还包括今天奉天的南部。”  杨度插话:“我知道了,这被囚的是指光绪帝,他被慈禧太后囚禁了整整十年。从顺治到宣统,正是十位皇帝,皇祚到此也就终结。”  寄禅点头。  “那第三个征兆呢?”杨度急着问。  “北京做了元、明、清三个朝代的都城,面南的三个大门恰恰都应了亡国那一朝的年号。”  “这样巧吗?”杨度不禁一惊,随即扳着指头数着,“中间是正阳门,左边的是祟文门,右边的是宣武门。”  “不错。现在我来问问你这个饱学之子,元代亡于哪个年号?”  “亡于至正二十八年。”杨度顺口答。  “这不应了正阳门的‘正’字?”  “哎呀,真的。”杨度接着说,“明代亡于崇祯十七年。”  “应了崇文门的‘崇’字了吧!”寄禅用食指敲了敲茶碗。  “真是奇事了!”杨度两眼瞪得大大的。“不要说了,这宣统的年号恰恰应了宣武门的性宣字了。”  “皙子你看,这三个征兆都应在宣统帝身上,大清朝还不亡码?”寄禅看着杨度说,“还有一条,悟宇长老没说,是我看出来的。”  “法师慧眼看出什么了?”杨度觉得今夜学到了许多过去不曾接触到的学问,收获真是太大了。  “你注意到了吗?同治帝冲龄即位,无子而终。光绪帝也是冲龄即位,也是无子而终,现在宣统帝又是冲龄即位。三世冲龄登基,两世无子而终。爱新觉罗的家族和气运到了这般地步还不灭亡,那就天理都不容了!”  法源寺的暮鼓重重地敲了三下,远处传来隐隐的鸡鸣声。寄禅将碗里的余茶一饮而尽,说:“三更了,睡觉吧。佛教总会的章程,你明日再帮我好好看看,润色润色。至于递不递上去也无所谓了,这个朝廷反正要亡了。”  说罢,倒在禅床上,很快便呼呼入睡了。  杨度却久久不能入睡。满清的亡国趋势看来是不可逆转了,没有必要再为它效力了。生于末世,命运如此,也无可奈何,只是这满腹帝王之学没有施展的天地,未免太可惜了。寄禅的事可以移到新朝去办,而自己在新朝中算得什么呢?新朝自有它的一班子佐命大臣,还会给自己留下一席之地吗?  几天后,杨度通过载泽将佛教总会章程递给了载沣。此时的载沣正在为立宪制下的第一任内阁的权力分配弄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这档子事!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塞进了废纸篓。寄禅在法源寺等了半个月,自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只得回天童寺去了。  不久新内阁公布。设总理大臣一人,由奕劻出任。协理大臣两人,由徐世昌、那桐担任。另设外务、民政、度支、学部、海军、陆军、法、农工商、邮传、理藩十部。十三个国务大臣中满人占了九个,九个满人中六个是皇族,于是国人讥新内阁为皇族内阁。  载沣借立宪加强皇族势力的真面目暴露无遗,海内外热心立宪者尽皆失望,革命派在各省发起的武装起义前仆后继,硝烟弥漫四境,枪炮声此起彼伏。这座由关外满人搭起的已历二百六十八年之久,既演出过雄奇壮丽的喜剧,也演出过辱国病民的悲剧的大戏台,已经朽烂殆尽摇摇欲坠了。  终于,武昌楚望台响起了震动人寰的炮声,悟宇长老的预言证实了,古老的中华民族的史册盼来了它辉煌的一页!第十一章 洹上私谋一 奉内阁总理之命,杨度连夜奔赴彰德府  在那个全国各地到处充满愤怨和仇恨的年代,武昌起义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它的仓促而起,却又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自从一九○五年经杨度的介绍,孙中山和黄兴携手合作,将兴中会和华兴会合并成同盟会以来,同盟会先后组织领导了九次武装起义。这些起义,或在乡村,或在西南边睡,皆不在国家的腹心部位。当年时务学堂的学生、而今已成为著名革命家的刘揆一与宋教仁及另一位湘籍老资格同盟会首领谭人凤等人,鉴于国内的形势,改变方针,建起中部同盟会总部,领导长江中下游一带的革命活动。九省通衙的武汉三镇成了他们活动的重心。很短的时间里,日知会、共进会、群治学社、振武学社、文学社等革命秘密团体相继建立,它们都以新军作为运动的主要对象。九月底,端方带领湖北两标新军前往四川镇压保路风潮。革命党担心新军被继续调离武汉,削弱革命力量,遂临时决定十月十六日起义。  十月九日,汉口一个秘密机关突遭破坏。革命党内部纷纷传说党人的名册已落入官方之手。在面临即将全部落网的危险时刻,大家都认为只有提前起义,才是惟一出路。  