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性君子壅于上闻也。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主父偃闻讯大喜,他带着自己的精心撰写的上书到长安来了。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见到皇上是多么不现实。于是,他将书投到了北阙司马门。他没有想到,当天傍晚皇上就召见了他。他一口气向皇上陈述了自己多年来深思熟虑的九件事,其中有八件都是谈论律令的,只有一件谈到匈奴。他至今仍不明白,一向主张对匈奴用兵的皇上在听了他对匈奴作战的批评后,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留在身边。短短一年间,他竟然被连续升迁了四次,现已官至中大夫了。这是在严助之后,大臣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主父偃不同于汲黯。汲黯遇见不公的事情总是喜欢言词犀利地抨击,有时候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而主父偃却善于猜度皇上的心思,并且会很适时地来到皇上身边提出建议。此刻,他正站在皇上面前等待询问。他认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给皇上留下自作聪明的印象。在听了皇上的担忧之后,主父偃的第一句话就是:“皇上深谋远虑,乃社稷之福。”“朕是要你分忧,爱卿何必如此应付呢?”主父偃没有直接回答皇上的问话:“臣听说皇上近来赐淮南王杖,许他今后不再赴京朝觐?”“嗯!朕的这位皇叔借口年迈,已有几年没来朝觐了。与其这样,朕还不如不让他来了,倒也落得清静。”“淮南王不来京都,是怕皇上看穿他的心思吧?”刘彻的眉毛挑了挑,觉得主父偃这话很准确,但是他又是怎样猜透了淮南王的心思的呢?主父偃觉得现在是该他说出自己见解的时候了。他撩了撩袍袖,近前一步道:“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奏明皇上?”“讲!”“臣以为皇上所难正在削藩。我朝自文帝以来,屡次削藩,未能奏效,皆因为欲除藩国,必会引起战乱。然现在藩国之势,根深树大,已历数世,皇上若草率行事,恐适得其反。但如若任其发展,必会危及社稷。臣近观史籍,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势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纵以逆京师,以法制削之,则逆筋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恶仁孝之道不宣。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嗯,卿之所言,十分有理!”刘彻多日来的忧虑被主父偃一扫而空,心境明朗多了。“皇上可颁一道诏书,命各诸侯国将要分封子弟的表章上奏朝廷,由宗正寺审定后恩准,诸侯子弟必感恩皇上,效忠朝廷。就是有人要闹事,其族人也未必会跟随!”“如此甚好!明日早朝时,朕就将之付予廷议。”“皇上圣明。”辞别皇上,主父偃在心中嘲笑同他一起向皇上进言的严安和袁固。他们懂得什么?他们怎能猜透皇上的心思呢?等着瞧吧,主父偃理了理被风吹起的须发,那自信都写在嘴角上了。但他没有料到,在司马门外,他遇见了一向有些忌惮的汲黯。“何事让大人如此高兴呢?”汲黯问道。“哦,没有什么。”“一定又是受到皇上的夸奖了吧?”“哪里!哪里!大人取笑了。”汲黯没有顺着主父偃的话语,突然问道:“下官听说,近年来因为大人常在皇上身边走动,朝中竟有人向大人贿赂,果有其事么?”主父偃的脸立时变得通红,分辩道:“此乃诽谤之言,大人能信么?”“不在别人是否相信,而在于大人心中怎么想。下官有一言想奉送大人:‘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为官之道,要在诚信。若是私心自用,以取悦他人,为能事而置社稷大计于不顾,恐不会长久的。”汲黯说罢,就拱手作别,他并不在乎主父偃是否接受他的忠告。主父偃的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哼!这个濮阳的酒徒,竟然教训起我来了。他愤懑地朝汲黯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心中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官就是生前五鼎食,身后五鼎烹之。