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汉武执鞭-6

立后大典的余波在长安激荡了多日。在三月下旬的一天,太后在长信殿举行了一次家宴。一是为了促进婆媳情感,二是为了再次表明对卫青和公主婚姻的态度。太后毕竟是从景帝年代过来的人,除了刘彻、卫子夫、卫青、平阳公主外,她也没有忘记邀请窦太主。太后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女人,尽管她对窦太主所表现出来的傲岸和刻薄看不惯,但当初是她鼎力相助才把自己推上皇后宝座的。这一点,她一直没有忘记。之所以邀请她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大姑子太苦了。先是失去了丈夫,短暂的两年间,给予她肉体和精神抚慰的董偃又去了。作为一个为先帝独守宫闱的女人,太后能体会她的寂寞和凄凉。卫子夫今天是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拜见太后。多年来,她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虽然与皇上相濡以沫,却因为名分的缘故而没能踏进长信殿一步。当她与刘彻并肩走过长乐宫北门高大的阙楼,远远地望着长信殿瑰丽的殿门时,她的心就忐忑起来。待与黄门和宫娥拉开一段距离时,她因无法平息紧张的呼吸而下意识地向皇上依了依,那惶恐就写在脸上了:“不知怎么了,臣妾这心里就跟打鼓似的。”刘彻笑道:“母后也是从安陵乡间来的,她向来大度,不会难为你的。”不一会儿,卫子夫与刘彻就已双双跪倒在太后面前了。“孩儿向母后请安。”“臣妾参见母后。”“平身!赐座!”随着太后话音落地,紫薇很适时地奉上了茶点。在这样的场合,太后才有机会打量这位新皇后的风采。那种极不易觉察的眼神贴近卫子夫的时候,太后眼里就流露出满意甚至赞许的色彩。卫子夫虽然出身卑微,但是她的端庄秀丽、温文娴静、一笑一颦,都迅速地改变着太后对她的感觉。儿子眼光没错,她一定能够执掌后宫。这种感觉迅速地通过温软的话语传递给卫子夫。太后关切地询问皇子的近况,问她后宫的现状,还很体贴地用过来人的经验教导着卫子夫。这完全是婆媳之间的谈话,这氛围很快就消除了卫子夫的拘谨。她们说到高兴处时的笑声让刘彻很轻松,由此而心生出由衷的感谢:“多谢母后的教诲。皇后毕竟年轻,以后还要母后多加提携才是。”“那是自然。”太后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她知道,卫子夫要真正在后宫站住脚,还要应对妃嫔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她不仅要豁达大度,还要学会使用自己的威严。看着时间尚早,太后便很随意地将话题转到了修成君身上。时光流逝,修成君进宫已有十几年了,她的女儿娥儿都十六岁了,婚事自然成了太后牵肠的事情。“娥儿的婚事还要你这个舅父拿主意。”“这事可得问问皇后。”“只是不知阿姐想将女儿嫁给哪家大臣?”太后道:“总该是王侯才行。前日哀家身边的黄门曾说,齐王之子人品相貌甚佳,哀家有意与之联姻。”刘彻听罢,觉得这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姻缘,心想:一则随了母后意愿;二则娥儿到了齐国,朝廷也多了一个耳目。卫子夫说道:“还是母后圣明。”太后的脸上就笑开了花:“既然皇后都说好,那哀家就命人办理此事了。”她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谈了大半个时辰,平阳公主和卫青就来了。皇上在立后大典上宣布了她和卫青的婚事,这消息便化为仲春的细雨,滋润了她的心田,让她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年轻了许多。她拉着卫青拜见太后、皇上和皇后时,那双眼睛始终都是水汪汪的。太后许久都没看到公主这样了。在母亲面前,平阳公主毫不掩饰对卫青的喜欢,甚至时不时表现出几分撒娇的可爱,这让卫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在太后面前,你不可这样。”卫青小声对平阳公主道。公主斜睨了一眼卫青道:“母后您看看,还没有怎样他就管起人家来了。”太后笑着抚着平阳公主的长发道:“都是哀家将你宠坏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平阳公主装着委屈道:“母后偏心。”