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8

“外祖父说,杨君虽是文人,却是将门出身,来日本求学,仍不忘随身携带腰刀,可见他不忘家风的本色。现在腰刀还给了我们,我们不可让他空手回去见家人。于是外祖父请人照着原来的腰刀一模一样地再打造了一把,并在刀柄上也安上了七颗宝石。”  杨度低头看刀柄,果然上面也照着北斗七星的图形布上了七颗宝石。  “这七颗蓝宝石是外祖父年轻时在印度孟买带回来的。外祖父在孟买经商三年,积攒了十根金条。临回国时考虑到十根金条易招人注意,就把它换成十二颗蓝宝石,将它们藏在棉衣里面,安全带回了日本。外祖父说,这十二颗蓝宝石现在至少可以换得五十根金条,挑七颗嵌在刀柄上送给杨君,日后缓急之时可以派点用场。”  瞬息之间,这把腰刀在杨度的手里变得异常沉重起来。如此贵重的礼物,他觉得受之有愧,遂双手将盒子举过头顶,然后向千惠子平移过去,说:“滕原家族的心意我祗领了,但这个礼物我不能接受。”  千惠子盯着盒子,叹了一口气说:“若是因为这七颗蓝宝石价值二三十根金条的原故,你就不收这把腰刀,那你岂不是把金钱看得太重了吗?整个滕原家族的财产都不能动摇你的心,这区区二三十根金条算得了什么?它只不过是外祖父借此略表心意罢了!”  杨度听了这句话后心中十分羞愧,高举的双手不自觉地低垂下来:“你说得对,我不应该拂逆了老人家的一片心。好吧,我收下了。”  这时杨度想起了自己要送的礼物,忙将身边的纸筒拿起,也用双手递了过去:“这是素日挂在东京寓所的那幅《湖南少年歌》,你喜欢它。刚才见到你之前,我正拟托梁启超先生转送给你,现在我亲手送给你。今后,愿你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一样。”  千惠子将略为松开的嘴唇再次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响地将《湖南少年歌》接过,拿起原先包鲤鱼盒的锦缎慢慢地把它包好。她端起茶盅来浅浅地呷了一口,说:“刚才这把腰刀是外祖父送给你的,我匆忙之中没有给你准备礼物。那天我陪孙中山先生来看你,你给我唱了一曲中国古乐府,我把它牢记在心里。现在我唱一遍给你听听,也不知唱得准不准,权且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吧!”  千惠子说完,轻轻地哼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曲古老的中国乐府,此时此刻,此景此情,从一个东瀛纤弱女子的口中唱出,声调虽不太准确,旋律却分外的凄婉,真好比冬雷震震,夏雪霏霏,震天撼地,动人心魄。千惠子唱了一遍又一遍,如阳关三叠,如悲秋九重,直唱得杨度的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起来,泪水再也不能控制,流湿了衣襟,流湿了膝边的榻榻米。泪眼模糊之中,美丽的千惠子与美丽的樱花树渐渐地重叠起来,再也分不清哪是千惠子,哪是樱花树了……五 丁未年北京城,政界风潮迭起,动荡不安  田崎丸一路顺利抵达上海码头,杨度兄弟上岸后住进章士钊的译书局,拟在上海盘桓几天。谁知第二天午后,一个湘潭籍的小商人送来一封急信。这信原是托书局寄往日本给杨度的,出乎意外地在书局巧遇杨度本人。杨度拆开信一看,不觉惊呆了,原来是病了两年多的伯父十天前在老家去世了。伯父对杨度兄妹恩重如山,兄弟俩遂连夜离开书局,乘轮船经南京到汉口,再由汉口换小火轮过洞庭湖抵长沙。在长沙也没有歇息,第二天傍晚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石塘铺。兄弟俩在灵堂前向伯父遗容恭恭敬敬地跪着磕了三个头之后,杨度以杨府兄长的身份担负起料理丧事的重担,摆酒待客,开吊出殡,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安葬伯父后,兄弟二人又去云湖桥拜会了老师。见湘绮师健朗如昔,弟子们心中喜慰。杨钧暂时留在家里陪伴母亲。杨度来到长沙,与梁焕奎兄弟以及长沙城里的头面人物谭延闿、胡子靖等人商量筹办湖南宪政公会的事情。大家公推杨度为会长,杨度爽快地接受了。  梁焕奎又礼聘他为华昌锑矿公司的董事,每月送他三百银元。杨度想起多年飘泊无暇谋利,家中老母幼子的衣食都不可不管,于是也答应了。  不久方表也从东京回到长沙,又成为杨度的得力助手。杨度倾全副精力于湖南宪政公会的活动,同时又与江浙、湖北、广东等地的宪政团体积极联络,把长沙城里的立宪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在全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正欲北上京师,在王公贵族之间广为宣传立宪,谋求他们的支持,促使早开国会早行宪政的时候,不料京师政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这个变化的表象是两个重要的疆臣即直督袁世凯和湖督张之洞上调中央,而实质则是清廷政局的进一步混乱腐败。  清王朝从它入关建立全国政权的第一天起,就存在着一个一直没有解决的巨大矛盾,那就是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随着清末国势越来越危阽,满汉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庚子年间的军机大臣刚毅有两句颇具代表性的话:“汉人强,满洲亡;汉人疲,满洲肥。”这说明满汉两族那时已处于水火不容的地步。当孙中山、黄兴等人组建会党,公开揭橥“革命排满”的旗帜,声势日益浩大的时候,满人已觉惶惶不可终日了。以慈禧为总代表,以醇亲王载沣、陆军部尚书铁良等少年贵胄为急先锋的满洲亲贵大员,打着立宪幌子,借改良官制之机,力排汉人,引起了汉族官员的普遍不满,一时北京城各大衙门内满汉司员见面竟互不说话。这不仅是有史以来中国官场、甚至也是世界官场上从没有过的怪事!  载沣、铁良等人清楚地看出,有一个汉人实力强大野心勃勃,此人便是雄踞天津、身为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练兵大臣的袁世凯。尤其使满洲少年亲贵害怕的是,袁世凯手中拥有六镇北洋新军。