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天上月圆,地上人圆,在家家团聚的中秋之夜,杨度与亦竹在槐安胡同举行了隆重热闹的婚礼。袁克定带着三弟四弟五弟、劳乃宣率领宪政馆一批同僚、夏寿田夫妇以及十几个湘籍京官都前来祝贺。龙凤烛光下,望着妆扮得如同天仙般的亦竹,杨度心里充满着无限爱意,同时也愈加感激静竹为他所做出的牺牲。他知道,作为一个女人,静竹为她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是多么的巨大,尤其是她——一个苦苦等待情人十年之久的女人,其代价更不是人世间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客人们都散去后,杨度和亦竹双双来到西厢房静竹的房间。 几个月来,杨度延请京师良医为静竹治病。经过精心的治疗,静竹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仍不能起床。上午,在别人为亦竹盛妆艳抹的时候,她挣扎着自己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壁,梳了一个鹊尾头,选了一支粉红色松花玉替插上,又换了一件大红底绣着飞蝶恋花图案的上衣。梳妆好后想了想,又拿起剪刀,找来一张金黄色的彩纸,剪了一个大大的“囍”字。中午何三爷送饭来时,她请何三爷把这个“囍”字贴在窗棂上。 当隔壁房间里充溢着欢歌笑声的时候,静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窗权上的“囍”字,心中百感交集。她默默地为杨度、亦竹祝福,同时也为自己的薄命而深深叹息。她为当年在风尘中结识了一名真正的男子而庆幸,又渴望自己能早日恢复健康,与杨度、亦竹一起共享生活的乐趣。她企盼杨度今后能成为一品大员,她和亦竹都能得到皇上的封诰,又有点担心杨度显贵后会看不起毕竟是出自青楼的她们姐妹,或是再纳妾讨小,分去了对她们的感情。 静竹就这样独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竟然想得心思沉重泪水涔涔起来。 “静姐,你哭了?”杨度和亦竹一道进门的时候,亦竹一眼就看到挂在静竹脸上的泪珠。 “不,不,我这是高兴!”静竹显得有点慌乱,她忙拿起枕边的手绢,挣扎着要坐起,一边说,“我恭贺你们大喜!” “静姐,你快躺好!”亦竹赶紧走过去,将手绢从静竹手里拿过来,坐在床沿上,替她轻轻地揩去泪水。 “客人们都走了?” “都走了!”杨度答道,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真挚而动情地说,“静竹,今天是我和亦竹的大喜日子。有这么一天,完全是出自你的安排。我知道你这样做是苦了自己而为我好,为亦竹好。今夜,我要当着亦竹,对你说几句肺腑之言:我今后会好好地爱着亦竹,一生一世护卫着她,让她一辈子生活得幸福快乐。” 亦竹又喜又羞地低下了头,将热得发烫的双手捂着静竹冷冷的手。 静竹忙点头说:“皙子,我相信你一定会这样做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亦竹送给你的缘故。女儿家是一朵花,是一根藤,它要靠园丁爱护,要靠大树做主心骨。当然,美丽的鲜花也会给园丁带来喜悦,青翠的蔓藤也能使大树姿态婆娑。亦竹贤惠能干,她也会给你一生带来乐趣和温馨。” 诗一般的语言,“水晶”一般的心,使杨度的热血冲动起来。他不顾亦竹在一旁,也不顾今天是他们的大喜之夜,他双手捧起静竹美丽而带着憔悴的面颊,从心底里喊道:“静竹,我爱亦竹,我更爱的是你,不管你病得如何,哪怕是一辈子都起不了床,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美丽的。从十年前江亭初次见面的那一时刻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这份爱,一直到老到死都不会改变!” 滚烫奔涌的男儿热血,铜打铁铸的男儿心声,给静竹无限的感动,无限的满足,无限的幸福。她,一个苦命的曾陷火坑的弱女子,有一个这样的男子对她说出这样一番情深意重的话,她这一生还希求什么呢?尽管现在她不能与他同床共枕,或许今后永远也不能与他缔结连理枝。但是她,一个虽不幸沦落烟花却曾经受过诗书熏陶而又钟爱人生的聪慧女子,比世间许许多多女人更能懂得,床第之乐并不意味着男女真心相爱,超越肉体的心灵深处的爱恋,才真正是人世上男女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 热泪再次从她那双丹凤眼里悄悄流下。她深情地凝望着心上人,说:“别,皙子,我知道你的心。从今天起,亦竹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应该全副心思地爱她。” 亦竹握紧静竹的手,颇为激动地说:“静姐,皙子今夜说这番话,我不但不会妒忌,我会更爱他。你常对我说,男人最怕的是朝三蓦四,喜新厌旧,最难得的是痴心不改,一往情深。皙子这样爱你,正是最为难得的男儿情。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爱他!”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亲妹妹!”静竹反握着亦竹的手,十分动情地说。“亦妹,今天是你的大喜,姐祝福你,送你一件小礼物。” “你送我什么礼物?”亦竹高兴地问。 静竹弯过手臂,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来。小盒子以火红色的丝绒装饰着,显得精致华贵。静竹把它打开,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对淡绿色的玉手镯。手镯小巧玲珑,晶莹夺目。 静竹对亦竹说:“你将它对着烛光看看。” 亦竹好奇地拿起手镯,对着红光闪烁的蜡烛看着。她惊异地发现:两只手镯里面似乎都有数不清的小鸟在飞翔。“静姐,你这是哪来的宝贝?” “这对手镯,就是当年潭拓寺里那个暹罗商人送的。”静竹转过脸望着杨度说,“那个商人在横塘院里看上了我。