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吧!” 老头子把杨度领到一间旧青砖瓦房面前,手指敲打着窗棂说:“闺女,有客人来找你们了。” “刘大爷,什么样的客人?”屋子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个爷们,说是城里来的。” “城里来的爷们?不见!”年轻女子的声音里带有一点气愤。 “亦妹,开门吧,哪有客人来了不见的道理。”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接着这女子又提高嗓门,“刘大爷,您别见怪,我妹她就这个脾气。” 这时屋门打开了。牧羊老头对杨度说:“你进去吧,我走了。” 屋里走出一个青年女子,问:“客人您找谁?” 杨度看着这女子,觉得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愣了一下说:“我想见见静竹大姐。” “我就是,您请进来吧!”刚才吩咐开门的那个女子说。 杨度进了门。这是一间较大的房子,地面上铺着青砖,桌椅板凳等家具简简单单,也还收拾得干净整齐,靠窗户那面墙边砌着一个土炕,炕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的眼睛上蒙着一条花手帕。 “亦妹,给客人泡茶。” 杨度在桌边坐下,望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女人,心里想:她也叫静竹,如果她真是我的静竹那多好!他不觉又看了一眼。突然,他发觉这个女人很有点像当年的静竹。眼睛虽然蒙上了,但那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嘴唇,那张好看的瓜子脸,都与静竹一模一样。天下真有这样的奇事,名字一样长相也像,这一趟西山寻墓没有白费工夫! “先生,您请喝茶。”开门的女子端来一杯茶。 杨度发现,这个女子也盯着他看了一眼。对她,杨度越来越觉面熟。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亦妹”,他猛地想起炕上的女子是这样称呼她的。如一道电光石火似的,他记起来了,难道眼前的她,就是四年多前诉说不幸消息的亦竹?有这样的巧事吗? “姑娘,我想冒昧地请问一声,你的芳名叫什么?”杨度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彬彬有礼地问。 姑娘又将杨度盯了一眼,正要开口时,躺在炕上的女子代她回答了:“她叫亦竹,是我的妹妹。” “亦竹!”杨度蓦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亦竹妹妹,你还认得我吗?’我就是杨度杨皙子呀!” “什么,是皙子来了!”躺在炕上的女子惊叫起来。 杨度转过脸去,只见那女子死劲地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用力揉了揉眼睛,嚷道:“皙子,皙子!” 模糊的双眼慢慢明亮起来,站在屋子里的这个男人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五官端正的容长脸,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这不正是她多年来日思夜想时时刻刻不能忘记的心上人吗? 就在这时,杨度也看清了,这不正是自己的静竹吗?半个月来踏遍西山寻荒冢,原来她并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她活生生地在叫喊着自己的名字!杨度猛扑过去,抱住静竹,亲着她的面孔说:“静竹,是我,是皙子回来了!” 静竹睁大着眼睛,将杨度看了又看。突然,她把杨度死死地抱紧:“皙子,你终于回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静竹又闭上了眼睛,泪水涌泉般地冲破眼皮,沿着憔悴的面孔,流到杨度的衣袖上。 杨度喃喃地说:“那年亦竹说你死了,我没有来得及凭吊,这次我在西山找了半个月,我下决心要找到你的归宿。原来你没有死,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他摸着静竹的脸,一边替她抹去泪水,轻柔地说:“静竹,我的静竹,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为什么要和亦竹住在这荒冷的西山农舍,你告诉我吧,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静竹把杨度抱得更紧了,泪水越抹越多。她一直默默地听着皙子的絮语,心海翻滚着汹涌的波浪,幸福痛苦酸甜苦辣全部混合在一起…… 六 静竹做出异乎寻常的抉择 这些年来静竹的日子过得真不容易。离开了横塘院,也就断绝了财源,全靠着过去所积攒的一点银子度日。好在她和亦竹的手都很巧,小时候的苏绣功夫没有丢。一个偶然的机会,与大栅栏一家经营刺绣的老板联系上了。那老板十分欣赏两姐妹的手艺,与她们订下了长年合同,以二三成的代价收下她们的每件绣品,转手则获重利。静竹姐妹仍然感激他,因为她们再不愁手头的东西出不去。 吃穿虽能维持,然而精神上的苦恼却始终不能摆脱。静竹哀叹自己的命太苦了。不幸落入火坑,又背井离乡来到北京卖笑偷生。年纪轻轻的姑娘,心中有的只是酸辛,没有一丝欢快,惟一有过两天美好的日子,那就是与杨度在江亭和潭拓寺相处的时候。 杨度真可爱。他宛如一只羽翼刚丰的大鹏,很快便会展翅冲入云霄;他好像一株挺拔的新松,日后必定会长成参天大树。静竹真想立即委身于他。然而,在关键的一步上姑娘犹豫了。商人突然带她离开潭拓寺时,她本可以在纸条上再约一个会面的时间与地点,但她没有这样做,眼睁睁地失去了机会。 那以后到癸卯年的五年时间里,静竹一面思念杨度,盼望能再见到他,一面继续留意于其他的男人。