北洋新军有七万余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全国最为精锐的部队。这支军队在一个年纪不满五十岁的汉人之手,真正是满人江山的心腹之患。铁良刚任陆军部尚书时就指出,不能在陆军部之外再设练兵处,也不能再设练兵大臣。铁良的主张得到慈禧的赞同,袁世凯也知道不能硬顶,遂主动上折,请开缺练兵大臣之职,将驻扎在京城的京旗常备军即第一镇,以及驻扎在直隶省以外边区的第三、第五、第六镇归于陆军部管辖。袁世凯实在不甘愿将军权全部交出,以“八国联军未尽撤走,大局尚未安定,直隶境域辽阔,须赖重兵弹压”为借口,请求依旧管辖二、四两镇。慈禧接受了袁世凯练兵大臣的辞呈,命满人凤山掌管一、三、五、六四镇陆军,二、四两镇目前暂归直督训练调遣,但同时强调归陆军部统辖。  满洲少年亲贵与袁世凯的斗争初战告捷,袁世凯不甘心自己的失利,他除对风烛之年的慈禧竭尽恭顺之能事外,更加倍牢笼他在朝廷中的重要靠山庆亲王奕劻。  奕劻乃乾隆帝之后,他的祖父庆亲王永磷是乾隆帝的第十七子,父亲绵性为永磷的第六子。绵性的侄儿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了郡王爵位,绵性凯觑袭爵行贿钻营,事发,被流放盛京。绵性自知永无出头之日,便把儿子奕劻出继给无子的七弟绵为。过几年奕綵死了,无弟无子,奕劻被幸运地转房承袭爵位,绵性的目的通过迂回曲折的道路还是达到了。奕劻初封辅国将军,继封贝子,咸丰十年加封贝勒。  奕劻为罪亲之裔,早年亲历家庭变故,故纨绔习气较其他黄带子少。他也曾认真地读过书,能写出漂亮的楷书字,能画几笔虫鱼花草,这在宗室中就算是有才华的了。他住的地方正是慈禧娘家的府第所在地方家园。因为是邻居,也为了巴结,奕劻常去承恩公府,为慈禧的弟弟桂祥代写家信。这样,慈禧也就知道他颇通文墨。后来又与桂样做了儿女亲家,便与慈禧的关系又亲了一大步。到了同治十一年,奕劻得以加郡王衔,授御前大臣。光绪十年,恭王与慈禧再度不和,遭罢黜,奕劻乘虚补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的空缺。又过了七年,进封庆亲王。庚子变后奉旨与李鸿章同为议和全权大臣。《辛丑条约》签订,赏以亲王世袭罔替。光绪二十九年荣禄死后,奕劻入主军机处,成为满朝大臣的首领。  奕劻以非近支无军功的身份,享有这份少有的殊荣,获得这样显赫的地位,并非有过人的才干,而是一为运气好,二为深通结欢固宠之术。究其实奕劻丝毫不具宰相之才,若论其德操,则与小人无异。其品性上的最大特色是贪婪无厌。  奕劻一进枢垣,便把天下各府县的肥瘠贫富摸得烂熟,按等级索贿卖缺。有即将外放者来访,奕劻说:“你稍等一下,马上就有富裕之地缺出。”来人明白,遂送来银子,奕劻视银子多少择地而放。他在王府中私设一个仓库,里面放的全是行贿者的金银钞票。隔几天他便统计一次,某人送了多少钱,某缺当由某人放。好几种野史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奕劻将受贿所得的金银都存于京师外国银行,一则保险,二则保密。一天,英国汇丰银行的一个华人职员,因在妓院里与奕劻的儿子载振争风吃醋而受辱,决心报复他家。此人与御史蒋某为朋友,对蒋某说,早两天奕劻在汇丰银行存了六十万银子,银行里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是索贿之财,你可上疏弹劾他,朝廷必会派人到银行查询。若奕劻要保名声,则不会承认这笔银子,那我们对半分掉,一夜之间都成为大财主;若他不做声,我们如实告诉查办者,那么奕劻将因此而罢枢要,你将因此得直声而名震天下,日后必获大用。蒋某闻之大喜,立即上疏。奕劻果然不承认,汇丰银行也查不到这笔款子,蒋某虽因诬告而去职,却获得三十万银子的巨款。  奕劻就是这样一个贪财好货之人。他这个弱点,正好为一心想谋取最高地位办最大事情的袁世凯所利用。  过去荣禄主军机处,袁世凯竭力巴结,但荣禄对袁总存有提防裁抑之心,曾对人说:“戊戌年袁世凯虽泄了康梁一党的秘密,但其人雄鹜,未可全信。”话传到袁世凯的耳中,他很惊恐。袁怕荣禄,就像唐朝安禄山畏惧李林甫一样。袁在直隶说话办事,一向得看荣禄的脸色行事。后来荣禄病重,奕劻入主军机处的迹象已越来越明显的时候,袁派心腹藩司杨士骧带上十万两银票进京谒见奕劻。奕劻见了这样一张大银票,想接又不敢接,说:“袁慰庭太费事了,我怎么能收他的钱?”杨士骧说:“袁宫保知道王爷马上就要入主军机处了。在军机处办事的人,每天要进宫伺候老佛爷。老佛爷身边那些太监们都是缺钱的饿鬼,王爷少不得常常要打点他们。袁宫保说,这十万银子不过是供王爷初到任时的零花而已,以后还要特别报效。”  奕劻听了,也不再客气就收下了。没过多久荣禄病死,奕劻果然继任。杨士骥说的话也兑现。自从奕劻进军机处那月起,直隶总督衙门便将送银子给庆王府当作头号大事来办。月有月规,节有节规,年有年规,遇到庆王和福晋的生日,摆酒唱戏请客的一切费用都由袁世凯一手包下来,甚至王府的儿子结婚、格格出嫁、孙子满月周岁等所需开支,也都由袁世凯预先安排,不费王府一文钱。那情形完全是仿照各省的首府首县侍候督抚的办法,而出手之大方用心之殷勤,又更为过之。  源源不断的银子没有白花,换来的报酬是庆王成了直督的代言人。遇有重要事情,无不预先通声息,甚至连简放外省督抚藩泉这样的大事,奕劻也必商之于袁世凯,按他的主意办。然则袁世凯哪有这多不能报账的银子供他行贿呢?  原来,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曾将淮军银钱所的羡余之银八百多万两存入直隶藩库,未上交朝廷。这八百多万两银子乃是李鸿章带淮军数十年间由截旷、扣建而积存下来的。袁世凯继任直督,便也就继承了这笔巨款。这八百多万两银子完全由他一手支配,无需报朝廷审批。雄心勃勃的袁世凯将这笔银子主要用于两个方面,一是训练北洋新军,一是给当道者送礼,送给慈禧、庆王等人的重礼即出于此。  袁世凯有庆王做他的傀偏,对于载沣、铁良等人的嫉恨也不怎么害怕,他要伺机把失去的军权再夺回来。不久,便有了一个好机会。  这年秋天,盛京将军赵尔巽上奏,说东三省形势危殆,办事困难,请朝廷派重臣前去查看,共商要政。奕劻将此事与袁世凯商量。袁世凯寻思东北乃满洲发祥之地,朝廷一向十分重视,不如借此机会将陆军部夺去的四镇兵力分出一部分去东北,然后再将这部分兵力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这样做名正言顺,不露痕迹,陆军部有苦说不出。