人不为财死,还是人吗?中午,刘彻破例没有到椒房殿与卫子夫一起用膳。尽管削藩有了新的思路,但刘彻似乎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似乎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午后,他准备小睡一会儿,可包桑却引着春香进来了。“有事么?”“皇后要奴婢看皇上用过午膳没有。”“皇后好么?”“好着呢!皇后就是担心皇上的身体。”“你去回禀皇后,就说朕在宫中吃过了。”“诺!”春香退去后,包桑并没有走,刘彻疑惑道:“你有何事?”包桑低垂着双眼道:“右北平的信使到京通报,说韩安国大人病逝了。”“什么?你说什么?”“韩大人病逝在右北平了。”“什么?你是说韩爱卿他……”刘彻心中“咯噔”一下,说不出话来。“韩大人有奏疏呈报朝廷,丞相正等着皇上召见呢!”“快宣!”薛泽进了殿,正要参拜,刘彻飞快地挥了挥手道:“免了!免了!快将奏疏呈上来!”这显然不是韩安国的手笔,字迹虽然雄浑,却远不及韩安国的遒劲有力,一定是他病危之际让人代写的。待刘彻一句句地读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时,他的眼睛也禁不住发热了。往事一幕幕从刘彻眼前流过,他一想到这些,就叹息道:“唉!韩爱卿一去,建元以来的臣僚没有几个了。朕想起去年因渔阳战事而责备过他,不知是否太过了?”“人已去矣,还望皇上节哀。”薛泽说着,又呈上了虎头鞶,“韩大人临终时,叮嘱一定将此物呈送给皇上。”刘彻捧着虎头鞶,回想起当年赠给他此物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小太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将此物打磨得明光铮亮,在那每一个纹路中,似乎还留着韩安国的体温。刘彻放下奏章,沉默了许久,耳边似乎听见了韩安国的呐喊:“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渔阳又送来了边关战报,说匈奴军在韩大人去世的第二天又入寇了上谷和渔阳,杀掠我边民数千人。韩大人次子韩宏,也战死疆场了。”刘彻被激怒了,大声吼道:“泱泱大汉岂容匈奴如此猖獗!速传张敺、卫青来见!”卫青赶到宣室殿时才获知韩安国已经去世了,刘彻也没有征询大家的意见,一连下了两道旨意:皇帝诏曰:令卫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部于河南。诸将由卫青节制,违令擅动者,先斩后奏。皇帝诏曰:复李广职,即日起赴任右北平太守,主持韩安国葬礼。丞相和张敺退下后,刘彻对卫青道:“朕知道你才新婚,让你出征,实为军情紧急。”“大丈夫为国效力,岂可贪恋儿女私情。然上谷、渔阳事急,陛下何以要臣进击河南?”卫青不解地问道。“不!”刘彻的手在空中一摆,来到汉与匈奴形势图前。他指着云中和代郡的位置道:“朕是让你出云中、代郡,从西部出击匈奴白羊王、楼烦部。明白么?”卫青眉头一皱,立即理解了刘彻的战略意图:“臣明白了,皇上是要臣避实就虚,迂回击敌!”“李广在北地多年,与匈奴大小战事数十次,有飞将军之誉。此次让他出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讯,或不敢深入。只要爱卿在云中、陇西一带大获全胜,渔阳、上谷之危就迎刃而解了。”刘彻这样一解释,卫青的心中就豁然开朗了:“皇上风云在胸,一言定战局,有了皇上的指示,臣此役就稳操胜券了。”“兵法云,势者因利而制权。战场之势,因时顺变,爱卿还要精于运筹,方能克敌制胜。孙子常言用兵之法有五变,其中一条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爱卿到了前方,可放手布兵,不必事事奏报,以免贻误战机。”“诺!”“好了!朕不再多言了,爱卿回府上好言抚慰公主,朕在京城等候爱卿的佳音。”白鹿原在灞河和浐河之间骤然隆起,将这两条苍龙分割为遥遥相对的姊妹,夜阑人静的时候,它们可以相互听见彼此的呼啸和叹息。而灌强从记事时起,就听祖父不断地重复着鲸鱼沟的故事。相传周平王当年被西方戎狄所欺,欲放弃镐京,另择地建都。他从南山北麓一路东来,过了灞河,登上了广袤的高原。他举目北眺,河水滔滔东去,回首南山,逶迤如浪,祥云瑞霭,覆天载地,王气浩浩,终日不散,一只白鹿腾云而来,跪倒在他的面前。周平王大喜,连呼此地乃龙居之地。遂下令筑城,孰料工程惊动了原下的千年神鲸,它破土西去。太祝、太宰们见此情景,急忙祭天卜筮。卦象显示,神鲸毁了龙脉,此地不可再为王都。周平王遂继续东行,终于在洛邑建都。而神鲸巨大的身躯却在原上拉出一道深沟来。后来,这沟就叫做鲸鱼沟,这原就叫做白鹿原了。