他原先是想带我在潭拓寺里玩几天后再赎我出来,然后把我带回暹罗去做小妾。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动过心,干脆远走高飞算了。江亭见到你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个商人送我这对玉镯,说这是用一种名叫飞鸟玉的极为名贵的玉制成的,带在手上,可以保护手臂不致因跌倒而折断。也不知这商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但玉镯中有小鸟在飞却是真的,白天对着太阳看,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杨度说:“好玉带在手上,可以防止跌断骨头,这话我从小就听人说过,应是不假。” 亦竹非常喜欢这件礼物,她试着戴在手腕上,刚好合适。她感激地说:“静姐,这礼物太珍贵了,我哪里受得起呀!” “傻妹子,说这话做什么?姐姐我今后还要依靠你哩!” “静姐!”亦竹激动地说,“我的父母早已去世,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心甘情愿服侍你一辈子。” 静竹听了这话,眼泪禁不住又流了出来。 亦竹继续说:“静姐,我说句心里话,皙子本就是你的人,你为了我好,让我嫁给了他,我很感激你这一片心意。我真心祝愿你早日治好病,早日复原,到那时,我把皙子再还给你。” 静竹笑了起来:“傻妹妹,哪有这个说法!” “静姐,我说的是真话。”亦竹急着说,“要么这样,到了姐姐康复的时候,我来为姐姐举办婚礼,让皙子再做一次新郎,与姐姐拜堂成亲。做大官的人人都三妻四妾,皙子再娶一房也算不了什么!” 说罢,拿眼睛看着杨度。杨度傻笑着,不做声,心里惬意极了。 静竹真喜欢亦竹这句快语,她不作肯定也不作否定,把话题岔了开去:“亦竹,你说皙子今后会做大官,这话倒是说到正题了。那年在潭拓寺,我就希望皙子今后大有出息。十年了,皙子果然不负我的希望,再到京城来做官了。” 她转而问杨度:“潭拓寺里那块拜砖,你托人从老家捎来了吗?” “前几天一位回湘潭省亲的老朋友把拜砖捎来了,这几天忙乱,忘记告诉你了。” “皙子,你今夜与亦妹办了大事,以后我对你也没有别的请求了,我只求你一桩事。” “什么事,你只管说,我都做得到。”杨度恳切地说。 “这也不是难事。”静竹用手将头发略为拢了两下,说,“你把那块拜砖放到我的房间里,每天不拘什么时候,你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坐坐,说说话,再看一眼这块拜砖,回忆一下你在观音殿里向菩萨许下的诺言。行吗?” “行!”杨度满口答应。 亦竹问:“皙子当年向菩萨许下了什么诺言?” 静竹笑着说:“你问皙子吧,要他再说一遍,看他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杨度不假思索地说,“当年我是这样对观音菩萨许下宏愿的:菩萨在上,我杨度今生若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来,我就不是天地间一个男子汉!” “皙子,你明白我要你天天来我房间的用意吗?”静竹望着杨度,柔和的目光里饱含深情。 “我明白。我不会忘记在菩萨面前说过的话,也不会忘记你的一片期待!” 静竹满意地点了点头,亦竹也兴奋地点了点头。 从第二天起,杨度果然每天都要到静竹房间里去几次。那块拜砖被静竹恭恭敬敬地供奉在梳妆台的正中。他每次看到那块拜砖,便似乎增添一份力量。 他开始认真思索九年预备立宪的程序,翻阅了所有东西方立宪国的资料,又特别仔细地研究日本宪政的得失。他要把自己的一切宪政知识都用上来,制定一份超越世界各国的最为完美无瑕的立宪程序来。中国立宪,这是破天荒的大事,自己为未来九年所作的构思,实际上就是为大清王朝未来九年描绘一幅建设宏图。无疑,这份程序将要垂之史册,作为这份程序的制定者,也必将名垂史册。想到这里,杨度迸发出极大的热情。他的书房里,一份九年预备立宪程序慢慢趋于成熟了。 他设想,在第一年里要筹办各省谘议局,即各省议会。这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应由各省督抚去办。另外,还要颁布城乡地方自治章程,调查户口章程,清理财政章程。这些由民政部、度支部去办。还需编辑简易识字课本、国民必读课本,以便扫除文盲,提高国民文化程度。此事应交学部去办。还要修改刑律,此事交法部办。 第二年、选举各省谘议局议员。颁布资政院章程,并选举该院。各省筹办地方自治,并颁行自治章程。同时调查各省人口总数、每年收支总数。将新编识字课本颁发全国,在州县创设简易识字学塾。 第三年,召集资政院议员开会,继续办理各省自治,复查各省岁出人总数,厘订地方税收章程,完备厅州县的巡警制度。 第四年,会查全国年收支总制,厘订国家税收制度,实行文官考试,筹办乡镇巡警。 第五年,各城镇乡地方自治粗具规模,颁布户籍法,颁布新定内外官制,推广乡镇巡警。 第六年,实行户籍法,试办全国预算,设立行政审判院,实行新刑律。 第七年,试办全国决算,颁布会计法,试办新定内外官制。厅州县地方自治一律成立,人民识字者达到百分之一。 第八年,确定皇室经费,变通旗制,化除畛域,设立审计院,实行会计法,乡镇初级审判厅一律成立,人民识字者达到百分之二。 第九年,正式宣布宪法,宣布皇室大典,颁布议院法、上下议院议员选举法,同时进行选举,确定年度预算决算。新定内外官制一律实行,人民识字者达百分之五。 第九年,也就是光绪四十二年,古老的中华民族,广阔的神州大地,将诞生出一部崭新的治国大纲。这就是汇集了全国人民自下而上的智慧,代表全体人民意志的大清宪法。中国将从此走上君主立宪的康庄大道,国势将一步步走向强盛,人民将一年年变得富裕。九年预备立宪程序的起草者,陷于了极大的兴奋之中。 这时候,在张之洞、袁世凯等人的倡议下,办起了亲贵大臣宪政讲习班。各部尚书、侍郎及都察院、大理寺、翰林院、詹事府的高级官员,还有一部分满蒙王公贝勒贝子等,都去轮流听课。杨度、劳乃宣担负主讲。开始几次,听讲的有二十多个,以后便越来越少了。有的人刚坐定,便打起呼噜来,还有的王爷们连烟床都抬到讲习厅,边听课,边眯着眼睛躺在床上,由跟从小厮侍候着烧鸦片过瘾。 