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16

到了中央资政院成立的时候,请愿代表团又向资政院上书,请资政院提议设立内阁,立即召开国会。资政院多数议员的主张与各省谘议局一致,于是议决上请。此时各省督抚或受谘议局的影响,或被似是而非的中央集权制所苦,也盼望中央有一个像样的责任内阁出现。因此也联合起来致电军机处,建议内阁、国会从速同时设立。载沣见各省督抚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害怕一口拒绝会引起地方上的分裂,于是接受了部分请求,下诏将九年预备期缩短,将在宣统五年召集国会,在国会未开之前,先将官制厘订,设立内阁。  这样,请愿代表团中一部分人认为朝廷接受了请愿,便不再活动了。惟有湖北的汤化龙、湖南的谭延闿、四川的蒲殿俊等几个议长还守着“速开国会”的宗旨不放,准备第四次请愿。  正在此时,东三省又来了许多请愿代表。载沣不能再容忍了。他命令民政部和步军统领衙门将东三省代表递解回籍。又将活动最厉害的天津籍议员温世霖发戍新疆,并下令各省督抚弹压请愿代表。这第四次请愿胎死腹中。大清国的国会,一直到它的覆灭始终没有开成。  杨度是坚决地站在国会请愿派这一边的。他与张謇、汤化龙等人频繁接触,为他们出谋画策。为配合国内请愿派的活动,他在《顺天时报》上发表《布告宪政公会文》,申言自己力主速开国会,以救危亡的一贯态度。并尖锐指出,外人图谋瓜分灭亡中国,乃今日中国最为危险之事。同时又强调,只有实行君主立宪制,才是中国救亡图存的最好出路,而自己“本最初救国之怀,负天下安危之责,不以一时毁誉得失而易往昔之宗旨”。这以后他又上了一道速开国会折,大声疾呼“非速开国会不足以救国势之危”。奏折递上去后杳无音讯。他愤而交《帝国日报》公之于世,表示对国会请愿活动的公开支持。  以载沣为首的朝廷对宪政假热心真反对的态度,内外国事的日益艰难,使杨度的心情甚为抑郁,这期间虽有亦竹生女,静竹瘫痪渐有起色之喜,也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快乐,而张之洞的病逝和夏寿田遭家祸请假回籍,又给他增加几重优愁。  刚办过七十二岁寿筵的张之洞便病入膏肓了。临终的这天中午,长子仁权慌忙上报朝廷,被国事搅得昏头昏脑的载沣这时才想起要去看看他。张之洞从武昌调到北京后,一直处在衰病之中,这次病情急剧恶化,其原因正是来自载沣。  半个月前,张之洞扶着病躯亲登醇王府,指出载沣执政以来许多不妥之处,其中最大的失策在于专用亲贵。兄弟连翩长陆、海军大权,实为先朝未见,望改弦易辙。载沣不但不听,反而叫他只宜静心养病,不要多管国事。张之洞身任疆吏数十年,早已养成了颐指气使的骄慢气习,现在做了领班大学士、军机大臣,一片好心为了国家的安危而不顾自身的安危,这个被他视同孙辈的年轻人,居然可以摆起监国的架子,教训他?张之洞当面不敢顶撞,回到寓所后捶胸打背高声叫道:“不意受此等气,今日始知军机大臣不可为也!”连叫两声后,大口大口的血便不可遏制地吐出来,从此一病不起。中外名医迭进方药,均告无效,病势日渐危险。但他头脑依旧清醒。见载沣来了,他仍想以儒臣的一片诚意,对这位年轻摄政王作最后一次规劝,使之明瞭亡国危机已迫在眉睫,从而猛然醒悟,振作朝纲。  当载沣来到病榻前时,张之洞勉强睁开眼睛说:“惊动王爷,心实不安。”  载沣说:“老中堂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  张之洞十分吃力地说:“公忠体国,所不能当,廉政无私,不敢不勉。”  谁知这几句话大大地刺伤了载沣的自尊心。因为张之洞上次力谏他不该让两个兄弟做陆、海军大臣,其理由便是应避彻私之嫌。  载沣很不高兴地起身说.:“老中堂,你病得很重,不宜多说话。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说吧。我很忙,先走了。”  张之洞想得好好的一番正言悦论无法说出来,气得闭上眼睛不理载沣。  载沣刚走,小皇帝的师傅陈宝深进来探视,问:“监国刚才说了些什么?”  张之洞轻轻地摇摇头,叹道:“他什么话也没说,也不让我讲话,大清国的国运已走到尽头了!”  张之洞将子孙唤到床边,吩咐仁权执笔,在他早已写好的“勿负国恩,勿坠家风”的遗训上再加几行字:“吾生平学问行十之四五,治术行十之五六,心术则大中至正。”  就在这天夜里,一代名臣张之洞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张之洞死后不久,夏寿田的父亲、陕西巡抚夏时,被御史以贪污罪名弹劾革职。夏时六十五岁了,受此打击,旧病复发,卧倒西安寓所。他怕再也见不到儿子,修书一封到北京。夏寿田得书,立即请假赶赴西安。