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上)-4

“孟生所断极是。”张铁关依旧憨乎乎一脸笑,转头对卢魁先说:“读书人,张生我多有得罪,请了!”他一抬手,身后大足县衙门操鬼头刀的刽子手与他手下扛枪的行刑队闪开一道窄巷,放卢魁先扬长而去。孟子玉只道是张铁关卖了自己天大一个面子,其实张铁关内心里头早已认定刑场中这青年是什么样人——他若真是革命党,肯定会拼命掩饰自己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可是,背那篇长长的古文时,他是越背越高声,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居然置自家性命于不顾。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张铁关端坐场外,虎视眈眈,敢如此肆无忌惮行事的,除了傻乎乎的学生,还会有谁。“分明一个读书人”罢了,正好放了他,落得向孟生这种地方上有威望有实力的读书人做个顺水人情。  还是那一汪湖水,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乃一声,山青水绿。先前那条渡船从那码头荡出,船中乘客只卢魁先一人,他背对岸边,负手远望茫茫湖面,他感觉到岸边有目光注视着,他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出手救我性命?”  孟子玉从刑场尾随卢魁先来到岸边,见问,冷笑不答,反问:“刑场上送了性命的那独臂青年,是你同志?”  “石二郎。”卢魁先报出石二的名字,却巧妙地省略了自己与石二的关系。  “十二郎是韩愈侄儿,我问的不是祭文!”  “他就是石二郎。”卢魁先缓缓转过身来,孟子玉看到他已是泪流满面,便不再问。不料卢魁先反问:“合川不遇先生,是您什么人?”  “你问——合川石不遇,是我什么人?”孟子玉一声冷笑,“先前刑场上有问于你,你还没作答呢,就被那胡军团长抢了话去!”  “不遇先生是我老师。”  “果然!……张之洞任四川提学使,倡导读书,你合川出了石不遇,我大足出了孟子玉!”  “原来先生与我恩师是故交?”  “故交?——老冤家!川汉铁路公司弄成个死局面,就是你合川石不遇,代表合川董事,寻我打官司,这刁钻讼棍,咆哮公堂,居然诬我大足孟子玉‘吞蚀路款’,还……还指着鼻子骂我‘路蠹!’”  “先生,那都是过去的……”卢魁先听出是两个旧时读书人的过去恩怨。  “过去!他让我过不去,我就让他过不去!”孟子玉一顿,突然问出一句,“举人娘子,她还好么?”  “不遇先生的夫人早年病逝,学生我都没见过。”  “呜呼!”孟子玉一声长叹息,“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大足举人,为何此时将我在刑场上刚背过的古文一字不差诵出?卢魁先纳闷,孟子玉却大放悲声:“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刚才借韩愈祭文悼自己同志,卢魁先也曾这样动情,此时见大足举人老泪纵横,便知这位也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孟先生认识她?”卢魁先小心翼翼地试问。  “岂止认识?”孟子玉遐想道,“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聂七妹,那一年,你也年方二八啊。”  “不遇先生的夫人姓聂,孟先生见过?”  “岂止见过!”孟子玉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同治年,合川一县,双峰并峙……又出了一个绝妙女子,一枝独秀……”孟子玉苦笑,吟出一句:“闹得嘉陵成醋海,酸风直送古渝州哇!——呜呼,天啦,既生玉,何生遇?”  孟子玉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卢魁先本不谙男女之情,只大约听出话中有异,又不便再问。  “合川举人,死得更早吧?”卢魁先听得对方恶狠狠一句反问。  “老矣。”  “尚能饭否?”  “能,还能教习!”卢魁先自信地说,其实心头有隐忧,上回在袁汤圆铺子里收到乐大年捎来一封家书,是由不遇先生代笔,此后自己奔波生路,疏于问候,真还不知先生近况如何?卢魁先想起那年先生送别到无字碑前,最后背诵《祭十二郎文》,要自己为他作祭文。  本来要借来祭石不遇的文字,今日却先拿来祭了石二郎。卢魁先黯然神伤。  “老不死的!”孟子玉一句生硬的话抵了过来。  “先生……今日为何救我?”卢魁先见老辈宿怨三言两语无法化解,便把话岔开。  “你之所问,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题!想我孟子玉,从来恩怨分明,不做糊涂事,今天却为何冒死搭救于你?”  “是啊,今日孟先生凭何要救我卢魁先?”残阳如血,水天苍茫,卢魁先问出这话,未见孟子玉回答,那一叶扁舟便飘飘摇摇载着他远去。  孟子玉莫名其妙地“啧”一声,冲着卢魁先背影道:“呔,今日我孟子玉凭啥要冒死救你?——还是我那老冤家的弟子!”  “船要去哪里?”盯着剖开水面的船头,卢魁先问。  “客人要去哪里?”船老板反问。  卢魁先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逃脱刑场,埋头沿旧路来到湖边码头,一纵身就跳上来时搭乘的客船,只想离刑场越远越好,却还没想过,自己下一站要去哪里。  民国二年,旧历二月二十八这一天,龙水湖边刑场上,大足举人不知为何原因最后关头一闪念救了卢魁先。胡军团长放卢魁先一马时,心头却十分嘹亮。刑场脱身的二十岁的卢魁先,此时对自己究竟是何原因获救还有些恍兮惚兮……  一日之内,由梵天净土而入生死场,见贞女烈士屠夫懦夫,见人面忽热忽冷瞬息三变,见魔头笑里藏刀杀机四伏,最终遇贵人相救……出生入死,死里逃生——这一天,没尝到妈妈多转几圈盐巴做出的一锅菜汤,却尝尽了人生况味,难道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卢魁先的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水面泛起一缕白雾,今早起来所见的那一湾清净美好的所在,此时在何方?当时向石二道出的那一个为未来勾画的画面,此时竟成空中花园。黄昏钟声到客船,这空明的钟声却让卢魁先心头一片空茫——要去哪里?