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5

“唉,不要提了。”中山放下茶碗,叹了一口气说,“那位宰相侯爷架子大得很,根本没有把我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拒不接见,只是叫手下人告诉我,出国考察农桑护照已办好,快点出国吧。我和陆皓东大为失望,连李鸿章的态度都如此,满人朝廷再无可相信的人了。最后到了北京,看到京城政治的黑暗腐败,更加深信满人气数尽了,只要再出一个洪秀全,一定可以把它推翻。”  杨度也觉得失望。他希望孙中山能见到李鸿章,谈谈李对造反的态度,于此则可以比较曾李两师生的性格差异,也可以摸摸朝廷大员们的思想动态。  “中山先生,据说你发起了两次武装起义,又在英国伦敦被朝廷驻英公使馆抓过,你是东京留学生眼中的传奇人物,大家都很崇拜你。我想,关于你的这些经历,一定是很有趣的故事。”  与杨度交往的中国留学生,不论是主张革命的,还是主张立宪的,以及不问政治的,说起孙中山来,都有一种崇敬的口吻,都认为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今天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要亲耳听听这位大革命家本人对自己不凡生涯的叙述。  孙中山微微笑道:“大家崇拜我,这话说得客气了,我其实没有一点传奇色彩。”  田中龟太郎提着一壶茶进来,对他们说:“千惠子和我们一起去看戏,你们在这里尽兴地谈吧!招待不周,多多原谅。”  孙、杨忙起身致谢。送他祖孙三人出门后,关上房门继续谈下去。  “去天津见李鸿章是春天的事。到了夏天,海战爆发,中国很快一败涂地,全国震惊,满人的虚弱也便彻底暴露在国人面前。”孙中山洪亮的嗓音略显低沉。“秋天时,我去了檀香山,向旧日亲友募捐,开始将反满复汉的大业付诸现实。那时华侨风气尚闭塞,大家都不相信我,只有我的胞兄及邓荫南等少数几个人愿意出资相助。不过我也联络到二三十个同志。于是大家集合起来,建立一个名曰兴中会的团体,以‘驱逐鞋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为秘密誓词。第二年,我们策划袭取广州以为根据地。于是在香港开乾亨行作掩护,在广州建农学会为联络处,派邓荫南、陆皓东分主其事,我则往来省港两地,决定九月九日重阳节发动起义。谁知这天,从香港运来的六百支洋枪在海关被发现,事机泄露了,陆皓东被逮捕杀害,我则亡命日本。”  “后来就去了欧洲,是吗?”杨度插话。  “先是到美国。”孙中山纠正。“日本没呆多久,就去了檀香山。在檀香山遇到我在香港西医书院的教务长康德黎先生,我告诉他不久会去伦敦。在檀香山住了半年,乘船赴旧金山,再由旧金山赴纽约,最后去了伦敦。我一路在华侨中鼓吹革命,引起了清廷的注意和恼怒。到了伦敦的第二天,我便去看望康德黎夫妇。这是两位极好的英国友人,他对我的革命事业很能理解。清廷决计逮捕我,但在英国的国土上,他们无权抓我,便想出了一个毒辣的计策。清廷驻英公使馆有个翻译也是香山人,他装着不认识我的样子,在我由康德黎家去寓所的途中,与我闲谈。我在异国突遇家乡人,觉得分外亲切,便兴致勃勃地与他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地来到清廷公使馆门口。这时猛地冲出两个人来,将我扭进公使馆拘禁,我于是知道上当了。他们审讯我,我矢口否认。他们无法得到我的口供,准备将我引渡回国。一回国,便可杀我的头。我心里想,就这样被他们押回国杀了实在不甘心,但身陷图圈,无人援助,怎么办呢?”  “我想起了康德黎先生,他可以救我,但怎样使他知道我已被公使馆囚禁的消息呢?我见与我打交道的工役是英国人,便和他用英语交谈,请他帮我发一封信给康德黎。他不敢答应,去问使馆的女管家霍维夫人。霍维夫人认为可以。我便写了一封未具名的信给康德黎。康德黎得知后,便和也曾任过香港西医书院教务长的孟生一起奔走营救。终于,英国外交部和警察出面干涉了,英国记者也来公使馆采访。清廷公使馆在伦敦大街上抓人的消息便在伦敦四处传开,舆论纷纷谴责。清廷无奈,关押我一半个月后终于释放了。释放后,我用英文写了一本《伦敦被难记》的小册子出版,很快就有人译成中文。这下就有许多中国人知道有一个名叫孙文的人。清廷先想杀我,不料反倒让我出了大名。”  说到这里,孙中山爽朗地大笑起来。杨度从这笑声中感受到一种宏大的气魄。正是因为这种气魄,使得眼前的革命家虽屡经失败挫折,却不沮丧,不气馁,不屈不挠,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着必胜的信心。杨度想,孙中山的这种气魄,自己不曾具备,这真是一种先天的不足。他笑道:“这正是古人所说的,将欲害之,反而助之。”  “老百姓说得好,这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孙中山兴致高昂地说下去,“我决定在欧洲住一段时期,认真地学习别人的长处。我在大英图书馆读书,去博物馆参观,看他们的工厂,走访普通市民。正是在英国,我开始认识到要救中国,必须实行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义和拳起事的前一年,我从欧洲来到了日本。第二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清廷帝后西逃。我认为这是千年难逢的机会,于是派郑士良去惠州策划起义。惠州兴中会六百壮士集会誓师。但后来又流产了。第二次起义虽然又没有成功,但革命事业已渐渐进入人心了。因为京师的失陷、帝后的逃命,把中国的脸丢尽了,海外的华侨一提起满人无不咬牙切齿,都说这样的朝廷不亡,天理不容。就因为这样,他们都转而相信我一贯的革命主张,纷纷捐款资助革命。我们设计了一种券,上面写着银元数目。捐资多少,就发多少银元的券。革命成功了,可以凭着券去领银元,并付利息。从那以后,我们在经费上略好了一点。当然,总还是远远不够的,军火器械上花费的钱太多了。”  “听你的介绍,你是从甲午年就开始进行革命活动,到现在十一二年了,两次起义都失败了,自己又被捕过,同志也牺牲不少,经费也很困难。中山先生,我想问你一句,你在这十一二年备受挫折的岁月里,也有没有失望的时候?”杨度很认真地问。  “没有!”孙中山断然地说,“我从来没有失望的感觉,哪怕是在英国被清廷公使馆囚禁,与外界没有联系上的时候,我决定在返国途中寻一个机会跳海自杀。就在那种时候,对革命的前途我也没有失望过。我常常想,反满兴汉的大业,好比建筑一幢大房子。它需要经费,需要劳作,需要时间,但总是可以建好的,我们没有理由在建造的过程中,偶因不顺而对建成它有所失望。”  孙中山坚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分外的响亮。杨度觉得这最后一句话,犹如木棒撞大钟一般,撞击虽然停止了,而声音总在耳畔盘旋。  从见面起到现在,都是孙中山说的多,杨度说的少,他在专心地听,专心地观察,他从孙中山的谈吐中发觉孙有一种不同常人的气质。观孙中山的模样,一表堂堂,儒雅俊秀,宛如一个饱学书生,但他指挥壮士豪杰揭竿起义,身陷危境,镇定自救,失败打击毫不气馁,世上有几个书生能有如此胆量和毅力?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关于国家政治,他一定有许多精辟的见解尚未说出,好比他刚才提到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就都没有展开谈,应该好好地听他谈谈。杨度这样想着,拿出怀表一看,大吃了一惊,时针居然已指到凌晨三点半了!  “中山先生,听你谈话,简直有如坐春风之感,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我们且睡一会,醒来后再继续谈,好吗?”  孙中山也未觉察到时间的流逝,经杨度一提醒,才感到有点倦意了。于是二人躺在榻榻米上,随便扯条毛毯盖着,很快便进入梦乡。  杨度一觉醒过来时,孙中山已不在房间里了。他看看怀表,时针已指到七点三刻。书案上有一张纸条,是千惠子用日文留下的:“皙子先生,你与中山先生相见如鱼得水。知你们尚有许多话要说,我不奉陪了,先回横滨。周末再见。”  “暂子,你的这个日本女学生真聪明。”孙中山从外面进来,见杨度在看条子,便笑着说。  “她的确很聪明。”杨度放下纸条,“她说她曾经想请你教她中文哩!”  “是啊,那还是前年的事了。我的寓所离她家不远,她说要我教她中文,我是很想收下这个女弟子的,只是我太忙了。现在好了,她改投你的门下了。当她的中文老师,你比我更合适。”  “孟子说得天下一英才而育之,是人生一大乐趣。千惠子虽不是英才,却也称得上闺阁中的女才子,教这样的弟子是很快乐的。”  “皙子。”中山笑道,“千惠子很尊敬你,你也喜欢她,我来给你们牵根红线如何?”  “今生不行啦!”杨度伸开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我早已娶妻生子,若有情缘,来世再说吧!”  “对不起,请原谅我失言。”中山表示歉意。听了杨度的话,他也明白了几分,说,“东方男人的多妻制度,是男女不平等的最突出表现了,欧美各国在这点上比我们文明。今后我们的民主共和国建立后,要从法律上废除一夫多妻制,实行男女真正平等。”  “你长期漂泊海外,夫人不在身边,有孤寂之感吗?”杨度自己常有孤寂之感,他多次想过要对千惠子说说这种情感,甚至有学代懿找个下女交往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感情很脆弱。  “孤寂之感时常有。”中山一点都不加掩饰地承认。“不过,既然把一身都许给了革命大业,就不能再去计较失去的东西了。人生总难得完满呀!”  听得出,这位大革命家也有常人的儿女之情,杨度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似的,刚才的一缕怅意已经消失。他对中山说:“我们今天到外面去谈话吧!”  “最好!”中山一口答应。“外面有什么好地方吗?”  “有。附近有所茶楼叫永乐园,里面有单间,最是清静,除茶点外也有饭菜,我们上那儿去吧!”’  “行,你带路吧!”  杨度与田中夫妇打过招呼后,两人一起出了门。  永乐园是一家女老板开的茶楼,以热情好客整洁清静闻名远近,从早到晚生意很好。杨度有时也与朋友们上这家茶楼喝茶聊天。  来到永乐园门口,一边一个妆扮艳丽的妙龄女郎早已向他们弯腰恭迎,一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将他们带到二楼西头一个小单间。小单间正面墙壁上挂着一把硕大的绘图折扇,地面铺着青白色的席织厚层榻榻米,正中摆着一张三尺长的黑漆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瓶插花,在矮几四周的榻榻米上放着几块缎面棉垫。杨度和孙中山按日本人的习惯跪在棉垫上,隔着茶几对面相向而坐。一个侍女弯着腰提来一壶茶和两个雅致的小茶杯,又端来四个小碟子,碟子里放着瓜子、花生仁等食品。然后悄没声息地退至室外,跪下来,将纸糊的活动门轻轻拉上,小小的单间立即变得静谧了。  饮了两口茶后,杨度先开口:“中山先生,昨夜你说到在欧洲游学的时候,悟出了三民主义及五权宪法是救中国的惟一途径。你能否详细点对我说说。”  “当然可以,我今天正是要跟你谈谈我的这个政治主张。”孙中山挺直着上身跪在棉垫上,两只手平置于矮几,眼睛炯炯有神。“什么叫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即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最近,我将十年前兴中会初建时的誓言加以修改,归纳成四句话:驱除挞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前两句即民族主义,第三、第四两句分别为民权主义、民生主义的简要概括。”  杨度插话:“先生说的民族主义,质言之,就是推翻满人的政府,是吗?”  “是的。”孙中山说,“二百六十年前,满人乘明末内乱之际强行入关,夺去了汉人的江山。满人是游牧民族,文化极低,根本不具备君临天下的条件。他们采取三个手段来巩固统治,迫使汉人服从。一是屠杀,使你怕他,不得不听他的。二是变服易发,强迫汉人向他靠拢,久而久之,使汉人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从精神上摧毁汉人的民族意志。三是实行种族歧视。满人生下来就有落地银,一直到死,自己不要做任何事,全由国家养起来,并享有许多特权,树立满人高等民族的形象。相反,汉人则为他们做牛当马,交出大量的赋税养活他们。兵权和其他重要的职权,不管汉人多么能干,都不能插手。洪杨之后,清廷为保性命,不得不在兵权上放松一点,但仍对汉人时时提防。这几年列强侵凌,满人不但不奋力抵抗,慈禧那个老妖婆反而胡说什么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可见,在满人的心目中,汉人从来不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兄弟姐妹,只不过是供他们驱使的奴才而已。二百多年来,我们汉人深受亡国之痛,积下的愤怒已忍无可忍了。所以,我认为实行民族主义推翻满人政权,乃是我们革命党人的第一要务。”  杨度仔细地听着,他觉得孙中山的话有道理,但不完全正确,几次想打断而发表自己的意见,出于尊敬,他总是压下去了,心里说:应该听完孙先生一的政治主张的全部内容。  “先生讲的民族主义,我听明白了,民权主义是什么呢?”  “民权主义,即人民充分享受一切属于自己的权利。”中山两只手用力抵着矮几,面孔变得严肃起来。“自古以来,我们中国只有君王、贵族和大大小小的官吏们的权利,老百姓是没有自己的权利的,他们不但不能过问国家大事,就连自己的生养死葬都要受别人的管束。实际上,整个人类社会的主体是芸芸众生,君王、贵族和官吏们都是百姓所养活的。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赫胥黎说得好:天赋人权。人民自身的权利以及他们管理社会的权利,是上天赋予的,谁也不能剥夺。”  杨度发现孙中山的两眼里射出火一般的光芒,仿佛对几千年来中国社会这个极不平等的现象发布宣战书。“他是一个天才的统帅。”杨度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那么,请问民生主义呢?”  孙中山两只手松下来,重新平放在矮几上,语气也变得和缓了些:“我以为,一切政党,一切政府,最大最终的目标,就是要为百姓谋福利,让人民的生活过得幸福。我们今后所建立的民主共和国,一旦政权稳定下来,就要全力为中国老百姓的衣食住行而奋斗。政府要与人民协力共谋农业之发展以足民食,共谋织品之发展以裕民衣,建筑各式屋舍以乐民居,修建道路运河以利民行。”  “好,先生说得甚好!”杨度听得入迷,不觉以手轻击矮几赞叹。  纸门被轻轻推开,女侍者跪在门外,以柔软悦耳的语调说:“请问先生,要不要午饭?”  二人这时才发觉已是正午时分了。杨度看孙中山面前,不仅未动一颗瓜子,就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正襟危坐,侃侃而谈三个小时,不倦不渴,神采飞扬。  “他是一位卓越的演说家!”杨度又在心里称赞起来。他吩咐侍者上两碗大米饭,两个面包,一份鱼,一份牛排,一份蔬菜,两杯威士忌,再加一份罗宋汤:中西结合。  