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路在他身边坐下来,依旧笑着说:“小贵,你自然不会认识我了。我离开寿州那年到过你家,你还只有七岁,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昨天从苏北回南京,听说午帅软禁的是你,大吃一惊。你虽然长成大人了,但五官轮廓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杜宗路滔滔不绝地讲着,孙毓筠的脑子里却总想不起这个人来:“你认识家父?” “岂只是识得,我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哩!令尊比我大八岁,我一直把他当兄长看待。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手里缺钱的时候,令尊大人还常常周济我,我至今仍然很感激他。” 孙毓筠的父亲为人慷慨,亲友们在银钱上凡有所求,都肯帮助,这个性格也传给了儿子。孙毓筠见他说得真切,相信他是父亲的朋友,说:“这样说来,我该叫你杜叔了。” “不敢当!”杜宗路说,“我行三,你就叫我杜三吧!” “那怎么行!”孙毓筠说,“杜三叔,你现在哪里供职?” 杜宗路也不再客气了,笑着答:“因为乡试落第,我离开了寿州,经人介绍到祁门县衙门学做师爷,以后又去绩溪、青阳做师爷,做了十来年,不甚得意。后来听说午帅是满洲三才子之一,最爱才,于是就去投奔他。那时午帅还在直隶做道台。我办的第一件公文就得到午帅的赏识,从那以后跟了午帅已十年。每有机会,他都保举我,我现在已是五品衔的候补知府了。” 孙毓筠笑着说:“师爷做到这个位置也真不低了。” “这全靠午帅的恩典。”杜老三说,“孙少爷,你何苦放着富贵公子不做,却硬要往枉死城里钻?这次幸好遇到怜才的端午帅,若碰到别人手里,早已没命了。” 孙毓筠已明白了,这个杜老三是端方派来的说客。假若这个说客是一个月前来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轰之出门。但现在,一种强烈的对生的渴望,促使他欢迎说客的到来。孙毓筠并不是一个卑污的小人,他不愿为活命而当叛徒。这些天来,他在心里盘算过,最好是既能走出囚室,同时又不失气节,只是他一时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我并不是一心要钻枉死城,因为国家弊病太多了,非要有人起来动员大家革除这些弊病不可!” “孙少爷,你是一个忧国忧民的青年,我很敬佩你。我们这个国家的确弊病很多,要革除。”杜老三态度十分诚恳。“现在朝廷也看出了这个问题,从太后到令叔祖孙中堂到袁帅、午帅都在力求设法革除国家的弊病。午帅很欣赏你的志向,却为你所选择的方式而遗憾。” 孙毓筠不做声,静静地听着。杜三知他的心思在动,继续劝道:“孙少爷,午帅有心要保全你,他不能当面跟你谈,特为叫我来给你通个消息,只要你承认所主张的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种族革命,午帅就会向朝廷奏请宽免你。” 孙毓筠说:“杜三叔,你可能不知道,政治革命、种族革命我都主张。在两种革命的次序上,我认为只有先进行种族革命,即推翻满洲人的朝廷,然后再进行政治革命。” “小贵呀,你叫我杜三叔,我不敢当,但我毕竟比你痴长二十多岁,我今天以兄长的身份开导你,请你听我几句。”杜三轻轻拍着孙毓筠的肩膀,以一种亲切的父执态度说,“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要从满人的手里光复汉人的政权,我何尝不理解?不瞒你说,二十多年前,我和令尊大人在寿州老家就经常谈满汉之间的问题,也谈曾国藩、左宗棠等人是不是汉奸的问题。满汉之间的民族冲突,从满人入关以来就一直存在着。二百多年来,汉人中的不少杰出人物,远的不说,近世如林则徐,如陶澍,他们都忠心耿耿地为满人的朝廷办事,又如令叔祖寿州相国也是朝廷的干臣,难道他们都是追求富贵而忘记了祖宗的叛臣孽子吗?不是的!小贵呀你还年轻,还不太懂世事,大哥我明年就五十岁了,见的事多了。大哥我对你说句实心话,皇帝由哪个民族的人做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政治清明。满人中的康熙、乾隆,比起历代汉人中那些英明君主来说都不逊色,而汉人中的隋炀帝、明武宗也决不会比同治帝、光绪帝高明。既然满人朝廷愿意立宪,我们为何不促使它一起把这件事办好,非要进行种族革命把它推翻呢?小贵,你想没想过,一旦行种族革命,双方必定是大开战争,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吗?” 孙毓筠的反满革命思想本不十分坚定,听了杜三这番话,也觉得有道理,口里没做声,头不自觉地点了几下。杜三高兴,继续说:“你知道吗,你的朋友杨度特为从东京写信给午帅,请午帅宽免你。” 孙毓筠在东京久闻杨度大名,但从未见过面,更无交往,谈不上朋友。不料杨度此时从万里之外致书端方,孙毓筠对杨度顿生感激之情,觉得杨度真正是个好人,难怪能在东京留学生界中有很高的威信。 “午帅说,像杨度这样的人才确确实实是为国为民着想的人。他只谈政治革命,不谈种族革命,他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可以 称得上真知灼见。午帅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好友的一番厚意。” 杨度致书说情一事给孙毓筠很大的震动。他对杜三说:“杜三叔,你去告诉端中丞,我要好好想想。” “是要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告诉大哥我一声,大哥一定替你帮忙。” 杜三说完出了门。 孙毓筠在舒适的小院落里整整想了一天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假若这次策划新军成功,起义发动了,把个南京城闹得天翻地覆,自己或战死或被捉杀头都值得,因为那将作为一个壮烈牺牲的暴动领袖而播于人口。而现在事情未成,就这样悄没声息地被处死,那就太不值得了。若能活下去,就应该力争活下去,政治革命也罢,种族革命也罢,总之都是革命。放弃种族革命而不放弃政治革命,也不能算背弃革命,因而也就不能算叛徒。