卢魁先的小船背向古刹钟声,越划越远……  辩熊  举人接下来所背文章正好道出众人心情:“好一个父母官,似这般不尬不尴,首鼠两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试问知事,为官当知何事?请问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问迩逢,尔与吾既一县相逢,是为幸耶?不幸耶?万一不幸,蔡锷军破城,则小民或因拥戴洪宪,竟与杨度同罪。万幸洪宪帝江山万万岁,则小民或因畏惧蔡军,难逃皇帝怪罪。”  钟老头不姓钟,因为敲了一辈子的钟,所以学堂里的人都喊敲钟老头,喊啦喊的,图省事,喊成了钟老头。  钟老头在江安县立中学几十年不误一节钟。也误过,特别是这几年,年年都误,有时一误就是半年一年。那须怪不得钟老头——兵灾匪灾,人祸天灾!  不过今天早晨,钟老头没起来敲钟,昨天新来的老师说是明早晨的钟他来敲,钟老头乐得睡一觉懒瞌睡。可是,当那根敲钟棒刚从钟背上取下来,只是擦在了钟身上擦出轻轻的嗡嗡声,钟老头就惊醒了,几十年的习惯,到这时候人就睡不着。听窗外那钟声,钟老头乐了——这学堂敲钟,跟静安寺老和尚撞钟一个道理,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来,哪有敲钟像他这样敲法的?敲得这么起劲!钟老头披棉袄下了铺,掏开火,把昨天的烧饼烙在炉边,把双手向袖子中一抄,无意中隔着校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向外一望,纳闷了,这“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敲完钟你钻进教室去热和一点吧,哪有守在钟台边边上蹲着不走的?只见那新来的老师双手抄在袖中,眼巴巴望着大校门外雾当中那条小路。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钟老头,抄在袖中。钟老头见新老师目送学生到教室门口,望着学生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直到全班学生前前后后都侧身钻进这一道窄缝,新老师才离开钟台,走向教室。新老师从传达室小窗晃过时,钟老头听得他一声低叹:“我教的这个班,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钟老头吃过宵夜,来到新老师宿舍小窗前。窗内小桌上,堆满学生作业簿,这新老师倒是抓得真紧。细看时,他怎么改着改着作业,把人家学生包作业簿的纸剥了下来,展开了看。是一本旧杂志的封面。革命那年子,钟老头转手给学堂里老师传递过这种杂志,是以熟悉,杂志名《四川》。又听得新老师读出杂志上的话:“二十年之革命精神与革命团体,几乎一蹶不振——孙中山。”只见新老师目光茫然,盯着光生生的白木桌面,似要从那上面认出什么字来。  这时,传来震天动地声响,越来越逼近,钟老头晓得,那是隔街军营里头在跑操。往年到江安来驻军的,顶多早晨跑操,只有今年这支军,当官的姓杨,跟这个新来的老师差不多年轻,更气盛,早上催当兵的跑完操,晚上还要跑,跑完还训话。  “新政……改革……”此时杨长官正说得唾沫横飞,这年头,执枪的也执政,执政的都爱说新潮言子。钟老头听都懒得听,却见小窗内那新老师似乎听出了什么,只见他作业也不改了,他提笔就写:“一切政治改革……”  “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江安县驻军长官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厚厚一摞毛边纸首页,喝问,“哪个写的?”  “县立中学去冬新来的老师。”副官看看杨森脸色,小声说。  “好一个‘以教育统治人心’!”  “卑职也认为这完全是秀才论政,除了枪杆子,啥东西还能统治人心?”  “他叫个什么名字?”  “姓卢吧?”  “卢思!”杨森用马鞭将毛边纸最后一页拨出,看清了写信人留名。  “您若不爱看,我拿下去烧了!”副官上前收了那摞纸。啪的一声,杨森马鞭抽向桌面,副官赶紧缩手。杨森将马鞭扔给副官,脱了手套,端坐桌前,认真读了起来:“‘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个姓卢的,思得不错,想得有理——有请卢思!”  “你是驻本县一军之长,请他一个教书匠?”副官没想到杨森会对这个卢老师的万言书如此看重。  杨森身子向交椅上一靠,也不回头,只用手背向副官腰间枪套一敲,说:“我杨森,打天下靠的是这玩意儿,治天下,却靠它不着!”  副官愣着。  “去哇!此公说法,深获我心,一望而知,此信字字千金。有请卢思!”  “他……”副官犹豫着。  “他什么他?”杨森道,“对了,还不知他是空谈教育,还是真有那么几下子!”  “您问教育,他倒是真有些名堂。”  “哦?”  “他教算术,很少把着手教学生怎么算。”  “那学生如何算得来数?”  “他教学生自学。”  “自学,中学生自学,岂不太慢?”  “头几节钟是很慢,弄得县立中学的监学都急了,问他,他说,欲速则不达,且慢而生快。”  “后来呢?”  “后来他花了整整一学期,才把基本四法教完。”  “后来呢!”  “下学期他那班学生竟然可以拿他所学的问题,去考那些高班次的同学,高班同学竟然不能解答。再后来,他那班学生快得令高班算术老师大吃一惊,令中学学监大喜过望!他班学生都说,再后来学算术……真是小菜一碟,实在太容易了!”  “他本人呢,有何说法?”  “他本人却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后来的算术课,学分数,学比例,学百分……那都是由此前的四法演变下去的,所以掌握了自学方法的学生完全可以自己很快地学起走了。”  “这卢思,果然有名堂!名堂不少!”  “他说他没搞啥名堂。”  “说来容易,要做起来,做到让一班十来岁的学生娃娃都能自学活用的地步,着实难啊!”杨森沉吟道。  “他说要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困难,他有秘诀。”  “什么秘诀?去他嘴巴里给我掏出来。”  “不用掏。全校算术老师教研会上,他公开了这秘诀,他说他对学生,他唯一的施教方法,就是教学生如何去思想,并且如何把思想活用到数学上去……”  “你又是怎么弄得这么清楚的?”杨森盯着副官。  “说来也巧,我哥叫我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个侄子,您不是特许我让他随军么,正读中学的年龄,我便让他在县立中学插了班,刚入学,就遇上这个卢老师到校。得意着呢!前几天我路过学堂进去望他一眼,刚下了算术课,就见他逮住一群高班次学生就问出一道算术题来,那群学生眼珠鼓圆了,嘴巴大张着,没一个答得上来!倒是我那侄子,当场一五一十给他们解答得清清楚楚,下来我说他,你别太得意,他拿手戳着高班学生脊梁骨说,谁叫他们在我们低班次时没打好自学基础,谁叫他们没碰上我们小卢先生!”  杨森大笑,起身,将刚卸下一身戎装重新穿上,说:“这个卢思,不光是个会耍笔杆的秀才,他当真用教育,将他那班的学生的人心统治得服服帖帖,唯他是从!以教育统治人心——他还真有这本事,说到做到!”杨森顾自冲着镜子正冠。“天将此人,送到我杨森帐前,我能不要?我得亲自跑这一趟。”杨森冲着穿衣镜一笑,“刘备三顾,才得诸葛!欲谋大业,我杨森还正差这一席幕府!”  “只是……卢思他已辞教。昨晚我那侄子回来说起,还哭了。”  “应自教育入手!”杨森道,“白纸黑字写得动人——这书教得好好的,他凭啥辞职?”  “他……嫌小。”  “嫌小!他嫌教室太小,嫌江安中学太小……”杨森闷哼一声,“他一定还会嫌江安太小、西川太小……”  副官指着自家心窝子说:“心子也起得太大了!”  杨森放声大笑:“你说说,我杨森的心子起得大不大?”  副官不敢说。  “我杨森不光嫌江安小,连这西边半个四川盆地我都还嫌太小!”  “他昨晚才辞了教,能走多远,卑职我这就去把这卢思替您追回来!”  副官奔出,跳上马,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抽在桌上,杨森低吼:“这种人,你追得回他么?”  “那?”  “他自会回来的。”  “他辞职书都送给校长了!就写了一行字。”  “他又给我杨森送来一万言!”  “您的意思是……”  “这个卢思,他心有所图。”  “图什么?”  “他对我这手握重兵的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心存希望!”杨森问,“卢思去了哪里?”  “上海。”  “这些年,这个国家的多少大事,都是从那十里洋场造作!青狮白象锁不住的巴蜀英才,一个个涌出夔门,都在向那一方问鼎!”杨森陡然变脸:“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给我追他回来!”  副官一愣,刚才还叫不追,一转眼又叫再追,他小声嘀咕道:“万一追上了,他又不肯回头……刚才您还说,这种人是追不回来的!”  “这人要不肯回头,你难道就不会……”  副官见杨森冷森森目光盯紧了他的腰间枪套中露出的枪把子。副官明白了,向马屁股挥一鞭,冲出。  望着副官一骑绝尘而去,杨森将马鞭向桌上一扔,刚才他陡然变脸,是想起一件要命的事——这个叫卢思的教书先生,当真是“心子起得比天还大”的话,若追得回来,笼络于自家幕府,自是万幸。万一追不回来,让他重入江湖,际会风云,投入天下英雄枭雄帐下的话,那后果……  老阿兴伸手抻平了女顾客身上新旗袍腰间的那一道褶儿,满意地望着穿衣镜。女顾客在镜前转过身来,冲老阿兴满意地一笑。老阿兴心头生出一丝不满意,是对自己不满。从前,自己的手持着皮尺围住女顾客腰啊臀的,女顾客不免触电般的微颤,如今,自己的手指再碰到这些部位,女顾客就跟出门时屁股碰到门框、转身时腰肢触着桌角似的,全无反应。阿兴老啦!  “师傅,吃早点啦!”小伙计端着刚买回的炸得焦黄、吱吱冒着油泡的几根油条和一海碗豆浆回到阿兴记裁缝铺,目光却被开岔一直开到大腿根的时新旗袍下露出的雪白的大腿吸引。  这年头,眼前的路越来越短,女人的旗袍开岔越来越高,恨不得敞开大门,让色狼们破门而入。老裁缝一摇头,抓起一根油条,咬去半根,正吃得香,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望店内通楼上的楼梯:“三天了吧?”  小伙计望着女顾客走出弄堂的背影,嘴里应道:“师傅是做了三天,这一件,好合身!挂在橱窗里,过路的女人都在看!”  “我看你才在看过往的女人!”老裁缝佯嗔拿油条向小伙计头上作一砸状,“阿拉说的是楼上那个四川学生!”  小伙计失声叫道:“真的,上楼三天了,没见下来!”  老裁缝变脸:“男饿三,女饿七,老太婆要饿三七二十一。”  他急得被油条噎住,仍忙着用手指楼梯上阁楼那道小板门,说:“三天要饿死人的,万一死在我阿兴记裁缝铺里!”  小伙计奔上楼去,踩得破楼梯一路乱响。  刚到阁楼门前,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个青年,瘦弱无力,还忘不了见人要有礼貌:“谢谢你想着,小兄弟。”  青年从小伙计身边挨过,下了楼。  “三天不进一粒米,不想活啦你!”老阿兴向四川学生扬一扬手头的油条说,“先吃一根,填填肚皮?”  青年笑着摇摇头,手揣在腰包中,向门外去。  老阿兴追上道:“弄堂口第一家,油条炸得脆,豆浆不冲水!”  老阿兴望见青年偏偏倒倒的背影停在油条锅前。摊主像变戏法似的将生油条悬空一转,油条搅成麻花状,下了锅,一阵油香直冲鼻子。四川学生掏出几个小钱,正要递给摊主,目光又被弄堂口什么吸引去了。是那家书店,刚卸下的门板后,写着“外埠新书推荐专柜”,面向大街的那橱窗后,店员将刚到的新书上了架,他便跑了过去,身后,油条摊主唤道“油条要否啦?”他也像没听见。老阿兴借势训徒儿:“你莫学他,这年头,书,当不得饭吃。”  黄警顽有个老习惯,每天清早,赶在店员到之前到书店。今早照例如此,黄警顽进门后,正向橱窗书架上陈列昨天刚从四川进的新书,偶抬眼,见一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刚下了黄包车,大步向书店走来,手头还拿着一轴字。  “这位黄先生,真是个君子人!上个月您才向他索字,今天他就写得了,还裱了,赶早送过来!”刚进店的店员对黄警顽说。  橱窗外,“黄先生”正过街,见一个青年学生三步并两步冲出弄堂口,来到橱窗前,双眼盯着新上架的书。这年头,黄先生见过不少爱读新书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隔着一层玻璃,新书还没到手,他眼圈都红了,像要哭出声来。黄先生顺着这青年的视线寻去,见他直勾勾盯着的是其中一本。玻璃窗上闪烁的朝阳光点,晃得这青年老是看不清书名,他喃喃地问道:“这封面上写的,是个啥书名?”  “昨天刚到的新书,四川一位小青年写的,思路新颖,老题新解,颇有新意。”黄警顽告诉刚进店的黄先生。那是薄薄一本《应用数题新解》。  