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爷:“我信。就凭卢魁先先生在合川瑞山书院门门考第一的本事,我信!” 对手真是有备而来,连我的老底子也摸清了,卢魁先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理清眼前的一团乱麻。 “我是胡伯雄,我不是湖北熊!”胡伯雄手把栅栏,怒向棹知事。 “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师爷敛了眼中精光,笑眯眯对胡伯雄,川音说得谐趣流利。“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地给你全配齐了!你自己去看看合川城头上的悬赏告示!” 此话一出,卢魁先倒抽一口冷气。一进县衙,不过堂,直接投进死牢。死牢外,预置公案。城头上悬挂木笼中的血肉模糊的一颗颗冤大头陡然浮现在卢魁先眼前,对手凶相毕露,再无半点遮掩。 天生得胡伯雄这名字与络腮胡子如此巧合,真像是在给狗官与刀笔师爷作帮凶。他们是有恃无恐啊! “为什么——如此陷害于我?”卢志林怒瞪栅栏外。 “等你们项上这几颗人头全装进木笼,悬上北门,再鼓起眼珠瞪我吧!退堂。” 铁窗外,更声起。本来坐靠在卢魁先身边的胡伯雄强撑着站起,骂道:“你这狗官,阎王爷那儿,我也要告你!” 知事刚走向死牢大门,转过头来:“本人棹洋渡,棹者,船也。棹洋渡,便是驾船远游重洋的意思。字迩逢。遐迩的迩,相逢的逢。古人名与字,讲究一意贯通——下官也是承袭古风。” 卢魁先默默摇头——这家伙居然也是个读过书的人! 胡伯雄:“废什么话!” 知事:“你不是要到阎王老儿那告我么?万一告准了,阎王差黑白无常来取我性命,我不自报家门,怕他们找起来费事!” “退堂!”棹知事索性学那戏台子上的七品县官,迈起方步。走着走着,他看到了什么,突然站下。卢魁先一直冷眼观察,此时看出异样,他心头一动,看清了,令棹知事突然站下的,是死牢门口悬着一张皇帝袁世凯画像。此时卢志林与胡伯雄默默地怒不可遏,一句话说不出来,甬道中静极,卢魁先凝神听着,只听得棹知事向吴师爷低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悬袁大头的像?” 接下来,见师爷让棹知事先走,自己留下,偷偷瞟一眼栅栏里。 卢魁先赶紧移开视线,故作不见。耳朵却依旧关注着吴师爷那一方。只听见一阵声,定是吴师爷小心翼翼地在做着什么。待师爷走开后,卢魁先再抬头,发现袁世凯画像已无踪影,只剩下光影斑驳一壁老墙。卢魁先记下了这个细节,虽然他不知道这一细节对自己要做的死里逃生会派上啥用场。此时的他,就像猝然落万丈深渊死亡陷阱的独行者,尚未找到求生之路,却不愿放过深渊周围每一条可能帮助自己攀缘向上脱离险境的岩缝、枯藤…… 叮叮当当一阵响,栅栏中三人扭头向死牢大门望去,见牢子周三开了大门。 “今夜这地方,难得清静,晓得为啥子?”吴师爷在一脚跨出死牢大门,回过头来,有意换了川音,冲栅栏内三人问。 三人看去,果然,死牢一共三间牢房,此时另两间栅栏门敞开,全空着。吴师爷也不待回话,便自问自答,却偏偏用了地道的川音:“该砍的脑壳,昨天午时三刻全推出去砍了!本来死牢三间房每间各关了一名死囚。昨夜押送三位进城门时,三位抬头也见了,三个冤大头脑壳悬在城头上木笼笼里头。晓得罪名是啥子?” “湖北熊!”胡伯雄沉不住气,大吼道,声音在空空的死牢甬道中冲荡。 “懂事,一看你就是个懂事的学生。”吴师爷指点着胡伯雄夸奖道,“要不懂事,怎么会迟不来早不来偏偏选中今夜送到我们棹知事门下来?” “上峰有指示,湖北熊凶悍暴烈,且党羽众多,因此各县衙门,一旦捕获,得就地正法,无须送省重审。”棹知事似在复述公文,眼神却冷冷地瞄着栅栏中的卢志林。 “不早啦,趁清静,睡一觉好瞌睡吧,明日午时三刻,吴师爷我陪着棹老爷,亲来为三位送行!” “不!”卢志林怒吼,“你们休想拿人命当儿戏!” “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还是先前那句话,说完,后脚拔出死牢,有意无意放了高声,回头向牢子周三交代:“把这三个砍脑壳的给我看死了。已交子时,明天午正便来提人!这当中六个时辰,若出了差错,明日推上法场砍脑壳的,就是四人!” 师爷狠狠地盯着牢子的脖子,周三本能地一摸脖子上的脑壳。 这位师爷已经不是向对手亮底了,分明是老猫铁钩般的双爪按定了小耗子津津有味地把玩着。 卢魁先站在死牢阴影中,一声不吭。他熟读本县县志,晓得清初于成龙任合州知州,勤政为民,励精图治,被康熙皇帝誉为“清官第一”的故事。今夜,他却不得不在于知州留下清名的县衙内,眼睁睁看着棹洋渡这个天下第一的贪官、恶官,在他头上制造一大冤案,会要了三颗人头的命案。 造化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活到二十多岁的卢魁先,两年内,第二次遭遇生死劫。 这一夜,二十多岁的卢魁先面临生死劫,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夜晚。 城头,传来巡更梆声,姜老城边走边喊:“子时已交,吹灯睡觉……” 喊过更,听得姜老城又唱开了川剧:“沙漏滴尽一更天,命悬大牢一线牵……” 这不是报更词,也不是姜老城平日爱唱的川剧词,这唱词中流露出一腔悲怨,几分惋惜,却另有一种警告,一点提示…… 卢魁先默默地听着,他听懂了这位儿时就相识的守门老兵的心情——姜大伯在提示他,不可坐以待毙,又在警告他,剩下的时辰不多了,顶多再敲几次更……抬眼从铁窗望城头,姜老城背上斜插的灯笼照向城下衙门后大牢,他摇着头,敲梆远去。 姜老城走几步,望一眼城下青楼红灯,有显贵富豪搂着女子进出,他恨恨地加喊了一句:“攀花折柳寻常事,只管风流莫下流——别个的婆娘莫要抱……” 明明晓得清官历史,却不得不直面贪官恶官,这是人生遭遇的一种可怕。