夏时在儿子的安慰下,加之医治得当,病渐渐好了。夏时执意要回桂阳老家。夏寿田对老父千里之遥的归途不放心,便向翰苑请了长假,一路护送回桂阳。  自从夏寿田离京后,杨度觉得京师的生活比往昔孤单多了。他从夏时的回籍想到袁世凯的革职,从袁世凯的革职又想到张之洞的去世,有时很有点时世苍凉、人生短促之感叹。  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夏寿田回到了北京,当他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时,杨度一家真是惊喜万分。  夏寿田这次利用回湖南的机会,特地到了湘潭,看望了恩师,也看望了杨度的老母和重子、叔姬等人。又带来了一大包杨家捎带的土产。  杨度知道,夏寿田去湘潭,看望恩师自然是一大目的,他的另一个目的是要去看看叔姬。当然,杨度不会去点破这一层,但心里有点责备夏寿田孟浪了。叔姬和代懿关系冷淡已经几年了,他这一去,会给叔姬带来更大的痛苦,冷漠的家庭生活将会因此而更加冷漠。听着夏寿田笑嘻嘻地谈论这次湘潭之行的欢乐,杨度心想:说不定此刻,多情而内向的叔姬正在伏枕哭泣哩!  夏寿田建议,为庆贺他回北京,中秋节那天他做东,两家结伴游江亭。亦竹一听忙拍掌附和,杨度和静竹的脑海里蓦地激荡起波浪。是的,一晃十二年过去了,江亭真值得旧地重游!  几天来,静竹的双腿好像顿时好多了。她每天自己支起两根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痛得满身流汗也不休息。静竹的精神显得异常的昂奋,她每天坚持走三四个小时,似乎也不太觉劳累。  中秋这天一大早,夏寿田便雇了一辆双驾马车来到槐安胡同。夏寿田的夫人陈氏没有来,说是病了,其实这两天她又跟如夫人岳霜闹意见了。见夏寿田宠着岳霜,她心里嫉妒,不愿来。杨度和亦竹搀扶着静竹上了马车,接着大家都登车。两家五个大人,连带未满周岁的莺儿,一共六人,由两匹铁灰色蒙古马拖着,有说有笑地向宣武门外奔去。  江亭一带仍是十二年前的老样子。那一片空阔的低洼地依然是芦苇丛生,野凫出现,很是荒凉。古老的慈悲庵墙破瓦缺,摇摇欲坠。不时从里面传出几下钟罄撞击声,好像那不是在做佛事,而是在证明这个破败的古刹中还有僧人住着。围绕慈悲庵四周,似乎多了几间茶肆酒馆。  今天是中秋节,游客比往日要多,茶酒店里生意很好,有几家还请了艺人说书唱曲。原本到这里来是图个清闲的,却也弄得跟王府井、大栅栏一样的嚣嚣闹闹。夏寿田见了直摇头。好容易觅得一家,高高挑起的布帘上写着“闹中静茶室”五个字。夏寿田说:“这个名字取得好。”  茶室不大,布置得颇为雅致。门前摆着数十盆菊花,黄黄白白的,正迎着秋风开得旺盛。杨度说:“就这家吧!”  大家进了茶室。店家十分殷勤,忙擦拭桌凳,端来一大壶菊花香茶,又摆开满桌糕点,正中一盘芝麻月饼。店家特别说明月饼是应节的,奉送不收钱。岳霜称赞:“你这个老板会做生意!”  店家两眼笑得眯成一根线,说:“太太过奖了,大过节的,老爷太太们光临我这个小店,真是赏光了。不瞒老爷太太们说,小人也读过几句书,在琉璃厂做过多年的书生意。年岁大了,不耐吵闹爱清静。我见这江亭是个清静的地方,八年前在这里开了一个小茶室,不图赚钱,只图个幽静。不想这茶酒店多了。也不安静了。看来这天子脚下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呀!”  夏寿田见这茶博士很有点个性,心里喜欢,便问:“老板高姓?府上哪里?”  店家忙答:“不敢,小姓司马,单名一个起。祖上是正定人氏,从老爷爷起进的京师。到今年,咱们司马家做了八十八年长安客了。”  杨度觉得司马起说话不俗气,也顶喜欢的,笑着说:“八十八年,那是道光初年的事了。”  “是的,是的。”司马起哈着腰。“老爷爷是道光三年进京的。当初单身一人来京师混碗饭吃,到现在,我们司马家子子孙孙加起来有七十多号人了。自古来都说人丁兴旺是好事,咱倒有点蠢想,这人多不是好事。”  亦竹插话:“为何不是好事?”  司马转过脸,望着她说:“太太,你们是大富大贵的人,大概不做这般想。我们小户人家,人一多,糊口就是难事。小的有时常想,老爷爷当年若不进京,就在家里种地的话,如果家里有十亩地,老爷爷算是好过了。但是传到现在,七十多号人,这十亩地如何养活得了?京师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人在讨饭吃,那都是家里人多地少的缘故。依小的看,这人多不是好事,反倒是坏事了。”  杨度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正在这时又进来几个人,司马忙说:“小的到那边招呼去了。小店虽是茶室,其实酒饭都有,需要的话,说声就行了。”  