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心中就有些不悦,低声道:“如此柔肠软心,岂能带好太子?你就是少了些太后当年的刚强。”“臣妾明白了,皇上也是为了据儿好。”此刻,卫子夫与刘彻并肩站在楼船的甲板上,他们望着一泓池水,碧波荡漾,晃晃悠悠地映出环岸垂柳和宫阙的倒影。雾霭如纱,环绿绕翠,仿佛这船是在云彩间穿行。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穿梭,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引起卫子夫许多念想。人如果能像这燕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飞翔该多好,既不用处处顾及许多的关系,也不会让宫廷的礼制将个人的情感束缚。卫子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刘据的船。她明白了,皇上今天这样安排,分明是要传达一个信息——刘据作为太子已成定局。这意味着他将获得一个独立的环境,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在母亲面前撒娇了。看看!就连陪皇上游湖也与社稷大计纠缠在一起。卫子夫默默地想。刘彻忽然问道:“朕是不是老了?”“陛下说哪里话?陛下现在正当盛年呢!”“朕忽然发现,近来总喜欢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是不是卫青他……”“他身为大将军,向来稳重老成、谦恭自律。作为外戚,他能做到这个分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比起朕的舅父,卫青强多了。”“老丞相已薨殒多年,皇上怎么想起他了?”“朕是因为立嗣油然想起了当年登基之时,太后曾对朕言说过,安天下者,窦、田、王也。朕依照太后旨意,以田蚡为太尉。朕只知道他平日不注重个人修为,喜欢拈花惹草,与窦婴争宠于朝,却不料到他会与朕离心离德,竟然在淮南王面前诅咒朕无后。”船行到湖心岛附近的荷花旁,转了一个弯,朝拱桥下驶去。刘彻转脸看了看身边的卫子夫,见她听得很专注,于是不无伤感地继续道:“若不是淮南案发,朕还一直蒙在鼓里。”卫子夫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立刻意会到皇上在这个时候,专门提起田蚡与淮南一案的纠葛,绝不仅仅是发对往事的感慨。“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皇上这一番往事追忆,仿佛一通惊鼓,让她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更明晰的自醒。卫子夫向皇上身边靠了靠,那脸上的温柔都化为了一种理智:“皇上一番话,让臣妾惊鼓明心,警钟盈耳。臣妾也以为,朝中诸事,外戚当率先垂范。他们只有建功立业,尽忠竭命之责,而绝无恃权弄威之由。”“皇后能这样想,朕甚欣慰矣。”“河南大战后,皇上对卫青赏赐甚重,恩及三子;漠南一役,皇上又对去病赏赐甚重。臣妾闻之,甚感不安。诚恐他们不能一日三省,而惑于功勋,贪于利场。臣妾先后传卫青和去病进宫,严加训示,要他们严于自律,绝不可恃权弄威,横行朝野。”卫子夫的话让刘彻隐隐地生了感动:“朕的姑母和姐姐若能如皇后这样想就好了。”卫子夫没有回应刘彻的话,她信守进宫时就抱定的信条,既不为自己的亲人在皇上面前说情,也不在皇上面前说别人的是非。这种夫妻间家常式的话语,像一爵含着甜味的酒酿,缓缓地流进血脉,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前些日子因为长公主的插手,皇上对卫子夫产生的心结。可当皇上提到长公主时,卫子夫刚刚明朗的心境又转暗了。的确,长公主把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如果这件事情处置不好,她往后的日子就更不能安宁了。刘彻的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看着,只见刘据的船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跟在后面。刘据早已忘了刚才登船时的不快,听着包桑讲着逗乐的笑话,发出咯咯的笑声。唉!真是个孩子啊!刘彻收回慈爱的目光,却见身边的卫子夫有话要说的样子。“皇后想说什么吗?”“皇姐昨日进宫来了。”“呵呵!皇姐近来与皇后相处甚悦,朕乐见其事。”“可皇姐有话呢!”“哦?”“皇姐请求将蕊儿许配给伉儿。”“什么?皇后说皇姐请求将蕊儿与伉儿……”卫子夫点了点头。“哎!朕的这个阿姐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刘彻不以为然地跺了跺脚,那船就摇晃起来,惊得几个划船的黄门一头冷汗,两边合力使劲,才使船稳定下来。卫子夫因为惊吓,整个的人都靠到刘彻身上,口中连连呼唤皇上!待她定神看去,只见刘彻目览湖波,镇定自若,才安下心来。“伉儿与蕊儿,年岁相差甚远,怎么可以呢?”“臣妾还以为皇上知道了呢!”刘彻明白长公主与卫子夫的关系,知道这事一定让她为难了。如果自己不出面,以长公主的性格,皇后是应付不来的。“朕预料此事皇姐是一定会禀奏的,皇后不必为难了,朕知道怎样回应她。”卫子夫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忙道:“臣妾谢皇上了。”