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的他很快就知道了皇上的心理。他断定皇上要他说话,绝不是要他附和田千秋等人。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提出了截然相反的主张。“皇上!丞相和两位大人所言,固国利民,忠贞可嘉。然依臣看来,匈奴自乌维单于之后,每况愈下,虽小有骚扰,毕竟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是南夷来服,西域震慑,海清河偃,正是兴农务本的大好时机。皇上在钜定躬耕藉田,吁民务本,致力农桑。丞相曾随皇上东行,现在又提出募卒屯垦,未免有违皇上初衷。故臣奏请皇上,罢民口增赋三十钱;罢轮台屯垦之议。”话说到这里,上官桀就打住了话头,想听听别人的反应。果然,在一旁记录的司马迁说话了。“臣以为上官大人之议上附天意,下顺民心。我朝自元狩以来,战事频仍,赋税日增,民不堪其苦。臣恳请皇上准上官大人之奏,悉罢丞相之议。”在司马迁附和上官桀的奏议时,田千秋一刻也没有放过对皇上表情的窥视,当他透过皇上的频频点头,捕捉到他内心的波澜时,就立即意识到皇上在钜定行宫的那番自责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于是,他立即拨转方向,向皇上靠拢了。他不仅盛赞上官桀和司马迁的深谙圣意,而且转而毫不含糊地收回自己的奏议。“两位大人的奏议令千秋顿开茅塞。臣不胜惶恐,还请皇上恕罪。”但刘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不再提及屯垦和增赋,而把自己从钜定回京一路的所思摆开在大臣们面前。“曩者朕之不明……乃致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此五伯所弗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岂得行其计乎!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两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众卿以为然否?”谁也没有想到皇上会当着数百名两千石以上大臣深省既往之过,以致他的话音刚落,大殿内就出现了瞬间的寂静,继之就爆发出震撼大殿的共鸣:“皇上圣明!”“皇上万岁!”“好!”刘彻按下大家的呼声,对司马迁道,“爱卿就依照朕这个意思,草拟一道诏书,颁发各个郡国,使天下尽知朕意。”朝会进行到这里,本已进入尾声,包桑按刘彻示意,正要宣布散朝。孰料宗正却匆匆出列,把一道奏章呈给刘彻。看到这道奏章后,刘彻的眉宇逐渐凝聚到一起,刚才满脸的和风细雨一扫而空,代之以阴沉和愠怒了。大家都猜不透这奏章上究竟说了些什么,一个个的心都提了起来,及至皇上用力拍击案头,都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大胆!好个刘旦!”刘彻愤懑地将奏章掷于案头,“去年十月,诸侯朝觐,他就提出要滞留京都,被朕拒绝。孰料今又重提旧议,上书要回京都,名为宿卫,居心何在?”刘彻并不要求大臣们对此事发表意见,而且他也清楚,没有哪位大臣敢对皇上父子之间的纠葛说三道四。他干脆直接对司马迁道:“传朕旨意,斩呈报上书的使者于北阙,削燕王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儆效尤!”从大殿出来,田千秋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入朝以来,他第一次看到皇上如此震怒,这让他觉得立嗣不可再拖延了。正踯躅间,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丞相”,他回头看去,却是上官桀。他放慢脚步,上官桀紧走两步追上来道:“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丞相一定有所参悟吧?”“老夫愚钝,还请大人明示。”