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汉武执鞭-3

她多想听到前方传来卫青的消息。哪怕是一次小小的胜利,都足以慰藉她焦灼的心灵。她怀着这样的迫切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包桑立即上前迎候。公主很温柔地问道:“皇上在忙些什么呢?”“皇上在看前线战报呢!”“前方的战事如何?”“这……公主还是问皇上吧!”一听这些话,她的心顿时就七上八下的,她担心卫青第一次出征就不顺利,甚至担心……她不敢再往下想,就跟着包桑进了殿门。刘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战报,清晨的阳光照在大殿内,衬托出他高大的身影,这让她瞬间想起了平定七国之乱时的父皇。是的,他太像父皇了。她透过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判断,一定是前方有了振奋的消息,只是她不确定这消息来自哪里。直到刘彻拍着案头狂喜地喊道“卫青!朕没有看错你”时,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好卫青……”平阳公主在心中呼唤。刘彻转过身就看见了平阳公主,他知道她是为卫青来的,却还是煞有介事地问道:“皇姐怎么进宫来了?哦……朕明白了……”“皇上明白什么了?”“皇姐比朕清楚啊!”平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团团红晕:“皇上取笑臣妾了。”刘彻收了笑容,对包桑说道:“你先退下,朕要与公主说话。”在宫娥和黄门们都退下后,刘彻兴奋地告诉她,说卫青率军在上谷以北的沽水河谷伏击了匈奴军,斩首四百余,现正在追击残敌。“朕刚刚登基时就说过,欲成大业,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可朝廷中总有人说,骑奴出身的卫青不能带兵打仗。朕相信经过这次战役,这些议论都会烟消云散,而母后那里也会对卫氏姐弟刮目相看的。”他并不回避公主与卫青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打趣道:“这次回来,皇姐与卫青可以喜结连理了吧?”公主掩口低声道:“还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呢!”“这有何妨!朕赐婚便是。这个证婚人就由朕来当如何?”“焉有兄弟为阿姐证婚之说?”“呵呵!皇姐希望月老出面呢!”刘彻说着就笑了,“朕还要感谢皇姐为朕送来一位温柔娴静的夫人和一位力敌万军的大将呢!”平阳公主尽情享受着刘彻对卫青的赞誉,她何尝不想与卫青早日共度良宵呢?只是一想到母后的门第之见,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幽幽道:“尚不知母后如何想呢?”两人正说着话,包桑进来奏道:“皇上,长信殿詹事来了,说太后正询问前方的战事呢!”“朕正要去母后那里。传朕口谕,移驾长信殿,公主与朕一同前往。”“诺。”太后对他俩的到来十分高兴,她拉着女儿的手亲切地询问她的生活起居,一想到女儿早早孀居,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平阳公主陪着母亲流泪——为了母后的牵挂,也为了自己的命舛。直到刘彻把前方的消息禀奏给太后时,她的情绪才缓了过来。“哀家听说,单于此次兵发上谷,主要是因为张骞出逃的缘故。哀家担心,隆虑会不会受到牵连。”“前次,匈奴使节左骨都侯曾经对孩儿说过,三姐在匈奴德惠广布,很得人心,母后就不必太担心了。”其实,刘彻的担忧绝不亚于太后。二十多年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隆虑姐姐,记忆深处留下的依然是她十六岁时的模样。可他知道,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他就代表国家,面对匈奴的入侵,他惟一的选择就是战争。“卫青此次初试锋芒,就大获全胜。当年孩儿看着三姐远走他乡,心怀怨恨,如今终于可以雪心头之恨了。”“但愿她平安。”太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她显然也被刘彻的情绪感染了,由衷地称赞皇上的知人和用人,“由此观之,卫青确为大将之才。”