刘彻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插话道:“皇姐嘴里这样说,心里巴不得母后多夸卫青呢!”“皇上!”公主羞涩地摆了摆头,这时候,大家听见殿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那是窦太主的声音。“谁在里面呢,如此热闹?”紫薇回答道:“是皇上、皇后,还有……”窦太主道:“还有那位潇洒俊逸的将军吧!”“太后和皇上已在殿内等候了,请太主随奴婢进去。”此一时彼一时也,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得随着环境不断地调整自己。作为阿娇的母亲,作为昔日的大汉长公主,不可能对刚刚入主椒房殿的女人熟视无睹,虽然她感到卫子夫恬淡的笑容都满含着虚伪。但是精明的窦太主明白,覆水难收,落花已去,她无法改变椒房殿易主的事实,而她的任何矜持和倨傲,都会让皇上更加厌恶阿娇。因此当她一只脚踏进长信殿时,就自然地把自己置于臣下的位置了:“臣妾参见太后、皇上,臣妾恭喜皇后喜得皇子。”她当然也没有忘记向平阳公主与卫青这两位有情人表示长辈的欢悦,她不无风趣地表示希望能早日参加他们的婚礼。在向他们表示祝贺时,她心中掠过一丝悲凉,韶光易逝,风华不在,她不会再有侄女的风光和幸福了。她的谦恭让卫子夫的情绪轻松了许多,在例行了朝廷礼节之后,这殿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家族的温馨和祥和。那饮宴的布局也很有意思,太后理所当然地坐在上首,而窦太主与平阳公主并肩坐在右侧的席位,刘彻与卫子夫居于左侧。而卫青则坐在两位公主的下首。一切积怨都被脸上的愉悦掩盖了,一切饮恨都被爵中的酒酿而稀薄了。大家都很自觉地回避巫蛊案的阴影,回避着废后阿娇的过去和现在。酒过几巡,平阳公主的脸上就飞起了朵朵云霞,眼里也多了几分水色,她面朝太后说道:“为了恭贺皇后入主椒房殿,臣妾排练了一曲《凤仪百鸟》,今日权且作为席间的助兴,也是臣妾献给皇后的一份薄礼。”太后十分感念平阳公主的细致,频频点头称道:“仅仅饮酒,不免显得单调,这下有歌舞助兴,自然多了不少的情趣。”云在袖间飞舞,舞在云中翻卷,伴随乐师精心制作的旋律,窈窕的歌伎广袖翩跹,乘着三月的春风,舞出了云蒸霞蔚的桃烟柳雨。顷刻间,歌伎们如繁星闪烁,四面散开,只有领舞者在殿心旋转翻飞,若梨花带雨,若月出沧海,若鸣凤展翅,若鱼龙潜跃;骤然乐律翻转,化出幽谷深林,群鸟齐鸣的意境。这情景让卫子夫一下子回到了建元二年的那个早春,是上苍在生命吐蕊的季节,把皇上送到了她的身边。如今她已是三个公主、一个皇子的母亲了。卫子夫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群鸟朝凤的造型,耳际不闻笙竽,眼前不见欢颜笑靥,似乎纷纭的尘世远离了她的灵魂。直到刘彻一声“好舞”,她的灵魂才从万里苍穹回到了长信殿。“来人!赏乐师百金,帛百匹。赏歌伎二百金,帛二百匹。”“诺!”“回来!”包桑正要转身,又被刘彻叫住了:“赏皇姐千金,帛千匹。”平阳公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叩谢皇上的时候,她的神态是得意的,而她的眼神却捕捉着每个人的反应。她首先当然关注的是皇上的感觉。整个过程,皇上看得很投入,他似乎被乐舞陶醉了,这场景激起他的回忆,也带给他全新的享受。但是,平阳公主很快地就从太后的脸上发现了隐约的不悦。她明白是这领舞的女子太美丽,这让皇上心猿意马,这些都会让太后担忧。其实,从那女子出来的那刻起,公主早在心中举起了屠刀,她不会让这女子活到明天的,她现在要的是与皇后和睦而不是给皇上再送一个女人。她敏感的触角穿透卫青平静的眼睛,看到了他心底的不屑。也许欣赏一场舞蹈对他来说,远不及取匈奴人的首级更快意;也许他的心此刻已回到了军营;也许他认为那甘甜的酒酿,应该用来为出征的将士壮行……女人的心思只有相同经历和秉性的女人才读得透,当平阳公主将目光投向窦太主时,她感到了这个孤独的女人眼中的冷气。自始至终,窦太主都用一种冰冷的情感阅读着侄女的作品。她感觉平阳公主太像她了,她再熟悉不过这些铺张了。当年,她就是这样对待栗姬和王娡的,她几乎用了同样的手段去维系着皇宫与堂邑侯府之间的纽带,为阿娇铺就了走向皇后宝座的道路。不过,皇上的兴奋和赏赐使得被家族气氛淡化的恩怨又聚集成阴霾,驱走了她进殿时还留在心中的一缕亮色。窦太主从席间站起来施了一礼道:“难得公主雅乐助兴。皇上册立新后,普天同庆。皇上又大赦天下,更是让黎民共沐圣恩。阿娇虽独居长门,也为皇上感到欢欣。她特地准备了一份薄礼,托臣妾奉上。”窦太主的话让刘彻很吃惊,阿娇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呢?