面对着这种场面,主讲官杨度、劳乃宣都很气闷,但仍得耐着性子讲。杨度有时想,中国要有生气,大概首先得罢掉这一批尸位素餐、老气横秋的大官僚才行。 就在全副心思为中国宪政操劳的杨度时而兴奋时而气闷的时候,中国政局突然之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巨变。 二 临终前夕,慈禧为中国选择了最后一位皇帝 早在今年夏天,年迈的慈禧太后便时常觉得身子骨不舒服。十月十日是她七十四岁诞辰。这一天,颐和园举行了穷奢极欲的祝寿典礼,价值连城的珍宝堆积如山。“万寿无疆”的呼声震耳欲聋占慈禧欢喜,多吃了两筷菜。这天半夜便开始拉肚子,过了两天转为痢疾,病势顿时加剧了。虽然名义上有个正当盛年的皇帝,但他身为囚徒被锁瀛台已经整整十年了,加之一贯赢弱多病,最近一两年益发病得厉害,几乎什么事都不过问,真正威断乾坤的人,正是这个得了重病的老太婆。阖朝文武大臣,或为国家大局,或为切身利益,莫不忧心仲仲,忐忑不安。京师传说纷纷,各种谣噪不胫而走,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病中的慈禧耳朵里:军机大臣袁世凯正在运动王公大臣们,拟废掉光绪帝,拥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这个消息使慈禧大为震怒。 她一生刚决强悍,只能在人上,不能在人下。从辛酉年到现在,她总揽朝政、太阿独断已经整整四十七年。中国历史上除了武则天,再无第二个女人可与她相比。这些天,御医院里的御医几次悄悄对她说,皇上已病入膏育,药物不济了,请太后早定大事。现在袁世凯居然要立载振为帝,难道他已知皇帝病危?又欺负自己病重,迫不及待地要做今日的霍光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慈禧在病榻上思考了很久后,终于强扶病体,连下几道懿旨。一是立即打发奕劻去东陵查看她的陵墓——菩陀峪万年吉地,二是将段祺瑞的第六镇从京师调往涞水,让八旗子弟组成的第一镇独自坐镇北京,以防不测。三是召载沣、世续、张之洞三位军机大臣深夜进宫。 当管事太监来到锡拉胡同传达密旨时,张之洞已经入睡了。夫人侍候他穿戴整齐接罢旨后,他坐在软藤椅上定下神想了好长一会儿。 夤夜传旨进宫,必定有大事,联系到两宫病重的现实,张之洞估计十之八九是商量立嗣的事。皇上无子,立何人继承大统呢?他把王室近支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一一列了出来。皇上是载字辈,同治帝也是载字辈,均无子,要立嗣,自然当立溥字辈,这样方可一身而兼桃。溥字辈中现有恭王溥伟、端王溥伦,一为奕之孙,一为奕谆之孙,均为道光帝之嫡曾孙。血统虽亲,但在探花出身的张之洞看来,都不过樗栎庸才而已。溥字辈无人,只得求其次,从载字辈来找了。载字辈中最亲的自然是皇上的几个亲弟弟载沣、载涛、载询,另外还有贝勒载瀛、镇国公载泽,均为道光帝的嫡孙。这些也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但国家正处多事之秋,靠他们能扭转时局吗?想想他们的品性才具,张之洞摇了摇头。他记起十年前,好友兵部侍郎徐致祥南下广州路过武昌时,两人把酒畅谈的往事。 那天,徐致祥喝得半醉了,突然放下筷子叹道:“香帅,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大清朝的王室真的衰微了。” 张之洞惊问:“何以见得?” 徐致祥说:“我身处朝中四十年,遍识近支亲贵。因为异日御区宇握大权者皆出其中,我于是用心观看,察其器识,没有发现一个可当军国之重任者。由此看来,大清皇图之永固怕很难 了。” 今夜,张之洞将徐致祥十年前的这句话对照这批溥字辈、载字辈的天潢贵胄来看,不觉惊叹老友的预见英明。究竟当立谁呢?他拿不定主意,且看老佛爷本人的属意吧! 张之洞抱着病躯,由两个家人扶着上了绿呢大轿。前面四盏灯笼开路,摸着黑穿街过巷。绿呢大轿在景运门口停下,张之洞由侍卫扶着进了门。大内灯火稀疏,在茫茫夜色中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这里曾是张之洞二十多年前经常出入的地方,想起灯烛辉煌气象兴旺的当年,一个可怕的疑问突然跳进他的脑中:大清王朝真的是气数已尽了吗? 一个太监头目慌忙提灯走上前来,对张之洞说:“中堂大人,老佛爷在养心殿里,醇王爷、世大人都来了,正等着您哩!” 张之洞本想问一下老佛爷身体如何,想想一会儿就见到了,何必多言!便不做声,跟着太监头目转过西长街,跨过遵义门,然后屏声静息地走进养心殿。殿内正厅里端坐着载沣、世续,见张之洞来了,都起身打了个招呼,再面色端凝地重新坐好。一会儿,里面传出慈禧拖得长长的声音:“叫他们进来吧!” 贴身太监掀开黄缎帘子,载沣领头,世续尾随,张之洞殿后,三人鱼贯而进。叩头行礼毕,三人在慈禧的床沿边跪定。张之洞悄悄地看了一眼老佛爷。 自万寿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灯光下,往日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老佛爷干瘦枯皱气势虚弱。她头上扎了一条黑棉带子,上身披着一件宽大的绣龙黄袍,齐腰部以下盖着一床松软的龙凤丝棉被,斜倚在龙床栏杆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三个军机大臣,说:“都来了,我想和你们商量件事儿。” “都来了”三个字,表示今夜召见的只有这么三个人。张之洞想,往日军机处六人都是全班召见,为何今夜只三人呢?鹿传霖病得不能起床,没来可以说得过去。奕劻是到东陵去了,无法来。还有袁世凯呀,为什么不见他呢?事情看来有点蹊跷!他静静地聆听老佛爷的纶音。 “皇帝已经不行了。” 慈禧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对三位跪着的大臣而言,却是一声炸雷。皇上今年只有三十八岁,虽然早知他患有重病,但毕竟还刚进中年。“不行了”这话暂时还轮不到他呀!尤其是载沣,皇上是他的亲哥哥,骨肉之情更令他骤然一阵惊愕。他强忍着悲痛听下去。 “我也快不行了。” 慈禧喘了一口气,两个太监忙走上前。