要在污泥浊水中觅到清泉明溪是何等的艰难,莫说是英雄不可得,就是较为正派的人也很少啊!久处青楼的静竹慢慢地成熟起来了。她知道,男人可贵之处在于出众的才具,而更为宝贵的,则是有一颗真挚的心。故而当癸卯年得知杨度为她的死而晕倒时,姑娘在心里拿定了天塌地陷不能移易的主意:自赎从良,哪怕是做妾,此生也要跟他一辈子!后来得知杨度出国了,她又下了死决心:哪怕这一辈子孤身到老,也要等着他回来! 然而,漫长的岁月毕竟太难过了。潭拓寺定情的那一幕幕情景,就像刀刻铜铸般留在她的脑子里,每每浮现出来,令她流下半是幸福半是悔恨的泪水。她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皙子回来了。她叫着他的名字,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再离开,惊醒时却依然只见明月在天,孤身在炕,心上人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留给她的是更多的怅惘和冷寂! 三个月前,她突然得了一场怪病:好端端的,一下子双脚麻木,不能开步,只得躺在炕上。亦竹为她延医煎药,精心护理,但病情并未好转,她仍旧不能起身,躺累了,就在炕上坐一会。静竹心中更添几分痛苦:还不到三十岁就得了这种病,今后怎么办?痛苦得不能自拔的时候,她甚至想到了自尽。亦竹百般劝慰她,关心她,说:“静姐,你怎么能那样想?杨先生还在日本没回来哩,你不想见他了?” 听到这句话,静竹点了点头,望着这个胜过同胞的手帕姊妹,她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感谢。 苦难常使人心肠好。这些年来亦竹和静竹相依为命。她万分感激静竹将她救出火坑,一直将静竹当恩人看待,对于静竹心灵深处的忧思,她完全能够理解,很是同情。 亦竹今年二十岁了,出落得花儿朵儿似的。静竹常笑着对她说:“你今后会找个好丈夫的。”亦竹自然盼望能找个好丈夫,但她却不愿意离开静竹。特别是这几个月来,静竹瘫在床上,亦竹更觉得不能出嫁了。但事情恰恰就出在这个时候。 上个月,丹花过生日,请她们去横塘院聚会。过去在院里的时候,小姐妹们谁过生日,大家都凑份子,摆桌酒公请寿婆。别看妓院里一天到晚笙歌笑语不绝,但那种欢乐都是做给缥客们看的,出自内心的愉快少得可怜。只有小姐妹生日这天吃寿酒,大家脸上的笑容、口里的曲子才是从心里发出的。 离开横塘院后,除开小姐妹的生日这几天外,静竹亦竹平时就不再去了。丹花是她们的好朋友,这几年来她们每年这天都前去祝贺。这次静竹不能去,亦竹便一个人进了城。姐妹们见面非常亲热,谈起静竹的病又都叹息。吃饭的时候,一个名叫杏儿的姑娘带来一位客人。客人很年轻,长得也清秀,穿着特别考究。他举起酒杯,祝丹花生日过得快乐,又依次与各位姐妹碰了杯。在与亦竹碰杯的时候,他着意将她看了一眼。杏儿介绍说:“这位姐姐早就离开横塘院了,她至今还是个黄花姑娘身子哩!” 说得亦竹脸红到脖子根上,气得狠狠地朝杏儿的肩上捶了一下。 谁知第三天,杏儿和丹花一起到西山专给亦竹说媒来了,求婚的居然就是那个年轻的嫖客。说出背景来,令两姐妹吓了一大跳,原来此人乃当朝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杏儿将这门亲事说得千好万好,家庭的烜赫自然不消说了,袁二公子本人是既风流多情又才气横溢,杏儿说得口水滴滴的,又叹息自己没有亦竹的漂亮,袁二公子看不上。她劝亦竹赶快答应,有个这样好的主家,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丹花也说是个好主。但亦竹不点头。她主要是不愿意离开病中的静竹。静竹很感激,劝亦竹,人还是要嫁的,万不可因她而误了自己的终身,不过这事要谨慎,不能轻易应允。她托丹花打听清楚袁二公子的为人,半个月后再议。丹花答应了。 杏儿、丹花走后,两姐妹商量这事。对于出入妓院的男人,静竹了解得很多。她告诉亦竹,嫖妓院的世家少爷,十之八九是没有出息的纨绔子弟,对他们不能托以终身。这些人大多轻薄脆弱,而他们的家庭又自恃门阀高贵,不能容忍青楼出身的女子,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悲剧是很有代表性的。当然,天下万事万物都有例外,如果这个袁二公子真是个诚实人的话,那自然是三生有幸了。所以要托丹花打听一下。亦竹完全同意静竹这番话。 半个月后,丹花一人来了,她把所得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们。果然如静竹所说的,这个袁二公子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他是八大胡同里的常客,戏园酒馆里的主顾,年纪虽不到二十岁,除开正妻外,大大小小的妾不知娶过几房了,再倾心的女子,过不了三五个月他便不爱了,又去找新的。亦竹一听连连摇头,说这样的人哪怕他家有金山银山,他的才有七斗八斗都不嫁。但袁二公子不死心,前几天又打发杏儿专程来,并送下一千两银票作为聘礼,无论如何要来迎娶亦竹。两姐妹正在为此事犯愁。亦竹不见城里来的爷们,也就是冲着袁家而发的。 昏黄的豆油灯下,简陋的泥土炕前,杨度静静地听静竹诉说往事。静竹很兴奋,满肚子的话总是讲不完,丹凤眼里流光溢彩,瓜子脸上红霞满布。陪坐一旁的亦竹惊异地发现,与素日苍白无神的面容相比,眼前的静姐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在杨度的眼里,虽已十年过去,他心爱的姑娘却并没有变化,依然是江亭相遇、潭拓寺定情时那样令他心摇神动。 静竹从苏州说到北京,从横塘院说到西山,她向他解释潭拓寺爽约的原因,她向他说明死葬西山谎言的苦心,说得杨度热血在胸腔里激荡,热泪在眼眶里徘徊。十年了,整整十年,今夜他才知道静竹的家世身份,才知道静竹为他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眼前的这位静竹,不就是又一个为情而生死相许的姑娘吗?