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汉武执鞭-24

“住口!”刘彻没有等到王夫人说完就用力一推,她就离开了他魁梧的躯体,“来人!送夫人回去。”第四十章 廷议重案见人心公孙弘终于在元狩二年三月,在霍去病率领汉军进军河西的日子里,走完了八十年的人生,思想的光像风中的烛光渐渐暗淡了。那是怎样的凄风苦雨呢?阴风呼呼地掠过山峰,将滴滴细雨洒在长蛇一样的山道上,身后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面是枯树昏鸦,一座小桥,徘徊着那么多模糊的身影。哦!那不是窦婴和田蚡么?在他们身旁走着的不是莽撞的灌夫和精明的韩嫣么?这些建元以来的朝臣,如今都聚在这桥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旋风卷起的沙尘,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从身边走过的是谁呢?那不是主父偃和严助么?他们如今也聚集到这里了。他们正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公孙弘,似乎在说,虽然你一世圆滑,逢迎周转,却最终逃脱不了奈何桥头的相聚,黄泉路上的相随。忽然狂风大作,当年的故人旧僚顷刻间化为乌有,一群装束古怪的男女分立桥头,邀他过去。“恭迎大人,贺喜大人,到天帝身边来……”公孙弘眷恋地回头看去,就见深渊的对面,是阳光照耀的未央宫宣室殿。是啊!他还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等待着他去处理,公孙弘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老爷!老爷!”耳边似乎有人呼唤,公孙弘一个哆嗦就醒了,一身冷汗,脚手冰凉。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就看见两鬓斑白、泪水盈盈的夫人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吓死妾身了。”“哦!刚才做了个噩梦。”喝过夫人递来的安神汤,公孙弘问道,“朝廷无事么?”“张大人来了。”“快请他进来。”张汤走到公孙弘身边,眼睛有些湿润,“恩师可有好转?”公孙弘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皇上对恩师十分挂念,差学生前来探视,说还要亲自前来呢!”“衰朽之身,不能为国家分忧已经够惭愧了,怎么还敢惊动圣驾呢?近来朝中有何大事,老夫都快憋死了!”“冠军侯又率军出征了。”“还是皇上深谋远虑啊!”公孙弘不无感喟,“现在是少壮竞奋之年,将军驰骋之岁啊!”“上谷太守郝贤犯事了。计相和计室掾史查出,郝贤上计有弄虚作假、隐瞒租赋之嫌。”公孙弘很吃惊道:“如何会是这样呢?他一向处事谨慎,不务虚言,为何……”“学生亦感不解。”“皇上知道了么?”“还没有上奏。因为郝贤是卫青爱将,此案就牵扯到中朝与外朝的关系,学生还请恩师指点。”公孙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考核上计固然是丞相府的职责,可中朝的地位远在外朝之上,卫青在皇上心中比丞相显赫了许多。公孙弘问道:“那李蔡大人如何看呢?”“他么?虽然代理丞相处理署中诸事,可一遇见这样的难事,就要学生直接找恩师。”公孙弘在心里骂他是个滑头,口里却道:“唉!他曾随卫青多次出征,有阵前马后之情,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免为难。”他这会儿的思想很复杂。如果说几个月前他向皇上提出归侯让贤,只是因为没有被选中太傅而失落,那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真的归隐了。说起来有些伤心,在这个年轻人云集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岁数还在做丞相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可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第一次入仕,就被派往匈奴,无功而还,还差点丢了性命。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二次被推荐为贤良,奉诏出使西南夷,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看来大利于朝廷的盛事,而在他的眼中就成了疲中国之事了呢?那一次,公孙弘感受到了皇上的不悦和恼怒,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好在皇上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北方去了,他庆幸地躲过了一劫。生活是良师。公孙弘在仕途学会了忍受委屈,学会了执白守黑。虽说在御史大夫和丞相任上谈不上多少建树,却也没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将主父偃、董仲舒一个个地挤出朝廷。