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4

那次赏樱花,又引出了雌雄刀破镜重圆的喜事后,千惠子的少女情窦第一次被一个异国的男子打开了。她深深地爱上了杨度,完全坠入了情网。尽管她后来知道杨度有妻室在国内,又知道杨度对自己并无此意,但千惠子还是爱着他。她爱他潇洒的风度,她爱他脱俗的谈吐,她爱他超群的才华,她爱他高尚的抱负。万贯财产家的千金小姐,把金钱视为粪土,而把这个中国留学生当作天地间真正的财富!  千惠子每个星期六晚上便乘车去东京。星期天,她和杨度对面而坐,听他讲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学问,请他教她做诗词,练书法。有时他们两人或者再加上爷爷奶奶一起去外面散步谈天。从春天到秋天,千惠子没有缺过一个星期天。半年来,她觉得生活中突然增加了亮度,增加了色彩,连往年令她烦躁的酷暑和愁闷的秋雨似乎都不存在了。  杨度离开东京后,千惠子顿时觉得天地暗淡起来。她本来从不读《新民丛报》,自从有一次听爷爷说起《新民丛报》刊登了关于中国粤汉铁路的争论后,她便将每期《新民丛报》都买下来阅读。有不认得的字、不懂的意思就去问爷爷。这时她知道了杨度在国内的活动卓有成效,并受到留学生们的赞扬。风度翩翩的书生真的是一个纵横摔阖的政治家!她天天盼望着杨度早日归来。得知他就要回来的消息后,她夜不能寐。她劝说叔姬姐弟回东京,她希望他由她一人迎回。于是,她天天去港口等候,真的天遂人愿,他到底由她一人接回了。  “皙子先生,孙中山先生到爷爷家去过两次,他想见见你。”在浓情中沉浸了很久的千惠子突然记起了一件大事。  “哦,中山先生!”杨度转过脸问,“他还住在横滨吗?”  “对,住在横滨。不过,近日他去了神户。我告诉他你就会回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他再来找你。”  “中山先生是个很有名的人,我时常听到人们提起他,可惜一直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慕你的大名,见面随便谈谈,没有什么大事。”  “好,我也很想见见他。”  马车在滕原家华丽的大门口停下,千惠子付了脚费。千惠子的父母和外祖父母非常高兴地将杨度接进家门。  在滕原家休息两天后,杨度乘火车重返东京田中的家。田中夫妇也自然欢喜。杨度立即发一封信给杨钧,告诉弟弟他已平安抵达东京。  过几天,杨钧和杨庄母子来到田中家,手足见面,很是亲热。杨度将母亲亲手做的火焙鱼交给妹妹。叔姬接过,一股强烈的思乡恋母之情油然而生,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哎呀,代懿呢?代懿怎么没有来?”杨度问妹妹。  叔姬听了这话,却突然哭了起来。  “哥,姐夫和姐这几天又吵架了。”杨钧看了姐姐一眼,答道。  “什么事又吵了?”杨度说,“难怪千惠子说你们到横滨接我,也没有提到代懿,到底怎么啦!”  叔姬还是哭。  “哥,你要说说姐夫,他跟那个下女还有往来。上次在上野公园偷偷幽会,给姐看到了。”杨钧气愤地告状。  “这个家伙!”杨度笑着骂了一句,又对妹妹说,“叔姬,别哭了,代懿与那个下女也没有别的。下女照顾他一段时期,彼此有了感情,再见见面也没有关系,你要大方点!”  “哥,你不要再瞒我了,重子把代懿先前跟那个下女的事都告诉我了。”叔姬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能跟他一起过了,我要与他离婚!”  “离婚?”杨度吃了一惊。“不要耍孩子气,怎么能离婚呢?”  “真的离!”叔姬口气强硬地说,“离了婚,我带着澎儿过。”  “哥,姐夫也真的不争气。”重子又告起状来,“上个学期有三门功课不及格。公使馆说,这个学期若再这样,就停发他的公费银元。”  “噢,是要说说他才是!”杨度说着,抱起三岁的小外甥。“澎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了?”  “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就是刮大风的那天,他跟妈妈吵架走了,我就没有看到爸爸了。”澎儿长得既像爸爸又像妈妈,是一个机灵的孩子。  “想爸爸吗?”杨度继续逗外甥。  “想,爸爸答应买枣糕给我吃哩!”  两个舅舅都哈哈笑了起来。  “澎儿,不要想他,妈妈给你买枣糕。”叔姬拿出手绢来抹眼泪。  “叔姬,你这几个月来做了些什么?”杨度见妹妹心绪不好,特为和她多说几句话。  “心里不舒服,什么事都没做。”  “姐这几个月写了许多诗,我给她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今天特地带来了,姐说请哥览正。”重子抢着答。  “噢!”杨度高兴地说,“第一次出国,感慨多,题材也多,一定会有不少佳作,快给我看看。”  重子帮姐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簿子来。这簿子装订得很精致,封面用了一张蛋黄色的硬纸板,上面题着四个字:“东瀛诗稿”。右边是一幅画: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只船在航行,远远的天边上挂着一轮鲜艳的红日。这字和画无疑都出自重子的手笔。簿子以雪白的宣纸裁剪装订而成,每页都画上了一行行的乌丝栏,后面大部分纸还是空的,前面端端正正地誊抄了二三十首。  