他的神情顿时严肃了:“不知她送的是何礼物?”“皇上可曾记得,前些日子您派司马相如去探视娇儿?娇儿感念皇上的牵挂,特地要司马先生作了一篇《长门赋》,命宫中乐师谱了曲子,很是动听。不知皇上可否允准当殿吟唱,以了娇儿的贺忱之愿?”“哦!是这么回事?”刘彻沉吟着没有回答。他太了解阿娇的性格了,她怎会对取代了自己而成为椒房殿的主人无动于衷呢?要真是那样,就不会发生巫蛊案,她也就不是阿娇了。他担心这赋会给刚刚分娩不久的卫子夫带来伤害,但一想这做赋的不是别人,而是司马相如。他不会糊涂到无视卫子夫的地步。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卫子夫说话了。“母后、皇上,难得皇后一片热心。”卫子夫这样称呼阿娇,大大出乎在场人的意料,“臣妾感念姐姐对皇上的忠贞,请母后、皇上允准太主的奏请。”这话从卫子夫的口中出来,不仅使太后对她的印象更加深刻,而在刘彻那里也形成了与阿娇鲜明的对比。在太后点头认可后,刘彻也欣然允准了窦太主的请求。这是一个失宠的女人泣诉的泪水: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是一个孤独女人无奈的呻吟: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这是一个落魄女人丝缕的幽怨: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这是一个绝望女人五内俱焚的哀鸣: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太后的泪水顺着细密的皱纹,慢慢地流到了颌边,她眼前仿佛出阿娇凭栏孤守、望月长叹的身影。窦太主的肩膀也剧烈地颤抖,不断地用丝绢擦着泪花:“皇上!娇儿她……”卫青和平阳公主一脸茫然,他们都希望从彼此的眼中获得答案,但都失望地摇了摇头。作为女人,卫子夫的心被司马相如的那些文字给搅乱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废后的情感,更不知道皇上将怎样看待她的宽容和谨慎。她用惊恐的、游离的目光怯怯地看着皇上,看着太后。阿娇心中诸多的不平究竟是怎样积淀的呢?她在赋中虽然不乏愧疚的检讨,然而更多的却是对皇上的怨恨啊!卫子夫的感觉很快就被刘彻的愤怒证实了。“停了!”“何谓‘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这不是埋怨朕么?是她忘记了朕,还是朕抛弃了她?”刘彻虽不得不为司马相如的文笔所震撼,但他透过阿娇的泪水,看到了一双含恨的眼睛。他走进司马相如铺排的凄惨,感触到一颗爱恨交织的心。而隐藏在那些满怀期待的文字背后的,是一腔不甘寂寞的欲望。一个不能反躬自省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他的谅解呢?一个对欲望不能约束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奢望再回到长乐宫呢?刘彻断然地挥了挥手,大声喊道:“退下!朕不愿意再听那些絮絮叨叨了。”“皇上……”“太主不用再说!阿娇有今日,完全是她造成的结果。朕姑念她是表姐,又有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才让她居住长门宫,待遇一如既往。孰料她不思悔改,竟然在立后之际,发泄私愤……”刘彻说着,就朝殿外喊道,“来人!”“奴才在!”包桑匆忙进了大殿。“传朕口谕,今后不许任何人再接近废后阿娇,违者斩无赦!”第十三章 血洒疆场志未酬韩安国从梦魇中惊醒,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外面黑魆魆的天空,从胸中吐出一声悲叹:“皇上!老臣愧对朝廷啊!”那是怎样的梦境啊!渔河从云蒙山中劈开百丈悬崖,在长城脚下汇成滚滚激流,朝东北而去。可那终年拥抱着峰峦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滴下了血雨,将站立在峭壁间的树林化为一片殷红。那飘过渔阳城的雨线,湿了将士们的铁甲、城头的旗帜和一具具年轻的躯体。匈奴的骑兵风暴一样地卷过汉军,马蹄踩过他们的身躯,将其踏成肉酱;战刀扫过松散的军阵,将士们的头颅纷纷落地。韩安国催动坐骑冲了上去,试图用老迈的身体挡住敌军。可匈奴人的长刀劈头砍来,“噗”的一声,他的一条胳膊飞出几尺之外。他忍痛独臂挥刀,耳边响起风雷凄厉的怒吼。