“大军班师后,孩儿要赏赐有功将领,要委以卫青重任。”“应该!应该!自大汉开国以来,何时有今日这样的扬眉吐气呢?”可是,当刘彻将平阳公主与卫青的婚事提到太后面前时,她的脸色顿时就严肃了。她端起消暑汤,把本来就凉了的汤水吹了又吹,不再说话。她心中还是打不开那个结,她不能容忍一个骑奴出身的男人做了自己的女婿。“不行,”太后用清凉的消暑汤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先帝当年为平阳择婿时,就选定了曹寿,那是因为他是仕宦之家。现今平阳已孀居两年,另择佳婿未尝不可,但必须选择王侯世家才是。卫青虽有治军之才,毕竟根基不正,怎么能够与皇家结亲呢?”为卫氏姐弟的出身问题,刘彻已与太后发生过几次争论,他原以为随着卫青地位的变化,太后会改变自己的看法,殊料她竟然不留些许余地。可她是太后,他只能用劝告的语气陈说自己的理由:“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追溯起来,我朝哪位大人不是百姓出身呢?孩儿的祖先,当初也不过是个亭长。”“放肆,你怎可如此妄议先祖,高皇帝斩蛇之事,你忘记了么?”“孩儿不敢。”平阳公主于是伤心起来,她感慨皇室的桎梏。回想起刘彻与阿娇的婚姻,自己与曹寿的结缘以及隆虑妹妹远嫁异乡,哪一个不是与国政纠缠在一起呢?有谁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呢?有谁顾及到他们的幸福呢?母后不是不知道她与曹寿在一起的痛苦和无奈!可……平阳公主不敢再往下想,她也不想让皇上为难,于是站起来走到太后面前,深深地施了一礼道:“母后不必为孩儿担忧,孩儿觉得现在就过得很好,很安静。”她又回转身来对刘彻道:“皇上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臣妾不能为皇上分忧,已感惭愧,怎能让皇上为臣妾的琐事分心呢?时候不早了,臣妾也该回府了。”“皇姐!”刘彻追到殿门口,见平阳公主没有回头的意思,就急忙对包桑喊道:“用朕的车驾送公主回去!”“不!用哀家的凤辇。”太后道。第七章 沧桑尽在酒时语当李广走出廷尉诏狱时,他望着初秋的天空,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在与匈奴鏖战的年月里,在未央宫守卫皇上的日子里,他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克敌制胜,保境安民;如何守好宫闱,侍奉皇上。他从来不曾认真地看一看头顶的高天流云,也没有机会感受秋风染黄大地的力量。这些往日从不在意的景物,如今在他眼里却格外的亲切。十几天牢狱生活,让他好像重活了一世。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命运做了各种猜想,他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与初出茅庐的卫青相比,他感到十分惭愧,而被匈奴人俘虏,更让他无地自容。当被廷尉府判定为死罪时,他已绝了求生的念头。只是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在人生最失败的时候。虽说是罪当其罚,可这样的结局也不免悲哀。可现在他竟罪后余生,活了下来。太阳就这样照在头顶,秋树是这样的亲近,甚至连身后的牢门在这一刻都少了些许冰冷。“祖父!”听见孙儿李陵的呼唤,李广流出两行热泪:“你怎么来了?祖母呢?”“在那边!”顺着李陵的手看去,他的心就禁不住颤栗了。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她的鬓边就添了不少白发,憔悴的脸色表示在他入狱的这些日子里,她不知承担了多少精神重负和心理压力。她由于悲伤而挪不动脚步,只能在那里饮泣。李广拉着李陵走到夫人面前,她终于无法忍住一肚子的委屈而哭出了声音。“你这是干什么呢?老夫不是好好的么?”“妾身就是觉得老爷冤枉。”夫人擦干眼角的泪水。“何来冤枉?皇上把大军交给老夫,老夫却只带回一半人马,不该治罪么?”“孙儿也觉得祖母言之有理,这些年来,祖父一直在边关打仗,立了多少功勋,朝廷不曾赏赐也就罢了,这回偶有闪失,就让廷尉府治罪,这公平么?”李陵跟在后面为祖父鸣不平。“煌煌大汉,哪有以功抵过的道理?皇上若是这样,今后还怎么治理天下?”