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9

“我的字写得不好,但看帖还是下过功夫的。”王闿运重新拿起那叠字一帖,一本本地翻着。“这些帖,我年轻时都仔细揣摩过。比如《石门帖》,它的长处在善收善变,而短处在端严不够;《张迁碑》字体俊秀,但笔势短蹇,不能发展;《衡方碑》结体谨实,但又显得笨拙,稍失空灵;《尹宙碑》美而不流,《曹全碑》巧而不朴,《孔宙碑》开张而不蕴蓄,《史晨碑》又恰好相反,蕴蓄而不开张,《白石神君碑》力度有余,但缺风致,《华山碑》则有风致而缺力度。依我看,学隶书当多临《孔羡碑》。《孔羡碑》能收能放,能实能虚,其结体承西京之纯静,其笔画则启北朝之强悍。此碑刻于汉魏之交,前有劲敌,复多时贤,故作书者极为构思,乃成此绝世佳作。多临《孔羡碑》,重子的隶书当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杨度说:“先生这番碑帖高论,过去在东洲从没听过。”  王闿运笑着说:“你是没有当我为书法家,从不问我,高论从何发起?”  大家都笑了起来。  杨度想起叔姬新吟的《玉阶怨》,何不借此机会请先生开导开导:“先生,叔姬这两天做了一首五律,诗不错,但情绪低沉了点,你老给她说说吧!”  原来,王闿运到石塘铺来,给杨钧贺喜是次要的,接媳妇回家才是主要的。前天,代懿一人回家,脸色忧郁,老头子就知道小两口又闹意见了,媳妇一定是赌气住娘家不回来。他问了儿子几句,又教训了一番。代懿哭丧着脸说:“爹,叔姬总是不理我,我拿她没办法。求爹帮帮忙,到杨家去一趟,把叔姬接回来吧!”  “哎!”王闿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生子当如孙仲谋,我怎么生了个刘阿斗!他真想骂儿子几句“混账”“无用”的话,但看到儿子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又软了。也怪自己太爱才了,为代懿娶了个如此才高心也高的媳妇,代懿与她的确是不般配。早知这样,还不如给他找个平平凡凡的女子,他也就不会受这种窝囊气了。能怪儿子吗?做父亲的应该知道儿子是什么料,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呀!王闿运狠了狠心,看在死去的夫人的面子上门,再帮儿子一次吧!  听杨度这么一说,王闿运忙说:“叫叔姬把诗稿拿给我看看。”  一会儿,叔姬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拿着诗笺进来了。  王闿运伸开双手,慈爱地对孙子说:“过来,让爷爷亲亲!”  澎儿过去,王闿运把他抱在膝盖上,摸了摸孙子的脸:“几天不见爷爷了,想不想?”  “想!”澎儿口齿伶俐地回答。  “真乖,真是爷爷的心肝宝贝!”王闿运心里高兴极了,亲了孙子两下,说,“澎儿,跟爷爷回家好吗?”  小家伙望着妈妈不做声。  王闿运明白,对杨度兄弟说:“你们看,澎儿长得越来越像他妈妈了,一点也没有代懿的蠢气,他今后会为我们王门争大脸面的,过了年后我要亲自为他发蒙。”  叔姬听了,心里又喜又酸,眼角边悄悄地红了。  “叔姬,手里拿的是新做的诗吗?给我看看。”  叔姬递过去,轻轻地说:“随便写了几句,请爹指教。”又对儿子说,“爷爷有事,下去玩吧!”  王闿运松开手,澎儿从膝盖上下去了。诗翁接过诗笺,拖长着声调念了一遍。  “好!”他放下诗笺,望着媳妇说,“这首五律写得很好,若置于汉魏怀人诗中,足可乱真。尤其是‘宵长知露重,灯暧觉堂幽’两句,可追南朝梁人‘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爹夸奖了!”听了公公这番评价,叔姬心里很是安慰。  “叔姬吟诗有慧根。”王闿运扫了一眼他的三个入室弟子,说,“你们三兄妹,可称之谓湘潭三杨,三杨之中又有别。皙子长于作论说文,剖析事理,广征博引,有种使人不得不服的气势,故我一向认为皙子可从政。重子之才在金石书画上,性情又笃实淡泊,可望成为一个有大成就的艺术家。叔姬灵慧,情感丰富,于诗词体味深。诗词非以学问取胜,它是才情的表露。”  一个小女孩端来一杯香茗,叔姬接过,亲自给公公递上。王闿运对儿媳妇这个小小的举动很是满意,喝了一口后,又说:“今天读了叔姬这首五言,我很高兴。关于诗,我想多说两句。”  三兄妹绕着先生身旁坐下,一齐洗耳恭听。  “我曾将诗文仔细比较过,看出文无家数,有时代,诗不但有时代,亦有家数。文分代,犹如语言分地域,钱塘话不似富阳,湘潭话不似衡阳。诗为心声,一人一声,故诗除时代外尚有家数之别,学诗当学大家。”  叔姬心细,见公公从进屋到现在还没吸烟,便从堂屋里找来一把铜水烟壶,又亲自将烟装好递给公公。王闿运正想着要吸烟了,接过烟壶,重重地吸了一口,果然精神大增。重子的书房变成了他的课堂。  “诗有两派,一五言,一七言。叔姬喜五言诗,我也于五言下过大力气,三十章《独行谣》费了我百日之功。今日专给你们说五言。”  王闿运又吸了一口,兴致大为浓烈起来。  “五言起于虞廷,兴在汉初苏李两家。苏诗宽和,李诗清劲。后世继承宽和一派的大家有曹植、陆机、潘岳、颜延之等人,继承清劲一派的有刘祯、左思、阮籍、谢灵运等人。到了唐代,五言诗融苏李之长,自成一种气象,陈子昂、张九龄、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孟郊等都是大家。宋代以词为美,明代则专事摹拟。近世五言诗做得好的,当推邵阳二才子魏默深与邓弥之。”  王闿运这篇即兴之谈,令杨家兄妹都很佩服,尤其是酷爱诗词的叔姬在心里默默寻思:倘若真的与代懿离婚,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老师?要想在诗词上再前进一步,没有像公公这样的大诗人指点,岂不是空想?