杨度慢慢地翻开看着。《秋夜有感》、《秋末宴集日本上野莺亭》、《观海涛》等等都写得才气横溢,情致缠绵。再翻下去,有一首题作《日本病院中月夜闻蟋蟀有怀,因以寄远》的五言诗,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蟋蟀无秋思,微吟自悄然。幽声时断续,客意已芊绵。    丘壑我犹忆,关河君自怜。遥知今夜月,伫听竹篱边。    月色满天地,清辉增夜寒。还思少小意,始觉别离难。    漂泊竟何事,幽栖好是闲。秋声成独听,应怅路绵漫。    云断雁归声,虚楼客思盈。不缘新侣意,哪识故人情。    心与秋波远,愁回夜月生。凄风倘相识,飘梦送孤征。    自有鲲鹏翩,何须惜远途。潜居岂无意,濡迹逐成虚。    意气兼天远,形骸带月孤。川流无昼夜,身世竟何如。  杨度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这首诗上。叔姬的诗,惯常见的是睹物起兴,多愁善感,泣春花之易谢,叹秋月之孤明。这首诗,除开这种情感外,还添了一种既幽怨又怜爱的意境,为叔姬诗作中所不多见。诗题寄远,这远方的人是谁呢?“丘壑我犹忆,关河君自怜。遥知今夜月,伫听竹篱边。”被思念的这个远方友人,叔姬对他充满了多么深的情意!“还思少小意,始觉别离难。”这个人和叔姬在小时候有过亲密无间的友谊。“秋声成独听,应怅路绵漫。”小时候,叔姬或许和他一起观赏过秋景。现在,她只能一人独听飒飒秋风。此人到底是谁呢?杨度想了很久想不起来。“不缘新侣意,哪识故人情。心与秋波远,愁回夜月生。”由新侣的不惬意而更加怀念故人的真情。思绪像秋水般的无边无际,当年的怨愁又随着今夜月亮的升起而被唤回!  杨度悄悄地看了一眼妹妹,她已停止抹眼泪了,两手托腮陷于凝思。  “新侣”“故人”,杨度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两个词。突然,一道电光在心头划过,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十之八九是叔姬近来因与代懿闹不和而又萌发了对初恋的怀念,诗中的“君”“故人”,不正是指的夏寿田吗?  那一年叔姬接到宫花后的反常态度,做哥哥的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朋友原来竟是妹妹的恋人。这些年来,叔姬结了婚,生了孩子,午贻也远在北京,彼此间并没有联系,哥哥以为妹妹早已将那缕情丝割舍了。谁知她的思念竟是如此的深,如此的痴:“凄风倘相识,飘梦送孤征。”“川流无昼夜,身世竟何如!”  杨度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珍惜自己美好的初恋,眷念初恋的如意情人,无疑是人类情感中最为珍贵最为闪光的一部分。但作为一个少妇,已为人妻却仍在执著地怀念另一个男人,则会给家庭罩上一层不祥的阴影。尤其当丈夫对自己有所不忠,或丈夫不如过去那个人的时候,这种阴影就会越来越浓厚,有可能最终导致家庭的解体。  代懿对那个日本下女花子有点意思,才华又远不如夏寿田,这正是促使叔姬刻骨思念夏寿田的原因。不过,代懿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叔姬不在身边,与花子逢场做戏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因此而离婚。更何况自己与湘绮师之间特殊的师生关系,更不允许妹妹与代懿离婚。杨度思忖着要好好劝说劝说。  “皙子兄,你回来啦!”正想着,不料代懿闯了进来。  “哎呀,是代懿呀,正说着你哩!”杨度忙招呼妹夫坐下。  代懿看了叔姬一眼,叔姬扭过脸去不睬他。他觉得没趣,伸出手来,对一旁玩耍的儿子说:“澎儿,过来,爸爸抱!”  “澎儿,到妈妈这里来!”叔姬喊。  澎儿悄悄地望了爸爸一眼,慢慢地向妈妈走去。代懿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讪讪地坐下。  “代懿,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杨度给代懿端来一碗茶,笑着跟他聊天,有意缓和他们夫妻之间僵持的气氛。  “我昨天遇见了刘霖生,他们说你已回东京了。”代懿接过茶,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霖生到东京来了?”杨度惊讶地问,“黄兴、张继他们呢?”  “也都来了,还有霖生的弟弟秉生也来了。”  “你们晓得吗,黄兴他们为何又来日本了?”杨度朝着重子、叔姬问。  “不晓得。”重子问,“为什么又来日本了?”  “他们想在长沙办大事没办成,又在上海被抓了起来,我以为会被判刑,幸而无事出来了。”  “他们要在长沙办什么大事?”叔姬问。  杨度于是将黄兴等人筹划起义以及在上海被万福华牵连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对自己去普迹市一事,他有意不提。  叔姬说:“原来他们是要造反!哥,你留神点,别被他们牵上了,以后少与他们往来。”  重子也说:“胡汉民他们也在筹划什么起义的事,邀我参加,我没答应,这太危险了。朝廷虽然打洋人不过,对于造反的老百姓还是有本事的,何必拿脑袋往他们的刀刃上去碰。来日本,是要多学点有用的知识,天天空谈革命革命的,一点用都没有!”  “胡汉民他们的事,你不参加是对的,但千万不能跟公使馆的人透露一点。”