于是他建议改革东三省宫制,盛京将军改为东三省总督,由徐世昌去担任。黑龙江、吉林、奉天均设置巡抚,由他的亲信唐绍仪、朱家宝、段芝贵去充任。这样,既夺回了被陆军部抢去的部分兵权,又把东三省变为自己的领地,真可谓一箭双雕。如同往日一样,奕劻全盘接受了这个建议。  过了几天,朝廷派出奕劻之子、贝子衔农工商部尚书载振及民政部尚书徐世昌为考查大臣出关。载振与徐世昌在东三省转了一圈,返回北京的途中在天津停了几天,以袁世凯为首的天津官场自然招待得无微不至。  二十多岁的贝子载振胸无点墨,完全是倚仗门第的高贵而位居尚书。与父亲的贪求银钱不同,他的爱好在声色犬马。一到天津他便被一个名叫杨翠喜的戏子给迷住了。杨翠喜十九岁,最善香艳之曲,又兼长相妖媚,在津门艺压群伶,价重一时。载振为其色艺所倾倒。  这事被正在天津的段芝贵看在眼里。段芝贵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旧人,因机灵能带兵受到袁的赏识。段芝贵只是一个候补道员,虽被袁告知将保举为黑龙江巡抚,但自度资格太浅,骤荐封疆、把握还不大,心里惴惴然。见这位贝子振大爷喜欢杨翠喜,计上心头。他用一万二千两银子将杨翠喜从其假母杨李氏手中赎出,又从天津商会会长王竹林处借了十万两银子。这天晚上,他把杨翠喜按新娘子打扮了一番,用一顶小轿子送到振大爷下榻的利德顺大酒楼,又恭恭敬敬地呈上十万两银票,说是送给庆王的寿礼。振大爷对十万两银子不在乎,却对杨翠喜的突然归之于己惊喜万分,将段芝贵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回到北京,东三省的名单便公布了:徐世昌为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一如袁世凯所安排。  段芝贵以一候补道员出任巡抚,令官场骇然,便有人揭出了这中间的内幕。著名湖南籍御史赵启霖据此上疏,参了段一本,劾他以献妓送银而夤缘得巡抚之职,手段卑劣。同时也弹劾奕劻、载振父子受贿卖官的罪行,附带敲了一下袁世凯。  慈禧见了这份参折,大为震怒,当即撤了段的巡抚之职,命载沣和孙家鼐查办。载振少不更事,早吓慌了,忙跑到天津向袁世凯问计。袁安慰载振,只需把杨翠喜送回天津,这里自有他的安排,一切都可保无事。  当载沣、孙家鼐打发人来天津核查时,袁世凯早已料理妥当,他们到处查问后的结果是:杨翠喜根本就没有被送给载振一事,早在载振来天津前三个月,她就已经离开假母,成为王竹林的使女,并有字据为证,所谓用一万二千两银子从杨李氏手中购得之说纯属造谣。使者回京如实察告载沣。  二十多岁的醇亲王很少出王府,对社会上的复杂离奇几乎一无所知,使者回来这么一报,他也就相信了。六十多岁的孙家鼐历尽宦海,对官场中的任何机巧都懂,但奕劻权倾朝野,段芝贵是袁世凯的亲信,何苦去得罪他们!于是亦不深究。结果以“查无此事”了结了这桩艳案,仗义执言的赵启霖反倒以“诬告亲贵重臣名节”的罪名被职回籍。此事在京师引起公愤,一批以气节相尚的士大夫对赵启霖更示敬重。在赵离京的那一天,翰林院学士恽毓鼎为头在城南龙树寺发起了一个隆重的饯别会,到会者近三百人,大家挥泪赠诗为赵启霖送行。其中最有趣的一首诗,出自于两年前因参劾奕劻助而获得三十万巨款的前御史蒋某:“三年一样青青柳,又到江亭送远行。我亦怀归归未得,天涯今见子成名!”他至今仍在为自己劾权贵却未得大名而遗憾,似乎三十万两银子并不足以与今日赵启霖革职回籍的风光相比拟!  杨翠喜艳案使奕劻父子声名狼藉。保帅只得舍车,奕劻指使儿子上疏自劾,请求辞去农工商部尚书之职。慈禧虽没拿到载振的把柄,但老于世故的她知道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于是接受了载振的辞呈。这是明显地表示奕励的圣眷已经衰减。协办大学士瞿鸿机乘机与邮传部尚书岑春煊联合起来,决心挖掉奕劻这个导致政局腐败的大根子。  刚由两广总督任上改任尚书的岑春煊字云阶,广西西林人,其父乃同光之际的名臣岑毓英。岑毓英以平定云南回乱的军功,由县丞而升至云贵总督,死后赠太子太傅。岑春煊因父亲余荫补授光禄寺少卿,又迁太傅寺少卿。那时的岑春煊跅弛不羁,自负门第才望不可一世,黄金结客,车马盈门,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与瑞徵、劳子乔号称京师三恶少。岑虽为恶少,却有胆识。甲午中日战争爆发,他慷慨请求出关视察前线,在李鸿章等当政大臣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自此时开始他痛改前非,关心国事。光绪二十四年他外放广东做布政使,其时正当新政推行之时,与总督同城的巡抚均被裁除,广东巡抚没有了,岑的顶头上司就是谭延闿的父亲粤督谭钟麟。谭钟麟年老昏迈,宠幸劣员,岑联络广东商民与谭对抗,终于使谭革职。以一藩司而劾掉总督,为清代所少见,岑于是有了不畏权势的声名。岑后调任甘肃布政使,上任不到半年,庚子事变起,他不顾巡抚的犹豫,带着二千余人从兰州出发,昼夜疾驰,在昌平赶上慈禧仓皇离京的队伍。慈禧对岑的忠心奖励有加。岑护卫慈禧西行,竭尽忠忱,深得慈禧信赖,从此成为她的心腹,由布政使升巡抚,由巡抚升总督,不久前又调回京任邮传部尚书。岑对奕劻的行为亦十分愤慨,遂乐意与瞿鸿机结为同党。  岑春煊利用慈禧宠幸的有利条件,几次在老佛爷面前痛斥奕劻贪墨乱政,卖官竟到了内卖侍郎外卖巡抚的地步,说得慈禧也惊讶不已。与此同时,瞿鸿机指使他的门人汪康年在《京报》上连篇累犊地刊登文章,借杨翠喜一案大力攻讦奕劻父子,弄得奕劻坐立不安,指令亲信散布流言蜚语中伤岑、瞿,离间他们与慈禧间的关系。  这时,恰好闽浙总督松寿电告广东钦廉潮三府有革命党闹事,奕劻借此机会上奏,说此事关系重大,两广总督周馥人地未宜,恐难平定,岑春煊娴于军旅,堪胜剿抚之任,请调岑为粤督。慈禧最怕的就是革命党闹事,即刻下旨令岑赴粤。岑知此系奕劻的阴谋,到上海后便托病不再南下。慈禧颇为不悦。  这一天瞿鸿机当值,恰逢慈禧阅一奏章,又是弹劾奕劻的事。慈禧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奕劻年老了,还是退出军机处,回家养老为好。”瞿听了大喜,回家后不经意地把这句话告诉了夫人。