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的心绪十分苍凉悲哀,他窝在槐安胡同家里,已经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了。自从袁世凯宣布撤销帝制,杨度对荡平护国军维护帝制的期望便彻底破灭了,但他君宪救国的信仰却并没有破灭。两个月来,他对自己近年来的行事做了一番细细的反思。他坚信不是君宪制不对,而是袁世凯非行君宪的明君。袁的最大错误是逼走了蔡锷。倘若重用了蔡,哪来的云南反对;倘若云南不闹事,何至于有今天?他也坚信自己一番为国为民的苦心,终究会得到世人的认可。他在辞去参政院参政的呈文中,一面表明自己的心迹,一面发泄对袁的无可奈何:“世情翻覆,等于瀚海之波;此身分明,总似中天之月。以俾斯麦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乱国,即令有心救世,终于无力回天。流言恐惧,窃自比于周公;归志浩然,颇同情于孟子。” 这篇呈文公开发表后,便有《京津太晤士报》的记者来槐安胡同采访。他神态安闲地对记者说:“政治运动虽失败了,政治主张绝无变更。我现在仍是彻头彻尾君主救国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中国之时局,除君宪外,别无解纷定乱之方。待正式政府成立后,我愿赴法庭躬受审判,虽刀锯鼎镬,其甘如怡。” 这个谈话披露后,更招致舆论界一片痛诋,都骂杨度是一个冥顽不化十恶不赦的帝制余孽。甚至有人主张立即予以逮捕,泉首示众,以为至今仍坚持帝制者之傲戒。杨度心中虽有些恐慌,但知道毕竟还是袁世凯在做总统,决不会有人闯进槐安胡同来抓他的。谁知强壮如虎的袁大总统,一说病,便马上不可收拾了。 杨度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来到中南海居仁堂,这里的气氛阴冷凝重。夏寿田把他领进袁世凯的卧室,病榻四周站着十来个人,一律肃然,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德国医生希姆尔正在给袁世凯打针,镊子碰撞铁盒子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尖厉刺耳。谁也役有去理会杨度,只有杨士琦用阴暗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他立时觉得身上有一块肉被刀切掉了似的。 他悄悄走到床边。袁世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原先圆胖的脸已经消瘦了,肥厚的嘴唇也变成干瘪瘪的,惟独两撇黑白相间的牛角胡须依旧粗硬地翘起,仿佛不愿倒下总统的威风似的。望着袁世凯这副模样,杨度心中甚是悲怆。戊戌年小站初次晤面,至今已是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间,就是病榻上的这个人,凭借手中的军队,升巡抚,晋总督,入军机处,又因为这支军队而招嫉遭贬。三年后奇迹般地复出,位居总揆,斡旋南北,捭阖朝野,居然当上了民国的总统,又过了八十多天皇帝瘾。真可谓挟风雷,驱鬼神,是当今中国的第一号强人。十年来跟着他,试图凭借他的力量施展平生抱负,这原本是没有错的。倘若他能重用自己,由自己来组阁主政,从从容容,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把宪法实施好,把国家治理好,到了国家强大了,百姓富裕了,那时总统功德巍巍,天下归心,再由自己出面,率领百官,恳请他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金瓯不缺,将共和改为帝制,那将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事。国体虽变,政体不变,上下相安,四夷不惊,岂不甚好!只可惜他用庸才而不用人才,使得大公子不安,自己也有怨气,匆匆忙忙地把事情提前办了,弄得天时不遂,人和不成,好事反而变了坏事!袁项城呀袁项城,你精明一世,只因为不用我杨度而弄到如此结局,也害得我今后难以处世为人。这些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使国家失去了一个不可复得的机会!你撒手走了,留下这个即将大动荡大分裂的烂摊子如何处置? “总统醒过来了!”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声。 杨度见袁世凯睁开眼睛,目光无神地将围在四周的故旧僚友们都看了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杨度看到袁世凯的目光望着自己了,他真想喊一声“总统”,但又叫不出口。他觉得袁世凯在盯着自己时,嘴巴微微动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一会儿工夫,目光又转过去了,袁世凯望见自己的嫡长子袁克定了。袁克定走前一步,正要握着父亲的手,只见袁世凯吃力地将右手略微抬起,无目的地指了一下,嘴巴又动了动,终于轻微而又清晰地吐出一句话来:“他害了我!” 袁克定一惊,不敢把手伸过去。他意识到父亲至死也没有忘记《顺天时报》的事,这句话中的“他”,一定指的是自己。 杨度也猛然一惊,总统莫不是在说我?是我把蔡锷竭力引荐到北京来的,最终反掉帝制气死总统的恰恰是这个蔡锷。“他”,不就是被总统骂作“蒋干”的我吗? 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等人也都吃了一惊:这个害死了大总统的“他”,究竟是谁呢?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 本来就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更增添了几分恐怖。 说完这句话后,袁世凯又闭上了眼睛,从此再没有开口了。延至第二天上午十时,他终于永远闭上了双眼,为袁家寿不过六十又增加了一代人证。 袁克定给父亲穿上了准备登基用的龙袍朱履平天冠。袁世凯生前没有做成正式皇帝,死后却穿上帝王服去向阎王爷报到。继任的黎元洪则以大总统的礼仪,为袁举行隆重热闹的丧典。在上千副挽联中,有一副竟丈贡缎上的挽联最为引人注目,它以笔力浑厚的书法、措辞微妙的内容,向世人表达了挽者本人的一腔怨愤: 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 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挽联左下角署名:湘潭杨皙子。 袁世凯死了,护国军方面白然不便来北京鞭尸焚柩,只得把惩办帝制祸首十三太保的事再次提起,并声言如不拘杀这十三个人,决不与北京政府达成和议。 黎元洪本来就讨厌袁世凯称帝,他拒不接受武义亲王之封,就是对帝制的公开反对。对惩办祸首之事,他自然赞同。正准备按护国军提出的名单一一捉拿,却不料说情担保的电报一封封飞到他的桌上。 首先是袁克定从洹上村墓庐打来电报,为他的表叔张镇芳和他父亲的老部下雷震春讲情。黎元洪既然礼葬袁世凯,自然也不便拂逆服中的大公子的意,回电准予将张、雷二人从帝制祸首名单中划去。接下来,冯国璋为段芝贵、袁乃宽讨保。冯现在是北洋系的老大哥,黎要巴结他,当然要给他这个面子。于是段、袁的名字也划掉了。然后,李经羲打电话给黎,说严复、刘师培人才难得,不宜关进牢房。严复的名望素为黎所知,刘师培的学问也让黎的幕僚们佩服,这样,严、刘也不通缉了。 黎元洪见四方都来保人,想想自己也要趁此机会保几个才好。寻思本人乃是靠着革命党的力量才有今日的尊荣,又何况革命党潜在的力量很大,说不定哪天一声喊,会又从四处冒出,须预先留个后路。