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停在牢狱外道口的车驾旁。家丞早已在那里候着,看见李广,他只是默默地上前搀扶。“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老到需要搀扶的地步,你还是照看夫人去吧!”李广说罢就上了车驾,李陵骑马在后面跟着,直奔尚冠街的府第。一路上,秋叶飘零,金风飒飒,想起出兵时,长安还是碧树葱茏,绿荫遮道,一场大战下来,渭水已生起了秋风,夏日也已经走远了,而他也由将军沦为阶下囚。此景此情,使李广的思绪怎么也平静不了。元光六年六月的一仗,对他来说不啻为一生最大的羞辱。早年,李广在云中、上郡一带做太守,家小都随他四处飘泊,后来他当了未央宫卫尉,才在这尚冠街深处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了几栋房舍,把家人安定下来。从外面看,李府虽鸱吻高翘,虎面辅首,青砖铺阶,可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与那些王侯将相的宅院相比,要寒酸多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感到尴尬,而他欣慰的是,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儿子李当户、二儿子李椒、小儿子李敢都做了军中的骑郎。可惜当户早殇,只留下了遗腹子李陵,虽然仅仅只有十岁,却知礼习武,很有壮志。他遗憾和痛心的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却栽在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雁门。因此,八月,从前线回来后,他就让李敢缚了自己,向皇上请罪。在廷尉府审理时,他对自己的失职之罪供认不讳,倒也没受刑枷之苦。现在,当车驾在街头缓缓行进的时候,他仍然拂不去负罪感。车驾在府院门口停下,迎接他的除了李椒和李敢外,还有接替了他卫尉之职的韩安国和灌夫的儿子灌强。患难见人心,他入狱之后,他的族兄李蔡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可是韩安国来了,灌强也来了。李广刚一下车,灌强就上前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参见叔父大人!”李广赶忙扶起灌强:“老夫戴罪之身,岂敢承受贤侄如此大礼?起来!快起来!”韩安国的目光掠过李广的额头,不禁感叹岁月无情,连道老了,老了。李广凄然一笑道:“李陵都十岁了,能不老么?快!进去说话!”几样菜蔬,一鼎老酒,几巡之后,韩安国将憋在心头多日的话坦露在李广面前:“皇上此次用兵,原是对将军寄予厚望的,为何结局如此?”李广将一爵酒灌进腹中,长叹一声道:“说来都怪老夫轻敌。将军可曾记得老夫当年在上郡时,就常常以散兵麻痹匈奴人。此次原想也用此计引诱敌军,孰料匈奴军舍小袭大,将我军拦腰斩断。”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现在想来,他仍然心里有些后怕。当他将小股士卒散落在一片开阔地时,就对即将展开的战势在心里做了乐观的勾画。他故意让旗手将写了“汉”字和“李”字的大旗插在最惹眼处,以吸引匈奴军来袭。但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他都没有看到匈奴军的影子,山坡上出奇的宁静,这让一向很自信的李广变得不安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不好!”李广心中“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上马!回大营。”但是一切都晚了!匈奴左屠耆王对李广的计谋置之不理,他命令当户们直接进攻了李广军的主力,并将他的七八千人包围起来。等李广明白过来,赶去救援时,映入他眼帘的是尸横遍野的惨景。李广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他迅速召集司马,向匈奴军发起反击。可大军行至勾注山下时,又遭到了匈奴军伏击。