更可怕的是,明明晓得要直面贪官恶官,自己心里头却堵满了可怕的混乱思绪,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夜,卢魁先正面临这样可怕的境地。大足刑场,还能得一线生机,靠背诵《祭十二郎》,逃脱一条性命。今夜呢,在这合川死牢中,就是理顺了心头的一团乱麻,有话,又向谁说去?正这么想着,卢魁先就听得一声喊:“胡伯雄啊胡伯雄!都怪我,名字取拐了,害了你小卢先生,害了卢大哥!”胡伯雄突然爆发出来。伯雄啊,你宅心仁厚,自己身陷死牢,还在为他人着想,卢魁先默默摇头。 “莫乱怪自己,名字是你爹妈取的。”卢志林道。 “是我胡子生拐了,害了你们。” “你胡子是天生的。莫再怪自己了。要怪,怪我,《群报》上发了那篇文章,又在棉花街撞到了吴师爷打开县衙后门放凶!小兄弟,你不过是送来一个罪名。” 卢魁先背身而立,手把小窗,强撑着自己,望着小窗外星空,一言不发。 通常,官府制造冤案,有个规律,冤了你的财,冤了你的人,冤了你的人头,直到上断头台,还叫你不明不白喊不出是怎么冤的。可是这一回,合川县衙却一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头便摆明了——我今天就是冤了你,甚至把我将怎么冤你的底牌都亮在你眼前。 这不是合川官府比别处官府胆大,这真是碰巧了。胡伯雄早不来迟不来偏此时千里之遥来到合川。偏偏碰上川鄂两省通缉大名鼎鼎的“湖北熊”,偏偏所有的通缉令,都只指明“湖北熊”一个突出的特征——一脸的络腮胡子。难怪师爷会指着胡伯雄说:“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的给你全配齐了——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 天底下竟有这样碰巧的事。这事,日后要写进书去,真还没人肯信,定会说,是小说家瞎编硬造的。 “小卢先生,你我还有救么?” 面对胡伯雄,卢魁先无语。 “省城的朋友,都说你吉人天相。” “我?” “说是大足那回,鬼头刀砍到脖子上,突然,冒出个大足举人,喊一声刀下留人,你就被救!”卢魁先苦笑。胡伯雄望窗外星空,哭道:“小卢先生,这一回,还会有贵人相救吗?难道就坐等明日午时三刻?” 卢魁先从一开始遭遇这生死危机,便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此时,虽外表不动,内心却紧张地思索着——“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走出死牢时,丢下的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卢魁先心头忽然一动——这场乍看胜败早成定局的“儿戏”,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可能“绕得出去”? 就算大足刑场,自己得“贵人相救”,可是,如果当时自己放弃,这条命还不早就断送张铁关刀下。有过上一次死里逃生的卢魁先从迷茫与困顿中打点起精神,一句话脱口而出:“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自从打入死牢,便没大听卢魁先说话,胡伯雄立即反问:“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是!要是我在大足刑场,只会举头喊天,坐地待毙,再有贵人,也救不了我一条命!” 卢志林也扭过头,见二弟目光闪亮,便问:“听说你在大足刑场背了一篇韩愈文章?” “是。要是鬼头刀下,我背脱一句、背错一字,大足举人他也救我不得!” 卢志林道:“可是,落到今夜这步田地,怎么——自救?” 卢魁先无语,合川死牢没人再要他背诵韩愈文章…… 过了半夜,明白了人当自救,自己还不晓得该如何自救。城头梆声倒是按照时辰再次响起。姜老城巡更身影游走到铁窗外所对的城垛间,喊道:“丑时已交,月黑风高,防火防贼防强盗……” 喊罢,身影离开,接着还用川剧腔哼鸣:“沙漏滴尽二更天,三条小命万人念……” 胡伯雄道:“这梆声像在催命。” 卢魁先陷入苦思,今夜自己面对的,绝非一场儿戏,与死神过招,这死牢,到底怎么绕才能绕得出去…… 胡伯雄急了:“小卢先生!” 卢志林坐在墙角,他深知他的二弟,凡事未想出个究竟,绝不乱开腔,眼下二弟双眉紧锁,眸子中却不时有闪烁不定的光,卢志林知道二弟正苦苦思索对策,需要静思的时间,卢志林便拿话把胡伯雄吸引到身边,说:“小兄弟,落到这地步,急也白急。来,我们摆几句空龙门阵吧。” “落到这地步,还有啥好摆?” “话说三国时候,曹丕要杀曹植,命他七步成诗……” “曹植急中生智,居然写成!” “奇诗哇。煮豆燃豆萁……” “这我听过。我也给卢大哥摆一段空龙门阵。” “小兄弟,你摆。” “南朝时,梁武帝肖衍要杀周兴嗣,命他一夜之间写出一千个字的文章,要押韵,还要有意境,最要命的,是这千字不许重复出现一字。周兴嗣一夜之间写出来了。天亮一看,自己须发皆白,拼了命在救自家的命哇。” “你说的是《千字文》。”卢志林道,“奇文哇。曹、周二人,全靠自家一管笔,活出自家一条命!” 此话刚出,听得卢魁先那边“嗯”了一声。卢志林虽与胡伯雄摆空龙门阵,但心头同样着急,一直盼着卢魁先早打主意,有所动作,听得这一声,立即转过头去。 只见卢魁先转过身来,手把栅栏,喊道:“管牢的大哥!” 周三从值夜的板凳上站起身,走过来:“啥事?” “有纸笔墨砚么?” “我这死牢中,别的没有,这四件宝贝现成!”周三端过一张小桌,桌上有现成的纸笔墨砚,送入栅栏,理解地一笑:“卢家小哥,你啊,早该打这个主意了。” 卢魁先一愣:“你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给你屋头的人,老的、小的、爹妈堂客留话啊。” 卢志林惊望卢魁先:“兄弟,你要给爸妈留话?” 周三劝慰地点头:“你们读书人叫——遗书。” 卢志林道:“二弟你真要写遗书?” 