想到这里,离开王家的心思一下子淡了许多。  “叔姬学五言诗,尚需多吟苏、李、曹、阮之作,自会日有长进。就拿《玉阶怨》来说吧,意境虽好,用字尚有可斟酌处。”  叔姬起身,拿起诗笺走到公公身边,说:“请爹帮我改改。”  王闿运接过,凝神屏气地又看了一遍,说:“比如说第二句吧,‘闺人起旧愁’,这个‘旧’字就值得推敲。旧愁,旧时有何愁?使人费解。”  叔姬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这个“旧”字,正是她这首诗的诗眼。全篇诗,说到底就是为这个“旧”字而作。她当然不能辩解,不过也从心里佩服公公的眼力。“爹看改个什么字为好?”  “我看改个‘远’字好些。这首诗说的闺人怀念出征在远方的丈夫,将‘旧愁’改为‘远愁’,与全诗的气氛更协调些。”  叔姬还在迟疑,深知个中况味的杨度忙说:“正是先生所说的,旧愁不应该再泛起,闺人心中只能是远愁。”  杨钧不明白诗外之意,说:“‘远愁’好是好,只是跟后面的‘远近’重了,一首五律只有四十个字,重了不好。”  “这不难,换换就行了。”王闿运思索片刻,说,“这样吧,‘思心无远近’改作‘思心无日夜’,诗人写的是月下怀念,也宜以‘无日夜’为好。”  “这‘日夜’的‘日’,又与下面的‘征骑日悠悠’的‘日’重了。”杨钧像是有意为难似的,又找出一个岔子。  “不要紧,干脆改到底!”这个小小的困难,对这位诗坛泰斗来说算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征骑日悠悠’改为‘征骑岁悠悠’。”  “真是改得好!”杨度击掌赞道,“经先生这么一改,真可谓毫发无憾了!”  说完望着妹妹,叔姬红着脸盯住诗笺,一直默不作声。王闿运借着这个气氛,不失时机地兜出他来杨家的真实意图:“叔姬没做声,她还有不同的看法,我看也不能勉强。古人为一个字可吟断数根须,这几个字还可再斟酌。叔姬,明天带澎儿和我一道回去,我们还可以再商讨。你说呢?”  叔姬终于明白了公公为她花费多大的苦心。就凭公公今日这番诗论,也不能拂了老人家的意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王闿运如释重负。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嘡嘡”的锣声,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王闿运对杨钧说:“一定又是哪位给你贺喜来了,你去看看吧!”  一会儿,杨钧激动万分地进来,对杨度说:“哥,你快出去,抚台衙门来了三四个报喜的人,说是皇上下了圣旨,要接哥进京做大官了!”二 王闿运为进京做官的弟子准备了两份特殊礼品  杨度听了这话,不觉一惊,忙起身说了句“去看看”,便快步走出大门。  门外早已聚集了一大堆人,见到他出来,就有好几个人喊:“大公子,给你道喜了!”也有人抢着对报喜的人介绍说:“这就是杨大公子!”  报喜的捧着一个尺来长的大信封,走到杨度身边,双手递上,说:“杨老爷,岑抚台给你送来了皇上的圣旨,里面还有他给你的亲笔信。杨老爷,恭喜你高升了!”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大公子高升了!”“大公子,你真了不起呀!”“大公子,你要请我们喝酒呀!”一片闹嚷嚷的。  真个是喜从天降,杨度心里乐融融的。他接过信封,说:“谢谢你们,辛苦了!”又问,“来了几个?”  “三个。”报喜的回答。  杨度转身对身后的弟弟说:“快去给三位弟兄一人十块银元赏钱。”  李氏笑眯眯地拉着打锣的人说:“大兄弟,你们都是从省里来的吧,难为你们了,快进屋喝酒!”  杨度也对他们拱拱手说:“弟兄们进屋吃饭吧,我先去拜读圣旨。”  送信的人笑着说:“拜读圣旨是大事,你去吧!”  李氏说:“你去吧,我来招呼。”  黄氏也出来和婆婆一起招呼客人,又邀几个有点脸面的人进屋来陪着客人闲聊。  杨度捧着信封忙走进重子的书房,王闿运喜滋滋地起身迎上前去,笑着说:“真凑巧,让老夫赶上这个喜事了。”又问,“圣旨拜读了吗,怎么下的?”  叔姬也喜道:“快抽出来看看。”  杨度说:“正要和先生一起拜读。”  杨度抽出由内阁寄出的上谕,大致看了一下就递给了老师。叔姬也凑过来看。杨度这时才倚在先生的肩后,重新将上谕一字一句地仔细读起来。  “特赏四品京堂衔,着湖南巡抚速将该举人咨送进京,任宪政编查馆提调。”王闿运看着看着,不觉读出声来。“皙子呀,老夫可真盼着这一天了,一下子就授四品京堂,这可是异数呀,当年左文襄出仕之初,也只是五品知府衔哩!”  叔姬马上想起九年前谭嗣同从湖南进京,也是授的四品京堂衔。她很敬重谭嗣同,正想用谭嗣同的故事来称颂哥哥,却又想到谭毕竟结局悲惨,此时不宜提他,于是顺着公公的话:“正是爹说的,左文襄公后来组建楚军时的官衔也正是四品京堂。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肇自四品京堂,哥,这是一个好兆头呀!”  “好兆头,好兆头!”杨度点头笑着说,“岑抚台还有一封信。”  他把岑蓂其的信展开念道:“皙子先生大鉴:天恩优渥,潭州生辉。恭贺先生荣膺重任,建功立业。大驾何日启程,望速告知。弟当谨备安车,亲来湘潭迎接,并召湘中名流,为先生治酒饯行。敬烦台安!弟岑春蓂顿首。”  杨度冷笑道:“几天前我到巡抚衙门,请他见见我,商谈立宪大事。他打发一个三流师爷出来。那师爷跷着二郎腿,打着官腔对我说,抚台大人忙得很,一天到晚朝廷来的钦差大臣都见不赢,朝廷下的公文都看不完,哪有空闲见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这会子就有空了,还要到湘潭来接我,好大的礼性!”  叔姬说:“官场上的人就是这样子,只认纱帽不认人,快莫叫他来,这种官我见不得,见了就恶心!”  