这青年也进了书店,一把将新书捧起,已是泪流满面。略一思忖,黄先生明白过来,他看清了新书上著者署名,便问那青年:“卢思?”  青年点头。  “第一本?”  青年点头。  “处女作出版,喜事哇,干吗还……”  青年拭去泪珠,笑了。  “自己的书出了,自己还不知道?”黄警顽问,“出版方怎么就不通知署者?”  这位青年,卢思——卢魁先捧着新书苦笑。  民国二年,川省胡文澜剿杀革命,卢魁先获大足士绅相救后,没敢回合川,去了重庆。见重庆追杀革命党更紧张,经人介绍,去了江安县立中学任教。他教得一个低班算术超过高班,却不知自己的前程当作何算路?他给驻军长官上治世万言书,却不知这位叫杨森的长官是不是能走出一步两步?  卢魁先终于感到再不能窝在盆地里,便来到上海。亡命天涯,居无定所的他,自己都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他的书出版了,出版方又向哪里去通知他?  “卢思,你写,放开手写,这样有新解的书,写一本,我商务印书馆给你出一本!”黄警顽道。  “这书只能教国人对数题作新解。”  “卢思还想教国人对什么有新解?”黄先生与黄警顽对视一眼,各自心头都有一点星光那么一闪亮,脸上却都故作平淡问道。  “今日国人,最缺什么?”  “你说呢?”  “我还没想好。”  “我也在想……那就,回见!”黄先生转对黄警顽说,“字,我送来了!我还要赶回《申报》去发稿!”  黄先生走后,黄警顽到店堂中去悬挂字幅。卢魁先帮着铺开字轴。一眼看见第一字“启”,卢魁先啧一声,赞道:“黄先生好字!”便迫不及待地要展开全轴,要看刚才碰上的这位先生章法布局,谁知打开后,竟忘了鉴赏书法,被所写的七个大字吸引了:以教育启迪民智。  这岂不与自己的“以教育统治人心”不谋而合?卢魁先心头似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帮忙帮到底!”黄警顽已登上小木梯,黄先生写的是横幅,必得要有帮手牵着另一头才挂得上墙。  “黄炎培?”卢魁先刚将字幅托上墙,忽然看到落款,叫出了声。  “唔。”黄警顽脸贴着墙上挂字,瓮声答道。  “早年参加同盟会的黄炎培?”  “唔。”  “刚辞去江苏省教育司司长官不当的黄炎培?”  “唔。”  “《申报》上,鼓吹实用主义教育的——黄炎培?”  “今日上海滩,这样的黄炎培,找不到第二个!”黄警顽挂完字下了小木梯,这时能够畅快说话了。  卢魁先却不接话,人已冲出书店。  1914年,卢魁先头一回到上海,结识了国民教育家黄炎培,“萌发了从事教育以启迪民智的想法。”  黄炎培在认识卢魁先之后,逢人便说:“我认识了四川的一位好青年,叫卢思。有抱负,有大才,有雄心,走起路来,却步步踏在实处!”  此后,年龄相隔15岁的两个人在“教育救国”之路上,把手同行……直到37年后,黄炎培用他的上海川沙口音向扬子江上唱出:呜呼作孚  几十百年后  有欲之君者  其问诸水滨……  从16岁走上“东大路”那天起,卢魁先就学会了独行。他没想到,一走会走这许多年,从少年走到青年。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还会作为一个独行者,一直走到中年,走到……此时,卢魁先孤单地站在空荡荡的荒滩上。蜀通轮拉一声汽笛,离开囤船。江风卷起一张破报纸,向他面门扑来,他挥去报纸,无意中读出报纸一行大标题,他抢上前,一脚踏住报纸,见是:杨度组建筹安会,鼓吹帝制  12月12日,袁记国民大会公然宣布恢复帝制他狠狠地用草鞋将报纸踏入沙中。  民国四年,公历1915年冬,卢魁先婉谢了黄炎培介绍他在黄警顽商务印书馆当编辑一职,离开上海,想回合川,在大哥卢志林任教的学校谋一份教职。交不起船钱,中途在宜昌下船。这是他头一趟踏上宜昌码头的这一片荒滩,他肩头背着小包袱,内装几块干饼,两双草鞋,正打主意怎样才能将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再过23年,他还得来此一趟,那一趟,这片荒滩上等着要他搬回大后方四川的是10万吨铁,3万条命……  过往轮船几天才见一条,江边,只孤零零地泊了一条囤船,船上,就孤零零的一个老水手。见轮船去后,他拿起拖把,浸入江中,提起,拖甲板。拖把的木把将囤船口悬着的一张洪宪皇帝袁世凯画像碰得哗哗摇摆,他抬头,发现刚才只身下船的那青年背着行李向夕阳中走去,便喊道:“太阳都落坡了,你朝哪里去!”  青年答道:“我回四川!”  “回四川你赶你们四川的蜀通轮嘛!这才赶拢湖北宜昌,你下么子船?”  卢魁先一笑。  老水手明白了:“给不起船钱,改走旱路?也不敢单身上路哇。就在我这囤船上等两天,约几个四川老乡再走。”  卢魁先听他的湖北口音,想起四川省城的“湖北大爷”,感觉亲切,便也学着:“这青天白日的,怕么子?”  “湖北熊!”  “湖北,出了熊?”  “他当真是一头熊,还没么子可怕的!”  “不是熊,莫非是人?”  “他若真是个人,怕个么子?”  “非熊非人,他到底是个么子东西?”  “土匪,姓熊——江湖人称‘湖北熊’!”  卢魁先见他谈熊色变,学说着:“湖北熊?”  听得前路川江号子,卢魁先望去,正有木船逆流而上,他冲老水手一笑:“四川人说不得,说老乡,老乡到!”  川江纤夫,有个习惯,肯定不是好习惯,但也不能说是坏习惯,因为是没法子才养成的习惯——爱光着屁股拉纤。  这天,夔门绝壁栈道,一队纤夫大都光着屁股,拉船上行。其中只一个穿布衣,是卢魁先,也跟着学喊号子:“哎哟哟,纤索拉哟拉起!都说夔门雄,黑浪走滚龙……”  一进夔峡,顿时不见天光,只远远地望着夔门的门缝外有血色般一缕残阳。领喊的纤夫头惶恐地望着两岸,号子紧催:“怕啥夔门雄,只怕湖北熊!”  “湖北熊来啦!”众纤夫未及唱和,左岸突然开枪,有人大喊。  船老大忙招呼纤夫上船避向右岸,又遇右岸开枪,喊道:“消灭湖北熊!”  “两岸都不是湖北熊!”见过战火的卢魁先从船舱中抬起头,看出两岸都不是向木船开火,却都是军人模样。  船老大这才看出,两岸都向对岸开火,喊的话却完全相同:“消灭湖北熊!”船老大说:“搞错没有哟?”  卢魁先冷笑:“只怕两岸都没搞错,都在骂对方是土匪!”  船老大分指两岸,问:“这位先生,你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有见识,依你看,两岸都是些啥子人?”  卢魁先早已细辨出两岸两军分别是云南口音与天津口音:“要是我没搞错的话,这边是蔡锷将军的讨袁护国军!那一边是袁大头!”  船老大掏出一枚银元,问卢魁先:“这个袁大头?”  