第二天,汪康年的夫人来瞿府,瞿夫人便将此事告诉汪夫人,汪夫人回家后又告诉了丈夫,其时汪的朋友曾敬诒亦在坐,曾又告诉他的朋友伦敦《泰晤士报》驻京记者马利逊。马利逊就以奕劻即将退休为题作为重要新闻电告《泰晤士报》发表。几天后,慈禧接见英国公使夫人。公使夫人以此事询问慈禧。慈禧否认,并迁怒于瞿。  奕劻得知后如获至宝,请袁世凯手下的笔杆子杨士琦拟了一篇言辞峻厉的奏疏参劾瞿鸿机,给瞿安上的罪名是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又用一万六千两银子再加外放布政使的重价买通了一个御史上奏。  十分滑稽的是,这位御史不是别人,正是一贯以名节自矜,为赵启霖发起送行大会的恽毓鼎。龙树寺前他激昂陈辞,斥责奕劻父子贪赃误国,声称凡为御史者都应以赵启霖为榜样。不料一个月后他便经不起重贿的引诱,自食其言,出卖了名节。这真是晚清政坛的笑话,也是晚清政坛的悲哀!  慈禧正恨着瞿鸿机,接到这份劾疏,便罢掉了瞿的一切职务,将瞿去后所留下的协办大学士一缺,赏了瞿的政敌远在武昌的湖督张之洞。  瞿的倒台,是对瞿岑联盟的致命打击。奕劻要乘胜追击岑,一个一心想抱着权贵大腿向上爬的粤籍候补道蔡乃煌,为他们出了一个绝妙点子。  蔡乃煌精通照相术。他设法弄来了一张岑春煊的照片,又找到一张康有为的照片,将两张照片拼凑在一起,再拍一张岑康亲密合影的照片。奕劻将这张照片送给慈禧,说是获得了岑春煊与康党密谋策划拥戴光绪的铁证。这个小小的把戏,在今天谁都玩得出,决不会被视作铁证,可是在本世纪初西方照相术还刚刚传进中国的时候,精明如慈禧者也没有识破,她竟然完全相信了。原本对托病不赴任的岑春煊就有不悦,这张照片正好比火上加油,一怒之下,慈禧将岑春煊也开缺了。  奕劻大获全胜。  奕劻的地位坚不可拔,袁世凯办事也便非常顺畅。段芝贵的巡抚虽没当成,袁世凯与铁良争夺军权的计划却在顺利进行。徐世昌往任不久,便上奏说东北地当要冲,须加强军备,请调北洋第三镇驻扎黑龙江为防沙俄入侵,调第五、六镇两协来奉天镇守。慈禧准奏。于是铁良乖乖地交出了刚收回还来不及整顿的一半军队。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又回到了袁世凯的手中,而军饷还得由陆军部按月供应。满洲少年亲贵与袁世凯的第一场交锋便以吃哑巴亏而告终。  但他们并不甘心,不断地向慈禧吹风,说袁世凯如何结党营私,如何跋扈不臣,如何居心叵测。慈禧深知督抚权力太大则容易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况且风吹得多了也对袁世凯存有戒备之心,便接受了载沣等人的建议,免去了袁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职务,任命他为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为消除袁世凯的怀疑,也为酬劳张之洞几十年来经营实业之功,同时还为了在中枢形成一种与奕劻、袁世凯制衡的力量,遂将张之洞晋升体仁阁大学士,与袁世凯一道内调京师任军机大臣。  七十岁的张之洞把入阁拜相视为圣恩优渥,感激涕零,接旨后即离开他惨淡经营了十多年的荆楚大地,入京履新。不到五十岁的袁世凯则洞悉朝廷明升暗降、明扬暗抑的机奥,令下之日,力辞再三。慈禧如何能够答应他?遂只得怏怏离开天津。临行之时,又保荐心腹藩司杨士骥为直隶总督。为稳住袁世凯的心,慈禧也答应了。  载振、段芝贵去官,赵启霖革职,瞿鸿机、岑春煊相继开缺,张之洞、袁世凯同时进京。一年之内如此重大频繁的人事变动,在清代历史上实为少见。这一年岁属丁未,人们称之为丁未政潮。 六 张之洞与袁世凯商议奏调杨度进京  张之洞与袁世凯是李鸿章、刘坤一去世之后疆臣中的两根柱石。论清望,张之洞出身翰林,数任学政主考,为天下士大夫所尊崇,远在袁世凯之上;论实力,袁世凯手创北洋新军,广开名利之门,为海内英雄豪杰之辈、盗嫂屠狗之徒所趋鹜,乃张之洞望尘莫及。张之洞少年高第仕途顺利,养成了他高傲自恃的脾性,到了晚年,功勋在世,名满天下,则更添几分倚老卖老、偃蹇散漫的作风。因此,张与袁第一次见面,就令袁颇不偷快。  那是五年前,袁世凯刚补李鸿章之缺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驻节保定府。张之洞奉旨入觐,由武昌北上,途经保定。袁世凯很重视这次结识张之洞的好机会,早早地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张之洞却不把它当作一回事。  袁世凯那年尚只有四十三岁,比张之洞整整小了二十二岁。张高中探花的时候,袁还只是女人怀抱中的小儿。张出任山西巡抚时,袁不过是一个游手寄食的落拓青年。在张看来,袁是个不通文墨纯靠机缘的暴发户,一向目中无物的张南皮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年轻的直隶总督的位置。  他原计划并不打算在保定城里停留,先天宿城外,第二天一早穿城而过,这样就免去了与袁的见面。不料离保定城还有三十里,袁世凯派出的迎接队伍便到了,恭恭敬敬地把张之洞一行安排在布置得豪华舒适的城中客栈。刚吃完晚饭,袁世凯便亲自来拜访。张心中不情愿,勉为接待,说不了几句话便在椅子上打起鼾来。袁虽不快,但想到他年纪已老,又经长途跋涉,兴许是累了,并不见怪,忙起身打躬,满脸堆笑地说:“香帅辛苦了,早点歇息。明日中午晚辈在督抚花厅为香帅洗尘,请赏脸。”  张之洞含含糊糊应了两句,袁世凯告辞出门。  第二天,当簇新的绿呢大轿将张之洞抬到督署大坪时,高大的辕门已张灯结彩,衙门中门大开,袁世凯穿戴整齐,带着藩臬两司等一班高级官员恭迎在侧。张之洞走下轿来,鼓乐鞭炮齐鸣,袁世凯迎上去,弯腰作揖,请安道乏,让张走在前,自一己在后面跟随,用的是晚辈迎接长辈、学生迎接老师的全副礼仪。然而张之洞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受之当然,毫不动容。  袁世凯盛宴款待,山珍海味佳酿美酒摆满一桌子。他和藩司杨士骧分坐两旁,将张之洞奉在正中。席上,袁不断地亲自斟酒夹菜,寻找话题和张交谈,可张不理睬他,一个劲地与翰林出身的杨士骧谈士林轶事翰苑掌故,弄得袁一句话也插不上,心里甚是懊恼,表面上则依旧笑着不敢发火。吃完饭后,张拍着袁的肩膀说:“慰庭老弟,没有想到你一旦做了总督,连杨莲府这样的人才都愿意做你的藩司。”  