夏寿田说:“正好,中饭就在你这里吃。”  待司马老板离开后,杨度对夏寿田说:“这个茶博士有几分头脑。”  夏寿田说:“是的。天底下其实有很多能人,或是家境不好,或是机遇不顺,沉沦下层,埋没一生,真是可惜。”  杨度说:“正是这话。侯门多纨绔,草莽藏英雄,自古如此。”  岳霜尝了一块月饼,连说味道好,又问亦竹:“静竹呢?”  亦竹向门口望了一眼,说:“刚才她说门口那几盆菊花开得好看,要去看看。嗳,怎么不见了?”  杨度起身:“不能让她一个人走远了,我去找找!”  就在大家跟茶博士聊天的时候,静竹借口看菊花,一个人支着两根拐杖走出了闹中静茶室。  她怎么能关在茶室闲聊,她要好好地看一看江亭!这个略显冷清的旅游地,在京师众多的名迹胜景中,它显得很平常。它既没有燕京八大景那样的山水风情,也没有万里长城、雍和宫、西山那样的地位名望,然而在她——一个苦命的女人的心中,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正是十二年前在这里,她偶遇了皙子,从此揭开了她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尽管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她终于等来了心上人。作为一个曾经身处火坑的女人,静竹不但不后悔,她反而万分庆幸。在她的眼里,荒凉的洼地是美的,惨冷的慈悲庵是美的,整个萧瑟秋风中的江亭都是美的。惟一感到一丝遗憾的是,皙子似乎没有把江亭看得像她这样重。来到这里了,不好好单独陪她旧地重游一番,反倒和茶馆里老板聊得那么起劲。  “静竹,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正在遐想时,静竹听到杨度在后面叫她。是他一个人来了!看来他没有忘记。静竹心里立时腾起一种极度的幸福感,脸上荡漾着红扑扑的光彩,甜甜地笑着说:“皙子,你还记得此地吗?”  “怎么能不记得!”杨度兴奋地指着远处一间茶楼说,“十二年前,就在那里,你拿着一把扇子过来,要我把题在江亭壁上的那首《百字令》写在扇子上。”  “皙子,岁月好快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静竹轻轻地充满感情地说。杨度听得出,那后面的几个字简直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是的!”杨度点点头。  “皙子,你扶着我,咱们慢慢溜达溜达,好吗?”静竹抬头望着杨度,眼睛里射出热烈的光芒。  “好!”杨度扶起静竹,两人慢慢地边走边看。  “静竹,那一年我们好像是五月初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  “不对,是五月十二日。”静竹纠正。  “你记得这样清楚?”杨度颇为吃惊。  “这样重要的日子,我能不记得吗?”静竹笑了一下,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嗔道,“你们男人的心总是粗得很!”  “不,日子虽然记得不精确,但那天的情景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是吗?”静竹侧过脸来望着杨度。“我考考你,我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这还用考吗?”杨度笑道,“到老到死我都记得,你那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上衣,深绿色的长裙,连脚上的鞋子也是绿的。这一身打扮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以致后来在街上看到亦竹误认是你,就是因为她也穿了一套绿色的衣裙。”  杨度这样细致的描绘,使静竹很满意,她又一次甜甜地笑了。  “静竹,你那天真美,我好像觉得先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美的女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静竹感叹起来,“现在我一点都不美了,还要靠两根拐杖走路,我是个丑女人了。”  “不,不!你依然很美,跟十二年前一样的美!”杨度赶忙说。  “皙子,你好好地看看我。说句真话,我还美吗?”静竹的两只长长的凤眼盯着杨度,目光显得很灼热。  明亮的秋阳照在静竹的脸庞上,乌黑的头发,瓜子般的脸形,娟秀的五官,跟十二年前没有一点差别。但是长期来疾病的折磨,使她的脸上明显地失去了往昔那迷人的光辉,仿佛当年是一颗挂在树枝上的娇娇嫩嫩的蜜桃,而今却是一个摆在盘子上的蜡做的寿桃。