当年平定七国之乱后,灌夫因为战功卓著,景帝便将蓝田以南的庄田划为他的封邑。于是灌夫在此建了庄园,招人种花务果。每到春日,这里便碧树掩映,姹紫嫣红。每年清明前后,他都常邀三五知己来此赏花论武。灌夫死后,灌强遵循父亲遗愿,将一部分田庄散于当地百姓,每年收取适量租赋,其余则自己料理,虽不能与当初相比,却也广厦连连,花木葱郁。而李广自从上次被贬为庶人后,已在此闲居许久了。此时正是初冬季节,鲸鱼沟已是落叶满地。草枯了,叶落了,野猪、黄羊、虎豹、锦鸡和野兔便无法再隐藏在密林之中,因此,这也是狩猎的最好季节。还在辰时的时候,李广就喊起了贪睡的灌强,他们来到后院剑来刀去地比试了几十个回合,额头的热气早已驱除了晨霜的寒冷。“贤侄的刀术近来有不少长进,不过比起你父亲来,还相差甚远啊!哈哈哈!”“还请叔父指点。”“刀之利,利在砍,而刀之用,在勇猛快速。贯于其间者,惟气耳。气之贯,在意。惟意立则气守,意立则力聚。力聚而势猛,势猛而敌惧。贤侄可再来一遍,老夫在一旁观看。”灌强依照李广的指点,重新演练一遍,招招有序,猛而不乱。他舞到兴头上,便朝沟边一棵柿树劈去,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枝被拦腰斩断。李广看了,频频点头道:“贤侄果然一点即通!如此,你在战场上、万军之中取匈奴首级,也易如探囊了!”灌强收回战刀,连连道谢。李广笑道:“若说言谢,老夫不知要谢贤侄多少次,老夫一介庶民,蒙贤侄关照,一直在此如闲云野鹤,倒也清静多了。”灌强知道李广又想起了往事,忙接话道:“叔父为何又生此哀叹,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者,乃在天时地利耳。既然时不我与,何不让自己心平气和,也不至于徒生烦恼。”“贤侄所言甚是!相较你父,你要儒雅不少。”“家父之所以为人算计,所失在于知书甚少,他要小侄多习儒家典籍,近年来也稍有体会。”李广顿时觉得灌夫比自己清醒,自己只知道让几个儿子习武演兵,何曾想到让他们读书呢?这时候,灌强已将刀入鞘,他望了望对面的原头,太阳刚露出一张红脸。“今日天气晴好,叔父若是有意,不妨到沟中狩猎如何?”“如此甚好!若是再不找个猎物射射,老夫的箭簇都要生锈了!”灌强心里感慨,在与李广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知道李广虽然被贬为庶人,但他的心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军营。与其说是去狩猎,不妨说是让他过过打仗的瘾罢了。早膳很简单,但也不同于一般人家,桌上总有时令菜肴和野味,这次还煮了酒。考虑到要去狩猎,灌强只向李广敬了两杯,之后就频频劝他吃菜。李广的心里暖烘烘的。多年军旅奔波,使李广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庄园。烦闷了,他就到蓝田来住些日子。多亏了灌强的悉心照料,才使他排解了闲居的寂寞。看着灌强大嚼大咽的样子,李广的眼睛有些发酸,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不禁感慨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自己已白发皓首了。如果再不为国家效力,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前几日小侄回到京城,到府上看望了叔母,叔母说李敢兄从代郡来书,向叔父问好。叔母已回了信,说叔父在蓝田乡间过得很好,要他安心戍边。”“唉!这也是无奈之举啊!老夫哪是过消闲日子的人呢?不上战场,老夫浑身的筋骨都不舒服。”“小侄还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李广眼里立时有了光彩,问道:“快说,谁奉命出征?”“听说是车骑将军卫青。”“为何老夫……”话说到半截,他就打住了。是的,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现在是庶人,还有什么资格期待皇上的征召呢?“希望卫将军能旗开得胜!”“小侄不解,匈奴人在渔阳、辽西杀掠我边地军民,皇上却让卫将军出云中、陇西,不知这是为何?”“兵法云,途有所不用,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所谓不用其途,非不行也,乃另择其道,迂回而为之。所谓军有所不击,非不击也,乃避其锐而击其弱者也。去年,皇上派遣卫将军出雁门,斩首数千人。今年,匈奴就入辽西,其必有所备。而白羊、楼烦两部却从未与我军接战。