他便以己身做保人,将李燮和、胡瑛的名字划掉,本想连孙毓筠的名字也一块去掉,只是孙为副理事长,目标大,保不得。 十三太保,去掉了八个,其他的如梁士诒、朱启铃、周自齐、孙毓筠四人都有人出来为他们讲情说好话,惟独杨度,普天之下无一人为他说话,相反地,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骂他的文章,斥责他由骚动的进步主义的鼓吹者一变为君宪制拥护者,再变为民主共和的策士说客,三变为帝制复辟的祸首,真是个反复无常、卖身变节的无耻文人。有的文章还揭发他一贯嫖娼宿妓,多年前就从八大胡同里拐走了两个女人,如今又仗势霸占云吉班的红牌姑娘。为了讨好这个烟花女,竟然贪污公款,用三万银元买了一件冒牌字帖送给她,还用四十万元赎出来金屋藏娇,千真万确是个无品无行的风流荡子。又申讨他在全国一片反对声中,仍然坚持帝制不改,与潮流为敌的罪行,是一个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头号祸国贼首。“杨度”二字,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样一个人,还有谁敢来为他讨保说情呢? 槐安胡同杨宅,满天阴霾,死气沉沉。 李氏老太太和黄氏夫人向来不看报纸,也基本不外出,对世事的变化不知其详。但西南边打仗、洪宪年号取消、袁世凯死了这些大事还是知道的,又见皙子两个多月不出门。婆媳俩也知道杨家遭到厄运了。李老太太便一个劲地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黄氏则在心里念叨着,盼望丈夫平安无事。亦竹知道丈夫已陷在逆境之中,她也不会说太多的宽慰话,便只有事事顺着他。作为这个大家庭的实际主妇,十来个人的吃穿日用都由她做主,她一天忙忙碌碌的,也没有多少时间去苦恼。这个家庭中有两个女人的内心最为痛苦,一个是叔姬,一个是静竹。 叔姬本不太过问国事,在与代懿感情破裂独居哥哥家的这几年里,她只是借书籍诗词来抚慰心上的伤痕,来抒发她那似乎永远是可望不可及的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幽怨的爱情。但这段时期来,她却密切地关注着外部政坛风云。她叫何三爷把京中所能见到的报纸都买下,凡是指责哥哥的文章,她一篇都不放过,读后再剪下来分类保存。叔姬是个聪慧而情感专一的女人,又是一个胸怀较窄而执拗的女人,她看准的路她要顽强地走下去,她看定的人,她要固执地维护着。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心中只有两个男子。她初恋的情郎夏公子,她终生不渝地偷偷地爱恋。她心中的偶像亲哥哥,她排斥一切地全盘信任。她并非认为哥哥的事业一定伟大,相反,她并不太赞成帝制复辟,也从不羡慕达官贵人的权势气焰,她只是对哥哥有一种深厚的骨肉之情,她希望哥哥顺遂发达,希望社会能容许哥哥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智。她不能容忍有人用恶毒的语言沮咒哥哥,甚至连一句批评的话都容不下。她知道哥哥正当心事沉重之际,无情绪做事,于是自觉地替哥哥收藏档案,哥哥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至于静竹,则更是沉陷在极度的伤感中。静竹的伤感是复杂的。皙子的事业没有成功,他固执己见地走上了一条与潮流不合的道路。当年改变君宪信仰,转而支持共和时,他也面临着世人的指责,从而引起苦恼。作为一个普通女人,静竹绝没有什么政治信仰,她也绝对谈不出该以什么方式来救国的大道理。但是,作为一个从苦难中熬过来的薄命人,她从本能上感觉到共和要比专制好,至少老百姓在名义上算是国家的主人。这几个月里,皙子却狂热地从共和功臣又退回到君宪老路上去了。眼下,在他碰得头破血流神情沮丧的时候,尽管在理智上,静竹也知道应该去劝慰劝慰他,但在感情上,她已经唤不出当年那份温馨了。在她看来,自从皙子迷上帝制复辟后,不仅在政治信仰上入错了门,而且从人生价值的取舍上来说,他也走上了邪道。在静竹的心目中,皙子是一个清清纯纯重情重义的男儿,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会靠自己的人品才具做出一番事业来,他会珍惜自己的初衷,会始终如一地爱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同时也会爱惜自己这个用爱情建立起来的家庭。即使做官,也会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好宫,在外面为百姓办好事,回到家里来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槐安胡同这个特殊家庭组合的前些年,皙子基本上是静竹想像中的正派书生,但这一年来,他几乎完全变了样。 这种变样还不只是表现在沉溺于云吉班,以及后来为富金赎身置为外室,这尚在其次,在静竹看来,主要的是皙子的心变了。他的心里已没有她们姊妹的重要位置了。这明显地体现在他对亦竹的冷漠,对自己的疏淡。 静竹记得,这一年来皙子几乎没有跟她亲亲热热说过几次话。偶尔回家来了,也只是在她的房间里站一会儿,既不关心她的病情,也不多谈外间的情况,只是一个劲地说他忙,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后便匆匆走了。至于梳妆台上那块绿绸包的拜砖,他甚至连眼角都没有瞧一下。 静竹每每夜半醒来,想起这些事,便会揪心般的难受,眼泪止不住地会浸湿大半个枕头。这时,她常常会打开绿绸,拿出那角拜砖来,失神地看着看着,脑子里杂乱无章地遐想。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先前那样一个满腔抱负满腹才情的书生,一旦在官场得意,便会很快晕头转向,甚至连自己对着佛祖起下的誓言都会忘记,连自己倾心所爱的女人都会抛弃。究竟是官场这个地方不能进呢,还是皙子本人经不起权势的蛊惑?究竟是人生不能久处顺境呢,还是顺境原本就是一口诱人堕落的陷阱? 有一点,静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她平生所追求的理想破灭了。既然如此,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还不如离开为好。她借口病已好,停止吃药几个月了,她自己心里明白,她的生命力正在一天天地减弱。这一点,包括亦竹在内,槐安胡同的其他人都没有觉察出来。 当然,槐安胡同里痛苦最大的,莫过于他的主人杨度了。袁世凯死了,袁克定带着一大群孤儿寡妇回洹上村守丧去了,袁氏王朝的谋士们或被通缉,或龟缩蜗居,已经风流云散销声匿迹了,帝制复辟是彻底失败了。作为帝制余孽中的首犯,杨度一直在痛苦的反省之中。 面对着眼前的现实,一个巨大的疑惑使他始终难以解答。积极鼓吹帝制,固然有想当新朝宰相的一层原因在内,但扪心自问,想为国家谋求一个长治久安的国体的愿望也是很强烈的呀!只要是一个正视现实的人,几乎都不会否认这样的事实:皇帝退位共和诞生这四五年里,中国一天也没有安宁过,不要说宪政没有建立起来,就是连维持社会正常运转的起码秩序都没有建立起来。过去都说只要把满人的朝廷推翻了,中国就一定会强盛起来,但这几年没有皇帝了反而更乱。袁世凯讨厌革命党,革命党更仇恨袁世凯,那些不属于革命党体系的人也不服从中央政府。这不明摆着是中枢缺乏应有的震慑天下的权威吗?恢复皇权正是恢复权威,而由汉人来做皇帝,正是又有权威,又从异族的手里摆脱了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杨度相信,正是因为此,才会有筹安会的宣言得到各省当政者的支持,也才会有全国一致地拥戴袁世凯做皇帝。