尽管这样,在杨度的眼里,静竹仍然是很美的,甚至要超过亦竹。  杨度与亦竹结婚三年了,静竹与他们一起生活也三年了。三年来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杨度对客人介绍,都说静竹是亦竹的亲姐姐。知道这中间原委的仅仅只有夏寿田。夏寿田常来槐安胡同,见静竹生活得如此安详自如,也暗自称奇。杨度每天至少要到静竹房里去一次,跟她谈谈外间的新闻和家里的琐事。静竹总是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或是和他一起絮谈。后来,静竹可以下得床了,她也常走到书房里和杨度聊聊天。亦竹生了女儿,静竹视同己出,一天到晚把婴儿楼在怀里亲个不停。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为自己的薄命而悄悄哭泣。但到第二天一早,她的心情又平静了。她把精力和时间用在读书、吟诗填词上。三年来在皙子的指点下,她在这方面进步很快。她知道湘潭有个诗才极高的姐姐,她盼望叔姬早日进京,与她做个互相吟唱的诗友。她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能和皙子同床共枕,做一对恩爱的夫妻,却可以和他朝夕见面,做亲如同胞的兄妹。这也是一种少有的人间幸福。  静竹这种人生态度,与十二年前他们在潭拓寺观音菩萨面前定情的誓言完全不一样。在杨度看来,当年那是一种美好的人生追求,而现在这也是一种美好的人生境界。他深深地感觉到,在这个平平凡凡的女人身上,有着一股美的魅力。  “静竹,你真的很美,你永远是我心中的西施、玉环!”杨度轻轻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同时,右手紧紧地将静竹的左臂夹紧。静竹感到一股强大的暖流,从身旁这个男子的手臂中流出,再通过自己的手臂流遍了全身。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都不再说一句话,让深深的恋情在默默之中交流融会。好久好久,静竹才温存地问杨度:“皙子,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我想你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静竹喜悦地说,“我第一个想法是,我的腿要快点好起来,明年这时我们一起去潭拓寺。”  “对,潭拓寺,潭拓寺!”杨度激动起来。“你的腿会很快好的,我们一起去潭拓寺!”  “明年去潭拓寺,还是我们两家一起去。”  杨度和静竹回头一望,原来是夏寿田正站在旁边插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们俩在此地有许多终生不忘的回忆,我有意带着岳霜去画芦苇、野鸭,又叫亦竹给她帮忙调颜色。”夏寿田指着后边说,“她们正画得起劲哩!”  顺着夏寿田的手势,杨度看见岳霜站在一棵小松树边,面前支起一块画板,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亦竹一只手抱孩子,另一只手给她递彩笔。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她们三人正是一幅美妙的图画。这幅图画是夏寿田的杰作。夏寿田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热心而不露声色地帮助别人,仿佛别人的乐趣就是他的乐趣似的。难怪叔姬当年会倾心爱上他,而且十多年来痴心不改,痴情不断。  “他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杨度在心里默默地说。  “午贻,谢谢你了!”静竹满怀感激地说。  “走吧,咱们进江亭去,看看当年题的那两首《百字令》还在不在。”夏寿田建议。  “最好,旧地重游,旧作重见,真是人间一桩乐事。”杨度欣然赞同。  “我帮你们找!”静竹也很兴奋,又说,“看谁的词还在,谁的彩头就好。”  “那一定是皙子的词在,我的词不在了。”  “为什么?”静竹不解地问。  “皙子这几年是既得佳人又得高官,当然是彩头好。我家是倒楣透了,哪有彩头的。”  杨度安慰:“否极泰来,厄运一过,一切都会好的。”  三个人慢慢地来到江亭。谁知不进还好,一进顿时心情都沉重起来。先是江亭衰朽的建筑令他们颓丧,继而是壁上的那些游人题辞更令他们抑郁。那些字句,或诗或词,或文或句,无不充塞一种伤时感世的气味。他们慢慢地看,慢慢地寻找。蓦地,几行遒劲的草书吸引了他们:“湖广熟,天下足。