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七章 借尸还魂一 各路英豪聚会普迹市共图大业  早在三个月前,刘揆一应黄兴之请,由东京匆匆赶回湖南。在东京时,他们为建立一个革命团体的事反复商讨过。刘揆一到了长沙后,便全副心思投入到组建这个团体的活动中。经过半个月的准备,各方面就绪了。这个团体取名华兴会,对外叫华兴公司,以办矿业为公司业务,在长沙城南门外租一间屋,正式挂牌营业。入会者叫做入股,发给股票,股票即会员证。联络的暗号为:同心扑满,当面算清。这两句话,听起来像是生意场中的行话,其实隐喻“扑灭满清”之意。  黄兴当时公开的身份是明德学堂的体育教习。明德学堂的监督胡元倓也曾是留日生,明知黄兴在从事革命活动,他也不加干涉。为了更好地掩护自己,黄兴在回国途中,于上海参加了圣彼得堂的宗教仪式,并由该堂中国籍会长吴国光出具介绍信。一到长沙,他便转入长沙圣公会,与会长黄吉亭牧师成了朋友。  华兴会成立之初,会员近百人,黄兴被推举为会长,刘揆一为副会长,会员中有几个很活跃的人物。一个是章士钊,长沙人,20岁。一个是宋教仁,桃源人,22岁。这二人都是激进的排满派。还有一个胡瑛,只有16岁。胡瑛是湖北人,少时随父母来湖南。不久,父亲和兄长都去世,他便依父亲的一个故友长大。他那时在明德学堂读书,受黄兴的影响倾向革命。胡瑛人虽小,却聪明胆大,黄兴喜欢他,让他参加了华兴会。另有一个河北人张继,22岁。他也是留日生出身,与章士钊是好朋友,此时在明德学堂任历史教习。  华兴会的宗旨为“驱逐鞑虏,复兴中华”。黄兴和刘揆一认为不能仿效法国大革命发难于巴黎、英国大革命发难于伦敦的办法,因为英法为市民革命,而非国民革命,中国只宜采取雄踞一省、以一省带动数省、从而取得全国革命成功的办法。他们分析了湖南的情况,认为湖南具备首义之省的条件:一是湖南学界士绅界思想日见发达,二是湖南市民思想日见开通,三是湖南眼下荒情严重,易于号召。此外,湖南还具备一个较外省更为有利的条件,那便是湖南会党众多,其中势力最大的是哥老会。  湖南哥老会各派系纷纷占山结会,开堂放票。他们不仅互通声息,而且还和四川、湖北、江西、安徽、江苏等省的哥老会有密切的联系。黄兴、刘揆一根据各方面的调查,估计湖南各种山堂会党的徒众约有12万人,若把四川以及长江中下游各省的人加起来,则有6、70万。这些会党的头目不少已和朝廷结下了大仇,愿意加入排满的行列。会党徒众多有武功,能开枪放炮,且不怕死,敢于铤而走险。若把他们组织起来,会很快成为一支推翻朝廷的强有力的军队。黄兴一向留心会党,知道长江流域各省的哥老会有一个众头领所共同钦服的首领,此人名叫马福益。  还在东京的时候,黄兴对刘揆一说起马福益的事,刘便将自己与马的那段往事告诉了黄兴。黄兴希望刘揆一利用这段关系。回国后,他们四处打听马福益的踪迹,却无法找到。一个多月后,刘道一从东京回来,将杨度所说的寻找方法告诉黄兴和哥哥。黄兴笑道:“国内四方豪杰都不知道,国外的一介书生反而有他的联络暗号,真是有趣得很!”  按照杨度所提供的三马信号,刘道一在雷打石窑场里与马福益的部下马树德取得了联系,并通过马树德见到了马福益。在民族大义的激励下,马福益同意与黄兴见面。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马福益与黄兴在湘潭茶园铺的废煤洞里见了面。当马福益得知陪同黄兴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便是自己寻找了多年未曾谋面的救命恩人刘揆一时,激动万分,他向刘揆一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以谢大恩,然后慷慨从命,义无反顾地与黄、刘歃血盟誓,共图大业。  鉴于马福益的哥老会内部复杂,良莠不齐,黄兴不让马部集体加入华兴会,而是在华兴会外建立一个名叫同仇会的外围组织,任命刘揆一为同仇会中将、马福益为少将,自任大将,并定于慈禧太后寿辰日——十月十日夜里在省城长沙起义。  正当黄兴、刘揆一等人为起义的钱款发愁的时候,杨度从东京汇来了两万银元。真好比雪中送炭,华兴会的同志们莫不为杨度的慷慨支持大为感动。他们也不去深究一个留日的穷学生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一笔巨款,发了一封感谢电后便把银元分派大用场。  首先要买枪支。他们计划买500支长枪,100支短枪,十万发子弹。当然,两万银元远远不够。于是拨出一万到汉阳兵工厂打通关节,先买五十支长枪,十支短枪,五千发子弹,再买一匹大白马,由道一派人悄悄送给马福益,叫他先行训练骨干。剩下一万元留作活动经费。黄兴派宋教仁和胡瑛去武昌建立华兴会支会,派章士钊去上海游说湘籍官商捐款,务必在八月底之前筹齐购买枪支弹药的银钱。又派陈天华去江西、安徽发展华兴会会员,派张继长住北京做暗探。  马福益接到华兴会的馈赠后,加紧训练。同时,他也派人分几路联络长江中下游的哥老会龙头们,将长沙起义的计划告诉他们,要他们做好准备,到时响应首义。  这段时间里,章士钊在上海多方努力,筹集了十二万银元军款。黄兴卖去了分在他名下的二十亩水田和五间瓦屋,得到五千银元。在黄兴的感召下,刘揆一和华兴会其他会员们都积极捐款,或变卖家产,或四处借贷,共得二万五千银元。黄兴将这十五万银元全部用来购买枪支弹药。  人员的联络组织和武器装备都大致有了眉目,黄兴和马福益商量,为激励士气,将举行一个隆重的授衔仪式,地点定在浏阳县普迹市。时间就选择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  十三日,黄兴、刘揆一得到一个意外的喜讯,杨度已回国,并于前几天来到长沙,寓居在北正街恒升杂货铺。  杨度为何突然回国呢?  就在黄、马于湘中密谋起义的时候,身居日本的留学生却在为粤汉铁路一事而大起骚动。  早在七年前,清政府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与比利时银行签订了芦汉铁路借款合同。第二年,清政府驻美公使伍廷芳与美国美华合兴公司签订了《粤汉铁路借款合同》。