杨度对弟弟说,“革命、造反,我不赞成,但我也不反对,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  “我跟那些人说什么?”重子坚决地说,“我又不想当朝廷的官,做那种缺德的事干什么?何况,他们也都是些有爱国心肠的好人。”  “对,对!”杨度对弟弟的态度十分欣赏。  “你的性格沉静,最是做学问做实事的料子,像黄兴、刘揆一、胡汉民他们都是属于打天下的英雄一类的人。但是,不管是他们今后坐民主共和的江山也罢,还是满人继续坐龙庭实行君主立宪的新政也罢,国家都要建设好,要建设好国家就要有实实在在的本领。来日本一趟不容易,千万不能荒废,要学有所成。重子这个态度是很对的。”  说到这里,杨度转过脸对代懿说:“季果,我看你也不像打江山的英雄,今后也只能做点实事。这次回家,湘绮师多次谈到你,说你不是学军事的人,不如学一点有用的新学。我完全同意他老人家的看法。你自己好好想想,改行要不要得?如果要得,就离开陆大,到帝国大学或早稻田大学去,要么去法政大学也可以。如果不想改行的话,就要读好,再不能心猿意马了。”  代懿听了脸红起来。他是老么,从小在母亲蔡夫人的宠爱下养成了脆弱的性格。陆军大学繁重的军事实战课,他的确受不了,久之便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最终弄得三门功课不及格。他早就不想读下去了,听了内兄转达父亲的意见,正好顺水推舟,而且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条讨好妻子的理由。  “皙子兄,我干脆转学到法政大学去,跟你一起学法律算了。”他瞟了一眼叔姬,说,“你不知道,叔姬早向跟我生气,说我与花子幽会。其实不是我约她,她总缠着我。她隔几天就去陆大找我,跟我说这说那,我碍不过情面,只得陪她说话。她那天把我叫到上野公园,边哭边对我诉说,继母又骂她了,她真想去死。我就好言劝她。恰巧被叔姬看到了,说我和她相好,花子哪点比得上叔姬,我怎么可能和她相好呢?皙子,我离开陆大,花子也就找不到我了,叔姬也就放心了。”  说完又看了叔姬一眼,叔姬只是不理他。  重子看着姐夫这副可怜兮兮的巴结相,心里直起冷笑。代懿与花子的事,他对姐姐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并没有把越轨的事都捅出来。他并不希望姐姐的家庭散伙,于是笑着说:“姐夫就是心肠软,听不得女人对他说几句好话。”  杨度明白妹夫的苦心,就势说:“要得,我看你和我一起学法律也好,朝廷不久就要立宪了,正要大批学法律的人。叔姬,你看呢?”  “我不管他!”叔姬赌气说,“他这个样子,学什么都学不好。”  代懿却听出妻子的语气中有一种表面强硬内里松动的味道,他将特为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故意当着叔姬的面亮了一下,然后对内弟说:“重子,我前两天得了一枚好印石,我只觉得好,但鉴定不出来,你帮我鉴定下。”  “给我看看。”重子从代懿手里接过印石,杨度也凑过来看。  这枚印石是个长方体,高约二寸,一头是完好的四方形,边长约半寸,另一头破碎了,不成形状。印石古朴厚重,色彩斑斓。  代懿见他们看得仔细,在一旁说明:“前两天,我去郊外操练,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农夫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我好奇,便走上前去。原来他们在传看一个小石头。一个老头说,这是我今早从对面坟山上捡来的。另一个中年人说,这可能是昨夜盗墓的贼漏掉的。几个农夫都说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心想既是墓里出土的,一定是颗古印石,叔姬一直想要块好石头刻印章,买给她最好。我就问,你们这块石头卖吗?老头说,卖呀,你想买?我说,你要多少钱?老头不做声,旁边的人帮他定价。一个说,你真的想买码?拿三块银元来吧!另一个说,两块也可以呀!我摸摸口袋,刚好有两块银元,便把它买来了。重子,你看给你姐刻个印章可以吗?”  说完又拿眼睛瞟瞟妻子。叔姬也被这块石头吸引了,正抱了澎儿在后面看着,代懿心里欢喜。  重子仍不做声,走到窗户边,将石头举起,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好半天,他才转过脸对代懿说:“姐夫,恭喜你,你得了一块宝贝了!”  “什么?”代懿惊道,“你说这是宝贝?”  重子把石头托在手里,对代懿说:“姐夫,这不是印石,这是一块玉。”  杨度笑着说:“小三子少见多怪,就是一块玉,也算不得宝贝呀!”  澎儿从母亲怀里挣下来,走到舅舅身边,伸手就要抓:“小舅,给我看看!”  重子吓得把手高高举起,忙说:“不能让你看,你会打碎的,打碎就太可惜了!”  叔姬冷笑道:“什么破石头,装神弄鬼的!”  “你们不知道,这不是一块寻常的玉。”重子一脸正经地对哥姐说,“这是一块沁玉。”  “沁玉是什么玉?”代懿兴趣盎然地问,他希望自己真的无意中得了一件宝贝。  重子解释:“古人装殓时,常以玉伴死者,口里放一块玉,耳洞鼻孔里也塞上玉,身上也佩着玉。皇帝和皇族的人死了,有的还穿金缕玉衣。这是因为古人以为玉能防腐,玉伴着死者,则死者尸身不会朽坏。玉在死者身上,时间一久,棺木中的其他东西便会慢慢沁入玉中,被沁染的玉就叫沁玉。”  “唔,原来是这样!”代懿似乎都明白了。  “其中最容易沁入玉中的有五种东西。”重子继续说,“即朱砂、水银、石灰、雄黄、黑土。朱砂沁入玉中,玉则呈血红色;水银沁入玉中,玉则呈草灰色;石灰沁入玉中,玉则呈淡青色;雄黄沁入玉中,玉则呈杏黄色;黑土沁入玉中,玉则呈漆黑色。玉有一沁,则身价高十倍;若五沁俱全,则世所罕见,价值连城。这块玉在阳光照耀下,血红、草灰、淡青、杏黄、漆黑五沁俱全,本是连城之宝,只可惜打碎了一截。就这样,在识货者眼里,也在三五千块银元之上。姐夫以二块银元买来,真个是狸猫换来了太子。”  “真的这样吗?我再好好看看!”代懿从内弟手里小心拿过,又细细观摩起来。  “重子,你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一套辨玉的学问。”杨度笑道,“莫不是专为哄代懿的吧!”  重子说:“哥,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学问得之于易安居士的丈夫赵明诚。”  杨度说:“只听说赵明诚写过一部《金石录》,没听说过他有辨玉的书。”  “是的。”重子答,“《金石录》是一部名著,大家都知道。其实,赵明诚还写过一部《古玉考》。书未写完,金兵南下,他们夫妇逃到江南,半部《古玉考》的稿子就存在赵明诚的侄儿赵端手里。赵明诚、李清照死后,赵端手抄五部,自己留一部,以其余四部赠亲友。元代时,赵端的七世孙赵齐为躲避蒙古人的屠杀,携《古玉考》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后来在日本刻了二百部,《古玉考》得以在日本流传。相反地,在中国的四部,后来都失传了。三个月前,我偶尔在东京旧书摊上见到一部,用十块银元的高价买了过来。刚才我说的这段《古玉考》的流传过程,便都写在赵齐的序文中,下次我带来给你们看。”  杨度道:“太有趣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赵明诚还有这样一部书,现在经重子在日本发现,真是一大贡献。日后回国了再刻印出来,也让赵明诚失落数百年的绝学复苏。”  重子说:“你这样说,我就不拿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如何去识玉,我就没有名气了。要刻,也等我死后再刻吧!”  杨度笑着说:“别看小三子本本分分,心里也是很鬼的。”  代懿说:“重子,给你姐做印章,你看刻几个什么字?”  重子不假思考地一说:“就刻‘叔姬之印’四字好了。”  代懿走到妻子身边,满脸堆笑地问:“你看这四个字要得不?”  叔姬板着脸不做声。  杨度走过来说:“我看别刻名章,刻个藏书章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将你们夫妻二人所有的书都盖上这四个字。”  代懿深谢内兄的美意,赶忙说:“哥说得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  杨度对妹妹说:“你看代懿多舍不得你,得了这个宝贝,就急着要给你刻个印章。这样的好丈夫到哪里去找,听哥的话,吃过饭后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回家去,再不要吵架了。”  “好,听哥的!”代懿忙表态。  叔姬不做声,死劲地用牙齿咬手绢。  重子拍着手掌说:“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不做声就是同意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叔姬的手绢不知不觉地松了。八 初次会晤,杨度就认定孙中山是个磊落大丈夫  一段时间里,杨度忙于应付东京留学生界的各种集会,报告回国联络湖南绅商以及游说张之洞的过程,常常博得青年学子们的阵阵掌声。杨度很得意,因此而对宪政的研究投入更大的热情。他日以继夜地研读西方著名学者有关著作,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鸡的《万法精理》,约翰·穆勒的《自由原论》,斯宾塞的《代议政体》,赫肯黎的《天演论》以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等。他将西人的论述与中国的现状加以比较分析,废寝忘食地潜心思考摸索,试图为自己的国家选择一个最佳的国体政体,制定一套最适合中国国情的宪法律令。他常常感到十分疲倦十分困顿,但一旦想起自己是在做萧何、陈平、俾斯麦、伊藤博文的事业时,便会立即精神振奋。偶尔他也会记起静竹送他的那截拜砖,想起妙严公主的故事,情绪更会受到鼓舞。  慢慢地,一张较为清晰的蓝图出现在他的脑际。他认为时处今日,救中国的惟一办法,在于创建一个对人民负责任的政府,而创建这个责任政府的关键,又在于建立国会和责任内阁;建立责任内阁的基础是国内应有成熟的政党,像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英国的工党和保守党那样,只是中国目前尚无此等政党。山堂会党虽然很多,但统统都是愚昧落后的团体,没有系统明确的政治主张和严格缜密的组织纪律。黄兴、刘揆一的华兴会虽然略具政党雏形,但起义没有发动,在政治上毫无影响,也不具备执政的条件。然而时不我待,不能等有了完全合格的政党再来谈责任内阁。为此,杨度很费了一些思索。后来,他设想了一个过渡的办法,即先建不党内阁,也就是说内阁中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皆为官吏而非政党中人。