王闿运笑着说:“不要说这个话,你哥如今也是官了,他听了不舒服。”  “我说的是实话。”叔姬坚持自己的看法,“官场这块地方,男人们个个都想挤进去。其实,当官有好处也有不好。未做官以前,好端端一个男子汉,一旦做了官就变坏了!”  杨度说:“不能一概而论,有变坏的,也有不变坏的。伯父做了多年的总兵,到死也没变坏。你们放心,我不会变。”  “哥,这话是你今天刚接到圣旨时说的,我记住了,到时若沾染官场习气变坏了,我可会说你的哟!”  “美哉斯言!”王闿运击掌赞道,“叔姬真不愧为杨门才女、王家贤媳。有此见识,难得难得!皙子,你此去京师,我也为你准备准备。你离湘潭前到湘绮楼来一下,我要为你饯饯行。”  杨度说:“学生心里正没有底,还望先生多加指教。过两天,我就会到你老府上来。”  公公今天旅途辛苦,又说了这多话,叔姬知道必定累了,便对公公说:“你老先在重子床上躺一躺,过会儿我来请你老吃晚饭。”  七十多岁的王闿运的确是累了,见儿媳妇这般细心体贴,心里很是欣慰,更加怨儿子不争气。他起身对叔姬说:“明天带着澎儿回去。代懿不成器,他不配做你的丈夫,看在澎儿的分上,到家里去住,你今后可以不做我的儿媳妇,且做我的女弟子。”  公公这样通情达理,叔姬很感动,她含泪点了点头。  三天后,杨度来到湘绮楼。在这座环境优美、藏书丰富的楼房里,师生二人多年来有过数不清的倾心交谈。他们谈学问,从上古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谈到时贤的诗文著述;谈政治,从战国的远交近攻、合纵连横,谈到本朝的洪杨之乱、辛酉政变;谈世俗,从年岁的丰歉、社会的动乱,谈到度日的艰辛、家庭的复杂。  在学生的眼中,先生身历道、咸、同、光四朝,游历半天下,结交尽人杰,掌教席五十余年,著述数百万言,是当今最大的智者,从他的身上可得到无穷尽的知识。在先生的眼里,学生天资聪颖,文采斐然,胸有大志,气概不凡,是一块浑金,一枚璞玉,经陶冶雕刻可望成大器。今天的这次话别,无论是对将行的学生还是对在家的先生而言,都是一次非比寻常的会晤。  此刻,他们面对面坐在二楼的走廊上,中间摆着一个枣红色的雕花矮脚四方茶几。这是齐白石精心制作送给恩师的礼物。茶几上放着两碗茶。先生这边,茶碗边站着一个铜水烟壶。学生那边,茶碗边躺着一盒进口雪茄。太阳高悬在黛青色的天空,它明亮而温暖的光芒给残冬的湘绮楼带来蓬勃生机:深绿色的橘树叶片厚实饱满,黄褐色的迎春枝条柔蔓轻软,古铜色的腊梅树上布满了一个个饱满的蓓蕾,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它们就会迎着瑞雪怒放,用美丽的色彩和迷人的姿态装点广袤的素色世界。有一条梅枝穿过栏杆斜出在茶几之上,给师生的晤谈平添了若干诗情画意。杨度的心情犹如眼底的景色,亮闪闪,光灿灿,他兴奋地聆听先生的高谈阔论。  “皙子,我今年七十六岁了,能够看到你今日这分光荣,我很欣慰。”王闿运穿一件银狐皮长袍,外罩一件黑色贡缎马褂,斜斜地靠在藤椅背上,兴致极高地说,“你这次虽比不得姜子牙、诸葛亮出山为相,但以四品京堂征调,在本朝也算是殊荣了,这固然要得力于你在东洋的留学,也要感激张香涛、袁慰庭两位军机大臣的荐举。”  “先生说的是。”杨度点头。他今天戴了一顶镶嵌着红玛瑙的青呢瓜皮帽,脑后垂下的是一条这几天才装上的假辫子。两年前他在日本剪去了辫子,回家后李氏老夫人总看不顺眼。报喜的第二天,她兴冲冲地拿来一条辫子,对儿子说:“你要到皇上身边做官了,没有辫子不行,过两年头发长了就好了。”杨度想想也是,于是遵母命系上。李氏老夫人将儿子重新打量了一番,得意地说:“这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今天一到湘绮楼,王闿运首先就注意到学生脑后这根辫子,对这个改变很满意,要周妈找根红布条给学生系上。想起两年前快刀剪发辫的情景,杨度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似的。  “皙子呀,历来做官的,无论大官小官,口头上都说以识拔人才为己任,但真正做到的是微乎其微。”王闿运感叹着,思绪开始不平静起来。“当年左文襄总督陕甘,拓土西域,朝廷倚重。我寄书与他说,天下之大,见王公大人众多,皆无能求贤者。今世真能求贤者,王某人也,而王某不在位,不与世事,无力推荐豪杰,因此知天下必不治。左文襄没有回信,他大概认为我太狂妄了,但这是实话。中兴时期的那些名臣,以知人著世,其实不然。胡文忠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收人才而不能用人才,左文襄能访人才而不能容人才,刘武慎能知人才而不能任人才,诸贤皆如此,何况其他人!这里面原因很复杂,并非一概是当道者的过失,也有世道、机遇、命数在内,所以自古以来怀才不遇的很多。你今日的境遇乃为幸运,你要珍惜,尤要感激张、袁二位,没有他们,你何能得到这道圣旨?”  杨度说:“张香帅推荐我可以理解,那年特科是他主的考,后来为粤汉铁路事我又去拜见过他,何况他又是先生的故人,爱屋及乌。至于袁慰帅,他又为什么要荐举我呢?我平生只和他见过一面,并未深谈,这些年来再没和他联系过,他能和张香帅会奏,使我难以明白究竟。”  王闿运端起铜水烟壶,点燃了一袋烟。他并没有立即回答学生的提问,嘴里咕噜噜地响着,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品尝水烟给他带来的乐趣。一袋抽完了,他将烟杆抽出,把烟灰磕掉,又从花布绣包里拈出一个金黄色的烟丝球,装进烟杆顶端凹处,然后吹燃纸捻,重新眯起眼睛,神游于烟雾之中。知道老师在认真思考,杨度也摸出一根酱色雪茄,划燃洋火,从从容容地抽起来,头顶上立刻盘旋着一圈接一圈淡青色烟雾。  “袁慰庭这个人我见过。”  “先生什么时候见过?”  杨度对这句话颇为吃惊。他知道袁世凯从朝鲜回来后这十几年间一直在天津、济南、保定一带做官,而先生这些年来足未出湖南一步,从何处见到袁?  “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三十六年前?”杨度睁圆了两只眼睛。“袁慰庭今年才四十八岁,三十六年前才只十二岁呀!”  “是的,那年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王闿运放下铜烟壶,慢慢地抚摸着花白胡须,沉于回忆之中。“同治十年,我由京师南下,走的是山东、江苏一路,打算到江宁去会一会曾文正。刚进入江苏省,就听说曾文正已离开江宁,要来苏北阅兵。我于是乘船沿运河南下,以便在中途与他相晤。到了清江浦,正好和他相遇。他很客气地接待我,我将随身所带的几本近著送给了他。”  杨度问:“先生送的是哪几部书?”  “旅途中不便多带,当时送的是这样几部:《尚书大传补注》、《禹贡笺》、《毂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王闿运记忆过人,对三十多年前的事仍记得一清二楚。“曾文正笑着说,书写得不少嘛,我曾说李少荃是拼命做官,俞荫甫是拼命写书,看来这拼命写书的还要加上你王壬秋一个。我问他有新著没有,他苦笑着说,你看我还有时间做文人吗?身体衰弱到这般地步,还得扶病阅兵。壬秋呀,我真羡慕你。看他当时的神态,的确是疲弱得很,我相信他说的羡慕我的话不是假的。果然,五个月后他便与世长辞了。”  这是王闿运的最大特色,一说起曾文正、左文襄来,就气足神旺,滔滔不绝。杨度也很乐意听。  “曾文正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见一次不容易,但我又不能终日和你谈话。这样吧,委屈你住在我们船上,和我一起到徐州去,一路上我们可以尽兴地谈。我很感激他的真诚,住到了他的船上。我们一直谈了二十个夜晚,到了徐州后我再换船南下。以曾文正当时的地位声望,能对我这样礼遇,真是令天下读书人艳羡,我倒不以为然。我和他之间,本是二十年的朋友关系,岂能以世俗的爵禄地位来衡量?”  “先生说得好!”杨度从心里赞叹湘绮师这种以布衣交王侯而不卑不亢的骨气。  “在徐州分手时,曾文正送我一首五言诗,长达三十六句。不是应酬,句句发自肺腑。以他当时身体之差,事务之忙,苦心吟出这篇长诗来,不能不使我感佩。没有想到,这首诗竟成了他一生诗词的绝笔。曾文正这个人,自然有他的不足之处,但他的长处,却是万千人所不及的!”  为介绍与袁世凯的一次见面,竟然引出与曾国藩交往的这段故事来。对王闿运而言,半是怀念,半是自炫;对杨度而言,则是一次难得听到的言传,他从中看到了前辈人的风范。  “到江宁后,故人邀游莫愁湖。那时湖中有一个亭子新落成,同游的江南文人纷纷题联,无非夸江南的景致如何好,女子如何美。我本不想题,拗不过藩司桂芗亭的苦求,想想给他们开个玩笑,唱点反调也好,于是援笔题了一副,谁知使得这批江南才子们大为不满。”  “先生题的什么联?”这也是杨度最感兴趣的事,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生怕湘绮师在这种关键之处走过场。  其实,老名士是在吊学生的胃口,故意引起学生的特别注意。他笑着说:“联语是这样写的:莫轻他北地胭脂,看画舫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回桃李又芳菲。”  杨度笑道:“人人都说江南女子美,连杜老夫子都受了她们的引诱,说‘越女天下白’,‘欲罢不能忘’。先生说江南儿女无颜色,他们自然会不服气。”  “正是,正是。”王闿运十分得意起来。“他们都说怎么能这样看轻我们,桂芗亭也来说,你的这副楹联,我们是要刻字的,但如此写就不敢刻了,他们会气愤得用泥巴涂抹掉,你还是改一下为好。我本是想调侃一下,哪里是真的看不起西施的后裔。于是说,行,改就改吧!我提起笔来,将‘无颜色’改为‘生颜色’,将‘青山依旧’改为‘青山无恙’。这下他们都鼓起掌来了。”  杨度对先生这种风流倜傥的韵致神往极了,笑道:“今日江南女子的颜色,原来都是先生的妙笔为她们生的!”’  王闿运也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不扯远了,言归正传吧!”  他重新摸着胡子,谈起正题来:“在江宁住了几天,我买舟西上,路过芜湖时,老朋友欧阳利见得知,硬要我上岸住两天。欧阳是好意,我也不拂他,就上了岸,住进了他的总兵衙门。这时正是九月中旬,他在衙门里摆起一桌酒,请来几个人作陪。他们是淮扬道刘威,总兵吴家榜、李兴锐,副将田恩来,在籍户部郎中曹耀湘,还有一个人,便是袁慰庭的嗣父袁保庆,他那时正做淮南盐法道。袁保庆还把嗣子袁慰庭带来了。慰庭与欧阳的儿子在一个私塾读书,他不是来喝酒,而是来找欧阳公子玩的。袁保庆很疼爱他,将他介绍给大家。那时的慰庭矮矮墩墩的,头圆眼大,一副很聪明很神气的模样,我也很喜欢他。我问他读了什么书,他说读了百家姓、千家诗、《论语》、《孟子》。我问他三《礼》读过没有,他说那种书我不读。我问他为何不读,他说读三《礼》没有用处。我问他读什么书最有用,他说读《孙子兵法》、《鬼谷子》最有用,今后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征服别人。袁保庆斥责,什么征服别人,胡说八道!慰庭见嗣父生气,便赶紧走了。我当时想,这孩子书读得不多,口气倒不小。”  “后来我们开始喝酒谈话。我跟袁保庆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谈得很投机。他告诉我他是咸丰五年中的乡举,恰好和我是一年,我们便认了同年。