但她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阳石公主近来的变化还是不断地拨动着她的心弦。“不过,蕊儿人大了,心思就多了。”“呵呵!怎么了?”“臣妾看她对去病倒很在意的。”“哦?”一提到霍去病,刘彻的眼睛顿时亮了。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在刘彻心中的分量大大增加了。近来,他一有时间就喜欢把这个年轻人传到宣室殿议兵。前些日子到雍城,也带着霍去病。卫子夫的话让刘彻十分惊叹阳石公主的目光!不由得在心里高兴。她还真承继了朕的品性哦!显然,他对霍去病与女儿联姻很感兴趣:“呵呵!这倒是天作的一对哦!只是蕊儿还小。”“去病也只有十八岁啊!”“待立嗣大典后,朕找个机会问问去病,若是他有意,到蕊儿十六岁时,朕就玉成这桩婚事。”船只驶出柳荫,卫子夫觉得头上的太阳分外地鲜明,回眸身后,池心亭的亭脊,被阳光照得闪亮。刘彻示意掌舵的黄门,掉转船头回去。“皇上!”卫子夫轻轻地呼唤。“皇后还有话要说么?”“这……”卫子夫眼睛流露出彷徨和为难的神色。“有话就说么!”“皇上!”卫子夫整理了一下深衣,接着又理了理被春风吹起的发鬓,这样踯躅再三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道,“臣妾有一不敬之情,还请皇上恩准。”“你先说说是什么事?”“立嗣大典前,臣妾想到长门宫去看看皇后姐姐。听说她近来身体越发沉重了。”刘彻眉头皱了皱,淡淡地问道:“怎么又想起去看她呢,立嗣大典与她有何关系?”“皇上!”卫子夫发现刘彻没有恼怒的迹象,就近前一步说道,“臣妾是想,巫蛊案过去多年,皇后一定也自省了吧,臣妾也听说她设了香案,天天都祈祷皇上平安呢!”唉!同是女人,为何如此相异呢?刘彻看着卫子夫月亮一样的明眸,那里面荡漾着太多的温柔、善良和宽厚。这些年了,连他自己都渐渐忘记了阿娇的模样,而卫子夫却想在这个时刻去看看她,刘彻的心也被她捂热了:“好!朕就准了。”“臣妾谢过皇上!”卫子夫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刘彻挽起她的手,目光中涌动着爱怜。春日阳光下的卫子夫,出了些香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益发端庄俏丽了。刘彻早年的激情似乎瞬间又回来了:“前面该靠岸了,朕就与皇后在这边用膳吧!”第三十六章 雨化云散两情结包桑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皇上有旨,宣石庆、庄青翟进殿!”皇上的旨意传到石庆的耳际之时,他忽然有了一种穿过漫漫黑夜,看见曙光的惊喜。他迅速与身边的庄青翟交换着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说——这不是做梦吧?他俩战战兢兢地随着包桑进了宣室殿,例行已久违的参拜程序,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皇上的问话。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了。可石庆和庄青翟永远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幕。皇上以不治太皇太后丧事为由而免了许昌和他们的官职。其实,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借口,根本原因在于他们阻挡了皇上的新制。那时他们万念俱灰,认定今生不可能再回到朝廷中。皇上没有治他们的罪,而把他们发回到太常寺。这些年他们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有一次,皇上到太常寺查巡兴办太学事宜,他们吓坏了,睁着眼睛直到东方破晓。皇上来了,他一心一意听着太常讲述整理诸家经典,根本没提当年旧事,也没有问起他们。于是他们心里有了一种难言的失落——皇上已经把他们忘了。这种期待皇上记住他们,又怕皇上记仇的矛盾心理,折磨着他们的情感,多少次,两人在喝到夜阑酒干时总是看着对方问,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现在,站在皇上面前的石庆和庄青翟预感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即将过去,对黄老的抛却,对儒术的熟稔,将改变他们的命运。“罪臣多年来研习儒术,不敢有一日的懈怠。”“呵呵!说来朕听听。”于是,他们各自结合自己实际,分别向刘彻禀奏了对《公羊春秋》的体会。石庆特别强调自己选读的是董仲舒的注释本。石庆没有忘记引用近来皇上平定淮南、衡山谋反案的故事,批驳了刘安和刘赐的“拥国自重”,认为这是逆天背道之举。他还称颂皇上明察秋毫,翦灭逆贼,实乃社稷之幸。在石庆说话的时候,庄青翟一直暗暗注视着皇上的变化,他感到虽然岁月悠悠,人事变幻,但皇上推行新制的执着没有变。轮到庄青翟回答皇上问话时,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话——《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重点阐述了自己对“大一统”的体会。“皇上!臣反复琢磨,所谓春秋一统者,主要在八个字。”“哦!”刘彻侧过脸来,听得很专注,“是哪八个字?”“兼容并包,遐迩一体!”“此话朕好像在哪里听过?”哦!他想起来了,那是元光五年司马相如说的话。