这个合同共有二十六款,基本上仿照芦汉铁路的合同。主要内容有:借款总额为四千万美元,年息五厘,九折实付,偿还期五十年,以铁路财产担保,工程由美华合兴公司包筑,限五年完成,路成后每年给股分纯利五分之一。本利未还清之前,铁路由美华合兴公司代理。同时还规定,凡粤汉铁路及其支路经过的地区,不准筑造平行的铁路。清政府在合同中限定美华合兴公司不得将此合同转与他国及他国之人。  这个合同四年前在华盛顿正式签订,合同得利的明显是美方。尤其是不得在粤汉铁路所经过的湖北、湖南、广东三省建平行铁路这一条,是对主权国侮辱性的规定,政治腐败、财经窘迫的清朝廷也同意了。后来,美华合兴公司的股票被比利时银团收买,比利时银团变成了芦汉和粤汉两条铁路的老板,而比利时银团代表的是俄国和法国的利益。这样,俄、法两国便取得贯通中国南北大动脉的控制权,对中国的政治、经济都极为不利。特别是美华合兴公司将修筑权转让给比利时银团这一举动,明目张胆地违背了合同,软弱无能的清朝廷也不过问。  朝廷又一次丧权辱国的行为激起了留日学生的公愤,特别是鄂、湘、粤三省的留学生更有切肤之痛。除极少数人外,都主张立即废掉与美华合兴公司签订的合同,粤汉铁路由自己来修筑。  湘、鄂、粤三省留学生几乎占了全国留学生的三分之一,在留学生界里很有势力。留学生总会干事长杨度本人更是积极地主张废约自办。他以高昂的热情,组织了各式各样的论辩会。无论大会小会,他都要演说,慷慨激烈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赢得了留学生们空前的信任。留美学生的观点与留日学生一样。他们人少,便将此事委托给留日学生总会办理。杨度于是代表日本、美国两国留学生分别致电外务部尚书瞿鸿机、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湖南巡抚陆元鼎,指出外国人修建铁路对中国的危害性,毫不留情地揭露伍廷芳、盛宣怀接受美华合兴公司巨款贿赂的丑事,并说明废合同与废条约异,因为合同是与公司订的,条约是与政府订的,此事与邦交无关。希望瞿、张等人利用自己的职权和影响,为民族伸正气,为国家谋利益,自筑粤汉铁路。  在留学生们群情鼎沸之时,杨度独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安下心来认真研究对此事的处理。他广泛搜集资料,运用自己来日本后所学到的法律知识,通过详尽的解剖,写成了一篇长达五万多字的《粤汉铁路议》。  这篇文章分为两大部分,一为废合同议。从合同规定美公司所有之权利、义务及义务能否履行、权利应如何处分四个方面议论废合同的问题。二为立公司议。提出中国自立铁路公司,又建议铁路宜商办,不宜官办,由股东公推总理,而不由政府简放督办,宜兼用社债,而不宜专用国债等等。文章统筹全局,高屋建瓴,详密周到,巨细兼备,既有严谨的法律裁决,又有行之有效的具体措施。当它在《新民丛报》上刊出后,立即引起了海内外知识分子和政界的高度重视,尤其是日本留学生界更是对杨度渊博的法律知识和精当的分析能力甚为服膺。  星期天,刚来东京不久的杨庄和代懿、杨钧一起来到田中寓所。杨庄笑着说她已细细地将全文读过两遍,从中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学问,称赞哥哥是个好法官。杨钧则说,东京留学生界都说哥哥能处理好这么复杂棘手的粤汉铁路案,今后办理国事,再没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了。说得杨度心里高兴,他也自认已具备了主宰天下之才。  就在这时,慈禧太后借光绪帝的名义下达了大赦令。大赦令表面上是为了表示对慈禧七十大寿的庆贺,骨子里是想借此缓和国内十分紧张的政治矛盾。  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一事,使全国人民对清廷的腐朽进一步认清了,与此同时,也对两年前因变法图强而惨遭屠杀和迫害的爱国志士愈加怀念起来。慈禧自己也受了很大的震动,知道若再不应变,则国将不国。为此,在第二年回銮途中,便下达一连串变法的诏令。尽管有张之洞、袁世凯、刘坤一几个明智疆臣诚心拥护,但慈禧这种其实是自我检讨的行为并不能挽回人心。朝廷上下对戊戌变法的志士们普遍予以伺情。迫于这种政治压力,慈禧不得已大赦天下:凡因变法之案而流放的可以回原籍,坐牢的释放回家,受牵连的免予处分,出逃海外的回国后不再追究。即使如此,也有三人不在赦免之列,那就是变法的首脑人物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多次在国内组织暴动的兴中会首领孙中山。  大赦令传到东京后,杨庄姐弟为哥哥的获赦而欢欣鼓舞,全家连小澎儿在内五个人在东京神田酒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酒会。  “终于不是一个有国难投、有家难归的人了!”面对这一突然来到的喜讯,杨度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海外议论得热热闹闹的粤汉铁路自办一事,虽历时几个月,却并没有得到国内官方的满意答复。留学生总会早就想派一个得力的人回去游说当局,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好了,杨度自由了,此事非他莫属。就这样,杨度回到阔别一年的祖国。  他在上海登岸后,立即改坐江轮沿长江上溯。到达武昌的第二天就去拜见张之洞。谁知张之洞身体不适,去武当山养病去了,什么人都不见,公事私事都要等到九月份回衙门后再说。杨度吃了一个闭门羹,于是离武昌回湖南。第一站先停长沙。  北正街的恒升杂货铺是他夫人黄氏的一个叔伯兄弟开的,楼上客房宽敞,杨度便下榻这里。第二天便去巡抚衙门拜会署理抚台陆元鼎。这个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政客是个圆滑透顶的人,对于废合同自办铁路这样一桩大事,他知道不是一个代理巡抚所能做得主的。