吃完饭后,孙中山建议去街头走走。半个小时后,两个中国流亡政治家再次进入这个单间,将他们对未来中国的规划设想继续谈下去。  杨度说:“上午先生畅谈了三民主义,使我大长见识,下午我想再请先生讲讲五权宪法。”  “行。”被杨度心许的天才统帅、卓越演说家非常乐意宣传自己宏伟的建国构想。“五权宪法是在吸取欧美国家的成功经验和我们中国历史上长期实行的有效制度的基础上制定的。欧美各国普遍采取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的办法来处理国事,使权力有一个制约的机制,不至于出现专制集权的现象,的确是非常成功的经验。在我们中国,长期以来存在着或叫御史台或叫都察院的监察机构以及纪律严明的科举考试制度,对国家政治起了重要的作用。因此,今后我们应当采取行政、立法、司法、监察、考试五权分立的制度,以确保国家政治的健康清明,这就叫五权宪法。”  杨度潜心各国宪政多时,对欧美的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赞赏备至,但他没有想到要以中国的长处来弥补西方的短处。孙中山增设监察、考试两权,对中国而言是一个继承,对西方而言是一个创造。  “他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杨度又给大革命家上了一道徽号。  “不过,五权宪法的实施要经过一个过程。”孙中山对自己的建国方略加以补充说明,“我以为,中国建设的程序要分为三期。一曰军政时期。这个时期,一切制度悉隶于军政府之下,政府一面用兵力扫除国内之障碍,一面宣传主义,以开化全国的人心而促进国家的统一。二曰训政时期。凡一省完全底定之日,则为训政开始之时而军政停止之日。在训政时期,政府当派曾经训练考试合格人员到各省协助人民筹备自治。人口调查清楚,土地测量完竣,警卫办理妥善,道路修筑成功,选出奉行革命之主义者为县官,选出议员制定出本县宪法,这样的县就成为完全自治的县。三曰宪政时期。凡一省全数之县皆达完全自治之县,则此省可实行宪政时期。在宪政开始时期,中央政府当完成设立五院,以试行五宪之治,即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监察院、考试院。”  这是一个完整的建国蓝图,它必定是经过多少年来精心思虑而设计成的,宪政专家杨度自愧不如,但他并不完全服气,他认为自己的一套主义和建国方案,虽不及孙中山的完备,却比他更符合中国的国情,现在该由他来阐述治国之策了。  “中山先生,你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给我许多启示。这些年来我也在摸索治理中国的方略,也有自己一套肤浅的看法,你能听我谈谈吗?”  孙中山恳切地说:“皙子先生,许多中国留学生虽有一腔爱国热血,却没有明确的目标,出国之后,浮浮躁躁,无所适从,独你与众人不同,潜心于西方和日本的宪政研究,广采博收,孜孜不倦,并能运用所学的知识处理中国的实际问题。你的《粤汉铁路议》长达五万余字,精细严密,周到详尽,我读后拍案称奇者再而三,自认为海外留学生在这方面再无第二人可与你相比。久闻你有金铁主义的倡议,只是不得其详,今日难得相逢,就请你详详细细地说明吧!”  孙中山虚怀若谷的态度使杨度感动,他也很愿意在这位探讨中国国是十余年的政治家面前一展平生抱负。  “中山先生,你的救国理论我虽不能完全接受,但它自成体系,完整详备,令我佩服。我的想法还不成熟,零乱而不成章法,说出来尚请先生不吝赐教。”  孙中山笑道:“你太客气了,人们都叫我孙大炮。何谓大炮,就是说我的性格就像大炮筒那样直通通的,决不拐弯抹角。和人辩论起来,也和大炮一样火药味十足。你放心,我若觉得有不对的地方,立即就会说出来,那时还只有请你谅解,莫以我的直爽、火爆的脾气为意才是。”  “痛快!”杨度笑了笑,身子向前倾,胸部靠着矮几边缘,将他的理论娓娓道出,“我的所谓金铁主义,金者即黄金,即经济,铁者即黑铁,即军事。说明白点,即经济的军国主义,也可以用另一个名称,即世界的国家主义。然所谓经济的军国,究为何等国家,它包含哪些内容,这是主义中的重要问题,如果不加说明的话容易产生误解,我先画一个简表来说明。”  杨度将矮几上的碟盘移开。  “金铁主义,也即经济的军国主义,有它对内对外两层内容。”  说着,杨度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矮几上画了一个表出来:    一,对内——富民——工商立国——扩张民权——有自由人民    一,对外——强国——军事立国——巩固国权——有责任政府  他详加解释:“侯官严复先生说过,国家分内因、外缘两大干。内因,言其内成之形质结构演进变化及一切政府用事之机关;外缘,言其外交与所受外交之影响。今后中国这个国家,对内来说是民富的,对外来说是国强的。靠什么来富民?靠的是工商的发达。靠什么来强国?靠军事的强大。这就是工商立国和军事立国的意思。要使国民的经济发达,必须要有国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保障。假若国民时时担心自己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那则万无经济发达的可能。欧美各国可以作为例子。英国民权最发达,则经济相应为全球之冠。美国次之,故经济亚于英。俄国无民权可言,故其经济亦薄劣不振。现在世界上专制大国,除俄国外就是中国,然而中国比俄国还恶劣。俄国政府可比之于明火执仗的强盗,中国政府可比之为鬼鬼祟祟的小偷。”  “比喻得很形象。”孙中山笑着插话。  “好比说,中国政府自诩二百多年来未向人民加赋,其实开捐抽厘,巧立名目的赋税多得很,这就是小偷的伎俩。”  “正是,正是!”孙中山点头赞同。  “中国政府只知道自己收赋税,根本不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如此,经济如何能发达?所以必须扩张民权。对外则须巩固国权,才能平等立于世界各国之中。现在的中国政府,根本不知国权为何物。内政之事,随处受人干涉而不知愤怒,也不知如何拒绝。某处放一官吏,外人干涉说不宜,则不放;某处辞一外人,外人说不可辞,则不辞。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巩固国权,对于今日的中国政府是太重要的事情了。人民要有权力,首先在人民要有自由。专制国家,人民无自由可言。立宪国家,人民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有他的自由。有国权的政府,必须是负责任的政府。中国目前的政府有许多弊病,而一切弊病的根源即不负责任。”  孙中山凝视着矮几上的简表,眉头慢慢地皱起来。杨度不理会孙中山表情的变化,声调越来越铿锵:“现在要挽救中国,只有走这条路,即从我的简表的后面向前面推移。”  杨度伸出右手食指来,在表上一步步地推动着。  “先建立一个负责任的政府,给人民以最大的自由,然后国权可逐步巩固,民权可逐步扩张,再继而大办军事,大办工商,最后达到国富民强的目的,金铁主义则付诸实现。”  杨度抬起头来望一了望孙中山,见他仍在凝视简表,于是又加以强调:“英国政治家历史学家甄克思指出,人类社会都要经历三个阶段的进化过程,即由蛮夷社会进化到宗法社会,由宗法社会进化到军国社会。蛮夷社会无主义可言,宗法社会为民族主义,军国社会为国家主义。这个发展过程,乃极东西而通古今,无论哪个国家概莫能外。今西洋强国均已由宗法社会进入军国社会。我们中国,汉人由宗法社会进入军国社会,则自封建制度破坏后开始,至今已有二千多年了,但又不具备西方强国那种完全的军国制度。至于满蒙,则仍在宗法社会之中,有民族主义而无国家主义。