血雨中,汉军士卒瞪着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发出最后的杀声。在血色的山道上,是两千多被掳掠的辽西百姓,他们在皮鞭下呻吟,伴随着匈奴人肆虐狂放的笑声。韩安国浑身发冷,身上每一处都在颤抖。他睁开模糊的眼睛,仿佛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他“呼”的从榻上坐了起来,顺手操起榻边的枕头,用尽全力向那面孔抛去:“哪里走?吃老夫一刀!”“夫君!你怎么了?”守在身旁的夫人急忙递上丝绢。韩安国终于清醒过来,才发现站在面前的并不是匈奴将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夫人递上一杯热茶,韩安国饮了之后心神才稍微安定,他黯然对夫人道:“唉!刚才老夫又梦见那些牺牲的将士了。都是老夫失算,才遭此惨局啊!”“事已至此,夫君也不要过分自责。妾身相信,皇上一定会明察的。”跟着丈夫一起短短一年,韩夫人备尝了作为军属的不易。“你不明白。此次失利,皆因老夫刚愎自用,就是皇上赦免了老夫,老夫也不能原谅自己。”韩安国叹了一口气。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病中的丈夫,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来。这一年来,韩安国被噩梦一夜夜地折磨着,身体也日复一日地消瘦了。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去年离京时皇上在宣室殿接见的情景。“虽然卫青给匈奴沉重打击,但匈奴随之而来的报复却让渔阳百姓饱受涂炭之苦。尽管公孙弘和主父偃等人都主张和亲息战,但是倘无有相应的军备,那么和亲也是屈辱和退让。朕闻当年赵国的大将李牧长期屯兵于代,使匈奴不敢南窥。朕这次请爱卿出镇渔阳,希望爱卿也能够为大汉走出一条屯兵戍边的路来。”皇上热切的期待让韩安国想起当年的知遇之恩,他明白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朝廷效力。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尚冠街的府第转卖了,并将所存资财也都散给曾为他日夜操劳的府役和丫鬟们。平日里,韩安国和夫人对身边的府役和丫鬟很好,大家久久都不愿离去,有几位年长的人要跟他们一起赶赴边关,这都被韩安国劝住了。“边城遥远,山高路险,匈奴虎狼之军,战场危机四伏,老夫皇命在身,怎好让诸位蒙戍边之苦?”出城十里,他远远地瞧见李广站在路口张望。他迅速策马上前,向李广拱手道:“将军真的来了?”“老夫说了要来相送的,岂能食言?老夫已闻知将军已将家产散去,情知今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就更应该来了。”“唉!”韩安国喉头有些酸涩,“如此就多谢老将军美意了。”看着夫人在儿子的搀扶下下了车,李广与韩安国便前后走进亭子入座。“城外送别,多有不便,几样菜肴,一壶暖酒,老夫戎马一生,言辞驽钝,所有的话都在这酒里了。”说罢,李广便先自饮了一爵,韩安国急忙起身回敬。李广又向韩夫人敬道:“似韩将军这样终年枕着边关冷月,饮着雪雨风霜,连做梦都与匈奴剑来刀往,厮杀不断的人,惟一对不住的就是倚门守望的夫人了。此次夫人陪韩将军远途劳顿,这令老夫十分钦佩,老夫敬夫人一爵!”说话间,李广将近年来匈奴的情况一一告知韩安国,说匈奴各个部落常会因私利而置两国大局于不顾,动辄杀掠边城百姓,因此皇上要他屯兵戍边,实为长远之策。韩安国放下酒爵道:“将军所言甚是。此去渔阳,在下打算招募边关丁壮,严加整训,平时务农,战时戍边。这样既可以保境安民,又可以充实军需,减轻朝廷负担。”“将军标本兼顾,乃边城长治久安之策。”这些酒暖话热的挥别犹在眼前,但仅仅一年时间,边境的状态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韩安国一想起来就十分揪心。行前,韩安国认真查阅了典籍,细心研究了当年李牧屯兵的每一个细节。他又有担任北地都尉的经历,因此到了渔阳之后,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在城外修筑了坚固的壁垒,招募了壮丁。韩安国训练时十分严格,半年时间,所募士卒已经对战阵十分熟稔。那是一个微风的夏日,匈奴小股军队入侵,韩安国率部阻击,全歼敌军于塞上。当地百姓获悉后,抬来了羔羊酒酿劳军,盛赞韩安国治军有方。当晚,韩安国便将屯兵概略写成奏报,送往长安。不久,六百里加急送来皇上的诏令,对他褒奖有加,并免渔阳赋税一年。