袁世凯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当晚召见杨士骧,对他说:“香帅既然这样看得起足下,足下不如干脆请调武昌算了。”  杨士骧知道这是袁白天在席上受张冷淡的气话,忙赔着笑脸说:“慰帅说哪里话!白天香帅尽翻些陈年烂芝麻,我实在无意跟他谈这些,只看在他是前辈的分上敷衍着,让他面子上过得去。纵使香帅有这种意思,司里亦不愿侍候这等偃蹇上司,何况在司里看来,香帅不是做大事的人,他也无意调我去。”  人人都说张之洞是经天纬地的大才,为何杨士骧独说他做不成大事呢?袁世凯这样想过后,有意问:“足下是如何看待香帅的?”  “我看香帅今日之情形,正与当年左宗棠西征得胜回师的时候一样。那时的左宗棠自以为不可一世,骄而蹈虚,伴食东阁,其实只不过苟延一时而已。香帅乃暮年之左宗棠,不足畏也。”  袁世凯听了杨士骧这番话,白天所受的窝囊气出了多半,但还是不能全然释怀说:“香帅今日席上只与你一人说话,不理睬我,他是看不起我非翰林出身。”  正是这码事!聪明的杨士骧怎能不知,但他不能附和,脑子一转,嘴里说出一番很中听的话来:“依司里看来,他不是在扬其长,而是在掩其短。香帅进入保定府,见北洋军军容整肃,号令森严,心存嫉妒,但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谈武绝非慰帅对手,于是避开正事不提,专谈词曹旧事,实为掩其窘态。因此香帅不是轻视公,正是重视公,畏惧公。”  袁世凯肚子里的怨气全部化去了,笑着说:“还是足下有眼力,能见人所不见。”  杨士骧乘机进言:“当年曾文正公首创湘军,其后能发扬光大者有两人,一为左宗棠,一为李鸿章。左宗棠大言而不务实,自从平定新疆回部以后,供养京师,不能掌握兵柄,致使纵横十八省之湘军几乎成了告朔饩羊,仅剩一名词而已。李鸿章则不然,踏实做事,牢牢抓住淮军不放,所以后来尽管遭到四方攻击,他仍能维持周应于一时。今慰帅已有新建陆军之基础,如能竭尽其力,扩训新军,并能将军权掌到底,则朝野将仰望慰帅如岱岳,他日与曾、李争一日之长,非慰帅莫属。老气横秋之张香涛,岂能望慰帅项背!”  一席话正说到袁世凯的心坎上,他转怒为喜,说:“天下多不通之翰林,翰林而真正通的,我看只有三个半人,一个是张幼樵,一个是徐菊人,一个就是足下,张香涛只能算半个。”  说罢,两人相视而大笑。  第二天,袁世凯如无事一般,将已成暮气的张之洞礼送保定城外。  有一财野史说,在那天的酒席上,张之洞为嘲弄袁世凯,故意出了一句下联向袁求上联。张的下联为:御烟惹炉许久香。“许久香”三字既与“御烟惹炉”构成一句诗,又是当时一个翰林的名字。袁世凯对不出,很难堪。散席之后他对幕僚们说,有谁能对出上联,戏弄张之洞代他出气者,赏银一千两。所有幕僚都想得到这笔大银子,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袁收到几十句上联,他很满意其中的一句,用信封糊好,将张之洞送出保定城门后当面交给了张。张之洞拆开一看,气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原来那上联写的是:图陈秘戏张之洞。对句的确工整而挖苦,但这多半是后人编造的文字游戏。以袁世凯之为人处世,他绝对不会用这种猥琐的语言去亵渎德高望重的张之洞。  张之洞在保定府如此轻慢袁世凯,而袁世凯居然毫不计较,倒使张之洞自觉有点不妥。后来袁世凯在直隶训练北洋六镇新军,办实业,兴教育,轰轰烈烈推行新政,将直隶建成全国的模范省。袁世凯的才干也使张之洞暗暗佩服,常对左右说:袁慰庭后生可畏。五年后的今天,二人同时进京入军机处,老态龙钟的张之洞见到神采奕奕的袁世凯时,不觉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老夫老矣,中国日后的戏只有让此人来唱主角了!  袁世凯对待张之洞,仍像五年前在保定城一样地执弟子礼,请安问候,恭敬得很。张为官较清廉,在京中并无房产,只得寓居先哲寺。冬天寒冷,入值极不便。袁世凯在紫禁城附近锡拉胡同购置一所宽敞的庭院,然后对张说,这是多年前买的一所房子,空着无用,请搬进去住,不图别的,图个上朝方便。张之洞正苦于先哲寺路远,便同意了。这个书生气较重的老官僚根本没想到,锡拉胡同寓所里的门房、杂役全是袁安置的暗探。从此,张的一举一动都在袁的掌握之中。  这天,张之洞偶翻《京报》,发现头版左下角登载一则新闻,说南方宪政运动进行很热火,湖南宪政公会会长杨度与湖北的汤化龙、江苏的张謇、福建的郑孝胥等人联合发表声明,建议朝廷在亲贵大臣中普及宪政知识,以便减少障碍,利于宪政推行。  “杨度什么时候回国了?”  张之洞放下报纸,自言自语。经济特科案和粤汉铁路自办案,使杨度在张之洞的心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前案使他确认杨度学问出众,后案使他看出杨度办事有方,他由此断定杨度正是当今国家所急需的人才,应当重用。  张之洞在两广两湖力办新政,成绩巨大,但他所办的多为铁路、工厂、教育等具体实业。在这些方面,张之洞认为应该虚心向外国学习,将外国的成功经验搬过来,至于中国的纲纪伦常及其指导思想周公孔孟之道,则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不须改变,也不能改变。他把这种认识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个字作概括,得到朝野许多人的赞同。  这两年来立宪之风大昌,朝中不少大臣也附和,甚至太后也接受了。开始张之洞颇不满意,后来想到太后的接受也是有道理的。日本、英国、德国采取立宪制度,国家强盛了,这是事实,说明立宪制确有它的长处。何况现在革命派排满活动愈来愈烈,如果满人朝廷不让出一些权来,稳定一部分民心,那就有被推翻的可能。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既然太后下决心行宪政,做了大清帝国一世忠臣,晚年又登人臣之极的张之洞,能不按太后的旨意办事吗?不过,张之洞明白,关于宪政,他所知甚少,朝廷中满汉大员们绝大部分也不明究竟。要办宪政,首先要懂宪政;宪政既是个洋玩意儿,就只有让喝过洋水的人来讲,杨度是最好的人选。他已回国,何不调他进京,由他来主持一个宪政讲习班?张之洞如此思忖着,仆人报:“袁宫保来访。”  张之洞想,来得好,正要将此事与他说说哩。他起身来到大门口迎接。  