卢魁先以为他是川人多幽默,便跟着笑了,说:“就是这个袁大头,民国元年的第二期临时大总统,眼下民国四年的洪宪皇帝……”  “总统,皇帝?我这川江上,弄船的,就晓得多跑几趟水,多挣几块袁大头!”  船老大收了银元。卢魁先发现船老大当真是什么都不懂,把银元当成了袁世凯,一叹:“老百姓才是冤大头!”  这一年,二弟卢魁先在千里川江边趟水路走旱路走不尽的冤枉路要回老家,老家的大哥卢志林被扯进了一桩要命的冤案。这冤案的“关键人物”正是木船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湖北熊”。  这冤案的开头,却是卢志林无意中听到另一起讼案的苦主喊冤。  就在二弟听说“湖北熊”名头的这一天,也是夕阳下,卢志林走下合川学堂的讲台,从父亲卢麻布的担子中匀出几捆麻布,挑上肩头,父子俩大汗淋漓挑着担子进了合川北门,路过县衙门,听得大堂前一声喊:“冤枉啊!”  父子俩歇下担子,抬眼望去,一群孝子,披麻戴孝,跪在大堂下一口薄木棺材前。  大堂上,本县知事棹洋渡端坐,他身后,“明镜高悬”匾下,悬一幅皇帝袁世凯画像。棹知事正在安抚孝子们,他通些文墨,说出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尔等父亲,合川良民。安居家中,遭此不幸。土匪越墙,夺财害命。事出有因,追捕无门。近日湖北匪首熊,流窜川东,本县疑是此人团伙作下本案。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本案人命关天,我棹洋渡身为一县之长,绝不让真凶在合川作案后逍遥遁形!尔等且先回去,安葬老父,待真凶落网,本县一定处以极刑,告慰冤死魂灵。下去吧!”  卢志林正专心地听着,突然耳旁响起了一声招呼:“太阳不在了,棉花街布店要上门板了!”原来是父亲招呼他挑担离开。刚挤出围观人群,听得身后孝子们喊冤声再起:“真凶不是昨夜被人检举抓获,扭送到这县衙门中了么?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哇!”  衙门前围观百姓便随之起哄求告。  街那头,士绅顾东盛走来,喊冤声声声在耳,他锁眉不语。左右是程、李二士绅,颇有微词:“这年头,合川百姓成了冤大头!”  夕阳在西门城堞上跳了一下,收敛了最后的光。衙门前百姓士绅目力所不及的县衙后墙,小门被推开一道缝,县衙吴师爷探出头来,双眼精光直射,左右张望,见棉花街上无人,便从门缝前让开。门缝中溜出一个汉子,高出吴师爷一个头,戴着有檐的毡帽。汉子以江湖礼数拱手向吴师爷告别,吴师爷并不还礼,只愤懑地冲着汉子摇头,他枯劲有力的手,越过大堂屋脊,遥指大堂前一浪高似一浪的喊冤声,然后收回手来,将汉子一个踉跄推出后门。  卢麻布父子挑担绕过衙门外墙,来到后街。望见“棉花街布店”旗招子,卢茂林放下担子,赶紧替老父亲卸下担子让他老人家歇口气,正掀开父亲旧麻布上衣看他肩头上的扁担压出的红印,父亲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看时,是一个急行的长汉,他头上毡帽被撞掉,拾起毡帽,头也不抬,就走。  “这位哥子,撞了老人,也不道声歉。”卢志林扶住几乎被撞翻的卢茂林,冲那人背影说。  卢茂林宽厚地一笑,担子重新上肩。也是这一天活该出事,此时棉花街静无一人,卢志林于父子两根扁担的吱呀吱呀声外,听得另一声“吱呀”格外刺耳,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他站下了。  衙门后门窄巷内,高墙上那道小门,正吱呀关上,合拢之前的门缝中,卢志林看见绣花针挑不出二两肉一张奇瘦的脸,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珠,正盯着他。  卢志林与吴师爷对望了一眼后,将视线转向后街埋头远去的那汉子。听说过本县打过官司的百姓流传的一句话:“不怕棹知事拍案一喊,就怕吴师爷眼珠一转”,卢志林顿时心生疑云,挑担的步子落后于父亲。一抬眼,碰上县衙后门隔街正对门棉花街布店旗招子阴影下的另一双眼珠。是布店古老板,他正在上门板要关店,他站的位置,对刚才那一幕,显然看到得比卢志林更多。  卢志林挑担追着父亲进了布店,却不问交接麻布事,只抬眼询问地望着古老板。  古老板故作不见,只扭转头,望着棉花街那一头。卢志林便随着古老板扭头,听着汉子仓促的脚步声远去。  “逮到他!那晚上杀我爸的就是他!”店门外,呐喊声由远而近。  古老板与卢志林同时从布店探出头去,只见棉花街另一头,一个披麻孝子操一根抬棺材的木杠追上,一群孝子与群众追过,呐喊声震耳:“抓真凶哇!那晚黑抢了钱,砍了我爸,翻了我家墙跑脱了的就是他!今天不晓得他又是怎样从县衙中跑了!莫再叫他跑脱了!”  卢志林与老板抢出店门,老板望着追凶的人群,卢志林却多了一个心,将视线转向衙门后门。隔着奔跑人群,一时看不清。人群跑过后,卢志林一震,他才发现:县衙后墙那道小门,不知几时又开了一道缝,阴影中,吴师爷的那一双眼珠,精光直射,盯死了他。  交付完麻布,搀着父亲回到家,妈妈早烧好一锅滚水,卢志林端了让父亲烫脚,说:“你们先睡,我还要备明天的课。”  哄得父母睡下后,卢志林在自己房间木桌前磨了满满一砚磨,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个快。直到残烛一跳,晨光透窗,他才写完信封,是:成都《群报》社  李人主笔先生启  信封一角注明“合川特约记者通讯稿件”。  吱呀一声,父母房门打开,卢志林赶紧吹烛,钻进被窝,就听得父亲吱呀吱呀挑着担子出了门,又去荣昌进麻布了。这时才听得小院坝里一声鸡叫,唤得杨柳街鸡叫声四起。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自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打从了张铁关之后,自己好久没这样骂过自己了。今日为何脱口而出又自骂?她久已习惯于他人当面的耻笑,背后戳她的背脊骨,她学会了不管他人对自己作何看法,只管怎么好活怎么活。可是,今日狭路相逢的这个书生的眼光,却为何让她受不了?莫非是因为这书生当初在刑场上曾那样关切地注视过自己?  走过这个湾,滑竿又从延伸向江中的栈道冒出头来,女子再回头,望着书生,他依旧呆立在原处。女子痴痴地望着卢魁先,用眼神说出心里憋着的话:“书生,换了你是我,照样会变成我今天这般模样。”  “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当年生死场上,那个敢当众用心口堵死张铁关枪口的女子,与眼前随着滑竿一颠一颠跟在张铁关身后的这女子,是一个人么?