司马相如在奏疏中,用了很精辟的八个字:“遐迩一体,中外提福”,来表达当时大汉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可眼下他不打算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他之所以要问起这些,是因为要了解他们有没有担任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的资格。现在,刘彻大可以放心地与他们谈论对太子的教育了。他有些兴奋地站起来,在宣室殿内踱了一圈,然后在石庆和庄青翟的面前站定了:“朕今天要任命二卿为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不知二卿愿否?”“臣等定不负皇上重托,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那二位爱卿会怎么做呢?”看来,皇上还是担心他们会用黄老思想来影响太子。于是,他们对如何从儒家经典入手,循序渐进地实施教化谈了自己的设想。“大典之后,太子暂时移居思贤苑,待博望苑落成之后再搬过去。”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二卿回去吧!改日到宫中拜见皇后,顺便也见见太子。”两人走出宣室殿,回望檐牙高啄的殿脊,仍然没有走出刚才如幻般的梦境。庄青翟拉了拉石庆道:“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怎么了?”“我朝自董仲舒之后,论起儒学,要数丞相大人,皇上为何……”石庆没有回答,他无法猜测刘彻的决定,不管日后怎样,反正至少眼前的路是光明的。石庆和庄青翟出了殿门,刘彻开始批阅奏章来,当公孙弘那熟悉的笔迹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这奏章在案头已搁置几日了,自己竟然忙得没有细看。他随口向包桑问了一句关于丞相病情的话之后,就沉浸在公孙弘充满沧桑忧郁、温婉曲柔的文字中了。刘彻对公孙弘还是比较了解的。论起治儒,他虽不及董仲舒深刻,却有着经世致用的务实;论起治政,他不如窦婴干练,却有着委曲求全的品格。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出不了政绩,却也不会铸成大错。这也是他在元朔五年将百官公卿分为中朝和外朝的原因。他不需要拿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只要能稳定政局,深谙旨意就行了。但这一回,刘彻较起真来了。刘彻对于公孙弘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放下其他奏章,开始给公孙弘写信。他铺开绢帛,洋洋洒洒,字里行间洋溢着温暖和关爱。待墨迹稍干后,刘彻对包桑道:“你带上太医去看看,也将朕的这封信交给他。”包桑收好信札,看了看刘彻问道:“皇上还要奴才带些什么吗?”“带些酒、布帛,褒扬他为朝廷日夜操劳的辛苦。”“诺!”刘彻笑道:“太医治的是他的身病,只有朕才治得了他的心病。”不错!公孙弘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汤的到来,希望他能带来皇上的消息。张汤进相府的时候,公孙弘还没有起床。好在两人相交甚笃,也没有客套的必要,待夫人和仆人们退下后,公孙弘径直让张汤到内室叙话。由于昨夜没有睡好,公孙弘的眼睛有些浮肿,他看见张汤进来,指了指榻前,示意他坐下说话。“见过皇上了么?”“见过了。”“皇上对老夫的奏章都说了些什么?”“皇上只是笑了笑,就把奏章放下了。”“这样看来,皇上一定要任命石庆和庄青翟为太傅和少傅了?”“学生也纳闷,这回皇上连汲黯的谏言也不采纳了。刚才学生来相府的路上,看见石庆和庄青翟的车驾往椒房殿去了,说不定皇后这会儿正与他们说话呢!”公孙弘眼皮耷拉下来,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老夫真的不中用了。”张汤立时感到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恩师!”张汤揖手道,“都是学生办事不力……”公孙弘摆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原来几天前,刘彻利用朝会的机会,诏命石庆为太子太傅、庄青翟为太子少傅。立嗣大典就定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五月底。日子就在太常寺和宗正寺筹备立嗣大典的忙碌中悄悄流逝,京城的风景也日益地绿肥红瘦,走进了春的深处。公孙弘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向皇上递交了“免归”的奏章:“……今臣弘罢驾之质,无汗马功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那欲掩半露的词语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他觉得,在这个朝廷中能当得起太子太傅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讲书。可是,皇上偏偏把目光投向了太常寺。他忽然生出一种被皇上抛弃的仓皇。他递上奏章,也是想试探皇上的心。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来自未央宫的消息。但皇上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频繁地就立嗣大典与大臣们交换意见,并且还将冷落了十数载的石庆和庄青翟传到宫中问话,好像把他给忘了。