皇上权衡利弊,出兵云中,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实为上策。”李广论起兵来侃侃而谈。这时候,家丁拿来弓箭,李广抻了抻弓弦,接着道:“皇上这才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老夫料定,卫将军此去必获全胜。不过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还是打猎去吧!”两人正要出门,只见守门的家丁急忙地跑进来禀告,说门外来了两个人,正打听李大人的住处。灌强立即警觉道:“叔父不妨暂且一避,待小侄前去应付。”李广摆了摆手:“人家声言要找老夫,老夫怎么能不见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出去见见吧!”他走过庄园的萧墙,就见家丁引着两人进来了。这不是未央宫的黄门么?后面跟着未央宫的禁卫。李广赶忙上前作揖道:“公公为何来了?”“恭喜卫尉大人!”在未央宫的日子里,李广与黄门们相处甚好,他们一直都称李广为卫尉。一干人来到内庭,黄门便宣达了皇上的旨意。灌强听明白了,皇上要起用李广,但是只给了个右北平太守的官职。他愤愤不平,正要说话,却被李广用眼神制止了。喝过乡间甘甜的茶水,黄门告诉李广,韩安国在疆场病逝,临终时留下奏疏,推举他担任右北平太守。李广一时伤感,禁不住唏嘘不已。看着日近中天,黄门起身告辞道:“边关事急,请卫尉大人稍微收拾一下就回京吧!”“还收拾什么?这两年老夫闲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老夫这就随公公回京!”灌强急道:“右北平路途遥远,事情也不在这一两天,叔父不妨与公公暂住一天,明日回京不迟。”“韩将军对老夫有举荐之恩,如今他为国殉职,皇上要老夫主持他的葬礼,这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贤侄,你还是速备马来吧!”灌强见留不住李广,于是请求道:“叔父此去边城,当是建功立业之时。小侄不才,愿随叔父上阵杀敌!”“那这庄园……”“交给管家看守就是,叔父在这住了两年,家丁们武艺见长,护院看家足矣。叔父既然去意已决,就请先行,小侄稍事安排,随后就来!”言毕,灌强亲自到马厩去牵来了李广的战马。与李广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似乎有预感,灌强刚刚解开缰绳,它就直向前院跑去,瞧见李广,它就“啾啾”叫个不停。李广的手轻轻地从浓密的马鬃中滑过,深情道:“呵呵!你也闲慌了吧?”他翻身上马,一干人飞马向长安方向奔去。灌强站在庄头,望着滚滚而去的烟尘,远远地听到李广的声音:“贤侄!老夫在边关等你……”第十五章 铁骑重击破楼烦天下河水九十九道湾。波澜壮阔的河水,贴着灵武县城向北而去,直到阴山南麓,才曲而东流为北河,勾勒出河南地辽阔的轮廓。初春时节,蓝天之下,站在窳浑城头北望,阴山托起长城雄壮的躯体,蜿蜒而去。过了阴山,就是广袤的漠南草原,再往北,就到了匈奴的单于庭了。而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部落,就驻守在这方水草肥美的土地上。他们和匈奴人并不是同一族群,在心理上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匈奴人也并不希望他们介入汉匈之间的战争,而只想让他们成为后勤物资的补给地。在汉朝君臣的心中,楼烦人和白羊人是匈奴的旁系,所以汉匈战争的重心一直都在匈奴人所处的东线,汉朝虽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主要威胁,但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楼烦人和白羊人早已习惯与匈奴人一样将自己视为太阳神的儿女,可是匈奴人在单于庭举行祭祀仪式、祈祷祖先庇佑匈奴人草肥马壮时,却没有邀请白羊王蒲尼与楼烦王符离赴会。不去就不去吧,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祖先,不去反倒少了许多进贡和那种貌合神离的不快。但是,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种族的根,他们在窳浑城外的草原上摆开了盛大的庆典场面。月亮还在西天的时候,楼烦人已经拉开了狂欢的序幕。肥美的牛羊肉味和着马奶酒的浓香,在空气中弥漫,这欢乐的气氛催开了他们高亢的歌喉,数百人起舞的队伍绕着楼烦王符离的穹庐旋转——这是一个让人心醉的日子。