他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杨度,至于杨度说得唇焦舌燥的那一番正题话,他几乎一句都没有往心里记,弄得肩负重任的干事长哭笑不得。  去年的八日榜眼公到巡抚衙门去了这么一趟,他回到长沙的消息便在全城不胫而走了。  黄兴、刘揆一得到消息的当天便去恒升杂货铺拜访,三个好友今日在家乡重聚,真有说不出的兴奋。杨度将为粤汉铁路一事回国的详情告诉黄兴、刘揆一。黄、刘也将拟在十月初十于长沙起义的机密告诉了杨度。  谈起废合同的事,黄、刘对杨度说,张之洞决不敢得罪洋人,废掉合同。因为他要仰慈禧的鼻息,而那个老妖婆自从拳乱后,是宁愿眼看洋人把中国蚕食瓜分尽,也不愿碰他们一根毫毛的,朝廷不是说过“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吗?所以不必去见张之洞。退一万步说,即使张之洞同意废掉合同,以目前一盘散沙似的中国,能办成这样的大事吗?中国的出路只有革命,把满人推翻了,改朝换代了,合同自然而然地废了,铁路的修筑权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中国人自己的手里。因此,他们竭力劝说杨度丢掉对满人朝廷的幻想,与他们一道起义暴动。  杨度正要借粤汉铁路一案来充分施展自己的治国才华,他当然不能赞同黄、刘的看法。他有他的道理。满人一旦被推翻,则直接影响洋人在中国的既得利益,那么洋人就会全力支持满人,革命不见得会成功。另一方面,汉人在与满人争天下的时候,国家会更乱,洋人则正好乘机肆无忌惮地瓜分中国。满汉战争如果旷日持久的话,中国就会被洋人彻底瓜分,中国也就灭亡了。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很多。中国只有走日本的道路,唤醒国民,召开国会,制定宪法,组织责任内阁,让国家避免流血混乱,平稳地走上富强的道路。粤汉铁路一案,正可以作为一个试金石。如果此事可以办得成,证明国事尚可为。  双方各执一端,谁都不能说服谁。最后,黄兴说:“你不参与起义,我们不勉强,但明天去浏阳授衔,你一定要去。”  杨度本有些扰豫。对他来说,正事尚无眉目,不能分心于自己不主张的分外事,但想到此去可以会会马福益,也是件很愉快的事。倘若没有他赠的那把古倭刀,哪有这笔巨款!应该亲口说给他听听,让他也乐一乐。  浏阳普迹市在浏阳河边,往东北走到浏阳县城与往西北走到长沙省城差不多远,都有一百三四十里,它位于浏阳、长沙、湘潭、醴陵四县交界之地。四县农民都来这里赶集会墟,使得普迹市成为一个很热闹的集镇。每年八月初十开始到二十日结束的普迹市牛马交易会,沿袭了两三百年之久,是闻名湘东的大集会。每年八月中旬,四县农民赶着自家的牛和马,从几十里路外来到普迹市买卖交换,牛贩子马贩子忙忙碌碌地在牛屎马粪中穿梭往来,四处撮合。各行商贩也趁此良机来这里做生意。时处中秋佳节,不买卖牛马的人也前来购置节日食品。于是普迹市这十天里便牛欢马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气腾腾,成为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八月十五日是中秋节,又是牛马集市的中期。这一天,从四县八方前来普迹市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黄兴和马福益选择这一天大会各路英豪,有意将哥老会众头目的聚会淹没在喧闹的交易中,不为衙门捕快注意。  十四日黄昏,黄兴、刘揆一、杨度三人乘着小木船顺浏阳河来到普迹市码头,他们都打扮成一副商贩子的模样。马树德将他们带到离市镇中心二三里外的夏氏祠堂。夏氏是普迹市一带的大族,三四代以前也曾有人阔过,故祠堂造得很大,中间供祖宗牌位的正厅可以摆上二十桌酒席。东西共有二十四间客房,夏氏现在衰落下去了,祠堂里冷冷清清的。马福益三天前以湘潭来的大牛贩子身份,出二十块银元租用五天祠堂,寒伧的夏氏族长喜滋滋地答应了。  听说黄兴等人到了,马福益和大空一道出门迎接。一眼看见杨度居然也来了,二人惊讶不已。杨度看见马福益和已着俗装的大空,也很激动。大家都进了东边的第一间客房,小喽啰送来香茶果品。马福益告诉黄兴,所邀的各处会党龙头都基本到齐,全部住在祠堂里。黄兴不顾旅途劳累,立即要去见见他们。马福益便叫马树德陪着黄兴、刘揆一与各龙头相见,自己和大空则陪杨度在房间叙话。大家互道了别情。杨度将腰刀的传奇故事讲给他们听,马福益和大空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真有这样的奇巧之事。滕原的五万银元的赠款,杨度有意说成两万。如此无私地支持起义,又使两位江湖好汉十分敬佩。马福益说:“起义若是成功了,你是首功之臣,我和黄先生一定要封你一个侯爵。”  杨度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一早,天尚蒙蒙亮,夏氏祠堂里便忙碌开了。垒砖筑灶、运碗抬酒,宰牛杀猪,炸鱼蒸肉,一股股浓厚的酒香肉香直传到普迹市街上。中秋节赶集的乡民,远远近近做买卖的商贾,都在传说湘潭的马大老板好大的气魄,在这里摆开了二十桌酒,宴请四方嘉宾。  马福益派了三十名精明的小喽啰在祠堂外游弋,凡对不上哥老会黑话的人都被拦阻在外。  正午时分,祠堂门口的大禾坪里,万字号的鞭炮一挂接一挂地放了起来。浏阳是个盛产鞭炮的地方,时正秋高气爽,这鞭炮声格外地尖一脆响亮,将屋顶墙角边的麻雀惊得四处乱飞,炸得粉碎的红绿花纸混合着淡淡青烟飘到半空,散落在田边地角。赶集的人都伫立观看。夏氏族长感叹:老祖宗修建的祠堂,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这样风光过了!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湘中八方豪杰三十六路英雄,一个个拱手抱拳红光满面地依次入席。加上副龙头、副总堂、副会 长以及随身喽啰等,整整齐齐坐满了十九桌,首席上坐的则是黄兴、刘揆一、马福益、杨度、大空等人。  