但是,为什么当蔡锷在云南那么一喊,便会引起举国震惊呢?蔡锷手下只有三千多人,整个滇军也不过万把人,为何他们就敢与中央为敌,又居然屡败前去征讨的北洋劲旅呢?还有,陆荣廷、陈宦、汤芗铭这些人为何那么快就宣布独立响应云南呢?蔡锷是不得重用,积怨在胸,陆、陈、汤这些人都是极受器重而又铁心赞成帝制的呀,人心之变为何如此迅速? 在国外方面,日本的态度也使他百思不解。明明是竭力劝袁世凯行帝制,为何转眼之间又坚决反对呢?一个自己行君宪而强大的帝国,却不愿它的邻国仿效,难道说日本政府存心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中国出现?难道说当初的劝说,是设下的圈套,有意引起中国的内乱吗? 当初说行帝制,袁克定一倡议,举国都拥护;而今说捍卫共和,蔡锷一发难,又举国都赞同。莫非说,中国各省的当政者都无头脑,只知人云亦云、看风使舵?抑或是中国的政坛上还有另外一些深层奥妙,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摸到过?投身政治活动二十余年的帝王学传人,在这场滑稽剧般的变局中,几乎懵懵然了。 不久,由新总统黎元洪签署的通缉令发表了,原来的所谓十三太保去掉了八个,只剩下五个,又莫名其妙的加上三个,他们是原内史监内史夏寿田、原大典筹备处办事员顾鳌及《亚细亚报》主笔薛大可。此八人“均着拿交法庭,详确鞫讯,严行惩办,为后世戒,其余一律宽免”。 夏寿田见了这道通缉令真是哭笑不得。在整个帝制复辟期间,他只不过是一个忠于职守得总统信任的内史而已,既非策划者,亦非活跃分子,像他这种身份的人都要被通缉的话,那通缉令上的名单至少要列百人以上!他来到槐安胡同诉苦。 杨度苦笑着说:“这是因为你的内史一职是我推荐的,别人又都知道你是我的多年挚友,把你列进来,无非是要加重打击我罢了。这也是落井下石的一种。” 夏寿田明白这中间的究竟后,心情平静下来,说:“皙子,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度说:“你一人在京,现在又因我丢了官职,我看你干脆搬到这里来住算了。我这里人多,热闹点。” 夏寿田尚未答话,一旁的叔姬听了忙说:“这样最好,夏公子你明天就搬过来吧!” 先前天天去总统府办事,忙忙碌碌的,晚上一人看看书,听听留声机里的西皮二黄,也不太寂寞。这段时期无事可干了,天天一人闷在家,十分冷清,见叔姬这样热情欢迎,夏寿田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叔姬见到这道火热的目光时,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杨度接着说:“午贻,你在我这里住着,不必理睬他们,我一人去法庭投案,并向法庭说明你与帝制事毫不相关,通缉你是没有道理的。” 夏寿田感动地说:“要去我们一起去,大不了坐几年班房。我们一起坐,又可以像当年在东洲那样,同处一室,早早晚晚谈诗论文了。” 叔姬听了这话,心里激动极了,暗暗地说,夏公子,有你这句话,我这二十多年来的单相思就算得到酬谢了。她喃着泪花说:“你们都不要去,看他们怎么样,未必就到家里来抓人不成?真这样的话,到时我去跟他们理论,第一要抓的就是袁克定。帝制成功了,他就是太子,得的好处最大。他最积极,为什么不去河南抓他?其次要抓的是各省将军,他们都通电拥护,袁世凯还没登基,就给他们一个个封公封侯的,为什么不去抓他们?你们来抓两个书生,不明摆着是欺侮书生无权无势吗?” 叔姬这番话真是说得有理有据,杨度、夏寿田都点头称是。好在黎元洪也不像真要抓他们的样子,通缉令发出好些天了,也不见有人来槐安胡同执行公务。 安静几天后,杨度猛然想起富金来。好久不见她了,心里真的很想念,也不知她近来怎样了,看了通缉令后又是如何想的。他决定明天去馆娃胡同看看。谁知不去还好,一去让他气晕了。原来,他的藏娇金屋近日里已换了主人。四 落难的杨度依旧羡慕宋代宰相赠妾与人的雅事 在大典筹办过程中,内务部礼俗司白副司长通过盗卖国宝获得数百万银元。这个奴仆出身的民国副司长,除爱钱爱权外,还爱女人。拥有这笔横财之后,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玩遍八大胡同的所有漂亮姨子。他一天一个,两天一双,居然脚踏实地地向这个目标努力。 白副司长在云吉班里玩到第四天的时候,翠班主终于看准了这是一个为女人舍得花大钱的嫖客,她要在这个嫖客身上敲出一笔大货来。 “白老爷,你可惜来晚了一步,我们云吉班里两个最有名的姑娘,你玩不到手了。”翠班主亲自给白副司长斟上茶,有意将酥软的腰子往他的肩膀上轻轻地一擦,一股浓香把他的脑子熏得晕乎乎的。 “哪两个姑娘,你说说!”白副司长伸出一只手来,死劲地搂着翠班主的软腰。 “这两个姑娘呀,她们出名,一是长得漂亮得不得了,”翠班主就势向白副司长紧挨过去,媚态十足地笑着说,“二是都有一个名气大的好主顾。” “什么大名气的好主顾?”白副司长另一只手端起了茶杯,眯起两只细眼,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这世上有名的好主顾,还能超过我白某人吗?” “一个是蔡将军!”翠班主忍住笑,有意提高嗓门。 “蔡将军?”白副司长惊道,“是不是在云南起兵的蔡锷?” “正是他。”翠班主包着眼睛问,“有不有名?” “有名,有名!”白副司长心里想,原来蔡锷也是一个好色之徒!嘴上说,“那姑娘一定是跟他到云南去了。” “没有。”翠班主的腰子离开了白副司长的手,再提起茶壶续上茶,说,“蔡将军是一人去的云南。” 白副司长猛地站起来,对着翠班主大声说:“这姑娘在哪里,你给我叫出来,蔡将军一夜花多少钱,我出双倍!” “好样的!”翠班主赞道,“可惜,这姑娘回东北老家去了。” “噢!”白副司长扫兴地坐了下来。 “不着急,白老爷。”翠班主笑吟吟地说,“还有个姑娘比那个姑娘更漂亮,他的主顾也有名。” “谁?”白副司长又来了兴头。 “就是通缉令中那个头号祸首杨度。”与刚才一口一声“蔡将军”的神态大不一样,翠班主的口气里明显地带着鄙夷。 “是杨度那个家伙。”白副司长轻蔑地说,“他现在完蛋了,他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还在北京吗?” “姑娘名叫富金,曾经是我们云吉班里的头号红牌。她现在虽在北京,但白老爷你却见不到她了。” ‘为何?” “杨度将她赎出去了。”翠班主扭了扭屁股,在白副司长的对面坐下。“不过富金还没有跟班子里具结,杨度还欠了一半的银元哩!” 见还有希望,白副司长的血冲上了脑门,瞪起眼睛问:“富金的赎金多少钱?” “四十万。杨度只交了二十万。”翠班主把话点明,“富金其实还不是他的人。” 漂亮的婊子,白副司长已经玩得不少了,但这样有名气的婊子还没玩过。白副司长心里明白,他虽有钱,但名却没有。京师里有名的人儿多啦,谁知道他一个礼俗司的副司长,何不借名婊子的名声来出名?今后京师官场商场上,人们准会议论杨度曾经相好的婊子现在归了内务部礼俗司的白副司长!如此,我白某人岂不就是人人尽知个个皆晓的大名人了!想到这里,白副司长兴奋极了。他一把抓起翠班主胖乎乎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就照刚才说的价翻一倍,杨度用四十万元赎出的富金姑娘,我出八十万买下。麻烦你,三天之内把手续办好。三天后,我一手交钱,你一手交人。” “好!说话算数!”翠班主真是喜出望外。 “老子说话还有不算数的?三天之后我不交八十万银元,你把我的‘白’字倒写起!”白副司长站起来,色眼迷迷地望着翠班主,“若是三天之后你不交人,那就对不起,你翠班主今后就得白白地陪老子睡觉,老子一个钱也不给!” 说罢,甩手走出了云吉班。 翠班主略微打扮下,拿起一块丝手帕捏在手里,兴冲冲地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向馆娃胡同奔去。 