袁世凯隔三差五地便来锡拉胡同看看张之洞,有时是有事,有时是闲聊天,张之洞从不到大门迎接,顶多只站在书房门边等候,通常是坐着不动,待袁进来时,随便用手指指身边的矮凳子,懒散地说一句:“慰庭来了,坐吧!”这次亲到大门口,使袁世凯有点受宠若惊。  “哎呀,大冷的天气,老中堂您怎么到大门口来了!”袁世凯说着,快步走上前搀扶着张之洞。“快进书房吧,伤了风,晚生可担当不起!”  “坐吧!”进了书房后,张之洞指了指身边一张铺着猩红哈拉呢垫靠背椅,对袁世凯说。自己也在日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坐下。仆人很快端来一碗热茶。  进京尚只有两个月,比起在武昌来,张之洞显得瘦多了,也更加苍老了,长而稀疏的胡子白得一点光泽都没有。就刚才这样多走了几步路,他也感到劳累,略定下神,说:“慰庭呀,有什么好事吗?”  “没有什么事,晚生打算到醇王府去看看醇王,听说他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路过府上,顺便来看看老中堂。这几天冷,您可要多多保重。”  袁世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其实,他这次是专门来此打听一桩大事的。昨天夜里,张之洞寓所的门房悄悄来到东安门北洋公所,向袁世凯案报:下午醇王来锡拉胡同,在张之洞的书房里谈了半个多时辰的话,具体内容不清楚。  袁世凯听了这个消息,一夜没睡稳当。满蒙亲贵,阖朝文武,袁世凯谁都不怕,他就怕醇亲王载沣。载沣才能平平,年纪轻轻,袁世凯为何独独怕他呢?这里面的关系很复杂。  戊戌年的宫廷政变,袁世凯知道自己有说不清白的干系,太后一日健在,他可保一日无虞,太后一旦死去,皇上亲政,那就危险了。因为如此,他力主君宪,欲借内阁来限制皇上。如若不行,到那一天他则请求开缺回籍,以丢掉权势来保全性命。这几年来,他得知皇上身患重病,心中暗自高兴,又用重金买通皇上身边的太监,以便随时掌握皇上病情的变化。前不久,他从一个贴身太监的口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天太后和皇上谈起了醇王年仅一岁的儿子溥仪。袁世凯和他身边的心腹幕僚仔细分析这个情况后,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关于立嗣事,即把溥仪立为大阿哥,在皇上去世后继承大统。溥仪这么小,继位后国柄当然落在其父载沣之手。载沣最嫉恨汉人掌军权,又要为哥哥报仇,一旦当国,自己将有可能成为他的俎上之肉。这个推测,在载沣进入军机处后得到确认。眼下军机处六人,世续向来颟顸,鹿传霖年迈昏聩,载沣只有援张之洞为党;倘载沣与张真的结为同党,那将足以与自己和奕劻的联盟相对抗。袁世凯这样细细地思索后,认为门房的情报非同小可,决定亲往张寓试探试探。  “醇王爷病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袁有心,张无备,一开口就为袁进一步追问提供了方便。  “老中堂昨天见到醇王爷了?”  “是呀!”张之洞一点也没觉察出袁世凯的奸诈。“昨天下午,王爷还到我这儿来了,我见他精神好好的。”  “哎呀,王爷真敬重老中堂,亲自登门求教。”袁世凯做出一副又恭维又艳羡的模样。  “也不是求教,还不是问问铁厂、织布局那些事。”对于醇王的亲临,张之洞也引为得意。  “老中堂在湖北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成就了这样大的事业,也真是不容易,晚生也得好好向老中堂请教才是。”  袁世凯顺势给张之洞一顶高帽子,张心里高兴,说:“其实,昨天醇王爷来,主要还不是谈实业方面的事,他是听说汉阳城里有一个专治气虚的老医生,问我知道不,想召进宫来为皇上治病。”  “皇上怎么啦?”袁世凯装成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醇王爷说,皇上这几天病势又加重了,他很着急,御医无能,想找民间有绝技的医生来为皇上瞧病。老夫说汉阳那个医生我知道,也只是徒有虚名,并无真本事,用不着召来。”  袁世凯佩服张之洞的精明。为皇上荐医治病是最冒风险的事,治好了嘉奖几句了之,治不好,迁怒下来则受不了,何况皇上已病入膏肓,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治不好的,当然是不荐为好。  “老夫问王爷,太医院开的什么药,王爷拿出一张药单来。” 张之洞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药单来,说:“王爷将药单留在我这儿,要我找几个好医生来会诊下,过几天再还给他。”  袁世凯接过单子。这的确是太医院开出的药单,知道老头子没有说假话,看来醇王昨天不是冲着自己和庆王来的。  袁世凯放心了,笑着说:“我听的是谣传了,醇王府我也用不着去了。您歇着吧,我走了。”  “再坐一会,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请老中堂说。”袁世凯一副移樽就教的神态。  “现在南边一带民间闹立宪闹得厉害,江浙、湖南、广东等地都成立了立宪团体,你听说过吗?”张之洞摸了摸稀疏的白胡子,昏花的老眼望着袁世凯。  “晚生略知道些。”袁世凯两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很直。“不过,立宪是朝廷的事,用不着他们瞎闹。”  “话虽是这样说,但他们也有好的建议。昨天的《京报》登了一则消息,说他们建议在京师办一个宪政讲习所,向王公大臣讲授东西各国的宪政。现在考察政治馆已改为宪政编查馆,正愁着没有事做,不如让他们做这件事。”  “向王公大臣讲授东西各国宪政好是好。”袁世凯苦笑了一下,“老中堂,您是知道的,泽公手下的那些人有谁能担得起这副担子呀!”  袁世凯说的泽公,就是出洋考察的五大臣之首镇国公载泽。他的福晋乃光绪皇后的同胞姊妹,均为慈禧的侄女。因为这个缘故,载泽很受慈禧的信赖。慈禧同意预备仿行立宪,也与他的竭力主张大有关系。五大臣回国后,考察政治馆改为宪政编查馆,载泽做了该馆的督办。究其实,载泽对宪政一窍不通。宪政编查馆的人员倒不少,但都是这个王爷、那个贝子推荐来的三亲四戚,不是纨绔少年,就是甩手大爷,没有一个能办实事。