她尽管出身卑贱,她尽管病瘫在炕,杨度依旧如当年般地爱她,并决心娶她过门。但现在自己不是十年前的单身一人,已有黄氏在室,她愿意做二房吗?杨度心里在犹豫着。 静竹更是全身心地在听杨度说话。听他讲戊戌年如何失望地离开北京,癸卯年又是如何在北京寻觅,听到她的死讯之后又是如何地悲痛,后来又如何因“梁头康足”之祸而匆忙离开北京,去日本前夕终于无可奈何地与黄氏结婚,以及在日本的岁月和这次的重来京师。杨度把什么都对静竹说了,说得是那样的情深意厚,那样的恳挚率真,听得静竹不时抹着泪水,绣花手绢湿了一条又一条! 这个令她铭心刻骨思念了十年之久的情郎,突然间仿佛从天而降似的来到西山。她甚至怀疑这不是真的,这是梦,这是千百个美梦中的一个。她不由得将杨度的手摸得紧紧的,再用手指细细地抚摩着。这不是梦幻!这是一只真实的强劲的滚动着血液的男人的手。人也没有变。尽管十年来风雨沧桑,他成家立业了,但他倜傥的风度,他纯真的情感,仍旧是十年前那个落第的举子,那个在佛祖面前立下宏誓的血性男儿。她热切地问他,那块绿绸包的拜砖带来了吗?杨度猛地一惊,是的,当年静竹如同掏出一颗心似的把那块拜砖送给了自己,回家后把它锁进了柜子,后来流亡日本没有带上,再以后就渐渐把它给忘记了。若不是静竹提起,他也许再也不会想起它,杨度觉得很惭愧,但他不愿说谎,只好告诉她拜砖一直珍藏乡下老家中。这句话却令静竹的心冷了好长一会儿。 他们整整谈了一夜,直到天大亮时,杨度才困倦地和衣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亦竹也到另一个房间去睡觉了。静竹坐在炕上,望着身边熟睡的皙子,自己毫无睡意,她在思考着今后的日子…… 中午,三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餐午饭。饭后,静竹对杨度说:“皙子,你看亦妹这件事如何处理?” 杨度问亦竹:“你自己的主意拿定了吗?” 亦竹坚决地说:“我是决不嫁那个花花公子的。” 杨度点点头说:“你有这个决心就好。袁府一家我很熟,袁克文我也见过。他人很聪明,品性也不坏,只是生活上太放荡了,这是大家公认的,我也不主张亦妹嫁给他。” 静竹握紧杨度的手说:“皙子,这事就求你帮忙了,你去跟袁家的人说,就说亦妹不愿意,请他打消这个念头。丹花硬留下的这一千两银票,就烦你退给袁府。” 静竹从枕箱里拿出那张银票塞给杨度。 杨度接过银票,把它放进口袋,思索片刻说:“那袁克文是个任性的公子哥儿,他爱着的人要他放弃,不是容易的,这事还得想点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听杨度这样说,亦竹心里又不好受了。 “莫着急,办法总是有的。”杨度安慰她。 “我倒有个主意,就不知亦妹愿意不愿意。”过了好长一会儿,静竹慢慢地说出一句话来。 “静姐,什么主意,你只管说,愿意不愿意,我们姐妹好商量。”亦竹催道。 静竹抿着嘴半天不做声。杨度望着她,只见她面容憔悴,两眼乏神。昨天谈话时那种照人光彩消失了许多。他心里怜恤道:“这十年岁月的确将她打磨得够苦了。” “静姐,你说呀!”亦竹又催促。 “亦妹。”迟疑了很久,静竹终于开口了,“为了使袁家二公子打消念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知道,亦妹是有主的人,这个主就是皙子。” “你说什么!”杨度和亦竹同时吃了一惊。 “你们听我说。”静竹凄然一笑。“皙子可以对袁家的人说,四年多以前,你就用重金把亦妹从横塘院里赎了出来,当时因事出仓促而来不及完婚,这次来北京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我可以为此事做证,若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请丹花也做个证人。亦妹既然是皙子的人,袁二公子大概也不好意思强抢了……” “要不得,这个办法不好!”不待静竹说完,杨度立即反对。“这样的大事是不能说谎话的。我跟袁大公子是结拜兄弟,时常往来,他知道我欺骗他家,那会很生气的。” “哟,你还跟袁二公子的哥哥是结拜兄弟,那这事就更好办了。”静竹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皙子,谁叫你欺骗袁家了!我说的是真话,你把袁家的聘礼退了后,就立即与亦妹拜堂成亲。” “那哪儿行!”亦竹又羞又急,脸顿时涨得通红。“静姐,你盼杨先生盼了整整十年,好容易盼来了,怎么又不跟他好了?” 杨度也紧紧地把静竹的手攥着,动情地说:“静竹,我要娶你,我要娶的是你呀!亦妹的事再想别的办法。” 静竹的手冰凉冰凉的,被杨度攥得发痛。她没有抽出,让他死死地攥着。她闭下眼睛,一行泪水汩汩流出,直流到杨度的手上。静竹出乎常情的神态,令杨度的心几乎碎了。 “皙子,我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但我们没有缘分呀!”亦竹给静姐抹去眼泪。静竹斜靠在墙壁边,叹了长长一口气,说,“戊戌年潭拓寺聚会,我本预备第二天把一切都对你说,不料第二天一早我不得不离开那里。那时我就想到,我们可能前生无缘。癸卯年,我打发亦妹在长郡会馆天天等你,却一直没有把你等到。又谁知突起变化,你跑到日本去了,再次失之交臂。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我又病瘫在床不能起身。三次机会都不能使我们结合,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吗?” “不!我们有缘,我们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杨度几乎喊起来,“你不要乱想,你还年轻,你会很快好的!” 亦竹也抱着静竹哭了起来,抽泣着说:“静姐,你不要乱想,你会与杨先生生活得很幸福的。” 静竹轻轻地摇摇头,泪水一串串地滚了出来:“这些年来,我信命了,我是个苦命人,皙子命大福大,我和他不能相配。” 