既不变节,又能得宽免,为什么不干呢?再说,杜三的话也不无道理,并不一定非要行种族革命不可,政治革命或许才是中国真正的出路。今后出去了,一定要去拜见杨度,当面请教救中国的道理。想到这里,孙毓筠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要身边侍候的人向端方察告愿写供词。端方见杜三游说成功,立即派人送来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以示关怀。 孙毓筠花了十来天时间把自己这些年来的思想做了一番清理,写了一份长长的供词。他先叙述自己的家世,然后写由科举功名转向佛学研究,再由佛学研究转向种族革命,继而终于明白了政治革命才是救国的正确选择。最后他向端方建言,以改良政治来达到富国强兵的政治革命派,固然大有人在,而以推翻满人政权实行种族革命的人士也不少,为朝廷计,为午帅计,对行种族革命的人不宜株连太甚,否则将激起更大的反抗。宽赦革命党人,才是消弭祸变的办法。为了让朝廷和端方更加放心,他在供词的结尾部分表示,此番获释后,他将披发入山重新研究佛学,妻儿财产既无所恋,世事纷争亦不再与闻。 端方依照这份供词向朝廷报告,鉴于孙犯已改变立场,宜从轻处罚,判囚禁五年。实际上,端方在总督衙门后花园里收拾一间小房子,将孙毓筠安置在这里读书。杜三告诉孙毓筠,应将端午帅有意保全的良苦用心告诉族叔祖。于是孙毓筠写信给孙家鼐,详告一切。同时又给杨度写了一封信,向他致以谢意,并表示出去后一定拜他为师钻研宪政。而此时的杨度,正面临着生命航程中的又一次重大转变。二 千惠子的眼泪,滕原勾画的蓝图。准备回国的杨度的心迷乱了 自从清政府向中外宣示预备立宪以来,海内海外主张君主立宪的人得到很大的鼓舞。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宪法制定了,君权受到限制,民权得到扩大,政治得以改革,经济随之而发达,军事随之而强大,贫弱落后的中国很快就像日本、德国、英国一样地强盛起来了。他们更加自觉地鼓动民众拥护朝廷,劝说持革命排满主张的朋友放弃武装暴动,一道以和平渐进的方式促进国家的进步。不久,厘定后的新官制名单公布,十三个军机处大臣及部务大臣,满七蒙一汉五,全国哗然,不少立宪党人也深为失望。但尽管如此,大部分立宪派仍盼望朝廷能将宪政推行下去。 立宪派的舆论领袖梁启超一面大量撰写关于立宪政治的理论文章,在《新民丛报》上接连刊登,一面联络同志组建新党。在蒋智由、陈景仁等人的活动下,1907年夏季,一个名叫政闻社的党派成立了。梁启超写了一篇政闻社宣言,公开发表,向世人宣示他们所持主义的四大纲领。一曰实行国会制度,建立责任政府;二曰厘订法律,巩固司法权之独立;三曰确立地方自治,规定中央地方之权限;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对等权利。同时郑重声明,政闻社决不干犯皇室的尊严,也决不扰乱社会治安,只是履行立宪国家的国民有集会结社自由的公权。 政闻社反对革命讨好朝廷的态度激起了革命党人的愤怒,当他们在东京神田锦辉馆召开成立大会时,张继率领四百多个同盟会会员捣毁会场。有人脱下脚上的皮鞋击中了梁启超的脸,梁吓得夺窗而逃。会没开完就散了。 杨度虽然没有参加政闻社,并且对蒋智由等人在组党过程中谋私的行径多有不满,但对张继和同盟会中一部分人如此野蛮的行为非常反感。他愤而致书张继,谴责张带头破坏集会的本身便是违背宪法。杨度责问张继:“如果让你们这样的人今后成了功,那岂不是以暴易暴,百姓还能有自由吗?” 张继笑杨度书呆子气十足,根本不予理睬,气得杨度和他断了交。 这时国内拥护朝廷预备立宪的团体也相继产生。江浙一带成立了宪政公会,广东成立了自治会,湖北成立了宪政筹备会。主持这些团体的人都是文化界或实业界的名流,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官场对他们也优礼有加。这一天,方表特来告诉杨度,梁焕奎、范旭东等人正在酝酿成立宪政公会,有拥戴杨度为会长之意,问他肯否回国筹办。方表字叔章,湖南长沙人,弘文学院的留学生,因常给《中国新报》投稿,鼓吹君宪,受到杨度的赏识,彼此成了好朋友。年初杨度发起建立了一个名为政俗调查会的组织,方表是会中的活跃分子。 杨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动了起来。这几个月里,他越来越觉得原先那个一回国便主持朝政的理想与现实脱离得太远了。 首先是《中国新报》令他沮丧。报纸刚创办时,由于他的《金铁主义》在每期上连载,引起人们的注目,读报买报的人不少,来势很好。但《金铁主义》一登完,再没有重头文章接着上,报纸的影响便立即下跌。稿件虽不缺,但好文章却不多。鼓吹革命的文章都投了《民报》,宣扬立宪的文章都被《新民丛报》搜罗。杨度自己要操办杂务,不可能腾出时间再写大文章,幸赖方表、陆鸿达、杨德邻等人还能时常有点够分量的文章,才使得报纸维持了下来,然而当初所希望的目标却没达到。由于销量不大,经费亏损厉害,古倭刀所换来的银元用得差不多了。虽说只要开口,滕原先生一定会支助,但杨度不愿开这个口。 再就是政俗调查会也不兴旺。杨度办政俗调查会,名义上是调查日本的政治和民俗,实际上是把它作为推行金铁主义的政党来办。但是,留学生中那些热心政治愿意参加会团组织的人,不是被同盟会招去,便是被梁启超的宪政会网罗,投靠政俗调查会的不过寥寥十余人,根本不能成为一个党派。 看来在日本再呆下去,也难以蓄养更大的名望,不如回国去为好。主持江浙鄂等省立宪会的人,如张謇、郑孝胥、汤寿潜等人都是大名士,若出任湖南宪政会会长,社会名望也自然不低。梁、范都是财力雄厚的实业家,依仗他们的财力将湖南的宪政会办起来,再出面联络各省,自己不就成了全国推动宪政的在野领袖么!想到这里,杨度激动起来,他觉得应该立即收拾行装买舟渡海。他轻轻哼起了杜少陵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圣当年渴望回乡的狂喜给他平添豪情。他走到墙边,将挂在墙上的《湖南少年歌》取下卷起。这是他寓居东京四年期间最得意的一部作品,他要将它带回国去,张挂于故乡的书斋里。卷着卷着,耳畔忽然响起了甜甜脆脆的少女的声音:“爷爷,这篇歌行写得真好!”这不是千惠子的话吗? 几年来,每当自我欣赏《湖南少年歌》的时候,杨度的耳边便会响起这句话来,它给他无限温馨和美妙的回忆。每当这时,他整个身心都会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感觉之中。