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帐中,长久地抚摩着虎头鞶。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一则来自细作的情报,竟让身经百战的韩安国改变了战局思路。情报说,匈奴人已经远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边陲许久都没有看到匈奴军队的踪影了。距渔阳城二百里的小镇上,每天都是汉匈百姓易货的繁荣景象……转眼秋日到了,春季拓垦的荒田如今都飘着诱人的禾香,硕长的谷穗垂着黄澄澄的头颅。秋风吹过,金浪滚滚。韩安国没有司马相如的诗情,但是当他率领部署穿行山村、边镇时,那种难以遏制的喜悦总是情不自禁地飞上眉头。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嘉禾,憧憬有一天皇上如果巡狩渔阳,将会是怎样地龙颜大悦。而山坡上时不时还传来农夫们收割庄稼的歌声,隐隐约约的、十分欢畅:八月秋风起,田家人倍忙。朝来收嘉禾,戴月忙珍藏。农夫驱车急,军爷相扶将。丰年举樽庆,升平思汉皇。边地一片月,帝京恩泽长。军田收罢,从事中郎把近来军屯的状况报告给他:那些招募来的壮丁担心着他们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有心思操练。“你的意思是说,暂罢军屯,让壮丁回家收割庄稼?”从事中郎道:“一切还要将军定夺!”当晚,韩安国邀集长史和司马一起商议。长史听闻后也认为该消除壮丁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回家收割庄稼,如不这样,即使他们人在军营,心也未必能留在这里。韩安国于是决定罢屯,除戍边的常备军外,凡在当地招募的壮丁都回去抢收庄稼。军令是在八月底下达的,要求士卒在九月半回营,趁冬闲时节加紧操练。可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元光六年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匈奴军在耶律坤莫和呼韩浑琊的率领下,悄悄地越过长城,不几日就直逼渔阳。呼韩浑琊决心雪上谷之耻,他好像对壁垒内的兵力部署十分清楚,采取了轮番攻击的战术。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消耗汉军的有生力量。韩安国发出急告,催促壮丁们迅速归营。但呼韩浑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情况,他派出小股军队沿途设伏,许多壮丁还没有来得及回营,就陈尸山野。双方打得很激烈,每天都有匈奴军留下的尸体,接着又是新一轮的进攻,汉军逐渐陷入困境。韩安国懵了,难道这些匈奴人是从天而降的么?难道边报是匈奴人为了麻痹他而编造出来的么?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沿着边境走一走,对敌情予以核实。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军事将领不该犯的错误,他惟一的选择就只能是退入壁垒,一方面据力坚守,另一方面派使者奔往长安,向朝廷奏明军情。第二天傍晚,当残阳的余晖在西方天际消逝时,匈奴人终于停止了进攻。韩安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帐内,刚刚喝了一口热汤,长史就进来了。他的战袍已经被鲜血和黄尘改变了颜色,右臂的伤口还未包扎。“有援兵的消息么?”“还没有!”“混账!”韩安国用污秽的袍袖擦了擦嘴唇,愤怒地骂道。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沮丧压抑过,他看着长史艰难地吞咽着糇粮,就把手中的汤钵递了过去:“将士们情绪如何?”“经过一昼夜的鏖战,我军死伤过半,兵力已经不多,军心也开始浮动。”“唉,此天丧我也!”韩安国仰天长叹。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命或许会在这里终结,他的一世英名也可能毁于这个错误。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宝剑,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匈奴军攻入壁内,他就用这把剑结束自己的生命。