静竹把手从杨度的手中死劲地抽出来,搂着他的脖子,两眼直直地望着他的脸,说:“皙子,实话跟你说吧,我不能配你,我是个出身青楼的女子,遭受过肮脏男人的作践,我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我不能为你带来体面。倘若是三个月前,我的脚好好的,我可能下不了这个决心。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狠下心来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我不能害了你。皙子,我的好兄长,你能体谅我这颗心吗?” 杨度听到这番话心如刀割,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抱着静竹大哭起来,连声说:“静竹,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 亦竹也伤心得哭泣不已。 好长一会儿,静竹松了手。她拿起身边的花手绢,温柔地给杨度擦去了眼泪,像大姐姐哄弟弟一样地说:“皙子,你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汉的眼泪是血,不像女人,女人的眼泪是水。女人哭了,心里就舒坦了。我现在好受多了。” 静竹硬着心,拼命地在脸上装出笑容来,温存地说:“我虽然不能做你的妻子,但我今生今世能结识你,我也知足了。自古以来烟花女都是男人的玩物,有几个能得到男人的真情?我一个平平常常的苏州女子,能在京师茫茫人海中遇上你;十年磨难,今日重逢,你依然还爱我。这些,已使我胜过古往今来千万个薄命女子了。我静竹能不满足吗?” 静竹说得太认真太动情了,病躯使她的一口气接不上来,亦竹给她抚抚心窝,杨度也在她的背上轻微地拍打。歇了一会,她又说:“皙子,我的好兄长,你听妹妹一句话,娶下亦竹吧,她是一个心地最善良的好人。虽然不幸也被卖到横塘院,但她至今还是一个干净的姑娘身子,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不会亏待她!” “静姐!”亦竹喊了一声,下面的话不知如何说下去。 杨度两眼直直地望着静竹越来越惨白的脸,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亦妹,你今年二十岁了,该嫁人了;若还不出嫁,今后少不了又会有这样的麻烦事来。我为你仔细考虑过,嫁个轻薄子弟,会毁了自己一生;嫁个高门大户,你毕竟在横塘院呆过,那种家庭你难以安身。皙子的为人你也清楚,你和他结合,他会疼你一辈子的。再说我吧,我今后也就有了依靠。你若嫁给别人,我难道还能跟着你去吗?你嫁给皙子,我自然还是和你们住在一起,我们姐妹永远不会分离,我和皙子也可以天天见面。我的病若好了,我还能为你们照看孩子,操持家务。只是有一个遗憾,要委屈你做二房,这是最大的不足。自古人生难得周全,亦妹,咱们就认了命,缺这一点吧!凭你的贤淑,今后也能与大夫人相处得好的。” “静姐!”亦竹哭喊着,一头栽倒在静竹的怀里。“我不嫁人,我一辈子招呼你!” 从心里来说,杨度也很喜欢亦竹。亦竹也漂亮,尤其是她与静竹相依为命的特殊经历,更令杨度珍惜。但不娶静竹而娶亦竹,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静竹,我们不谈这件事好吗?下午我就进城去,为亦妹的事去找袁克定,先把聘礼退了再说吧!” “好。”静竹答应着,把亦竹从怀里拉起,揩掉她脸上的眼泪,浅浅地笑道,“亦妹,你真的福气好,恰好这时皙子来了,解决了这个难题。你应该庆幸,应该笑。” 亦竹定下神说:“静姐,你说得对,杨先生来的真是时候,退掉了这份聘礼,我一辈子都要感激杨先生。” 静竹说:“今天是我们重逢的大喜日子。亦妹,我们姐妹好久没有弹琴唱曲了,你把琵琶给我拿来,我弹,你唱一曲,既庆贺我们的重聚,又预祝皙子退礼成功。” 亦妹起身,从里屋抱出一个琵琶。她拿布将琵琶上的灰尘擦去,又将弦调了调,递给静竹。静竹接过,凝思一会,然后轻轻地弹起来。琵琶声时慢时快,时轻时重,飘柔细软如春风化雨,清脆铿锵如珠玉落盘。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当年,就是这优美的琵琶声把他召进了竹林,寻到了她。春江花月夜的如幻如梦的意境,静谧竹林中的如诗如画的聚首,这奇异的时刻,在一对情窦绽开的青年男女的记忆中,它的韵味,它的意蕴,要胜过自然美景的百倍千倍,而且随着时空的推移,在他们心中那块浩瀚的天地里,将会变得越来越圣洁,越来越回味无穷! “亦妹,唱一曲吧!”静竹温软地对亦竹说。 亦竹微微点头。一曲引子过后,亦竹清亮的歌喉随着琵琶乐曲唱了起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胜把银玒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杨度胸腔中的热血又重新涌动起来。 七 看到《大周秘史》的扉页题辞,袁世凯有意成全杨度 杨度一回城后,就打发何三爷送封信给袁克定。 袁克定虽然挂着个农工商部右丞的职务,但他对农工商一点兴趣都没有,一个月难得到部里去一两次,他的兴趣在政治上。 有一天,袁克定到槐安胡同聊天,问起王闿运。杨度与袁大公子谈起了自己的老师。讲叙老师是怎样在肃顺家当塾师,又怎样劝曾国藩自立为帝,晚年又怎样将他的帝王之学传给了自己。那天杨度的兴致极高,不仅高谈阔论历代王朝的兴衰史,还把去马王庙拜访胡道士的故事都翻了出来。说得袁大公子对帝王之学崇拜不已,临走时,又要去了那本《大周秘史》。他关起门来,在家里足足看了三天,觉得受益匪浅。尔后,袁克定又常常去槐安胡同,与杨度谈东西各国宪政。杨度滔滔不绝地讲叙宪政之学,从中国古代的大同思想讲到日本的明治维新,时而中文,时而日文,间或又搬出一本本砖头厚的硬壳洋文书籍来,熟练地从中为自己的立论查找证据。袁大公子对把兄的学问和辩才确实佩服。 