所以中国从整体而言,是一个不完全的军国社会与宗法社会相混合的国家。”  孙中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在他看来,杨度的思维逻辑表述到这里,已出现了明显的混乱。他对当今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这说明他的主义有很严重的缺陷。这样的主义决不是救中国的良方。以他素日的大炮性格,他要立即站起来痛加驳斥。但今日对面坐着的乃是一个享有很高声誉的宪政专家,且又是初次相会,他强压住自己的大炮火气,静静地听着。  女侍者再次悄悄地推开门,无声无息地端走了茶点,送来了晚餐。孙中山和杨度的谈话又进行了一整天。吃了晚饭后,孙中山建议晚上不谈了,去看看银座夜总会的艺伎表演,明天再谈。杨度欣然赞同。  翌日上午,还是永乐园,还是这个单间,两个政治家面对面坐在矮几两边。这次却由客人先开口:“皙子先生,昨天听你阐明金铁主义,你为富民强国所作的努力探索使我钦佩。你说中国目前所要做的首在于建立责任政府,在于给人民以自由。我请问你,如何建立责任政府,谁来给人民以自由?”  第三天的会谈,一开始的气氛便显得有些紧张。杨度对此却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的主义与孙中山代表的革命派主义有很大的不同。他希望能面对面地辩论。  杨度平静地说:“我认为应该通过这样的途径来实现,即各省各县选举优秀人物作为代表,由各省代表组成国会,由国会制定出宪法,并由国会推举对国家和人民有高度责任心和有杰出管理才能的人组成政府,在宪法的制约下,担负起一国的领导责任。责任政府就这样组成。这种政府理应给予人民最大的自由。”  “请问皙子先生,照你的主义,不必推翻满人的朝廷?”孙中山的身子向前倾,两眼望着杨度发问。  “如果满人朝廷同意开国会制定宪法,也可以不推翻。”杨度肯定地回答。  “不推翻满人的朝廷,也就是仍在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统治下实行宪政?”孙中山再次追问。  “只要他们真心推行宪法,也未尝不可。”杨度的身子离开了矮几,不知是受不了孙中山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是换一个姿势舒展一下。  “皙子先生,恕我直言,你的这个主张,我完全不能赞成,因为事实上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孙中山放在矮几上的两个手掌突地变成了两个拳头,只是没有捶打而已,看得出来,他心里已憋满了怒气。他有意识地停一下,将自己的怒气压下去,待恢复常态后,他望着杨度说,“皙子先生,有一点你是清楚的,那就是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年之久的满人,已经把中国拖到了民穷财尽、国将不国的地步。”  杨度点点头,表示赞成。  “一方是专门掠夺别人子女玉帛的强盗,一方是失去了人格尊严的奴隶,双方之间没有共同的语言。你要满人答复召开国会制定宪法,给汉人以自由平等么,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早年入关的屠杀不去说了,就说七年前的戊戌政变吧。康梁谭嗣同等人并不要他们让位,只是希望他们开恩给汉人一点点好处。结果如何呢?慈禧是吃人的魔鬼,光绪也不是好东西,能对他们抱希望吗?要救中国,第一步就要推翻满人的朝廷,将他们投之荒坂之外,再不能让他们拱手垂裳坐在中国人的金鉴宝殿上了。满人下台了,方可言宪政,否则什么都谈不上!”  孙中山气势雄壮的一番讲话,正如大炮筒一样:直截了当,火药味十足。杨度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听着,他等孙中山说完,用平静的口气说:“中山先生,满人是够糊涂够混账的了,但你将他们排斥在中国人之外,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清取代明不是亡国,而是换朝,正像汉取代秦、唐取代隋一样。”  “你错了!”孙中山不能容忍杨度为满人做这样的辩护。“满人在关外自建清国,与明朝分庭抗礼,这在他们的文献中有明文记载着的。他们自己从来都不承认是中国的属下,你何必硬要将他们扯进中国人的行列!”  “这是他们震慑于中国君臣大义之说,乃自矫为一国,称中国为其所灭,逃掉以臣篡君的谴责。实际上努尔哈赤本人就受封于明朝的龙虎将军,这是史册上的明证。”  “皙子先生,你这是书生之见,努尔哈赤这样做,正是为了麻痹明朝廷,好为篡位做准备。”  孙中山揭露努尔哈赤的阴谋似乎一针见血,杨度一时语塞,稍停一下说:“这个问题有多半是属于学人之间的争论,且不说罢,我以为救中国的关键在立宪。若宪法可立,君主也可,民主也可,世界上有君主立宪优于民主立宪者,如英与法之比,也有民主立宪优于君主立宪者,如美与德之比。立宪又有彻底与不彻底之区别。彻底则国强,不彻底则国弱。比如英与德同为君主立宪,英强于德;美与法同为民主立宪,美强于法。其原因就在英、美立宪彻底,德、法的立宪还不够彻底。所以我认为,作为政体的立宪与专制,才是国家的实质,至于作为国体的民主或君主,那只是国家的形式而已。”  杨度的话不无道理,孙中山的语气和缓下来:“欧美国家的确是民主、君主国都有,也都把国家建设起来了。不过中国不同,中国不能走君主立宪的道路,姑不说慈禧、光绪这些君王是暴君昏君,即使再出现康熙、乾隆那样的能干人也不行了。这原因是今天的汉人都己明白不能再俯首听命于满人,满人再君临天下,汉人心不平气不服,都认为是民族的耻辱。在这种情绪下还能够去谈立宪吗?”  “好,孙先生谈事实,我也谈事实。从今日事实而言,中国不能无君主而行民主,假若行民主立宪,则有三大困难不能解决。”跪得太久了,杨度觉得两腿麻木,他从棉垫上站起来,孙中山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都离开矮几,各自慢慢踱步。杨度继续说,“一为满人的文化不能等于汉人。想要他们与汉人并立,五族平等,共选议员,共举大总统,这在他日或可行,在今日必不可行。既然不能,则汉人组织共和国,满人无复有土地可守,则必起而反抗,再有别族人效法而以民族主义闹独立,则中国分裂了。二为汉人的兵力不能骤及于蒙回藏地。因为旧政府初灭,新政府未强之时,其兵力必不能制服各族。蒙回藏建立的小国家,汉人也不能用兵力讨平。第三大困难最为严重。要推翻满人,必然要打仗,满人拥有军队,汉人没有,得边打边建,因此满汉之争,将是惨烈而长期的。中国人民已穷困到了极点,还受得了兵荒马乱的摧残吗?外国列强一向对我国虎视耽耽,总想瓜分豆剖,变为他们的殖民地。中国一旦内乱,则对外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野心实现。古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今日形势正是如此。为中国谋利益者,不能没有此远虑。”  杨度刚一停口,孙中山便停止踱步,针锋相对地说:“皙子先生,你的三大困难均不能算作困难,尤其是前两点,完全是杞人之忧。君不见,汤武革命,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今日中国亦如此。汉人只要举起革命大旗,就能形成浩浩荡荡的大势,一切阻挡它的反动逆流,都将被它打倒,一切污泥浊水均将被它所扫荡。四万万人团结一心,其力量足可以移泰山填东海;其兵力可达百万千万,不要说国内的反对力量,就是英、美等大邦也不是它的敌手。汉高祖当年不过一亭长出身的专制帝王,尚且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宏伟气魄,何况有四万万人作后盾的革命者!