此阶段可称之为幼稚立宪国之政府。进而再实行半党内阁,即内阁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由政党和官僚杂组而成。此阶段可称之为过渡立宪国之政府。再进而实行政党内阁,即由议会中获多数票之政党组成内阁,总理大臣为该党党魁,各部大臣均为该党成员。此阶段才是完全的立宪政府,即真正的责任内阁。  这张蓝图施工的第一步是促使朝廷速开国会。出席国会的代表应该真正具有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国会才能制定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有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才能制约责任内阁,有受制约的责任内阁才可能把国家领导好。  杨度如此反反复复地推敲论证后,觉得自己的这一套政党内阁制是救中国的最佳方案。  他把这套方案告诉梁启超。梁启超赞赏他的方案设想精致,步伐稳妥,不过与中国的实情并不完全吻合。梁启超认为中国的国民,从整体来说尚处在未开化之中,因愚昧而衍生的奴隶性意识很强,他们盼望的是在圣明的天子,即王道的统治下生活,并没有要自己当家做主的强烈愿望。这是中国与泰西各国最大的不同,而与日本最大的相似之处。但日本的国民教育远比中国为高,所以日本也可以实行君主立宪。对于中国而言,与其共和,不如君主立宪;与其君主立宪,不如开明专制。因此,救中国最好的方案是开明专制。  不过,梁启超还是认为杨度的思想与他有许多共同之处,他愿意和杨度共同组织一个政党,推杨度为党魁。不料,梁的这个设想遭到其师康有为的坚决反对。他大骂杨度的君宪方案实质上是架空了皇上,最后会堕落到无父无君禽兽不如的地步。又说光绪帝是圣明君主,只要光绪帝一复辟,便可立行变法,可立予国民议政之权,可立予国民自由民主。他声称自己深受皇恩圣眷,此生惟有竭尽全力为光绪帝复辟而斗争,此外概不他想。康有为最后斥责梁启超与杨度组党是背叛他的行为,拥护杨度为党魁尤不能容忍。  梁启超虽对其师的霸道很是不满,且他们之间的思想差距已越来越大,但还是不想与师门公开决裂,于是只得作罢。杨度也不想与这个顽固不化的保皇头子搅在一起,他计划自己办一张报纸,通过这张报纸来网罗同志,组成一个既不同于康梁保皇派,又不同于孙黄革命派的新党。  这天下午,他又在为此思虑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句欢快的声音:“皙子先生,你看谁来了?”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千惠子,他身边走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一脸微笑,主动走上前去,用洪亮的广东官话爽朗地说:“皙子先生,你不认识我吧!”  说话的同时,一双手也伸了过来。杨度忙迎上前去,将来人的双手紧紧握住,专注地看着他。  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匀称,脸孔方方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一双微微下凹的眼睛十分明亮而有光辉,给人以坦荡诚恳且睿智洞达的印象。上嘴唇上留着宽宽的八字胡须,头上蓄着西式短分发。他身着深蓝色条纹西服,系一条洒满小花朵的咖啡色领带。脚上穿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西式黑皮鞋。  杨度觉得此人既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高雅气质,又有平易随和的常人性格,只是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连声说:“久仰,久仰。”又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皙子先生,我来告诉你吧!”千惠子含笑介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孙中山先生呀!”  “哎呀,你就是中山先生!”杨度连忙站起,重新伸出两只手来,将孙中山的手紧紧握住。“你的大名真正是如雷贯耳,我仰望多时了,失敬失敬!”  孙中山笑着说:“我慕名来拜访你,两次不遇,今天是第三次,终于见到你了!”  “真是对不起得很,我回国去了三个月。”杨度在孙中山的对面坐下。“先生是个传奇人物,我多次想去拜见你,只是你行踪不定,找都找不到。”  “皙子先生,你这次回国去敦促张之洞出面争回粤汉铁路的主权,办了一件大事,祝贺你。”  “哪里,哪里!”杨度谦虚了一番,“舆论的压力,爱国绅商的资助,才是粤汉铁路得以收回自办的主要原因。”  孙中山说:“这话固然不错,但你个人的功劳也不可没。”  “中山先生,”杨度笑了,“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你,我真的不会相信你有如此文雅英俊。”  “是吗?”孙中山大笑起来。“满清朝廷把我和尤列、陈少白、杨鹤龄合称四大寇,悬十万银子要我的头。老百姓都以为我是强盗,有的报纸还把我画成黑脸红眼睛炭盆口,说我专睡老虎洞吃人肉。”  