一个个特大海碗端了上来,虽是鱼肉鸡鸭等日常菜,却道道美味可口;一碗碗酒斟满了,虽是农家自酿的土酒,却也醇和适口。这些好汉们,人人都是豪爽无度的海量,不须吩咐,也全不拘礼数,酒菜一上来,便痛饮大嚼起来。  马福益用拳头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大声说:“弟兄们,安静下来,授衔仪式开始!”  担负司仪的马树德走了进来。他头上包着一条黄布带,脑后插一支色彩鲜丽高高翘起的野锥毛,一张大嘴巴用鸡血涂抹得红红的,身上套一件脏兮兮的杏黄布长袍,脚上穿一双舞台上常见的厚底官靴。杨度见马树德这一身打扮,真有点滑稽可笑,转过脸望一眼席上的众头目们,他们却没有丝毫异样表情。  马树德面对大门,高声叫道:“放炮!”  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头目将命令传到禾坪:“放炮!”  这时,禾坪上的三十六杆打猎用的土炮鸟铳对天鸣射起来。有的发出浑沉的轰鸣声,有的只轻轻地响了一下,也有的射手事先根本无准备,临时左搬右弄也放不响。炮声稀稀落落,很不如法。管事的小头目急中生智,赶快命人找来几个铜脸盆。“嘡嘡”的铜盆声虽不及炮声的威武庄重,到底把气氛给弄热闹了。  待炮声和铜盆声一停,马树德又高呼:“拜大袍哥!”  一个小缕啰高举一面约五尺高、二尺宽的布画,神色庄严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祠堂正前方夏氏祖宗牌位处才停下。再转过身,布画将这个小缕啰给挡住了。杨度看时,那布上画的是一个面白唇红身穿龙袍的少年,正是传说中的朱三太子的像。  接着便有几个小家伙提举十几个祭祖用的三座、五座烛台,后面是一箩大红蜡烛。烛台环绕着布画插在地上。蜡烛点着了,一根根地插在烛台上。烛光摇曳,烟焰缭绕。这道工序完成之后,不仅那幅粗劣的布画顿时变得神圣起来,就连整个祠堂的气氛也立即变得肃穆了,一切杂音都自觉停止。  一个小家伙走到马福益身边,在他的包头布上播三根又长又宽的野难毛,又递上一支桃木剑。马福益离席走到画像前,右手举起桃木剑,左手掌五指合并抬到胸前,对着画像凝神片刻后,从嘴里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词句来,然后边走边念边跳跃舞剑,绕着蜡烛走了七八圈。  当马福益重新来到大袍哥画像前伫立不动时,马树德高喊:“拜大袍哥!”  马福益双膝跪下。黄兴、刘揆一、大空也离席跪下。杨度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哥老会众,也不情愿跪在这个不明不白的小儿画像面前。回过头一看,大厅里三十六路英豪齐斩斩地跪了下来,有几个人还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杨度觉得浑身不自在。入乡随俗,无可奈何,他也只得离席跪着。全体龙头、总堂们都随着马福益向布画磕了三个头后又重新坐好。  “请黄兴先生授衔!”马树德又撕开喉咙叫喊。  黄兴走到画像前。他今天换上了一套从日本带回的黑呢制服,又着意将胡须做了一番修理,微胖的四方脸庄重严肃,不大的双眼射出坚毅的目光,全身上下充满着奋进昂扬的堂堂正气,与头插野雉毛的马福益相比,完全是另一种形象。  “弟兄们!”衰微的夏氏祠堂里响起黄兴洪亮宽厚的男中音:“今天,我们华兴会和哥老会结成联盟,举行武装暴动,推翻满虏朝廷,光复我们汉人自己的河山。为了使起义计划得以顺利实现,几个月来我们与马大龙头一起商议,要把湘中哥老会各个山头、各个会堂团结起来,采取一致行动,并借用日本的建军制度,把弟兄们训练好。今天,我以同仇会会长的名义授予马福益大龙头少将军衔,过一会儿,由马少将分授各路英豪军衔,并布置具体训练计划和联络方法。”  刘揆一从随身带来的木箱里取出一套军装和一把三尺长的佩剑。这套军装完全仿照日本陆军军服,在长沙秘密请人裁制。它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在下,衣在上。衣裤均以黄呢为面料,做工很精细。衣服的肩膀上还有两块黄底红杠镶一颗银白色菊花星的肩章。一顶大盖镶红边的黄呢军帽放在衣服上。  刘揆一捧着它来到黄兴身边。这时马福益也已站起。黄兴从刘揆一手中接过军装,郑重其事地双手捧起,直捧到与肩齐平。  马福益很激动,脸涨得红通通的。这个放牛烧石灰出身的草泽英雄,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庄严的场合。他双手死劲地往衣服上擦着,生怕手不干净,亵渎了这身黄澄澄光闪闪的少将军服,好半天,才从黄兴手里接过。  “大哥,穿上吧,穿上给我们看看!”  “大龙头,抖一抖吧!”  “大龙头,这是正宗东洋货,穿起来给我们开开眼界!”  底下的龙头总堂们起劲地吃喝,马福益捧着衣服,不知怎么办。“穿上吧,让弟兄们看看!”黄兴很能理解这些江湖汉子们的心理:他们尽管天不怕地不怕,但心底深处仍有浓厚的自卑感。黄兴边说边亲自动手替马福益脱下头上的青布带,把大盖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马树德忙过来,帮大龙头把衣裤匆匆套在身上。  五大三粗的马大龙头穿上这身考究精美的日本式少将军服,显得分外的光彩威武。酒席上的山大王们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军装,个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们的大龙头瞬息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既惊异又羡慕。  “这才是真正的大官!”他们从心里发出感叹。  黄兴又把佩剑亲手给马福益挂在腰间,同仇会的少将益发变得威风凛凛。  “为我们的大龙头荣封少将干杯!”不知哪个堂的总堂大爷高叫了一声,望着满桌酒菜早已垂涎欲滴的汉子们迫不及待地响应。  “干杯!”  “干杯!”  “干杯!”  马福益开始讲话。他的部下们不停地举起大碗,干了一碗又一碗,对于新任少将的军事部署似乎并不热心。