而现在要收起它回国了,这岂不意味着将要与千惠子永远地分别?富裕强盛的日本国,繁荣美丽的东京城,杨度可以一拔脚就离开,毫不留恋,因为它毕竟不是自己的国家;热情友好彬彬有礼的日本朋友,他可以鞠躬告别,不多牵挂,因为毕竟各有各的事业;共同战斗友谊深厚的留学生,他可以暂时分手,无须话别,因为毕竟不久尚可在国内重逢。只有她,千惠子,却令胸怀大志而又多情多意的留日学生会总干事长难以割舍。今后的岁月里,怎么可以见不到她的倩影,听不到她的笑语?这简直是不能想像的事!卷起的《湖南少年歌》又松开了,从手中掉落到榻榻米上,几分钟前激动狂热的杨度陷在不可解脱的痛苦之中。 杨度明白,他深深地爱着千惠子,千惠子也深深地爱着他,只是四年来谁也没有把这层纸捅穿罢了!有一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田中老先生提到了孙女的婚事。他说千惠子姓滕原,是滕原家的人,滕原家的香火要靠她来传,因而她不能嫁到外国去。杨度听了心里一怔。多少次,杨度很想向千惠子说几句爱慕的心声,但一想起田中的那番话,便止住不开口了。再说,自己已有妻室。这些年来,黄氏对丈夫一片忠贞,对婆母竭尽孝顺,又为杨家生了儿子,休掉她,于情于理都不合;不休黄氏,能让千惠子做二房吗?对于一个豪富家族的千金小姐来说,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当然,留日学生中有不少像代懿那样跟所喜欢的日本女子苟且偷情的人,有的甚至还生下了儿女,但他们又并不负责任,说声回国了,一走了之,将风流债怨留在异邦。杨度是个情种,倘若遇上别的女子,他或许也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然而在千惠子面前,他不愿意这样做。千惠子太可爱了,真是一块晶莹无瑕的美玉,一朵光艳照人的鲜花,杨度不能亵渎她,更不忍心伤害她,他非常乐意与千惠子保持着几年来这种纯洁的师生兼朋友的关系。感情奔涌的时候,他甚至甘愿与她如此厮守到永永远远!然而现在要回国去了,要离开这个心爱的少女了,杨度心中怅然若失。 听说哥哥准备回国了,杨钧这几天也是思绪万千。去年他在弘文学院师范班毕业后,在东京闹市区的一条小巷子口租了一个狭窄的门面,专门刻印章,取个名字叫做白心治印社。“白心”二字是他近来为自己取的别号,典出《庄子·天下》:“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已,以此白心。”杨钧觉得这句话说的也是自己的志趣和襟怀,“白心”二字尤其内涵丰富,于是又把它作为这个小小的治印社的名称。白心治印社的生意很好,每天来治印者络绎不绝,也常有慕名而来的印人,或求师问道,或切磋技艺。杨钧性情宽和,待人谦恭,除艺术上的追求外,于人世别无所求,他成天在石块和灰屑之中怡然自乐。所得的酬金,他一不饮酒,二不嫖妓,一部分用来购买书籍字画,一部分送给哥哥。今年春天,姐姐姐夫一家离日本回国,他站在横滨码头上,望着远远消失的海轮,真想一道回去,但哥哥要他暂时留下陪陪自己,他没有犹豫,立即同意了。现在哥哥决定回国了,杨钧马上把白心治印社的招牌取下,他要与哥哥同船回去,回到他刻骨思念的母亲的身边,回到石塘铺的绿水青山之间。 然而,当他将简单的行李提到田中龟太郎住所时,除《湖南少年歌》被取下外,一切都照旧,似乎屋里的主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杨钧惊讶了:“哥哥,你怎么还没有收拾收拾,是不是推迟了日期?” “噢,稍等等,等长沙来信后再说吧!” 杨钧发现,一向神采焕发的哥哥近来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等长沙谁的信?” “当然是梁焕奎、范旭东他们的信,征求他们对我回去的意见。” “那还用问吗,方表说他们早就盼望你回去主持湖南宪政公会。” 杨钧觉得奇怪,哥哥办事素来我行我素,并不在乎别人的态度,这次为何如此反常? 单纯年轻的重子,哪里想得到哥哥此刻的心情! 前几天,千惠子来了,兴勃勃地谈起这两个月学的功课:起居室布置。她说自己已学会了不少布置厅堂房间的技巧。又说到年底就要毕业了,父母要为她的毕业举办一场舞会,让她自己挑选一个日子。 “皙子先生,你猜我挑了哪一天?”千惠子笑着问杨度,脸上洋滋着红扑扑的光彩。 “我想,你会挑选一个周末的晚上。”杨度心里有点隐隐作痛,但外表仍如往日的热烈。 “不对,你再猜猜。”千惠子歪着头,黑亮的浓发在杨度的眼睛中比平日更加迷人。 “我想,”杨度开始认真思考着。“我想,你会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或许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因为它们都是好天气。” “也不对。”千惠子的头晃动了两下。杨度发现她的耳坠上吊着两串紫色的葡萄状耳环,往日匀称的身材似乎显得修长了些。 “那就难猜了。”杨度的心弦在微微颤动。他猜测到这个聪明的富家少女可能会有惊人之举。 “我告诉你吧,我定在十二月八日。”千惠子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融融柔情,令杨度不敢对视。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呢?”杨度不解地问。 “这一天是你的华诞呀!”千惠子惊奇地反问,“怎么,你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真的,十二月初八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没有想起,你怎么知道的?”杨度又惊又喜。 “去年这一天叔姬姐烧了满桌菜,我恰好撞上了,一问才知道是为你祝寿,那天爷爷奶奶也都过来吃饭。你忘记了?” 噢,杨度想起来了!去年这一天,叔姬全家,再加上重子,还有千惠子祖孙三人,大家热热闹闹地高兴了一天。杨度对自己的生日从来很淡薄。过去在家,母亲总是记得,每年这天,要特别给他做点好吃的。自从离开石塘铺这些年来,他从没想起过自己的生日。去年,母亲托人辗转带来一封信,特为告诉女儿,要她在哥哥和弟弟生日这一天表示祝贺;又对小儿子说,你哥生性粗疏,只记大事不记小事,姐的生日只能由你来记住。叔姬于是牢牢记住了母亲的嘱托。现在叔姬回国了,想不到这个东瀛女子倒存了这份心。