杨度也笑起来说:“这画我没看到,我想像中的你是五大三粗膀阔腰圆,能徒手打得赢十多个人的大汉。”  “哈哈哈!”孙中山笑得甚是开心。  千惠子在一旁见他们初次见面便如此亲密无间,仿佛老友重逢一般,心里也很高兴,说:“看来你们有谈不完的话,过会儿好好谈。昨天横滨来了几件上等男式和服,我给皙子先生买了一套。”  千惠子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精致羊皮包里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来。这和服用铁灰色的英国细毛料做成,做工十分考究,气派华贵。杨度和孙中山都觉得很好。千惠子得到夸奖,很高兴,说:“穿上吧,穿在身上会更好看!”  说着,将衣服抖开,亲手披在杨度的身上。杨度将两只手插进袖子,挺了挺腰,果然十分合身。  孙中山仔细端详:“皙子先生穿上这身和服,显得更潇洒了。”  千惠子站在杨度的前面,上下扯了扯:“这就更像一个儒雅的日本学者了。”  杨度听了这话,顿时有点不悦。“一个儒雅的日本学者”,绝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想到这里,他对千惠子说:“好,就这样吧,我脱下来了!”  边说边把衣服脱下来交给千惠子。千惠子见杨度穿上这身饱含着她的爱心的和服,居然连穿衣镜边都不去下便脱了下来,心里有点怏怏的。她接过衣服,对孙中山说:“你们谈吧,我去帮奶奶准备晚饭。”  “千惠子小姐,那就辛苦你了!”孙中山一点客套都没有,这正投杨度的脾性。  “中山先生,听说你很小的时候便接受了西方人的文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杨度,近年来在西人的著作中获益甚多,当年走出石塘铺赴归德镇时那种乡村局窄、世界宽阔的感受,仿佛又一次来到。为此,他对孙中山的这种经历十分羡慕。  “我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不算很小了,但比起许多中国人来说还是算早的。这要感谢我的家乡和我的家庭。”孙中山的语气变慢了点,他陷入了对儿时生活的回忆。“我的家乡在广东香山翠亨村,靠海边不远,渡过海去,那边就是澳门。翠亨村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许多在广州、澳门发了财的富翁们见这里很好,又离城近,都在村子边建别墅。所以翠亨村虽小,但与外界联系不少,住在翠亨村的人并不孤陋寡闻。我的乡亲们有不少到外国谋生的,比较多的是去美国和南洋。到美国是去挖金矿,有赚了很多钱回来的。我的两个叔父都在年轻的时候就去美国挖金矿了,但他们一去之后就杳无音讯。后来才知道,一个死在途中,是掉到海里淹死的。另一个死在矿井里,是给石头砸死的。两个叔母于是在家守了一世的寡。有一个叔母很聪明,她从不出村子,却晓得外边许多有趣的事。她没有生过孩子,因此对我很好,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她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个在美国挖金矿发了大财的人常常讲他游历海外的事。海外也有山有水,同我们翠亨村差不多,只是那里有许多金子。又有一种土著老百姓,头发是火红火红的,他管他们叫红人。红人专抢别人的金子,还杀人。有一次,他和另外三个伙伴带着几块小金子路过一个偏僻的地方。他听说这里的红人很强暴,便对三个伙伴说,我们把金子分成两部分,小部分放在口袋里准备送给他们,大部分放在头发里,他们搜不到。但那三个伙伴不听,把所有金块都放进头发里。果然,有几个红人来了,拿着明晃晃的大刀。他走在最前面,红人搜他的口袋,发现有金子,大笑,将金子收去,把他放了。另外三个人,因为搜不到金子,红人很气愤,就把他们杀了。我那时年纪虽小,听了叔母讲的这个故事,也觉得这个挖金矿的人很聪明,心里得到了启发。”  杨度专注地看着孙中山,默默地听着。孙中山儿时的这个故事是很富于哲理性的。世上许多人就因为不能参透取舍之间的关系,往往因小失大。他想,如果让那个挖金矿的人当政的话,有可能会是一个很聪明的政治家。  “因为有了两个叔父死在国外的教训,我父亲便不出国。他在年轻时只在澳门住过两三年,在那里学做裁缝。”孙中山继续说,“澳门是个花花世界,葡萄牙人把它建成一个寻欢作乐的地方,许多人都称它为天堂。葡萄牙人在那里建了一幢又一幢红墙绿瓦的房子,空地铺上草皮,在阳光照耀下,澳门就像一片绿叶,红绿房子就像嵌在叶子上的发光的宝石,碧蓝碧蓝的海水就成了叶子的边缘。澳门岛上有大规模的妓院、赌场、烟馆,弦乐笙歌,通宵达旦。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丈夫到了澳门,会被那里的金钱享乐迷住,不会回翠亨村了。母亲也有点担心。但不到三年,父亲把手艺学好就回来了。人们都奇怪,他却处之淡然,说澳门虽繁华,但翠亨村的幽静更吸引人,何况这个家庭也不能不管。我父亲对家乡的爱恋和对家庭的责任心,赢得了村里人对他的尊敬。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父亲很看重这点。他说一个人若没有得到村里的尊敬,就是得了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的父亲也过世多年了。”  孙中山说到这里,语调很低沉,充满着对父亲的怀念之情。这种情绪探深地打动了早年丧父的杨度。