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靠得住!”杨度说,“他们或是发了财的公司董事长,或是湘军将领中的殷实后裔,说话都是算数的。只要老大人出头,代表粤汉铁路公司将与美国的合约一废除,他们就立即把银子拿出来,做新公司的股东。” “好!”张之洞赞扬杨度,“足下办了一件很好的实事,老夫一向以为国为民办实事自励,过去芦汉铁路由比利时人包办,老夫就很不服气,常想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铁路,为什么要让洋人来修筑,我们就这样没用吗?这次粤汉铁路,朝野都有收回自办的议论。海外留学生不在位都有如此强烈的爱国之心,老夫身为国家大臣,岂能落在年轻人的后面!足下可以对他们说,粤汉铁路是一定要从洋人手里收回来的,只是此事牵涉面很大,尚须作许多周旋,总在这个把月内就可以见分晓了。” 杨度起身,激动地说:“老大人一片忠心为国为民,普天下共仰,湘、鄂、粤三省人民更是将感恩不尽。老大人事多,我就此告辞了。” 张之洞凝望着这位海外留学生的全权代表,一种历史责任感顿上心头。他颇带感情地说:“足下再坐一会,老夫尚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请老大人赐教。”杨度坐下。 “皙子先生。”张之洞换了一种称呼,显然比“足下”两字的分量来得重。“老夫今年六十八岁了,从二十六岁入翰苑以来,整整在宦海浮沉了四十二载。从涉入仕途那一天起,老夫就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好官,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办好事,从京官到晋抚到粤督再到湖督,自认为未负初衷。但是几十年来,外人侵凌,国事日非,就是老夫治下,亦有许多事不能如愿。事实教训了老夫,国家要强盛,百姓要富裕,朝廷非变法不可。为此,老夫联合江督刘岘庄给老佛爷上变法三疏,劝老佛爷因势利导,变祖宗之成法,效泰西之新政,所幸老佛爷都采纳了。只要从上到下都认真执行朝廷的变法诏令,国家还是有希望的。近日驻法使臣孙宝琦、驻英使臣汪大夔等都向朝廷提出了不少有关新政方面的具体建议,估计老佛爷亦会接受。老夫将这些朝政大事告诉你,其目的是希望你知道,国家马上会有一番大的举措,一番大的改变,要将它付之实现,需要大批的人才,尤其需要杰出的人才。足下身为留学生领袖,又专攻各国法律,研究日本宪政,正是适合当今时势发展的难得人才。足下这次办理粤汉铁路一事,不仅能从法律上探讨挫败洋人保卫国权的根据,更为可贵的是回国之后,能联络富商名绅,筹集了百万银两的股本。老夫一生历事甚多、阅人甚众,如足下这样脚踏实地的有为青年尚不多见。现在许多年轻人,尤其是海外的留学生,既不潜心学习西洋东洋的长处,又不扎实地研究中国的现状,开口排满,闭口革命,组织秘密团体,阴谋武装叛乱,他们口口声声自称是爱国者,其实祸国殃民。看到足下这一年多来的长进,老夫心中甚是欣慰。望足下善自珍重,返日本后继续自己的学业,多学点别人的长处,回来好好造福于自己的国家。老夫一生以荐人为己任,今老矣,无所作为,尤喜保荐真正有所作为的年轻人,遇有机会,辄向朝廷保奏,深望足下勿负老夫的厚望。” 张之洞这番诚恳的期待,使杨度大为感动。他再次起身鞠躬:“晚生一定铭记老大人的教诲,努力做到学有所成,只是年幼才疏,还望老大人今后多多栽培。”六 博爱丸上,杨度静下心对回国三个月来的经历做了一番清理 张之洞对杨度本人的期望以及对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明确态度,给初办国事的杨度以极其巨大的鼓励,他兴冲冲地回到湖南。 受舆论的影响,长沙、岳州、湘潭、衡州等地的知识界和绅商界也都在议论粤汉铁路的事。一部分先期回国的留学生在旧式的书院和新式的学堂里串联,组织青年学子们举办各种活动,敦促官府收回粤汉铁路。一时间,形成了一股爱国筑路的热潮。 杨度以他特殊的身份成为了这些热血沸腾的青年学子崇拜的偶像。他不辞辛劳地奔波在他们之中,以自己广博的法律、经济等方面的知识及滔滔雄辩的口才,将粤汉铁路一案条分缕析,解剖精当。听者莫不倾服他的观点,一致认为粤汉铁路非收回不可,不收回则无异于将国家主权出卖给外人。杨度也因此而受到湖南士人的广泛尊敬。 不久,他得到准确的消息:张之洞联合两广总督岑春煊上奏朝廷,请求将驻美公使伍廷芳与美国美华合兴公司于光绪二十四年所签订的《粤汉铁路借款合同》十五款及于光绪二十六年签订的《粤汉铁路借款续约》二十六款一并废除,将粤汉铁路交由湘、鄂、粤三省自办,并请严惩接受巨款贿赂出卖国家利益的伍廷芳、盛宣怀。 杨度十分圆满地完成了全体留日留美学生的委托,告别老母妻儿和湘绮师,回东京复命。他牢记张之洞的嘱咐,拟再用三年的时间将泰西各国和日本的宪政彻底研究透彻,以备今后朝廷大用。 杨度在上海候船的时候,正是黄兴、刘揆一、张继等人也逃到上海来的时候。他们并不因长沙起义的夭折而气馁,在得知马福益也已安全逃出的消息后,便积极筹划第二次暴动。他们以章士钊在上海办的启明译书局为掩护,广为联络各省在沪革命志士,并成立了一个取名为爱国协会的华兴会外围组织。