上官桀就在心里笑田千秋的滑头和狡黠:“皇上立嗣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看来非胶东王莫属啊!”“哦?呵呵……”田千秋很谨慎地回了上官桀的话,然后就上了自己的车驾先走了。“这个精明的执戟郎……”上官桀望着田千秋远去的背影,由衷地感叹道。第四十九章 恨满关河残梦断日食是自西向东慢慢开始的。整个蓟城一片慌乱,里正和亭长命沿街的店铺搬出各种铜器、铁器,使劲地敲着;而王宫的卫队也把数十面大鼓擂得震天响。喊声、哭声、鼓声和各种敲击声响彻了王城的各个角落。燕王刘旦在黄门和卫队的陪伴下,站在王宫殿前,眼看着悬挂在蓟城上空的太阳被黑暗一点点吞噬,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的心瞬间飞到长安。天象在这个时候出现,对朝廷、对父皇,意味着什么呢?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父皇要离他而去了。那么之后,该由谁来撑起这多难的江山呢?前不久,他接到刘胥发来的信札,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两个多月。信写得很伤感,充满了对母亲的怀念和对父皇的艾怨:“广陵七月,淫雨霏霏。引笔欲言,涕泪怆然。母之遗爱,父之厌恶,庶几心碎。长安千里,迢若两世。归期渺渺,意冷心灰。然朝廷风谲云诡,暗流四伏,弟引领北望,忧思漫漫,以兄之才略,为何偏安一隅?唯期皇兄,早作安排……”他的心被胞弟的信炙烤得火热。去年十月朝觐时,因为向父皇提出宿卫京城的请求被拒绝,这让他想起来愤愤不平。他自认在皇上诸子中,除了刘据,自己无疑是佼佼者。刘旦博通经史,熟稔兵法,尤其是到了幽燕后,他广纳贤才,善结文学,王府辞赋颂声不绝于耳,门前佩剑之属相望于道。他仿照年轻时的刘彻,招募幽燕子弟,在境内组建禁卫军,排兵布阵,演军习武。短短几年间,这些人已成为一支精锐之师。这一切都使他觉得,无论从资质还是才情上,都该是刘据之后的太子当然人选。三月间,皇上去海边寻仙不遇,进而在钜定“藉田”的日子里,刘旦也没有闲着。他找来燕相董汉,分析父皇此刻的心理。这个董汉是董仲舒的族侄,当年皇上一纸诏令,将叔父发到江都国,一去就是六年,后来又长期赋闲在家。即使被举荐到朝廷后,皇上还是没让他留在长安,而是到了蓟城。这一切,都使他与皇上的情感疏离,而更倾心于燕王殿下。董汉也以为,除了刘旦,皇上的诸子中,再也没有谁可以担得起储君大任。于是便建议道:“朝觐之后,又是数月,之所以没有立嗣,足见皇上举棋不定,殿下何不再派使者入京,陈明原委,或许皇上心动,会召殿下回京。”刘旦十分感谢董汉,道:“倘若事成,本王将拜爱卿为丞相。”就这样,刘旦再度坠入梦中,从使者离开蓟城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焦急地期待着父皇的召见。可直到秋风染红燕山枫叶的日子,每日从殿前流过的只有携带着秋意的白云,只有吹落一片片黄叶的秋风。使者仿佛离去的黄鹤,连一声回应的鸣叫都没有,反倒是日食在他烦乱的时候来临了。刘旦收回目光,不再看太阳被黑暗吞噬的情景,对身边的黄门道:“快去传望气者来为本宫占卜。”“诺!”不一会儿,望气者来了。还来不及参拜,刘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看看,这天象对本王来说,是吉是凶?”“殿下!这是大大的吉兆呀!”望气者把目光从天上转向刘旦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十分的惊喜。“哦!这怎么说?”“殿下请看!”刘旦仰望天空,那是一幅多么奇幻的画面:随着黑暗一步步退却,太阳又恢复了它往日的绚烂,耀眼的光芒让王宫的一切重新沐浴在亮丽和温暖之下。“圣光重现,山川焕绮,此贤君践位,创业垂统之征兆啊!”到了这一刻,刘旦的脸色才有了一丝活泛,他吩咐黄门赏赐望气者金五十,帛十匹,但话里却带了责备的意味:“本王要你占卜吉凶,乃是为父皇龙体担忧,岂可妄言贤君践位,创业垂统。你下去吧!”目送望气者的身影消失在潋滟的秋光之中,刘旦对董汉道:“此人不可留,速传内史,将其缉拿入狱,密杀之。使者一回来,立即禀奏本王!”“心外无刀!”