富金这段时期,日子过得又冷寂又难受。洪宪皇朝破灭了,皙子的前途也给毁了。皙子再也没有过去的风流豪放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这两个月来,他干脆连门都不登了。起先,富金很恨小凤仙和蔡锷,认为皙子是上了他们的当,到后来,她对皙子也有了怨气。 这怨气,首先来自于对孤寂的难耐。长年的妓院生活,使富金习惯于笙乐歌舞灯红酒绿,一旦冷清,她就不舒服。刚从云吉班里出来时,杨度常常带她赴宴看戏,晚上陪着她,听她弹琴唱曲。那时她觉得还不错。但后来她经常独守空房,便越来越对杨度不满了。她怨他太把事业功利看得重了,把情意看得太轻。她时常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为什么不抓紧青壮年时期好好享受呢?吃喝玩乐是享受,男欢女爱是享受,心气平和地在家里呆着也是一种享受呀。她最怨皙子的就在这里,事业失败了,官位丢了,到外面酒宴歌舞不行了,难道不可以在家里读书写字,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吗?为什么新朝宰相做不成了,就非要这样丧魂失魄似的厌弃一切呢? 她由此想到,皙子其实并非真心爱她,她住的这间房子其实并不是他的家。他缩在槐安胡同里,生活在他的妻妾儿女身边。槐安胡同,才真正是他的家。 富金猛然醒过来了,她其实不过是他的玩物。在他功名得意的时候,他需要她陪着玩乐,为他的生活增加色彩;当他失意的时候,也就失去对她的情绪,她也就理所当然地被他抛弃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必要死守着他呢?前几天,富金看到报上登载的通缉令,知道杨度不久就要被抓坐班房了,今后不但无人陪伴,就连吃饭穿衣的钱也断了来源。房东已经来催过几次,要付房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就在这时,翠班主来到了馆娃胡同,给富金提起了白副司长。一个劲地夸白老爷有地位,有名望,家里堆着金山银山,人又长得英俊懂风情。若是跟着他,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富金犹豫片刻后同意了。 三天后,翠班主将白副司长带到馆娃胡同。白副司长从头到脚装扮一新。富金见他虽没有皙子的倜傥潇洒,却高挑健壮,年纪也不大,比起许多嫖客来还要强几分,心里已自满意了。翠班主向白副司长夸奖富姑娘爱好高雅,喜欢临帖写字,还说起杨度用三万元买《韭花帖》送给她做见面礼的事。白副司长当场拿出一张十万银票来送给富金,说这是见面礼,日后还送你几十万做私房钱。又说爱临帖那更好办,乾清宫三希堂里堆满了乾隆爷生前喜爱的宝帖,过些日子带你去看,只要你喜欢,我都有法子弄出来送给你。这种通天本事,令富金大为惊讶。白副司长随即拿出八十万银票交给翠班主。就这样,富金归了白副司长,当夜他就宿在馆娃胡同了。 接连三天,白副司长为此广宴宾客。对所有的来宾,他都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新娶的如夫人,就是过去杨度宠爱的云吉班头号红牌姑娘。来宾们便立即对这位白副司长另眼相看,称赞他艳福齐天。富金得知后,心里却泛起一阵隐痛。 富金毕竟真心爱过皙子,与他有过几个月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今天,当看到皙子满脸忧郁地来到馆娃胡同时,富金的内心里有着深深的歉疚。她以加倍的柔情和皙子说着话,关心地询问他的身体和心情,劝他想开点。又特意问到他的家人,从李氏老太太一直问到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尤其对黄氏和亦竹更问得细致。杨度心里很奇怪,过去富金从不问起他的家人,对于他的妻妾更是绝口不提。杨度知道这是女人与天俱来的妒心的原故,所以他也小心翼翼地不在富金的面前说起他的妻儿。然而今天,富金主动地说起这些事,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果然,富金终于说到了正题。 “皙子,看到报上的通缉令后,我心里很难受。你一直不到我这里来,我还以为你被政府抓起来了。翠妈妈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说杨老爷坐牢去了,家产都要被查抄,亏欠云吉班的二十万看样子是还不了啦。原先以为这二十万是绝对少不了的,所以她把新起的房子规模弄得很大。现在房子起好了,欠了很多钱,就等着这笔钱来还债。翠妈妈心里很着急,内务部的白副司长自愿拿出二十万来补这个亏空。翠妈妈感激他,要我在你坐班房的这两年陪陪他。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只好答应。皙子,请你宽恕我,待你出了牢房后我再陪你。” 富金这番话,完全是翠班主编出来教给她的。她觉得用这样的话哄哄皙子,总比直说要好点,皙子听了也不会太难受。说完后,富金心里一阵悲伤,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杨度听了这话,惊愕得半天做不了声。真正是祸不单行,一个人倒起楣来,怎么就这样灾难接踵而来?连一个用重金赎出来的妓女都保不住了,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一时间,杨度仿佛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上下一丝气力都没有了。他将双臂支在桌面上托住腮帮,勉强使自己没有倒下去。 富金见状,哭得更伤心了,良心责备她不应该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 突然间,杨度大梦初醒。富金算是自己的什么人呢?她本是袁克定在八大胡同里结识的妓女,由袁转而介绍给自己的。说是赎出来的嘛,四十万只交了二十万,也没有跟云吉班具结。自己既然交不出那二十万,别人代出了,她陪那人也说得过去。好比说去店铺买东西吧,带的钱不够,别人钱多,那就只得归别人,有什么值得特别难受的呢? “富金,不要哭了,我不怪你。” 就在一边哭的时候,富金心里也在一边自我宽慰:这都是翠妈妈的安排,我能有什么法子呢?白副司长出得起钱,我也只得归他了。 “皙子,翠妈妈说,叫那个白副司长出四十万,把你那二十万还给你。” 进了鸨母手中的钱,好比送给猫嘴里的鱼,还有出来的吗?何况那钱本是筹安会的公款,从翠班主手里再拿出来,必定会弄得满城风雨,到时还是会被没收。杨度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富金也知道那二十万翠妈妈是绝对不肯拿出来的,于是说:“那副《韭花帖》我还给你吧,你去把那三万元换回来。” 那副《韭花帖》早已被蓝翰林的后人证实为鹰品,还值得三万元吗?何况那小子也早已无影无踪,上哪儿找他去?杨度又苦笑了一下,说:“送给你的东西哪有退还的理,留下做个纪念吧!” 富金心里充满了感激,自思这的确是个男子汉,可惜不该栽了跟斗,有心留他再住一夜,又怕白副司长来了不依,便说:“皙子,我到厨房去炒两个菜,陪你喝几杯酒,再唱两个好听的曲子给你听吧!” 猛地,杨度想起了宋代范成大赠妾给姜夔的故事来。有一次,著名词人姜夔将他自制的最为得意的两首歌词《暗香》、《疏影》送给时为参知政事的范成大。范成大读后很称赞,命侍妾小红依曲而唱,姜夔自己吹洞箫伴奏。小红歌喉清亮,婉转动听。姜夔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子,竟然忘记吹箫了。范成大一笑着说:“你这样喜欢她,老夫就送给你吧!”