公孙弘看了看外面,想着皇上会与石庆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会不会重弹黄老的论调呢?”张汤疑惑道:“不会吧!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会死守着的那套不变呢?要是那样,他们还能活到今天,而且还会被皇上重新起用么?”公孙弘还是有些担心:“大人最好去找包公公打听一下,看看皇上与石庆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有这个必要么?”“也许他们谈到了老夫呢?”“哦!学生明白了。”张汤告辞了,公孙弘拿起身边的《谷梁春秋》,还没看上几行,便心烦气躁地丢在一边,他望着窗外从枝头飘落的残花,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竹简,虽说眼睛在竹简上徘徊,但心竟然纷乱地在天地间迷茫。公孙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续咳嗽之后,就气喘吁吁了。丫鬟们急忙上前为其捶背,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眼见得夫人的泪水就在眼眶打转了。“唉!你这是为何,老夫……”“老爷这是怎么了?药吃了几剂,怎么就不见好呢?”“老夫这病不是药可以治的。”夫人就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比公孙弘年轻了十几岁,夫君的病让她心里懵乱得不知所措。她一哭,丫鬟们也都跟着哭起来。公孙弘的心烦立即转化为恼怒:“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死呢?你们能不能让老夫一个人安静安静?”哭声戛然而止,夫人泪眼婆娑地唤了一声老爷,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公孙弘不耐烦地挥着手,她只有小心地退下了。现在,内室里静极了,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嘤嘤的鸟鸣。公孙弘呆望着屋顶,那个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疑问再度地爬上了眉头。难道皇上忘了石、庄二人曾是反对新制的人么?难道皇上不知道,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治儒了么?他检点着自己的行为,认为多年来虽无多大建树,却也兢兢业业。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冷落了自己呢?他想不明白。午膳时,公孙弘只喝了几口米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他只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牵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冥冥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睁开矇眬睡眼,却是府令和夫人。他们说宫里的包公公带着太医来了,现正在客厅等候呢。呀!皇上没有忘记老夫。公孙弘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就立马要丫鬟伺候更衣洗漱……话未落音,就听见室外一个尖细的嗓音传了进来:“丞相有恙,不可轻动,咱家进来就是了。”进到内室,包桑说道:“皇上要咱家和太医来探视丞相了。”公孙弘有些惶恐不安,挪动着身体向榻边倾斜,连道:“老夫衰朽之身,蒙皇上惦念,不胜惭愧。”太医淳于意为公孙弘详细地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然后才诊断道:“丞相之病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所谓心归木,心急而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遂开了几剂药。夫人请他到客厅用茶,留下包桑与公孙弘说话。包桑捧出皇上的书札给公孙弘,说道:“皇上的话都在这上面写着呢,丞相看看吧!”公孙弘展书拜阅,先还比较平静,看到后来便讷讷自语道:“愧杀臣也!愧杀臣也!”包桑循声看去,就见丞相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了,接着就听见他声音发颤地念道:“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印,乞骸骨,是彰朕之不德也。”公孙弘再也无法在榻上安卧了,他翻身下榻,就跪在了地上,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揖首跪拜道:“皇上折杀微臣了。微臣有疾,怎么敢当得起皇上的自责呢?”公孙弘读到“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持”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匍匐在地。“皇上!臣有罪啊!皇上……”包桑听得出,公孙弘的哭声里带了多种情感和思绪。是感动,也是惭愧;是自责,也是痛心。