而今是湖南无粮,长沙抢米,饥民如蚁,饿草满野。载沣小儿,你自问该当何罪?”  发生在今年春天的长沙抢米风潮震撼全国。杨度、夏寿田从家乡的来信中知之更详。  湖南因为上年水灾歉收,本已粮食奇缺,加之官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更使得街市上不见谷米。长沙城里一卖水人家因买不到米,全家投水自杀。这个惨案激起全城百姓的公愤,当夜米店被饥民所抢,第二天全城罢市。湖南巡抚下令开枪镇压民,当场打死二十余人。民众愤极,焚烧了巡抚衙门和大清银行,捣毁外国领事洋行。外国军队配合清军镇压暴动的百姓,死伤数百人,全国舆论哗然。朝廷被迫罢去巡抚的职务,出示平集,风潮才告平息。  长沙风潮居然在江亭这块旅游之地留下如此深的痕迹,而且这样赤裸裸地向摄政王宣战的口号赫然书于墙上,竟然无人刷掉。人们对朝廷的不满到了何等地步!  两位湖南籍小京官在这几行狂怒的字迹前伫立良久,心绪愈发变得沉甸甸的了。  静竹心里也不好过,她扯扯杨度的衣袖:“咱们到那边去找吧!”  三人默默地四处寻找,努力追忆当年题辞的那面墙壁,却始终见不到一字一句的残迹。  “没有彩头,看来我们都没有了彩头!”杨度嘀咕。  “国家都衰亡了,还有什么彩头不彩头的!”  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朝他们望了一眼,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亭子。  杨度正想回敬他一句,夏寿田说:“这个人刚才是在看壁上那首诗,我们也过去看看。”  杨度随着夏寿田走过去。此处原来题着一首七律:    车走雷声不动尘,千门驰道接天津。杜鹃九死魂应在,鹦鹉余生梦尚新。    抱瓜黄台成底事,看花紫陌已无春。汉家陵阙都非故,残照西风独怆神!  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诗写得不错,在江亭壁上数以百计的题诗中可谓上乘。诗中忧国忧民的情绪十分浓烈,看来是一个失意而不失忠诚的文人写的。眼下又是西风落叶的时候,看着面前颓废的慈悲庵,陈旧的江亭,四壁上那些令人不忍卒读的游人题辞,联想到处于颠簸危殆之中毫无一丝指望的国家政治,以及多年来负岌东游求得的学问,殚精竭思设计的立宪宏图都将一无所展,杨度一时百感交集,心胸郁闷,方才与静竹共忆初恋时的美好心态被扫除得无影无踪。  “老爷,题首诗吧!”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在杨度的面前,带着乞求的腔调望着他说。  小男孩黑瘦得吓人,上身披着一个破烂麻袋,下身穿一条破旧单裤,赤着脚,一只手端着个缺边瓷碗,碗里有些墨汁,碗边上横着一支粗糙的毛笔,一只手提着个黑木桶,桶里装着石灰水,插一个旧扫把。  京师里的穷孩子成千上万,有讨饭乞钱的,有拾荒捡破烂的,有帮人做各种小工杂活的,但用这个办法来赚两个小钱的苦孩子还从来没见过,杨度和夏寿田对望了一眼,又心酸又哀痛。  “好吧!”  “谢谢,我来刷墙!”小男孩高兴极了,忙将扫把沾满石灰水,要把壁上的这首七律刷掉。  “莫刷这里。”夏寿田赶紧制止。  “老爷,你要题哪里?”小男孩停住扫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望着夏寿田。  “刷这里吧!”夏寿田指了一块文句庸鄙字迹粗劣的地方说。  “行!”小男孩三下两下刷出一块白壁来,又将笔蘸上墨,给杨度递了过去。  杨度接过笔,凝思着。  静竹说:“既然过去的《百字令》找不到了,那就再题一首新《百字令》吧!”  杨度沉默地点点头。一股从居庸关外吹来的北风破窗而入,吹得他脖子后颈冷嗖嗖的。他皱着眉头,绷紧面孔,久久地伫立不动。突然,手中的墨笔靠近了尚未全干的灰墙,一行行浑厚遒劲的碑体字出来了:    戊戌年,余与午贻同赴礼闱。余罢第,午贻高中一甲第二名。离京前夕结伴游江亭,时所谓承平岁月也,实大祸已暗伏,国人多未  窥几而已。予赋《百字令》:“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此意已寓其中。不久变生肘腋,随之帝后播迁,而今则烽烟四起。  一十二年来,国事日非,无可救也。今与午贻、静竹重游旧地,欲觅昔日所题而不可见。秋风萧瑟,汉陵不见,余再题《百字令》一阕,  以纪此游。    朋侣携手,觅当年旧迹,尘土掩了。废寺危亭卧寒雀,更接无涯枯草。惹祸博鸿,匿影扶桑,又赴洛阳道。尧都远矣,何来自取懊  恼!谁付伊周重托,神州宏图,由尔展描?昨宵一梦兼春远,梦里江山更好。南疆水清,北国原莽,西域昆仑豪!醒来依旧,西风频吹  人老。  静竹轻轻地诵读了一遍,说:“好是好,但未免太消沉了点。