杨度从心里对千惠子充满了感激。 “谢谢你了,千惠子,只可惜到时这个舞会我参加不了。” “为什么?”千惠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杨度避开她的眼睛,轻轻地慢慢地说:“我准备回国去,重子也一道走,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来日本了。” “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沉默了一会,千惠子问,声音有点发颤。 “没有。” “你们的国家出了大事?” “国家也没有出大事。”杨度望着千惠子说,“朝廷准备实行宪政,我的家乡湖南也准备筹建一个宪政公会,我想回去做一点实事,可能比呆在日本更有作用。” 千惠子没有做声,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皮渐渐低垂下来,望着脚底下的榻榻米。突然,杨度看见她的脸上滚动着两颗透亮的泪珠,他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千惠子脸上的泪珠越来越多。他不由得跨前一步,握着她的双手,略带便咽地说:“千惠子,你怎么哭了?” 千惠子仍在哭。杨度有点不知所措。蓦地,千惠子的双手从杨度手中挣脱出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喃喃地念道:“皙子先生,你不要回国,你不要回国……” 杨度的眼睛湿润起来,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变得模糊了。一滴热泪滴在千惠子的脖子上,她的双手抱得更紧了。杨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千惠子紧紧地揽在怀中:“千惠子,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 “皙子先生,这里就是你的家,在日本你同样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千惠子将脸紧贴在杨度的脸上,嘴里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杨度周身的热血在沸腾,从心灵深处呼喊着:“千惠子,我也爱你,我实在太爱你了!” “答应我,不回国,不回国。”千惠子继续喃喃地念着,“上次你离开日本三个多月,我生怕你不再来了,你今后再也不要回国去了,好吗?” 杨度的脑子晕晕的,心热热的,完全沉没在波涛汹涌的爱河中,仿佛一切都不再存在了,能感觉到的,只有他自己和千惠子。 就这样,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直到窗外传来田中老先生呼唤孙女的声音,两人才不得不松手。这天夜里,杨度通宵未眠,一闭上眼睛便是千惠子挂满泪珠的脸。第二天上午,千惠子依依不舍地回横滨去了。 这几天来杨度心神不宁,无法整理行装。昨天邮差送来滕原的信,请他到横滨家中一叙。 天未亮,杨度就醒过来了,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他起身盥洗,也不要弟弟陪他,独自乘早班车来到横滨。滕原在他豪华舒适的客厅里隆重地接待了杨度。看架势,滕原有要事商谈,谈什么事情呢?向来潇洒大方的杨度有点局促不安。 闲聊了几句后,他忍不住问:“滕原先生,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 滕原将杨度认真地看一眼,问:“听千惠子说,杨君准备回国去,有这事吗?” “是的。”杨度颇为小心地回答,脑子里紧张地推测着问话者的下文。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滕原面色和悦地问,声音很轻柔。 “日期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杨度答。回程的确定本不难,正是因为千惠子的态度,使得他犹豫不决起来。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茶杯说,“杨君,请用茶。” “谢谢。”杨度举起茶杯,上身弯了一下,表示谢意。 滕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没有做声。杨度的心在紧缩。 “杨君,我今天请你来我家里,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滕原终于要说到正题了,杨度略微点头,瞪起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这位头顶半谢面色红润的长者,聆听他的讲话。 “杨君智慧过人,才华焕发,又是我们滕原家族的有功之臣,我一直对你充满着钦佩和感激之情。”滕原放下茶杯,神色庄重地说,“这两年多来,你每有文章发表,千惠子都读给我听。你那篇关于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长文,千惠子花了三个早上才用日文读完。我从这篇文章里更加感受到杨君处理大事的才能:在了解事件来龙去脉的基础上,提出若干种处理方案,又为这些方案找到充分的法律根据,同时指出各种方案的长短利弊,最后提出自己的最佳主意。思路如此填密清晰,学问如此广博扎实,在今天日本的政界学界中尚不多见。” 杨度静静地听着,这位异国长者的这番知音之言,使他很受感动。 “我的女儿,也就是千惠子的母亲,早就想在大阪设立滕原分公司,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总经理,我一直没有同意。杨君如果愿意屈尊的话,我想聘请你做大阪分公司的总经理,至于你的职权范围和报酬,我都会从优考虑。” 原来滕原要跟他商量的是这样一件事情,这是杨度根本没有想到的。经商办实业,杨度也有很大的兴趣,并自认为也能办好。有时他也曾想过,若万一政治上不能得意的话,就去学陶朱公,赚来亿万黄金白银,然后再用这笔财产去为社会做番有益的贡献。这也是一桩极有魅力的事业。不过,眼下杨度一心想做陈平、赵普,并不想做陶朱公。 