那一夜秋高气爽,皓月当空,正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难并俱之时,大家都喝得非常开心。“  “欧阳利见说,壬秋兄,你是诗人,作一首诗纪念今夜的盛会吧!我说,好哇,让我想想。半个时辰后我写出了一篇七言歌行,题作《淮浦夜饮歌》,还写了几句序言:九月望夜,从督府还泊平桥,欧阳总兵设宴于庭院,一时英俊聚会,欢饮甚豪,乘兴为歌……”  “先生,”王闿运正要将夜饮歌背诵的时候,杨度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打断了老师的兴头。“学生有一个请求,望先生应允。”  “什么请求?”王闿运觉得奇怪,“让我背完后再提请求也不迟嘛!”  “先生,我想请你老人家进书房去,将这篇歌行写出来,好吗?”  “你是要我写出来送给你,好哇!我们一起进书房吧!”  师生二人走进书房。杨度为先生磨墨铺纸,侍立一旁,见先生笔走龙蛇:    纤云吐月淮浦秋,鸣茄吹作清夜游。楼船衔尾组练静,岸草樯灯共清景。    上相观兵戎政闲,联翩剑舃来英贤。时平高会各称意,未饮先论通夕醉。    三豪一举三百钟,欲醉不醉神从容。刘侯伉爽贤地主,席前飞就作花舞。    主人金垒相为倾,曹生半酲田王醒。不酒能醒酒能醉,四坐观笑风泠泠。    白露女珠玉盘员,船头黽更莫催客。自从吴楚翻江波,岂料今日同安和。    旧游新知乐莫乐,良夜重坚后夜约。金山焦山在眼前,试持长瓢挽江烟。  “皙子,这篇旧作今日送给你,恰逢你奉旨进京,我不可无跋语。”王闿运写完了这篇夜饮歌,放下笔,手甩了几甩。  “先生,这篇歌行不送给我,送给另外一个人。”  “不送你,送谁?”  “送给袁慰帅。”  “送给他做什么?”王闿运脱口而问。  “先生,袁保庆既是你老的同年,那么袁慰帅就是你老的世侄。世伯多年没有见到世侄了,送这份秀才人情,也是世伯的一番心意呀!”杨度狡黠地笑了一下。  王闿运很快明白了学生的意图,他是要借这层旧交与袁世凯拉上关系。袁保庆的乡试在河南,自己的乡试在湖南,虽说是同一年中式,其实连面都没见过。同年云云,原不过酒席上的即兴之言,自己从来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对方又何曾会记得呢?何况两年后袁保庆就死去了,袁世凯尚未成年,袁保庆是绝对不会对嗣子说出“同年”之事的。退一万步说,即使说了,十二岁的孩童又怎会留意此等小事呢?以世伯自居,称他为世侄,他会接受吗?倘若袁世凯是个科第中人,重视这个,或许也会接受。但据说此人连秀才都未中过,靠银子捐了个监生作为出身,那又怎么会接受呢?又倘若地位互换一下,自己为军机大臣,袁为布衣,那他就巴不得了,但现实又不是变戏法。  这些想法,一瞬间都在王闿运的脑子里转过。倘若是通常的老头子,都不会同意学生这个近乎可笑的意见,可是王闿运不同。他是个自小好说大话、高自标榜的人,袁世凯今日身为军机大臣,勋名满天下,有个这样的世侄可为自己增价增色不少,何况此事并不是捏造,那夜一同饮酒的吴家榜、田恩来都还健在,可以做证,更何况能给自己寄与重望的学生提供一层接近的关系。游历于公卿宦门半辈子的王闿运对官场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利用旧关系建立新关系乃做官的重要诀窍。未下宦海便已谙游术,看来皙子真可指望。  想到这里,王闿运笑道:“好吧,就送给慰庭吧!我也得写段跋语。”  王闿运略为思考,提笔写着:    皙子吾弟奉旨即日赴京任职,与之闲聊往事,偶及三十六年前在平桥与同年都转笃臣公保庆夜饮吟诗之乐。皙子询当年余所吟歌行,  因录之于上。余记忆最深者,席间与笃臣哲嗣慰庭世兄晤面也。其时世兄年方十二,英气勃发,出言不俗,余一见辄为之喜,因与笃臣  言:“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世兄气宇轩昂,当着意培植,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也。”今  世兄建丰功于域外,立伟业于海内,入枢府,掌军机,造福社稷,显亲扬名,远比余当日所望为过也。笃臣都转当含笑于九泉。岁月倏  忽,三十六度春秋过去,余老矣,世兄尚记当年否?是为跋,一并送慰庭世兄帐下。光绪三十一年暮冬,闿运记于湘绮楼,时年七十有  六。  杨度读着这段文字,心中甚是欢喜:真不愧为老才子,一篇短短的跋语将意思表达得多么婉转得体,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多么透彻!是应该多向老师请教才是。  “先生,处京师,应如何立身为好?”  “你这次去京师是到宪政编查馆就职。宪政是新学问,我一窍不通,更谈不上教给你什么。不过,凭我年轻时在京师住的经验,有六个字你可谨记于心。”王闿运坐在书桌边,两手平放在桌面上,一副往日正经授课的神情。  “哪六个字,请先生赐教。”杨度正襟危坐,等候老师所赠的金玉良言。  “这六个字是这样的。”王闿运一字一顿地说,“多见客,少说话。”  杨度心里寻思:这好像不是先生平素的处世态度,为何送给我呢?  “敢请先生言其详。”  王闿运说:“多见客,指多结朋友,广通声息。为人不必都如此,要看做何事。倘若是读书做学问,不惟不能多见客,还宜少见客为好。夫学问之道,在潜心钻研,见客多,心气浮,则书读不进,何能索幽抉微,发人之所未发?故在京师候闱,只能居古寺,摈友朋,一颗心静如古井。你这次进京非候闱而是做官。所谓官者管也,即管理人事也。与人打交道,则需多了解人,各色人等都要有所接触,方才对人世有较深的认识。又做官需奥援,朋友多,奥援广,官就做得顺畅。不见客,朋友奥援从何而来?再说京师乃人才渊薮,其中也不乏有真才实学之辈,多联系,自然可访求得到。此乃‘多见客’三字之义。少说话,不是指沉默寡言,更不是指如泥菩萨一样的端坐不语。