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会对匈奴人奴颜婢膝。韩安国从腰间解下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虎头鞶,对长史说道:“老夫不才,有负圣恩。事已至此,老夫决心以身殉国,倘若将军能够回到长安,请将此物交给皇上。还有,老夫生有两子,一个随我在军中,一个在卫将军营中,还请足下多多关照。拜托了!”韩安国说着就要下拜,长史可急坏了,连忙上前拦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折杀下官了。”长史的心随韩安国的话语而悸动,多年来,他作为幕僚从不离韩安国左右。他亲眼看着韩安国在仕途上起起伏伏,他曾多次在心中为他的遭际而愤愤不平。而如今,面对韩安国忠肝义胆的剖白,他似乎看到了那颗永远向着长安的心。“将军!”长史亲自为韩安国系好虎头鞶,“将军身负圣命,岂可轻言生死?”“我军今日有此结局,老夫是无颜再见皇上啊!”“大丈夫生为人杰,何惧一死?只是死于疆场,流芳千古。倘若将军自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太不值得,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唉!你我情同兄弟,还有何话不能说呢?”“匈奴人向来看重掠财而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现在我军势孤,不如趁夜突围到右北平,匈奴军不见我军踪影,必然退去。”“只是这样一来,渔阳的百姓要遭殃了。但我军还是要留下一部分人守城迷惑敌军,那犬子韩宏就留下吧!”“万万不可。即便要有人留下,也该是下官留下!”“此事不容再争。老夫命在旦夕,长史身系全军,岂可因小失大?”韩安国叫来韩宏:“你今年已十七岁,也该为国效力了。为父只有一句话,若是战败,宁可碎骨,也不可屈节苟活,有辱韩家门风!”韩宏跪倒在韩安国面前道:“父亲放心,孩儿早已以身许国,将生死置之度外!”果然不出长史所料,渔阳城破后,匈奴人掠了大量畜产和一千余名百姓,就撤到大漠中去了。不久,朝廷派使者朱买臣到右北平来了,他带来了皇上的诏令。在诏令中,皇上严厉斥责韩安国。皇帝诏曰:以你之罪,当下诏狱。姑念你有功于朝廷,且恕你罪过。令你在右北平屯兵御敌,不可疏忽。匈奴之患,乃朕之所忧,屯兵戍边,乃朕之长策,望你恪尽职守,不可一错再错。韩安国怆然涕下,感念皇上的宽宏大量。他要朱买臣转奏皇上,他定以衰朽之身,报效朝廷,宁可粉身碎骨,决不让匈奴南侵一步。送别朝廷使者的情景犹在昨日,而韩安国却已沉疴在身,卧床不起了。面对相伴自己一生的夫人,他心中只有愧疚。她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而今老了还要风餐露宿,到这与匈奴对峙的前沿。唉!别人的妻子跟随丈夫享尽荣华富贵,可自己又给了她什么呢?韩安国觉得亏欠夫人太多了,他拂了拂夫人垂到额前的头发缓缓道:“夫人!这些年苦了你了。”“唉!夫君何出此言?妾身能陪伴夫君,此生足矣!”韩安国伸出手来,夫人见此心都要碎了。这还是那双挥舞着战刀的手么?这还是那双可以拉开三百石强弓的手么?它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枯瘦,犹如一段风干了的树枝。“夫君……”韩安国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微笑:“夫人这是怎么了?”一言未了,韩安国便觉得气喘吁吁。夫人赶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韩安国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喘气道:“快!快……请长史过来……”不一会儿,长史和韩宏闻讯就匆匆赶来了。韩宏一进帐,就跪倒在父亲面前,失声痛哭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你这是干什么?悲悲切切的,成何体统?”韩宏站了起来,长史随后来到床前,韩安国吩咐丫鬟准备了笔墨,然后看着长史道:“老夫恐将不久于人世,请将军为老夫代写一封奏疏,派人送往长安。”“材官将军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臣本梁地小吏,蒙皇上垂爱,得以沐浴圣恩。臣屯兵渔阳,疏于职守,本罪该万死。然陛下胸怀博大,既往不咎,命臣屯兵右北平。