民国二年见过她,眼下民国四年吧?  4-2=2  才两年啊!却为何恍若隔世?人心人面,为何恍惚到这步田地?寻路回老家,还可以问路人。寻路奔前程,还可以问自心。可是,当我苦寻一条救国救民的路时,吾国吾民怎么恍然一变,变得令人茫茫然不知所之,恍兮惚兮如在噩梦中?  “出门撞到鬼——”卢魁先被一声断喝,从大白天这一场噩梦中惊醒,原来是前方栈道上抬滑竿前杠的那汉子在报路。  “撞到老鸦嘴!”抬后杠的应声道,表示已经听明前杠所报前路之险情。川省多山,山中抬滑竿的报路词,与川江上船工号子一样,是干这活路缺不得的,尤其是当滑竿走在悬崖险路上,抬前杠的视界开阔,抬后杠的眼前被坐滑竿的人身体堵住,只见脚下,若是前杠不向后杠及时报路,前杠后杠或行或停一冲突,转眼便生大祸。而前杠报出路后,后杠则必须应上一句,表示已知前面路况,否则前杠又怎么敢放心前行?最早抬滑竿的报路,也只是直杠杠说出路况,“前面有个要命的险崖嘴”、“晓得了,像老鸦嘴壳子一样难得拐过去”……久而久之,世世代代抬滑竿的竟口口相传,编就了一整套能将所有路况报得一清二楚、同时又简明、又上口,还能驱除长路寂寞孤独的唱词。就如当初撑木头的老祖宗,只喊“杭育杭育”,到今天却唱成了川江号子。这滑竿词,能报出前路最细小的路况,比如,路面上有一凼水,前杠就报:“明晃晃——”后杠便应:“水凼凼。”再比如,路面拐弯处一块石板,靠路坎外的石下有一半因水土流失悬空了,前杠就报:“吊脚楼——”其实路上并无吊脚楼,只是借了朝天门沿崖而起的捆绑房子来比喻那块石板的形状,后杠听后便应:“走里头。”应声后,踩上那块石板时,当真要“走里头”,要不会踩翻了石板,这在三峡栈道上,下场不堪设想。川省滑竿词甚至能报出前路路面上有一泡牛粪——“天上明晃晃——”,前杠会这样唱。“地下粪凼凼!”后杠会这样和。一唱一和间,前杠后杠各自高抬腿,便迈过那老牛刚屙到路面上的那一泡还带青草气息的牛粪。听得熟悉的轿夫词,卢魁先眼前浮现出跟随父亲卢麻布远行荣昌挑麻布时与抬滑竿的同路时所见的情景。此时,他抬眼望去,抬那女子的滑竿已经一头钻进峡中崖壁上用钢钎凿出的老鸦嘴巴般的栈道。抬滑竿的战战兢兢,慢得像蜗牛。栈道在老鸦嘴巴里头要拐一个老鸦嘴壳子一般的锐角急弯,角度不够滑竿拐过,只见前杠走到老鸦嘴壳子尖尖上,站定了,精瘦如树根、又像树根般扎实的身体像打在崖孔中支撑栈道的老木桩,后杠则绕着圈,到了身子都几乎悬在崖外的最大极限,这才半步半步地将滑竿朝前推,终于把滑竿推了过去,这一节,只要后杠推力过了一步,前杠就要摔下崖去。只要前杠定力软了半分,后杠同样摔崖。这才当真叫作——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过后,这一对抬滑竿的才同时出了一口大气,双双站定了,同时提丹田之气,“哦”的一声大吼,响得来盖过峡江中激浪雷鸣般的声响,这是过险关时心子提得太悬,过关后,下力人必须向天吐出的肚皮里这一口恶气。  铁壁合围般的大山中,这一声喊来回冲荡着,夔峡中“哦——哦——”连声。卢魁先被人天唱和、天人合一这一声声喊震撼,不由得也想长长地“哦”!可是,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一声,丹田中,怎么就提不起抬滑竿的汉子们那一口气,嘴巴里,怎么就吐不出肚皮里那一口恶气?  “人心中,就那么一丁点儿靠它来活人的东西,你也真舍得丢?……”望着女子在对面栈道上一颠一颠的脸庞,卢魁先无声问出。  女子用眼神报以无声一叹。滑竿拐过下一处“老鸦嘴”,那一张依旧秀丽,却茫然无助、凄艳无比,羞辱得无地自容的脸从卢魁先眼前消失。从此,卢魁先再也没碰上过张铁关,自然也没碰上过这女子。  卢魁先一使劲,手头的那一筒袁大头争先恐后从包裹的报纸中挤出,卢魁先张开十指,袁大头叮叮当当撞在栈道石级上,坠下崖去。卢魁先似乎与夔门有缘,却与金钱无缘。民国元年,他人未到夔门,却抛弃了夔关监督的四万两银俸。民国四年,同样将这一筒袁大头抛在夔门。卢魁先笑了。洞穿长峡的劲风吹过,将他手头的破报纸卷向峡中,卢魁先无意中抬眼,看到头版通栏标题:云南都督唐继尧领衔,与蔡锷等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取消帝制,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杨度十三人卢魁先急伸手向空中捞那报纸。劲风似在耍弄他,眼看报纸要到他手头,又让它打了滚,飘向峡中。于是卢魁先看到了报纸另一面,第二版有通缉令,“通缉鄂省流窜入川匪首湖北熊一名”。此行入湖北境内后,这头“熊”老是在自己身边出没……劲风偏偏让报纸在他面前飘摇,上下翻飞,卢魁先大约看出,此通缉令却与通常通缉令不同,没有照片。想来这头“熊”道行不弱,神出鬼没,官府至今连大概其勾画其人相貌的画像都绘不出一张,连真名实姓都报不出来。报纸终于划着之字坠落江中,卢魁先刚好读出通缉令上一行字:“其人凶残无道、长一脸络腮胡子云云……”  寂寞深处有人家  人家就在天之涯  望不尽夕阳远影悲青发  花开花落几时才回家  我像只大鸟在天上飞  有谁能明白我苦苦的体会  梦里来梦里去有谁知晓  我为谁?谁为我流泪?  卢魁先沿大河一路西行,到了朝天门两河口,拐入小河,再西行。  斜雨细风,捎带着野地逢雨时能闻到的泥土草根的微微的腥味,令人清新。卢魁先终于走到合川城下。一抬眼,一别经年,城门一点没变,只是荒草更见莽苍,城头上似多了几件东西,是一张官府悬赏告示,一个汉子的画像。这画像奇怪,只有脸形轮廓,不见眉眼,最突出的,是满脸的大胡子。告示上一行大字:悬赏捉拿湖北熊,取首级者,赏大洋百圆。  告示周围,一排十个木笼,装着首级,仰头望去,不见眉眼,一颗颗人头却有着相同的特征,都是满脸大胡子,有络腮胡,山羊胡,关公胡,像是中国式大胡子的博览会。  “湖北熊不是只有一头么,砍了恁多人头,怎么还在悬赏他的人头?”  “一头湖北熊,冤了多少四川人?”  “……”  卢魁先听得进城的人们窃窃私语。  雨中,木笼滴着水,让人闻到另一股令人生畏的味儿,走这八年,合川城也多了股味,革命和反革命那两年,省城里闻到过的味。卢魁先一头绕开木笼滴下的水珠,一头钻进城门洞。  “父母官不为民做主,贪赃枉法放走真凶……”趴在省城九眼桥栏杆上,胡伯雄读过这天的《群报》,觉得写得真实又大胆,便看记者是谁,文章题目下写着:“特约通讯员:合川卢志林。”胡伯雄心一动:“我要去合川寻小卢先生。”他先到《群报》,打听《群报》这位合川特约通讯员,他相信,同是合川人,同姓卢,同样的诚实又大胆,这卢志林肯定认识卢魁先。  