姜夔喜不自胜,连连磕头道谢,后来又作诗道:“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这段赠妾佳话久传文坛,被历代文人们津津乐道。落魄到了这种地步的杨度,还羡慕着当年范老宰相的风流豪举,心里想:我何不写它几首曲子来,让富金唱一唱,日后传出去,也是一段故事。宰相做不成了,且凑个赠妾曲,让后人将它与范老宰相赠小红的佳话相提并论,也算得上一种风光。 想到这里,杨度强压住心底深处的失落之痛,对富金说:“酒倒不必喝了,老歌子也不要唱了。你去化化妆,打扮得漂亮些,我在这里写几支新歌子,一会儿你唱给我听。我们好来好去,就这样分手吧!” 富金听后,心里又涌出一丝悲酸,点点头说:“好吧!” 厅堂里,杨度铺纸蘸墨,托腮凝思,酸辣苦甜,千百种情感一齐涌上心头,写写停停,停停写写。 卧房里,富金在换衣梳头,描眉敷粉。她知道今天是与皙子的最后一次聚会了,她要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唱得甜甜润润的,以此来酬谢皙子几个月来对她的疼爱,来略为弥补点自己的过错。 半个时辰后,杨度的歌词写好了,富金也装扮停当了。她捧出一把月琴,光彩鲜亮地坐在杨度的对面,看了看歌词后,她挑了一个最为哀婉缠绵的调子配上。 “唱吧,富金,人生能有几回欢乐,咱们来个欢乐而别吧!”杨度硬起喉咙说着,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 富金满眼泪水,轻轻地点点头。随着一阵柔软的琴声响过,馆娃胡同宅院里飘起了富金绕梁不绝的歌声: 生长姑苏字小红,每歌红豆怨无穷。落花自与枝头别,不任花枝只任风。 杨度端起茶杯,注目望着富金,眼前唱曲的,正是又一个传名千载的姑苏小红。富姑娘,宽心去吧,恶风吹来,一朵娇娇小小的花朵还能抵挡得住吗? 折花随意种雕阑,蓦地秋风起暮寒。不信兴亡家国事,果然红粉尽相关。 过去读《长恨歌》,读《桃花扇》,多少次为红粉与国家之间的奇异相关而感慨啼嘘,想不到今日我杨皙子又为国乱香销添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啼罢无端说旧盟,旁人窥视浅深情。莫因别后悲沦落,犹念天涯薄幸人。 杨度放下茶杯,想起当初与富金说过的话:有朝一日做了新朝的宰相,要仿效汉武帝为陈皇后金屋藏娇的故事,建一座既豪华又清幽的香巢。可而今,自己竟然与“沦落”“薄幸”联在一起了。世事风云变幻,人生祸福难测。唉! 合浦还珠事已难,飘蓬分离两悲酸。此行记取烟波路,岁岁年年梦往还。 富金唱到这里,语声哽咽,泪流满面。她再也唱不下去了,丢掉月琴,扑到杨度的怀里,大声嚷道:“皙子,皙子,我们还有团聚的一天吗?” 杨度也禁不住流下泪水来。他抚摸着富金满是首饰的头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第十五章 由庄入佛一 杨度在迷惘困惑中为恩师撰写挽联 杨度真正陷入了困境。首先是一切经济来源被断绝了。成了政府的通缉犯,自然也就没有俸银了。先前,供应他庞大开支的主要还不是俸银,而是湖南华昌炼锑公司汇来的红利。这一年来公司不景气,赢利极微,每次汇来的红利都是勉强凑起的。自从蔡锷在通电中宣布杨度为帝制祸首后,公司的股东们就趁这个机会不给他寄钱了。杨度对此亦毫无办法。一家老老少少十来个人,每天的开支不少,东拼西凑到了眼下,已经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再就是报上天天登谴责他的文章,敦促政府迅速逮捕帝制余孽,切不可心慈手软。还有一些小报的记者、茶楼酒肆里的有闲好事之徒,常常登门来问这问那,弄得杨度天天烦躁不安。更有一些不懂事的邻里小孩子,在仇人的教唆下,对着杨宅整日里大喊大叫,什么帝制祸首啦,袁氏走狗啦,真是不堪入耳。 杨度如处荆天棘地之间。他想离开北京。青岛原有一套房子,袁世凯一死,房子便被当地政府没收了。此外他再无其他房产。当然可以去买房,但现在一家人的日常开支都难以为继,哪有大宗的款项去买房子!这个时候,杨度不由得佩服起袁世凯来。袁当年罢职回籍,一大家子百余口人生活得优游自在,靠的就是他平日积累的庞大的银子在起作用。倘若当初那二十万银元不去赎富金,而是以杨钧的名义存入湖南的银行里,此时就派上大用场了,现在则是人财两空。荒唐,真是荒唐! 百无一策之时,他想起了千惠子临别时赠送的腰刀来。当时千惠子说过,滕原家族的这把特制腰刀,刀柄上的北斗七星是用七颗名贵的宝石镶嵌的,缓急之间可以变卖做个用途。 自从离开日本后,转眼间将近十年过去了,除开收到美津子的那封信外,杨度再也没有得到千惠子的一点消息。他猜想,千惠子一定是嫁给陪她出国读书的那个表哥了,那表哥大概也不错。既然已成家,出于对丈夫和小家庭的忠诚,千惠子也不想旧事再提、旧情重萌。杨度能够理解这种心情。无论是对千惠子本人,还是对滕原家族,对田中龟太郎老夫妇,以及对千惠子的小家,这种举措都是明智的,得宜的。杨度在心里始终深深地爱着千惠子。爱她,就要为她着想,希望她一生幸福。正是因为这,杨度也不再托人到东京和横滨去打听千惠子的近况;也因为这,杨度一直珍藏着这把腰刀,就是到了今天这般田地,他仍不愿意把这把腰刀拿出去变卖。 天无绝人之路。杨度在落难之时遇到了救星。这救星是个与他素一无往来的人物——安徽将军张勋。 张勋是江西人,出身贫贱,小时做过曾国藩的朋友翰林学士许振伟家的书童。因为犯事,被许家赶了出来,无奈何在长沙投军吃粮,隶属于湘军宿将苏元春部下。打了几年仗,升了参将,后又被袁世凯看中,调到小站,充工兵营管带。再后随袁到山东,因镇压义和团卖力而升至总兵。又调北京宿卫端门,多次扈从慈禧太后。张勋虽不通翰墨,却长得一表堂堂,很得慈禧的欢心。慈禧临死之前升他为云南提督。辛亥革命前夕,他任江南提督,驻浦口。革命党进攻南京,他死守雨花台不放,战败后逃到徐州。朝廷不但没有撤他的职,反而升他为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以一书童出身的武夫而做到封疆大吏,张勋对朝廷感恩戴德。尽管民国建立了,大总统袁世凯对他信任有加,但他和他的武卫前军的大小官兵们一律不剪辫子,以示对清王朝的忠诚。于是,他的武卫前军被人们称之为辫子军,他本人则被称为辫帅。他对这种称呼欣然受之。 看到民国建立后这几年政局混乱人心不稳,张勋一直存着复辟清王朝的梦想。他设想着,若由他之手将被推翻的清王朝再扶起来,既报答了慈禧太后的恩德,又能操纵朝廷。作为一个功臣,将流芳百世;作为一个权臣,可以与伊尹周公媲美。那时,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必将超过孙中山、袁世凯。 张勋把这个复辟大业构想得十分美妙,因此他对主张君宪者素有好感。在全国都申讨帝制余孽的时候,他以前清大臣、洪宪一等公爵、安徽将军的贵重身份公开发表谈话。说无论主君宪还是主民宪,无非是一种政治主张罢了,既然是民主共和国,公民都有发表自己政治主张的权利,故筹安会等人无罪,不应该在帝制失败后追究他们的责任。他呼吁政府取消对杨度等人的通缉。 张勋的谈话在报上公布后,给杨宅老小及寄居在此的夏寿田带来很大的安慰。就在这时,张勋又以个人名义给杨度寄来一信,盛赞他是宪政人才,只是时运不济,无法施展。又请他入幕赞襄军务,还说天津有一座空宅,可以搬到那里去住。 处于政治失意、经济困顿之际的杨度,对张勋此举真有说不尽的感激。他回信给张,说接受好意,将家小迁到天津,但心绪不佳身体不好,暂不能赴徐州就任。张勋很大方,立即派人进京,将杨度一家接到天津海河边一座很有气派的洋楼居住,每月送三百元薪金,并不要求他去徐州。杨度一家连同夏寿田便在天津住了下来。 那时的北京政府,正是乱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对外面临着与德国绝交的大问题,对内则既忙于与南方的军务院谈判,又忙于应付国会内部的派系纠纷。