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过父亲,特别是在初次见面的生人面前,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绪。是父亲在自己的印象中淡漠,还是自己缺乏纯孝的天性?  “我的大哥比我大十五岁。在他成年之后,他不满于翠亨村这块小天地,坚决要到外面去闯荡。我的父母拗不过,只得同意。大哥和几个人一起离开家乡,去了夏威夷岛的檀香山。一年后,家里收到大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檀香山一切很顺利,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他在家乡学会的耕作技术发挥了作用,经营的农作物比当地土著人要强得多。父母为大哥站稳了脚跟而欢喜。我那时一直在村里上私塾,读一切中国小孩子都应该读的四书五经。十三岁那年,大哥忽然从檀香山回来了。全家人都把他当英雄迎接。我们家三人出国,死了两个,只有大哥活着回来,并且成为富有者。他的富有不仅在金钱,还在办事的经验。他给大家讲檀香山,讲那黄金似的奇妙的沙滩,色似靛青的海水,海边澎湃的大浪,永流不绝似的泉水,凸入温暖海水中的紫山。我听得入迷了,一定要跟大哥去檀香山。但父母不同意,直到第二年父母才同意我和十多个同村人一起去。我记得那时坐的船叫格兰诺号。初次出国,一切都很新鲜。到了檀香山,大哥问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的答复使大哥奇怪。我说印象最深的是船上那根大铁梁。洋人能造出这样大的铁梁来,又焊接得这样好,使它承受了整个船的重量,洋人的技术了不起。”  一说到这里,孙中山笑了起来。杨度觉得中山的表述富有诗意,语言极有魅力。  “到了檀香山后,大哥把我送进了美国人办的学校。这就是我接受西方教育的开始。”  孙中山停下说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这一席话,引起了杨度巨大的感慨。杨度天性好接交,喜朋友,豪爽的性格是他获得众多朋友喜爱和信赖的主要原因。他对朋友胸无沟壑,开诚布公,自己也常常以此为荣,自认为是磊落大丈夫。然而今天在这位名震海内外的大革命家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距此美誉还很远。要说磊落大丈夫,这位才真正称得上。你看,初次见面,素昧平生,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引起了他这样长的一段回答,而且说得是如此坦率,如此生动,如此真切,如此一往情深。此人的心胸是何等的光风霁月,性情又是何等的坦诚恳挚!  “中山先生,你真是幸运得很,年纪轻轻就受到西方教育的开化。我在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闭塞落后的湖南乡下。十六岁之后,伯父把我和妹妹接到他的任所河南归德镇,才算是开了眼界。但伯父给我的教育始终是中国旧式的经史子集,直到二十七八岁第一次到日本之前,对天下大势仍然是懵懂不知的。”  “皙子先生,论西学你可能不如我,但中学的根柢,你却比我深厚得多。你的《湖南少年歌》,我是绝对写不出来的。‘群雄此日争逐鹿,大地何年起卧龙’,这样的诗句多么气概,只怕是辛稼轩、陈同甫之辈生在今日,也不一定能超过啊!”  “中山先生,你过奖了。”杨度笑起来。他心里很畅快,将他的诗与辛弃疾、陈亮的诗词相比较,别的朋友都没有这样提过。而他自己最喜欢的正是辛、陈等人慷慨激昂的风格,也有意学习他们,孙中山能一眼看出,足见其古诗词素养甚好。  “中山先生,你的那篇《上李傅相书》,洋洋万言,议论风发,就像得到贾谊、苏东坡真传似的,尤其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几句,将会成为千古流传的名句。”  “皙子,我跟你说吧,当年去天津见李鸿章,上书只是幌子,目的并不在此。”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杨度将身子伸过去问。  “你们谈得好大的兴致啊!”孙中山正要回答,千惠子笑吟吟地进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碟子。“吃饭啦!”  孙中山掏出怀表看了一下:“都六点钟了,一点都不觉得饿!”  “就在这里吃?”杨度问千惠子。  千惠子答道:“我特地为中山先生做了几个中国菜,也不知像不像。奶奶吃不惯中国味,爷爷陪她在餐厅吃饭,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好,就在这里吃!”孙中山站起来张罗着,一边说,“光看这颜色,就知道一定好吃,想不到你这样的富家小姐还会下厨做饭菜哩!”  千惠子说:“你不要小看了我,日本饭菜我样样都做得好,只是中国菜不会烧,今天试一试。”  杨度说:“我们吃现成的,再不好吃也不敢说你手艺不好。”  “对,对。”孙中山附和着。  一会儿,菜都端上了,千惠子还替各人倒上一杯葡萄酒。孙中山吃了一口菜,连声说:“味道好,味道好!”又转过脸望着千惠子笑着说,“真不错,今后可以嫁到中国去了。”  说得千惠子脸羞得红红的,心中却很甜蜜。整整一个下午,杨度和孙中山谈得十分融拾投机,害得千惠子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呆在厨房里,只能和奶奶说闲话。