你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难道西风就把你吹老了?”  杨度苦笑着,不做声。  夏寿田说:“当年我们是一人一首,今天也不能让你专美。”  夏寿田从杨度手中取过笔。在杨度题壁的时候,榜眼公已经打好腹稿了,他不假思索,飞快写了起来:    戊戌年与皙子共游江亭。皙子叹时事多艰,余言朝政无阙,小有外侮,足以惕在位,不宜遽作亡国之音,失哀乐之正。和词云“万  顷孤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意以矫之,亦喻朝廷宜礼贤用才,以人治国。曾湘乡谓朝气不难致也。乃未几政变狱起,继以拳祸,  两宫西狩,几致亡国,始叹其见微。今与皙子再游江亭,皙子重题《百字令》,有“西风频吹人老”句,静竹惜其消沉。然国事日非,  余又遭家难,心绪或许比皙子更消沉也。    一纪过后,正黄花初开,霜打野草。废苑孤蒲新又雨,作得秋声不了。雁字南飞,声断燕岭,回望帝京渺。万里长城,犹如灰线曲  绕。弹指光阴流逝,功名无望,更兼文章夭。旧年一腔书生气,渐被岁月磨消。国难当头,家祸突兀,人世多烦恼。不如狂饮,一壶浊  酒醉倒。  静竹也把夏寿田的《百字令》轻轻吟诵了一遍,叹道:“十二年了,想不到国家不但无一点起色,反而越来越坏,也怪不得你们消沉。”  这时,岳霜跑过来说:“店老板把饭准备好了,快去吃吧!”说着就来扶静竹。  静竹也说:“苦吟了半天,也该去吃饭了!”  “走吧!”夏寿田拉起杨度衣袖就走。  “老爷,赏我几个钱吧!”  侍候笔墨的小男孩站在一旁可怜兮兮地说。  “哎呀,你看我们都忘记了!”杨度一边掏口袋,一边对夏寿田等人说,“你们先走。”  杨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约有三四十文,都送给了那孩子。小家伙欢天喜地地鞠了一躬走了。  杨度正要转身,却忽然看到慈悲庵里走出两个出家人来:前面是一个年岁较长的和尚,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尼姑。二人来到大门外,都停了脚。  和尚双手合十说:“师妹留步,过两天我再来。”  中年尼姑久久地望着和尚,好久才说了一句:“师兄好走了。”  杨度被这一僧一尼的情景所吸引,征怔地望着出神。那和尚转过脸向江亭这边望了一眼,又朝着尼姑身边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杨度看清了这位和尚,原来竟是多年不见的故人!  “寄禅法师!”杨度惊喜地喊了一声。  和尚停步,扭头一看,也喜道:“原来是皙子!我正要找你,不料你也到江亭来了!”  当杨度和寄禅一起来到慈悲庵大门口时,寄禅向尼姑介绍:“这是我的俗家朋友杨哲子施主。”又指着尼姑说,“这是我的师妹净无法师。”  杨度向净无弯了弯腰。他瞥见这个尼姑的脸上略有点不自在。净无右手摸着胸前的念珠,左手竖起,停了好一会才说:“请杨施主进庵里叙话。”  寄禅忙说:“师妹,我看不必了。”又转过脸对杨度说,“皙子,我今天有件要紧的事去办,就不在这里说话了。我在法源寺里挂单,明天夜里我在寺里等你,我们再好好叙话。你一定要来!”  说完,又望了净无一眼便走了。净无也不再和杨度搭腔,赶紧转回庵里,把大门关了起来。倒是杨度一个人在庵门外默默地站了很久,他看得出寄禅和净无之间的关系非比一般。九 悟宇长老指明朝廷亡在旦夕的三个征兆  法源寺是北京城内年代最老、规模最大的寺院,位于宣武门内法源寺前街。它创建于唐贞观十九年,当时叫做悯忠寺。后来宋钦宗被金兵从汴梁掳至燕京,就囚禁在这里。明代改名为崇福寺。清雍正年间改建后更名为法源寺。  寺内共有五进院落。第一进为天王殿,第二进为大雄宝殿,第三进为观音阁,第四进为毗卢殿,第五进为藏经楼。法源寺最引以自豪的便是这个藏经楼。它藏有唐人和五代人的写经,以及宋、元、明、清各种刻本,还有用西夏文、回骼文、傣文、藏文、蒙古文书写的佛经,是我国寺院中藏经最多、版本最珍贵的藏经楼之一。藏经楼一楼左边有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客房,专为接待国内各寺院的高僧,寄禅就是以浙江天童寺住持、著名诗僧的身份住在这里。杨度进了法源寺,略一打听,便有一个小沙弥把他带进这间房子。寄禅早已沏好了名贵的天童茶在等候他了。  自从光绪二十九年杨度第二次东渡日本以来,他们已经整整七年没有见面了。这期间只有智凡法师在他们中间充当过一次青鸟。这次法源寺重聚,杨度没有询问寄禅这几年来的行踪,却抓住慈悲庵的那一幕师兄师妹别情来打趣他。  “想不到大法师也有儿女私情。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你今天当着我这个真正的师弟面前,把那个假冒的师妹的根由说清楚。