黎元洪的总统府与段祺瑞的国务院也因争权夺利而矛盾重重。在这样一个乱糟糟的政局中,谁还会认真对待那几个早已无权无势又声名狼藉的帝制余孽?抓起他们坐班房与让他们住在家里,于国家有什么不同?还有不少人心里嘀咕:这几个人拥戴袁世凯做皇帝固然不好,但现在这些共和制的执政者们又好在哪里呢?这样一来,人们对帝制祸首、帝制余孽的厌恨之情便大大减杀了。于是,有钱的梁士诒回到他广东三水老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发了大财的朱启钤在青岛别墅里逍遥自在,能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周自齐出洋周游列国,大家公子孙毓筠在寿州依然阔绰风光,好读书的顾鳌、薛大可在北京四合院里把卷吟诵,而杨度、夏寿田则在天津洋楼里平安无事地闲度岁月。 深秋的一天上午,杨宅收到一封来自湘潭老家的信。信是杨钧写的,向大家报告一个沉痛的消息:湘绮老人以八十四岁高龄,在云湖桥无疾而终。易箦前夕,老人依然深情地惦念远在北国的学生和媳妇,希望皙子和午贻切不可因政治失意而消沉,人生的真趣是多方面的:适逢其时,得遇其主,风云际会,轰轰烈烈地做一番经天纬地安邦济世的事业,固然是人生的幸运;若时运不济,未遇明主,平生抱负不得施展,或设帐授徒,或著书立说,或躬耕田亩,或优游林泉,尽皆人生的好选择;天伦之间,夫妻之间,师生之间,友朋之间,自有生命的真性情之所在;朝看旭日东升,夜观满天星斗,夏日泛舟荷莲,冬月踏雪寻梅,都可悟造化之精神,沐宇宙之惠泽。天地人群之间,处处都饱含着人生的极大乐趣,愿皙子、午贻好好体味。曾文正说得好,处世办事,全仗胸襟。有一个阔大的胸襟,则无论是处顺境还是处逆境,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无论为将相公卿,还是做樵夫钓徒,都能享受到人生之乐;反之,尽管荣华富贵,也必有许多解不开的结,摆不脱的愁,郁郁闷闷地过了此生。老人十分遗憾不能为学生补上老庄之学了,期望他们自己研读《道德经》和《南华经》。又特为要杨钧转告叔姬,希望她也和哥哥、夏大一起读读老庄,扩大胸襟,夫妻能和好如初。 读完这封长信后,悲痛弥漫了整个杨宅。当天下午,杨家正厅为他们的姻丈恩师搭起了灵堂。李氏老太太、黄氏夫人、亦竹、静竹都在灵堂里向老人鞠躬默哀。叔姬换上重孝,为公公的突然去世哭泣不止。杨度、夏寿田穿上素服,在灯烛香烟之中对着灵牌跪拜叩首,祈祷老人在天之灵平静安妥。然后通宵坐在草垫上,为恩师守灵。 杨度悲伤地望着尺余高的暗红灵牌,二十多年来走过的道路,一幕一幕梦幻似的展现在他的眼前: 东洲书院明杏斋,湘绮师对初来投奔的学生讲叙王门的三种学问——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衡州城里马王庙,湘绮师带着弟子接过胡三爹托付的《大周秘史》;又是明杏斋书房里,一个蚊香薰得呛人的夏夜,湘绮师回忆了祺祥政变时期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还是明杏斋,那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通宵,湘绮师演说爱新觉罗家族的兴衰史;进京前夕,湘绮楼上,先生为荣任四品京堂的学生书写给袁、张的昔日诗篇;中南海里,湘绮师梦见宋襄公的调侃;离京那天在四如春餐馆里,湘绮师有意将新华门念成新莽门;前门车站,列车启动,先生在声声叮嘱: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学…… 由传授帝王之学到补上老庄之学,由力荐进京做官到敦促奉母南归,杨度就这样跟随着恩师走过了二十多年。今夜海河畔洋楼灵堂里,他对这二十多年来的历程深沉地反思着。 重子所传达的恩师临终前的这番话太有启发了。人生的真趣是多方面的,获得这种真趣,关键在于胸襟。这的确是仁者之言,智者之言。但杨度摆脱不了事业对他的困扰。护国战争期间,袁世凯去世之时,他仍然坚持君宪可以救中国的政治信仰,不是君宪负袁氏,而是袁氏负君宪。现在,当他将追随先生二十余年历程的起点和终点对照着思考时,不禁又有点茫然了。二十多年前,先生满怀期望把自己引入帝王之学中,又为自己跻身政坛最高层创造条件。二十多年后,先生戏弄当今的帝王,轻轻地抛弃了毕生探求的绝学,又叮嘱传人远离京师,回归江湖。这究竟是什么缘故?是帝王之学未遇必备的天时人和,还是帝王之学本身已不合时宜,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先生心里早已明白,只是不愿自我否定罢了? 杨度在迷惘困惑中提起笔来,为恩师撰写了一副挽联: 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 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他决定从明天起,遵师嘱,与午贻、叔姬一起就在灵堂里开始对老庄之学的研习。 几天后,从上海传来噩耗:中华民国的缔造者百战功高的黄兴,突然间胃大出血,溘然病逝沪上。杨度大为惊骇。黄兴才四十二岁,素日强壮,怎么会在这时离开他患难中的战友和真诚热爱的祖国?尽管宁赣之役后,黄兴与杨度彻底分道扬镶,但杨度对这位多年好友的品格和才干始终是尊崇景仰的。他并不以自己待罪之身和为革命党人所恨为嫌,向上海黄克强丧事筹办处拍去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惋惜: 公谊不妨私,平日政见分驰,肝胆至今推挚友; 一身能敌万,可惜霸才无命,死生从古困英雄。 唁电刚拍出,却忽然又响晴天霹雳:蔡锷在日本福冈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因喉病不治身殒。消息从东洋传来,震动了神州大地。 蔡锷眼下是四万万中国人民心目中最为伟大的英雄。正是凭借他的弥天大勇,西南边隅首举义旗,粉碎了袁世凯的帝制复辟梦,捍卫了神圣的民主共和国体,也捍卫了四万万中国人的人格尊严,人们敬慕他,爱戴他。他才只有三十四岁,英姿飒爽,风华正茂,中国的前途将要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应该离去呀!一时间,从京城到边徼,从都市到乡村,从立朝的政府高官到在野的革命党人,从士绅商贾到愚氓野民,举国为蔡锷英年早逝而悲怮,为中华民族失去了一个优秀儿子而洒泪。 杨度的心情极为复杂。蔡锷是他最为赏识的有为青年,他一心希望这位同乡做君宪制的护甲天神,却不料正是此人坏了君宪大事,起兵造反之时,还要把老友列为十三太保之首。这些,杨度都可以谅解:政见不同嘛!令他不能宽容的是,蔡锷反对帝制,可以公开表示,为什么要用一连串的假象来欺蒙耍弄一个多年好友、一个满腔诚意的荐举者呢?现在,固然共和是保住了,而国家并未走上坦途,人民并未得沾实惠。松坡呀松坡,百年之后我还会与你在九泉下做一番推心置腹的论辩。他也为蔡锷写了一副挽联: 魂魄异乡归,如今豪杰为神,万里山川皆雨泣; 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满目,当时成败已沧桑。 有小报登载,在北京的公祭大会上,小凤仙素衣白花,哭倒在蔡锷的遗像前,给她心上的蔡将军送了一副挽联: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惭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小凤仙特殊的身份,以及她与蔡锷配合默契,共同设下的那一环扣一环的迷袁圈套,给戎马英雄增添了许多艳丽的传奇色彩。这副挽联被广为传诵,在悼念蔡将军的成千上万副挽联中独领风骚,甚至连孙中山、梁启超的挽联都不能盖过它。杨度自知作为与蔡锷对立的帝制祸首,他的挽联是决不能公之于世的。