杨度也到过启明译书局几次,参加过他们的会议,但谢绝黄兴等人的邀请,不做爱国协会的成员。就在这时,一个毛头小伙子给爱国协会惹出一桩大祸事来。 此人名叫万福华,原籍安徽。两年前随叔父到湖南,就读于长沙明德学堂。激于大义,并出于对黄兴的崇敬加入了华兴会。长沙起义夭折后,他也尾随黄兴等人来到上海,积极参加爱国协会的活动。 一天,他看到张继的德国手枪,很好奇,便要张继借给他玩玩。张继借给了他,并告诉他如何使用。万福华把手枪摆弄几下后,心想,何不借此去为国家除掉一个奸佞?他想起了寓居上海的王之春。 王之春是湖南衡阳人,做过安徽巡抚和广西巡抚。在皖抚任上,安徽人很恨他,在桂抚任上又与法国人妥协。他去过俄国,在洋人面前献媚取宠。万福华断定此人必是奸佞无疑。王之春现被开缺闲居上海无事,常去茶楼饮茶听曲,万福华见过几次面。 这天一早,万福华怀揣手枪,上王常去的茶楼寻找。果然在一个茶楼的雅舍里,六十多岁的王之春正摇着湘妃扇,跷起二郎腿,眯着眼睛听对面一个女孩儿在弹琵琶唱曲子。万福华心中暗喜,悄悄地走到雅舍门口,瞄准王之春那颗肥大的头颅就是一枪。可惜万福华的枪法太生疏,那颗子弹并没有打着王之春,却把墙上的一面玻璃镜子打得粉碎。王之春吓得还没回过魂来的时候,几个差役早已把万福华死死抓住,扭送到警察局。任严刑拷打,万福华只说是要为国除害,闭口不招手枪的来历。 上海的报纸将刺客万福华作为大新闻登了出来,张继叫苦不迭。黄兴因章士钊在上海人头熟,便要他去监狱里探望万福华,送去一些日常用品,并叮嘱千万不能供出爱国协会一事。谁知章士钊一去监狱,就被当作此案嫌疑犯拘捕。当天晚上,警察又来启明译书局搜查。此时,黄兴的朋友郭人漳正在他的房间里聊天。 郭人漳乃湘军后期大将郭松林的儿子。郭松林字子美,是个有名的附庸风雅又奢豪挥霍的人物。他曾请大名士何绍基给他撰一副寿联。何绍基为多得点润笔费,有意讨好他,精心构思,为他写了十个字:古今三子美,前后两汾阳。唐代诗人杜甫字子美,宋代诗人苏舜钦亦字子美,唐代的汾阳王郭子仪也姓郭。寿联将郭松林文比杜甫、苏舜钦,武比郭子仪。从文字上来说,的确构思巧妙,堪称佳联,若论实际,则相差万里。然郭松林却喜欢得不得了,足足送了一千两银子给何绍基。十个字换来千两银,一时轰动海内。早些年,这个慕虚誉的人物已谢世了。子承父业,郭人漳也当了军官。前不久,他在江西巡防统领任上荣升广东新军协统,昨天兴冲冲来到上海,拟转海轮赴粤就职。郭人漳带着几个卫兵在上海街头玩耍时,正好碰见黄兴和张继。 彼此都是湖南的名人,异乡见面自然亲热。郭人漳并不知道黄兴是革命党,应邀晚上来启明译书局黄兴寓所谈天。当时警察来搜查时,郭人漳莫名其妙。七搜八搜,警察从抽屉里搜出了几颗子弹,便立即把三人都逮捕起来。 在押往警察局的路上,黄兴悄悄地对郭人漳说:“张继年轻冒失,从别人那里弄来几颗子弹,惹出了麻烦,现在只要你说这几颗子弹是你的就没事了。” 郭人漳讲义气,同意了。警察局审讯时,郭人漳一口咬定子弹是他的,黄兴、张继都是他的卫兵,他乃途径上海去广东赴任。郭人漳有正式的委任状,又是军官,有几发子弹并不奇怪。关了三天,警察再也找不出其他疑点,只好将他们放了。 章士钊也装糊涂,只说万福华是启明译书局雇来的帮工,并不知他有手枪,也不知他为何要杀王之春。警察局没有把柄,只得也把章士钊放了。 就在黄兴、章士钊等人被关押的时候,杨度也差点被抓。原来,启明译书局有个门房很讨厌杨度。杨度每次来译书局,从不把门房放在眼里,进进出出,趾高气扬,正眼也不看他一下。门房是个胸襟狭窄又阴毒的人,便偷偷对警察局的人说:“万福华有个同案犯叫杨度,住在外白渡桥旅社。” 警察局连夜去外白渡桥旅社。杨度不在,他正在莎莎夜总会看上海滩的时装表演,直到凌晨四点钟才回到旅社。警察们熬不过,早走了,留下一句话:杨度明天务必在此等候,不能离开。茶房将这句话告诉刚进门的杨度,他暗暗吃了一惊,心知一定是万福华的事牵连上来的,便赶紧收拾行李,悄悄地溜出外白渡桥旅社,另在一条偏僻的小弄堂里找了一家下等伙铺住下。过了两天,航期到了,他急忙去码头,登上了一条名叫博爱丸的日本客轮。 从上海到横滨,海轮要航行六天六夜。日日夜夜与一望无际的海水打交道,旅途十分单调乏味,但这给杨度带来了好处。 杨度生性好动,不习惯深思精虑。乏味的海水不想多看,陌生的旅伴不想多接触,环境使他沉下心,将回国三个月来的经历作了一番清理。 黄兴、刘揆一是革命派的代表,在与他们相处中,杨度毫不怀疑他们个人的品德和才具,尤其是他们满腔爱国之情、献身之志以及遇挫不馁的坚毅精神,杨度都很佩服。但他们举行武装起义所依靠的主要对象是哥老会等山堂会党。对这些人,由于伯父的影响,他从小起就有一种坏印象。这次去普迹市,又亲眼看他们的桀骜散漫。依靠这些人,绝对不可能成就大事,长沙起义的夭折就是明证。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侥幸成了功,他们也会把国家弄得大乱,使外人更好乘虚而入,中国就将被执洋枪洋炮训练有素的洋人所彻底瓜分,堂堂的华夏古国就真的要灭亡了。 革命党的内部骨干也参差不齐,像万福华这种冒冒失失的愣头青很不少。这些人其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幸而那天碰巧躲过了。