否则,我就把她公之于十方丛林,让他们晓得原来得道高僧,竟是个风流情种。”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寄禅赶紧制止:“皙子,这里是法源寺,不是湘绮楼,怎能这样放声大笑,惊动了长老,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杨度笑道:“莫拿这个来打岔,快好好交代。做个风流诗僧有什么不好?曼殊法师就是一个顶顶有名的风流诗僧。在日本时我最喜欢和他交往,倒是那些一本正经只晓得打坐数念珠的和尚,乏味极了。曼殊年少,法师年老,一老一少,相映成趣。哪一天我过得不如意了,也祝发入空门。我们三人,一老一少一中年,鼎足三立,做三个风流诗僧闻名于世。”  杨度越说越得意,寄禅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瞒你说,我也喜欢曼殊法师,只可惜无缘与他谋面。”  “不要紧,听梁卓如说他就要回国了,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那好,我多时想结识他了。”寄禅真诚地说,“大家都说我是诗僧,其实,当今真正的诗僧要数他。他的诗有一种佛门韵味,我写了一辈子的诗,自认不及他。看来这不关乎苦吟,而是关乎慧根。最近我在《南社丛刊》上读到他的一首诗,真是妙极了。”  “这诗怎么写的?”杨度兴致勃勃地问。  寄禅拖长声调背道:“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背完后又情不自禁地赞叹:“齐己、皎然皆不如,堪称我禅门第一诗人。”  “噢,这首诗我早几年在日本时就读过。”杨度说,“你知道,他这首诗是为谁而作的吗?”  寄禅摇摇头。  “他是为日本一个名叫百助媚史的艺伎而作的,此人是他眷恋多年的情人。”杨度说到这里忙刹住。“我不和你扯远了,还是好好交代你的慈悲庵的师妹吧!”  “真拿你没办法!”寄禅苦笑道,“这事既然让你撞见了,我也只得跟你说一点了。其实,师兄我一生所缺的正是这‘风流’二字。若多一分风流,也就不会苦了净无了。”  杨度插话:“看来大法师与那位女菩萨真有一段动情的故事了。”  “唉,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寄禅收起笑容说,“光绪十年,我第三次去雪窦寺,谒见悟宇长老。长老那时正在讲授《心经》,四面八方都有僧尼前来听讲。我也在寺里住了下来,早晚两次听长老的课。有一天,突然有个年纪轻轻的女尼走进我住的禅房,说是听人讲我爱写诗,要看看我的诗。我那时只有三十多岁,血还很热,见有人要看我的诗很高兴,便把诗稿拿出来给她看,又详详细细地把每一首诗讲给她听。这位女尼很爱诗,隔两天又来看,于是我又讲。这样一来二往就很熟悉了。她的法名叫净无,是杭州城外覆舟庵的,来此挂单半年了。我问起她出家的缘由。才知她原是旗人,父亲是杭州旗营一个小把总。后来父亲病故,家里无钱运柩北归,便把她嫁给浙江臬司做小老婆。这臬司也是旗人,过门那年,已是七十三岁的老头子了。两年后臬司死去,大老婆容不得她,将她赶出家门。她无法生存,无可奈何地进了覆舟庵,削发做了个尼姑。净无的身世很苦。我们都是苦出身的,彼此互相怜悯。一个月后,她突然对我说:师兄,我们一起还俗吧!我听后大吃一惊,说:我已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烧去了两指,立下了海誓,如何能背叛还俗?净无再没说二话,便出门了。第二天上午没有见她听讲经,到了下午我一打听,才知道她回杭州去了。两年后我去杭州,特地到覆舟庵去找她。庵里的女尼告诉我她到京师去了。我想,她原是旗人,一定是还俗回籍了。从此便不再想这件事了。前几天我来京师,住在这里,与轮浆大法师谈起京师丛林中的僧人。他盛赞慈悲庵的净无法师禅学精妙。我心里想,这个净无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净无?怀着这个念头,我那天去了慈悲庵。一见面,果然是净无!我们惊喜极了。净无说,二十多年来,她常常记起我。遭到我的拒绝,她心里很凄苦,便只有一心礼佛,以钻研佛经来摆脱那层俗念。我听了心里直难受。”  杨度插话:“既然你难受她记念,再一起还俗也不迟呀!”  “我都六十岁了,净无也快五十了,还还什么俗!”寄禅的眼神黯淡起来,慢慢地说,“若是真有缘的话,来世再圆这个梦吧!”  杨度笑道:“大法师,我现在明白了,你的诗没有曼殊那股韵味,确如你所说的,关键不是慧根不够,而是情缘不足。