他将身子略向前倾了一下,极有礼貌地说:“先生这样看得起我,令我感激莫名,只是我多年来研究的是政治与法律,素乏经商之才,实在担负不起分公司总经理的重任,真是抱歉得很。” 滕原笑着说:“杨君过谦了。我在商界阅历近五十年,深知什么样的人经商最为合适。我聘请你为分公司的总经理,正是看中了你多年来钻研的是政治与法律。贵国古代大诗人陆游有两句诗,说是‘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两句诗其实道出了世间一个大道理,即要想取得某一个专业领域的成功,还要依靠本专业之外的广博的知识作为基础。商场即官场、战场,成功的商人也可以做成功的政治家、军事家。日本商界的董事长、总经理绝大部分都出身于多年的经商者,他们的眼中只有经济而无其他,这是日本商界缺乏伟人的根本原因。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其业务的精通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难得的是政治法律素质的培养。杨君,以我的经验预测,你如果肯经商的话,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最优秀的商人。” 滕原对经商之道的不同凡响的见解,给杨度很大的启示,凭着滕原的雄厚财力,凭着自己纵横捭阖的政治能力,说不定真有可能像滕原所说的,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商人。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答应了,但很快便清醒过来。湘绮师所传授的帝王之术,东瀛列岛上所发愤攻读的法政之学,难道就将它运用到商场上去吗?说到底,商场不过是方面而已,再优秀的商人也只是方面之才。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武功那样辉煌,湘绮师还讥笑他“勘定仅传方面略”。假若自己留在日本做一个滕原分公司的总经理,老师不知会如何看不起,何况这也决不是自己的平生志向。 想到这里,杨度以坚定的口气说:“先生对经商的高论令我钦佩,不过,我志在政法,不在商界,故实难从命。” “哦!”滕原似乎愣了一下,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茶杯,一时没有做声。一过了一会儿,他仍旧平和地说,“杨君既然志不在商界,我当然不能勉强。你要做一个政治家,我也很欣赏。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全力支持你的事业,使你成为一个卓越的政治家。” “什么事?请先生说明。”杨度两眼立即有了光彩,精神为之一振。 “你知道,千惠子很爱你。听说你要回国去,这几天来她心里很痛苦,一个人关在卧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去学校。我们全家人见她这样都很着急。昨天下午,她母亲对她说,你去上学,我们请杨君来横滨商量。她这才由母亲陪同去了学校。” 杨度心里沉甸甸的,这位异国女子的一往情深,此刻在他心里引起的是一种苦涩的负疚的情感。 “杨君,我现在以我们滕原家族的名义请你留在日本。你有志于政界,我可以协助你竞选议员,你今后一定会在日本政界有一番大作为的。你和千惠子互相爱慕,是天造地设的良缘。你们在一起生活,也一定会很幸福美满。滕原家族的传人只有千惠子一人,今后所有的产业都归于你们。杨君,你将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知心的佳人,庞大的财富,光明的仕途,滕原勾画的这一幅蓝图真是太美妙了,只要一点头,蓝图上的一切都将归于自己。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所毕生追求努力奋斗的理想莫过于此。皙子呀皙子,答应吧,答应下来一切都很美好。杨度的脑子晕眩了。 “杨君,我知道你是在顾虑你家里的太太和孩子。这些,我们也为你想好了。”见杨度闭口不语,滕原看出他内心的激烈思考。他以己心对杨度的心思加以测度,“杨君,我们知道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不过,男儿更重的应是自身的前途。家里的太太,我们可以送十万八万银元给她。在贵国,这是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了。今后她无论是改嫁还是独自生活,都可以过得很好。至子你的公子,这更好办。贵国看重长子,我们日本人也一样。我们可以把他接到横滨来,送他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杨君,你看呢?” 滕原热切的双眼盯着杨度。杨度的脑子很乱,一时间,他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门轻轻开了,一个服饰鲜美的仆人进来,向主人深深一鞠躬。 “有事吗?”滕原转过脸去问。 “东京商会总会长铃木先生来横滨了,请您到东亚大酒家去一趟,他有要事在那里等您。”仆人伸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铃木有什么事找我?”滕原边自言自语边起身,对杨度说,“真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杨度忙起身:“先生太客气了,您去吧,我在这里等您回来。” 滕原吩咐仆人:“好好招呼杨先生,带他去客房休息吧!” 说完又对杨度欠了欠身子,这才走出客厅。 仆人将杨度带进客房。进门后,杨度认出这正是三年多前住过的那间房子,而摆设之豪华气派更要超过当年,显示出主人这几年在生意场上很顺手。 仆人殷勤地端来一大盘饮料,有英国的威士忌,法国的白兰地,美国的咖啡,日本的酽茶。一会儿又端来一大盘时鲜水果,有泰国的芒果,菲律宾的香蕉,缅甸的荔枝,琉球岛上的莲雾。仆人向客人鞠了一躬,然后退出门外,反手将门无声关上。 杨度坐在松软宽大的西式沙发上,望着这些平日喜爱的精美食品,没有一点想吃的念头。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他平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困惑,这样难以拿定的选择。 