马福益虽有点不痛快,但他不想扫弟兄们的兴头,于是干脆招呼黄兴等人坐到席上来,一起喝几碗酒再说。  长期与读书人为伍,善于在书斋客厅里纵论天下兴亡的杨度,身处这种氛围觉得很不自在。他向四周扫了一眼,二十张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喝酒的人大都穿戴得不伦不类,脏话粗话夹杂着会党中的黑话,听得令人倒胃口,酒气烟气混合着汗臭味,熏得他直想呕吐。杨度实在不愿意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想寻一个清新安静的地方喘口气。看看黄兴、刘揆一与前后左右谈笑风生水乳交融,杨度不便邀他们,与大空耳语两句后,一个人悄悄离席出了祠堂。  从满屋混浊的祠堂里出来,草木禾苗间的清爽空气带给他透体舒适。他沿着田埂走着,一边是微微低垂的谷穗,一边是清亮流淌的渠水,信步走了几十步,发觉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  浏阳的风光原来这样的好!杨度放眼欣赏着。猛地,他想起一件事来,急忙转身回祠堂。 二 杨度独自来到牛石岭祭奠谭嗣同  刚回头走几步,迎面走来了马福益的马伕,手里正牵着黄兴送的那匹大白马。  “杨先生,你怎么不进去喝酒?”马伕知道杨度是刚从东洋回来的大人物,忙主动打招呼。  “老兄弟,我请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杨度这句客气的称呼,使马伕受宠若惊。  “浏阳的谭嗣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马伕笑了起来。他觉得杨度有点小看了他,于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杨先生是说谭三公子吧,我哪能不知道!我虽是醴陵人,其实和他老人家是近邻。他老人家是浏阳南乡牛石岭人,我家在醴陵北乡鲤鱼冲,与他老人家的府第相隔不到十里。他老人家在北京被害后遗体运回老家,就葬在牛石岭,我还去坟上磕过头哩!”  谭嗣同遇难时只有三十三岁,即使活到现在也还不到四十岁,而这个马伕至少有五十岁了,却口口声声称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人为老人家。仅仅凭这称呼,就可知谭嗣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老兄弟,南乡牛石岭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三四十里,如果走小路还要近些。杨先生,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谭嗣同的墓好找吗?”  “好找,好找!到了牛石岭,哪个放牛的小孩子都知道谭三公子的墓在哪里。你哪天去,我陪你!”马伕很热情。  “我现在就去。”杨度抬头看看太阳,估计现在还只两点多钟,一来一去七八十里路,要走十个小时。“老兄弟,麻烦你告诉大龙头一声,我大概要半夜之后才回来。”  “你走路去?”马伕很惊讶,心想:别看这人文文雅雅的,真还能吃得苦。他扬了扬手中的缰绳,问,“杨先生,你会骑马吗?”  “会。”早在归德镇时,杨度就跟着伯父学得了一身娴熟的骑术,虽然有十年没骑了,他相信仍不会生疏。  听说杨度能骑马,马伕更对他增加一分尊敬,随手将缰绳递了过来,说:“杨先生,你就骑大龙头这匹马去吧,这匹马还驯服。刚喂的料,今天不会再吃东西了。骑它去,还可以回来赶夜饭。”  杨度接过缰绳问:“怎么走?”  “就沿着这条石板路走,看见一座像刀劈开一样的山岭,那就是牛石岭。”马伕指了指前方。  杨度谢过马伕,纵身跨上了大白马。大白马果然性子驯服,驮着陌生的客人,不紧不慢地踏着古老的青石板向前走去。  好久没有骑马了,坐在这匹高大劲健的白龙马上,望着恬静萧疏的旷野,杨度胸中顿生一股豪情,两腿将马肚子一夹,左手在马屁股上猛地一拍,那马立刻扬起四蹄奔腾起来,青石板上发出急促清脆的马蹄声。耳畔风声呼呼,眼前田舍飞逝,自离开归德镇以来,杨度似乎很少有这样惬意过了。  前面远远地现出一座石峰来。那峰壁立千仞,真像是神仙用斧劈开似的,褐色的岩石缝里间或长出几株倔强的小松树,给拔地而起的山岩增添了几分生气。石壁下有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时至秋天,山水枯竭,河中只有一条窄窄的流水。水边银白色的细沙,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几只细脚长颈的鹭鸶在沙岸上悠闲自在地徘徊着。杨度看在眼里,赞在心头:真是一块富有诗情画意的好地方,地灵人杰,怪不得这里出了谭嗣同!  杨度正要下马问路,忽听得马后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听说三嫂子来祭丈夫,哭得晕倒过去了。”  “可怜啦,整整六年了!戊戌年三公子被害时,正是中秋节 前两天。”  “你年年中秋节都来祭吗?”  “三公子下葬以来过了五个中秋节了,我每年都带四色月饼来祭奠他老人家。”  杨度扭过头去,看见两个三十余岁书生打扮的人在边走边说话,手里都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着一些钱纸线香和月饼。他知道他们也是去谭嗣同墓的,便有意将缰绳牵紧,让马走慢点。一会儿,两个书生走到前面去了,杨度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两三里路后,书生向右转弯了。这是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不便骑马,他下马牵着走。  沿着小路走不多久,眼前兀地现出一个又高又大的土堆子。土堆子正前方约有一二十个人在那里静悄悄地忙碌着,或烧纸点香,或装碟摆碗,或跪拜磕头,或肃立默哀。那两个书生也在土堆子前停下了脚步,杨度知道,这个土堆子一定是谭嗣同的墓冢了。