军臣单于对于李广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人,他相信人心是可以变的,只要他用一颗坦诚的心对待这位刀箭染了无数匈奴将士鲜血的将军,他同样可以将刀箭转过来举向汉军。因此,他下令一定要活捉李广。当然代价是惨重的,李广在射杀了大量匈奴人后,在一道土梁前被绊马索放倒。在跌下马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紧闭眼睛,甚至僵硬了身体,任由匈奴的千夫长将他放进了狩猎的大网。“唉!单于要活的,他怎么偏偏就死了。”千夫长惋惜自己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说来也真奇怪,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就经不住一摔呢?”百夫长也疑惑的自言自语道。千夫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大单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是用网抬回去听凭处置吧!”……“匈奴人抬着老夫,大约走了十余里的样子,老夫暗中发现有一匈奴小儿骑马在旁,遂趁押解之人不备之际,腾身而起,跃上马背,南逃而归。”李广追忆起自己的脱险经过,不由得侥幸。押解的匈奴将士懵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李广翻身上马,飞奔而去。“我的马!我的马!”小儿望着李广逃去的方向哭叫道,“他骑走了我的马呀!我的马……”匈奴人这才明白,李广根本没死,只是在诈死寻找时机逃脱。“老夫用六支箭就一连射落六个匈奴人,其余人纷纷拨转马头向北逃去。回来后,老夫自缚面圣,想以死谢罪。岂料皇上开恩,没有将臣治罪!”李广斟满一爵,眼里充满了感激。“什么没有治罪?廷尉府以祖父损兵折将、被匈奴所俘为由,要判祖父的死罪。多亏灌世叔从蓝田庄园中拿了上好的玉,加上叔父的千金才使祖父免去死罪,最后还是被皇上贬为庶人!”李陵只管自己说得痛快,未曾注意到李敢和灌强的眼色,及至觉得自己失言时,发现李广已怒不可遏了。他的自尊受到强烈的冲击,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道:“你们为何要这样,老夫报效朝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失利,老夫自知上对不住皇上,下对不住死难的陇西子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原以为是皇上开了天恩,孰料却是你们用重金赎了老夫一条性命。与其这样,倒不如死在狱中还好些……”李广连连顿足,叹息声弄得大家都不知所措,夫人更是涕泪沾襟。李敢生气地看着李陵道:“都是你瞎说,看看……”韩安国明白,这样的场合只有自己出面,才能平复李将军的心火。他急忙上前抚慰道:“将军也不必指责他们。死还不易么?不劳刀斧,牢狱的墙壁就可以轻易结束性命。可这是将军希望的结果么?大丈夫当战死疆场,才不枉一生。”“当初在睢阳时,在下因劝谏梁王而被投入牢狱,有一狱卒屡屡侮辱在下,在下就笑其目光短浅,仗势欺人,说死灰也会复燃!他却立即回道‘即溺之’。没过多久,梁国内史空缺,朝廷复拜在下为梁国内史,那狱卒听到后想逃跑。在下威胁说,如果他不归来,在下将灭其宗族,后来他肉袒谢罪,在下就没有怪罪他了。倘若当初在下图一时之意气而自裁,岂能有今天之语乎?”“话虽如此,可老夫这心结……”“其实灌强和李敢也说不上有错,将军久在边关,大概还不知道前两年朝廷府库空虚,入不敷出。张汤等谏言皇上下诏,可以以重金赎身,所以……”“别人怎么做,老夫管不着。可李家如此,让老夫颜面扫地。”“将军言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可知,自汉军班师后,匈奴又从渔阳犯境,杀我吏民。在下素知将军志在疆场,岂能因此而负了百姓呢?”“老夫这就奏请皇上,率军到渔阳与匈奴决战,以雪雁门之耻!”可一想到自己已是庶人,李广又灰心地跌坐在席上了。韩安国道:“将军之心,天日可鉴。只是眼下时机未到,皇上已下诏任在下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修筑堡垒,以做御敌之备。”李广一听,那颗刚沉下的心又如脱缰的野马,想着上阵杀敌了。他随即表示愿协助韩安国戍边:“大丈夫苟活于世,如无作为则与狗彘何异。