我向来喜说话,年轻时不识深浅,也说过一些后怕的话。中年以后,力戒这种毛病,但习性如此,改也难。于是我便尽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落把柄的话,要议论什么,也多用诙谐之语出之。世人都说王壬秋出言夸诞,既然都知我夸诞,便也不深究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往年的一件趣事来。  “那一年曾九帅做了两江总督,我好心去看他,他却摆起了大官的架子。我心里不舒服,不辞而别。曾九帅知道了,便立即派人乘快船从后面追,一直追到燕子矶才追上。来人说,九帅请你老转回江宁,他明天要亲自设宴为你老送行。我说不必了,我有急事要去武昌。来人说,先生一定不肯回江宁的话,九帅有一百两银子相赠。说罢拿出一包银子来。我接过银子说,谢谢九帅的厚赠,你带两句诗送给他,就算是收条吧。我提笔写了两句诗:试问上将功多少,且看长江水深浅。后来这两句诗流传海内,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称颂九帅,说他功劳伟大,可以与长江相比。也有人说,这是讥讽九帅的,说他的战功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好比一江春水向东流,都已过去了。”  杨度说:“正是的,两种说法都可以。”  王闿运开心地笑道:“其实什么意思都没有!玩笑而已。他送我银子,我无东西回赠他。船边只有江水,顺便拿江水来做个人情,如此而已。因为话说得不着边际,不落把柄,所以什么意思都可以挨得上,也都可以挨不上。”  “照这样看来,我今后也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杨度的性格酷肖其师,要他少说话实难做到,不如学到先生的这个特长。  “这种话也不容易说。说淡了,无味,过头了又变成油滑。古人说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说庄话好比刻鹄,说谐语好比画虎。所以凡师长教子弟,都要求说庄语,没有哪个要求说谐语的,其原因即在此。京师不比湖南,乃名利是非之地,一言不慎可招至奇祸。你年纪轻轻,阅世不多,且气盛而又自负,故初去京师,宜以少说话为好。”  杨度明白先生的一片爱护之心,点头说:“先生的话,弟子记住了。”  “今天晚上,我邀了白石、登寿等人一起吃饭,大家见见面,过会儿他们都会来,无暇说正经话。皙子,你此番去北京。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王闿运摸着胡子,脸色凝重,杨度知道先生要说庄语了,遂挺直腰杆聆听。  “皙子,多年前在东洲书院明杏斋里,我跟你讲的帝王之学,你还记得吗?”  “记得。”杨度凛然回答,“那是你老一生学问的精髓,也是学生从你老门下所获益最大处,怎会不记得呢?”  “那么我要问你一句,帝王之学的要义何在?你能用几个字概括吗?”王闿运望着学生,两眼发出亮光。  杨度近年来在东瀛钻研的多为各国宪政及西洋圣哲的书籍;国粹反而搁置一边了,猛然间要用几个字来概括湘绮师所传授的帝王之学,他倒有点为难了,经过一番紧张的思索后说:“弟子愚鲁,对于这门深奥而变化无穷的学问,很难用几个字来概括,姑妄言之,请先生赐教。弟子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辅佐贤人,把握良机,出谋画策,建功立业。”  “说得不错。”王闿运微微点头。“你这四句话,把帝王之学的要领说出来了,即人、机、谋、功,这的确是几个关键所在,但严格地说,你还只是仅得其粗,未得其精。”  杨度聚精会神地望着先生,他要把帝王之学的精奥之处一一牢记。  “当然,精彩之处也是很难表达的。”王闿运端起书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语气放得和缓了。“这一点,古代智者早已看出。庄子说:‘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所以他视包括六经在内的所有著述都是前人的糟粕,而精彩处是无法言传的。比如斫轮之老翁,其数存之于心而口不能言其巧,所能言者乃规矩也。苏东坡也多次说过,他对古今许多微妙道理都懂,但只能了之于心而不能达之于口。这些的确是智者之言。人世间凡精彩处都不可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只能靠心去揣摩去领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所归纳的四句话是可以的,精彩之处,我亦无法表达,暂且加上两个字:‘非常’。将你说的四句话改为:辅非常之人,握非常之机,谋非常之策,建非常之功。一切机奥,一切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的精妙,便都凝聚在这‘非常’二字上。你懂吗?”  先生说的话虽然有点玄虚,但又的确是事实。他细细地咀嚼“非常”二字,觉得一时间有许多领悟,但又很难说得清楚,于是重重地点点头说:“先生说得很对,学生将慢慢体味。”  “有很多道理的确是要慢慢地体味,像老牛嚼草一样,吃下去后又翻出来,再嚼一遍,如此几番才能得其精。这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第一点,还有第二点。”  王闿运停顿了一下,似要起身,杨度突然想到先生有很长时间役有吸烟了,忙说:“你老坐,我去走廊把烟壶拿来。”  杨度从走廊上把先生的水烟壶和自己的雪茄都拿了进来,他替先生装好一袋烟丝,双手将烟壶递过去。