皙子先生,你多虑了。”  杨度虽不能为孙中山的道理所折服,却被孙中山吞吐宇宙的气概所震慑,他不自觉地停住脚跟,伫立恭听。  “至于你所说的第三点也不必担心。自古以来打仗总要流血死人,中国历史上战争一直绵延不绝,并未见中国灭族灭种。事实上每一次大的战争之后,中国社会就会向前推进一大步,况且我们的战争乃是为民族争权利,为人民争尊严,是天地之间最正义的战争,天道人心是在我们一边的。流血死人不要紧,我们中国人从来就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血性,为了民族和国家,即使死了也是值得的。佛教中有凤凰涅槃的故事,在血与火之中,凤凰获得了新生。我们中国也是一只凤凰,她也将在血与火中获得新生。这是多么壮丽的事业!外人固然在觊觎我们,虎视我们,企图瓜分我们的国土,那是因为我们处于委靡软弱的状态。我们四万万人现在好比一头睡狮,革命排满将是一声惊雷。惊雷炸裂,睡狮猛醒,它将张牙舞爪,狂啸山林,哪个洋人还能在它面前扬武耀威,哪个强盗还敢取它的一根毫毛?皙子先生,我劝你丢掉这些不必要的顾虑,放弃君主立宪的空想,和我们一起高举革命大旗,共同为建设民主共和的新国家而斗争吧!”  孙中山说得激动起来,紧紧抓住杨度的手,那一股烈火般的热情,仿佛要把这位湘中才子熔化似的。  “两位先生,已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女侍者弯腰站在他们的身边,指着矮几说,“我中午给你们送来的饭菜,你们一点也没动,要不要我替你们热一下。”  女侍者轻柔的声音使两位中国汉子大为吃惊:什么?中午饭早就送来了?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时间如同在他们面前凝固了一样。  孙中山掏出怀表来,拍着杨度的肩膀笑道:“已经是下午五点三刻了!”  “哈哈哈!”杨度也大笑起来,他转脸对女侍者说,“请把中午饭菜拿去热一下,再给我们一壶鹿岛老酒!”  一会儿,酒菜都端了上来。杨度端起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孙中山,满怀敬意说:“三日来,我与先生探讨国是,虽所见未尽相合,然平生畅快,未有过于此时。先生宏论伟议,渊渊作万山之响,汪汪若千顷之波,语言恳诚,气宇阔大,我遍视天下人才,无出先生之右者。虽然,我信奉君主立宪已久,不能骤改,櫜鞬随公,窃愧未能。今日与先生约:我主君主立宪,必为之在中国实现而努力,若我的事业成功了,愿先生帮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若先生事成,我将尽弃自己的主张,竭诚以帮助先生。”  孙中山为杨度光明磊落的气度所感动,接过酒杯,恳挚地说:“皙子先生,关于中国应该建立民权发展民生,应当成为一个国强民富的新国家,我与你毫无二致,不同者在为达到这个目标所选择的道路而已。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中国的富强之路是允许求索的。你刚才这样坦荡地表明态度,我十分钦佩。现在我建议,为你我二人牢记事成相助的誓言干杯!”  “干杯!”杨度将酒杯重重地碰过去,一口喝下。  “中山先生。”坐下后杨度想起一个人来,郑重地向孙中山提出,“我有一个同乡,姓黄名兴字克强,他和你志同道合,也主张排满革命,是一个胸怀四海文武双全的伟男子,他可以成为你的好帮手。如果先生愿意的话,我乐意介绍你们认识。”  “啊,你说的是黄克强!”孙中山大为高兴地说,“我早闻他的大名,就是无缘相见,他现在也在日本?”  杨度点点头。  “那好,就请你明天带我去见他!”孙中山兴奋起来,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完。  第二天,杨度把黄兴引来。孙中山、黄兴二人一见如故,倾心交谈,对中国的现状和前途的看法完全一致,对排满兴汉的革命大业都充满了必胜信心,都认为起义的时机已经成熟,不能再等待了,必须立即行动。  孙中山一提出,为了扩大力量,加强团结,统一步伐,兴中会和华兴会合成一个会。黄兴欣然赞同。孙中山建议,合并后的组织取名中国革命党。黄兴认为这个名字太招人注目了,不如叫做中国同盟会为好。孙中山思考了一会,同意了黄兴的意见。  1905年8月20日,光绪三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天。就是这一天,在日本东京赤坡区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中国同盟会召开了成立大会。以“驱除鞋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作为宗旨,出席会议的百余名代表一致推举孙中山为总理,黄兴为庶务,协助总理主持本部工作。从此,以推翻满清朝廷建立民主共和国为奋斗目标的中国第一个革命政党诞生了,中国近代史掀开了新纪元的第一页。  几乎就在孙黄筹建同盟会的同时,北京的紫禁城内,一个重大决策也在秘密酝酿之中。 十 袁世凯为宪政出了一个极好的点子  为争夺对中国领土的控制权,光绪二十九年年底,日本和俄国在中国东北同时宣战。一时间,房屋被烧,道路被炸,良田变焦土,两个入侵强盗挑起的不义之战使中国的老百姓蒙受了惨重的灾难,而懦弱无能的清廷,居然跟在其他各国的屁股后面,宣布对日俄战争保持中立!  战争进行了一年多,最后以俄国竖白旗乞降为结束。区区海岛小国,竟然战胜了横跨欧亚的沙俄大帝国,世界对日本刮目相看了。此事更引起了中国朝野内外的震动。有识者都认为,日胜俄非民族之胜而是政体之胜,是立宪战胜了专制。十年前的甲午海战,日本打败了清朝,实际上就是两个制度孰优孰劣的证明。只是那时人们普遍认为,中国之所以失败,是败在武器上,而不是败在政体上。现在同是洋人,同是坚船利炮,胜败的真正原因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了。尤其是在战败的俄国要求立宪的呼声四起之时,立宪也便成了中国政界的时髦字眼。  一批头脑清醒热心国事的高级官员,开始给慈禧太后直接上疏,对那个专制暴戾的老太婆谈起立宪来。驻法公使孙宝琦第一个从海外发来立宪之请,接着两江总督周馥、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岑春煊也纷纷上奏请求立宪。大内传出消息:老佛爷看了这些奏折后没有动怒。于是,天津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里,近日来幕僚清客们也在四处查阅洋人书报,挖空心思要为主人做一篇胜过其他疆吏的大奏折。  这座北京城外最为烜赫的衙门的主人,就是正处盛年的袁世凯。他坐在这个李鸿章遗留下来的宝座上已经四年多了。这些年里,当大部分督抚们面对着巨变的形势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率先在天津设立巡警局,尔后又开办巡警学堂,培养大批巡警,将巡警制度推行到全省各地。他整饬吏治,以高额养廉费来保持官员们的清廉,并设立官吏考验处、调查处。又提出开官智的口号,开办直隶法政学堂,聘请日本教官给官员们讲授各种法律知识。又规定凡直隶州县实缺宫员须先赴日本游历三个月,参观行政司法各官署及实业、学校,然后方可任职。  他大力提倡实业,在天津创设直隶工艺总局,创办了一系列企业。较大的实业有机器造纸有限公司,滦州煤矿公司,电灯有限公司,济安自来水有限公司,北洋劝业铁工厂,北洋烟草公司等。其中最著名的启新洋灰公司有资本一百万元,年产水泥二十余万桶。  他设立铁路局,委派詹天佑为总工程师,亲自督修第一条由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京张铁路。  