听说二弟看中了把兄的情人,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袁克定笑着对杨度说:“不要紧,放心吧,弟媳妇会还原成嫂子的!” 袁克定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他找二弟谈话,说明亦竹早已名花有主,不如放弃时,克文根本听不进。他倒要大哥为他说项,劝杨度放弃。克定摆出嫡长子的身份来教训二弟,但克文毫不买账。说到后来兄弟俩争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袁克文知道大哥在父亲眼里的分量,估计自己敌不过他,便去找嗣母沈氏。沈氏是长妾,又与袁世凯共过患难,在袁府中的地位仅次于夫人于氏。沈氏对克文向来是一味纵容,她安慰嗣子:“不要紧,妈给你做主,你喜欢的姑娘都娶不过来,还算袁府的二公子吗?” 趁着当夜值宿的机会,沈氏向袁世凯吹枕头风,说克文如何如何喜欢那个姑娘,做父亲的理应成全儿子。 袁世凯听在耳里,没有做声。克文的情人做了袁府的八姨太,做父亲的觉得对儿子有所亏欠。现在克文又看中了一个女孩子,他当然应该成全,并愿借此机会多送点珍宝,用以弥补先前的过失。但这女孩子又偏偏是杨度的人,袁世凯有点犹豫了。 第二天,克定果然来向父亲禀报,请父亲命令二弟收回聘礼,成全杨度和亦竹的好事。 “克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怎么会肯放弃呢?” 袁世凯嘴里含着一片人参,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细嚼。这人参是保定军官学堂总办段祺瑞送来的礼物,它是真正的长白山野参,行家鉴定这棵参至少在山里长了五百年,不到一斤重,段祺瑞花去了二千两银子。袁世凯又添了一房娇妾,正需要这东西,这段时间天天不离口。 “父亲,二弟在这方面很任性,简直到了胡来的地步。”袁克定垂手侍立一旁,在《曾文正公家训》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大公子,十分注重上下尊卑礼节,他跟父亲及生母于氏说话的时候从不坐,不管说多久的话都站着,而且不露一丝倦意。“您可能不知道,他从苏州回来不到四个月,就娶了两个妾了。第一个过门一个多月,他就把人家遣出去。第二个跟他也没过上两个月,就因为看上了这个亦竹,又嚷着要把她遣出去。他现在喜欢亦竹,用千两银子聘过来,新鲜个把两个月,又会不要了。这不是造孽吗?” 因为与父亲住在一起的缘故,袁克文极不情愿地赔去了正在火热中的郭氏,他吸取这个教训,借口北洋公所的房子不够住,在东条胡同买了一所房子,带着夫人刘氏和妾孙氏住在那里,所以他娶妾遣妾的事,袁世凯并不知道。当然,其他人都知道,只是怕得罪克文和溺爱嗣子的沈氏,而不敢告诉袁世凯。克定要为杨度帮忙,也恼火二弟的荒唐,不得不把这事捅出来。袁世凯果然生气了。 “这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样胡来?哪天我要抽他一百鞭子!” 对于犯事的儿子,袁世凯常常亲自拿鞭子抽打。发怒的时候,他甚至一连抽几十鞭子,把儿子打得遍体是血,在地上翻滚哀嚎,他也不怜恤。就因为这,儿子见了他,都如鼠儿见到猫一样。在他十多个儿子中,惟一没有挨过鞭子的便是克定。 “他喜欢哪个姑娘,要过来,跟人家一心一意过日子倒也罢了,像现在这般走马灯样的换人,家里怎么能赞同?何况杨皙子与这姑娘早已定了情,花了大银子将人家赎了出来,二弟快乐个把两个月就丢了,皙子却要痛苦一世,也太不合情理了!” 袁克定的话有道理。袁世凯略微点了一下头,问:“你这段时期与杨度交往,此人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是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假名士?” “父亲,儿子正要向您禀报,这个杨皙子是个极有才能的人。” 袁克定把在槐安胡同与杨度谈宪政的情况向父亲作了汇报。袁世凯不时摸一下硬挺的一字胡须,认真地听着。 “父亲。”袁克定压低了声音,弯腰对着袁世凯的耳朵说,“杨皙子得其师壬秋先生帝王之学的真传,依儿子看,他很有点房玄龄的遗风。” “是真的吗?何以见得?”袁世凯侧过脸来问,他对儿子这句话很有兴趣。 “有一天,儿子问他王氏帝王之学是什么。他从先天下午一直说到第二天凌晨,将其师的帝王之学说得精彩至极,令儿子怦然心动,暗思今日房玄龄已降世,可惜不见唐高祖。” 袁克定表面恭敬礼让,犹如谦谦君子,其实野心大得很。六年前,袁世凯为他和克文聘了一个扬州人方地山为家庭教师。此人十岁中秀才,是个早发的神童,但后来试场中却不得意,并未中举人、进士,于是进了北洋武备学堂当教习,同时也为天津的《大公报》写文章。方地山的文章写得好,文名也便越来越大,终于被袁世凯看中延为西席。方地山饱读经史诗文,自视绝高,但文人习气极重。他一面自许为管乐诸葛之材,一面又诗酒风流,放荡不羁。他的这两个方面深刻地影响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秉性悬殊的学生。其放浪形骸传给了克文,其政治野心感染了克定。有一次,他曾经十分认真地对克定说:“我熟研史册,默观世事,深觉今天的天津就是当年的太原,宫保大人乃唐公李渊,大公子即秦王世民,愿好自为之。”此话被克定牢牢记在心中。看着父亲的事业越来越红火,他也越来越相信老师的预测,暗中隐隐以李世民自期。当然,这种期许只能藏在心底深处,包括父亲在内,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半点。今日灵感忽至,他有意泄露半句,以窥父亲的态度。袁克定说完后,目光注视着父亲。 袁世凯停止了口中的咀嚼,两只眼睛发出闪亮精光,一只手紧捏着丰厚的下巴,沉吟片刻,突然虎地一下站起,盯着儿子厉声喝道:“谁说没有唐高祖,时机不到而已!” 袁克定又惊又喜地答道:“父亲说得对,只要时机到了,天会降唐高祖,百姓也会拥戴唐高祖。” 