十月十日下午,革命党人较多的新军第十六协工兵营里气氛更为紧张。夜里,值班的士兵和排长因口角而相互扭打。营房本已如同一座火药库了,这根导火线一点燃,便即刻爆炸起来。士兵们连夜涌向楚望台军火库。几乎没有费一点力气,楚望台便被拿下。驻守武昌城里的军政官员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事变发生后,他们只顾自己仓皇逃命,并未作任何抵抗。第二天清早,黄鹤楼头飘扬着革命党人秘密制作的十八星旗。一个崭新的纪元,真个是一夜之间便来到了。  新成立的武昌革命政府,推举毫无一点革命意识的黎元洪为都督。这位仪表堂堂的前清军协统,被大多数革命党人和同情革命的立宪党人,公认为最适宜坐这把交椅的惟一人选,这是武昌起义中最为奇特而发人深省的怪事。  中南第一重镇一夜间丢失的消息震惊了北京。摄政王载沣慌忙命陆军部大臣荫昌亲率北洋军两镇南下讨伐,并令海军提督萨镇冰派遣海军协同作战。  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却不相信荫昌能担当得起这个重任。荫昌从来没有打过仗,只是仗着满人的血统和留德学军事的身份而进入皇族内阁执掌军事大权,通常的军人都瞧不起他,何况北洋军!他手下的两位统领冯国璋、段祺瑞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紧急之间又如何会听从他的调遣?奕劻把自己的想法给两位协理大臣徐世昌、那桐一说,两位立即附和:“王爷老成谋国,所虑极是。”  荫昌不是合适的统帅,那么谁又是恰当的人选呢?能指挥得动北洋军,能让冯国璋、段祺瑞服帖的人,还能是别人吗?当然只是那个隐居在洹上村已两年多的袁世凯。三个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一致的,只是一时间大家都不好开口。除开袁世凯为摄政王所痛恨这点外,各人心里都还有一层顾虑。  奕劻贪婪成性。这两年多来袁世凯虽削职为民,但给庆王府的进贡却一如既往,未减丝毫,此事难保没人知道。由他提出起复袁世凯,会不会招致弹勒,说是银子买通的结果呢?  徐世昌是袁世凯几十年来的好友,完全是仗着袁的力量,才有他的令天,这是官场上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袁出事以来,徐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与袁分开,明里没有任何往来,在载沣面前,徐更是从不提起袁。若是换一个稍有魄力的摄政王,或是换一个稍许平静点的时代,任他如何谨慎检点,都不可能再处高位。无奈载沣软弱无能,也无奈这是一个多事之秋,毫无秉国才干的年轻监国还得依靠几个老成宿望的人,徐因此不但没有丢掉高位,反而升了协揆。徐常常庆幸得之于祖宗保佑。他在心里盘算:倘若提出起用袁世凯而因此得罪了摄政王,那将是一件划不来的事。  那桐和袁世凯是儿女亲家,他的孙女与袁的十三子早已定了亲。亲家亲家,关起门来是一家。由自己出头保袁,会不会被人说是拘私呢?  三个人都有顾虑,然而三个人又都热切地希望袁世凯能出山。于公于私,袁世凯都应当复出呀!  见徐、那许久不开口,奕劻终于不能再等待了。他苦笑了两声说:“我看你们也不要再装糊涂了,这世上除了袁慰庭,再没有哪个能去武昌和革命党打交道了。这点,你们心里比我还清楚,只是一为老友,一为亲家,怕别人说闲话而已。我看呀,这事咱们谁也别一个人出头,干一脆我们三人联合递个折子给太后和摄政王,奏请朝廷命袁慰庭出山,南下平乱好了。”  “王爷说的是。”徐世昌和那桐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稍停一下,那桐说:“叫慰庭出山,总得给他一个头衔吧,加什么头衔好呢?”  奕动想了想说:“正好瑞澂的湖广总督丢了,就叫慰庭去顶这个缺吧!”  徐世昌想:一个湖广总督的缺,大概不会引起袁世凯多大的兴趣,不过现在也只能如此了。他点点头说:“行。不过,先得打发人到彰德去一趟,与他通个气,听听他的想法,方才显出朝廷的诚意。”  “菊人说得对,是得先派个人去彰德。”那桐立即表示赞同,转而又问,“派谁去为宜呢?”  镶黄旗籍的那桐是个典型的福官。他一生仕途亨通,由主事升学士,升侍郎,升大学士,又做军机大臣,两个月前又授内阁协理大臣。几十年来几乎是直线上升,没有受过挫折。他的为宫诀窍就是不想事,没有己见,也不得罪人,故而升官没有障碍。