现在,他又得面对郝贤这个棘手的案子。他并不糊涂,觉得必须摆脱此事,绝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前,纠缠到一件复杂的人事纠葛中去。圆滑也罢,逃避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公孙弘从榻上坐了起来,喘息了许久,才向外面喊道:“来人!笔墨伺候。”“恩师!您这是……”公孙弘示意张汤坐在案几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伤:“你就代老夫写一道奏章吧。”“臣少时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学《春秋杂说》。蒙陛下圣恩泽惠,两招贤良,臣虽有周公之忠,愧无周公之才。陛下不以臣愚钝浅薄,封为列侯,位在三公。臣虽追随左右,诚无汗马之劳。前曾有奏,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陛下闻之,书报于臣,多有抚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公孙弘用枯瘦的手抚了抚胸口,半晌才平息下来。张汤握着毛笔,抬眼看了看公孙弘,心里就由不得发憷。他看到的是一张灰色带青、青中泛紫的、布满皱褶的老脸,而昔日那双幽深莫测,总是希图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现在蒙着绝望的蓝光。看来丞相真的不久人世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下头去,在竹简上记下公孙弘的心语。“今臣以残年衰朽之身,负薪之疾日忧,恐来日无多,难报圣恩。故伏乞陛下,臣去之后……”公孙弘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恩师有话尽可对学生说。”“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干远在李蔡之上,可他现今是御史大夫……”“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擢拔。恩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写。”“你能这样想,老夫就放心了。”“臣去之后,御史大夫李蔡,温婉恭和,庄重稳定,可履相位……廷尉张汤,深谙律令,断狱判案,除暴安良,惩恶扬善,削藩平叛,屡建殊勋,臣恳请陛下迁之为御史大夫。臣……”公孙弘的声音越来越弱……“恩师!恩师……”张汤扔掉毛笔,抓着公孙弘的胳膊呼唤。公孙弘睁开眼睛,凄然笑道:“刚才老夫又到了那桥头了,看见主父偃一脸的血迹,正要过去,却听见你在呼唤我,这就又回来了……老夫不能过去,老夫还有话要对皇上说呢!”“臣虽封侯拜相,而常为布帛粗粟,非汲黯所谓沽名钓誉者也,乃臣富贵不淫,三省之举矣;俸禄散予故人宾客,素无所余之钱,非为朋党比周,意在减于制度,率下笃俗者也。……”公孙弘去了,在交代完茫茫心绪之后,一双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下。张汤上前把着脉搏,那泪水就涌出了眼眶……时间是元狩二年三月戊寅日。消息飞报到未央宫,刘彻赐他青铜铸棺,葬于麓台。三月壬辰日,李蔡继任丞相,张汤为御史大夫。一切都如公孙弘奏章中所请。刘彻除了命有司安排好他的葬礼外,还尊重了他的遗愿,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无论是卫青还是汲黯,都很困惑,却又不知道原因。那天散朝之后,汲黯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司马道上等候卫青,而是径直上了车驾,回府去了。倒是李蔡有意追上了卫青的脚步道:“当年在下曾随大将军出征,收益良多。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李蔡。往后还望大将军多加指点。”卫青回答得十分得体,虽致贺忱却绝无溢美之意:“大人荣任丞相,可喜可贺。丞相是陛下的辅佐,臣僚的表率,愿大人好自为之,切勿负陛下之恩。”李蔡希望卫青说得更多,但当他抬起头时,卫青已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那背影,留给李蔡患得患失的感觉。诏令颁布的当晚,张汤就被邀到了李蔡府上。平日里,张汤与李蔡过从并不甚密,如今同为三公,自然共同话题就多了。当务之急,是两人都必须面对郝贤弄虚作假的案子。李蔡之所以急于找张汤,一则因为这是自己署理丞相时发生的案子,过去还可以推给公孙弘,如今就算是烫手山芋,他也只能捧在手上。二则张汤是公孙弘的门生,公孙弘肯定有所交代,他需要借此机会探个究竟。屏退左右,张汤举手作揖道:“恭喜丞相,贺喜丞相。”李蔡举起茶盏笑道:“同喜!同喜!”张汤赶忙道:“下官不敢当。”饮下热茶,彼此也就打开了话匣,说到今天朝会的情景,张汤提醒李蔡注意两个人的神态,一个是郎中令李广,一个是右内史汲黯:“看来!李将军和汲大人内心不服啊!”李蔡放下茶盏,看了一眼张汤道:“我那位堂兄只知道打仗,哪里懂什么政事。倒是那位汲黯,会不断为难你我。”