倘若被抓住监禁,岂不冤哉枉矣! 想过了革命党不足成事之后,他又想起了自己这次办粤汉铁路的顺利与成功。他冷静地思考着,除开个人的努力外,此事的成功得力于所依靠对象的正确。杨度细细地分析,自己所依靠的是三个方面的人:一是有学问有政治经验的前辈,如湘绮师;一是有财力有见识的实业家,如范旭东、梁焕奎;一是有声望有权力的大臣,如张之洞。这些人都顺应时势,主张变革,同时又具有推动变革的实力。朝廷也在变,也愿意跟上世界潮流,实行宪政,如果自己能成为这股力量中的一员,必定会左右逢源,处处顺遂,再加上自己扎实的旧学和这股力量所视为稀罕的西学,那么将会很快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同时,这条道路也是一条无须战争和破坏便能使国家强盛的平稳的道路。百姓能免战火之苦,国家能免外人之侵,岂不最好! 博爱丸像一只巨大的蓝鲸,在浩淼无垠的大海上劈波斩浪,直向以君主立宪而令举世瞩目的扶桑小国奔去。杨度站在甲板上任海风吹拂,心头激情汹涌。他为自己在正反两方面的比较中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中国的国情及应该选择的道路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自己寻到一条施展才具出人头地的道路而兴奋不已。对着碧波荡漾的太平洋,杨度默默地在心中念叨:不管今后遇到多大的挫折,不管有多少人反对,自己一定要坚守君主立宪的信仰,一定要沿着这条道路走到底。他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中国就会如同这条破浪前行的博爱丸,而自己将会成为船长之须臾不能离开的大副!七 千惠子向故园归来的英雄献上一束腊梅花 博爱丸一声长鸣,慢慢地驶进了横滨港。杨度提起随身所带的小皮箱,随着上岸的人流踏上了码头。 “皙子先生,皙子先生!” 迎接旅客的人群中传出一阵轻脆喜悦的呼叫声,杨度听来十分耳熟。他向人群中望去,只见一个婷婷少女手捧一簇素雅的腊梅花,正迎着寒冷的海风向他奔来。 “千惠子,是你来了!” 杨度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忙加快了脚步。 “献给你,中国留学生的英雄!”当两人靠近的时候,千惠子把手中的腊梅花递给杨度,调皮地笑着说。 杨度没有立即接过花,他凝神将千惠子看了一眼。她今天显然经过精心的化妆,眉梢鬓角都做过修剪,小巧的嘴唇上涂着浓厚的口红,白皙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红底起黑花的绒呢和服上罩了一件宽大的银狐披肩。通体上下,本已出众的娇艳华美,再在淡黄色的梅花的衬托下,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韵致。杨度下意识地将她与离别不久的妻子相比较,简直有仙女与村妇之别。 “千惠子,你真美!”杨度接过花,从心里进发出这句动情的话。 “是吗?”一阵娇羞飘过少女的脸庞,她心里甜丝丝的。 “你怎么知道我坐的这班船?我离开上海时并没有向谁拍过电报呀!”杨度对于他的这个东瀛女学生此时的出现,既满心喜悦又深感意外。 “是这样的。”千惠子将银狐披肩稍稍移动了一下,说,“半个月前,弘文学院一个留学生从中国返回东京,告诉了重子先生,说你就在近日会回来。重子先生和叔姬女士专程来横滨接你,接了三天没接到,他们回东京去了。我每天都来此等候,终于把你盼来了。” 杨度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你怎么有时间,不上课了?” “学校放假了,我反正没事。” 杨度笑着对千惠子说:“我给你带了一件小礼物,我想你一定喜欢。” “真的吗?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刚才情意绵绵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欢喜雀跃的小女孩。 杨度打开皮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绢小包来。千惠子从他手里抢过,急忙打开,白绢里包的是一个粉红色缎子做的心形小荷包,小荷包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香袋!”千惠子惊喜地叫道。 “来,我给你戴上。” 杨度打开香袋上长长的红丝带,将它挂在千惠子凝脂般的脖颈上。 “真香!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千惠子把香袋送到鼻子边,轻轻地嗅着。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离骚》吗?那里有这样几句。”杨度望着有一双明亮杏眼的千惠子,念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这里面装的是兰蕙、留夷、揭车、杜蘅与芳芷。” “哦,难怪这么香!”