阴山高啊河水长牛羊肥啊汉子壮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美丽的草原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温暖的阳光是英雄的符离大王给了我们幸福和安康当太阳露出半个脸庞,草原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时,就到了楼烦人和白羊人心中最神圣的时刻。在悠长雄壮的号角声中,符离和蒲尼走出穹庐,人群中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大王!大王!”女奴捧着银盆上来了,符离和蒲尼先后用从屠申泽里打回的清水洗了手,然后接过马奶酒,指尖蘸了蘸然后洒向天空。太阳跃上草原边缘,普照世间万物之际,符离虔诚地朝着东方顶礼膜拜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赐给楼烦人幸福;圣洁的太阳神啊!请赐给楼烦人光明;英雄的祖先啊!请你们保佑子孙兴旺!”在他和白羊王的身后,是齐刷刷跪倒的族人,他们将脸贴在大地上,感受着大地的脉搏。太阳温柔地将恩泽一缕一缕地投向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虔诚。祭祀仪式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人们又开始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这天,他们都表现出少有的阔绰与大气,他们把大块的羊肉塞到别人的手中,而后又把别人的敬酒大碗、大碗地灌进自己嘴里。“喝!喝他个昏天黑地!”“喝!喝他个碗底朝天!”“哈哈哈……”符离看着臣民们沉浸在欢愉之中,拈着胡须笑了,他对蒲尼道:“大王请!我们接着喝!”他们不用臣下敬酒,只要王妃作陪,为的是说话方便。王妃美丽的眼里飘着迷人的色彩,蒲尼色迷迷地看着她笑道:“王兄好福气啊!”“哈哈哈!给大王敬酒!”“大王请!”王妃送来主人的热情。“喝!你我兄弟今日来个一醉方休!”“大王就不怕汉人偷袭么?”“哈哈哈!汉人离我们还远着呢!他们恐怕现在正在渔阳呢!大王没有听说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正在渔阳进击汉军么?汉人早顾不上这边了,你就放心喝酒吧!”蒲尼觉得楼烦王说得有理,赞道:“大王真是英明!即使汉人西来,他们也要先经过右屠耆王的领地。来!寡人敬大王一杯,愿我们部族亲如兄弟,世代修好!”符离举起银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放声大笑起来。“听说大王先祖曾受封于周朝,果有此事么?”蒲尼忽然想起左屠耆王说过的楼烦故事。“说来话长啊!”符离眼里充满了兴奋,提起祖先与中原的关系,他的脸上流露出自豪,“寡人的先祖曾是周天子的诸侯,要说楼烦人与汉人之间,还真有些缘分啊!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喝酒!”“为何又不说了呢?”“寡人现在都归附匈奴了。”“那又有什么?大王是怕单于知道吗?”“那倒不是,冒顿单于时,就知道楼烦人的来历了。”“那就说来让本王听听?”“大王果真想听?”蒲尼点了点头。“好!”符离放下酒碗,就拉开了记忆的帷幕。是的,楼烦人也有辉煌的过去。当年,他们也曾是驰骋北方的大国。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不仅让楼烦人丧失了称雄北方的地位,而且把他们变为毫无自尊的附庸。“大王还记得那个秦始皇么?”“刚过去不到百年,怎能忘记得了呢?”蒲尼道。“当年他巡游天下,欲修一条直抵九原的直道,于是严令咸阳以北的百姓服役,寡人的祖父就在服役队伍之中。他们每日被秦军驱赶着堑山湮谷,开凿道路。有一天,一个伍长借酒撒泼,将寡人的父亲绑在树上,鞭笞得皮开肉绽。先祖愤而出逃,隐于山泽,以图自救。之后,始皇病死,秦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先祖随义军四处征战。到项羽和刘邦争霸天下的时候,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建立起一支由楼烦人组成的军队。因此,依寡人看来,这刘汉的江山也有楼烦人的一份。”蒲尼举起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抹了抹嘴道:“大王所言,让寡人想起了我白羊人的过去。与你们一样,白羊人当年也跟着刘项灭秦,欲图改变奴役的地位。楚灭汉兴,刘邦在平城被匈奴围困,这使我楼烦人、白羊人再度复国,趁机脱离汉廷,占据了河南地。