卢魁先看一眼大哥:“万一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周三看一眼卢志林与胡伯雄:“我劝您二位也学他,做个明白人。” 胡伯雄道:“小卢先生,我们——真到了写遗书的时辰?” 周三转身而去:“要留话,莫傻等,大喜时辰不等人。” 这是四川死牢的里流行顺口溜,“大喜”,说的是断头。 卢魁先对胡伯雄:“听见了吧——磨墨。” 胡伯雄磨墨,手抖,墨汁溅出。卢魁先伸手,把住胡伯雄的手,共握一管墨,一圈一圈沉沉地磨着。 卢魁先望着面前的白纸,压低声:“刚才我对你说的是——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卢志林听出卢魁先话中有话:“那弄好了呢?” “它就不是遗书!” “不是遗书是什么?” “大足刑场,我拿《祭十二郎》来祭奠我的同志石二。” “今夜莫非二弟亲手写一篇祭文来,祭奠你我三人?” “今夜我若当真写一篇祭文来祭奠自己,那你我三人就真的难逃死劫!” “那,二弟想写什么?” “到家抓你我兄弟时,我问吴师爷罪名,他说……” “进了衙门,升了大堂,自然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 “可是先前进了衙门,不见升堂,却把我们带到这黑牢来审?” “知事心中有鬼,不敢公审。” “此外,他心中还另藏有一个鬼!” “还有个什么鬼?” 卢魁先指着小窗外星空:“他怕变天!” 卢志林一愣:“什么意思?” “刚才从大堂前经过,你看出没有,堂上少了东西。” 卢志林一指栅栏外的公案:“知事断案的公案没了。挪到这儿来了。” “还少了一件东西。对当今在四川为官的县知事们,特别要紧也拿着它格外难办的东西。” “什么东西?” “袁大头。”卢魁先转头望着死牢门口,“那边墙壁上,我们进来时也悬有一幅悬洪宪皇帝御像。” “咦,怎么一转眼也不见了?”卢志林诧异道。 卢魁先冷笑:“棹知事走时,命师爷把它摘了去。” “这说明什么?” “他们心头有鬼。蔡锷将军的护国军第一军打入四川,川军第二师师长刘存厚在纳溪起义,棹知事手头能有几个兵?洪宪皇帝与蔡将军,他两头都得罪不起,所以,一见风吹草动,他就进退两难,他想——他的县衙,在政治上,模棱两可,可进可退,两头吃糖,脚踩两只船!” “可是,明日午时,他就要砍我们的头。二弟现在说这些,跟我们有啥关系?” “捉鬼哇!” “捉鬼?” “大哥,捉住这鬼,把他们心头的所有的鬼都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你我或有一线生机。” “二弟是说,棹知事表面上看来凶狠强大,心头却虚弱恐慌?” “对手虚弱恐慌之时,正是我捉鬼之处!“ “鬼怎么捉法?” “鬼,什么姓名?” “棹洋渡。” “字?” “他得意洋洋,自报家门——字迩逢。问他名啊字的,派什么用?”胡伯雄插话。 卢魁先冷笑:“他不是把你的名字派了我们的罪名么?我何不来他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卢志林振作精神:“二弟,你多年来坚持精研韩愈,今夜何不浩浩荡荡写下一篇!” “韩愈文章堂堂正正!可是今夜之事,棹知事吴师爷机缘巧合,使的是左道邪招,我太正了,《原道》《原毁》那样的大道理一路讲下去,恐怕不管用。”卢魁先思忖道。 “依你?” “出奇制胜。” “二弟拿定主意了?” “他不是拿人命当儿戏么?他不是丢下句话,儿戏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我今天偏要与他玩玩这儿戏!” “小卢先生肯定绕得出去!”一直埋头磨墨的胡伯雄插话道。 卢魁先摇头:“我敢肯定的只有一点,如果我们再不一试,今夜这死牢你我肯定绕不出去!” 墨已磨满一池,卢魁先“扑”的一声吹去小桌上蒙满的灰尘,命笔,用儿时练就的柳体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告”字,墨太饱,墨迹浸润着纸页。 今夜,姜老城第三趟巡更而过,望着城下县衙大牢,大牢周围,有士兵打着灯笼巡逻,戒备森严。姜老城虽见铁窗中有昏黄灯光,却未见任何动静,他敲一下梆子,背上斜背的灯笼随身体的举动一动,照亮了城下什么东西,他停下脚步——城下,那几个木笼中,昨天午后新换进去的几颗长了络腮胡子的人头在灯笼红光下依稀可辨。夜风过处,姜老城打个寒战,一肚皮的惋惜一肚皮的巴望,化作几句唱:“沙漏滴尽,寅时已交,美梦逍遥,各自的前程要把牢……” 最后一句,长声吆吆,直送城墙下唯一亮灯的小铁窗。 铁窗中,昏灯下,卢魁先命笔疾书。听得城头唱戏声,稍一分神,旋即定下神来,见砚台中墨已用完,便对胡伯雄低吼:“还不磨墨!傻等什么?傻等要误人命。决立即行!” 卢魁先终于写罢,掷笔,起身,揉着写得发酸的手腕。他写完,侍立左右的胡伯雄与卢志林同时读完,二人抬头望着卢魁先。 卢魁先摸摸脑袋,困惑地:“我这脑壳,有啥好看的?莫非,一夜之间,我也须发皆白?” 胡伯雄摇头。 卢志林摇头。 “我写得不好?”卢魁先心头一紧。 胡伯雄摇头一叹:“好一个《告全县民众书》!” 夜风从小窗吹入,拂动文章,卢志林添了忧色:“就不知怎么送到全县民众手中。” 胡伯雄:“从窗口扔出去?” 卢志林:“窗下是老城墙根,人迹罕至。” 胡伯雄踮脚攀小窗下望,果然,便急道:“这可怎么办?” 二人听得轻轻鼾声。看时——卢魁先已靠在墙角睡着。 “这种时候,小卢先生居然睡得着?” “累的。”卢志林对睡着了的卢魁先说:“兄弟,你尽了人事,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胡伯雄与卢志林将文章放回小桌,颓然地一左一右坐在卢魁先两边,各自拿肩膀扶持卢魁先,怕睡着了的卢魁先跌倒。这时,两人听得轻轻一声叹息,才见卢魁先双眼睁着。 “你没睡?” “下笔前,我再三踌躇,我有两怕,一怕写出来不能打中对手要害,二怕写出来送不到全县民众手头,那它还算什么《告全县民众书》?”卢魁先眉头紧锁。 