千惠子深深地发出一声感叹,似乎领悟到,这个小小的香袋里不仅装了香草,而且还装下了中国人对美好品德的执著向往,就如同那个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一样,对自己的崇高追求,虽九死而不悔! 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驶过来,千惠子招呼了一声,两人上了马车。马蹄踏着石板,一路上发出“嘚嘚嘚”清脆的响声。千惠子挨着杨度坐在车箱软座上,香袋里的清香一阵阵散出,皙子终于又坐在自己的身边了。她的心,就如同这颗心形香袋,充溢着芬芳温馨。 三个月前的一天,她突然听说杨度要回国了,她像掉了魂似的,连夜赶到东京爷爷家。爷爷告诉她,皙子君回国办铁路案,事情办完了,就会马上返回东京。过会儿,杨度从外面回来,也这样对她说。姑娘见房间里一切如故,没有丝毫长期离开的迹象,这才相信了。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有点担心,生怕杨度这次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二十岁的姑娘的心是多么复杂啊! 那次赏樱花,又引出了雌雄刀破镜重圆的喜事后,千惠子的少女情窦第一次被一个异国的男子打开了。她深深地爱上了杨度,完全坠入了情网。尽管她后来知道杨度有妻室在国内,又知道杨度对自己并无此意,但千惠子还是爱着他。她爱他潇洒的风度,她爱他脱俗的谈吐,她爱他超群的才华,她爱他高尚的抱负。万贯财产家的千金小姐,把金钱视为粪土,而把这个中国留学生当作天地间真正的财富! 千惠子每个星期六晚上便乘车去东京。星期天,她和杨度对面而坐,听他讲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学问,请他教她做诗词,练书法。有时他们两人或者再加上爷爷奶奶一起去外面散步谈天。从春天到秋天,千惠子没有缺过一个星期天。半年来,她觉得生活中突然增加了亮度,增加了色彩,连往年令她烦躁的酷暑和愁闷的秋雨似乎都不存在了。 杨度离开东京后,千惠子顿时觉得天地暗淡起来。她本来从不读《新民丛报》,自从有一次听爷爷说起《新民丛报》刊登了关于中国粤汉铁路的争论后,她便将每期《新民丛报》都买下来阅读。有不认得的字、不懂的意思就去问爷爷。这时她知道了杨度在国内的活动卓有成效,并受到留学生们的赞扬。风度翩翩的书生真的是一个纵横摔阖的政治家!她天天盼望着杨度早日归来。得知他就要回来的消息后,她夜不能寐。她劝说叔姬姐弟回东京,她希望他由她一人迎回。于是,她天天去港口等候,真的天遂人愿,他到底由她一人接回了。 “皙子先生,孙中山先生到爷爷家去过两次,他想见见你。”在浓情中沉浸了很久的千惠子突然记起了一件大事。 “哦,中山先生!”杨度转过脸问,“他还住在横滨吗?” “对,住在横滨。不过,近日他去了神户。我告诉他你就会回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他再来找你。” “中山先生是个很有名的人,我时常听到人们提起他,可惜一直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慕你的大名,见面随便谈谈,没有什么大事。” “好,我也很想见见他。” 马车在滕原家华丽的大门口停下,千惠子付了脚费。千惠子的父母和外祖父母非常高兴地将杨度接进家门。 在滕原家休息两天后,杨度乘火车重返东京田中的家。田中夫妇也自然欢喜。杨度立即发一封信给杨钧,告诉弟弟他已平安抵达东京。 过几天,杨钧和杨庄母子来到田中家,手足见面,很是亲热。杨度将母亲亲手做的火焙鱼交给妹妹。叔姬接过,一股强烈的思乡恋母之情油然而生,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哎呀,代懿呢?代懿怎么没有来?”杨度问妹妹。 叔姬听了这话,却突然哭了起来。 “哥,姐夫和姐这几天又吵架了。”杨钧看了姐姐一眼,答道。 “什么事又吵了?”杨度说,“难怪千惠子说你们到横滨接我,也没有提到代懿,到底怎么啦!” 叔姬还是哭。 “哥,你要说说姐夫,他跟那个下女还有往来。上次在上野公园偷偷幽会,给姐看到了。”杨钧气愤地告状。 “这个家伙!”杨度笑着骂了一句,又对妹妹说,“叔姬,别哭了,代懿与那个下女也没有别的。下女照顾他一段时期,彼此有了感情,再见见面也没有关系,你要大方点!” “哥,你不要再瞒我了,重子把代懿先前跟那个下女的事都告诉我了。”叔姬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能跟他一起过了,我要与他离婚!” “离婚?”杨度吃了一惊。“不要耍孩子气,怎么能离婚呢?” “真的离!”叔姬口气强硬地说,“离了婚,我带着澎儿过。” “哥,姐夫也真的不争气。”重子又告起状来,“上个学期有三门功课不及格。公使馆说,这个学期若再这样,就停发他的公费银元。” “噢,是要说说他才是!”杨度说着,抱起三岁的小外甥。“澎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了?” “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就是刮大风的那天,他跟妈妈吵架走了,我就没有看到爸爸了。”