合川虽不比省城,隔几天,照样读上报纸——毕竟已不再是当年举人守在杨柳渡边等卢麻布带回一捆发黄的报纸的年代。  “父母官不为民做主……”几天后,棹知事在大堂公案前也读到了这份《群报》,“这父母官?”  “指的就是老爷您!”吴师爷留着长指甲的食指顺势指点报纸,指锋一转,指定知事。  “来啊!”棹知事一拍惊堂木,其实此时早已退堂,堂下并无衙役应声,可是棹知事依旧把手伸向令箭壶,“给我把这个卢志林拿了来!”  吴师爷一笑,温和地从知事手头抽出那支令箭,投回壶中:“总要有个罪名。”  “罪名?人犯捉拿到案,你安一个在他脑壳上就是了!你不就是干这个吃的?”  “革命了!今年不比往年,办案总要服众。”  知事扔了惊堂木,人向后一倒,靠向交椅。  衙门外传来问讯声:“老总,贵县杨柳街怎么走?”  听上去,是个青年学生,省城川西坝子那一方口音。  “你是谁,我凭啥给你指路?”听得守衙门的卫兵反问。  “我是省城来的,姓胡名伯雄,到贵县访旧。”吴师爷与棹知事被衙门外的声音吵扰,听得那青年说:“你看,他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写贵县合川的。”  听到这话,吴师爷眼中精光一闪,盯上了胡伯雄手头的那份《群报》。  衙门外站岗的士兵却从来不看报纸。他认另一样东西。于是,胡伯雄假老练地一笑,悄悄向士兵塞了几个小钱。  士兵一张脸笑得稀烂:“你这学生娃,也不说清找哪位?”  胡伯雄说:“卢志林。”  士兵手向北门外一指:“到杨柳街问去!”  大堂内,望着胡伯雄背影远去,吴师爷向公案上抓起棹知事刚扔下的惊堂木,重新塞回知事手中。  “做哪样?”知事道。  “拍啊!”  棹知事狐疑地望着吴师爷,接过惊堂木拍了一记。  “轻了,您看,连个应声上堂的衙役都没有。”吴师爷笑容可掬地说,“老爷您往常拍案惊奇,大堂上威风八面,今天怎么了?”  棹知事猛地拍了一下。果然有衙役赶上堂来。  吴师爷又向令箭壶中抽出刚放进去的那一枝令箭塞回知事手头。  “这又是做啥?”  “老爷惊堂木拍过了,发令啊!”  “刚才夺我令箭,现在又塞还我手中,你到底要我怎么的?”  “刚才夺您令箭,为缺罪名。现在还您,是请您发令拿人!”  “罪名呢?”  “有了!”  “这一转眼,哪儿飞来的罪名?”  “就这一转眼,刚才有人送了个十拿十稳,十恶不赦的罪名到他卢志林脑壳上!”扑哧一声,吴师爷乐了。  “什么好笑?”棹知事问。  “满合川缉拿湖北熊,”师爷笑着说,“这头熊自己撞到我县衙门大堂上来了。”  “湖北熊,在哪里?”  吴师爷收敛了眼中精光,悠悠地向堂下看去。棹知事随他望去,从大堂到衙门口,空空如也,只有晚风吹过几片落叶哗哗乱响,便问:“革命了!办案总要服众。要是没罪名,抓卢志林这根令箭,本县可不敢乱投。”  “放心吧老爷,罪名有了——你从老家绍兴大老远地把我带到本县任上,叫我来干什么吃的?”  棹知事见师爷双眼精光直射,凭多年办案经验,知道此事师爷已认定,十拿十稳,当下便再不怀疑,投下捉拿人犯的令箭。  卢魁先守在灶门边添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妈妈老了,瘦了,枯瘦的手取下灶头梁上悬着的盐巴,浅浅地浸入锅中,绕着锅边悠悠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又绕了一圈。  从上海回到合川后,他在大哥卢志林任国文老师的合川县福音堂小学谋得一席教职,教小学算术课程。他从灶前抬头望着妈妈,伸指头默数着,望着三根指头,笑了,说:“爸爸今天要回家!”  妈妈还像对儿时的卢魁先那样说话:“这回呀,我魁先娃猜错喽,今天多转一圈盐巴,不为爸爸回家。”  “为啥?”  “自己想想去。加把柴火!”  屋里,卢志林和兄弟们全望着卢魁先笑。  卢魁先加柴,想不起。他从燃旺的灶门口抬起头来,望着妈妈。  妈妈说:“我家魁先娃生日。”  卢魁先笑了。笑中带一丝苦涩。三年前大足龙水湖边,也是碰上自家生日,却一头撞上了张铁关的枪口。  向晚,姜老城正要关上北门,听得身后有人问讯:“老兵,请问一声,杨柳街卢志林家怎么走?”  姜老城回头看,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青年学生,姜老城一指杨柳街方向,说:“到了街口,你就问卢麻布家在哪儿,无人不知!”姜老城放学生出城后,关上城门,随口哼出一句川剧唱词:“好丫头……”  正唱得心头酸揪揪的,戏词儿被马蹄声打断,回头再看,一队差人,拥着一架滑竿,滑竿上坐的是衙门吴师爷,直奔城门洞。姜老城赶紧重新开了城门,放他们出城。差人中有他的拜把子兄弟周三,脚下紧赶,周三弟也只绷紧了脸向他点一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姜老城接着前面的雅兴,口中哼哼:“若共你多情小姐……”  他戛然而止,按照惯性,用川剧说白腔道出自己的内心独白:“周三他原本是死牢牢子,今日里他抽了差出城抓人?看起来此案情十万火急十分当紧!只是——那书生前脚出门,吴师爷后脚撵到!观其架势,似要对书生不利。测其行速,几步路就逮得住那书生。十万火急,师爷却迟迟不肯下手,莫非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莫非是放长线要钓大鲤鱼……这大鱼莫不就是卢——”  姜老城一愣,望去,吴师爷正带领差人,一路潜行,隔着百步,不即不离,远远跟踪在胡伯雄身后……  掌灯时分,父亲已经到家,全家人正围定当年那张饭桌,孩子不少,一个个都已长大。  卢茂林一指当中腊肉碗,说:“来,今天我们给魁先娃做生!”  门外传来问讯声:“请问,这里是卢志林家么?”  卢志林站起,望去。胡伯雄出现在门口,卢志林不识。  “小卢先生!”胡伯雄却一眼望见卢志林身后的卢魁先。  “胡伯雄!”卢魁先从桌前站起,迎到门口问道:“怎么找到我家的?”  胡伯雄亮出手头那份《群报》。  于是,一家人拉了胡伯雄入席,母亲见胡伯雄吃下一筷子菜,问:“有盐没得?”  “唔,好像淡点盐!”胡伯雄说。本来他还是有意学了乡下人的口吻,说“淡点盐”,不像城里人说“差点盐”,可是他哪里晓得,当乡下人席上问客“有盐没得”的时候,这样回答是犯忌的。川省处内地,海盐来得不易。省内虽有自贡出井盐,但乡下人又哪里买得起。是以做菜时,惜盐如金。问客一句“有盐没得”,纯属客套话。分明就是没得盐,不得不过这没盐没味的日子。当时的四川乡下农家,菜里汤里,没盐,就叫没味,有盐,就叫有味。所以有句川话,叫“寡淡无味”,另有一句,叫“有盐有味”。