倘若你一边做和尚,一边又和净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话,那样做出的诗决不会在曼殊之下。诗源乎性灵情感,源头枯窘了,何来涓涓流泉,浩浩江水!”  寄禅笑着说:“皙子呀,你说这话,当心佛祖报应你。”稍停又点点头说:“你诗源乎性灵情感也有道理。最近得知日俄协议签订、日本吞并韩国等消息,对国事的感愤,激发了我的诗情。我写了几首小诗,自认为还不错,你不想看一看吗?”  “怎么不想看?”杨度说,“到法源寺来会你,就是要来看看你这几年写的诗。”  寄禅从布包袱里拿出一本簿子来,上面题着“八指头陀诗稿之十”的书名。他翻了几页,递给杨度。杨度看那上面写着“感事截句附题冷香塔并序”。序文为:“余既题冷香塔铭,活埋计就,泥洹何营?一息虽存,万缘已寂。忽阅邸报,惊悉日俄协约,日韩合并,属国新亡,强邻益迫,内优法衰,外伤国弱,人天交应,百感中来。影事前尘,一时顿现,大海愁煮,全身血炽,得七截若干章。师恩未报,象教垂危,髑髅将枯,虚空欲碎。掷笔三叹,涓矣长冥!”  杨度说:“忧时如此,看来大法师情缘并未尽。”  于是轻轻地吟起来:    落月哀猿不可听,声声欲唤国魂醒。莫教遗恨空山里,谁认啼鹃望帝灵?    修罗障日昼重昏,谁补河山破碎痕?独上高楼一回首,忍将泪眼看中原。  杨度惊道:“大法师,你哪里像个出家人,分明与我辈一个心情嘛!”  又念下去:    联盟无奈岛夷绝,合并何堪属国亡!欲巩皇图凭佛力,白头垂泪礼空王。    茫茫沧海正横流,衔石难填精卫愁。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  “好!”杨度击案。“真一个空门陆放翁!风流诗僧你不算,爱国诗僧当之无愧。”  诵诗的声音提得更高了:    法运都随国运移,一般同受外魔欺。踏翻云海身将老,独立人无泪自垂。    万事都归寂灭场,青山空惹白云忙。霜钟摇落溪山月,惟有梅花冷自香。  杨度合上诗稿,叹道:“到底是出家人吟的诗,吟到后来,都自我解脱了。”  “你道我是真正解脱了?”寄禅冷笑道,“若是真正解脱了,前面那些诗是如何吟出来的。”  杨度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我倒要请教法师,是法师本身修炼的功夫尚不到家呢,还是说到底,佛门也不可使人自我解脱。”  寄禅盯着杨度看了半天,说:“皙子,我看你这几年还不是谈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跟你订个约:圆寂之前,我将这一生在佛门中修得的禅理与你做一番长谈,如何?”  杨度说:“性好是好,万一没有机会怎么办?”  寄禅道:“自从那年我与你同去沩山密印寺,我就觉得你与我佛门有缘分,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机会就一定有。若是没有这个机会,便是我看错了。你说呢?”  “对。”杨度说,“这大概就是佛门所说的随缘自化吧!”  “说得好!”寄禅高兴地说,““子,你的禅性极高,我们缘分不浅,那一天一定会有的。”  杨度笑道:“大法师,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知你这次到京师来究竟为了何事哩!”  “你一直不问我,总缠着师妹不放,我哪有空隙说这事呀!”寄禅也笑道,“我这次来京师,正是来找你帮忙办一件大事的。”  “找我帮忙?为什么大事?”杨度很惊讶:我能帮出家人办什么?  “是这样的。”寄禅喝了一口茶说,“我们准备成立一个全国佛教总会,已拟好了一个章程,请你帮忙递给朝廷。”  杨度觉得奇怪:僧尼们也要立会建党了,这不是怪事吗?“你们这个总会,与自立会、光复会是不是一样的?”  “你扯到哪里去了!”寄禅打断他的话,敛容道,“我们出家人不过问政事,你怎么想到会党上去了!”  “那你们成立全国总会做什么?”  “佛教全国总会是为佛事设立的。”寄禅慢慢解释,“全国寺院有近万处,僧尼有十余万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就有很多好处。现在日本及南洋各国都有佛教总会,惟独我们中国没有。好比说,总会成立后,我们就可用总会的名义召集一批高僧重新校勘佛经,在此基础上将一批重要经典重新刻印。还可以办一个佛教学校,将全国一些大寺院的住持、监院、维那、知客等高级职事人员轮流招进学校念经书,请高僧传授。还可以联合起来保护佛界本身利益。比如说,现在各地寺产被人侵占得厉害,毁寺毁佛的事屡有发生。佛教总会成立后,就可以为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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