澎儿长得既像爸爸又像妈妈,是一个机灵的孩子。 “想爸爸吗?”杨度继续逗外甥。 “想,爸爸答应买枣糕给我吃哩!” 两个舅舅都哈哈笑了起来。 “澎儿,不要想他,妈妈给你买枣糕。”叔姬拿出手绢来抹眼泪。 “叔姬,你这几个月来做了些什么?”杨度见妹妹心绪不好,特为和她多说几句话。 “心里不舒服,什么事都没做。” “姐这几个月写了许多诗,我给她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今天特地带来了,姐说请哥览正。”重子抢着答。 “噢!”杨度高兴地说,“第一次出国,感慨多,题材也多,一定会有不少佳作,快给我看看。” 重子帮姐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簿子来。这簿子装订得很精致,封面用了一张蛋黄色的硬纸板,上面题着四个字:“东瀛诗稿”。右边是一幅画: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只船在航行,远远的天边上挂着一轮鲜艳的红日。这字和画无疑都出自重子的手笔。簿子以雪白的宣纸裁剪装订而成,每页都画上了一行行的乌丝栏,后面大部分纸还是空的,前面端端正正地誊抄了二三十首。 杨度慢慢地翻开看着。《秋夜有感》、《秋末宴集日本上野莺亭》、《观海涛》等等都写得才气横溢,情致缠绵。再翻下去,有一首题作《日本病院中月夜闻蟋蟀有怀,因以寄远》的五言诗,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蟋蟀无秋思,微吟自悄然。幽声时断续,客意已芊绵。 丘壑我犹忆,关河君自怜。遥知今夜月,伫听竹篱边。 月色满天地,清辉增夜寒。还思少小意,始觉别离难。 漂泊竟何事,幽栖好是闲。秋声成独听,应怅路绵漫。 云断雁归声,虚楼客思盈。不缘新侣意,哪识故人情。 心与秋波远,愁回夜月生。凄风倘相识,飘梦送孤征。 自有鲲鹏翩,何须惜远途。潜居岂无意,濡迹逐成虚。 意气兼天远,形骸带月孤。川流无昼夜,身世竟何如。 杨度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这首诗上。叔姬的诗,惯常见的是睹物起兴,多愁善感,泣春花之易谢,叹秋月之孤明。这首诗,除开这种情感外,还添了一种既幽怨又怜爱的意境,为叔姬诗作中所不多见。诗题寄远,这远方的人是谁呢?“丘壑我犹忆,关河君自怜。遥知今夜月,伫听竹篱边。”被思念的这个远方友人,叔姬对他充满了多么深的情意!“还思少小意,始觉别离难。”这个人和叔姬在小时候有过亲密无间的友谊。“秋声成独听,应怅路绵漫。”小时候,叔姬或许和他一起观赏过秋景。现在,她只能一人独听飒飒秋风。此人到底是谁呢?杨度想了很久想不起来。“不缘新侣意,哪识故人情。心与秋波远,愁回夜月生。”由新侣的不惬意而更加怀念故人的真情。思绪像秋水般的无边无际,当年的怨愁又随着今夜月亮的升起而被唤回! 杨度悄悄地看了一眼妹妹,她已停止抹眼泪了,两手托腮陷于凝思。 “新侣”“故人”,杨度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两个词。突然,一道电光在心头划过,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十之八九是叔姬近来因与代懿闹不和而又萌发了对初恋的怀念,诗中的“君”“故人”,不正是指的夏寿田吗? 那一年叔姬接到宫花后的反常态度,做哥哥的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朋友原来竟是妹妹的恋人。这些年来,叔姬结了婚,生了孩子,午贻也远在北京,彼此间并没有联系,哥哥以为妹妹早已将那缕情丝割舍了。谁知她的思念竟是如此的深,如此的痴:“凄风倘相识,飘梦送孤征。”“川流无昼夜,身世竟何如!” 杨度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珍惜自己美好的初恋,眷念初恋的如意情人,无疑是人类情感中最为珍贵最为闪光的一部分。但作为一个少妇,已为人妻却仍在执著地怀念另一个男人,则会给家庭罩上一层不祥的阴影。尤其当丈夫对自己有所不忠,或丈夫不如过去那个人的时候,这种阴影就会越来越浓厚,有可能最终导致家庭的解体。 代懿对那个日本下女花子有点意思,才华又远不如夏寿田,这正是促使叔姬刻骨思念夏寿田的原因。不过,代懿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叔姬不在身边,与花子逢场做戏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因此而离婚。更何况自己与湘绮师之间特殊的师生关系,更不允许妹妹与代懿离婚。杨度思忖着要好好劝说劝说。 “皙子兄,你回来啦!”正想着,不料代懿闯了进来。 “哎呀,是代懿呀,正说着你哩!”杨度忙招呼妹夫坐下。 代懿看了叔姬一眼,叔姬扭过脸去不睬他。他觉得没趣,伸出手来,对一旁玩耍的儿子说:“澎儿,过来,爸爸抱!” “澎儿,到妈妈这里来!”