老夫不求封侯拜将,只求效忠朝廷,哪怕是做一小校,亦无怨无悔。”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韩安国更是心潮澎湃。他满斟酒酿,万千感慨都化在这玉液琼浆之中了:“请老将军饮下此杯,在下才好说话。”“这么说,将军是答应老夫的请求了。”李广一饮而尽,眼睛直直地望着韩安国,“不要看老夫年迈,但仍可以拉三百石强弓。”“将军英雄一世,就是匈奴人听到了将军的名字,也胆战心惊。在下与将军在北地戍边多年,岂能不知。只是……”李广一听便急了:“莫非将军反悔了?”“老将军少安毋躁,且听在下把话说完。如将军要做在下的幕僚,在下自然是喜出望外,不过据在下所知,皇上在做太子时,就十分仰慕老将军。此次将您与公孙敖一同贬为庶人,一是因为此役与皇上的构想差距太大;二是如同当年诛王恢一样,为了给朝野一个交代。不用多久,皇上还会起用将军的。”“世叔言之有理。就是父亲愿意做幕僚,皇上也不会答应的。父亲不如在家休息,以待时机。”李敢接着韩安国的话说道。这时候,灌强也上前说话了:“家父在世时,也十分仰慕世叔为人。小侄在蓝田山中的庄园为世叔安排了居处,世叔若不嫌弃,就到那里住些日子,看看书,打打猎。待皇上心情好转,一定会重召您回朝的。”……韩安国总是看得更远,面对李广,他也是无话不说。“不瞒将军,对雁门之失,在下也曾思考过。将军也可在这段时间对此役加以梳理,从中吸取教训,切不可再墨守旧规,给敌以可乘之隙。”“将军言之有理。”李广再次举爵相邀。这酒一直喝到太阳西斜,李广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了。是的,他需要一个僻静的去处,来总结此役的教训,他也需要一段时间,去回顾自己的一生。可他还有一个疑惑。他不明白,韩安国官至御史大夫,后来又署理国政,就因为一次意外坠车,就不得不从中尉做起,如今又被外放边关,这究竟是为什么?走出大厅的时候,他悄悄把韩安国拉到一边,问了这个问题。韩安国坦然地笑了笑,捋着胸前的美髯道:“将军看看在下岁齿若何?说风烛残年为时尚早,可毕竟也是夕阳晚景了。在下在御史大夫署中时,常听皇上说,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虽是刘氏龙脉,但皇上的性格与先帝不同,他喜欢年轻人,似我等只能聊尽余力,多为朝廷做些事情了。至于宦海仕途,早已淡若浮云了。这次到渔阳屯兵,一方面是皇上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在下不愿将余年消磨在觥筹交错之中。”李广若有所思,透过淡泊的话语,他看到了韩安国进退自如的胸怀,不禁问道:“家小呢?也带去么?”“是的!这一去,在下就以边塞为家了。”“何日启程?”“三日后。”“好!”李广回身招呼李敢,“牵老夫的马来!”不一刻,李敢牵着一匹栗色的战马来到院中,李广接过马缰,对韩安国道:“这是老夫从匈奴小儿那夺来的战马,今日老夫将它赠给将军,留个纪念。”韩安国接过马缰,慨然道:“恭敬不如从命,愿将来我们重聚在长城脚下。”他跃上马背,作了一揖,便扬鞭催马出门去了。从身后传来李广沙哑的声音:“三日后,老夫来为将军送行。”第二天,韩安国到未央宫向皇上辞行,在塾门等了一会儿之后,黄门出来告诉他说皇上与卫青一早就出去了,韩安国遂将上疏递给了北阙司马。他望着阙楼上的玄武,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岁月悠悠,一转眼又过去了八年,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八年,也是新政推行最见成效的八年。无论是在大农令任上,还是在御史大夫任上,皇上对他的信任远远地超过了身为丞相的田蚡,甚至比当年的窦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皇上点他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让他的心灵获得了莫大的慰藉。皇上又一次召他到宣室殿,话里都是君臣之间的情谊。“朕知爱卿年岁已高,万里赴戎机,朕亦于心不忍。然李广获罪,边将缺乏,故东线军备,非爱卿莫属。”感受着皇上的信任,韩安国只有频频点头。他平时行重于言,如今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末了他就只说了一句话:“谢皇上隆恩。臣当恪尽职守,固我边城。”