卢志林一叹:“是啊,周兴嗣写下《千字文》,送到梁武帝手头,才算奏效!” 胡伯雄不死心地望着窗外夜空:“人已自救,天啦,你为何还不出手相救?” 话音刚落,长长的过道尽头,传来敲门声。 “莫不是……”夜风吹过,胡伯雄打一寒战,卢魁先知道胡伯雄没说出的半句话是:“莫不是来提我们上法场?” 牢子打着哈欠,打开死牢大门上小窗:“姜大哥?” “周三弟。” “这么晚了,大哥到我这死牢来……” 姜老城手一提起,窗口上亮出他提着的一个旧式的红漆食盒,另一只手提起,亮出一个酒葫芦:“再过几个时辰,卢麻布家两个娃娃要做刀下冤鬼。我送他们一程。” “可是,吴师爷走时,特别打了招呼,要是走失了这三颗人头,明天午时三刻便拿我项上人头充数!” 姜老城望着墙外巡逻兵灯笼光:“外面洪宪朝新征的小兵,都卖我这光绪年老卒子一张老脸,你倒好!” “大哥,别生气。” “你我是拜把子兄弟不是?”姜老城高声道。他猜到,那一间死牢的栅栏中,卢魁先等三人正侧耳聆听。 他猜中了。死牢中,卢魁先目光一亮:“送信的人来了!”他猛地站起,直奔小桌,将写成的那摞纸折叠成燕子形的纸块。 胡伯雄欢叫:“嘿,小卢先生自救,这老天便派人来救我们了!” 牢子应答:“生死之交。” “那就——给哥哥我,开了这死牢的门。” 再未听见牢子答话,卢魁先刚刚要蹦出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沉默良久,却听得叮当铁响,牢门哗然打开,听得周三低声嘱咐:“去吧大哥,你可利索点儿,别又川剧张家班似的三国演义连本戏,演了一出又一出!” “领会得!”就见姜老城向牢房走来。 牢子走出大门,背堵着门,惶恐地四望。 一碗烧白、一盘烧腊猪头、三双筷子、三只酒盅依次递进栅栏。姜老城边递边念叨着:“想我合川,五百年一个不世出的人才,偏偏又遭逢杀劫!”姜老城最后将一葫芦酒递进栅栏,塞到卢魁先手中,说:“魁先娃,明天断头酒,姜老城陪不了你。我不忍心看你……” 他从卢魁先身后小窗一望天色发白的城头,说:“卯时一到,城头不闻梆声,我姜老城私探死牢之事便将败露。白白误了我周三弟身家性命。我去也!”他紧紧握住刚接过酒葫芦的卢魁先的手,“认命吧,兄弟。明年今日,姜老城我一例的备下这一桌酒菜,送到三位小兄弟坟头。” 姜老城把手从卢魁先手心抽回,扭头要走,忽然发现异样,打开手掌,发现手头握着件东西——一只叠好的纸燕。 卢魁先压低声:“替我送出牢去。” “什么物事?” “魁先娃死地求生,最后一搏。” “有救?” 卢魁先强笑道:“万一有救,魁先娃我一例的备下这一桌酒菜,与我大哥和这位小兄弟,陪姜大伯痛喝一台!” “当真有救?” “不试,怎知真假?” “送谁?” “合川举人!” 姜老城望窗外城头,说:“少顷,听得城头卯时梆声敲响,便是暗号——这篇救命文字,姜老城我已经送到举人手中!” “一言为定。”卢魁先激动地说。 “泼水难收!”姜老城紧握了那只纸燕,转身就走。 卢魁先低唤一声:“姜大伯!” 姜老城站下。 卢魁先含着泪水:“为啥舍命救我?” 姜老城像逗儿时的卢魁先一样,一笑:“今日何日?” 卢魁先一时竟想不起。 姜老城:“倒转去整整二十三年,光绪皇十九年,也是二月二十八,也是卯时,你姜大伯我可是从你屋老爸爸手头接过一只红蛋,在这合川北门老石墙上磕破蛋壳,热腾腾吞下肚去。知道那红蛋是为哪个煮的?” 卢魁先孩子似的憨乎乎笑了:“为魁先娃,那天我落地。” 姜老城望一眼手头的纸块:“吃人嘴软。既然吃下你那只红蛋,为你魁先娃明天人头不落地,这只燕子,我送!” “魁先娃,那天晚黑,你在这屋落地,我和你爸爸,不望你这辈子做成个哪样大事,当个哪样大人,只望你安安生生活一辈子。哪晓得,刚刚满二十三岁,你就……”卢李氏望着夜幕中沿江而筑、沿山势起伏、似一头卧虎的城墙,念叨着。杨柳街卢家房门如先前卢魁先被抓时那样开着。门框上,对坐着卢茂林与卢李氏,卢李氏望一眼卢茂林:“他爸,你说话啊?” 卢茂林怀中依旧抱着先前要拿来拼命的那根扁担:“说啥?” “娃娃们,有救不?” 卢茂林像当年送卢魁先去省城读书时那样,将扁担压弯,扁担又伸直,说:“八年前送魁先娃上省城,他光晓得做人要像扁担一样硬肘。八年后他回屋,历练得来真像我这根黄杨扁担,做人又硬肘,又懂让性。捕快抓他几个出门时,我操起扁担要拼命,你又挡我……” “人家问你——娃娃们有救不?” “命啊……” “问的就是娃娃们那几条命!” “命啊!”卢茂林望着夜色中闪光的嘉陵江水,望着江边的城墙。 “你我这三条命,”死牢里,胡伯雄念叨着,“有救,无救?得活,不得活?” 卢志林无语。 “小卢先生,你说?” “命?”卢魁先念叨着。 “小卢先生,你也信‘命’?这可是头一回听你这么说。” “命!” “小卢先生也肯听天由命?” “不!” “那你刚才还说——命?” “我说的命跟你说的命不同。我不听天由命,我是尽人事,信天命!”卢魁先扫视死气沉沉的死牢,忽然笑开,“该做的,我们做了。该送的,也送了。就你我三人,大眼鼓小眼,在这死牢中说有救无救,越说越难过。来来,有酒有菜,我们边饮边摆龙门阵,岂不快哉!” “吃不下!” 卢魁先仍想从死亡气息中挣脱:“那就,我们做个儿戏。” “什么儿戏?” “平时,我们谁也不信算命。今夜,真到了小命难保的时候,我们也来算一卦?” “怎么算法?” “什么蓍草啊、乌龟背壳啊,手头都没有。就各自在掌心写一字,卜生死。” “好,我先写。”他提笔在掌心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志林。 卢志林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魁先。 卢魁先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掷笔在地。 胡伯雄:“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亮字!” 卢魁先望一眼窗外:“且慢。我掌心这一字,要等到城头梆声敲响才亮。” 胡伯雄踮脚,右手攀窗栏,望着空空城头。