并在和亲的大势下归附了匈奴。”符离道:“惟同命同运,匈奴人才将楼烦白羊视为一体。”这似乎是一种天然的选择,因为他们的民族性格无法融入汉人耕耘稼穑的习俗中,他们与奔驰在草原上的匈奴人一样沉醉于羊群的奔波和大漠的风沙,他们过惯了天苍苍、野茫茫的生活,这让他们觉得只有归附匈奴,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才不会成为孤儿。那时候,这个世间还没有符离,而白羊人也还没有蒲尼。楼烦人坎坷的命运经历让蒲尼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天神那么虔诚,为什么他们对大地那样情深。部族的故事在两位大王的口中传递着,直到太阳落山,月亮从屠申泽面升起时,两人都酣然进入梦乡了。王妃无奈地望望鼾声大作的符离和蒲尼,轻轻地叹息着,看来今夜不会再有与夫君缠绵的时光了。半夜,起了风,风和沙在窃窃私语。风说,快叫醒大王,汉人来进攻了。沙说,大王终日为子民辛劳,让他睡个安稳觉。风说,汉人可是来抢楼烦人的土地和牛羊的。沙说,危言耸听,汉人不是在渔阳么?风把沙使劲抛到一边,拍打着穹庐,发出沉闷的声音。沙说,打扰大王的睡觉,你想找死么?符离亦真亦梦地睁了睁醉眼,骂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惊扰寡人?”“砰砰砰……”这回他听清了,是有人在敲门。“大王在睡觉,大人您不能……”“汉人都杀来了,还睡什么觉?”“谁!黑灯瞎火的!”“大王!是当户乌力图。”“让他进来。”卫士这才让开,乌力图一头扎进穹庐,就扑倒在地毡上了大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蒲尼也醒来了,看着乌力图的神色,遂问道:“当户干嘛如此慌张?出了什么事吗?”“大事不好了!汉军已经攻下了高阙!”符离笑道:“说什么梦话,你喝多了吧?阴山奇峰峻峭,道路崎岖,高阙在两峰之间,自古易守难攻。难道汉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再说,汉人就算要占领高阙,也要从这里经过,为什么寡人一点也不知道?”“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骗大王!这是高阙逃出来的士兵亲口告诉小人的。”“汉军真的占了高阙?!”符离和蒲尼一下子呆了,跌坐在地毡上,“难道右屠耆王也没察觉么?”“怎么会是这样呢?”蒲尼嘟囔着出了穹庐,朝守卫穹庐的亲兵喊道:“备马!”未等符离清醒过来,他已驱马北去了……白羊人和楼烦人筹备祭祖盛典的日子里,卫青的铁骑正从楼烦人与右屠耆王领地的交界处穿过,朝漠南通往河南地的咽喉之地高阙城进发了。这是下弦月的日子,夜色很深,只有依稀的星光,山川和草原在视野中混沌一片,只有河水沉闷的呜咽声。前面隐约传来细微的喘息声,不一刻,校尉苏建的前哨就来到卫青面前禀告道:“将军,队伍已经过了广牧,离临河不远了。”卫青低声问道:“右屠耆王可觉察我军踪迹?”“禀将军,右屠耆王所部裨小王、都尉,也因祭天地喝得酩酊大醉,对我军行踪毫无觉察。”“传令给苏建,叫他避开右屠耆王耳目,直取临河。”“遵命。”前哨应声而去。卫青又对李晔道:“传令给张次公,明晨到临河开军前会议。”大约在凌晨寅时,担任前锋的苏建已到达临河城下,借着晨曦的微光远远望去,城池坐落在平坦的草原上,这曾是赵武灵王南窥强秦的前沿重镇,后来秦一统天下后,成了中原防备北方的要塞。如今它早没了当年的雄姿,早年的房舍被一顶顶穹庐所取代。守城的右屠耆王部完全没有想到,汉军会在睡梦中骤然降临。苏建也知道长途奔袭,贵在突然。于是他借着夜风,令弓弩手将“火箭”射入城中,匈奴军连片的穹庐顿时陷入火海之中。守城的当户苏比还以为这是天降神火,他一方面调集人马救火,另一方面令祭师祈祷。而汉军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攻进临河城了。当苏建骑马持刀冲进匈奴军营时,苏比才明白是遭到了汉军的偷袭,他顾不得穿戴盔甲,就仓促上马迎战。他挥动长枪直刺,被苏建一刀挡开,他被震得手掌发麻,便知来者不是等闲之辈。两人在马上厮杀数十回合,苏比环顾周围,遍地都是匈奴军的尸体,他无心恋战,正欲掉头夺路逃生,苏建从身后赶来,大吼一声,手起刀落,取了他的首级。黎明时分,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苏建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叫来曹掾,让他速速起草战报,快马送往卫青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