对家里的黄氏夫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杨度真心爱过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静竹,另一个就是千惠子。十年前,与静竹短短相处的两天,在他心中刻下了永生不可磨灭的痕迹。二十四岁的才子胸中那个浩淼宽广的情感湖海,第一次被一个美丽多情的少女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可是,静竹再好,她已撒手人寰,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了。而眼下这个千惠子,她活脱脱地在自己的身边。如此的明丽,如此的聪慧,如此的高洁,世间简直没有更美的形象能够与她相比;而她的纯情,她的痴心,她的深厚的爱恋,天地间任何有价的物品,似乎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意气纵横、情感充沛的杨度如何能够割舍她?自从得知她要以毕业舞会的形式为自己祝贺生日,又因自己的突然要回国而失魂落魄之后,杨度对她的爱更是平添十倍百倍。他甚至想过,为她牺牲一切,包括理想、事业和自己的生命都是值得的,何况滕原所提供的又几乎是一条毫无缺漏的完美之路。他能拒绝吗? 但他又毕竟不是世俗间的寻常男子,除开女人、财富和名声外,他还有一腔宏伟的报国之愿,他要以自己的学问才智为祖国做一番事业,他的宽广的仕途应该建筑在神州大地上,而不是东瀛列岛!正因为此,他心灵痛苦,思绪纷乱,头脑膨胀。他终于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杨先生,请用午餐。” 杨度睁开眼来,餐桌上已摆好了七八个碗碟。滕原家的仆人说:“杨先生,刚才藤原先生已打发人带口信来,他因为在与铃木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暂时不能回家,请你一人先用餐,晚上他再回家陪你喝酒。” “谢谢。” 杨度坐在餐桌边,丰盛的午餐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他慢慢地嚼着东洋的山珍海味,脑子里突然想到:何不去梁启超家里坐坐,将这件事与他商量商量。 杨度三口两口吃完午餐,留下一张字条在茶几上,带上房门,直奔山下町梁寓而去。三 梁夫人轻柔地对晢子说:兄弟,一腔热血不洒在自己的国土上,算什么中华好男儿 “哈哈哈,皙子真是艳福不浅!”席地坐在对面的梁启超听完杨度的简略叙述后,不觉放声大笑起来。“你不是问我的看法嘛,依我之愚见,这样好的福气不能失之交臂,你还是留在日本,做滕原家的上门女婿为好。” “你真的这样认为?”杨度对梁启超的回答颇感意外。 “我真的这样认为。”梁启超收起笑容。“美女,财富,不用吹灰之力全都到了手,还可以顺顺当当地做个日本议员。皙子,你这是前三辈子修来的好命呀!” 梁夫人李蕙仙在里屋替儿子补衣服,听到丈夫的话后,放下手中的针线走了出来,对丈夫说:“人家皙子心里有事和你商量,你还拿人家开玩笑。” 她走到杨度身边,以大姐的身份轻柔地说:“兄弟,哪有堂堂中国男子入赘日本的道理!一腔热血不洒在自己的国土上,算什么中华好男儿?” 这句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竟然出自于一个纤弱的妇道人家之口,杨度顿时一怔。 “兄弟,卓如是和你说笑话的。早几天,我们就听说你要回湖南筹办立宪公会的事了。卓如说,皙子有眼光,是应该趁着这样的有利时机回国做实事为好,只可惜我有国不能回,我要在《新民丛报》上为皙子写篇文章,替他壮壮行色。昨夜写了一通宵,直到今天凌晨才和衣睡了一会,我去把这篇文章找来给你看。” 说罢起身进了屋。杨度看着梁启超,梁启超也不说话,只是诡谲地笑了笑。 梁夫人拿出一叠纸来递给杨度:“你看看吧?” 杨度接过,打头一行大字便是“为杨皙子回国送行”,接下去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果然是胸有八斗之才的大名士,信笔写来的草稿,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吾闻杨皙子近日内将要启程回国,从事湖南立宪公会筹创之事,精神为之振奋,气宇为之昂扬,作此文为杨君壮行色。 夫皙子者,三湘有志之士也。吾初识于京华乙未年公车上书之时,订交于戊戌年长沙时务学堂教书之春。其人慷慨磊落,热心国事 不在启超之下,启超与皙子及复生、秉三、霖生、松坡等人约:救国之途或有不同,救国之心永不改变。秋天,政局陡变,吾亡命扶桑, 以为与皙子难速谋再见。孰料五年后,皙子亦因经济特科案避祸东京,寄诗与启超:“大道无异同,纷争实俱误。茫茫国事急,恻恻忧 情著。”吾置诗于几案,叹曰:风尘混混中获此良友,吾一日摩挲十二回,不自觉其情之移也。四年来吾与皙子过从甚密,探讨立宪救 国方略甚多。读其《黄河歌辞》、《湖南少年歌》、《金铁主义》、《粤汉铁路议》,更知其有王佐之才也。尝自谓天于湘人独厚,不 期自曾文正、左文襄之后又生此隽才,此乃湘人之幸,中国之幸也。 杨度读到这里,不觉脸红心跳起来。下面的文字转了内容,这位立宪派的精神领袖又借此事大谈起宪政来。杨度用不着看下去了。这段文章犹如一帖清醒剂,他一下子从迷乱中猛醒过来,深为这几天来思想走上歧途而羞愧。他放下文稿,以毅然决然的口气对梁启超夫妇说:“十八号下午,我在横滨港升帆启航!” 梁启超忙说:“皙子,古人说不知者不怪,我先前不知你有这么好的路子,千万莫怪我写得不好,你得三思而后行,我看还是做上门女婿为好。” “胡说,什么上门女婿?”杨度握紧拳头在梁启超的面前晃了两晃,喊道,“梁卓如,你若再说一声上门女婿,我的拳头不认人了!”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梁启超快活地抱起好友,“好样的,这才是湖南少年的英雄本色!” 梁夫人也笑着说:“兄弟,今天十二号了,十八号启程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早就准备好了,重子在银座的铺面都已退了。” “那就好,十七号,你和重子就到横滨来,住我家,嫂子为你们兄弟治席饯行!” “谢谢!”杨度对这位贤惠的嫂夫人从心里充满了敬意。 从山下町再返滕原家中的杨度,数小时前的困惑迷乱的情绪已大为扫除,昔日倜傥豪迈的举止又恢复了。