左手却紧紧握拳,死握着那一个字。又忍不住悄悄望一眼卢志林、卢魁先各自紧攥成拳的那只左手。 古人靠鸿雁传书,现在开了邮路,有了邮差。今天夜里,送到举人手头的却是一只纸燕。举人打开,强忍住手抖,视线一上一下,读出:“告全县民众书……” 书院教师办公室一切老样,只是多了一壶老酒,一盒丸药,盒中吃过的丸壳与未吃过的丸药杂乱堆放。举人披着破袄,披头散发,是刚从床上起来。长年伴酒,举人双手已见哆嗦。今夜听得爱徒蒙难,手更是哆嗦得像戏台子上被惊呆了、气疯了的杨乃武。读着读着,举人手却不再抖了,爱徒的这篇文章似乎为他平添几分定力。此时,曲先生也闻讯赶来。 “举人老爷,姜某去也,魁先他们几个可怜的娃娃,还在等我卯时梆声!”姜老城到门口又站下,“这只纸燕,是我那拜把子三弟,死牢牢子冒死送出,还望举人老爷慎重。我这条老命为魁先娃娃搭上,倒也不足惜。我那三弟身家性命……” 曲先生说:“领会得,领会得。” 姜老城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又望着举人老爷,等他回话。举人却头也不抬,读得专注。 眼看二十来岁的生命,还剩最后一夜就走到尽头,哪个还睡得着?胡伯雄一直手攀铁窗望城头,此时咕哝一声:“鸡都叫了……” 死牢墙角,三个“死囚”靠坐着。 胡伯雄松开左手,望一眼掌心写下的那字,怪样的一笑。 卢志林也紧握左手成拳,听得鸡鸣,松开左手,望一眼手心的字,落下泪来。 卢魁先保持静默,双手本来平放在膝上,此时翻过左手掌心,看看那字,他这才用劲握手成拳。 蓦然,城头响起梆声。胡伯雄兴奋地叫道:“姜大伯打卯时了!” 卢志林喜道:“二弟这篇救命文字,姜老城已经帮我们送到举人手中!” 姜老城喊声继之:“卯时已交,出门看早,各自的生计先做好……” 梆声与喊声都比往常急促且苍凉。而且,姜老城似有意把重音落在“生计”二字上,死牢中的人,对“生”“死”的字眼格外敏感,三人一听,都知这时唱出的“生计”不是生活之计,而是生命之计。 三人同时对视。三只左手握成的拳头同时伸向窗下天光中,亮出自己掌心的字。 胡伯雄这出的是一个“死”字。 卢志林悲愤地问:“凭什么?” 卢魁先默默盯着这一个“死”字…… 书院教师办公室里,举人读罢《告全县民众书》,开了腔:“开先听说卢魁先写了文章送出来,我还真担心——他若步韩愈后尘,堂堂正正,引经据典,那可就迂腐了!” 曲先生指着文章:“他这一路写来,乃剑走偏锋……” 举人道:“兵列奇阵!” 案头,那一摞纸又试图蜷回成原样,像一只飞燕。 举人拎起桌上酒壶,便往嘴中倒。没酒了,他晃荡酒壶,望着发愣。 曲先生说:“石生,再望,也望不出一滴酒来!快想办法救救孩子吧!” 举人出神地说:“我这不正在想得脑壳都痛了,才想喝酒么?” 死牢中,胡伯雄不甘心地望着手心的那一个“死”字,说:“小卢先生写下的,真是奇文!可是,卯时已交,剩下不过三个时辰,我不敢再想什么起死回生,这死牢里,难道会有奇迹发生?” 卢魁先:“死牢里,自然不会有奇迹发生,可是,这死牢外呢?” “死牢外发生什么,我怎么知道?”胡伯雄愤愤地收回左手,孩子气地冲那“死”字吐一口唾沫,冲着卢志林左拳,说:“卢大哥,你!” 卢志林亮出掌心,那字是——“生”。 胡伯雄又问:“凭什么?” 卢志林看一眼卢魁先。 胡伯雄问:“就凭我小卢先生那一篇文章?” 卢志林点头。 卢魁先摇头。 胡伯雄以为卢魁先支持他的意见,说:“就是了,一篇文章,就能助你我起死回生?” 卢魁先点头。 胡伯雄说:“小卢先生,刚才你摇头,现在又点头,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骑墙派。对了,你写的什么字?说好了的,打过卯时就亮出来让大家看的!” 卢魁先意味深长地向左右看看胡伯雄与卢志林手心两字:“看到你俩分别定下的生死两字,我这手心更打不开了。是生是死,就攥在我的手心里头。” “哦,那我们更要看了!” 卢魁先亮出掌心,是一个“民”字。 胡伯雄不解地说:“你叫我们各写一字,卜算生死,怎么你写的不生不死,却写这么个字?” 卢魁先点点头,说:“是生是死,今日你我全看这一字。” 胡伯雄揣摸着。 此时三人并坐,三只摊开的左手,手心三字并排在一起,卢魁先无意中从大哥手心的“生”字看到自己手心的“民”字,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一个字,竟连成一个词!” 胡伯雄:“词?” 卢魁先:“你把这两字连读!” 胡伯雄连读:“生——民。” “好一个‘生民’!”卢魁先道,“得生之民。求生存、求生活得平安幸福的小民。你我都是其中一员。如果你我冤情让合川万千生民得知,大家一人伸一只手,也救得你我生命。” 卢志林:“但愿。” 卢魁先指三人掌心的字,说:“今日事,生也罢,死也罢,你我且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命一搏。倘若真能得合川生民之救,活到明日,我卢魁先,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一件事。” 卢志林:“什么事?” 胡伯雄刚高兴起来,又拖了哭声,将卢魁先与卢志林的对话打断:“合川千万生民,半夜里,一个个全在睡大头觉,谁知道我们三个冤大头下了死牢?你就算写了救命文章,也只写下一份啊!” 卢魁先无声一叹,胡伯雄说得在理,还没说尽,就算《告全县民众书》能送到全县民众手头,民众能像大哥卢志林那样,出手主持公道,为他人申冤么?民众肯出手合力拯救死牢中这几个再过几个时辰就将冤死刑场的与他们无亲无故的人么?鸡叫三遍了,这合川城中依旧死寂一片,活像一口死水不见微澜的老井…… 这时的书院教室里,倒像一口水快烧滚了的大铁锅。天光还不够用,课桌上点了烛。末排课桌上,小学生一只小手在磨墨。磨得急,墨水溅到桌面,这小学生也不管。那桌面正是当年卢魁先用过。 数十支烛下,数十只小手在磨墨。教室坐满学生。桌面不平,砚台振动声齐响如雷。 “快!再快点!再晚就没救了!”讲台上传来举人与曲先生的催促声,他二人也在轰隆轰隆地磨墨。 “告全县民众书!”讲台上,举人捧着那摞纸,朗声读出。一只只小手提起笔来,用稚拙的书体写下这行字。举人接着念出:“今日之中华帝国洪宪皇帝陛下,实为杨度所长之筹安会推戴。杨度者,今日中华之旷世逸才也……” “这文章抄下来,真的能派用场?”——讲台一侧,曲先生望着精神抖擞像在宣读一篇檄文的举人背影,一句话吞进肚里,一埋头,奔出教室门。 “莫小觑我兄弟刚写的一篇文章!”死牢中,卢志林对胡伯雄说,“我也只是写了一篇文章。可是,投到你们省城《群报》,就给我们带来了通匪的罪名。” “那个匪就是我——胡伯雄,湖北熊!”胡伯雄颇受小卢先生乐天情绪感染,先用四川话说出自己的名字,又改用湖北腔说出匪首绰号。 “兄弟,刚才那篇文字,哥哥看了,吓一大跳。”卢志林对卢魁先说,“本来你我同胞兄弟,小时候还分不大出高下,这几年,你上省城,闯上海,你的文笔,你的才情,不晓得高出我好多!” “小卢先生,在省城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与我们那几个找你补习数学的学生比,有点儿不同。”胡伯雄说。 “哪点不同?”卢志林对此颇感兴趣。 “一丁点儿小小的不同。就是这点儿不同,四万两银子的官,我们想当还当不上,你一甩头,辞了!”胡伯雄说,“今夜这死牢里,又是这一丁点小小的不同,我在‘死’字面前慌了手脚,束手无策,你却——”胡伯雄似在夸奖卢魁先,又在反省自己。 “这一回,要真应了我掌心这个字,”卢志林道,“出去后,我一定要向《群报》主编李人先生荐你,到《群报》去做记者!” 卢魁先凝神望自家掌心那个字说:“若说前年死里逃生是得贵人相助,今夜这一场生死劫能否打赢,就看这一字。” 此时,死牢外,瑞山书院那条当初卢魁先上学的小道上,曲先生匆匆率着一队人向书院教室走来,多是读书人模样。还没走到,就听得举人诵读《告全县民众书》:“杨度所著之《君宪救国论》,于君主立宪之精义,能一语道破——‘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为恶。’” 教室内,学生们正抄着举人所诵文字:“今日之合川,中华帝国洪宪皇帝治下之一县也。虽地处西南边鄙,然今日之国家既有一定之法制,则我合川自父母官知事以及全县民众,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 听得城头打更声,乐大年再也等不得了,他冲进教室:“好一篇《告全县民众书》!” “可是这篇书,落在石不遇手头,还不知怎么叫它——告全县民众!”举人接着读,“……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这一夜,合川城几处地方都在算着时辰打发时光。从县衙死牢,到瑞山书院,到城头,到城外杨柳街…… “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死牢中,听得城头传来姜老城报时声,胡伯雄霍然站起,铁窗外,催人的太阳正将第一缕血一样殷红的光投射了进来。 合川城,拄拐的举人、曲先生、乐大年等人匆匆来到十字街心,人手一叠墨迹未干、用各色不同的稚拙的字体抄下的《告全县民众书》。 “合川全县民众,何止千人万人,书院三十六个生员,人手一份,这才抄了三十六份,不够哇!”举人茫然四顾,萧条的街头,此时除了打早进城的几个农民外,不见人迹。 “当然是先送读书人,你把这一纸书送给担粪的、挑菜的,他字都认不得!”曲生说。 “对,先送到读书人、士绅们手头,庚子年、辛亥年,这些年以来,公车上书、保路、革命,多少事都是秀才举人挑头闹事,民众跟到屁股后头撵,撵成大事的!”乐大年说。 “合川全县,士绅也不止一个两个,这时辰不剩几个了,先送哪个,后送哪个?”举人拿拐杖乱叩着街心的地皮,急得没了主张。 “当然是先送士绅领袖!读书人中有见识的!”乐大年毕竟年轻,思路敏捷。 于是几人迅速提出几个人名,商量分头去送。 “万一我们把这纸书送到他们手头,他们一个个明哲保身、不作理睬,又当作何办?”举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乐大年就是跪在门口求告,也要请动这班合川士绅!”乐大年冲举人吼道,一扭头,乐大年拐向北边的久长街。 举人似受了乐大年的感染,拄拐抬腿便走。刚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啦石生?”曲生本来已朝着另一道街走开,听得声响,转身跑回,搀住举人道,“平日里你光是喝了酒手抖,今早晨是怎么啦,酒没喝一口,脚倒抖起来了!” “你须怨不得石生我两条腿!”举人跪地,戟指城头姜老城打更而过的身影,“都怨这喊更的光绪年老兵,你听听他喊的啥?” “他天天都这样喊啊!” “往天喊的是——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人的太阳把屁股照!” 曲生静下来一听,城头喊更声是:“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 “他是在催我石生这条老命!”举人脚下更抖。 “他是催我们快去救命。救魁先娃他们的命!” “那你还不赶紧!”举人其实心头明白,只是脚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当着同年的面,嘴巴却还硬。 “你这一纸书,先前约好的,是送哪一家?” 举人遥指街头一处黑漆大门、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的府第。 “这一家,最当第一个送去!”曲生道,“似此,曲生我扶持石生同去如何?” “曲生你还要送宁平生、程静潭那几家?” “合川士绅,你还不晓得?只要这一家开了大门,登高一呼,其余的闻风而动!” “曲生所言极是!