他积极兴办教育,设学务处以加强领导,广筹资金,自己带头捐款二万银子。短短几年里,他在直隶创办了北洋大学堂等高等学堂二十余所,师范学堂九十余所,中小学堂二百余所,其中还有四十余所女子学堂,注册人数近十万。  就这样,直隶成了全国新政的模范省,袁世凯本人则成为名副其实的疆吏领袖,受到慈禧太后的格外器重。然而,所有这些都还不是袁世凯最突出的政绩。他倾全力投巨资经营的,乃是北洋新军的编练。  将门出身的袁世凯,对军权重要性的深刻认识,远不是同时代其他人所可比拟的。他从叔祖袁甲三与别的官员的比较中,更深一层地领悟到:指挥现成的军队与亲手缔造自己的军队,这中间是大有差别的。袁甲三指挥绿营,维系其间关系的只是朝廷的任命书,在职时威风凛凛,调动时一兵一卒不属于他个人。曾国藩建湘军,所有的将官和勇丁都是他的私人。他在位时固然由他调遣,他在籍守制时,朝廷指挥不动,他一纸手令,将士们为之千里驱驰。尽管反对他的人很多,但朝廷不得不用他。李鸿章建淮军,更是亲信僚属遍布各要津,确保了他二十多年任何人不可撼动的崇隆地位。  袁世凯不屑于走叔祖的老路,他要学曾国藩和李鸿章的样,建立一支完全属于他个人所有的军队。小站的新建陆军为他积蓄了经验和准备了将官队伍,朝廷令各省编练新军的圣旨为他造就了天时,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权力为他提供了丰足的饷银,雄心勃勃的时代骄子,决心凭借这一切有利条件训练出一支崭新的无敌于天下的军队来。  袁世凯亲订募兵章程,又通过总结湘淮军的经验,建起了以镇为单位的新的军制,短短两三年时间,他组建了近八万人的六镇北洋新军。这六镇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兵强马壮地雄峙于直隶境内。  袁世凯熟谙政治,工于权术。他吸取曾国藩防范满人猜忌的成功经验,建议朝廷设立练兵处,推荐受慈禧宠信的庆亲王奕劻总理其事。这一建议果然立获朝廷嘉许,任命奕劻为练兵处总理大臣,袁世凯为会办大臣,满人铁良为襄办大臣。表面看来,三个大臣,满人居二,兵权似乎在满族亲贵的手中,其实不然。练兵处下的各司要员全是袁世凯安排的,军令司正使段祺瑞,军政司正使刘永庆,军学司正使王士珍以及副使冯国璋、陆建章等,另加各司之上的总提调徐世昌,都是他的小站嫡系,故练兵处的实权仍由一袁世凯所操持。  种种迹象都已表明,一颗璀璨的政治新星已升起在直隶上空。然而,这颗政治新星的外表虽然光彩夺目,其内心却有一份深深的隐忧。在灯火阑珊之际、夜半无人之时,这份隐优便会常常冒出来,煎炙着他的心。  七年前,在那个风云剧变的日子里,他将帝后两方面的力量作了仔细的比较,审时度势,精明地选择了出卖皇帝倒向太后的决策。从此他官运亨通,步步高升,终于有了今日这番局面。但是,太后今年已有七十一岁了,皇帝只有三十五岁,一旦太后死去,眼下囚犯似的皇帝便会成为真正的生杀予夺的天子,当年的血海深仇他能不报吗?说不定太后驾崩之时,也正是自己的归天之日。袁世凯每每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心跳气喘,冷汗淋漓。他不能眼看着死日的到来而不采取防备的措施,他要预先防范。  当然,曹操毒死汉献帝,也是一个可以仿效的先例。不过,他目前还不具备曹操那样的条件,此法不可取。能够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度,使皇帝不可为所欲为。君宪制的实权掌握在内阁总理大臣的手上,纵使自己那时不能当上内阁总理,不管哪个出任这个职务,袁世凯相信,凭着他的能干,此人都将听命于他。对!非立宪不可,舍此再无保护自己的良法;何况立宪的呼声在国内越来越高,已渐成潮流,自己若顺着这股潮流,便可收事半功倍的效果。前几天,他突然收到了张謇的一封长信,更使他有一种意外的欣喜。  光绪十一年,袁世凯从朝鲜回国,在天津晋谒了李鸿章,受到李的赏识后,二十六岁的驻汉城淮军营务处会办颇有点得意忘形扬才露己的味道,令谦谦君子型的张謇很看不惯,于是写了一封信指责袁。袁世凯不接受张謇的批评,也不给张回信。自那以后二十年来,两人之间断绝了往来。后来张謇成了大魁天下的状元,大喜日子里恰逢父丧,他便回原籍南通丁父忧,从此不再出仕,在南通办起了以大生纱厂为首的一系列实业,名气越来越大,被江苏士绅们拥为领袖。他主张君主立宪制,相信实力人物的作用,一眼看着自己昔日的学生已成为手握重兵的权臣,为了国家的前途和自己的主义,张謇捐弃前嫌,主动给袁世凯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公今揽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宜与国家有生死休戚之谊,顾亦知国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变政体,枝枝节节之补救无益也。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日本伊藤、板垣诸人共成宪法,巍然成尊主庇民之大绩。论公之才,岂在诸人之下乎?望公力主立宪之议,以坚太后、皇上之心,四海绅民皆有望于公也!今世各国行君宪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强国,朝廷宜派员前往观摩学习,此等事应尽速建议实行。”  袁世凯把玩着张謇的来信,一只手不断地抚摸尾部上翘的德国式胡须,两只异常有神采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三页薄薄的信笺上,仿佛在凝神欣赏状元公龙飞凤舞的书法。  幕僚长阮忠枢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宫保大人,您要的折子已拟好,请过目。”  “好吧,先放在这儿。”  “是。”阮忠枢答应了一声,蹑手蹑脚地退出了签押房。  袁世凯一向办事干练,他放下张謇的信笺,拿起奏稿来。  “奏为立宪乃当务之急,宜速推行,恭折仰祈圣鉴事”。他将打头一句仔细看过之后,便一目数行三下五除二地很快把全篇奏稿浏览完毕。直隶总督衙门的幕僚们都是饱学之士,幕僚长更是文章老手,奏稿的立论冠冕堂皇,文句也敷陈得花团锦簇。就文论文,无疑是一篇好折子,但袁世凯不满意。因为关于推行宪政这个题目已经让孙宝琦、张之洞他们捷足先登了,文章做得再好也无多大的新意。袁世凯向来不喜欢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他看重的是另起炉灶,标新立异。二十年来的宦海生涯,步步高升,其诀窍主要即在此。他拿起笔来,在一旁重重地批下四个字:老生常谈,便把它推向一边,继续拿起张謇的信研究起来。  从心里来说,袁世凯很看重这位南通名士。二十多年前,刚过弱冠的他投在吴长庆帐下时,奉命来指导他读书作文的张謇也还不到三十岁。然而就是这个年轻人,上下古今、天文地理、经济军事、民情习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令袁家寨里走出来的兵家子弟,瞠目结舌,羞愧自惭。使他感激而钦佩的是,张謇却不讥笑他学问浅薄,反而看出他有治事之才。奉命出兵朝鲜的前夕,竭力推荐他襄办大军出发前的准备事宜,使得他的才能得以充分表现。吴长庆因此正式委派他办理前敌营务处事,成为他一生事业的发轫。尤其是张謇中状元后,不留在翰林院做书呆子而致力于有利国计民生的实业,更使袁世凯对昔日的老师另眼相看。袁世凯的书读得不多,他也瞧不起那些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文人,他注重的是实事。  “像张謇这样的状元,才配称得上真才实学!”