当咕噜噜的烟水滚动时,他也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雪茄。古色古香的湘绮楼书房里开始飘浮着烟丝的醉人香气。  “你这次奉旨以四品京堂衔进京,按理说是君恩深重,你应当竭尽全力以报答。不过,我要对你说句大实话,也是我一生的观察所得,那就是满人气数已尽,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不值得对他们效忠。”  湘绮师不满朝廷,杨度早已熟知。不过,时至今日,自己即将蒙恩赴任的前夕,他还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却颇为出乎意外。  “这话早在五十年前我便说过,五十年来朝廷的表现更证明我说的不错。现在有革命党提出用武力来排满,并建立民主共和国。革命并非不可,商汤伐桀、武王讨纣封都是革命,但由眼下这批欲图民主的人来实行革命,我却不太赞成。我研究史册六十年,一部二十四史都读烂了,越读越觉得中国只能独裁专制,无民主共和可言。这批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借民主的口号来收买人心,达到推翻朝廷的目的,一旦他们掌了权,同样是要行专制的。知道你在日本未参加革命党,我很欣慰。”  水烟壶又咕噜噜地响起来,王闿运被烟水呛了一口,咳嗽起来。他定定神,略为降低嗓音说:“你此番到京师后,留意观察当今大员中是否有李渊、赵匡胤一类的人物。倘若有,我传给你的帝王之学或许还有可用上的一天;倘若没有,那也是天命,无可奈何,你就安心做满人的臣子,今后能做到张香涛、袁慰庭这般地步,此生也就满足了。”  湘绮师的肺腑之言,杨度听了很是感动。他明白老师的意思: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也不必蛮干。先生自己过去的道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郑重地表示:“先生这番寄望,学生记住了,一定好自为之,决之辜负!”  王闿运微笑着,笑意中充满着企盼,充满着热望。这位刚过弱冠便有志于帝王之业的卓荦才子,可惜在他的风华茂盛的年代一直没有遇到他心目中的非常之人,他空有满腹奇计,却不能得以展布,他是怀着无限惋惜无限遗憾,不得已而转向杏坛名山之业的。岁月在流逝,躯体在衰老,然而,已成一代宗师的他仍不能忘情于年轻时的帝王之学。当年夏寿田中了榜眼,他却不把希望寄于夏,因为夏只能成为词臣之优,而不属于辅佐之材。今天,这个曾在明杏斋里共同探求古今兴衰多年的高足弟子,正要以四品高衔奉诏进京,在他的身上,王闿运依稀望见了成功的萌动,他心中欣慰无已。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皙子,你去京师看袁慰庭有了见面礼,看张香涛的礼物准备了吗?”  杨度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老师既然这样提起,必定有他的准备:“还没有哩,先生有什么礼物,就让我代送算了。”  王闿运说:“刚才给袁慰庭写了一篇歌行,我想不能厚此薄彼,干脆也给张香涛一篇吧!”  杨度说:“最好,请先生就做一篇吧!”  “不要做,也有现成的。”王闿运起身,走到书架边,摸出一本自编诗集来,说:“正是见到袁慰庭的那一年,我在京师与张香涛有过一次愉快的聚会。那是五月初城南龙树寺的牡丹开了,恰好张香涛结束湖北学政之任携带新娶的唐氏夫人回京不久,潘伯寅侍郎为张香涛获良使之称返京接风,在龙树寺办了一个饮酒赏牡丹盛会,十多个京师耆彦躬临,我也幸侧其间。席上,大家对名花,饮醇醪,甚是畅意。潘侍郎带头,每人都做了一首诗。有的做了二十几句的歌行长篇,有的只吟了短短的五言绝句。这些人个个都有两榜功名,大部分供职翰苑,仅我一个举人布衣,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示弱。你这次也是以举人任事,所以我要特别指出这点。”  “先生提醒得好!”真是一座充满着学问和阅历的府库,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谈话之间的一个随便插曲,都这样富有哲理和实用价值。  “所以,我当时一口气做了两首五言古风,先从数量上压倒众人,继而从气势上占住鳌头。结果潘伯寅侍郎评判,今年牡丹诗会魁首王壬秋。”  说到这里,七十六岁的老头子乐呵呵地大笑起来,杨度从这得意的笑声中看到了一颗不老的童心。  “你可以先看第二首,这是专门为张香涛写的。”王闿运指着诗稿本说。  杨度从先生手里接过自订诗稿,兴致盎然地读起来:    良使闳儒宗,流风被湖介。众鳞归云龙,潜虯感清唳。    拊翼天衢旁,嘉期偶相对。陆荀无凡言,襟契存倾盖。    优贤意无终,依仁及所爱。招要宏达群,娈彼城隅会。    从来京洛游,俊彦相推迈。流飙逐颓波,倏忽陵往辈。    终贾无久名,音恭岂专贵。飞蓬偶徘徊,清尊发幽噫。    金门隐遁栖,魏阙江海外。聚散徒一时,弘望旋相代。    君其拔泰茅,人马远唐隶。无曰四难并,弹冠俟林濑。  “这是最好的礼物。”杨度高兴得站了起来,握着诗稿本对先生说,“请你老也写一段跋语,我裱好后送给张香涛,他见了一定喜欢。”  “皙子,我还给你说件有趣的事。”王闿运也站起来,喜不自禁地在书房里边踱边说,“那天龙树寺的集会,我因故晚去了一步。张香涛那家伙指着我说,壬秋你来晚了,罚你对个对子。我说,这不难,什么对子我都对得出。张香涛说,先别吹,刚才伯寅侍郎说四书五经中的话均可制联,惟独《左传》有四个字无法制联。我说哪四个字,你说吧,我可以为他制联。他说,《左传》宣公二年上‘牛则有皮’四字,大家刚才对了很久都没对出来,你对得出吗?这时潘侍郎和其他人都笑望着我。