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 “石生比喻却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同年,今天你是怎么啦?说出话来,大失往日水准!” “非也!非石生我失水准也!我是叫那城头打更那光绪朝老兵催命催的!”举人道,“再过两个时辰,官府就要拿你我那学生开刀问斩!” “石生你当真方寸大乱,再过两个时辰,你我那学生当真要刀下送命!” 合川士绅顾东盛在书房中读到了石生曲生送来的《告全县民众书》:“……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独我合川一县,知事棹洋渡,竟以名定罪……”曲先生殷勤地为顾东盛秉烛侍读,连举人都让他三分,肃立在旁,待他读毕,屏住呼吸等他评断。 顾东盛摇头道:“这东西——哪个写的?” 见顾东成一脸苦相,曲先生与举人面面相觑,暗自叫苦。曲先生指着文章署名:“卢思。” “这卢思——哪里的?” “合川。” 顾东盛:“罪过啊。” 曲先生急了:“他是遭了冤枉。” 顾东盛:“罪莫大焉!” 举人忘了礼数,将拐杖一叩地皮:“非也!东翁,后生何罪之有!” 顾东盛也一跺脚,还以颜色:“我的合川举人,后生何罪之有?罪在你我当长辈的。乡梓出了如此人才,非但得不到你我保举推荐,反倒让他身陷死牢!” 举人被当面训斥,却大喜:“东翁意思是……” “人才啊,想不到我们合川竟出如此人才!”这位顾东盛也是个迂的,说起来便没完。 “非若是也!东翁,你再酸下去没完,合川这个人才,就要……”举人急了,一句话哽住,急得伸手掌作刀状向顾东盛脖子上一斩:“咔嚓!” 顾东盛惊缩了脖子:“有这等事?” “东翁你就坐等吧,午时三刻,后街菜市巷口看合川人才砍脑壳!”说完,举人拽着曲生出了门,丢下顾东盛一人,望一眼书案上那纸书,闷哼一声:“唔?” 蒙七哥一秤一秤地为合川人抓药,十余年矣。今日,久长街蒙家药铺药柜上放着一张张药方旁,多了一纸学生娃字体抄下的文书。蒙七哥手头拎着那杆细杆小盘的药秤,望一眼柜上,口中念念有词:“名医用药,常见病,一副药方,君君臣臣,配伍分明。遇上疑难怪症,那就是副单方!对对直直冲着那病去!” 柜外,通常抓药的人所站之处,站着乐大年,他看不出蒙七哥望的是药方还是《告全县民众书》,急了:“我的蒙七哥耶,再两个时辰,人就要断头了,谁听你说医论药?” 蒙七哥拂开药方,指定《告全县民众书》:“我怎么说医论药了?我说的这篇文章,好一剂药到病除的单方!” 乐大年:“这样的人,该救不该救?” 蒙七哥说:“父母在时,我们蒙家人就信你乐大年。父母不在,我和我小妹更信你大年哥哥。该救不该救,凭你一句话!” 街头有人声,似有人影持着药方向药铺来,蒙七哥谨慎地探头望一眼街面,退回身子来,掏出钥匙:“到家说去!”蒙七哥从药房内锁上大门,开了药柜一侧的矮矮的后门。 这早晨的太阳刚爬过城墙,爬过家里的老墙,照进小院,就见一对春燕披一身殷红从屋檐下飞进闺房。好兆头!蒙秀贞抿嘴一笑,她手头也正在绣一只春燕,双翅扇开,望着天空要飞未飞的样子。绷紧了的圆盘形绣架的布面空白处,另有一只,翅膀欲展未展,似要追上绣成的这一只成双成对飞出闺房。 绣花跟吟诗一个道理,得把心里头的那点感情投在上头,绣出东西来才见精神。蒙秀贞绣花所以在合川一县独占花魁,别人家仕女以为是手指上的功夫,蒙秀贞自家晓得,不在手头,在心头。她发现绣架布面上有一根红丝线冒出头子来,便向绣筐中取了小剪刀,要一刀剪了那线头。 “咔嚓一刀——太可惜!”此时,她听得院内男子说话声,“这样的人!” 蒙秀贞望去,是她的哥哥蒙七哥在喊。 蒙秀贞起身,走出闺房,刚要掀竹门帘,抬头看见蒙七哥身后,另一个男子刚从蒙家药铺通小院的后门钻出,她看看自家裤筒下悄悄露出的一双小脚,她放下竹帘,退回门内。 “所以,兄弟我才这么早来敲你蒙七哥的门!”蒙秀贞笑了,听出这人是乐大年,他是七哥敢直接带进小妹闺房所在的这小院的不多的几个男子之一。 蒙七哥指点着手头的一叠纸,说:“小小合川,几时冒出这么个——卢思、卢魁先?” “卢魁先?”蒙秀贞复述这名字,她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没来由地脸一红,赶紧回到窗前,重新拿起正绣的春燕。 竹帘却挡不住院中两个男子的对话,是七哥在说:“这个卢思,他现在何处?” 乐大年:“死牢!” “死牢?”本来是个不相干的人进了死牢,但蒙秀贞天性有好生之德,于是坐不住了,凑向窗前细听。 就听乐大年说:“已交辰时,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推出去开刀问斩!” 蒙秀贞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这话被七哥叫了出来:“这人不就没救了?” 死牢中的人,最后一夜,哪个不是算着时辰打发生命?这天的合川死牢中,胡伯雄嘀咕道:“已交辰时……” 卢志林说:“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 胡伯雄一眼看到栅栏外棹知事坐过的公案下,斜靠着三块令牌状的东西,这东西应该是昨夜他们被打入死牢时便堆在那儿的,此时天光渐亮,胡伯雄认出了当中一块令牌上写的字:斩巨匪湖北熊一名。他叫道:“他们连斩标都给我备好了!” 卢志林说:“另外两块一定是写的斩私通巨匪的你我兄弟。” 就听得周三开了死牢大门,棹知事与吴师爷带着操刀持枪的一大群差人涌进死牢。 胡伯雄一叹:“他们连最后两个时辰都不肯给我们。” 燕子在街头的柳絮中翻飞,浑然不知这老两口心事。杨柳街卢家大门门槛上,老两口一夜坐到天亮。卢李氏回头望着堂屋桌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嘀咕一声:“昨晚他生日饭,一口都没吃,晓得在大牢中有人送饭没得哟?” 卢茂林沉默。 卢李氏说:“刚才歪在门框上睡着一会儿,一闭眼睛,就看到北城上挂的那些木笼子……” 卢茂林抓起扁担,霍地站起。 卢李氏说:“你要做啥?” 