好在慈禧并不真想立宪,宣布预备仿行立宪,建一个宪政衙门,都是做做样子的,载泽带着这班子人,光拿薪水不做事,倒也自在。  “杨度这个人,你听说过吗?”张之洞停住摸胡子,眼里射出少有的神采。  “杨度?”袁世凯略为提高声调,随即点头说,“知道知道。那年老中堂主持经济特科,第一榜他中了第二名,第二榜落第了。这几年听说到日本去了。”  袁世凯只提这件尽人皆知的事,戊戌年与杨度的见面和去年同意徐世昌找杨度为五大臣当枪手两件事他都不说。  “癸卯年的事本是冤案,老夫当时迫于压力,也只得那样做。”  对经济特科第一榜引起的那场风波,张之洞一直耿耿于怀,无奈是慈禧钦定的案,他不能公开将它翻过来。  “正是这话。说梁士诒是梁头康足,真是笑谈。梁士诒光绪二十年点的翰林,照特科的处理,岂不那次会试都要推倒重来!”  这句话说得铮铮有声,多少为经济特科案鸣不平的人都没有说出一句这样有分量的话来。张之洞本人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料这个一直被他视为有术无学的官场暴发户说出的话如此之辣!看来此人真有点不同凡人之处。张之洞脸上露出难得的一笑:“老弟此话说得好!哪天老夫还要拉着老弟到太后面前再说一遍。”  “遵命。”袁世凯坚定地答应,“即使触犯了龙颜,晚生也要为老中堂,为那年受屈的士子们说句公道话。”  张之洞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领了这个情。  “你刚才说政治编查馆里无人充当宪政讲师,我想不如调杨度来充当。这个人我知道,他是可以胜任这个角色的。”  关于杨度的宪政学识,袁世凯已从五大臣的考察报告中得知。一心想利用宪政来限制君权以求保护的袁世凯,也正痛恨王公贵族的反对,有人来京师讲宪政,甚合他的心意,于是说:“杨度做宪政讲师很合适。”  “那我们就联名上个折子如何?”  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也用得着联名上奏?老头子未免太慎重其事了!他如此认真,我也正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袁世凯想到这里,忙起身说:“老中堂看得起晚生,晚生敢不从命!” 第九章 投身袁府一 为接儿媳妇回家,老名士煞费心机  一个月后,一道上谕寄到长沙又一村巡抚衙门。抚台岑春蓂拆开看时,朱笔上谕写的是:据张之洞、袁世凯奏,湖南湘潭籍举人杨度留学日本多年,精通宪法,才堪大用,当此预备立宪时期,国家需才孔亟,特赏杨度四品京堂衔,着湖南巡抚咨送该举人入京充任宪政编查馆提调。  岑春蓂就是前不久败在奕劻、袁世凯手下的岑春煊的亲弟弟,当时看到这道谕旨,心中不免诧异:这个杨度凭什么通天本事,能得到张、袁的会衔荐举,皇上的特旨征调?岑抚台对湖南宪政公会的活动和杨度本人一向都很冷淡,他不相信他们能成事,可这道谕旨的下达,分明是杨度飞黄腾达的前奏。岑抚台不敢怠慢,他要将谕旨迅速转告杨度,并准备为之隆重饯行,赠送丰厚的仪程,借以弥补先前的冷淡,也为日后的巴结预留地步。  杨度这些日子不在长沙,他在石塘铺为弟弟主持订婚礼。杨钧今年二十六岁了,前两年母亲为他说了同县尹和白先生的长女。尹和白不喜功名,专好绘事,以画花鸟虫鱼闻名于乡里。女儿受父亲的影响,也喜欢书画。杨钧很满意这门亲事。  三个多月前,李氏听说儿子们要回国,便择定长子的生日即腊八节这天为次子办婚事。不想伯父突然去世,按礼制,作为亲侄儿的杨钧当守丧一年,但定好的喜期也不好改,便将这个日子改为订婚日。杨家父亲不在世了,订婚礼自然由兄长杨度来主持。  尹家来了老父亲和一个哥哥两个堂弟,杨家来了不少三亲六戚,订婚酒办得热热闹闹,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李氏老夫人,为小儿子办成了这件大事,她最后一桩心事也了结了,成天忙进忙出,乐呵呵的。在一片喜悦之中,杨度却发现妹妹叔姬脸上隐隐有忧色。  订婚仪式结束后,代懿独自回云湖桥去了。代懿和叔姬结婚后不久,叔姬便发觉丈夫所写的诗文并没有刚见面时的那些诗文好,怀疑丈夫先前做了假,心里就有几分瞧不起。代懿在日本三年,读了几个学校,学军事学法律都没毕业。回国后,找事做又高不成低不就,弄得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自己也很烦,脾气也变坏了。叔姬在日本时就对丈夫有外遇而恼火,回国后见他如此不争气,越发瞧不起了。小夫妻常常争吵,叔姬多次表示要和代懿离婚,唬得公公叫苦不迭:自古来只有丈夫休妻,哪有妻子喊要离婚的道理,这都是留洋留出的结果!但媳妇是才女,他从心里喜欢,儿子也确实不上进,不能怪媳妇不爱他。每逢儿子和媳妇吵架,老头子总是责备儿子,从不说媳妇;遇到媳妇哭哭啼啼时,他还赔着笑脸去劝解。周妈免不了幸灾乐祸,时常对人说:媳妇敢在公公和丈夫面前翘尾巴,这世道真的是变了!  见妹妹不跟丈夫回家,杨度知道小两口又闹不和了,他来到妹妹房中,要跟她说说话。  叔姬不在,靠窗的黑漆木桌上放着一张花笺。这花笺用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白宣纸裁成,上面画着两只淡墨小虾。杨度认出这是齐白石的手笔。齐白石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最要好的师长亲友送一件礼物,那就是一叠自制的信笺,他在信笺上画一点花或小动物。虽寥寥几笔,却气韵生动,深为大家喜爱。这几年齐白石的名气越来越大,画的画也越来越值钱,他送给别人的信笺也就越来越少了,非他所尊敬所亲密的不送。叔姬的才气为他所佩服,故叔姬每年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三五十张白石花笺。叔姬没有几封信可写,她主要用来誊正自己最后吟定的诗词。  这张花笺上有一首诗。杨度拿起来看,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就的,题作《玉阶怨》:    新月艳新秋,闺人起旧愁。宵长知露重,灯暧觉堂幽。    寂寞金屏掩,凄清玉筯流。思心无远近,征骑日悠悠。  杨度看后心情沉重:叔姬不但心绪孤幽,更为可怕的是她至今尚记着“旧愁”,怀念不在身边的远人。这个远人,只有做哥哥的他心里明白,那就是供职翰林院的夏寿田。  “大舅!”