因为不想事,他的脑子里多为糊涂账。派谁去,他的人才夹袋里找不出一个人来。  “菊人,你说派谁去为好?”奕劻也想不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既要和慰庭私交好,又要不太引人注目。派谁呢?”其实,徐世昌心里早就有了一个绝好的人选,只是故意磨蹭一下,不直接说出来。  “是的’,既要是慰庭的朋友,又不要太招人显眼,哪一个好呢犷,那桐搔着肥大的脑门,做出一副焦急思考的模样。  “王爷,那中堂!”徐世昌好像突得灵感似的。“你们看杨度行不行?”  “你是说宪政馆的杨皙子?”那桐问。  徐世昌点点头。  “杨度口才不错。早几天资政院续议新刑律,他在会上作了演说。据说掌声雷动,朝廷派往资政院演说的官员,还从来没有哪个像他这样出风头的。”奕劻将一个精致的琥珀鼻烟壶拿到鼻子边嗅了嗅。“好,那就这样吧,叫他马上出京,今夜坐夜班车去彰德。”  杨度得知这道紧急命令时,他正在修改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基本内容,就是几天前他在资政院议论新刑律的演说中所阐述的,化为论文时,他可以将道理说得更深刻些。他准备将这篇文章送给《帝国日报》去发表,以便让国人都知道这部新刑律与旧刑律的最大区别是什么,为此他给这篇文章标了个醒目的题目:论国家主义与家族主义之区别。  杨度记得,几个月前,法部侍郎沈家本邀他参加制定新刑律时,明确地指出,中国的旧刑律,其立足点在家族主义,所谓夷三族诛九族等,皆以家族为本位,而新刑律的立足点应放在国家主义上。杨度十分赞同沈家本这个观点,认为这样的刑律与西方先进国家的刑律相接近,才有时代的气息。但有不少人反对,劳乃宣便是反对最烈的一个。他说,中国数千年来的礼教乃天经地义不能移易,有之则为中华,无之则为夷狄,有之则为人类,无之则为禽兽。中国的刑律须以中国的礼教为基础,礼教首重君臣父子之伦,所以刑律不能舍家族主义。沈家本鼓励杨度等人不要受劳乃宣之辈的干扰,把新刑律制定好。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一部大异于历代旧刑律的新刑律制定出来了。为了取得资政院的通过,主要制定者杨度受法部之托,作为政府特派员向资政院的议员们演说。  杨度在大会上滔滔不绝地演讲了两个小时,将刑律不能不改良的理由以及新刑律与旧刑律的异同之处作了详细的说明。他特别强调指出,建筑在家族主义基础上的旧刑律非改革不可。按理说,一国之官吏应该对国家负责,而中国过去则不然。一个人做了官,一定要为他的家族谋利益,如此官员一定贪污。因为只有贪污,他才能给家族带来实利,他才是家族的孝子贤孙。今日中国各种弊病的根由,都是缘于这样的孝子贤孙太多,而忠臣太少。因此,要救中国必须大力提倡国家主义,日益削弱家族主义。此乃新刑律的精神之所在,即与旧刑律的根本区别之所在。  杨度的演说博得大多数议员的理解,掌声经久不息。新的刑律就这样顺利地通过了。  想起那天通过新刑律的情景,杨度至今仍很激动:总算为中国的法律建设做了一桩实事。他本欲把国家主义对今日中国的重要性再深刻地论述一番,但现在不行了,他非常清楚此番使命的特殊意义。  武昌出事的消息,他是午后看到《帝国日报》才知道的。放下报纸后,他想了很多。  事变的发生,他一点也不意外。自从两宫同时死去以来,国家几乎没有安定过一天。广州的黄花岗暴动,长沙的抢米风潮,都闹得全国沸沸扬扬,尤其是近来湖南、湖北、四川、广东四省的保路运动已成风潮。在四川,居然全省绅民团结一致,罢课罢市抗捐,军队都镇压不了。由于皇族内阁的建立和对和平请愿团体的驱逐,使得朝廷人心丧尽。京师茶馆酒肆,公开骂朝廷的话都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人们普遍地意识到,现在是全国到处都铺满了干柴,只要一点点火星,便可以引起燎原大火来。说不定武昌这起事变,就正是投在干柴上的火星!  不过,这起事变是由新军挑起的,而且一夜之间就轻轻易易把省垣占领了,这两点又大出杨度的意外。早就听说,朝廷花大力气训练的新军里混进了不少革命党。看来,这个传说是有根据的。军队是维持朝廷的支柱,支柱已被挖空,朝廷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一个处于腹心地带的大省省垣,几声炮响后就变了旗帜,地方政府的控制力的虚弱,不是暴露无遗了吗?