袁世凯在书房里“笃笃”走了两步,重新坐下,对儿子说:“自古至今,具有开基立国本事的人,朝朝代代都有,只是革故鼎新的时势不易具备罢了。一旦时势具备,便自有应时而出的人物。唐高祖、宋太祖等人固然是人中之龙,但也并不是那样高不可攀的。你读史书,要从这些个道理上用功。当然,今天是我们父子家里私谈,你不能对外面乱说。懂吗?嗯!” “懂吗”这两个字,常常是袁世凯对下属晚辈训话时的结束语,有时在“懂吗”后面再加一个“嗯”字。凡说这种话的时候,听者不能有丝毫的疑问提出,必须不折不扣地去坚决执行。克定熟谙父亲的脾性,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儿子懂。” “你知不知道,王壬秋的帝王之学是一门并没有成功的学问?”袁世凯从口袋里又摸出一片人参来放进嘴里。 袁克定从书案上捧起墨玉杯,双手递给父亲。袁世凯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一边的茶几上。 “王壬秋早年游说诸侯的事,儿子也略知一二,那天儿子也问过杨皙子。他说其师的帝王之学,作为一门学问来看,是了不起的,作为一番事业来看,的确没有成功。原因不在学说的本身,而在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无论是肃顺还是曾国藩,都不是值得辅佐的人。” “哼!”袁世凯从鼻孔里冲出一个字来,像是冷笑,又像是讥讽。“杨皙子现在奉行乃师的这个学说,就会遇到值得辅佐的人吗?” “杨皙子对儿子说过,他的帝王之学比起其师来有发展,他把洋人创造的君宪制加了进去。他说,改朝换姓,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动,没有重大的天灾人祸作为背景是难以成功的。他不主张革命,认为中国目前不具备革命的条件,孙中山、黄兴也难说是命世之主。若行君宪则顺天应时。君宪制的内阁总理其实就是一国之主,但名义上却未变换朝代。杨皙子说可惜其师年轻时,君宪学说未传入中国。若当初以内阁总理来游说肃顺、曾国藩,则会成功,因为他们可以免去篡逆的罪名。所以,杨皙子说,他的学说是王氏帝王之学加西洋君宪学,也可以称之谓新帝王学,而此新帝王学在今天的朝廷里是有可值得辅佐的人的。” “他具体说谁了吗?” “没有。”克定知道父亲的心思,但杨度并没有说出“袁宫保”三个字来,他也不好捏造。“父亲,杨度还有一本从卜者手里得来的奇书,名叫《大周秘史》,是当年吴三桂手下的一个大臣,在大周政权失败后偷偷写下的一部史册。儿子看过,受益不小。儿子想把这本书推荐给父亲看,见父亲这一向很忙,故未提起。” 袁世凯一向祟尚实干,不把太多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但出身书香门第的他决不是武夫莽夫。小时候在父祖辈的严格督促下,他也曾认真读过四书五经,练就一手端正的楷书,也能写得出通顺的文章,做得出规矩的律诗。他因此也看重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有经济之术的读书人。于军政有用的书,他也间或读读。吴三桂这个历史人物,袁世凯对之有浓烈的兴趣,特别是他身边人所写的秘史,其中一定有许多外人不知的东西。袁世凯正需要这种书,他盼咐儿子:“你去拿来,我翻翻。” 袁克定从自己房间里拿来《大周秘史》,双手呈给父亲。袁世凯接过,前前后后地看了看,又翻开内页来仔细瞧。“这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书。”他以行家式的口气做出结论,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第一页,赫然见扉页上题着一段短文: 世人皆曰吴三桂为叛臣逆子,吾独谓三桂一时人杰也。观其少封通侯,雄踞边关,明廷倚重,满人畏惮,当是时,昂扬乎一代名将 也。当李闯发难,崇祯自戕,中原无明君,关外有英主之时,三桂独能审世变,识时务,引满洲铁骑入关,速平内乱而宁静华夏。其多 次规劝满主重汉人,复唐制,用旧官,慎杀戮,实安邦之良策,治国之佳谟。后多尔衮氏屠城焚室,血洗江南,乃满人野性之暴露,初 非三桂本意也。 有鉴于此,三桂移居云南,阳受藩王之封,做朝廷顺民,暗中招兵买马,铸钱囤粮,欲图汉人复兴大业,虽兵败垂危,楚歌四面, 犹登台祭天,建号改朔,其事败则败突,然大周一朝,孰能从史册上抹掉?即此一举,非大英雄能为乎?何况国丈席上,识真美人于风 尘之中;千里驱兵,救爱妾于敌军之手;十里笙歌鼓乐,通宵香花灯烛,迎圆圆于血火战场之上。古今中外,有如此之真男子如此之真 名士乎?吾谓吴三桂一时之人杰,当不为故作高论耸人听闻也。 杨皙子识于抚剑观书阁 袁世凯笑道:“杨度不人云亦云,倒也难得,看来此书对吴三桂有些不同流传的记录,我翻翻看。” 袁克定说:“儿子看杨皙子这人有过人之识,日后有可能成为父亲身边的房、杜。”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父亲,见父亲的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他心里高兴,忙回到主题:“儿子想,父亲不如卖个人情给他,命令二弟收回聘礼,成全他的好事。二弟的性格我知道,他顶多难过十天半个月,待再遇到一个漂亮女人,就会把一切都忘记了,而杨皙子却会感激一辈子。您看呢?” “行!”袁世凯不再犹豫了。“你去告诉克文,人家的女人不能强要。” “是!”克定高兴地答应,正要转身离开书房,又被父亲叫住。“你还要正告他,今后要老老实实地读书,学习做事,若再这样今日一个明日一个地换小老婆,看我不打断他的脊梁骨!懂吗?嗯!” “儿子这就去告诉二弟!”八 即使是秉承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杨度也甘愿为袁世凯驱驰 当袁克定把他父亲的决定告诉杨度时,杨度对袁世凯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激,迫不及待地赶到西山,把这个喜讯告诉静竹和亦竹。