一个手里端着一只小银碗,给她喂了一小勺汤汁。另一个用雪白的丝手绢为她揩了揩嘴唇。随后又有一个小宫女捧了个黑漆木盘走过来,木盘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白瓷碗。小碗里盛的是温开水,供慈禧漱口用,大碗是空的,用来接她吐出来的水。慈禧伸出手来摆了一下,示意不用,小宫女忙退下。 “皇帝没有儿子,今儿个特召你们来商量,这嗣皇帝立哪家的孩子为好。” 果然没有猜错!张之洞低着头,用两目余光瞟了一下载沣和世续,见他们也都低着头,一片悲戚的神色。他们两人不开口,张之洞自然不能先开口。因为他们中一为皇上的亲弟,一为宗室大臣,立嗣这种既是国事更是家事的头等大事,他一个汉人如何能随便进言? 事情来得突然,载沣和世续都没有充分的准备。脑子乱过一阵子后,载沣先安静下来。他想,要说当皇帝,自己最合适:道光帝亲孙,咸丰帝亲侄,光绪帝亲弟,且年过弱冠,位居军机,无论从血统从履历来看都最具资格。但一则他不能在老佛爷面前自荐,二来他也知道国家正处内忧外患之极点,皇帝这个宝座也不好坐,所以闭口不说话。 世续一向思维迟钝,木呐寡言,他之所以被选进军机,也正是仗着这个特点。慈禧看中他的忠厚谨意顺从听话,军机处里也要一个这样的宗室人物为好。世续的脑子现在还是乱糟糟的。近支王公贝勒们的身影在脑子里重叠出现,平时失于留心,此时一下子竟分不出一个长短优劣来。他半眯着眼睛,紧张地思索着。养心殿后阁,顿时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西洋自鸣钟在咔嚓咔嚓地响着,益发增加了气氛的凝固沉闷。窗外一片漆黑,深秋的西风裹着寒冷吹进大内,吹进养心殿。值班的太监们一个个卷紧棉衣缩着脖子,游魂似的在走廊里移动着。此刻,无论殿内殿外都是一段肃杀难挨的时光! “想好了吗?” 慈禧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三个大臣更紧张了,世续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不料,老佛爷正点了他的名:“世续,你先说说吧,你看哪家的孩子合适呀?” 世续愣了一下,忙抬起头来。他确实没有想好,一时语噎,不自觉地扭过脸去左右看了看。猛然间他情急智生,变得聪明起来,身旁不就有一个人吗?不管老佛爷同意不同意,当面推荐他,至少可以博得他的欢心。 “老佛爷,奴才以为有一个人最合适。” “谁?”慈禧将身子伸了一下,眼光也仿佛亮了一点。 “醇王爷载沣。”世续提高嗓门说,“论血统,他是道光爷的亲孙子,在亲贵中他的血统最亲近道光爷。论资历,他做了一年多的军机大臣,当值勤勉,没有过失。论年龄,他今年二十五岁,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眼下国家多事,政务孔亟,且老佛爷春秋已高,立嗣君不宜再效当年故事,应以年长者为好。” 说罢,将头在青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以此表示他所奏的恳切,但慈禧听后并没有做声。 载沣见状,忙抬起头来说:“奴才年幼无知,德行凉薄,不足以君临天下,请老佛爷选择贤能者。” “载沣这孩子本分,我向来喜欢。”慈禧终于开口了,“世续说的也有道理,我也很想立他为嗣皇帝。不过,穆宗大行后,皇帝继位时,我曾经说过,待皇帝生子,即承祧穆宗。现在若让载沣继嗣,又怎么能兼祧穆宗呢?” 说到这里,慈禧想起十九岁就去世的儿子来,心中十分难受,不觉老泪纵横,语声硬咽起来。宫女忙过来给她揩去泪水。慈禧就这一个儿子,三十四年前,大婚后亲政才一年多,连棵苗儿也没留下便撒手走了。那时,作为亲生母亲的慈禧太后心里有多么大的痛苦!三十四年来,每逢三月十三日儿子生日这一天,午饭时,她都要在饭桌上摆一碗长寿面,总要轻轻地说一句:“淳儿,额娘为你盛了一碗生日面,你吃吧!”说着说着,泪水便流了下来。每逢十二月初五日儿子忌日这一天,她都要罢食中饭,一个人躲在房子里,捂一着面孔偷偷地哭泣。儿子小时爱玩的一只小白玉兔,她常年放在枕边。闲暇时,她会学着儿子小时的模样,将小白玉兔捧在怀里,慢慢地抚摸着,有时她甚至会呆呆地摸上一两个小时。尽管是这样地思念早逝的儿子,她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耽误国事,眼泪更是没有当着外臣们的面流过。今夜,兴许是感觉到病已很重不久人世了,或是又一次碰到立嗣的难题,一生刚强的老太太,居然当着军机大臣们的面流下了深情的思儿之泪。 载沣第一次见老佛爷这样伤心,连连磕头说:“一定得为穆宗爷承祧,奴才不能继嗣,请老佛爷在溥字辈中选一个吧!” 慈禧停止哭泣,转而问张之洞:“你看立谁好呢?” 眼前这一幕,张之洞已看得十分清楚了,慈禧要立的是溥字辈,但溥字辈里也实在找不出一个人选,况且也不知她看中了哪一个,一旦说出个不恰当的名字来,既不合老太太的意,又得罪了醇王爷,都不合适。精于宦术的张之洞选取了中国官场中最不负责任,却同时又是最保险的传统方法。他先叩了一下头,然后挺直身板郑重其事地说:“太后召臣等商议立储大事,为社稷万世计,此太后周文武之心也,老臣肝脑徐地,不足以报答太后依畀信赖之厚恩。然臣以为,自古来立储大事,不宜外臣多议,专赖圣君宸断。谁当立为储君以承大统,太后心中自有明识,老臣一听太后安排。” 慈禧点了点头,对张之洞这个态度甚是满意。她慢慢地说:“载沣聪明本分,我极喜爱,若不碍着为穆宗立嗣一事,我定然立载沣,只是现在必须从溥字辈中挑选一个了。载沣为人如此,其家风自然朴厚,我看就立其长子溥仪,你们看如何?” 在三位大臣,尤其是在载沣看来,老佛爷这种安排的确是既向着气醇王府又兼顾了自己儿子的一种两全其美的安排,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中间还包括老佛爷心底深处一段最隐蔽的衷曲。 五年前,载沣定下了亲事,未来的福晋是江宁将军希元的女儿。慈禧知道后命令退掉这门亲。载沣的生母刘佳氏一听着急了,进宫恳求收回成命,说:“希元的女孩子都已向我磕过头了,若退了,她还有脸面活吗?”慈禧横蛮地拒绝了。刘佳氏无奈,只得退婚。结果,希元的女儿又气又愤,仰药而死。