滕原已经回来,再三向他致以歉意。 重新在会客室里坐下后,不待滕原将下午的话题续上,杨度已先开口:“先生上午说的事情,我已作了认真的考虑。您的外孙女千惠子是位很可爱的女子,她的美丽和聪慧都是极为罕见的。三年多来,我和她名为师生,情同兄妹,我一直把她当成小妹妹看待。尽管我也很爱她,但我始终把情感定在师生与兄妹之间,并不敢超过。这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有妻室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已把自己的生命许给了我的祖国。我的国家跟贵国比起来要贫弱落后,所以,我国许多有志青年来到贵国求学。我两度来贵国,前后加起来有四年半之久。通过四年半的观察思考,我深为佩服贵国的君主立宪制度,认为它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国体,这是我来贵国四年多的最大收获。而这个收获的最终价值,只有体现在应用于我自己的国家上,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杨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滕原正在专心地听,于是继续说下去:“先生所讲过的滕原家族先祖去唐代长安留学的故事,给我很深刻的教育。令先祖为国求学的崇高的爱国精神,不仅是滕原家族的骄傲,也是大和民族的骄傲,同时也是我学习的榜样。我爱千惠子,也珍惜滕原家族用智慧和汗水换来的财产,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放弃一个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责任。滕原先生,作为一个挚爱祖国的遣唐使的后裔,我相信您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并能原谅我的失礼。” 说到这里,杨度摹仿日本人惯常的礼节,将头重重地低下去,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眶里充满着激动的泪水。 滕原信宇被杨度赤诚的爱国之心所感动,他发现坐在对面的这位英俊的中国青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簇簇耀眼的光彩。滕原动情地说:“杨君,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中国人,作为大和民族遣唐使的后代,我能够理解你,我更加欣赏你。贵国有你这样的青年,贵国一定会很快强盛起来。千惠子虽不能得到你做她的丈夫,但有你做她的老师和兄长,她也是很幸福的,她也应该满足了。她一时的痛苦,我们会慢慢开导,这痛苦不久就会过去的。杨君,你放心回国吧,祝你前程似锦!” 滕原信宇的通达使杨度如释重负。离开滕原家时,他对主人说:“与田中、滕原两家的友谊,将是我日本岁月中永恒的记忆,请转告千惠子,临走之前,我会再来看望她一次。我衷心祝愿她有一个理想的丈夫,一个温馨的家庭,祝她一辈子幸福快乐!” 当天夜晚杨度乘末班车回到东京,他没有对弟弟说起滕原家里的事情,只告诉他己经定好十八号由横滨启程的船票。 一连几天,杨度忙着做回国的准备。在《中国新报》上刊登了一则停刊启事,同时又写了二十多封向一些主要朋友告别的信。十七号上午,杨度兄弟再次向房东田中龟太郎夫妇告辞。二老泪水涔涔,杨度的眼圈也红了。他决定到横滨后就去滕原家,与千惠子再见一面,把手书的《湖南少年歌》作为纪念品留赠给她。但是,在东京开往横滨的汽车上,杨度改变了主意。他不忍心看千惠子悲伤过度的面孔,也害怕自己一时情感失控,做出日后想起来会后悔的事情。他要请梁启超帮帮忙,在船离开横滨港后代他去一次滕原家,把《湖南少年歌》转给千惠子。 梁启超的寓所里早已会集了十多个热心宪政的留日学生,梁夫人也准备了丰盛的酒馔,大家欢聚一堂,为杨氏兄弟送行,希望杨度回国后能为全国立宪活动的开展发挥重大作用。杨度应付着大家的盛情,一颗心却总在挂牵着千惠子。他真恨不得立即奔往滕原家,与千惠子抱头吻别,但理智总是压制着他。有情人近在咫尺不能见面,杨度内心有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横滨梁寓的日本羁旅生涯的最后一夜,未来的政治活动家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四 千惠子轻轻一曲《上邪》,直唱得杨度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十八日清早吃过早饭,大家簇拥着杨氏兄弟来到码头。三层楼房高的田崎丸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海岸边,船员们在忙忙碌碌地搬运食品,整理房间,清扫过道,准备迎接两百名前往中国的旅客。码头上行人拥挤,语声喧哗。杨度一面和大家说话,一面四处张望,他明知千惠子不会来,因为她不知道启航的日期。但情感仍驱使着他在人群中搜索,企望奇迹出现。 他失望了,横滨码头上根本就没有千惠子的踪影! 杨钧已提着木箱踏上登船的跳板。梁启超紧紧地握着杨度的手,再次叮咛:“皙子,多多保重,记得常常给我来信!” 杨度也将梁启超的手握紧:“盼望你早日回国!” 两个在异国为了祖国的明天而奋斗并有许多共识的战友互相对望着,久久难以分手。猛地,杨度想起了一件大事。 “卓如,我托你办件事。” “什么事?”梁启超松了手。 杨度打开脚边的日式藤箱,将《湖南少年歌》取了出来。 “麻烦你下午到滕原家去一趟,将它亲手交给千惠子,请她原谅我未向她辞行。” “怎么,你没有与千惠子话别?”同样是情种的梁启超睁大着眼睛,出于不可理解而责备,“皙子,你也做得太过分了,你叫我怎么代你解释嘛!” 杨度苦笑着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怪我禀赋脆弱,过不得面对面的生死离别的关。” 梁启超正要从杨度手中接过《湖南少年歌》,却不料一个人来到他们身边,对着杨度弯下身子,说:“杨先生,我家小姐请你过去说两句话。” 那人抬起头来,杨度看时,又惊又喜。原来此人正是滕原家里早几天负责招呼他的那个仆人。 “千惠子,是千惠子吗?