现在,她可以趁着吃饭的空隙和心爱的人说几句了。  “皙子先生,你上个星期教我几首乐府歌辞,我都会背了。”  “都会背了?”杨度说,“那好,背一首给中山先生听听,看背得对不对。”  “你挑一首吧!”千惠子放下筷子。  杨度想了一下说:“你背背《长歌行》吧!”  千惠子凝神思考。孙中山也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认真地听。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混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背得好,一个字都不错!”千惠子的背诵刚一结束,中山便轻轻地击掌称赞。“这是古乐府中最好的一首。‘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两句在我们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举起杯子来。  “谢谢!”千惠子也举起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对着杨度说,“皙子先生,你说这些乐府歌辞,都是流传于巷陌之间的民歌。既是民歌,就一定可以唱。这首《长歌行》的词写得再好不过了,如果你能再教我唱,那就更好了。”  中山说:“乐府歌辞靠古书记载,流传下来不少,但曲谱没有记上,皙子如何教你唱?”  杨度说:“中山先生说得对,乐府曲谱大部分失传了,《长歌行》究竟怎么唱法,也无人知道了。不过,我的老师湘绮先生的如夫人早年是个歌女,也会弹古琴,她曾经演唱过古乐府中另一首《上邪》,说是从古时传下来的。她还教会了湘绮师,但湘绮师不相信《上邪》当年就是那样唱的。”  “皙子先生,你的老师教给你了吗?”千惠子追问。  “湘绮师仰慕孔夫子的教学方法。孔夫子教弟子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并传,因而当年洙泗之间书声琅琅,弦歌不绝。湘绮师也这样教我们,他会唱不少古曲。诵书释义之暇,就教我们唱古曲。有一次他教我们唱《上邪》,就是依如夫人莫姬所传。他唱得很动人,我们都喜欢听,也学会了。”  千惠子高兴地说:“那就请你唱一遍吧!”  “好!”杨度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说,“今日与中山先生初次会晤,谈笑甚欢,正如前人所说的,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与先生真正是相见恨晚,一来应千惠子小姐之请,二来为中山先生助酒兴,我杨度权且做一回李龟年,唱一首古乐歌《上邪》,博二位一笑。”  杨度清清喉嗓,先轻哼了两句,接着便高声唱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歌声苍凉沉郁,高亢激越,声浪直冲屋宇,简直有一股穿云裂帛之势。千惠子听得发呆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动人心魄的歌曲。杨度就这么唱一遍,她仿佛已经全记住了。  孙中山聚精会神地听完后,说:“皙子先生多才多艺,把一首古乐歌唱得这样声情并茂,真是绝了!”  他将酒杯端在嘴边,未及饮又感叹:“我们华夏文化曾经是世界上最灿烂的文化,这首古乐歌算是一个代表,直到今天,它仍可当之无愧地与贝多芬、莫扎特等人的音乐一相比!”  吃完饭后,杨度对千惠子说:“对不起,我今晚还有许多话要跟中山先生倾谈,关于古乐府的功课,下个星期再补吧!”  千惠子笑着说:“你们谈吧,我这次是专为陪孙先生来的,功课不管。” 九 杨度握着孙中山的手说:我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事成,我将助先生  碗筷刚收拾好,杨度便迫不及待地问孙中山:“你刚才说那年给李鸿章上书是幌子,其实另有目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大得很。”孙中山端起茶碗,笑着说,“那一年,我和同乡好友陆皓东先在香港拟好了上李鸿章书,然后通过澳门海防同知盛宙怀写信给他的堂兄盛宣怀,再由盛宣怀给李鸿章写信代我们请求谒见。我和陆皓东都是初次离开广东,要通过北上途中窥测清廷虚实。我们从广东进入湖南,经湖南到武昌,再坐船东下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坐海轮到天津,一路上民穷国疲、人心浮动的现实给我们很深的印象。我和陆皓东商议,都认为李鸿章不同于一般庸碌官僚。他有本事有头脑,我们以民族大义说动他,劝他起来推翻满人,光复汉人天下。他有威望,又有军队,他只要答应,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你们跟他说了吗?”杨度十分佩服孙中山的胆量。他的这个举动,正是湘绮师五十年前劝曾国藩自立的重演。那是湘绮师终生引以自豪的壮举。过去的一些年月,杨度也曾想效法,却总没有找到机会,想不到眼前的这个人就这样做过,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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