慈禧亲自为载伴选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是荣禄的女儿。原来,慈禧为的是让荣禄做上皇亲。现在又立溥仪为嗣皇帝,就是要让荣禄成为皇上的嫡亲外祖父。慈禧为何如此偏爱荣禄呢?此中有一桩世所不知的秘密。 荣禄为满洲正白旗人,初以父祖余荫赏主事,屡迁至户部侍郎兼管内务府大臣,那时尚不到三十岁。荣禄长得雄壮英俊,有满人骑士的风度,又善察言观色,机灵能干,充当内务府大臣时与内宫交通颇多。当时寡居的慈禧也不过三十来岁,见荣禄一表人才,少年高位,私心甚爱之。但她身为太后,母仪天下,岂能随心所欲?她总是强按捺春心,然每次与荣禄见面,心情就格外兴奋。 以荣禄之乖巧,慈禧的女人之心他怎能不会觉察!于是,他便借管内务府的机会,极力靠近巴结慈禧。有事多去,没有事借故去,常常和慈禧东拉西扯,眉来眼去,逗得慈禧喜欢得不得了,赏赐他太子少保衔。荣禄益发往西边去得勤快了。这事让东太后慈安看在眼里,手上捏着一把汗,生怕慈禧荒唐,做出有损皇家尊严的事来。但慈安软弱,慈禧厉害,平日小事慈安尚不敢指责慈禧,何况这样的大事?慈安心里着急,却想不出一个良策来。 这时,荣禄又被慈禧升为工部尚书兼署步军统领,地位愈加显赫了。他仗着有慈禧做后台,野心更大,竭力谋进军机处,便攻讦沈桂芬,企图排挤沈而后取而代之。谁知沈桂芬也不示弱,联合李鸿章、翁同龢一起上章弹劾荣禄。慈安见机会来了,便以调停为由,将荣禄改任西安将军,远调陕西。慈禧见好几个汉大臣竭力反对他,怕招引满汉不和,便只得割爱,屈从慈安的安排。荣禄这一调便是二十年,直到光绪二十年才再次进京谒见慈禧,这时彼此都老了。慈禧念及旧情,把他调回京师,重授步军统领。荣禄感慈禧之恩,对她俯首帖耳。中年时期的那段情史在慈禧心中刻下了永远不忘的痕迹。她从来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仇必报,恩必酬,情必偿。不过几年工夫,荣禄直线上升,擢尚书,晋协办大学士,再晋文渊阁大学士,入军机,位极人臣。戊戌年帝后之争中,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后一边。庚子年拳乱时他又护驾西行,成为慈禧患难中的忠臣。回銮后,慈禧便把北洋军权授给他。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把三十年前的旧情人直当作她的护甲金神看待了。谁知荣禄福高寿却不高,先她而去,慈禧悲悼不已。她要让往昔心中的如意郎君在阴间享受着人世间的崇高祭祀,这便是溥仪被立为皇嗣的最深层的原因。这种妇人心底里的秘密,哪里是跪在床沿边的三个男人所能猜得到的。他们都叩头领旨。 “张之洞。”慈禧气息微弱地叫了一声。 “臣在。”张之洞答应着。 “你去拟旨吧。” “喳!” 张之洞起身,退出后殿,来到中厅,早有小太监侍候着笔墨。他想了想,写出两行字来,捧着再进后殿。 “臣已拟好,请老佛爷过目。”张之洞将所拟高捧过头顶。 “你念吧!”慈禧闭着眼睛吩咐。 “喳!”张之洞念道,“肤奉慈禧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慈禧默默地听着,心里想:溥仪还不满三岁,祭告祖宗,登上九五之尊,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一个还不能离开奶娘的孩子如何治理国家?已经调教过两个娃娃皇帝了,现在轮到了第三个。大清国的国运怎么会如此艰难,爱新觉罗家族怎么会如此不兴旺?她心里很悲哀,而这一次的三岁小儿,自己已无能力调教了。想到这里,她更感到无比的悲苦凄怆!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咬紧牙关,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清瘦文弱的载沣:这决不是一个能担负江山社稷重任的领袖人物,不要说远古时期的周公旦,就是开国之初的多尔衮也要远远地强过他。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既然叫他的儿子做皇帝,摄政监国的事,不交给他,还能交给别人吗?他不是周公旦、多尔衮那份材料,眼下的局势也要把他推到周公旦、多尔衮的位置啊! “张之洞,你再拟一道旨。”慈禧深深地却又是毫无力气地叹了一口气。 “臣遵命。” “醇亲王载沣着授为监国摄政王。” 载沣正为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而高兴,同时又顾虑着这么小的儿子如何做皇帝,自己的位置如何摆的时候,猛地听到这道懿旨,不禁喜上心头,暗暗钦佩老佛爷的英明。他赶紧叩头,声音响亮地应了一声:“臣领旨!” “你们去吧。”慈禧无力地摆了一下手,三个大臣再次磕头,起身,面朝着太后后退。 望着三个缓步后退的顾命大臣,一个黑影蓦地出现在慈禧的眼前。此人脸上露出恭顺的笑容,眼睛里却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这眼光射得生气已尽的老太太心神不宁。她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一个决定断然形成了。 “载沣!”慈禧拼着力气叫了一声。 “奴才在!” 载沣立即就地跪下。这时世续、张之洞已走出帘外,听到这一声喊,也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一颗心惴惴地望着帘子。 “你过来一下!” “喳!” 世续、张之洞知道老佛爷要单独跟摄政王说话,便转身走出了后殿。 “载沣。”慈禧望着即将成为皇帝本生父的年轻侄儿,把原本低沉的声音再压低,“袁世凯要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的事,你听说了吗?” “奴才不知。”载沣紧张地回答。 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如此懵懂的人,能当好摄政王吗?慈禧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事已至此,再别无选择了,她不得不扶他上马,并为他扫除拦在马头的那块大障碍。 “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没有查实,但无风不起浪,总有点来由。”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佛爷,头脑的清晰、办事的果决仍不减丝毫。“袁世凯这个人,我观察多年了。此人貌似大忠,实为大奸,他不但是你们父子日后的敌人,也可能是我们整个满洲的敌人。” 载沣明白过来了,今夜的召见,何以没有奕劻和袁世凯的参加。他对袁早已嫉恨在心,听太后这么一说,立即气势汹汹地接话:“袁世凯阴险桀骜,奴才也早虑他久后必生变异,以后一定要狠狠管束他。” 载沣想到自己已是摄政王了,只要皇上、太后一死,他实际上就是大清王朝的皇帝了,到那时,袁世凯还能不听他的? 慈禧吃力地摇了一下头:“你不是袁世凯的对手,你管不了他。” “那么奴才将他削职为民,解除他的一切权力,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载沣虽然对太后这句话不服气,但他不敢反驳,只得再拿出一招来。 “载沣!”慈禧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记住汉人的一句古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我一向很服膺。对付袁世凯,不是罢官就可以了却的。你执政之初,便要寻一个借口,将他杀掉,为你们父子,也为我们整个满洲去掉这个隐患。” “喳!”载沣惊得合不上口,他没有想到垂死的老伯母还有这种大丈夫式的魄力。 “你赶快回府去,把溥仪抱进宫来。”慈禧又一次无力地扬了扬右手,补了一句,“要记住我的话。” “奴才记住了!”似乎顿添了无穷勇气,年轻的摄政王刷地站起来,迈开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养心殿后阁。 一个时辰后,中国末代皇帝溥仪被一顶大轿抬着,躺在奶娘的怀里,含着乳头,半睡半醒地离开醇王府,在十六盏大红宫灯的导引下,通过大清门进入紫禁城后宫。三 徐世昌来到袁府,为把兄弟画策渡难关 第二天早朝时,世续向阖朝文武大臣宣读召溥仪进宫、授载沣为摄政王的圣旨。一股浓重的阴影罩在大家的心头:皇上一定是生命垂危了! 清朝从康熙晚年开始传下一道规矩:不预立太子。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从皇帝身上掏出遗嘱,并开启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的金匮,将金匮所贮藏的继位人名与遗嘱一起对照,无误后当众宣布。光绪皇帝无子,现在将溥仪接进宫,又授其父为摄政王,无疑溥仪就是大阿哥,无疑皇上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家都心头沉重,有一个人除沉重外,比众人还多一番恐慌,他就是袁世凯。听了这两道圣旨后,他第一个意念就是:怎么能和大家同一个时刻听到?事前怎么能不知一点内情?袁世凯当然知道,自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后,军机处就成了国事的最高决策机构,军机大臣就是国家的当政者。国家大事,没有一件不是和军机大臣商量的。立大阿哥这样的头等大事,他,一个军机大臣,居然事先一无所闻,事后与普通大臣一样,由宣召而得知,岂非咄咄怪事!眼下朝廷的权力将移交到载沣的手里,联系到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戊戌年告密案,这不明摆着是载沣在有意排斥吗?老佛爷还没有死,他们便动手了;老佛爷一旦山陵崩,那刀不就会架到脖子上了吗?袁世凯想到这里,不觉周身凉透了。他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望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副“清也吾所望,贫者士之常”的联语出神。这是生父袁保中特为他而书写的。大富大贵、红得发紫的袁世凯,此刻似乎从这副联语中领悟到了平时不曾想到的深远含义。 “爹。”不知什么时候,袁克定进来了,对父亲说,“梁士诒昨夜告诉我一件事。” “啥事?”袁世凯警觉地问。 “城里这两天都在说,爹要拥立振大爷继位。” “混蛋!”袁世凯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参与立嗣的大事,一定是这个谣传刺激了老佛爷。他气得嚷道:“这些烂嘴烂舌的家伙,非千刀万剐不可!” “爹,听说召醇王府的溥仪进宫了,那未来的皇上不就是他吗?”袁克定悄悄地问。他知道,今早发生的事,与昨夜听到的流传,对父亲一是多么不利。他特为来向父亲献一条解救之计。见父亲黑着脸不做声,他小心翼翼地说,“儿子刚刚路过什刹海,见醇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贺喜的人填满了王府门前的几条胡同。儿子想,爹和摄政王同为军机大臣,是不是也去一趟醇王府呢?” 去醇王府,借道贺为名,与载沣好好地畅谈一番,向他解释清楚,当年置皇上于很不利的政变案,根本不是自己向老佛爷告的密。对他说明白,自从杨翠喜事件发生后,自己对载振的看法大变,载振根本不是做大梁的料子,这两天京师里的谣传纯属无稽之谈。说得投机时,再给载沣塞张百万两银票。不要说儿子即将当皇帝,老子就不愁没银子了,老佛爷富有四海,但她的开支仍由内务府安排,她也常常愁银子不够开销,指望臣工们给她送礼,何况还没掌实权的年纪轻轻的醇王爷!对,一贯相信钱能通神而且将此道运用得十分圆熟的袁世凯,决定接受儿子的意见去试一试。 “好,你去准备下,我过会儿就去。” “是。”袁克定见自己的主意被父亲采纳,心中得意,他转身出门。 儿子刚出门,袁世凯转念又想,万一载沣那小子新恶旧怨交织一起,加之今日的无上权势,摆起臭款来拒不相见,那岂不太失面子了,不如让克定先去试探下。他把儿子叫进来吩咐道:“你先去醇王府递个片子,见到摄政王后当面告诉他我晚上去拜会。” “也好。”袁克定十分机灵,他立时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袁克定带上一个书童,兴冲冲地赶到醇王府。