履职经年,臣夙夜自责,持戈待旦,不敢懈怠。孰料上苍无情,夺我年寿,身染沉疴,将不久人世……”“将军……”长史写到这里,握着笔的手颤抖着。韩安国十分平静:“右北平者,大汉之重镇矣,匈奴虎视眈眈,不可一日无将。将军李广,骁勇善战,望陛下重召入朝,接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飞将军之威名,必不敢造次矣。”韩安国说到这里,自觉筋疲力尽,他停了下来,慢慢地喘了几口气,气息逐渐平缓下来:“臣戎马一生,了无积蓄。然封邑内尚有薄田数顷,家人衣食无忧矣。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念罢奏疏,韩安国了却一桩心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唤韩宏近前道:“老夫死后,暂不要走漏消息,待李将军接任之后再发丧,丧事一定从简。你要自食其力,不可向朝廷伸手。”说完这些,韩安国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朝遥远的天际飞去了,就像一片深秋的叶子。他回眸望去,似乎看见了夫人和儿子们的身影,他呼唤他们,他们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父亲!”他冥冥中听见韩宏的喊声。“夫君!”他模糊地听见了夫人的呼唤。“将军!”那是长史和部属的声音。可这些都是那么遥远……第十四章 推恩狂飙振长缨当韩安国的使者奔往长安的时候,未央宫宣室殿正酝酿着一项重大的决策。上苍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刘彻面前。这几年来,各个诸侯国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元光六年,长沙王刘发薨。元朔元年,鲁王刘余薨。元朔二年,江都王刘非薨。加上元光五年薨殒的河间王刘德,短短的几年间,先后有四位诸侯王逝去。依照祖制,他们的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可从宗正寺递上来的呈报得知,这些王侯子弟大都为纨绔之徒,这些人怎么有资格袭封王位呢?刘彻一想到他们奸邪淫恶的嘴脸,就恨不得立即把他们捉到京城,千刀万剐。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的父辈在封国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动起兵戈,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危及朝廷稳定。因此这件事情如鲠在喉,让刘彻非常不舒服。一连数日早朝之后,刘彻都在宣室殿查阅典籍,翻阅卷宗。贾谊的《治安策》、晁错的《削藩策》,他读了许多遍。他们对诸侯国的警惕,不可谓不睿智;他们对削藩的见解,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对大一统的向往,不可谓不强烈。但问题却是,他们的这些对策不但没有真正奏效,反而使各人因此遭遇厄运。贾谊被流放到长沙,死在异乡,而晁错在七国之乱的关键时刻,被腰斩于长安东市。怎么办?削亦难,不削亦难,刘彻将手中的笔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最后干脆停留在空中。他手握的仿佛不是一支朱笔,而是染了鲜血的青锋宝剑,寒光闪闪,却不知该劈向何处。自从建元元年登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地犹豫过。这时候,包桑近前禀奏:“皇上,中大夫主父偃求见!”“快宣!他来得正是时候!”主父偃进殿来了,这位来自临淄的士子,身材高大,浑身带着齐地的豪爽和强悍。他早年想要做一个游学之士,一直以苏秦和张仪为楷模,因此常常恨自己生不逢时。在举国独尊儒术的日子里,他的足迹虽然遍及齐地山水,却处处受到冷落和排斥。他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以致朋友都不愿意见他。他最终明白,满腹经纶抵不住一官半职。他诅咒上苍无眼,让他流落九皋,而机遇恰在此时也找上了他。元朔元年,皇上颁布了一道诏书,要各地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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