俗话说“吃在中国,味在四川”,川菜在全国诸大菜系中,最讲调味。谁想到,川菜也曾落到过连“盐味”都没得的地步。  胡伯雄答了傻话,知情后一脸尴尬,此时,就听得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给我拿下这个湖北熊!”  吴师爷率众闯入卢家。衙役便要捉拿胡伯雄。  卢魁先挡在胡伯雄身前:“请问吴师爷,今年何年?”  “民国五年。”  “好说!吴师爷,如今早已不是你那大清朝,你还想逞当年威风走从前老路?”  吴师爷不由分说,指着卢志林:“胡乱抓人?还有他!”  卢魁先质问:“罪名?”  吴师爷一笑:“果然是省城读过书,上海淘过金的,我就猜你要问——罪名!这罪名嘛——”吴师爷望着卢魁先身后,冷笑道:“就着落在他头上!进了衙门,升了大堂,自然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吴师爷变脸,喊一声:“带走!”  卢魁先:“慢!听口音,师爷是江浙人?”  “绍兴!”  “好一个绍兴师爷!”  “你识得绍兴刀笔师爷就好。你要再挡道,我连你一起锁了带走!”吴师爷道。  卢魁先身形一动不动,用大足刑场挣回的一条性命,横挡在大哥与老友身前:“不说罪名,休想带人!”  吴师爷从周三手头抽出那枝备下的火把,绕过卢魁先,绕过卢志林和胡伯雄,向堂屋八仙桌上那盏油灯上点燃了:“哟,还有腊肉吃?”  他伸出右手,将小指头上留着的长指甲伸直了,像一根削尖的筷子,吱的一声插入一块亮晶晶的腊肉,挑起,塞入嘴中,未尽部分拖在唇外,他便探出长长的舌头吱溜一卷,将腊肉卷进口中。  卢魁先冷眼相看——这位是个一旦出手就绝不给对手留余地的主儿!而且出手一定干净利索,不给对手留破绽。  “唔,好东西,柏树桠枝熏的!”吴师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道一声:“卢麻布,我慢走,你慢用。”  吴师爷喝令差人将卢魁先三人同时带出了门。堂屋突然显得空空荡荡。一直在桌边闷坐的卢茂林突然起身,带翻了屁股下的板凳,他操起墙角扁担,冲向门口。  “他爹!”卢李氏叫喊着,卢茂林也顾不得了,冲出门去。  “大哥!”卢李氏在身后一声喊。  成亲几十年,自从有了志林、魁先、尔勤、子英几个孩子后,卢李氏当着孩子面,再也不像成亲时那样喊他“大哥”,早就改口喊他“他爹”。这一喊,卢茂林站下了。  “大哥,你忘了,你是为啥带我逃出肖家场,搬来这杨柳街的?”  听得妻子今夜重提这段旧事,卢茂林一脚门外,一脚门内,停在了高门槛前。手头那根扁担,强撑在门外,硬生生把自己撑回屋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几十年让担子压弯了的腰,再也伸不直。  姜老城最烦刚在梦中会到佳人,便被城下的人声吵醒。今夜又是!姜老城放下灯笼,见是吴师爷一行。姜老城正要提起灯笼去开城门,发现灯笼光圈中晃过人堆中几张脸。是卢麻布家老大老二,与傍晚出城的青年学生锁拿在一起。  “魁先娃,你几个早不犯案晚不犯案这种时候犯的个啥子案!”姜老城将头探出城门洞外,望一眼城头上黑糊糊几个盛了人头的木笼,猛一跺脚,心头一叹。  衙门大门很少在天黑尽了再吱呀打开,这天却破了例。门开处,卢魁先三人大步向大堂上去,师爷抢上一步,挡住卢魁先脚步。  卢魁先问:“大堂不是在这儿么?”  师爷笑道:“这边有请——周三,前头带路!”  周三高举起火把,众人拥着卢魁先三人绕过大堂,要从一侧窄窄的甬道拐向后院。  卢魁先边走边扭头望着黑洞洞没点灯火的大堂,他觉得今天这大堂有点古怪,大堂上似乎少了件什么物件。略一皱眉,想起了,是知事断案的公案。顺势看去,无意中又发现,公案后,那一张打自己从上海回来进合川城时所见过的高悬中堂的袁世凯皇帝画像不见了。他心头打了个问号。  卢魁先、卢志林与胡伯雄被推进合川县衙死牢。粗木栅栏关上时,三人面面相觑。就见栅栏外,那张原本摆在大堂上的公案,临时安放着。案后一人跷着二郎腿歪坐,一张报纸遮去整个面孔,此人读报有声:“父母官不为民做主,贪赃枉法放走真凶……”  卢志林已猜出报纸后那人是谁:“你差人抓捕我们三人,是何罪名?”  “你问罪名?”那人将报纸挪开,露出脸来,果然是棹知事。他转头望着师爷。  师爷将目光从卢魁先、卢志林脸上扫过,落在胡伯雄脸上:“胡伯雄!”  胡伯雄今天从一脚踏上合川境起便活像栽进了一处浑浑噩噩的梦境,此时还没醒过来,他本能地应道:“在。”  师爷一字一句地说:“湖——北——熊,你这个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从湖北,流窜川东,袭我合川,连连作案,血债累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胡伯雄急了:“我是叫胡伯雄,可我不是湖北熊。”  师爷颇有兴致地与胡伯雄玩着绕口令:“胡伯雄——湖北熊。谁敢说胡伯雄不是——湖北熊?”  师爷随棹知事放合川已非一年,他本来机巧善变,早已学会了本地人说话,此时,他与胡伯雄的话都带了川音,因此,说“胡伯雄”与说“湖北熊”完全谐音。  胡伯雄听出了这一点,说:“吴师爷自己说过——是绍兴人。”  吴师爷故意用纯正的川音说:“出门人,四海为家,如今也算得半个川人。”  “胡伯雄整个都是川人。”胡伯雄道,“湖北熊,是湖北人?”  吴师爷:“这还用问?”  胡伯雄:“川人说胡伯雄,与说湖北熊,完全谐音。可是——”  “你是说,湖北人说湖北话,这三字未必谐音?”知事瞪一眼师爷:“这……”  师爷早有成算,笑对胡伯雄:“好聪明的读书人!你走南闯北,去过湖北?”  “巧了,不光去过!还住过两年。”  “你既住过湖北,可知湖北话?”  “略知一二。”  “湖北话说湖北熊,怎么说?”  胡伯雄的湖北话居然颇纯正:“湖北熊。”  “湖北话说你的名字,怎么说?”  “胡伯雄。”  “你自觉如何?”  胡伯雄无语,他自己都听出完全谐音。  “不管他是四川胡伯雄,还是湖北胡伯雄,我今天捉拿归案的就是全国通缉的那一头湖北熊!”棹知事这下放心了,惊堂木一拍,大吼道。  从被锁拿出门到被投入死牢,卢魁先一直一言不发,冷眼静观,此时,卢魁先看出了对手今夜的招数:“绕口令?”  吴师爷:“绕口令。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  卢魁先:“绕得进来,我便绕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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