这里仍然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比起半个时辰前来似乎还要热闹了。袁大公子亲自来到王府门前,在门房头目的手里塞了一张百两银票,请他快点进去通报。 门房头目见袁大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早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忙给他倒茶递烟。安排好后,自己亲自进府察告。 袁克定跷起二郎腿坐在门房里,见那些郎中、员外郎等中级以下的官员们都被拒之门外,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也只是进去之后不过几分钟光景便出来了。拦在门外的人面孔沮丧,参谒出来的人则趾高气扬。袁克定看着这一幅趋炎附势图,心里骂道:“哪一天,我也要叫你们这些奴才们到我袁府门口来表演表演!” 袁克定正在得意时,不料门房脸色尴尬地对他说:“袁大公子,实在对不起得很,王爷他太累了,传令说免了。” 袁克定没想到,载沣居然不见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工商右丞,位在侍郎之下郎中之上,处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原在可见可不见之间。但是他,军机大臣袁世凯的大公子,载沣不见,显然是拒绝了袁世凯的讨好。 “袁大公子,这会子王爷的确忙得不得了,赶明儿个人少一点再来吧。那时王爷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袁大公子您呀!”接了袁克定一百两银子,门房头谦卑地哈着腰,编了几句话来安慰着。 袁克定只得怏怏起身,回家后向父亲说明。醇王府的拒绝,使袁世凯心中更添三分不安。就在他苦无对策的时候,天崩地裂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来得异常突然,异常离奇。 第二天傍晚掌灯的时候,从宫内传出噩耗:在位三十四年、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驾崩瀛台涵元殿。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一律缟素戚容,跪在乾清门外,恭听慈禧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贰,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祧穆宗毅皇帝为嗣。现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贰,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现承时事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案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侯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文武大臣们跪在萧瑟秋风中聆听圣旨,心中莫不满腹哀思。都说皇帝至高无上,主宰一切,而这位光绪爷载湉,却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帝王。 他四岁进宫,便在所谓的亲爸爸慈禧太后的严厉管束下,在大内后宫那一块窄狭的天地里请安、读书、吃饭、睡觉,既无父母的亲情疼爱,又无兄弟姐妹的手足嬉乐,那一种刻板、单调、冷漠、乏趣的环境养成他内向、孤僻、抑郁、懦弱的性格。长大成人后,又迫于慈禧的淫威,立一个他并不爱的女子为皇后,自己喜爱的妃子却不能亲近,到头来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慈禧推下井去淹死。亲政没有几年,又逢戊戌政变。从此便囚禁瀛台,失去自由达十年之久。他自叹不如汉献帝。其实这样的帝王,人生的乐趣,简直不如一个乡野的牧童,一个云游四方的流浪汉。许多大臣们想到这一点,莫不为他们的大行皇帝流下真情的泪水,怜恤他短暂的悲惨的一生。更有年老的王公们,想起从咸丰十一年来,四十七年里,亲眼看见了三个冲龄登基的天子,两个无儿无女寿不及中人的大行皇帝,他们从心里哀叹大清国运的多灾多难。然而,他们万没料到,还不到一个对时,近半个世纪来一直支撑着朝政、七十四岁高龄的慈禧太后崩于仪莺殿。 两天内连丧两宫,不仅清朝立国二百六十年来绝无仅有,在整个中国封建帝王史上也鲜有先例。一时间紫禁城里白雪铺地哀乐震天,一切国事几乎停办。上自军机处,下到国子监,京中各衙门的大小官员都投入了空前未有的国丧之中。京师街头巷尾、酒肆茶楼,各种说法都在私下里流传。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年轻的皇上前脚刚走,年迈的太后便后脚跟上,阎王爷怎么安排得这样巧?有一种传得比较广的说法,说是慈禧病重,袁世凯害怕慈禧死后光绪帝掌权,于己不利,于是向太后进谗言:皇上知太后病重有喜色,并对身边的太监说出头之日到了。太后听到后大怒,说我不能先他而死。二十一日这天,慈禧自知死期已至,命太监给光绪皇帝进毒药。光绪帝吃了毒药后立即死去,当天晚上托噩梦向太后索命。慈禧惊吓,第二天就死了。 这个传说通过袁克定传入袁世凯耳中,真令他有口难辩。他十分清楚,这无疑是在他的背上又捅了一刀子,前途对于他来说,真个是险之又险! 内宫里摆着两具梓宫。乾清宫里摆的是光绪帝的,皇极殿里摆的是慈禧太后的。从二品以上的大员们轮流日夜在两处守灵。 这些天里,袁世凯每一见到载沣时便有些害怕。载沣阴沉着脸,两只眼睛冷冷的,似乎含着凶恶的杀气。他知道大祸不远了。但是他,一个从小便不安本分敢于闯荡江湖的将门之后,一个青年时代便出生入死立功异域的骁将,一个这些年来训练北洋六镇并有意在其间培植亲信安插死党藏有远图的枭雄,怎肯束手就戮,眼睁睁地看着死之来临?