杨度想到这里,陡然有一种大树将倒、大厦将倾的预感。奕劻等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袁世凯,大概为时已晚了。  那年冬天送别袁世凯后,杨度即给妹妹去了一封信,转述袁世凯欲聘她为袁府内眷教师的意思。叔姬不愿意跟袁世凯打交道,回信拒绝。杨度也不勉强。这两年多里杨度一直与洹上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联系的纽带便是袁克定。袁克定的职务仍是农工商部右丞。他原本就是挂个名字,只领薪水不办事的,自从父亲罢职后,他更是只顶个虚名了。  袁克定常年住在北京城里,表面上从不与官场往来,和他过从较密的多是些梨园艺人。他和克文一样极为爱好京戏,但此中兄弟俩又大有不同。克文与合得来的梨园弟子称兄道弟,自己也常常粉墨登场。小生、花旦,他都会唱,而且唱得在行。克定在与艺人们往来中,时刻保持大家贵公子的清醒意识,十分注意彼此之间的等级分寸。他只是欣赏别人的唱腔做工,自己是绝对不下海的。对于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戏子,他也从来没有轻薄的举动。他因此获得了艺人们的尊敬。其实,混迹菊坛乃是一种掩护,袁大公子真正关注着的,始终是京师的政坛。他家中有一处秘密电台,随时向洹上村的电台报告京师的一切,同时也接受父亲的各项指示。  袁克定这两年来对杨度很是亲热。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家门遇到不幸,大公子的气焰大为降低,而且也因为他从这场变故中,看出杨度的为人大不同于其他官场中人。父亲及他本人的宫场旧时朋友,尽管大部分与他都尚有联络,但他们的态度是小心翼翼的,方式是间接的。只有杨度仍和过去一样,大大方方地出没于他的家门,毫无顾忌,也从不避嫌,并且常常说袁宫保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其实,杨度说这种话的时候,自己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而已,不料今日真的应验了。他来不及到大公子家通个信息,只是简单地和静竹、亦竹交待几句后,便连夜登上南下的火车。 二 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京汉铁路行至河南省境内的第一个大站是个非同寻常之处。三千多年前,商朝的一代名君盘庚将都城从曲阜迁到此地,从此开创了商朝蓬勃发达的新时代。传到了纣王手里,由于残忍无道,招致天怨人怒,终于引起了周武王的革命,纣王自焚于鹿台,八百年的商朝灭亡了,二百余年的繁华都城也随之烟消云散。天旋地转,岁月流逝,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座废墟。后来,又因为此地乃晋冀鲁豫四省交汇要冲,为车马必经之孔道,兵家必争之重地,渐渐地又人烟稠密,商贾辐辏,形成了一座热闹的城池。它便是今日的豫北重镇彰德府。  自从铁路从这里经过后,这些年来彰德府更是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府城的北门外有一条小小的河流,由西向东静静地流淌。老百姓叫它洹水。洹水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名叫圭塘桥。踏过圭塘桥,是一个有着百来户人家的村落,几百年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老名字,叫做洹上村。洹上村里有一处占地二百多亩的前明藩王府,虽荒芜多年,但架子还在。那一年,袁克定奉父命将它买了下来,大兴土木,整整修建了半年,把废王府改造一新。  新修的袁府,从外面看是一座城堡式的建筑。四周是厚实的高墙,高墙四角上筑有坚固的碉堡,显得森严恐怖。墙里则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这里面辟有菜园、果园、瓜园,还饲养着一大群猪羊鸡鹅。林木之间有九个院落,每个院落都自立门户,均有一条鹅卵石小道通向府内的大花园。花园里堆着假山,建有楼台亭阁,还有一个十亩大的池塘。池塘里种着荷莲,喂着鱼鳖。塘边柳树旁还常年系着几条小渔船。前年秋天,袁世凯带着庞大的内眷队伍从汲县迁到这里。