他将马系在一棵较大一点的松树干上,怀着一股崇敬的心情,缓慢地走向墓冢。  墓冢前有一块打制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九个隶书大字:谭公讳嗣同先生之墓。墓碑旁边另有一块石碑。这座石碑有一人多高,是一块乳白色大理石制成,平面光滑,四周有精致的雕花,石碑上刻着两行楷书:亘古不灭,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左下方有一行小字:浏阳居士宋渐元敬立。  杨度默立在谭嗣同的墓前,脑海里浮想联翩。他想起与谭嗣同在长沙时务学堂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观其神采,听其谈吐,短暂的相晤,他就认定了这位名闻海内的谭公子是个非比等闲的义烈汉子,尤其是那一番铿锵有力的誓言,六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似乎一时一刻都没忘记。京城的再次聚会,谭嗣同带来了徐仁铸的非常家书。在徐致靖家的一席话,既壮又悲,莫非已看到了罩在前途上的阴影?为新政的推行,谭嗣同密谋策划,奔走呼号,面对着十倍百倍的旧势力,毫不畏惧,寸步不让,终于以生命谱出一段感天动地的乐章。  想到这里,杨度虔诚地向墓冢三鞠躬。身旁那两个书生正在将带来的纸钱一片片地撕着焚烧,嘴里轻轻地念着:“三公子,你老人家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英勇就义,含冤而死,想必天道有公,现在已是一方神灵了。你老人家精神不朽,英灵不散,请收下晚辈送来的一点心意。你老人家暝目安息吧,戊戌年的事业总会有人继承的!”  “戊戌年的事业总会有人继承的。”两个书生无意间的这句话,给站在一旁的杨度以深深的震撼。是的,自己,还有梁启超、蔡锷、范源濂,不都是在继承戊戌年的未竟之业吗?黄兴、刘揆一、马福益等人要起义造反推翻满人的朝廷,建立汉人的政权,其目的也是为了国富民强,究其实,他们也是戊戌年事业的继承人。十八省有志之士,留学海外的热血之徒,可以说都是戊戌年事业的继承者。  报国献身的豪情再次在杨度心中奔涌起来。他要给英魂烧三炷香,以表达一个老朋友一个后死者的敬意。但来时匆匆,什么也没带上,他向周围环顾一遭,见附近有一间小茅屋,一个人从屋里出来,手一里拿着香烛。那里一定有祭品卖!杨度赶快来到茅屋边,屋子里有一张旧桌子上果然摆着一些钱纸线香蜡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木然坐在一旁。  “老人家,我买一束线香四支蜡烛。”杨度一边从衣袋里掏钱,一边对老头说。  “少爷,听你口音,不像是浏阳人。”老头眯起眼睛看着杨度。  “我不是浏阳人,我是湘潭人。”  “你是三公子的什么人,这么远来给他祭墓?”老头说话之间 拿出一束线香来。  “我是他的好朋友,戊戌年我和他一起在北京共过事。”杨度接过老头递来的线香。  “哦,戊戌年你也在北京?”老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将杨度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少爷贵姓大名?”  “我叫杨度,字皙子。”  “哦,你就是皙子先生!三公子生前常常提起你。”老头十分热情起来,忙站起让座,一边拍打着脑门说,“自三公子就义以来,我脑子全麻木了,杨少爷来过几次浏阳会馆,我都没有认出你来,真正地没用了!”  “老人家,你先前也在北京住过?”杨度坐下来问。  “我就是浏阳会馆的老长班刘凤池呀!”老头干涩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哦,你就是刘二爹!”杨度双手握住老头的手,情绪颇为激动。  杨度去过几次浏阳会馆,但对守会馆的老长班却从来没有留过神,故对面相见也不认识。然而今天墓地重逢,他对这个木讷呆板的老人肃然起敬起来。  原来,谭嗣同那年被害后,断头的尸体躺在菜市口整整两天没有人过问。谭的父亲身为巡抚,又在北京做过多年京宫,亲友故旧多得很,但他们都怕受株连,不敢去。谭的同志又都远走高飞避难去了。可怜一代人杰就这样暴尸刑场。那时正是八月中旬,天气还热,眼看尸体就要腐烂了,一向崇敬谭嗣同为人的刘凤池心中又悲又愤。他挺身而出赶到刑场,拿出几两银子来送给看尸人,说:“我是浏阳会馆的看门人,谭嗣同生前做的事是对 是错,我不知道,我也未参与过,但他顶多只有杀头罪,没有烂尸罪。我为他收尸掩埋,朝廷问起,你们就说是我刘凤池干的。杀头坐班房,我刘二爹一身担当!”  看尸人为他的义气所感动,把尸体给了他,也没向上察报。刘凤池将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为谭嗣同买了一具上等棺木,又请人用棉线将谭嗣同的头缝到颈脖子上,然后再雇了一辆骡车,把灵枢运回浏阳,安葬在牛石岭。义仆刘凤池的事迹传遍全国,杨度早已听说,今天邂逅此处,他如何能不激动?  “刘二爹,你老这几天专到这儿来卖祭品?”  “三公子下葬后,我就在这里搭了间茅房子住着。我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哪里都是住,不如在这里陪陪三公子更好,三夫人见我拿定主意了,便一年四季供给我的吃用。这些祭品,也是三夫人自己买了放在这里,有人来祭奠了,就拿出来送,并不卖钱。”  “噢!”杨度轻轻地点点头,问,“来祭三公子的人多吗?”  刘二爹将了下白胡须,说:“开头两年没有人敢白天来祭,只是夜里来,偷偷对着坟堆哭几句。辛丑年,慈禧回到北京,下令变法后,风向变了,来祭墓的人就渐渐多了。三年里,几乎天天有人来,清明、中元、中秋前后来的人更多。坟堆本来很小,来的人都给它培土,慢慢地越堆越高大。三公子死得值,国人忘不了他!”  老头子跟睛里已充满了泪水,喘了一口气,又说下去:“尤其奇怪的是,每年八月十三下午天空都要变阴。