澎儿喊着进了屋来,杨度亲热地抱起他,叔姬跟在儿子的后面。  “一年多没有读到你的诗了,你的这首《玉阶怨》,无论是遣词还是意境,都比先前大有提高了。”杨度指着桌上的花笺对妹妹说。  “哥,你看到了?我正打算请你指教呢!”叔姬从哥哥手里抱过儿子,澎儿在妈妈怀里呆不住,挣扎着下地自个儿出门玩去了。  “哪里敢言指教!”杨度笑着说,“我现在忙得一塌糊徐,有时技痒想吟诗也吟不出佳句来。”  “吟不出诗才是好!”叔姬凄然笑了一下。“过去读书,对古人说的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一类的话不能理解。现在我明白多了,好诗都出自苦命人的笔下,尤以女子为突出。”  “你这话过分了点。”  “不过分!你看薛涛、鱼玄机、李清照、柳如是这些为后人留下好诗好词的,哪个命好?前代那些浩命夫人,未必都无才,却没有一首好诗传世。”叔姬说得激动起来,清瘦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潮。  杨度知妹妹是在为自己的婚姻不幸而借题发挥,也就不再和她争论下去了。  “叔姬,我这几天很少看到你和代懿说话,前天你又让他一人回家了,是不是又顶嘴了?”  “我才不和他顶嘴哩!”叔姬帐起嘴巴,侧过脸去。“他过他的,我带着澎儿过我的。”  杨度也对代懿很不满意,为妹妹抱屈。但作为哥哥,当然只有劝和的责任,再没有拆散的道理。他对妹妹说:“代懿留洋三年,不为社会做点事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在长沙先给他谋个差事,试着干干。”  叔姬不说话,眼泪水悄悄流了下来。杨度劝道:“莫哭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跟湘绮师说出来,代懿心里对你还是好的,他的缺点就是不能吃苦。这也怪不得,满崽,师母从小宠惯了。贤妻帮夫成才的事例,古来多得很,不要动不动就分开过,这不是办法。”  杨度还想规劝妹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不能老念念不忘,要正视现实,幻想不可太多。但总觉得这些话会伤了妹妹的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哥,姐,湘绮师来了!”杨钧喜滋滋地进屋报信。对老师亲来家门贺喜,他很激动。  杨度兄妹忙出门迎接,王闿运正迈步走进堂屋。老头子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笑嘻嘻的,与往日不同,今天周妈没有跟随在身后。李氏满脸堆笑地迎上去:“王先生,真正不敢当。小三这是订婚,所以没敢惊动你老的大驾。”  王闿运大声笑着说:“亲家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不请我呢,我也要来喝两杯酒嘛!”  李氏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好,好,王先生,你老这样抬高小三,真正是给了小三大脸面,你老请坐,我这就去筛酒!”  杨度走上前去搀扶老师,叔姬在一旁说:“爹,你老也来了!”  王闿运望着儿媳妇,微笑着说:“你弟弟订婚,我能不来吗?本来前两天就应该来的,只是我安静惯了,受不了那个热闹,特意等客人走后再来,你们不会介意吧!”  叔姬说:“看你老说的,我们怎么会介意!”  “澎儿呢?”王闿运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几天不见了,爷爷很想他哩!”  叔姬答:“跟邻居的小孩子玩去了,等下叫他来见爷爷。”  杨钧腼腼腆腆地进来,叫了声“先生”,便不好意思多说话。  “重子,恭喜你了!”王闿运红光满面地笑着说,“你那还没过门的堂客我见过,人长得好看,又文静,还跟她父亲学了几笔梅花。那年我去她家,尹和白还叫她当面为我画了一枝理。的确不错,你们真正是珠联璧合、比翼双飞了。”  杨钧喜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王闿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递了过去:“重子,这二十块银洋,是我的一点贺礼。礼物轻拿不出手,你就看我的薄面收下吧!”  李氏忙说:“王先生,这怎么敢当?你老先收起,明年正式拜堂时,你老再赏给他吧!”  杨钧也不好意思伸手接。  王闿运说:“亲家母,这只是二十块银洋,贺他订婚的,明年拜堂,我老头子就是再穷,一百块也不能少呀!”  李氏感动地说:“王先生,你老越说越客气了。”  叔姬也说:“爹,你老就不要破费了。”  王闿运说:“叔姬,你是我们王家的媳妇,你要站在王家这边说话,怎么也跟你娘一样的客气!”  说着,硬往杨钧身上塞。  杨度对弟弟说:“湘绮师一番好心,你就收下吧!”  杨钧只得说声“谢谢”收下了,对老师说:“这里吵,你老到我的书房去坐一坐吧!”  “好哇,我正想看看你的书房。”  杨度兄弟一边一个搀扶着老师走到后面一排屋。这里有四间房:靠东边两间住着杨度一家,靠西边两间是杨钧的,一间作卧房,一间作书房。来到门口,只见楹柱上贴着一副联语:圣人可弘道,君子不要功。  王闿运笑着说:“这副楹联看来是重子自撰的,非皙子代拟。”  杨度问:“何以见得呢?”  王闿运说:“若是你写的话,下联必为‘君子要建功’,如何?”  杨度笑了起来,说:“先生说的是。”  “你们兄弟一母所生,性格却迥然不同,真是有趣。”  王闿运说着进了屋、看见书桌上摆着一本碑帖,顺手拿起来说:“我道重子楹联的隶书为何写得这样清秀,原来天天在临帖。这本《石门帖》临了几遍了?”  杨钧答:“有七八遍了。”  “还临了些什么帖?”  杨钧从书柜里托出一叠字帖来,王闿运翻了翻,问:“都临过吗?”  “都临过,多的十来遍,最少的也有两三遍。”  “重子用功不浅!”王闿运合上字帖,认真地说,“学隶书自当多临汉魏两晋时期的碑铭,不过也不可盲目,要善识其长而辨其短。”  杨钧忙说:“先生这话说得很好,我就是没有这个眼力,你老能给我指点指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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