董汉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字眼。现在,慌乱和惊恐已经过去,蓟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气氛。大约在巳时,董汉带着长安的使者匆匆进宫来了。日食发生的前一个时辰,使者刚刚到达蓟城。这一巧合让董汉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曾精研过叔父《春秋繁露》的董汉,很自然地把天象与王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使者在这时到来,是否预示着朝廷已掌握了燕王的所为?他迎面拦住正要出宫的黄门总管,悄悄地耳语了几句,黄门总管的脸色顿然严肃了,转身就朝身后的王宫大殿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道:“圣旨到,燕王殿下接旨!”跟着他的声音,是黄门依次的传呼:“圣旨到……燕王殿下接旨……”这声音让刘旦的心“咯噔”一下,就悬在了空中。不容多想,他就急忙地跪在了大殿中央,习惯地喊出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宣读诏书的声音呆板而又冰冷。“皇帝诏曰: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呜呼!獯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盳,朕命将率,祖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獯鬻徙域,北州以妥。“朕于汝有诫,悉尔心,勿作怨,勿作棐德,勿乃废备,非教士不得出征。然则,王不尊法度,不修武备,因怨腹诽,意图回京,甚失朕意。斩来使于北阙,即削去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为警示,钦此。”一卷诏书,压在大殿内每个人头上,大家似乎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停滞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击碎了望气者对天象的见解。皇上用词严厉,以致他都不知道该怎样接诏书了,只是僵直地跪在那里望着冰冷的地砖发呆。直到使者几次提醒“跪谢皇恩”后,他才断断续续地说:“臣……谢……谢皇上隆恩。”董汉送使者离开大殿后回到王府,看见大厅的摆设碎了一地,刘旦手举着一尊铜鼎,狠狠地向窗口砸去,只见窗棂被砸坏,鼎从窗口飞出去,落在花坛里,压坏了一片金菊。他似乎还不解气,从腰间拔出宝剑,哗啦啦地朝对面的四神砖雕砍去。火花闪过,宝剑三折。刘旦拾起剑刃,向门外掷去。黄门、宫娥们一个个伏地垂首,面如土色。刘旦颓唐地仰天长啸:“同为皇子,为何有尊卑之别啊?父皇!”董汉见此情景,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刘旦逐渐冷静下来,对董汉道:“传内史和诸将到王府议事。”董汉大约去了半个时辰,内史和将军们就到了。他们已从董汉那里得知了王爷的情绪,因此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刘旦将朝廷的诏书重重扔向案头,大声道:“本王要回京尽孝,何错之有?不允也就罢了,还要削去本王封地,岂有此理?”几位臣下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刘旦发泄。“难道本王非父皇亲生么?”刘旦说着,从剑架上抽出宝剑,“刷”的砍去了案几的一角,“不准回京也就罢了,还将寡人的使者斩于北阙,是何道理?寡人也斩了来使,悬挂在蓟城城头,看其能奈我何?”前将军忙劝道:“殿下!您千万要三思!”“父皇既然无情,就休怪本王无义,本王欲起兵蓟城,众卿以为如何?”此话一出,董汉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这万万不可!”“为什么?难道本王怕一个孩子不成?”