他吟罢叹息无写处,只能记在自己的心里。 二 临终前,静竹劝杨度读读佛经 杨度天天与夏寿田研习老庄学说。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南华经》,他们早在求学时代就读过多遍,而今在历尽世事功业受挫的时候再来读这两部空前绝后的巨著,更有许许多多的感慨。尤其是三十三篇《南华经》,意义深邃奇崛,行文汪洋恣肆,读来不仅能使胸襟开阔,并能时时感到一种美的享受。 这期间,徐州的张勋幕府常有信来,与杨度商讨君宪问题,并请他撰写有关君宪的文章。杨度认为张勋既有实力又主君宪,或许今后可以成为刷新中国政治的领袖人物,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潮又开始躁动了。他给张勋幕府去过不少信,谈宪政,谈对国事的看法,有时也叫筹安会时的好友方表去徐州代他参加一些会议。 早在袁世凯死后不久,张勋就利用各种条件和机会,在徐州召开了有十三个省军政头领参加的结盟会议,张被推为盟主。这个徐州联盟俨然成了中央政府与西南军务院之外的第三个政治势力。张勋的辫子形象早就引起了康有为的兴趣。康有为这几年在上海主编《不忍》杂志,继续鼓吹他的保皇理论,又自任孔教会会长。康梦寐以求溥仪复位,这时便把期望寄托在辫帅身上。康与张一拍即合。张称康为文圣,康称张为武圣,相约以复辟清王朝为他们共同的圣人之业。经过长时期的酝酿准备,一个好机会终于让他们等来了。 黎元洪与段祺瑞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在国会的支持下,黎终于免去了段的国务总理之职。段不买账,通电各方,宣称免职令未经他副署,不能生效,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概不能由他负责。 几天后,安徽督军倪嗣冲首先通电宣告脱离中央。紧接着奉督张作霖、鲁督张怀芝、闽督李厚基、豫督赵调、浙督杨善德、陕督陈树藩、直督曹锟相继宣布独立。张勋趁此机会以十三省联合会的名义电请黎元洪退职。 黎元洪陷于困境,请徐世昌进京调和。徐提出得先解散国会,否则不可着手。黎又请梁启超帮忙,梁以“退处海滨,与世暂绝”答复。众议院议长汤化龙辞职,许多议员不出席会议,国会已成瘫痪。新任命的国务总理李经羲因此也不敢就任。黎元洪一筹莫展。这时,张勋托人传话给黎,说只要请他进京,一切问题都可解决。黎遂邀张进京。 张勋的目的不在调停而在复辟。在勒令黎解散国会后,张带领五千辫子军开进北京。过几天,文圣康有为带着一大叠早已为溥仪代拟的古文诏旨进了京师,住在张勋的私宅里。 张勋进了北京后电邀杨度进京。杨度风闻康有为是这次行动的主谋者之一。康是一心要为爱新觉罗家族效忠的死硬派,与杨度的君宪主张并不完全一致。杨度和夏寿田商量后,决定暂不进京,在天津静观北京政局的变化。 康有为进京的第三天,北京城里一夜之间忽然挂满了龙旗。老百姓们都惊疑不安:已经五六年不见的大清国旗怎么又挂出来了,莫非皇上又要坐龙庭了? 正是这样。七月一日凌晨,在张勋、康有为等一班文臣武将的簇拥下,十二岁的溥仪再次登基做皇帝,宣布正式复辟。同时,一道道的复辟诏令接连颁布:改国体为君宪制,改国号为大清帝国。废止西历,奉夏历为正朔,改民国六年七月一日为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废除新刑律,恢复宣统元年颁布的旧刑律。 新内阁也公布了。张勋为政务总长兼议政大臣,洪宪帝制骨干张镇芳为度支大臣,雷震春为陆军大臣。接着便是委派各省巡抚、提督,授徐世昌、康有为为弼德院正副院长,授瞿鸿机、升允为大学士,封张勋为忠勇亲王,封黎元洪、冯国璋、陆荣廷为一等公。所有大清王朝一切礼仪概予恢复。 黎元洪原以为张勋是帮他调和政局的,却不料辫帅来这么一手,他写了一道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的命令,并责成段举兵讨逆,派秘书火速送到天津段的手里。在总统府里召开了一个应急会议后,黎化装躲进了日本公使馆。段祺瑞偕同梁启超连夜来到天津南郊马厂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成立讨逆军总司令部,段自任总司令,梁等任总部参赞。 北京的这场变局不仅得不到杨度的支持,反倒使这个研究宪政十余年、一再声称忠于君宪信仰的旷代逸才猛然间清醒过来。张勋玩弄的这场君宪把戏,无非是借一个皇帝的名号来为自己取得宰割天下的合法权利。他以遍地皆是的大大小小的官职满足那些利禄之徒的欲望。至于废止公历,一切采用旧仪,起用一大批行尸走肉般的旧人,则完全暴露了张勋等人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愚昧无知。这哪里是在行君宪,这简直是一场丑剧闹剧,是一次历史的大倒退,是野心家们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暴露。失败是毫无疑义的。 前清的君宪由于满人的极端狭隘自私而付之流水,洪宪的君宪由于袁世凯的用人错误而毁于一旦,这是第三次了。君宪制在英国、德国、荷兰取得了卓越成就,在日本更赢得了无比的辉煌,但在中国却是三次失败的记录。 回忆三次失败的历史,杨度对中国的君宪彻底失望了。因为张勋这段时期来与自己的特殊交往,他担心随着政变的失败,人们又会将矛头指向他,怀疑他在背后策划,应该在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公开表示自己的态度。 杨度给黎元洪、李经羲、冯国璋、陆荣廷及各省督军、省长以及张勋、康有为发了一个电报,指出由共和改君宪,其势本等同逆流,必宜以革新之形式进化之精神,才能得到中外之同情国人之共仰,使举世皆知此改变为求一国之治安,不为一姓之尊荣。而这次事变,完全与革新进化背道而驰,本人决不能赞同。最后,他以极为沉痛的心情向世人宣布: 所可痛者,神圣之君主立宪,经此次之牺牲,永无再见之日。度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从此披发入山,不愿再闻世事。 他又将这份电报发给最近在广东成立的护法军政府首脑孙中山、岑春煊、唐绍仪、章士钊等人,向革命党人表示自己与陈腐势力彻底决裂的心迹。 正如杨度所预料的,张勋和他的辫子军根本不是段祺瑞和讨逆军的对手。双方只打了两次仗,前者便彻底败给了后者。博仪傀儡小王朝仅只在中国历史上生存了十二天。七月十二日,北京城的龙旗重新让位给五色旗。 共和虽然再次战胜了帝制,但中国的政坛一点儿也没有平稳。围绕着黎元洪的总统、段祺瑞的总理、程璧光的海军总长、伍廷芳的外交总长等一系列人事问题,政坛上又展开了惯常的争斗倾轧。中国的政局,令中国四万万百姓头痛,也令世界文明国家的人民不可理解。杨度由极度的伤心终于到了完全的绝望,而这时静竹的病情又日趋恶化,更令他寝食俱废。 这一年多来,静竹因心情抑郁病情一天天加重了。自从湘绮老人死后,杨度开始研读老庄,心境平和多了,对静竹的关怀也多了。静竹心里得到不少安慰。但终因病势太重,药力不能济事,这一个月来她完全卧床不起了。在几次昏迷之后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回顾二十多年来与皙子之间的悲欢离合,分析皙子的才情性格,寻思着要为皙子在今后的岁月里挑选一条合适的道路。 静竹太爱皙子了,爱得铭心刻骨,爱得生死不忘。尽管皙子为他们之间的爱情生涯多添了一段不偷快的插曲,尽管她曾经哀叹圣洁的爱情之花已经凋谢,甚至想到以死了结。但现在面临死亡的到来,静竹却分外地眷恋生命,珍惜人间爱情,直至宽谅皙子的过失,希望他后半生不再受挫折,不再走弯路,平平顺顺,快快乐乐。 