“丞相慧眼。眼下最棘手的,莫过于郝贤上计作假一案。下官最怕汲黯拿这个说事。”“这……依大人之见呢?”李蔡问道。“仅是郝贤倒也无所谓,但他背后有大将军。”李蔡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眼下所忧虑的。尽管卫青的自律朝野有目共睹,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阁僚,难保他不在郝贤的问题上私心自用。李蔡又问道:“大人有何高见呢?”张汤道:“此事下官也不知所措,正想向大人请教呢!”官场的事有时候是很微妙的,彼此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却从来不先开第一口。彼此也都读得懂对手眼里的意思,却宁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眼下的两位就是这样,那种沉默等待给张汤留下与公孙弘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感觉。这时候,李蔡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淡淡笑道:“此案说难也难,说不难亦可以周转回旋的,呵呵……”李蔡话说了一半,只见他抬手拉了幔帐,一泓如水的月光就被隔在了窗外。他和张汤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央的鱼池前。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水中,平静的水面霎时涟漪起伏,将水底的月亮切割成模糊的碎片。这一连串看似不经意的、没有任何刻意的举止,很快被张汤猜透了,他也回应了李蔡一个双掌推开的手势,两人便会心地笑了。张汤双手打拱,连声道:“丞相果然高明,下官真是惭愧!惭愧!”李蔡却平静道:“本相可什么话也没有说。”“嗨!我的丞相大人,就不要打哑谜了吧。”张汤挽着李蔡的胳膊,显出恭敬而又亲昵的样子,“大人的意思很明白,一是推开是非,二是投石击水。”李蔡摸了摸下颌道:“我等不愿得罪卫青,可有人就敢面折于他。一个连皇上见了都要敬之三分的人,还怕卫青么?”“下官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干脆将这个案子上奏皇上,提交廷议,让别人去说。大人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高,实在是高啊!”“大人不愧是公孙丞相的得意门生,呵呵……”“下官这就回府上起草奏章去。”两人出门一看,已是月上中天了。事情的发展正如李蔡所料。几天以后,张汤与新任廷尉赵禹将一道联名奏章提交到了朝会,刘彻照便批阅廷议。果然,在朝会上,汲黯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要求对郝贤给予处罚。他并不考虑郝贤与卫青的关系,也不在乎卫青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只管依据大汉律令,陈说此事的利害关系。“近年来,府库空虚,用度不支,固然出于对外用兵,然郡国上计不实,弄虚作假亦令人瞠目。此风蔓延,扰乱朝纲,非严惩不能正视听、明章法!”他的谏言很快获得了朝臣们的赞同,特别是张汤和赵禹,不管他们政见平日多么相左,但现在都站在了主罚的一边。张汤的眼睛没有闲着,他时不时地窥视着卫青的表情。他看到卫青的嘴唇几次张了张,脚步也悄悄地挪了挪,但最终还是把话忍了下去。的确,卫青有些为难,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郝贤虚报上计都是不可宽恕的。但他清楚,上谷的案子有很大的不同。当朝堂上谴责和声讨的声音不断高涨时,他就算是有多少隐情也说不出口了。卫青明确地表示了对汲黯的支持。他这个态度,让李蔡和张汤很吃惊,他们原本是想借这个案子,把汲黯推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却不料他竟然赞同这个建议。李蔡觉得,这是他说话的最佳时刻。“大将军言出于法,令在下十分感动。核准上计,乃在下职责所在,大将军一言既出,在下处置起来就坦然多了。”这圆滑的表态,貌似公允的话语,不仅封住了卫青的口,而且也赢得了刘彻的赞许。“好!中朝与外朝同心同德,何愁纲纪不振。汲黯听旨,你即日赴上谷宣达朕的旨意,将郝贤革职,交廷尉府查办。”走出未央宫前殿,李蔡与张汤、赵禹相互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卫青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沉重而又沉闷。他回头一看,原来汲黯从后面跟上来了,他就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大人如何才出来呀!”卫青问道。“呵呵!皇上刚才交代,让在下去上谷前,先到少府寺和大农令处催促驰援上谷的粮草上路,要在下转告上谷长史,一定要拖住左屠耆王部,保证霍将军河西战局。”卫青感喟皇上思虑的周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对汲黯陈说那些让他纠结的隐情了。