明明上午还是好好的太阳,一到未末申初时候,看着看着阴云就上来了,把整个牛石岭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杨少爷,八月十三日未末申初,正是三公子遇害的时辰。老天有眼,记得忠良,每年这一时都在志哀呀!”  刘二爹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杨度的心里也很酸楚。  “刘二爹,三公子的墓应该修缮一下,墓顶要砌上石块,免得受雨水冲刷,不知三夫人有这个安排没有?”  “这两年,有好多前来祭奠的人都这样说过,有的还自愿捐银子,三夫人也动了心,是我劝三夫人暂时莫修。”老头子拿衣袖擦着眼泪。  “为什么现在不修呢?”杨度觉得奇怪。  “杨少爷,你想想,三公子是被谁害的?”刘二爹压低嗓音。“就是慈禧那个老妖婆呀,她今年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老妖婆一死,皇上一掌权,六君子就要平反昭雪。到那时,皇上就要下令湖南巡抚亲来牛石岭祭奠,我们就可以奉御旨隆重为三公子修造陵墓,不但顶上要砌石头,还要建庙起享堂,还要为三公子立石人石马。所以我劝三夫人暂且不动,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会到了!”  “老人家说得是!”杨度很佩服这个老长班的远见。  “到那时,还要把各地名人的挽诗挽联都裱糊起来,挂在庙堂里,让后人凭吊观摩。”  到底是住过京师的人,眼界就是比山沟里的人要宽阔些。杨度在心里称赞。  “杨少爷,我这里还保存着一副难得的挽联。”老头子说着站起,从一个黑旧的木箱子里取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纸来,打开说,“这是己亥年唐才常先生来祭奠时留下的。”  杨度看时,唐才常的挽联写道: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得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取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好,写得好!”杨度念了一遍后,赞道,“佛尘先生亦已作古,你老人家好好保存这件遗墨,今后功劳当不小。”  刘二爹叹道:“这位唐才常先生也是一个好男儿,只可惜冤枉死掉了!”  听了刚才重建陵墓那番话后,杨度对先前呆板木讷的浏阳会馆老长班改变了看法。他恭敬地问这位并不寻常的老人:“老人家,你为何说他冤枉死了呢?”  “杨少爷,唐才常先生的自立军,你知道是为何失败的吗?”  “不知道。”杨度摇摇头。  “是他们自己蹬被窝蹬出来的。”刘二爹气呼呼地说,“自立军的主要人物都是会党中的人,事情还没做成,他们内部就争权夺利,吃亏的那方就去报官。就这样,全部计划都暴露了。”  “哦!’杨度颇感意外。  “会党中的人都是些土匪,如何成得了大事,唐才常先生却相信他们,不是死得冤枉吗?”  杨度沉默着。正午夏氏祠堂里授衔的情景又浮上心头,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黄兴、刘揆一会不会重蹈唐才常的覆辙?  “杨公子!”杨度正乱想着,只见大空猛地闯了进来,神色有点慌张。  “出事了吗?”杨度赶紧站起。  “快走吧,黄先生、马大龙头都离开普迹市了。”  “为什么?”杨度甚是惊讶。  “走吧,今夜里我慢慢对你说。”  杨度托刘二爹代他给谭嗣同烧三住香,点四支蜡烛,然后告别出了茅屋。大空也骑了一匹马来了,于是二人翻身上马,离开了牛石岭。  一路上,大空告诉杨度,中午正在吃饭时,巡逻的小头目来报,附近出现了十来个化装成便衣的浏阳县衙门的捕快,看来官府已对今日的聚会留意了。黄兴和马福益一商量,当即做出决定,除留下十个封为佐级衔的龙头总堂外,其他人一律离开普迹市回去。留下的人由马福益带领转到另一个秘密地方,继续商量行动计划,黄兴、刘揆一也随他们一起去了,特为委托大空去牛石岭通知杨度。杨度又记起刘二爹刚才说的话,授衔会开了一半便转移,也不是好兆头,他决定明天不跟大空去找黄兴等人。  天黑时,他们借了一户农家住下。这一夜,大空、杨度二人说了大半夜的话。大空说江湖上的事,杨度说日本的事,都说得很尽兴。第二天,杨度乘船经长沙回湘潭,大空则去寻找黄兴、马福益,二人在浏阳河边互道珍重后分了手。 三 在圣公会牧师的帮助下,黄兴机智地逃出险境  秋风一阵比一阵凉爽,起义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临近了,黄兴和华兴会的同志们在四面八方紧张地联络筹备,又严密地监视着长沙各界的动向,疏通各方关节。他们的心在激荡着,血在奔涌着,一切都为了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平地出了大娄子。  已被封为同仇会少佐的马树德,这天因比枪法赢了同伴的十块银元,心里一高兴,夜里来到了醴陵县城一个相好已几年的婊子艳娥家。  “哎哟,马老板,这些日子到哪里发财去了,一向不见。”艳娥见马树德临门,心里很高兴,因为马树德大方。他在她的床上睡一夜,出的钱比别人多一倍还不止,有时高兴,除给钱外,还送艳娥一些她轻易见不到的小洋货,如玻璃把洋伞啦、洋袜子、洋口红啦,艳娥喜欢得不得了。  “出外混了几个月,好久不见,心里想你想得发痒。”马树德是条汉子,仗义轻财,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含糊,但他有个缺点:贪女色。看见漂亮的女子,他两腿就软了。家里虽有老婆,他仍常年在外寻花问柳。艳娥是醴陵县城里最好看的婊子,马树德衣袋里有几块银元,就心里痒痒地要送给她。这一向为了起义,他四处奔波,的确有好久不找她了。“艳娥,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马老板?”  “有哇,老白酒,牛肉干,猪血丸子,花生米,马老板你爱吃的一样都不少。”艳娥的水蛇腰一扭一扭地,从碗柜里端出几个碟子来,摆在桌子上。  “我说我为何走到哪里都念着你啰,原来你是这样逗我喜欢。”马树德重重地捏了一下艳娥那张白嫩的脸。  “痛死我啦,马老板!”艳娥撒娇似的喊叫,马树德就势把她楼到怀里。“莫喊痛,马老板今天送你一样好东西。”  马树德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玻璃手镯来。这是他前些天用一块银元在九江买来的。那两个玻璃手镯,一个里面有一朵红芍药,一个里面有一朵黄菊花,都鲜艳娇美,比真的还好看。醴陵县城里还没人戴过这样漂亮的手镯。艳娥接过来忙戴起,又自我欣赏了一番,越看越喜欢。  “马老板,你待我这样好,今夜我要好好招待你。”  艳娥给马树德斟上酒,递了过来,马树德一口喝尽。艳娥又夹起一块牛肉干,亲自送到马树德的嘴里。马树德嚼牛肉干的时候,她又忙着给他斟满酒。就这样,艳娥一连斟了五杯,马树德一连喝了五杯,喝得头晕晕血沸沸的,嘴巴已没有遮拦了:“艳娥,你今后不要再接别的客了,就嫁给我做姨太太吧,我就要做官了!”  “真的吗,马老板,你要做么子大官?”艳娥知他醉了说酒话,有意逗他。  “我今后要做副将提督。”马树德说着,又摇摇头,“不,武官低,文官高,我要做臬台,做藩台,说不定也可以做抚台大人。”  “你别做梦了,你凭么子做抚台大人!”艳娥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管石灰窑的工头真是异想天开,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不信吗?”艳娥的轻视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气得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力甩在桌子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正是马福益给马树德的委任状!艳娥认得几个字,见那上面写着:兹任命马树德为同仇会少佐。艳娥笑着说:“这少佐是个么子官,这张纸比得了皇上的圣旨吗?”  说话之间,马树德又喝了两杯酒,头晕得更厉害了,一句赌气的话将天机全部泄露出来:“你不信?起义成功了,马大龙头就是皇帝。他亲口对我说,凭少佐的委任状就可以换一个副将的官。”  “起义”、“皇帝”,这几个字把艳娥吓了一跳,原来马老板就是造反的乱党!艳娥是个卖身的女子,本不管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县衙门的莫班头要她注意漂客中有没有乱党。  莫班头是醴陵县衙门捕快的头子,也是艳娥的一个老主顾。上个月莫班头对她说,有一批乱党要在老佛爷七十万寿的时候造反作乱,中秋节浏阳普迹市有歹徒聚会,县里去抓时都跑了,要她留心,发现嫖客中有可疑人马上报告。若抓到乱党头子,可赏银元一千块。眼下马老板不就是乱党头子吗?抓到他就可以得一千块银元。有了这笔钱,艳娥就不必再做皮肉生意了,她将到另外一个地方自己去开一月店子,招一个能干的后生子进门入赘,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尽管马树德平素待她也还不错,是条好汉,有一千块银元的诱惑,艳娥也顾不得这多了。  当马树德和她鬼混一阵呼呼入睡后,艳娥从他身上搜出那张委任状,急匆匆地敲开了莫班头的门。莫班头大喜过望,立即拿出一百块银元先赏她,马上就要带人去抓。艳娥怕马树德的同党报复,请求第二天早上让马树德出门后再抓。莫班头同意了。艳娥带着那张委任状又回到家,马树德还未醒。她把它仍旧放到马的口袋里。  第二天,当马树德离开艳娥的家门不到二里路,就被预先埋伏着的莫班头等人抓住,当场从他身上搜出委任状。马树德还不知是婊子告的密,只得自认晦气。  莫班头将马树德带到醴陵县衙门大堂,县令当即审问。马树德熬不过酷刑拷打,只得招了。这醴陵县令无意之中破获了这样一起大案,真是又惊又喜,忙火速密报省城抚台衙门,邀功请赏。  署理湖南巡抚陆元鼎接到醴陵县的急报后,立即命令巡防营统领赵春廷派人逮捕黄兴、刘揆一等人。午后,当公文送到赵家时,赵春廷正与友人龙璋在闲谈。  龙璋字砚仙,是长沙城里的著名绅士。他二十三岁中举,历任江苏沭阳、如皋、上元、泰兴、江宁等县知县,积下了殷实的家业。致仕回湖南后,在长沙办实业和教育,与人一起创办了明德学堂、轮船公司。龙璋思想开明,同情革命党。赵春廷并不知道龙璋的政治倾向,公文来的时候,随手递给了他。龙璋一看,心里暗暗吃惊。他悄悄地叫仆人持他的名刺去六堆子黄兴家,叫黄兴赴西园龙宅,有要事相商。龙璋打发仆人走后,又有意和赵春廷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巡防营统领很着急,碍不过名绅士的面子,只好勉强奉陪。闲扯了半个小时后,赵春廷起身说:“砚老,在下公务在身,不能陪了,改日再到府上致歉。”  龙璋想想这么久了,黄兴应该离家了,便笑着告辞,打轿回西园。  这一天恰好是黄兴三十周岁的生日,上午亲戚朋友前来贺喜,家里摆了五桌酒。吃过午饭后,当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时,住在乡下的三个姐姐结伴进了城,专来给黄兴贺生。黄兴在家里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从小就受到姐姐们的疼爱,黄兴对姐姐们也很尊敬。好久没有见到她们了,现在三个姐姐同来贺生,黄兴又感激又欢喜,兴致勃勃地聊着家常。正在这时,龙家的仆人持着主人的名刺进来了。  “黄先生,我家老爷请你马上去西园,有要事相商。”  “好,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来。”黄兴边说边站起对姐姐们说,“我要给你们下寒菌面吃。”  大姐说:“你有事你去吧,面我们自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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