皇上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患疾归之于自己的“不德”,皇上不但派来了太医,还送来了酒、帛等。皇上在书中说今事少闲,可他明明知道“淮南案”结案在即,立嗣大典一天天临近。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包桑没有上前劝慰,任凭公孙弘借痛哭排解心中的郁闷。公孙弘哭过之后,才发现包桑待在身边,根本没有离开,他几分赧颜,不好意思道:“老夫刚才情之所至,失态了,请公公谅解。”包桑哈哈大笑道:“皇上说,他的书是专治丞相心病的,果然如此!咱家可以回宫复旨了。”公孙弘送包桑和太医到相府门口,分手时,他要包桑代他禀奏皇上,他马上就上朝视事,筹备立嗣大典。眼看包桑一行人渐渐远了,公孙弘才回转身来,对身后的夫人喊道:“老夫有些饿了,快备些酒菜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娇的声音很弱,游丝一样地飘到春柳的耳际。春柳俯下身体,贴在阿娇的耳边说道:“娘娘!现在应该是巳时了吧!”阿娇有些不耐烦:“谁问你这个?现在是哪年哪月?”“娘娘,现在是元狩元年五月二十五日。”“哦!太子的立嗣大典开始了。”阿娇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她让春柳在殿内燃起熏香,很快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浓浓的香气。烟雾从熏炉中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袅袅地在大殿中央盘旋,在阿娇的眼前编织出宏大热烈的画面:恢弘庄严的乐声中,盛大的朝贺队伍云集在司马道上。来自郡国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来自各国的庞大使团都齐聚这里,等待着神圣的时刻。卫子夫在宫娥们搀扶下,踏着从司马门铺开的红色的地毡,迈着舒缓的脚步,庄重地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她的光彩让参加盛典的每一个人脸上熠熠生辉。太子刘据毕恭毕敬地迎接卫子夫在皇上身边就坐。正当午时,太仆公孙贺站在大殿上,高声宣布立嗣大典开始。皇上圣明的呼声在未央宫前殿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啊!皇上向太子颁授金印了。春柳,你看见了么?”阿娇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殿外,精神分外地亢奋。“你看见了么?”“娘娘!没有啊!”“哈哈哈!”阿娇放声大笑,然后又仰面歪在榻上,嘲笑道,“你等当然看不见了,你们都是凡人,怎么会看得到呢?哈哈哈!”刚刚平静了片刻,她又忽地起身下床,一边向外面跑,一边笑嘻嘻地喊道:“皇上!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说着,阿娇“扑通”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叩首下拜,口中讷讷自语:“臣妾见过皇上!”她又转过身来训斥春柳等人。春柳和宫娥们疑惑地跟着阿娇跪下,内心却是十分恐惧。废后怎么能看到立嗣大典的情景呢?而皇上此时正在未央宫前殿,她又怎么会以为皇上到了呢?“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春柳十分疑惑。“就是呀!怎么忽然就神智模糊了呢?”春柳轻轻地来到阿娇身旁,与她并肩跪下,附在耳边道:“娘娘!皇上走了。”“呵呵!呵呵!”阿娇呆呆地笑着,“皇上来看我,怎么会走了呢?”“娘娘怎么忘记了,皇上打理国政,日理万机,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处置呢!”“哦!你是说皇上忙着处理国事去了?哦!那本宫就不打扰了。”阿娇从地上站了起来,“本宫累了,扶本宫歇息去。”阿娇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又睡去了。阳光从窗口透射进来,通过白色的幔帐折射到阿娇脸上,那张日渐瘦削的面容就更加苍白了,白得像一尘不染的丝绢。这样子,让守在身边的春柳和宫娥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殿门口朝外看,更是一幅凄凉的景象。虽说是初夏五月,可这院子里的花木却是被青草包围着,刚来时粉刷一新的宫门如今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只有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守着一个寂寞的废皇后,伴着一群服侍她的女人。自从一曲《长门赋》惹恼了皇上后,很久没有人敢光顾这被朝廷遗忘的角落了。可就在前日,皇后卫子夫来了。她的銮驾停在门口——只带了春香和警跸。她担心会触动阿娇心底的伤痕,也没有浓妆艳抹。春柳按照卫子夫的吩咐进去通禀,在等待的时候,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当年窦太主送给皇上、而皇上又把阿娇禁闭在这的宫阙。当年这里楼阁嵯峨,现在却已是繁华不再;当年的曲径幽幽,现在却已是蔓草没径;虽裙钗依旧,却是铅花尽去,满目景物,尽是断肠伤心处。这破败让卫子夫感叹阿娇的命运,她甚至想,假若自己有一天遭此厄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