“殿下且息雷霆之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殿下能听微臣一言么?”见刘旦示意他站起来,董汉撩了撩袍裾,话里就带了感恩和亲近:“臣自来到燕国,深受殿下恩宠,举凡大事,皆咨询于密室,询问于王庭。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故臣冒死进谏殿下,当今之计,一定要忍。”“为什么?眼下正是立嗣紧要关头,本王忍了,就等于把大汉江山拱手送给那个无知小儿!”“至少眼下不宜轻动。”“哦?有何原因,你说来本王听听。”“当年吴楚七国起事之际,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是因为朝廷还有一个晁错在皇上身边。现在殿下言说声讨胶东王,可他现在连太子都不是,殿下这是将剑锋指向皇上啊,父子相残,两败俱伤,此一不宜也!“虽胶东王年幼,然他背后是霍光、田千秋、金曰磾、上官桀诸重臣,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心腹呢?此二不宜也!”“哦!”内史接过董汉的话道:“燕国辖下不过十数县,地不过数百里,兵不过五万,今与朝廷相抗,岂非以卵击石?太子矫节,亦葬身深谷,此乃前车之鉴,殿下不可不察,此三不宜也!”“内史所言,亦正是微臣想要说的。”董汉朝刘旦面前挪了挪,顺着思路一步步地把分析引向深入,“请殿下自度,王上与淮南王,孰强?淮南王在寿春经营数十年,一俟反叛,土崩瓦解,况殿下在蓟城不过数年,根基尚浅……”刘旦点了点头。董汉又道:“请殿下再自度,殿下与梁王相比,孰强?”“本王所效者,正是梁王。”“然梁王终其一生未能立为储君,正在于其锋芒毕露啊!因此,依臣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眼下戒急用忍,乃明智之举。”“唉!可现在忍无终期啊!”刘旦在案几后坐下来,怅然叹息。董汉很后悔当初不该谏言刘旦派使者到京城,不过,他从皇上的诏书中还是捕捉到一些抚慰燕王的信息。于是,他以试探的语气问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的嗫嚅其口,说吧!”“皇上年届七旬,春秋已高,又因太子一案,心力憔悴,百年之后,即便是胶东王继位,那时候殿下也完全可以用难符国望取而代之。”“嗯!那时候本王就不用再担僭越之名了。”刘旦舒一口气,“就请爱卿传本王旨意,将良乡、安次、文安三县归还郡守,再向朝廷写一道奏章,就说本王铭感父皇隆恩,定当修政理,强武备,不负圣望。”圣洁的太阳神遭遇黑暗侵袭的时候,草原上一派狼藉和慌乱。狐鹿姑单于率左右大将、左右骨都侯、各路亲王和他的臣民们,呼啦啦地面朝东方,跪倒在单于庭外,悲哀地呼唤:“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战胜黑暗,还匈奴光明吧!”“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多难的匈奴人吧!”当狐鹿姑单于举起手中的银碗,将马奶酒撒向天空之际,忽然一阵头晕,险些跌倒在地,他的儿子左大将眼快,一把扶住了单于。“父王,您怎么了?”“不碍事,只是有些疲倦。”“父王还是进穹庐歇息吧!”“糊涂!”狐鹿姑单于挥手拨开儿子,“太阳神正蒙劫难,匈奴危在旦夕,寡人如何能心安地回穹庐去呢?”狐鹿姑单于回过头去,又开始祈祷:“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匈奴吧!”“拯救匈奴吧!”……哭声在秋风中弥漫,人们不敢抬头看天,生怕那一幕击碎了他们虔诚的心。狐鹿姑单于沙哑的嗓音穿越哭声,直抵每一个匈奴人的心底。“子民们!你们哭什么呢?有太阳神护佑,灾难是不会降临到匈奴人头上的。”可单于庭的女奴来告诉他,阏氏的病又重了,他于是感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他没有将祖先的基业发扬光大,反而连恢复失地的希望都十分渺茫,上天能不降罪于他么?他因方寸迷乱而对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茫然无措。