汲黯何等聪明,他知道大将军在这里等他,绝不是为了和他说些闲话,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揭开卫青的心意:“在下明白,大将军一定是为了郝贤才在此盘桓的。”卫青脸上便挂着尴尬的笑意。“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大将军一定对在下朝堂上的话有所指责吧?”“哪里会呢?只是……”“大将军不用说,在下清楚上谷目前的处境。然则鞭扑不可以废于家,刑罚不可以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尔。皇上倘若对作假之风不加以惩治,又何以服天下之心呢?至于上谷近年民生不济,用度超出,也是实情。但现在做下此等欺君瞒下的事情,太守当然难辞其咎了。”汲黯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至于其他不得已的隐情,等郝大人回京之后,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话说到这里,卫青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留下一句“请大人带话给郝贤,让他好自为之。”“嘚嘚嘚”的马蹄声搅乱了汲黯的心情,仿佛夏日天空的阴云,在汲黯的心头越积越厚……让他一时想起了许多往事。同朝共事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将军的情感这样复杂而又忧虑。记起在池阳阅兵时,自己曾当着皇上的面批评他不爱士卒,那时候这双眼睛是清澈单纯的,可现在这双眼睛却给他一种另外的印象。汲黯感到这次上谷之行异乎寻常。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到了上谷该对郝贤说些什么,就满足于宣示皇上的诏书么?他该怎样面对满面边尘、血染战衣的将士呢?律法与战事、刑罚与职责到底该怎样平衡呢?(W//R。S/H。。U)他还未想清楚。由郝贤的案子,汲黯又想到了朝廷的新格局,想到了那次与李广的叙话,那情景与今日卫青和自己的相见何等相似。那天也是在司马道上并肩而行,也是心事重重。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去处:到蓝田庄园去浇愁解闷。他们虽然一个是峨冠博带的文官,一个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可行事的风格却是如此的相近。他们都看不惯那种阿谀逢迎的谄媚,更不习惯那种繁文缛节,说走就走,一路就奔往白鹿原了。灌强见两位前辈到来,喜出望外,急忙张罗筵席。三人举爵相邀,倒也快意。酒过三巡,灌强毕竟年轻气盛,对朝廷的职官安排颇有微词,尤其对他和李广的遭遇感到不公。“要论治国理政,莫过于内史大人,若论起封侯拜将,莫过于叔父。可皇上是怎么想的,放着贤人能士不用,偏偏地选了人品中下的李蔡和张汤呢?”只知道杀敌立功、保国戍边的李广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一回,他却心动了。“贤侄!皇上没有错,这是老夫命中注定的。前些日子,老夫曾请王朔为老夫看相,问他自汉匈开战以来,每临大战,老夫都在其中,然终无尺寸功,这是为何?你猜王朔怎么说?”汲黯笑看着他,李广继续道:“这老儿竟然反问老夫是不是被人记恨?老夫告诉他,当年为陇西太守时,曾诱杀过八百名羌人。那老儿竟然……”灌强是个急性子,嘴里吃着东西,还瓮声瓮气地道:“叔父就快人快语,快说给我等听嘛!”李广仰起脖子,喝了一爵酒才道:“他说老夫之祸,莫过于对已投降的俘虏大开杀戮,这样会积下许多的罪过,这就是老夫不得封侯的原因。那时候老夫年轻气盛,不曾想告造了如此大孽,如今想想也是自食其果。”汲黯劝道:“两军交战,岂能无死,将军怎可轻信方士妄言呢?”由李广想到郝贤,汲黯忽然发现这两位战将竟都先后做过上谷太守,命运又是如此的相似。汲黯的马车经过郎中令府时,他望着黑乎乎的府第,禁不住又想起李蔡和李广的人品来。平心而论,灌强没有说错,论起人品,李蔡根本不能与李广相比,然而却能平步青云,位至三公,而李广却只能望尘莫及。不惟李广,就是自己自入京以来,虽不敢妄称栋梁,却每到要紧关头,总是一马当先地替皇上分忧,不也是仕途固步么?这让汲黯那个从来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想的困惑重新回到心头。皇上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呢?说他冷酷,但像自己这样敢于直言的人却常常得到他的宽恕;说他英明,却又屡屡用了一些行为不正的人担当大任,让像李广这样的人受委屈;说他怠惰,他为大汉的中兴呕心沥血,屡屡做出惊天动地的决策;说他勤政,他又常常对声色犬马乐而不疲。唉!皇上太复杂了,他猜不透这些,也只有在心底问自己……车驾继续慢慢前行,车与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硕长,时而扁短,恰似汲黯漫漫的心思,被风扯着,飘飘荡荡,浓浓淡淡。皇上也是人,他虽然倡导广开言路,但是像自己这样面折龙颜,经常在朝堂上疾言厉色,又怎么能够长久呢?