亦竹满心欢喜。静竹则是又高兴又痛苦。她深深地爱着皙子。多年来,皙子是她整个生命的支柱,而现在她却不能和皙子结为夫妻,她能不为此悲伤吗? “静竹,这两天收拾一下,我回城去叫一辆大马车来,把你和亦竹都接到城里去。槐安胡同的房子很宽敞,住城里到底比住西山好些。”杨度兴致勃勃地说,“亦竹这下解脱了忧虑,慢慢地,我再替她寻一个婆家。静竹,你安心把病治好,病好后我们就完婚,今后再不分开了。” 杨度这番深深的情意,使静竹十分感动。杨度愈是这样地爱她,她愈觉得自己要为心爱的人着想。病得这个样子了,不但不能给他带来欢乐,反而要给他增添很多麻烦,静竹心里如何能安?她下定最大的决心,要以最恳切的态度来说服杨度。 静竹握着杨度的手,双眼啥着泪花说:“皙子,我和亦竹这就搬到槐安胡同去,但你必须接受我的要求,否则我就不去。” “静竹,我曾经对着佛祖起过誓要娶你,况且这十年来你为我吃过许多苦,现在我怎么能因为你的病而背弃自己的诺言呢?我决不能那样做!” 见杨度仍是这般痴迷,静竹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了:“皙子,你聪明过人,却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的不明白!我静竹这一世,不管与你完婚不完婚,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你了,我也早就认定自己是你的人了。不要说眼下病瘫在床,就是今后好了,恢复了健康,我也不会离开你,永永远远和你在一起。” 杨度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们再不分离了。” 停了一下又说:“静竹,既然这样,那你为何总要我跟亦竹结婚呢?” 静竹慎道:“你真是一个呆子!亦竹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你难道不喜欢?” “喜欢!”杨度立即说明。这是他的心里话,那年在庙会上远远地看见她,就喜欢她了,她的身段和静竹一样美。 “你喜欢她,就由我来做媒,把她嫁给你。我是她的姐姐,姐姐嫁妹妹,原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说,这样做也是为了我自己。”静竹揉了揉眼睛。前些日子害眼病,那天见了杨度后心里欢喜,又流了不少眼泪,眼睛居然好多了。她将泪水擦掉,说,“皙子,这些年来我与亦竹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我们两姐妹谁也不想离开谁。假若你不娶亦竹,亦竹很快就要嫁人,我们姐妹就会分开了。我现在病在床上,正需要照顾,亦竹一走,就只有全靠你了。你一个大男人,有许多大事要做,我能忍心看着你为我耽误吗?” 见杨度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静竹握紧他的手,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悄悄地无限柔情地说:“皙子,以后我的病好了,我同样可以服侍你,做你的女人呀!” 杨度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了:静竹这样的安排,是既没有舍弃她,又成全了大家,而自己却一时间获得了两个女人。杨度抱着静竹,在她的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欢天喜地地说:“静竹,我明白了你的苦心,我谢谢你了!” 见杨度这样的快乐,作为一个女人,静竹心里又隐隐地冒出一丝酸意! 嫁给杨度,亦竹自然是愿意的,何况她不愿离开静竹。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几天后,静竹姐妹从西山搬进槐安胡同。两个女人的来到,给空寂的四合院顿添无限生机,连看门的何三爷都觉得生活中增加了许多情趣。 杨度的伯父对他们兄妹有父亲般的慈爱和关怀,于理于情,杨度都不能在伯父去世周年未到便办结婚喜事,遂将婚期推迟到中秋节后。他写信禀告母亲,又将此事的详细过程函告妻子黄氏,请求她同意。杨度是四品衔京堂,在石塘铺乡下人看来,已经是了不起的大官了,年纪轻轻的一人孤身在京城,娶个妾,情和理上都说得过去。母亲和夫人来信都表示赞同。接到信后,槐安胡同的三个人都放下心来。 杨度请夏寿田给他们当证婚人。夏寿田和他的两个太太都对这段传奇般的姻缘感叹不已,很乐意为他们操办此事。接到夏寿田代他们发出的婚帖后,在京的知旧们纷纷送来礼物。还有过去不曾相识但慕杨度之名的人也借此机会道贺送礼,杨度又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张之洞还给他们亲笔书写了一副贺联,为杨度脸上增色不少。尤其是袁克定代表他父亲送来的礼物,更令杨度见后感叹不已。 这是一套明宣德年间产自江西景德镇的八宝瓷瓶,袁克定向杨度讲叙了它的来历。 这套八宝瓷瓶原是和坤家珍藏的宝贝。和坤深得乾隆皇帝的信任,权倾朝野,他搜罗了天下许多奇珍异宝,还建造了一座仅次于紫禁城的豪华大府第,令京师王公大臣们眼热。乾隆晚年,众多的阿哥们都眼巴巴地盯着那张被老爹坐了五十多年的宝座。二十五子颙琰才干出众,得父亲的宠爱。经过无数次明里暗里的你争我夺,凡有可能被立为大阿哥的阿哥们都败在顺淡的手下,颙琰的劲敌只剩下十七阿哥庆王永璘了。颙琰决定跟他的这位异母兄摊牌说明白。永璘知道颙琰大势已成,争也争不过他,不如干脆得点实惠,便说:“二十五弟,大阿哥的位置就让给你吧,只是你做了皇帝以后不要忘记我就是了。” 颙琰说:“除开皇位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永璘说:“好哇,你说话算数?” 颙琰说:“当然算数。