卢茂林带着八岁的卢子英从屋中出来,父子各用扁担挑一副筐,弟弟显然是挑着大哥的那一副担子。 卢李氏说:“今天,你还要去挑麻布?” 卢茂林说:“不挑,他两兄弟回来吃哪样?” 老三卢尔勤早明白了父亲到底要去哪里,也要跟着去。父亲摇摇头,望了望老三身后的母亲。老三懂事,坐在了门槛上父亲先前坐过的位置,留下陪母亲。 卢茂林快步出门,老四卢子英跑着才跟上。 顾府议事厅坐满了人。大清早,合川县士绅与知识界头面人物几乎全数到齐。顾东盛坐在当中太师椅上,道:“此事,平生兄觉得如何?” “这个……”士绅宁平生面有难色,转头望着旁边的另一士绅,说:“静潭兄以为如何?” 程静潭为难道:“这个……” 举人急了,一拄杖,站了起来,可是他却急得说不出来。乐大年接过话来,几乎哭诉:“当年兴建川汉铁路,平生、静潭先生爱国爱乡,均投下一股。清廷献媚洋人,将铁路收归国有,眼看诸位先生血本无归。是谁在省城代表合川股东到四川总督府前请愿,险遭赵屠夫赵尔丰枪杀?”乐大年一扬手头《告全县民众书》,大声说:“就是这个卢思。股东代表,他自己可是腰无分文,一股都没陷在里面哇!” 举人道:“他为诸兄舍命请愿,今日,眼看他真将送了命,诸兄能坐视不救么?” 宁平生等人依旧犹豫不决。他身后,其子宁可行站起。此时的宁可行,已出落得一表人才,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宁可行从书院举人门下学成,正中国留洋之风兴起,宁平生一咬牙,将宝贝儿子送去日本留学。赶巧了,昨天晚上才学成回家。宁可行颇新潮,年轻气盛,道:“这个卢魁先,是我小学同窗,从小急公好义,目光远大。今日我们不救他一命,日后合川有事,谁来为我们领头,谁来帮我们出头!” 众人却依旧不动。 举人道:“到底是救他命,还是让他死?发句话啊,诸位!只剩得两个时辰了。” 不到时辰,合川县衙大门便被打开,卢魁先、卢志林与胡伯雄被推出。 从黑牢出来,卢魁先定下神来,抬眼望还未翻过城头的朝晖,说:“顶多辰时三刻吧,官府不是规定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吧?还差着两个时辰呢!” 棹知事道:“恭逢乱世,便宜行事。” 面前两条路,卢魁先向大堂方向走,被棹知事挡路,棹知事伸臂指向去后门的路,说:“请。” 棹知事押着卢魁先一行走在衙门岔路口时,卢茂林带着卢魁先的四弟弟来到岔路口。前方两条路各有一块路碑,分别是:合川县。隆昌县。 卢茂林一拐,走上去合川县的路。 四弟说:“爸爸,去隆昌挑麻布走这边。” 卢茂林埋头走着,四弟追上:“爸爸,空着个挑子,去合川城做哪样?” 卢茂林不答。刚才他对卢李氏说自己去荣昌挑麻布,其实就拿定了主意,要进合川城,这种关头,自己死守也要守在两个儿子身边。要砍我儿的脑壳,先砍我这当爹的脑壳。他没告诉卢李氏,只是怕她女人家脚力弱,自己前脚走,她后脚撵了来,赶不上趟。此时家里老四问话,卢志林只在心头与老大老二对话:“老大老二,你两兄弟,生,是我卢家的人,死,也要葬我卢家坟。” “爸爸,你怎么哭了?”四弟不明白,追上来望着爸爸。 这时,棹知事催着将三人押至衙门后门,前行的兵士站下,吴师爷上前,用挂在腰上的钥匙开了后门,将门扇推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双眼精光直射,左右观望,棉花街上空无一人。他吱呀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卢志林被推出后门,扭头抗议道:“国有国法,知事这样杀人,依的是哪家的法?” 棹知事道:“卢志林啊,你吃亏就吃亏在一张嘴上,怎么至死不悟?待到你的人头装进城头那只木笼,你再与本县犟嘴巴!” 卢茂林一路刚刚急赶到北门外,往日自己再早一个时辰进城,姜老城也早已大开了城门,今天怎么回事,大门照样紧闭。猛抬头,依稀看到城头一排木笼中装着的人头,他赶得更急。后面,儿子跟得跌跌撞撞。他大半辈子挑重担赶长路,下盘子从来稳当,可是这天早晨,却被小儿子一撞,撞得他一屁股坐地。这一坐他再也站不起来——仰天一望,数清了,城头不多不少,三个木笼,定神看清了,每个木笼中各盛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卢茂林抱着扁担,真想大哭一声,当着小儿子的面又不敢哭。突然,有人猛地将他挑担的扁担抽了,看时,正是小儿子,拽着扁担便冲向城门洞。 “你要做啥去?” “找县衙门的师爷,叫他把大哥二哥还我!” 原来四弟早知道父亲出门是为了啥事。父亲不说,他也不说。四弟虽才八岁,居然一眼能看清事情,一旦做起事来,那副胆大、果决的样子,让卢茂林油然想起在安南与法国人打过仗的那位叔祖。叔祖身上的东西,卢茂林身上也有,当初肖家场那件事便显示了出来。可是,这些年来老实巴交,祖上的东西在自己身上被压抑得看不大出来了,但今日在老四身上再现,依旧令卢茂林想起心头安逸。又想到老四这岁数,正是当年老二哑巴了还要趴学堂窗户去念书的岁数,于是又由老二想到在俄罗斯彼得堡为大清朝廷办外交的那一位文官叔祖,两兄弟虽然个性不同,但认准一件事便要干到底那股子劲却九头牛也拽不回来,莫非我卢家在我卢茂林下一辈儿身上,当真要像叔祖辈那样,再出一文一武两个人才,光宗耀祖?想着想着,越想心头越安逸,昨晚自宵夜时老大老二被县衙差人一索子绑了走后便不得安静的一颗心,此时竟进入梦一般的美境。忽然听得劲道生猛的撞击城门声,睁开眼看时,老四正在城门洞中拿扁担撞那紧闭的城门,卢茂林从梦境中惊醒——老大、老二呢?卢茂林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分不清悬在头顶上的三颗人头,谁是谁的? 卢茂林哪里晓得,这时卢魁先已被推出后门,正扭头抗议道:“人命关天的大案,抄斩巨匪的大事,为何不走正门,偏走后门?” 棹知事上前,与卢魁先并行,似与好友说体己话:“恭逢乱世,本知事得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