是的,从上谷回来,自己也该想想自己的退路了。汲黯正这样想着,就听驭手“吁”的一声,车驾停在了府门前……第四十一章 汲黯上谷查军情元狩二年四月,汲黯奉诏到了上谷郡治所沮阳。郝贤率领长史等一干人出城迎接朝廷使者。结局早在长史回到前线时,郝贤就已经预料到了。因此汲黯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意外。惟一让他放心的是,驰援的粮草早于汲黯三天就到了,这让苦苦坚守了三个月的军民终于暂时结束了饥饿的煎熬。“皇上没有忘记我们啊!”那一天,郝贤长跪黄尘,头贴着地上很久,泪水湿了面前的黄土。从元狩二年正月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左屠耆王率领的匈奴军把沮阳围得水泄不通,而呼韩浑琊的军队则分为两部,一部沿着延水流域,与驻守在宁县的西部都尉在广宁、茹县一带展开交锋。另一部分则沿着阳乐水流域,与驻守在女祁的东部都尉鏖战。战争初期,汉军凭借平时的粮草积蓄,使双方形势处于拉锯状态。可这些从当地征集的壮丁,很快就处于穷于应付的被动地位,不得不向内地撤退。二月的一天,汉军与呼韩浑琊的军队在茹县南的下落遭遇,双方打得很惨烈,匈奴军追着撤退的汉军从县城穿越而过,他们沿途抢掠财物,掠夺人口,一把火烧了城中的房屋。等他们呼啸而来的时候,汉军早已越过冶水,进入到海坨山的密林之中。失去了目标的匈奴人,把愤怒倾泻在了逃难的百姓身上。男人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面对匈奴人的铁蹄,他们除了惊恐、躲藏,毫无还手之力。此刻,这些百姓正在庄主的带领下,向山谷转移。庄主在心里埋怨太守,他为什么要将所有的壮丁都征到前线去呢?难道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么?站在一块大石后面,他远远瞧见了追过来的匈奴军。他本来腰间还挂着宝剑,可为了保护百姓,他将兵器递给了身边的一位老者,自己徒手出现在敌军面前。奔驰在前面的匈奴千夫长被这个手无寸铁的汉人给震住了,他勒紧马缰,战马一声长啸,马队顿时停住了,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他。双方对视了片刻,庄主声音洪亮地问道:“你们不在漠北牧马,反而千里驰驱,来到这里,不就是贪图汉人的财物么?我愿意用本庄的财物换得百姓的安全,怎么样?”“什么?”匈奴千夫长指着庄主,放声大笑地问身后的部属,“你们说怎么办?”其中一个百夫长挥舞着战刀喊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眼看匈奴军一步步逼近大石,庄主明白了,今日拼亦死,不拼亦死,倒不如拼个血洒河谷,也不枉做一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从老者手中接过宝剑,便朝匈奴千夫长一个直刺,匈奴千夫长横空一个劈刀,庄主接住了,并顺势把他拉下马来,两人在山谷的溪水边杀作一团。庄主不愧是当年的部曲首领,剑锋冷峻,招招进逼。不一刻,匈奴千夫长便气喘吁吁了。匈奴士卒眼看千夫长招架不住,纷纷涌上来将庄主团团围住。庄主左冲右突,前面的匈奴士卒纷纷落马倒地,后面又潮水般地拥了上来。眼看突围无望,庄主趁着敌军退缩之际,仰天长啸,用剑自刎了。匈奴士卒们又是一阵乱刀,把庄主剁成了碎块。“庄主!”大石背后的老者,不顾生死地扑了上来。“庄主!”几位中年的户长也跟了上来。“庄主!”女人们哭喊着拥了过来。“爷爷!”孩子们惊恐地哭叫着。战争!让人的兽性在血雨中迅速膨胀,让善良在金戈铁马面前显得如此无助。老者捧起一缕庄主的头发,喷火的眼睛投向匈奴人:“你们杀一群无辜的百姓算什么英雄?简直是禽兽不如!”千夫长一刀下去,老人的头就滚落在地了。为了女人,男人们手挽手倒在了血泊中;为了孩子,女人们前赴后继地连成血肉的城墙。匈奴千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女人们便喊道:“小儿杀掉,女人留下。”女人们被生死存亡逼出愤怒的烈火,她们用身体保护着身后的孩子们,义无反顾地面对匈奴人的战刀……之后,按照千夫长的吩咐,他们将掳来的女人手脚捆了起来,放上马背上。他们离开山谷时,都没有再看一眼河谷内的尸体,留在那里的只是庆贺胜利的歌声:山鹰凭借草原的风才能展翅翱翔匈奴的战刀靠敌人的血才能擦亮催动胯下的战马踏破凤凰山阙挥舞手中的战刀扫落边塞的风雪我们是太阳的儿子没有谁能够阻止匈奴人征战的步伐两天以后,守卫下落的司马冲出匈奴人的包围,回到了沮阳城,他沮丧地跪在郝贤请罪:“末将有罪,下落失陷了。”这本在郝贤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更关注的是下落的百姓:“那百姓呢?”“说!百姓呢?”“莫非……”长期在郝贤属下履职,司马深知郝贤视百姓重于一切,他知道瞒不下去,但他更清楚,扔下百姓不管,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下落的百姓在凤凰山谷遭到匈奴军的屠杀,死亡千人,末将有罪,请太守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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