他在心里称赞着,又一次捧起这封难得的书信。慢慢地,他的眼光停在一句话上:“今世各国行君宪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强国,朝廷宜派员前往观摩学习,此等事应尽速建议实行。”  “对,将他的这个主意拿过来!”袁世凯立刻得到了灵感。  他将刚才那份奏稿拿过来,把打头的那一句划掉,另写了一行字:“奏为请派亲贵大员考查东西各国宪政,仰祈圣鉴事。”然后叫侍从将原稿退回幕僚处,吩咐他们按此要求重拟一道折子。  几天后,这道折子经过内奏事处递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太后斜倚在铺着黄缎龙垫的炕床上,微闭着眼睛听禀事太监朗读。光绪皇帝亲政前,凡重要折子她都自己过目。戊戌年再次听政时已六十四岁,虽然仍想逞强自己读折,但到底年老眼花,精力不济,无奈何只得由太监来读。她一边听,一边思考如何处置。近两年来,她自觉精力更差了,有时听着听着,居然在宽大的炕床上睡着了。当轻微的鼾声传出时,太监便忙停住嘴。不料嘴刚一停,炕床上的鼾声也便停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严厉的责问:“怎么啦,念下去呀!”  禀事太监吓得两腿打颤,忙不迭地将中断了的朗诵继续下去,心里不免嘀咕:前面念的,你听进去了吗?这样地听折处理政事,国家不乱才怪哩!  今天,炕床上一直没有发出鼾声,禀事太监知道老佛爷在认真听着。他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念得十分清晰:    自古以来,我中国便有采四夷之长、纳诸藩之贡之传统。今泰西各国法规齐备,技艺精良,实有可供我借鉴之处。东洋日本与我同  文同种,行君宪而跻身强国之列,尤堪效法。臣恭请派遣亲贵大臣出洋考查,实地观摩,汇集各国之优长,以备太后、皇上采择。  慈禧的确没有打磕睡,她今天的精神比较好,袁世凯奏的事情也投合她的脾胃。作为一个亲手造成同治中兴的女政治家,慈禧的头脑是清醒的。国势颓唐,弊病丛生,祖宗传下来的许多成法不能适应剧变的局面,她心里的明白程度并不亚于她的侄儿兼外甥,那个胸有大志却无办事能力的光绪皇帝。所以,戊戌年变法之初,她并不加以制止,只是后来她天天听到满蒙亲贵的哭诉,说皇帝偏袒汉人,一脚踢开了他们,恳求她出面保护,她心里对皇帝的作为有了反感。她警惕起来了,暗中做了布置。待到一个小小的主事同日参掉了礼部六个堂官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时,她震惊而愤怒了。快三十岁的人了,坐了二十多年的天下,尚且如此不成熟,简直把国事当成了儿戏!祖宗的江山交给这样轻举妄动的子孙,国家的前途寄托在这样一批浮躁狂妄的年轻人身上,能放得下心吗?当礼部尚书怀塔布年迈的福晋涕泪交加地哭倒在她的脚下时,她洒下怜悯的泪水。直到那一天深夜,她突然得到一个消息——维新党人要包围园子将其软禁时,她终于狂怒了,心中燃烧的是复仇的火焰。她连夜赶回紫禁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一手培育大的皇帝关进了瀛台,将谭嗣同等六人斩杀于菜市口刑场,将大清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次收回到自己的手里。随之而来的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陷落,她带着皇帝仓皇西逃。清廷立国二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由她的失误而造成,刚强一世的慈禧太后为此而羞愧得无地自容。第二年,就在回銮的路上,她下诏变法自强,多少带有一点追悔的味道。回到北京后的这几年,她鼓励臣工们谈新政废科举奖新学办实业;被她废弃的百日维新,在中国实际上是重新推行了。  尽管如此,慈禧对光绪的怨恨并未化除,万民之主的天子依然是个囚犯,有时放出来,也只是做个摆设而已。近两年来随着身体的日渐衰弱,她更多地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的事。这个好强寡情的老太婆,决不能容忍皇帝在她死后对她生前的作为进行清算。她是想废除皇帝的,但形势逼迫她不能废。既不能废,则只有限制他的权力,最好的限制办法便是采纳眼下许多人所醉心的君主立宪制,利用宪法和内阁来牵制他。再说,革命党在海内外的影响日益扩张,不少人是因为对朝廷的失望转而同情革命党的,倘若朝廷效法日本和泰西各国,把宪政办成功了,赢得了人心,也就摧毁了革命党存在的基础。  就这样,慈禧和袁世凯基于对自身和自身所依附的集团利益的考虑,不约而同地看上了君主立宪。但既然是身后之事,慈禧生前并不情愿或不习惯看到这个政体出现,这就是对君宪一事,她既不反对也不准备实行的原因。面对着日益高涨的呼声,她总得有理由来搪塞,以达到拖延的目的呀,袁世凯这道折子正好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折子念完了,主意也拿定了。她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禀事太监:“小柱子,今儿个是哪位王大臣当值?”  “回察老佛爷。”小柱子奏道,“今天当值的是醇王爷。”  “你去请他进来。”  “喳!”  一会儿,身着华贵的石青色亲王袍服的醇王进来了。  这一代醇王名叫载沣,是老醇王奕譞的第五子,今年二十二岁,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斯文尔雅。载沣八岁时,老醇王去世。那时他的大哥三哥四哥都已夭殇,二哥载湉已做了十七年的皇帝,醇王的爵位便由他来承袭了。十八岁时,他与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完了婚,大媒便是伯母慈禧太后。这些日子里他很高兴,因为瓜尔佳氏已怀孕了,富有经验的王府女眷们都说醇王福晋怀的是个男孩,喜得小醇王天天在书房里哼着皮黄调儿。  他盼望福晋生儿子,除了给自己传宗接代继承香火之外,他还有一个秘密的想法:二哥当皇帝三十一年了,后妃成群,但没有哪一个后妃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看来二哥今生无子息之望了。按祖传家法,今后皇位的继承人应从最亲近的血统中产生,血统最亲近的莫过于他的儿子了。如此说来,儿子将有一天会做皇帝,自己也有一天会做太上皇。想到这里,年轻的醇王简直飘在半天云雾中了。他反复翻阅《康熙字典》,再三斟酌,终于给未来的儿子选定了一个吉祥的名字:溥仪。  他至今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官职。十八岁那年,他奉派为头等出使大臣,领了一个屈辱的差使:为被虎神营击毙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而赴柏林谢罪。后来他又经法国转英国,游览了巴黎、伦敦等地,再乘海轮回国。差使虽很窝囊,但小王爷却长了许多见识,回国后得到慈禧的喜欢,命他常在御前当值,以便学习政事。载沣也还勤谨,遇到当值这一天尚恪尽职守。他走进东暖阁时,慈禧已坐起在炕床上了。  “奴才载沣叩见老佛爷。”载沣将三眼花翎大红顶帽取下放在一旁,跪在绣花软棉垫上,向慈禧磕头请训。  “这是袁世凯上的折子,你看看吧!”  慈禧拿起放在矮几案上的奏折扬了扬,小柱子走上前,从慈禧手里接过奏折,再转过脸递给跪着的载沣。  载沣很紧张,背上冒出丝丝热气。通常情况下他没有看折子的权力,他其实只是一个高级跑腿的。他当值的工作是负责叫起。