叔姬喊。 澎儿悄悄地望了爸爸一眼,慢慢地向妈妈走去。代懿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讪讪地坐下。 “代懿,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杨度给代懿端来一碗茶,笑着跟他聊天,有意缓和他们夫妻之间僵持的气氛。 “我昨天遇见了刘霖生,他们说你已回东京了。”代懿接过茶,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霖生到东京来了?”杨度惊讶地问,“黄兴、张继他们呢?” “也都来了,还有霖生的弟弟秉生也来了。” “你们晓得吗,黄兴他们为何又来日本了?”杨度朝着重子、叔姬问。 “不晓得。”重子问,“为什么又来日本了?” “他们想在长沙办大事没办成,又在上海被抓了起来,我以为会被判刑,幸而无事出来了。” “他们要在长沙办什么大事?”叔姬问。 杨度于是将黄兴等人筹划起义以及在上海被万福华牵连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对自己去普迹市一事,他有意不提。 叔姬说:“原来他们是要造反!哥,你留神点,别被他们牵上了,以后少与他们往来。” 重子也说:“胡汉民他们也在筹划什么起义的事,邀我参加,我没答应,这太危险了。朝廷虽然打洋人不过,对于造反的老百姓还是有本事的,何必拿脑袋往他们的刀刃上去碰。来日本,是要多学点有用的知识,天天空谈革命革命的,一点用都没有!” “胡汉民他们的事,你不参加是对的,但千万不能跟公使馆的人透露一点。”杨度对弟弟说,“革命、造反,我不赞成,但我也不反对,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 “我跟那些人说什么?”重子坚决地说,“我又不想当朝廷的官,做那种缺德的事干什么?何况,他们也都是些有爱国心肠的好人。” “对,对!”杨度对弟弟的态度十分欣赏。 “你的性格沉静,最是做学问做实事的料子,像黄兴、刘揆一、胡汉民他们都是属于打天下的英雄一类的人。但是,不管是他们今后坐民主共和的江山也罢,还是满人继续坐龙庭实行君主立宪的新政也罢,国家都要建设好,要建设好国家就要有实实在在的本领。来日本一趟不容易,千万不能荒废,要学有所成。重子这个态度是很对的。” 说到这里,杨度转过脸对代懿说:“季果,我看你也不像打江山的英雄,今后也只能做点实事。这次回家,湘绮师多次谈到你,说你不是学军事的人,不如学一点有用的新学。我完全同意他老人家的看法。你自己好好想想,改行要不要得?如果要得,就离开陆大,到帝国大学或早稻田大学去,要么去法政大学也可以。如果不想改行的话,就要读好,再不能心猿意马了。” 代懿听了脸红起来。他是老么,从小在母亲蔡夫人的宠爱下养成了脆弱的性格。陆军大学繁重的军事实战课,他的确受不了,久之便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最终弄得三门功课不及格。他早就不想读下去了,听了内兄转达父亲的意见,正好顺水推舟,而且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条讨好妻子的理由。 “皙子兄,我干脆转学到法政大学去,跟你一起学法律算了。”他瞟了一眼叔姬,说,“你不知道,叔姬早向跟我生气,说我与花子幽会。其实不是我约她,她总缠着我。她隔几天就去陆大找我,跟我说这说那,我碍不过情面,只得陪她说话。她那天把我叫到上野公园,边哭边对我诉说,继母又骂她了,她真想去死。我就好言劝她。恰巧被叔姬看到了,说我和她相好,花子哪点比得上叔姬,我怎么可能和她相好呢?皙子,我离开陆大,花子也就找不到我了,叔姬也就放心了。” 说完又看了叔姬一眼,叔姬只是不理他。 重子看着姐夫这副可怜兮兮的巴结相,心里直起冷笑。代懿与花子的事,他对姐姐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并没有把越轨的事都捅出来。他并不希望姐姐的家庭散伙,于是笑着说:“姐夫就是心肠软,听不得女人对他说几句好话。” 杨度明白妹夫的苦心,就势说:“要得,我看你和我一起学法律也好,朝廷不久就要立宪了,正要大批学法律的人。叔姬,你看呢?” “我不管他!”叔姬赌气说,“他这个样子,学什么都学不好。” 代懿却听出妻子的语气中有一种表面强硬内里松动的味道,他将特为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故意当着叔姬的面亮了一下,然后对内弟说:“重子,我前两天得了一枚好印石,我只觉得好,但鉴定不出来,你帮我鉴定下。” “给我看看。”重子从代懿手里接过印石,杨度也凑过来看。 这枚印石是个长方体,高约二寸,一头是完好的四方形,边长约半寸,另一头破碎了,不成形状。印石古朴厚重,色彩斑斓。 代懿见他们看得仔细,在一旁说明:“前两天,我去郊外操练,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农夫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我好奇,便走上前去。