他特别喜欢这个大花园,亲自命名为养寿园。九个院落分别安顿着主人的九房妻妾和各自的儿女。但不久,院落便从九处增加到十处,因为袁家长长的姨太太行列里又加进了一个。  世间都说袁世凯每逢一次变迁,就要置办一房姨太太作为标记。袁世凯好像着意要证明这个传说并不虚假似的,来到洹上村不满一月,五十一岁的养寿园主第十次做了新郎官。他这次娶的是彰德府里一个泥瓦匠的十七岁女儿刘氏。  袁世凯过去纳妾从不张扬。傍晚时分,一顶小布轿将姨太太抬进府里,当夜就入洞房。第二天,袁家老老小小聚会一堂,袁世凯将各人介绍给新姨太,又依身份等次不同给每人一个价值不同的红包,然后阖家吃一顿丰盛的酒席。这就算办了一桩喜事。但这次却大不一样。袁世凯在养寿园里足足摆了三天酒席。  第一天请的是彰德府各个衙门的大小官员。他亲自给客人敬酒,多谢他们的照顾,一再表白自己要做一个彰德府的良顺子民。第二天请的是洹上村的乡邻代表。他也向他们敬酒,表示此生要在沮上村终老,今后有麻烦各位高邻之处,望能多多包涵。  第三天是自家的老老少少,连男女仆役也一个不漏地上了席。袁世凯向他们约法三章:一是彻底放下往昔官衙架子,二是不管谁都不能与彰德府各衙门私相往来,三是要与四邻友好相处,不准招惹是非。  这三天的酒席吃下来,彰德府城内城外上上下下都对袁世凯有一个良好的印象:削职回籍的前军机大臣过的是谦退冲和、颐养天年的平民生涯。  但载沣对这个平民是不放心的,他命令步军统领衙门盯住袁氏一家人。于是,护送出京的步军外委袁得亮和他手下的两个兵士便奉命长期住在洹上村。  老于此道的袁世凯对朝廷的用心十分清楚。他对袁得亮三人殷勤热情,为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住房,另配一个厨子专门为他们做饭。袁府账房先生按月给两个兵士一人十两银子的辛劳费。一个普通兵士,一个月不过三四两晌银,天天啃窝头咸菜,还得流汗费力地操练。来到洹上村,吃香喝辣,屁事都没有,饷银却多拿两三倍,天底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美差!袁宫保真是活菩萨。这两个兵士感激都来不及,还谈得上什么监视不监视!  至于袁得亮,袁世凯更把他笼络得牢牢的。袁得亮是热河人,与项城相隔千把里,袁世凯却和他认了本家,每月给他的辛劳费是五十两纹银。袁得亮自是欢喜无尽。  有一天,袁世凯在花园里散步,见袁得亮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府里的几个丫头,知道这家伙想女人了,便暗地打发人为他在彰德府里找了一个私娼。袁得亮隔三差五到私娼家里过夜,袁府的人每月跟私娼结一次账。  这袁得亮得了这么多好处,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他没有别的可以报答袁宫保的恩德,便只有用向步军统领衙门大说好话来酬谢。尽管袁府考究的垂帘马车不断地在彰德车站接送南来北往路过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江湖浪人、会党头目,尽管袁世凯的小书房里经常亮着灯光,许多不明身份的人与他频繁接触,彻夜密谈,尽管袁世凯私设电报房,清晰的发报声几乎没有一天间断过,袁得亮和他的两个兵士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半月一次的密报信件,照例都是几句现成的话:袁家上下安分守己,种菜养猪,过的农家生活;袁世凯闭门读书,足不出户,与外间毫无联系。  就这样,袁世凯在洹上村两年多来安然无事。看起来他真的是不出大门,与外界断绝了一切往来。其实,朝廷的细末,京师的动向,天下的大事,统统都在他的心里装着。  武昌的事情,他昨天就知道了,心里很有点快慰之感。他当然不是站在革命党人一边,快慰他们的胜利,而是快慰在天下大乱面前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摄政王的狼狈相。  “载沣呀载沣,这个摊子看你如何来收拾!”袁世凯越想越得意。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他吩咐多上几个菜,他要和前些日子从项城老家赶来的三哥好好地喝两盅!  