→文·冇·人·冇·书·冇·屋←霜志依旧在,可以对长天。不管皇上在哪,他都相信皇上一定会感知这份忠诚。在看了北阙一眼后,他毅然转身,朝司马门外走去。韩安国的判断没错,战局不仅让刘彻失望,更多的是震惊。四路大军除卫青外,其余三路不是为敌所败,就是无功而返,就连他十分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也险些做了匈奴人的俘虏,这不是为单于所笑么?屈指数来,他已近而立之年,还不能对匈奴有一役之胜,这是他最为忿恨的。于是,关于班师后大宴功臣的承诺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将军们的惩罚。而唯一让刘彻感到欣慰的是,卫青创造了首战即胜的战绩,开创了汉军深入敌境打击匈奴人的先河,而且一度还占领了匈奴的龙城。这无论从战局上还是在精神上,都给匈奴以重创。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人对卫青持怀疑的态度了。早朝时,包括薛泽、张敺、公孙弘在内的群臣盛赞皇上知人善任,于是卫青被赐爵关内侯,成为朝野瞩目的新星。主管封赏的汲黯在查阅汉初以来的封赏记录时惊异地发现,高皇帝时娄敬因主张和亲而曾获得过这一殊荣。一样的爵位,一为和而封,一为战而赏,但它所表达的是汉匈之间一种新的、不同以往的关系。他的发言在刘彻心头引起共鸣,而刘彻想到的是更深一层,他要以这个赏赐为起点,去翻开汉匈关系新的一页。他心头再次响起盘桓了十几年的声音: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因此朝会一散,他就在卫青的陪伴下去了期门军军营。他要检阅这支倾注了心血的劲旅,更要犒劳那些披着征尘的将士。这不仅因为他们是他登基以来在对匈战争中唯一获胜的军队,还因为他要和卫青就今后的战争准备作一次深入交谈。他相信经过这次大战,卫青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期门军的营地就在长安附近,当卫青以骖乘的身份,带领浩浩荡荡的犒军队伍走近营寨时,刘彻的热血沸腾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秋风中猎猎招展的“汉”字大旗和“卫”字将旗;是由各路司马统领的骑兵方阵;是兵戈林立、寒光闪闪的步军方阵;是由弩机和弓箭手组成的强弩方阵。各大方阵中隔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以供皇上检阅。让刘彻尤其感动的是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似乎还留着浴血的征尘。这让他想起了元光二年夏天将士们艰苦操练的情景,更想到了新制失败后,这些子弟伴随他度过的一段艰难岁月。同样是阅兵,但他这次感觉真不一样。虽然他们这次取得的胜利不算辉煌,但他们才是汉军真正的精神和希望。刘彻在卫青的陪同下走过军中长廊,来到骑兵方阵前,他发现站在前列的战马体格高大,鬃毛竖起,脑门上有两个明显的漩涡;并且胸部宽阔,腿脚硕长,比后面的战马整整高了一个头。他拉了拉笼头,那马就十分亢奋地发出长长的嘶鸣,与它并排站立的马匹立即右蹄高高抬起,一呼百应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长啸。刘彻立刻被这马的气势吸引了。卫青见状,立即上前介绍道:“这是与匈奴作战缴获的战马,据俘虏说,这是匈奴马与西域马交配而成的品种。”“这样的马一共有多少匹?”“不过百匹。”“太少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今后与匈奴作战,要多缴获马匹。并告诉韩安国,要他在边关多购这样的战马。”“诺。”第八章 风流当属情中人刘彻来到步军方阵前,他发现那些兵士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中泛着青色,远远地就觉得一股寒气从锋刃中袭来。刘彻从一位士兵手中拿过战刀掂了掂,正端详间,卫青在一旁道:“皇上,这刀也是从匈奴人手中缴获的,臣也曾试用过,虽然比我军兵器稍轻,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据匈奴人说,他们在铸刀时加入了一种叫做精钢的东西,所以他们所铸的刀剑,不仅锋利,而且极其坚韧,不易折断。”