原来他们在传看一个小石头。一个老头说,这是我今早从对面坟山上捡来的。另一个中年人说,这可能是昨夜盗墓的贼漏掉的。几个农夫都说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心想既是墓里出土的,一定是颗古印石,叔姬一直想要块好石头刻印章,买给她最好。我就问,你们这块石头卖吗?老头说,卖呀,你想买?我说,你要多少钱?老头不做声,旁边的人帮他定价。一个说,你真的想买码?拿三块银元来吧!另一个说,两块也可以呀!我摸摸口袋,刚好有两块银元,便把它买来了。重子,你看给你姐刻个印章可以吗?” 说完又拿眼睛瞟瞟妻子。叔姬也被这块石头吸引了,正抱了澎儿在后面看着,代懿心里欢喜。 重子仍不做声,走到窗户边,将石头举起,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好半天,他才转过脸对代懿说:“姐夫,恭喜你,你得了一块宝贝了!” “什么?”代懿惊道,“你说这是宝贝?” 重子把石头托在手里,对代懿说:“姐夫,这不是印石,这是一块玉。” 杨度笑着说:“小三子少见多怪,就是一块玉,也算不得宝贝呀!” 澎儿从母亲怀里挣下来,走到舅舅身边,伸手就要抓:“小舅,给我看看!” 重子吓得把手高高举起,忙说:“不能让你看,你会打碎的,打碎就太可惜了!” 叔姬冷笑道:“什么破石头,装神弄鬼的!” “你们不知道,这不是一块寻常的玉。”重子一脸正经地对哥姐说,“这是一块沁玉。” “沁玉是什么玉?”代懿兴趣盎然地问,他希望自己真的无意中得了一件宝贝。 重子解释:“古人装殓时,常以玉伴死者,口里放一块玉,耳洞鼻孔里也塞上玉,身上也佩着玉。皇帝和皇族的人死了,有的还穿金缕玉衣。这是因为古人以为玉能防腐,玉伴着死者,则死者尸身不会朽坏。玉在死者身上,时间一久,棺木中的其他东西便会慢慢沁入玉中,被沁染的玉就叫沁玉。” “唔,原来是这样!”代懿似乎都明白了。 “其中最容易沁入玉中的有五种东西。”重子继续说,“即朱砂、水银、石灰、雄黄、黑土。朱砂沁入玉中,玉则呈血红色;水银沁入玉中,玉则呈草灰色;石灰沁入玉中,玉则呈淡青色;雄黄沁入玉中,玉则呈杏黄色;黑土沁入玉中,玉则呈漆黑色。玉有一沁,则身价高十倍;若五沁俱全,则世所罕见,价值连城。这块玉在阳光照耀下,血红、草灰、淡青、杏黄、漆黑五沁俱全,本是连城之宝,只可惜打碎了一截。就这样,在识货者眼里,也在三五千块银元之上。姐夫以二块银元买来,真个是狸猫换来了太子。” “真的这样吗?我再好好看看!”代懿从内弟手里小心拿过,又细细观摩起来。 “重子,你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一套辨玉的学问。”杨度笑道,“莫不是专为哄代懿的吧!” 重子说:“哥,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学问得之于易安居士的丈夫赵明诚。” 杨度说:“只听说赵明诚写过一部《金石录》,没听说过他有辨玉的书。” “是的。”重子答,“《金石录》是一部名著,大家都知道。其实,赵明诚还写过一部《古玉考》。书未写完,金兵南下,他们夫妇逃到江南,半部《古玉考》的稿子就存在赵明诚的侄儿赵端手里。赵明诚、李清照死后,赵端手抄五部,自己留一部,以其余四部赠亲友。元代时,赵端的七世孙赵齐为躲避蒙古人的屠杀,携《古玉考》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后来在日本刻了二百部,《古玉考》得以在日本流传。相反地,在中国的四部,后来都失传了。三个月前,我偶尔在东京旧书摊上见到一部,用十块银元的高价买了过来。刚才我说的这段《古玉考》的流传过程,便都写在赵齐的序文中,下次我带来给你们看。” 杨度道:“太有趣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赵明诚还有这样一部书,现在经重子在日本发现,真是一大贡献。日后回国了再刻印出来,也让赵明诚失落数百年的绝学复苏。” 重子说:“你这样说,我就不拿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如何去识玉,我就没有名气了。要刻,也等我死后再刻吧!” 杨度笑着说:“别看小三子本本分分,心里也是很鬼的。” 代懿说:“重子,给你姐做印章,你看刻几个什么字?” 重子不假思考地一说:“就刻‘叔姬之印’四字好了。” 代懿走到妻子身边,满脸堆笑地问:“你看这四个字要得不?” 叔姬板着脸不做声。 杨度走过来说:“我看别刻名章,刻个藏书章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将你们夫妻二人所有的书都盖上这四个字。” 代懿深谢内兄的美意,赶忙说:“哥说得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 杨度对妹妹说:“你看代懿多舍不得你,得了这个宝贝,就急着要给你刻个印章。这样的好丈夫到哪里去找,听哥的话,吃过饭后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回家去,再不要吵架了。” “好,听哥的!”