袁世廉和袁世凯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但外表上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袁世凯眼大唇厚,袁世廉秀目薄唇;袁世凯长身短腿,袁世廉窄肩细腰;袁世凯精气充沛,袁世廉佝偻疲倦;袁世凯即使穿上布衣芒鞋,也有一股豪杰之气;袁世廉即使身着蟒袍玉带,也抖不出半点威风。然而,袁世凯对这个胞兄很亲切。因方小时候在家里,他们曾受过嫡出的大哥、二哥的欺侮,共同的命运将他们常常联为盟友。儿时的这份情谊,老来似乎更显得珍贵。  “三哥,早两天我们兄弟照的相片已经印出来了。”喝了几口酒后,袁世凯微笑着对世廉说。  “哦!”袁世廉异常惊喜,忙放下筷子说,“放在哪儿,快拿出来给我看!”  袁世廉有生以来还从未照过相片,知道有照相这回事,也还是前两年听别人说的。他觉得既新鲜有味,又叫人不可思议。“咔嚓”一声,人的模样就不走分毫地留在纸上,洋人发明的这玩艺儿真叫绝!听侄儿们说彰德府新近开了一家照相馆,世廉就想去照一张试试。  “三哥,不要进城了,叫照相的到洹上村来吧!”  袁世凯很能理解三哥的心情,真的把照相师招到洹上村来了。那天袁世廉很是兴奋,在书房,在树下,在花前,认认真真装模作样地照了好些张。最后,袁世凯说:“三哥,我和你一起照一张吧!”  “中!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日后好带回家给你嫂子侄儿们看看。”世廉心里很快活。  老兄弟俩一起走到养寿园,又登上一只渔船。  袁世凯说:“三哥,我们俩化个装吧,都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你化装个架船的,站在后面撑篙。我化装个钓鱼的,坐在前面垂钓。中吗?”  “中,中!就这样照最好!”见老弟有如此雅兴,世廉欢喜极了。  化好了装,正要照了,袁世凯又叫人提个渔篓来放在身边。于是两兄弟煞有介事地摆好姿势,照相师忍住笑按下快门。  袁世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来。世廉兴致勃勃地看着,激动地说:“老四,你看上面的人还真像我哩!”  “是你自己照的,不像你像谁呀!”袁世凯笑道。  “还是这张好!”袁世廉最后指着兄弟俩的化装照,眯着眼睛说,“还真像回事哩!这梢公,这钓翁,都是真的。不说明白,哪个知道是我兄弟俩!”  “哈哈哈!”望着照片上自己的神态,袁世凯开怀大笑起来。  “三哥,我这两天还专门为这张照片写了两首诗哩!”  “哟,还写了诗?”袁世廉忙放下照片,说,“给我礁瞧。”  袁世凯从小起,为了应试,也做过不少八股文,写过不少试帖诗,不过他不乐于此道,尽管挂了两个诗社社长的名,诗却始终没有做好。以后当军队统帅,做督抚,办不完的大事小事,他干脆再也不吟诗了。偶尔需要应酬时,幕僚中自有高手代笔,无须他费神。这两年住但上村,毕竟空闲了,有时读点唐诗宋词,也便萌动了附庸风雅的念头。他于是邀请彰德府里有点名气的文人常来走走,和他们谈诗论文,自觉此中亦有乐趣。不知不觉间居然留下了百来首诗词。袁克文最是热心做诗人。父亲每有所作,他都奉和。又把父亲的诗、自己的奉和诗,以及常来养寿园聚会的清客文人的诗都收集起来,端端正正地录在一个簿子上。袁世凯见了高兴,给它取个名字叫《圭塘酬唱集》。拟再有百把首后便把它刻印出来,散发给亲朋好友,让他们知道自己不仅能做事,而且也会吟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袁世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世廉打开一看,写的是两首七律,题目叫做《自题渔舟写真二首》。他饶有兴趣地吟道:    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    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  “有意思,有意思!”袁世廉连连点头称赞,又念第二首:    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持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这首诗还要写得好些。”袁世廉放下诗笺,正正经经地说,“慰庭,不是三哥讨好你,你在洹上村写的诗,比三十年前在项城老家写的诗好多了。”  “三哥,你这话我喜欢听。”袁世凯笑着说,厚厚的嘴唇咧开着,益发使两撇八字胡显得浓密粗硬。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用手抹了抹胡须说:“三哥,昨天克文对我说,他有一个江湖朋友能画烟画,问我要不要他表演表演。”  “烟画是什么?”袁世廉对这些世俗趣事极有兴致,忙插话。  “就是用烟来画画。我也没见过,克文把他吹得神乎其神。既然三哥也有兴趣,就叫他来表演表演吧!”  “中,中!”袁世廉边说边端起了酒杯。  袁世凯吩咐叫二公子带他的朋友上来。一会儿,袁克文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黑瘦汉子进来了。那汉子背后斜着一个长长的布袋子。  “克文,这就是你说的会画烟画的朋友吗?”袁世凯指着客人问儿子。  “是的。”克文垂手回答。  “叫什么名字?”袁世凯问客人。  “在下名叫薄祖德。江湖上都叫俺薄烟杆。”  袁世廉听了心里发笑:这个绰号取得好,他既会用烟画画,又黑黑瘦瘦的,活像一根老烟枪。  “哪里人?”  “小人世居南阳府,家就在卧龙岗不远。”  “克文说你会用烟画画,你画个画给我们看看。”袁世凯不再多问话,向薄烟杆努了努嘴。  “在下献丑了。”  薄烟杆将背后的布袋子解下来,从里面取一杆黑溜溜的烟筒。烟筒有两尺来长,看起来也是普通竹子制成的,只是顶端的铁烟锅大得出奇,就像一个吃饭用的小碗。薄烟杆给烟锅装满一锅黄黄的烟丝,再取出火镰打火,烟点着了。他猛地一吸,烟锅里出现红红的火光,屋子里立时充满了浓浓的烟香。袁世凯觉得这香气比他的雪茄味好闻多了。  薄烟杆不停地吸烟,不停地吐气,但满嘴的烟却没有吐出一点。看看烟锅里的火光渐渐地熄了,他丢下烟杆,从克文手里接过一杯白开水。喝完白开水后,他闭住嘴,双手在腹部来回揉了几揉,然后张开嘴,从喉咙里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  大家都拿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团白烟。只见这团烟雾在空中飞快地旋转扩散,一瞬间便化为两只淡淡的却形体周全的仙鹤。这两只长颈长脚的仙鹤相对飘舞,俨然一对恩爱的夫妻。袁世凯兄弟不觉看得惊呆了。正在烟鹤渐渐淡化的时候,薄烟杆又从嘴里吐出一团白烟出来。这团烟比刚才的更浓更大,它在屋里旋转几次后,竟然化出十多只小仙鹤在空中飘舞。一时间群鹤飞翔,姿态各异,令观者眼花缭乱。  “中,中!”袁世廉情不自禁地鼓掌喊起来。  正在这时,薄烟杆猛地一吸气,所有的小仙鹤一齐向他靠拢,争先恐后地飞进他的喉咙。整个空间立刻变得清朗如昔,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不错!”袁世凯赞道。“你这种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从小父亲教的。”薄烟杆回答。  袁世廉忙问:“那么你父亲的本事又是谁教的呢?”  “爷爷教的。在下家的烟画,已经传了四代。”  “哦,你这是祖传绝技。”袁世凯笑着问,“除画仙鹤外,你还能画别的吗?”  “能。”薄烟杆应声答道,“日常所见的动物,虎豹牛羊鸡鸭猪狗,都可以画。”  “那你再画一只老虎看看!”袁世廉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又叫起来。  “行!”薄烟杆重新向烟锅里装烟。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轻轻地对着袁世凯的耳朵说:“有远客来访。”随即将手里的名刺递过去。  袁世凯接过名刺,瞟了一眼,立即起身,对袁世廉说:“三哥,你继续看下去,我要去见一个远来的客人。”  说着便大步走出餐厅。 三 张謇私下对袁世凯许愿:倒掉皇族内阁后由你来做总理  “皙子,什么风把你吹到彰德来了?”  杨度刚踏上会客室的阶梯,袁世凯便从侧面豆荚棚里穿出来,大声向他打招呼。  “宫保大人。”杨度仍用先前惯常的称谓笑着说,“从京师来彰德,当然是北风吹来的哟!”  “我看不是北风,怕是南风吹来的吧。”袁世凯已走到杨度的身边,伸出一只大巴掌来拍打着他的肩膀。  杨度一愣,很快便回过神来说:“您知道我是为武昌的事来的?”  “两年多了,你也不来彰德看看我,武昌一出事你就来了。不为它,还能为别的事吗?”  “真是精明过人。”杨度心里说着,嘴上嘿嘿地笑了两声。  “先不说这个,请屋子里坐吧!”  袁世凯把杨度让进会客室,仆人跟着端了一碟瓜果进来。袁世凯拿起一块递给杨度:“尝尝这块菜瓜,这是我亲手种的。”  “这真是您亲手种的吗?”杨度不无怀疑地问。  “不信?”袁世凯笑着说,“我已削职为民,没有公事可办,不种瓜种豆,这日子怎么打发得了?”  杨度咬了一口:“这瓜比京师的脆多了。”  “静竹、亦竹好吗?孩子长得好吗?”  袁世凯亲切地跟杨度拉起了家常。杨度也问他这两年来身体如何,日常读点什么书,脑子里则在思索着该怎样切入正题。见袁世凯再也不提武昌的事,也只得敷衍着。  “车子还顺畅吗?坐了多少个钟点?”袁世凯点起一支雪茄,悠悠闲闲地抽起来。  就从这里切进正题吧!杨度想了想,说:“车子通畅得很,准时到达彰德。”  “噢!”袁世凯略表惊讶。“平时晚几个钟点是常事。”  “这趟车它不敢误。”  “啥?”袁世凯将雪茄从嘴里摘下,神情开始凝重起来。  “这趟车上坐了几十个陆军部遣往武昌前线的特派员。”  “哦。”袁世凯点头。“皙子,你昨天在正阳门车站看到调兵的迹象吗?”  杨度见已把袁世凯引入了正题,遂十分严峻地说:“京师已是满城风雨了,正阳门贴出了告示,从明天起等闲人都不得坐火车,所有车厢都用来运南下平乱的军队。”  杨度以为袁世凯会顺着话题说下去,谁知他突然笑道:“皙子,你大概还没吃饭吧!先吃饭,路上辛苦了,睡一会儿,下午三点请你到书房来,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刚才因为急于要传命,不觉肚饿,经这一提醒,杨度顿时觉得又累又饿,于是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来人!”袁世凯提高嗓门喊了一声,立时有一个干练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你带杨先生去吃饭吧!”说着起身,握了一下杨度的手说,“我就不陪了,他会把一切替你安排好的。”  “谢谢!”  待杨度跟着那位仆人走出会客室后,袁世凯立即召来电报房的工役,命速与北京大公子联系。  自鸣钟刚刚敲过三下,那位干练的年轻仆人便有礼貌地走进客房,请杨度去袁世凯的书房。  袁世凯的书房设在五姨太的正房三楼上。袁世凯的众多妻妾,最受他宠爱的是五姨太杨氏。不是杨氏格外漂亮,她其实容貌平平;也不是杨氏娘家有势力,她出身天津杨柳青一个小户人家。杨氏之得宠,是因为她的贤惠才干。  杨氏最会照顾袁世凯的生活,细心体贴,无微不至。袁世凯对此甚是满意。除大太太于氏外,袁世凯一年到头轮流到每个姨太太房里睡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内,夜里固然是当值的姨太太照顾,但每天早起,却非要杨氏过来侍候他穿衣洗脸不可。新过门的姨太太刚开始觉得很别扭,日子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  杨氏极有管家的才能。她略识几个字,脑子聪明,办事果断,颇有几分大观园里王熙凤的味道。袁府后院人口众多,杂事如麻。于氏是个懦弱无能的人,管不下;大姨太沈氏欲望很大,才却不足以副之;二、三、四姨太都是朝鲜人,本身都无这个能力,即使有,袁世凯也不会把家政交给她们去管。五姨太过门后,袁世凯就发现她才干过人,家事交给她,果然件件办得好,以后六、七、八、九各房姨太太先后进来,杨氏手中的权力始终没有转移过。袁世凯给杨氏以高度的信任,他有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贵重物品,也委托杨氏保管。搬进洹上村后,他把书房安在杨氏的院落里,更给这位五姨太很大的脸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21
正序
倒序
中卷
中卷-2
中卷-3
中卷-4
中卷-5
中卷-6
中卷-7
中卷-8
中卷-9
中卷-10
中卷-11
中卷-12
中卷-13
中卷-14
中卷-15
中卷-16
中卷-17
中卷-18
中卷-19
中卷-20
中卷-21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杨度(中)
杨度(中)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