“那这精钢从何而来?”“臣已打听过了,在雁门郡城外有一座勾注山,就产这种含有精钢的石头。当地人不知其妙,只当沙石卖给匈奴人。”“如此精妙之物竟为敌国所用,立即命少府寺遣人采集,打造兵器,以充军用。”“皇上圣明。”沿着各个方阵走了一遭,刘彻觉得心境开阔多了,他开始对这场战争有了新的评价,虽说此役不尽如人意,可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对匈奴的了解。建元元年在细柳营阅兵时,他就曾提醒大家,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是,怎样才算是知己知彼呢?卫青让他有了更深的感触。知己知彼不仅仅是要了解敌国,更要善于将敌之优势化为我之优势,他很欣赏卫青这一点。他转过身来由衷地赞道:“爱卿这一仗没有白打,比取匈奴人首级更有意义。”“一切皆是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是遵照皇上旨意执行而已。”“爱卿不必如此。你的话让朕想起了当年夜郎自大的往事,朕现在明白了,我朝也会犯这种毛病。譬如李广,守旧而不知变,轻敌而不自醒,结果让万名将士损伤一半。看来,朕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向大家介绍一下匈奴的国力、军力。否则,以己之浑浑噩噩,焉能布阵领兵,更枉论克敌制胜了。”这一番话说得卫青十分激动:“其实众位将军各有所长,臣若非军中各位协力同心,时时提醒,亦会无所作为。”这就是卫青,他没有世家子弟的不可一世,他有不矜不骄,对士大夫有礼,对士卒有恩的品格。从进入营地开始,他只听得到士卒喊“皇上万岁”的声音,而不曾有一声“将军威武”的呐喊,这也是他比周亚夫明白的地方。这个阅兵,不仅仅是犒军,也是检验人心的过程。“朕准备了酒肴,以慰有功将士。”于是,汲黯奉旨宣诏,对班师将士表示抚慰。任安率众将拜倒在地,高呼“皇上万岁”。“请长史宣示皇上的盛意。”汲黯大声道。任安、李晔立即吩咐下去,顷刻间,御酒的封签被启开,浓浓的酒香随着秋风在营寨中弥漫。阅兵结束后,卫青对刘彻说道:“皇上亲自劳军,令臣铭感肺腑。臣在帐中略备薄酒,为皇上接风。”刘彻爽朗道:“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今日也与众乐乐吧。”酒是皇宫的御酒,菜却是卫青在山中猎取的野味。君臣相语甚欢,席间,汲黯频频向卫青举杯。卫青很不安,忙不迭地回敬道:“汲大人过奖了,卫青能有今日,应该感念大人!”汲黯道:“人之可贵,在自知之明。山不拒寸土而见其高,海不拒细流而见其涤。卫将军海纳百川,修为正己,方有今日。”酒宴之后,刘彻屏退左右,只留下汲黯。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问道:“爱卿首次出征,一定感触颇多,你有何话,尽可说来,朕恕你无罪。”果然,卫青趁着酒兴,就把那憋了多日的话说出口了:“臣多日所思,为何我军以胜敌之众而未达克敌之果?依臣观之,其不利者有三。兵法云,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乱也。我军虽有四万之众,然众军各自为战,将自为战,节制不一,此其一也;我军虽有期门军可与匈奴对垒,然其他各军战马脚力,士卒战力,尚显不足,此其二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时移势异,因时顺便,乃制胜之道。而我汉军除期门军之外,其他各军皆沿旧制,战法守旧,因而不能取胜,此其三也。”卫青在那里滔滔不绝,刘彻这边听得入神。他先还是正襟危坐,神清气定,渐渐地身体前倾,目光随卫青的话语而流动起来,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卫青对面。“卫将军所言,乃我军未获大胜之症结,也是臣这些天来思虑的事情。自建元二年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因此臣请皇上早做定夺,对诸军节制有所决断才是。”汲黯并没有直接谏言卫青担任太尉,卫青初战即胜,固然可喜,然太尉乃三军之首,不可不慎。“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刘彻把话题引向深入,“不知卫爱卿对整治军备有何看法?”