她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就像堤岸被捅穿一个决口,久蓄的洪水从决口中冲出来,很快就将整个堤岸冲垮了,杨度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握紧《湖南少年歌》,顾不得身边的梁启超和脚下的藤箱,抓起滕原家仆人的手,一路奔跑叫喊。 不远处一棵高大繁茂的樱花树下,铺着几块奶白色的榻榻米,榻榻米上跪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那不就是千惠子吗? “千惠子!”杨度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正是她,正是自己整个心灵千萦百绕团团围定的千惠子! 她穿着一身淡紫起黄色小花的缎面和服。杨度清楚地记得,三年多前他们初次见面时,千惠子穿的也正是这件衣服,但是今天的千惠子,头上脸上没有任何修饰,两只眼睛肿得很大,昔日光艳照人的神采全然不见了。 “千惠子!”杨度怀着极度的激动极度的歉意,向樱花树下的少女深深地一鞠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再说什么为好。 “皙子先生!”千惠子站起来,凄然一笑。“还好,幸而没有开船,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千惠子,请原谅我……”杨度语声硬咽,他只得稍停一下才说下去,“请原谅我没有和你道别,因为我怕你和我都受不了……” “皙子先生,请坐吧!”千惠子紧抿着嘴唇,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杨度跪坐在千惠子对面,凝神望着心中的恋人。只有几天不见,她憔悴多了;他心如刀割。千惠子也呆呆地望着杨度,文采风流的白马王子消瘦了,失神了;她柔肠寸断。世上男女之间深情至爱的表达方式,竟然无论古今,无论中外,都奇怪地惊人相似。北宋词人柳永的《雨霖铃》里所描写的场面:“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天,在日本横滨码头边再次出现。杨度和千惠子互相对望着,仿佛海上田崎丸正在催发的现实都忘记了。 仆人从附近的茶楼提出一壶茶和两只茶盅,给客人和自家的小姐一人斟上一盅。 喝上一口茶后,杨度的心绪安宁下来。他先开口:“我在日本四年多,结识的日本朋友好几百,惟独你,将终生以最美好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中,令我魂牵梦绕。我正因为爱你最深,念你最切,所以才不告诉你启程的日期,拟在船上将我对你的思念记下来,给你一封长长的信。千惠子,我请求你能理解我。” 千惠子本是一个性格开朗坚强的姑娘,在经过前几天痛苦而冷静的思考后,她已经完全理解了杨度,见面时万般复杂的心绪现在也平静多了。 “皙子先生,三年多以前与你箱根赏樱花的那一天,我便偷偷地爱上了你。当我们滕原家族遗失了千年之久的宝刀,神奇般地通过你的手而回来的时候,我更相信,你是上天特为赐给我的;即使以后我知道你在中国有妻子,我也深信我们会结合。但后来我慢慢地感觉到,我的想法会落空,因为你的心总系念着中国,而滕原家族的利益又不允许我随你去中国。那一天,当我看到我为你精心选购的和服,你只试穿一下就脱下时,这种失落感便更强烈了,但我仍愿意有空便去东京,跟你相处一天半天。我以师长之礼尊敬你,而心灵深处爱你之情永远不可减退,我企盼着奇迹出现。当然,我的希望是彻底地破灭了。” 犹如淬了火的铁更硬似的,经历了感情上巨大痛苦考验的千惠子比往昔显得更坚强了,她叙述着自己心底的秘密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坦白,令杨度异常吃惊。 “外祖父开导我,说我们的先祖滕原一夫当年去大唐求学,任长安城纸醉金迷美女如云,他老人家毫不动心,关心的只是大唐的律法,思念的只是自己的祖国和亲人。因此,他老人家受到了滕原家族世世代代的敬重。外祖父说,杨君也是滕原一夫式的人。美女,财产,地位,这些世俗人所追求的东西,都不能动摇他回国报效的心愿,这正是杨君的过人之处,可贵之处,你应当为此而高兴而自豪。外祖父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想通了,我要高高兴兴地送你回国。一个小时前接到祖父的信,知你今上午就要离开横滨,我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上天保佑,终于见到了你!” 千惠子的这番话,把杨度刚刚安宁下来的心绪又掀得激动起来。他真想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亲她吻她,对她叙说着自己既爱她又爱祖国的万千衷情,甚至希望来世投生日本,做一个大和民族的美少年,与再为女人的千惠子在樱花烂漫的季节举行隆重的婚礼,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但杨度的身子并没有移动,嘴上抖抖颤颤的,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千惠子,我真诚地感激你!” 千惠子拿起身边一个锦缎包的条形包包来,打开锦缎,里面是一个金碧辉煌的鲤鱼形盒子。她双手将盒子递过去,说:“这是外祖父代表滕原家族送给你的一件小礼物。” 在日本,鲤鱼是吉祥的象征。许多家庭在喜庆的日子,门口都高高挂着鲤鱼形布缝或纸糊的笼子,风吹进来,把笼子鼓得满满的,左右摇摆,活像一条真鲤鱼在空中游戏。送人的礼物,如糕点,玩具等,也喜欢做成鲤鱼形,其间蕴含的是送礼者的祝福。杨度知道滕原先生的心意,双手恭敬地接了过来。 “请你压一下鱼眼睛,把盒子打开。” 杨度按千惠子所说的,用手压了一下鲤鱼两只金黄色的眼珠子,盒子从鱼腹处打开,里面平摆着一把腰刀。阳光照在腰刀上,刀刃发出刺眼的白光,刀柄闪着幽幽的蓝光。杨度立即想起了他送还给滕原家的那把腰刀,心里一怔,说:“这腰刀是你们家的,怎么能退还给我?” “不是的。”千惠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边微微地露出一丝笑容。杨度看得出那笑容依然是戚戚的,全不是往日的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