周成王桐叶封弟,我今天来个桐叶封兄。” “那你把和坤的宅子送给我。” 颙琰心里一惊:这小子野心倒不小,居然要起和坤的宅子来!这和坤的宅子是他自己建造的,又不是父皇赐给他的,即便是父皇赐的,也不能收回呀!况且他权势熏天,如何能把他的宅子夺来送人呢? 见颙琰在沉吟,永璘笑道:“怎么样,做不到了吧!” 颙琰想:还没有当皇帝,就说话不算数,今后皇位还能坐得稳吗?无论如何也要兑现这句话,于是咬紧牙关说:“就把和坤的宅子送给你!” 乾隆六十年是弘历登皇位的一甲子周年,为了表示对祖父的祟敬,他不愿意自己在位时间超过康熙纪年,遂宣布在这一年退位当太上皇,由颙琰继位。颙琰即位后,改年号为嘉庆。 嘉庆皇帝主政后考虑的第一桩大事,就是寻思着如何把和神的宅子拿过来。但有太上皇在,和坤并不买皇上的账,嘉庆帝没有办法。三年后太上皇死了。和坤贪赃枉法,本积怨甚多,这下靠山倒了,大家不怕了,便纷纷上奏弹劾。嘉庆帝抓住这个机会,将和坤革职抄家,没收和坤的财产折合白银二亿二千多万两,相当于五年多的国库收入,嘉庆帝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老百姓编了一个歌谣,说是“和坤跌倒,嘉庆吃饱”。于是永璘也如愿以偿,搬进了垂涎多年的和坤之宅。嘉庆帝还格外开恩,凡和坤书房里的一切摆设均赏给永璘。这样,永璘还得到和坤的几万卷图书和摆在书房里的珍宝。这套八宝瓷瓶即是其中之一。后来永璘死了,宅子归长子绵慜。绵慜死后,其嗣子奕綵犯罪革爵。咸丰帝收回宅子,将它赐给六弟恭王奕。奕綵无子,堂弟奕劻继承了长房。奕劻靠着他的本事和机遇终于袭了永璘的庆王爵位,掌了军机处领班的大权。奕的孙子恭王溥伟为了讨好他,把当年和坤书房里所留下的一切又转送给奕劻,于是这套八宝瓷瓶又回到了庆王府。那年袁世凯费心思帮载振摆脱了窘境,奕劻便将这套八宝瓷瓶作为酬谢送给了袁世凯。 “大公子,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如何担当得起,请你回察宫保大人,就说我深深拜谢了,宝瓶不敢收。”当杨度听完了这套瓷瓶从和坤到永璘到奕劻再到袁世凯的非凡经历时,他惊讶得连连摆手。 “皙子兄,你这就见外了。”袁克定笑着说,“古董珍宝再贵重,它也只是外物,不能跟情谊相比,顶多只能作为情谊的表示。今日娶嫂夫人,这就算我们袁家所表示的一点情谊。二弟孟浪,使嫂夫人受惊了。因此家父还说,这也是袁家所表示的一点歉意,务必请收下。” 杨度见袁克定说得这样恳切,只得收下了。袁克定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簿子来,说:“这是当年从和坤府里一道传下来的八宝瓷瓶的图册,你可以将它和瓷瓶一一对照,了解它们的详细情况。” 杨度打开翻看着。图册上有八幅图,用彩色绘出八个瓶子,旁边配着文字。这八幅瓶图与八个瓷瓶一一应照,它们分别为凤尾瓶、美人醉瓶、石榴瓶、柳叶瓶、玉壶春瓶、天球瓶、胆瓶、蒜瓶。 他一边看着图册的介绍,一边仔细地欣赏这一套价值连城的宣德名瓷:凤尾瓶喇叭口,长颈鼓腹,下敛,底外撇,形似凤首,造型雍容端庄。美人醉瓶长颈削肩,丰胸收腹,以色泽如牡丹般娇艳的红釉烧成,宛如亭亭玉立的美人春日醉酒,显得格外妩媚动人。石榴瓶翻口短颈,高脚,中部圆鼓,以粉彩装饰,酷似一只石榴。柳叶瓶形如柳叶,质白如玉,胎薄如纸,上面以墨彩绘着一幅灞桥折柳送别图。用折柳图来隐寓瓶形,设计者的心思也够巧了。玉壶春瓶敞口细颈圆腹圈足,形体变化含蓄柔和,线条委婉饱满,上下贯通一气,令人想起王昌龄那两句名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天球瓶长颈下连接着一个大大的圆球状的肚子,肚子上彩绘着天河、北斗、日月星辰,呈现一幅壮观的天象图。胆瓶造型如悬胆,蒜瓶宛如蒜头,均线条和谐含蓄,色彩晶莹透亮。 一向酷爱古董的杨度抚摸着这套绝世珍品,爱不释手。袁克定在一旁笑道:“这八个瓷瓶,六个置于你的书房,另外两个是专为送给嫂夫人的。” “哪两个?” “一个是美人醉瓶,它是嫂夫人的写真。” “喔,是不错。”杨度笑道,“另一个呢?” “石榴瓶。” “为什么?” “这里有个典故。”诗文虽做得不太好,但书却读过不少的袁大公子掉起书袋来,“《北史》里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北齐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之女为妃,一天安德王的父亲齐帝到李宅赴宴。宴后,妃母宋氏献二石榴于帝前。大家都不知道宋氏的用意。齐帝起身后没有带上。李祖收说,请皇上带进后宫,石榴多子,愿陛下龙子龙孙多如石榴。” 杨度明白了袁克定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 入京三个多月来,杨度得到袁世凯的关照厚爱真是太多太大了。尤其是将儿子的所爱剥掉,成全一个年轻下属的好事,此举不仅在近世中国无有先例,就连古今中外也罕有其匹。一个位高权重出将入相的大官员能做出这种事来,令杨度铭心刻骨的感激。现在又打发大公子亲自送来这一套传世珍宝表示祝贺和歉意,也使包括夏寿田在内的所有杨度的朋友们惊异不已。莫说袁世凯雄才大略,是出于为朝廷早立宪政之心而延揽人才,就是纯粹为了一己私利而网罗亲信,秉承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杨度也甘愿为这样的人所驱使。更何况当他得知袁世凯激赏《大周秘史》,以及袁克定对帝王之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之后,已隐隐约约地从袁氏父子的身上看到了曹氏父子、司马氏父子、李氏父子的影子。满人气数已尽,汉人久屈必伸,主九州浮沉者,难道将是袁氏父子吗?杨度想到这里万分兴奋,他仿佛看到了帝王之学的买主!第十章 山雨欲来一 大喜之夜,杨度和亦竹双双来到静竹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