卫青从席间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道:“依臣愚见,当前要务在统一军政。自皇上重启新制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煌煌大汉,岂能无三军中枢?所以,臣以为恢复太尉之职迫在眉睫。”【文】“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太尉一职,事关重大,至今尚无合适将帅,不过,朕会认真考虑爱卿的谏言的。”【人】“还有……”卫青顿了顿,“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说。”【书】汲黯在一旁鼓励道:“你就大胆说吧!皇上就是要将军直言。”【屋】“臣以为今后出兵须有一将为统帅,节制各路人马,并授予临阵决断之权。否则,前方战事多变,皇上鞭长莫及。而各路将军又各行其是,如何能克敌制胜呢?还有……”“说嘛!”“请皇上不仅要举贤良,还要擢拔年轻将领。”“好!爱卿之言甚是。”话音刚落,却听见殿外传来争执声。原来是一位少年要进帐见他的舅父,被卫士拦住了。刘彻看这少年英气勃勃,便问道:“这少年是何人?”卫青不好意思答道:“皇上,此乃臣的外甥霍去病。都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恕罪。”刘彻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天下何其小也!当年去病这个名字,还是朕给起的。一转眼,他都成翩翩少年了。看他年纪不大,却是气度不凡,这让朕想起了许多少年往事,传他进来。”“诺。”霍去病进帐来了,虽然只有十二岁,可个头却是比普通孩子高许多,浓眉下一双眼睛聪明顽皮地看着皇上和舅父:“臣在营中,请皇上允臣以军礼见。”刘彻见霍去病被一身小盔甲裹着,先自喜欢了:“你倒是有几分舅父的风范啊!哈哈哈……你吵闹着进帐,意欲何为呢?”“臣见皇上与舅父饮酒论军,就想进来听听,顺便为皇上舞剑助兴。”卫青在一旁听了,脸色沉了来大声斥道:“皇上在此,你不可无礼,还不快出帐去!”可刘彻对霍去病的举止却非但没有厌烦,反而充满了兴趣:“好啊!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为了看灌将军的舞戟,也曾受到先帝的训斥。朕看他目光炯炯,英姿焕发,不妨舞上一回。”“谢皇上。”霍去病不等卫青说话,就先抢了话头。接着就拔出宝剑,在二人面前舞了起来。他腾跃翻转,或拨云见月,或猛虎回眸,那手中的剑被他舞得天花乱坠,发出潇潇剑气。待一通舞完,霍去病气归丹田,走到刘彻面前道:“臣献丑了。”卫青没想到霍去病这一阵剑舞,把刘彻看得心花怒放,未等卫青回过神来,刘彻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稚气的脸,欣喜道:“此子可教也!此子可教也!”卫青怕霍去病再生什么意外,忙接过刘彻的话说道:“无知小儿,皇上不怪罪已很侥幸了。剑也舞了,皇上也见了,你还不退下?”霍去病高兴地出帐去了,而刘彻的目光却一直追着他的背影。霍去病的少年壮志,使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卫青说得对,要掌握战争主动权,非有一批年轻将领不可。他断定卫青将来必大有作为,于是他暗地有了一条新的思路——不管太后什么态度,他都要决计促成平阳公主与卫青的结合。他这样想着,直到卫青呼唤他的时候,才转过神来。“朕刚才有些走神。”看着帐外午后的阳光,刘彻站起来对卫青道,“你回京也有些日子了,朕希望你去看看公主,她可是常常提起你呢!”卫青懂皇上的意思,答道:“臣将营中诸事料理一下就去。”“朕也该去看看夫人了。”刘彻说着就起身朝帐外走去。卫子夫又一次怀孕了,腹部一天天大起来。听说皇上驾到,卫子夫还是挪动着臃肿的身体下了榻,未及下拜,刘彻已经进来了。宫娥和黄门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卫子夫在春香的搀扶下,正要下拜,却被刘彻扶住了,他愠怒地看了春香一眼道:“夫人有孕在身,怎么好行大礼?动了胎气,你不要命了?”卫子夫害羞地笑道:“不怪他们,是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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