代懿忙表态。 叔姬不做声,死劲地用牙齿咬手绢。 重子拍着手掌说:“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不做声就是同意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叔姬的手绢不知不觉地松了。 七 千惠子向故园归来的英雄献上一束腊梅花 博爱丸一声长鸣,慢慢地驶进了横滨港。杨度提起随身所带的小皮箱,随着上岸的人流踏上了码头。 “皙子先生,皙子先生!” 迎接旅客的人群中传出一阵轻脆喜悦的呼叫声,杨度听来十分耳熟。他向人群中望去,只见一个婷婷少女手捧一簇素雅的腊梅花,正迎着寒冷的海风向他奔来。 “千惠子,是你来了!” 杨度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忙加快了脚步。 “献给你,中国留学生的英雄!”当两人靠近的时候,千惠子把手中的腊梅花递给杨度,调皮地笑着说。 杨度没有立即接过花,他凝神将千惠子看了一眼。她今天显然经过精心的化妆,眉梢鬓角都做过修剪,小巧的嘴唇上涂着浓厚的口红,白皙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红底起黑花的绒呢和服上罩了一件宽大的银狐披肩。通体上下,本已出众的娇艳华美,再在淡黄色的梅花的衬托下,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韵致。杨度下意识地将她与离别不久的妻子相比较,简直有仙女与村妇之别。 “千惠子,你真美!”杨度接过花,从心里进发出这句动情的话。 “是吗?”一阵娇羞飘过少女的脸庞,她心里甜丝丝的。 “你怎么知道我坐的这班船?我离开上海时并没有向谁拍过电报呀!”杨度对于他的这个东瀛女学生此时的出现,既满心喜悦又深感意外。 “是这样的。”千惠子将银狐披肩稍稍移动了一下,说,“半个月前,弘文学院一个留学生从中国返回东京,告诉了重子先生,说你就在近日会回来。重子先生和叔姬女士专程来横滨接你,接了三天没接到,他们回东京去了。我每天都来此等候,终于把你盼来了。” 杨度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你怎么有时间,不上课了?” “学校放假了,我反正没事。” 杨度笑着对千惠子说:“我给你带了一件小礼物,我想你一定喜欢。” “真的吗?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刚才情意绵绵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欢喜雀跃的小女孩。 杨度打开皮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绢小包来。千惠子从他手里抢过,急忙打开,白绢里包的是一个粉红色缎子做的心形小荷包,小荷包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香袋!”千惠子惊喜地叫道。 “来,我给你戴上。” 杨度打开香袋上长长的红丝带,将它挂在千惠子凝脂般的脖颈上。 “真香!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千惠子把香袋送到鼻子边,轻轻地嗅着。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离骚》吗?那里有这样几句。”杨度望着有一双明亮杏眼的千惠子,念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这里面装的是兰蕙、留夷、揭车、杜蘅与芳芷。” “哦,难怪这么香!”千惠子深深地发出一声感叹,似乎领悟到,这个小小的香袋里不仅装了香草,而且还装下了中国人对美好品德的执著向往,就如同那个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一样,对自己的崇高追求,虽九死而不悔! 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驶过来,千惠子招呼了一声,两人上了马车。马蹄踏着石板,一路上发出“嘚嘚嘚”清脆的响声。千惠子挨着杨度坐在车箱软座上,香袋里的清香一阵阵散出,皙子终于又坐在自己的身边了。她的心,就如同这颗心形香袋,充溢着芬芳温馨。 三个月前的一天,她突然听说杨度要回国了,她像掉了魂似的,连夜赶到东京爷爷家。爷爷告诉她,皙子君回国办铁路案,事情办完了,就会马上返回东京。过会儿,杨度从外面回来,也这样对她说。姑娘见房间里一切如故,没有丝毫长期离开的迹象,这才相信了。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有点担心,生怕杨度这次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二十岁的姑娘的心是多么复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