这一天内需要接见的大臣们都在朝房里坐着等待,载沣则奉太后之命来朝房叫唤。叫到名字的都站起来,尾随在他的身后前往东暖阁面见太后。这就是叫起。头班完了,他领他们出来,再到朝房叫二班三班。至于太后与臣工们的对话,他不能插一句嘴;递上传下的折子,他也不能瞧一眼。这是朝廷的规矩。  今天,太后为什么将袁世凯的折子给自己看呢?一定与醇王府有关!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把折子看过一遍之后,才完全安下心来。  “奴才看完了。”载沣禀报。  “载沣哪,”慈禧靠着矮几说,“你是去过西洋的,你说说,袁世凯这个折子说得有点道理不?”  “回并老佛爷。”载沣揣摸慈禧近日有立宪的意思,便迎合老伯母的心意。“依奴才愚见,袁世凯所奏有道理。西洋国家确实有不少地方超过我们,尤其是德国、英国等君宪国家的政治更有可资学习之处。我们若要立宪,非派人去参观学习不可。如此,既可得其精髓,又可吸取他们的经验教训,少走弯路,少受挫折。”  “你认为去哪几个国家为好?”  “奴才以为德国、英国是必去不可的。”花园般美丽的柏林、梦境般迷人的伦敦,在载沣的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假思考地答了一句,又补充道,“日本近在一衣带水,素与我国同文同种,日本也应该去。”  慈禧对日本的兴趣更大,她顺手拿起一块白绢擦了擦眼角,又问:“派人出去一趟,要用多长时间?”  “回禀老佛爷,奴才那年从上海放洋,足足在海上走了一个半月才到德国。按这样算来,来往路上需要三个月,再观摩三个月,奴才以为需要半年时间。”  派人出去学习是个幌子,将立宪拖延才是真正的目的,慈禧希望出去的时间越长越好。她拉长着脸斥道:“三个月能学到什么!至少要半年才能看出点门道来。”  载沣忙磕头,连声说:“老佛爷说得对,三个月少了,至少呆半年。”  “你去内阁传旨,要他们选定人员,择日出国,考查日本和西洋各国宪法,英国、德国当然要去,其他国家也去走走看看,不拘时间长短,以学到外国的立宪经验为止,并将此事通告全国。”  “喳!”  内阁的几个满汉大学士忙碌了几天,议出了五个热心宪政的大臣,他们分别为皇室成员镇国公载泽、湖南巡抚端方、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商部右丞绍英,并决定载泽与徐世昌、绍英一路去英、法、比利时、日本,戴鸿慈与端方一路去德、英、俄、意大利、奥地利等国,又拟定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龄等三十八个随从人员的名单,定于七月启程。同时建议设立考察政治馆,以便延揽研究各国政治的人才。  这些拟议,慈禧都同意。隔两天,《京报》将这个消息登了出来,全国都知道朝廷将派五位大臣出国考察宪政,对主张立宪的官员和士绅们果然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于是,便有许多人到五大臣的公馆里去贺喜。有的恭贺他们此番肩负重任出国考察,今后便是大清朝的宪政权威,在未来的立宪政体中是靠得稳的顶梁柱。有的恭贺他们能够游览西洋诸强国,将大开眼界大长见识,真是得到一份上上等好差事。也有的恭贺他们能吃上法国大菜、英国牛排,饱餐泰西娇娃的秀色,甚至可以花几千两银子买个洋侍妾回来,享受这等艳福,也不枉此一生了。贺得五位即将出洋考察的大臣喜笑颜开。  兴奋了几天后,徐世昌的心头忽然冒出一股冷意来:差事固然美,但回来交差却是一件难事。他满肚子的四书五经,自从小站练兵以来又增加了不少军事学问,要写这方面的高论宏议可以挥笔而就,但关于宪政,关于西洋这个法那个法的,他却一窍不通。见人,出席宴会,语言不通,可以由翻译代劳,但谈起宪政来,自己既提不出问题,别人谈起,也会茫然不知所对。几个月的走马观花,到头来会连个花名也弄不清楚,还能谈得上花是如何栽培出来的吗?想到这里,几天来的兴奋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满腹优郁。  夜晚,戴鸿慈来访。还没等徐世昌诉苦,戴鸿慈便把相同的苦恼和盘托了出来。两位汉大臣面对此难题都一筹莫展。隔壁胡同里,镇国公府邸红烛高烧,喜庆的筵席还未散,悠扬的笙歌不停地传进来,愈加使他们烦恼。  “镇国公不知想过这件事没有?”戴鸿慈皱着眉头问。  “他哪里腾得出心思想这些,喜酒还吃不赢哩!”徐世昌指了指国公府的方向说,“从十二日起夜夜闹到一两点,也佩服他有这大的酒量,这好的精力。”  徐世昌今年五十岁了,不能多熬夜,早年穷书生的苦寒、黑翰林的清贫,使得他没有灯红酒绿征歌逐舞的爱好,也看不惯官场尤其是满大员那种摆阔气讲排场挥霍浪费的作风。  “其实也用不着他想什么,到时他只一句话,‘你们去拟个折子吧,’这事情就落到你我的头上了。”戴鸿慈苦笑了一下,望着徐世昌说,“菊人,你得想个办法呀!”  徐世昌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办法倒是有一个,他昨天就想到了,只是觉得不十分体面,不想说出来。现在见戴鸿慈很着急,知道他没有更好的主意,于是停步微笑着说:“实在没有法子想,只有一个馊主意,你别笑话。”  “说吧,馊主意总比没主意强。”戴鸿慈催道。  “太后如此重视立宪,如此器重你我,按理说我们回来后应该交一份泰西各国以及日本关于宪政的详细调查报告,为太后制定国策作参鉴,可我们没有这份能力。不说我们,就是满朝大臣也没有谁有这个能耐。”  这句话说得戴鸿慈直点头,因为既是实话,又给他挽回了面子。  “这非要精通各国宪政的大才不可!”徐世昌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加以肯定。“我想这事分两个方面来同时进行,出洋的管出洋,写禀报的管写禀报。”  “哦,我懂了。”戴鸿慈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明白了。“你是说请一个捉刀人。这主意很好,我也这样想过,只是这个高明的捉刀人难请。”  “国内是没有,海外倒有两个。”徐世昌重新坐下来,端起了茶碗。“一个是你的广东老乡梁启超,你跟他有联系吗?”  “老兄,你别开玩笑了,我哪敢跟他有联系。”戴鸿慈忙摇手,似乎生怕与梁启超沾上一点边。  徐世昌冷冷地笑道:“梁启超虽是在逃的钦犯,却的确是个人才,联系联系也无妨。你既然跟他无往来就算了。另一个是湖南人杨度。此人于宪政也很有研究,他也在日本。戊戌事变前我和他在小站见过一面,以后一直没有联系,现在也不知怎样跟他取得联络。”  戴鸿慈摸着茶碗盖,想了一会儿说:“熊希龄是湖南人,他可能与杨度有联系。”  “好。”徐世昌高兴地说,“你去跟熊秉三说,干脆叫他去一趟日本,亲自会见杨度,务必叫他说服杨度写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是这样的……”  徐世昌略停片刻,说:“一篇叫做《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另一篇叫做《宪政大纲应吸取各国之所长》,再写一篇《实施宪政程序》。留学生都很穷苦,可以先送他一千两银子,限他半年内写好,交稿时再给他一千两。”  “行,就按你的意见办。”戴鸿慈起身。“我这就告辞了,明天就去跟秉三说。”  徐世昌把戴鸿慈送到大门口,再叮嘱一遍:“少怀兄,你要秉三一定得说服杨度写,即使他要价再高点也接受。还可以告诉他,今后回国一定予以重用。”  “放心吧,秉三聪明过人,他会办好的。”戴鸿慈向徐世昌拱拱手,钻进了候在门外的绿呢大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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