仔细思索很久之后,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她用枯干的双手久久地拉着皙子,用深陷乏神的双眼久久地凝望着皙子,气息微弱地对皙子说:“我已经不行了,得离开你,离开亦妹和孩子们,离开老太太、太太和叔姬姐了,我真不愿意离开呀!” 说着说着,静竹两眼中泪水涌泉般地滚出。 杨度死一劲地握着她的双手,流着泪说:“静竹,你不要这样想,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还不到四十岁,今后的日子长着哩!” “皙子。”静竹止住眼泪,轻轻地说,“我还不老,本来是应该留下继续陪你的。但我知道,我身上的元气已经耗尽,活不得几天了。我和亦妹说过好多次了,叮嘱她,在我走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你。当然,这话是多余的,亦竹对你的爱,并不亚于我。” 杨度点了点头。 “不过,”静竹略停片刻,又说起来,“亦妹这人我了解,在生活上她会很好照顾你的,但对你心上的事,她却体贴不够。因为她比较粗心,平时总是做的多,想的少。” 真可谓患难知己,静竹对亦竹的长短了解甚深。见静竹说话费力,杨度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静竹喝了一口,又慢慢地说:“这一年多来,你心上有极大的苦痛,我因病没有好好地与你多说话,现在想起来很觉难过。” 杨度想起那年由君宪转共和时,心里矛盾重重,就是因为静竹那番轻轻柔柔的话,使他重新获得勇气和力量。经过冷静反思后的杨度心里明白,这一年来静竹的冷淡,不是因为她的疾病,而是自己在错误中陷得太深的缘故。 他怀着真诚的歉意对平生真心所爱的女人说:“静竹,我对不起你。那年在潭柘寺,我对着菩萨起下了誓言,今生今世要做个干出大事业的伟男子。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由于我信仰的是一套在中国行不通的主张,白白耗费了心血,浪费了光阴。到头来,对国家无益,自己也一事无成。尤使我难受的是,没有让你看到我的誓言变为现实,给你带来安慰,带来幸福……” 杨度嗓音硬咽起来,几乎不能说下去。他想起静竹、亦竹独居西山苦等他五年,想起这十年间,她一直疾病在身,自己蹭蹬政坛,也没给她丝毫风光。杨度沉痛地说:“静竹,这二十年来,你为我吃尽了苦头……” 生命垂危的静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温暖,她承受不了这种突发的喜悦,只觉一阵难耐的晕眩,几秒钟后才睁开眼睛,清清亮亮的泪水从她虽失去光彩却依然美丽的丹凤眼中奔涌而出。二十年来的痛楚,有这一句话就足可慰藉了。心地善良的她反而对前向的冷淡自责起来。 “皙子,你不要这样说,何况我也没有受过多少苦;即使受苦,为了你,我也心甘情愿。我知道你一直为你自己信仰的失败而痛苦,其实这大可不必。”静竹又喝了一口水,继续慢慢地说,“男人的政治信仰,我们女人弄不太明白,但我有时想,这中间或许并没有什么对与错的区别。那几年我和亦妹在西山绣花。有段时期,我们绣的都是大红大紫、富贵吉祥的图案,自以为好卖,结果买的人少。于是我们改绣山水兰竹一类淡雅图案,买的人多了,但过两个月又不行,先前绣的大红图案又时兴起来。看来,不是图案本身的高下,而是逢时不逢时罢了。男人的政治信仰大概也差不多,逢时就行得通,不逢时就行不通。皙子你说呢?” 静竹把绣花和治国放到一起来比较,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待男人的事业,话说得很有道理。天下事,无论大小,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老子说治大国好比烹小鲜。只要禀赋聪慧,又勤于思索,就能从小事中悟出大道理来。一个多么聪颖的女人啊,可惜偏偏这般命薄如纸! 杨度抚摩着静竹冰冷的手说:“你说得对。我近来读老庄的书,心思开窍多了,我都想通了。正如你说的,大红大紫也好,淡淡雅雅也好,君主立宪也好,民主共和也好,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中用不中用,全在逢时不逢时,逢时就好,不逢时就不好。我先前的折腾,就是因为没有看穿这点,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我知道你现在遵照湘绮师的教导,在补上老庄之学。叔姬姐来京后,也教我读过老庄,但我不太懂,倒是早年你讲的妙严公主诚心礼佛的故事给我很深的印象。好多年了,我总在想,妙严公主是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有什么,她为何还要去拜菩萨读佛经呢?我后来请教过一些习佛的人,他们说读佛经拜菩萨时可以忘记世上的烦恼事。我想妙严公主虽是龙子龙孙,心里也一定跟我们普通人一样有烦恼,所以她要去拜佛;也一定在拜佛时心里安宁了,所以能几十年不间断。于是我在烦恼的时候,也便学着妙严公主那样不断念佛,果然心里要安静些。尤其是以后戴上密印寺法师送给你的那串念珠,再念阿弥陀佛时,心里越发有一静如水的感觉。” “啊,有这样好?”杨度略带惊讶地说。他一时想起许多往事:密印寺,法源寺,总持寺,寄禅,智凡,道阶,还有慈悲庵里的净无。有一次,他很得意地拿出珍藏多年的那串松花玉念珠来,给静竹、亦竹讲起觉幻长老赠珠的故事。静竹高兴地说,这串念珠送给我吧!于是松花玉念珠就到了静竹的手里。原来以为只是拿它玩玩,殊不知她真的挂着它参起佛来,而且居然起了作用! “皙子,我劝你今后不妨研习研习佛经,它一定可以解除你的烦恼。” 杨度突然记起那年觉幻长老说的一句话来。当时觉幻长老是这样说的:佛家与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遥,其实不过一步之隔。居士年轻,趁着懵懂之年去放胆干一场吧,王霸之业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垫上将息将息,或许能于人世看得更清楚些。初听到这话时,杨度感到惊愕,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觉幻仿佛是先知先觉似的,他竟然早就看出了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借懂之年的作为,而且一定会疲倦。现在,王霸之业果真做得疲倦了,何不到佛殿上去坐坐蒲垫,从佛家的角度来看透皇家呢?杨度点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静竹的脸上现出很久以来没有的欣慰的笑容。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太累了,闭着眼休息一会,她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望着神情疲惫双鬓已生白发的心上人说:“皙子,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说,我怕你伤心。现在已到了这般地步,我不得不说了。” “什么话?”一阵阴影罩住了杨度的心。 “皙子,我死之后,请你按佛门规矩,把我化掉,将骨灰装到一个瓦坛子里去,什么哀悼的仪式都不要,只将当年江亭题词的那把绢扇和潭柘寺里那角拜砖放进瓦坛子里,有绢扇和拜砖陪伴着我,我的灵魂就会安妥了。今后遇到方便,将我埋到我的父母身边,他们的坟墓在苏州阊门外……” 静竹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水一串串地流淌着,她干脆闭上了眼睛。杨度越听越心颤,他终于抱着静竹枯瘦的身躯失声痛哭起来。 三 八指头陀的诗集将杨度引进佛学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