他要与监国摄政王做一番较量。 他苦苦地思索着,烦恼、焦躁夹杂着几分恐惧,使他终日心神不宁,连平日最有兴趣的事都废弃了。这些日子里,他夜里独处卧室,九房妻妾,一个都不召幸。袁世凯的反常,给袁府上下带来一片惊疑。妻妾儿女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惟有大公子袁克定知道父亲的心事有多重。他也在挖空心思想主意,要为老头子分优解愁。 他背着父亲找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学部侍郎严修、陆军部侍郎荫昌、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及其兄直隶总督杨士骧。这些人都是他父亲的心腹,或蒙其拔擢,或受其恩惠,素日里与袁克定的关系也很亲密。但这些人既不知溥仪登基、载沣监国的内幕,表面上局面也还稳定,大家除叹息当此外患内优之际两宫同崩,少主践位,今后诸事更加难办外,也都说不到点子上来。袁家大公子又不好自己把底揭开,只能搓手干着急。 这天,袁世凯接到东北总督徐世昌从奉天发来的信,说他即日动身回京吊谒梓宫,到时会到府上来,与老友把酒畅谈时局。袁世凯看完信后心里一亮,徐世昌是生死之交,他今天的地位可以说完全是自己送给他的,何不向他兜兜底,听听他的口气。 五天后的一个傍晚,徐世昌出现在袁府大门口。当了一年多总督的徐世昌明显地发胖了。他本来身材修长,皮肤白哲,现在更显得气度雍容,不同凡俗。因为是国丧期间,他身着黑色布袍布履,脑后的长辫子上系着一根白布条。当门房传出“徐大人来访”的话后,袁世凯忙丢下手中的雪茄,快步走出书房,亲自来到大门外。 “菊人兄,一年多不见,你越发富态了。”袁世凯十分亲热地拉着徐世昌的手,满脸都是笑容。 “都说我发胖了,发胖不是好事,还是瘦一点的好。”徐世昌也很高兴,诡谲地望了老朋友一眼,轻轻地笑着说,“老弟,听说你又给我娶了一房弟媳妇,还是个苏州美人哩!你真艳福不浅呀!” 袁世凯倒是毫不顾忌,爽朗地一笑:“过会儿就叫她来拜见你这个老大哥!” “好哇,我正带回一张上等貂皮,就送给九弟妹做件坎肩吧!” “哎呀,劳你费心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小客厅。袁克定亲自张罗茶水,他恭恭敬敬向徐世昌递上一杯茶,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说了声“徐老伯请用茶”后便轻轻地退出了。 “克定这孩子很懂事!”望着袁克定的背影,徐世昌感叹地说。 “哪里,比起你的那几位世兄来差远了。” 袁世凯嘴里谦虚着,心里面对这个长子是满意的。正因为此,他始终保持着对于氏夫人的礼遇。还真是靠了这个结发妻子,给他生了个在众多兄弟中很有威望的嫡长子,这是今后维系这个大家庭的重要因素。 “唉,我那几个孽子要是赶得上克定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徐世昌从心里发出叹息,他的确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满意。 “说来说去,我家里也就一个克定强点,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克文,至今不成器,伤透我的心了。”袁世凯捧起墨玉杯喝了一口,那杯子里照例泡的是人参汤。 “克文那孩子聪明过人,我看他今后会成为一个大名人的。” “什么大名人,顶多不过是一个会做几句歪诗的风流浪子罢了。成天跟女人、戏子们混在一起,有哪点出息!”袁世凯说得嘴顺,他根本没有想到,克文的好女色,完全是老子的一脉相传。 中年好友相聚,儿子们的读书成才一类的事,常是他们的重要话题。这两位国家重臣,遭此大变之际,谈起话来仍不能免去这个俗情。 正说得兴起,按着父亲的吩咐,克定带着两个仆人推门进来。一个仆人在茶几上布下两只酒杯,两双玉筷,一壶伏牛山老窖酒。另一个仆人用漆木盘托着六碗菜,在茶几上一一摆开。 袁世凯拿起筷子指点着说:“菊人兄,知道你要来,早几天就叫克定通知厨房,特为你准备了几道下酒小菜。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好,好。”徐世昌边说边端起了酒杯。 “这是炒驼峰。这碗熊掌前天就炖起了,你看烂没烂。”袁世凯用筷子敲着碗边说。 “慰庭,你太奢费了,我们老兄弟聚会,你弄这些个名贵菜做什么?”徐世昌有个贪杯之瘾,但多年清贫的缘故,对于下酒菜倒并不讲究。这十年来虽渐膺显贵,饮食习惯却并无大的改变。他的筷子没有伸向驼峰熊掌,却从一个鱼碗里夹了一条鱼丝放进口里,嚼了一下说:“这鱼味道好,其实就只这碗鱼就足够了。” 袁世凯笑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鱼吗?” 徐世昌盯了一眼答:“像是鲤鱼。” “不错,是鲤鱼。你知道这鲤鱼出自哪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徐世昌放下了筷子。 “这是孟津的黄河鲤。”袁世凯的筷子在火红的鱼鳞上点了点。“只有孟津的黄河鲤才有这么红的鳞片,别处都淡些。” “孟津离北京有二千多里,这鱼运来不都坏了吗,如何保得鲜?”徐世昌惊问。 当年周武王兴兵讨伐商纣王,在孟津渡黄河时,有一条大鲤鱼跳进他的舟中,周武王视之为吉祥之物。李白的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其典便出于此。于是,孟津一带的黄河鲤就成了一味美馔。“我的一个本家在孟津做事,前些日子他来北京,送给我一个木箱子。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笑而不答。打开箱子一看,原来是一箱子猪油。我说你送这东西干什么,京师又不缺。他说别着急,好家伙在里面。他用手往猪油里掏,居然掏出一条鱼来,说我给你带来五条孟津鲤鱼,用这个办法保鲜。活脱脱的鱼往猪油里一塞,四面封好,不怕六月炎热,也不怕贮存三个月五个月,什么时候要吃了,从猪油里摸出来,除开不会再游水外,其他都与一条活鱼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