我心里也犯难了,这四个字的确不好对,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了,只得硬着头皮想。”  杨度也在脑子里想着。他觉得这四个字似乎并不像老师说的那样难对,“牛”可对的多啦,“犬”呀“鸡”呀“雀”呀“兔”呀什么都行,“皮”也多有可对。老师为何如此神乎其神呢?看来这里必有一番奇趣。  “有了!”王闿运说着停住了脚步,那神情宛如当年龙树寺的翩翩衣貂举人。“可对‘焉哉乎也’四字。潘伯寅甚觉奇怪,说,壬秋呀,你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惟有张香涛拊掌大笑说,王壬秋呀,怪不得别人说你放浪,对这样的下联,你可要短寿的呀!我知道他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笑着说,你是假道学,这是人生第一大正经事,何放浪之有?我将它制成佳联,阎王爷会给我加寿哩!”  王闿运边说边笑,乐得白胡子乱抖。  杨度也和潘伯寅一样,根本就没有弄懂“焉哉乎也”这四个极普通的虚字连在一起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见老师如此乐不可支,他却笑不起来,禁不住问:“这四个字有什么奇特的含义吗?你老讲解一下吧!”  王闿运说:“这我就不讲解了,你自己去查《说文》吧!”  师生二人正说得兴起,齐白石、张登寿和其他几个同窗结伴进来了,大家都祝贺杨度。下午,湘绮楼摆起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同窗们频频举杯,对着杨度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杨度惦念着“焉哉乎也”四个字,不能开怀畅饮。他借故离席,溜进老师的书房,拿起《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查着。原来如此!杨度恍然大悟,心里说:湘绮师湘绮师呀,世人都说你率性不羁如魏晋时人,真正是不假!三 儿子的情人转眼间做了老子的姨太太  离别京师四年多了,再次踏进这座古老的都城时,杨度首先感觉到的是它的使人压抑的沉闷空气,不要说跟意气激昂的东京相比,就是跟上海、武昌、长沙比起来,这里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这情景颇似上天所安排的气候一样,此时江南已是一派春草萌发春潮涌动的早春景象,而这里仍是冰封雪盖万物凝固的严寒季节。  宪政编查馆设在西单昙花胡同一座废贝勒的旧宅里。里面有大大小小四五十间房子,因年久失修,到处可见断了棂的窗户,正在结网的蜘蛛,布着绿苔的墙壁,长着杂草的瓦缝。这座百年宅院,已和它当年主人的后代一样衰微破败了。  主持宪政编查馆的大臣就是出洋考查五大臣之首镇国公载泽,连同该馆的前身政治考察馆算起,他上任一年多了,却没有到馆里来过一次。偶尔议及馆内的事,也只是招集有关人员到他豪华阔绰的府第里去,编查馆的大门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  这个大门终年由一个姓史的老太监把守着。史太监在家里排行第七,大家都客气地叫他史七爷。史七爷六岁净身进宫,在宫里做了五十多年的苦役,老了,不能动了,就被打发出来,在龙树寺住了半年,被人介绍来了编查馆。史七爷很忠于职守,寻常人都不能进来,所以馆里更显得冷清。挂名宪政馆的有二十几个人,绝大部分都是只领傣禄不办事,常坐在这里值班的只有七人:编制局正副局长二人,统计局正副局长二人,庶务处采办一人,图书处委员一人,译书处译员一人。  与杨度同时征调进京的还有一个人,名叫劳乃宣。此人原是浙江省一个道员,奉命以三品京堂来宪政馆任左提调,位在右提调杨度之上。他早进京半个月,杨度进馆的第一天与他见了面。他告诉杨度,这里的一切都未走上正轨,所辖的二局三处的建制都全了,官也封了,就是没有事办。杨度问他要不要去拜见载泽,劳说不必了。他进京第一天便急着去见载泽,在大门口候了半天,门房带口信出来,说国公爷正忙着见客,今天不见了,先歇着吧,下次议事时再见。半个月过去了,一点响动也没有。劳乃宣对杨度说:“你来了就好了,我对宪政一无所知,你是宪政专家,这里的事就由你来安排。我的《仪礼发微》还没完稿,还有半年多辛苦。这里名义上我在你之上,实际上都由你做主。”  杨度看着宪政馆的情景,听着劳乃宣的介绍,满肚子的热气给冲去了多半。  宪政馆里有的是空房子,杨度挑了一间较好的房子安顿下来。没有事可干,气氛又太冷清,他便常常去老友夏寿田那里去闲聊天。  夏寿田已是从四品衔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苑本是个储才养望之地,清清闲闲,一年到头没有几件事做。夏寿田近四十岁,已发福了,白白胖胖的。和他一起生活的,除原配外,还有一个出自青楼的如夫人岳霜。岳霜善弹琴唱曲,又能画上几笔,很投夏寿田的脾性,他对岳霜宠爱些,妻妾之间于是常有争吵,家庭不甚和睦。好在夏寿田性格开朗恬淡,家事他一概不管,成天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读书,做诗文,写字,欣赏古董。翰林的棒禄并不高,但父亲给他积累了丰厚的家产,他不用为生计操心。因为有钱用,两个夫人虽然经常吵嘴,但吵后仍相安无事。  夏寿田笑着对老友说:“我这十年的京官生活就这样过来了,间或有点小风小浪,但还是以风平浪静的时候为多。”  杨度说:“还是你的福气好,清福艳福,你都享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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