“阏氏的病又重了。”他小声对身边的卫律道。“臣也忧心如焚。”卫律苦着脸道。其实,从日食刚刚出现时起,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单于。作为较早投降的汉人,那种生存的欲望迫使他时刻关注单于情绪的变化。自李陵和李广利来到草原后,单于在事关汉匈关系的问题上,更看重他们的谏言,这让他很失落。一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希望能给政敌致命一击。当日食已侵入到太阳三分之一时,他认为机会到了,他暗暗拉了拉单于的袍袖,小声道:“请单于进穹庐,臣有要事禀奏。”狐鹿姑单于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穹庐,卫律就跪在他面前了。“丁零王这是为何?有什么事不能等等再说么?数千子民还在等着寡人呢!”“臣正是为单于分忧而来。”“哦?”“臣斗胆启奏,单于冷静回想一下,自去年李广利归降之后,我大匈奴诸事是不是越来越不顺当了呢?先是单于身染疾患,数月卧榻,接着是去冬冰雪之劫,牲畜死伤数万头,今年以来,阏氏又久病不起,到现在终于酿成太阳神遭劫,草原陷入黑暗。”“这与李将军归降有何关系呢?”狐鹿姑单于不以为然道。卫律转脸看了看外面越来越黑暗的天空道:“请单于听听外面子民们的惊慌,就知道臣不是蓄意妄言了。”狐鹿姑单于细细一听,外面传来匈奴人的怒吼声:“杀了李广利,祭祀天地!”“杀了李广利,还匈奴人平安!”他惊慌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只见人声鼎沸中,巫师披头散发,戴着面具,在人群中翻腾跳跃,口中念着咒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广利一下子变得十分害怕。他想求助于李陵。可此时,李陵还在居延水以北的浚稽山。他慌乱中奔向自己的坐骑,可刚刚踩上马镫,就被追上来的左大将拉下来,被捆了手脚推到单于面前。“单于!臣对匈奴可是忠贞不贰啊!”在被一名士卒踢倒在地之时,李广利绝望地喊道。可没等他喊出第二声,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羊皮。巫师闭着双眼,以上天的语气道:“吾弟子匈奴大单于听宣,降将李广利屡斩匈奴首级,罪孽深重,触怒上天,日月合光,冰雪结凝,阏氏沉疴,只有杀了他,灾星才能隐去,天日才能重现。”狐鹿姑单于听了不知所措,他哪里知道,这一切卫律和巫师已密谋许久了,日食只是为这个图谋的实施创造了条件。卫律低声催促道:“大匈奴安危,系于一念,单于不可再犹豫,速做决断吧!”狐鹿姑单于仓皇地环顾周围,左右大将、左右骨都侯一个个金刚怒目,于是他对李广利很脆弱的系念就被斩断了。他在心里为杀人寻找着理由——这是上天的意志,寡人奈何不得。他面对东方喊道:“愿李广利的人头能唤回神圣的太阳神!”李广利最后一线希望被彻底粉碎了。心如死灰的他在走向断头台时,忽然对当初的行为有了迟滞的忏悔:“李广利赴死之日,乃匈奴大难降临之际,李广利即便身首异处,也要诅咒匈奴,亡国灭种!”……可匈奴人祭拜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声音:“归来吧!伟大的太阳神,用李广利的血驱除您身边的黑暗吧!”一群匈奴女人唱起了祈祷的歌谣:我的太阳神啊你灿烂的光芒照耀草原你伟大的圣灵给了匈奴人不屈的生命你血染的风采永远与英雄的单于同行你高山一样的灵魂护佑匈奴人与天地同在进入食甚之时,刘彻正与司马迁在未央宫宣室殿阅读郡国对“轮台罪己诏”的复旨上书。“中书令对日食在这时发生怎么看呢?”当太阳被黑暗完全吞没,长安陷入一片骚动不安的时候,刘彻向在一旁整理奏章的司马迁问道。司马迁在奏章中看到,霍光在接到皇上的诏书后,已将军务移交给酒泉太守,启程回朝了;而郡国对皇上罢征伐之事表示了拥护和支持,这让他很高兴。他看得太投入,甚至没有听见皇上的问话。自被处宫刑后,他衰老得很快,耳朵背了,眼睛也花了。在埋头整理书稿的时候,他常常目光呆滞,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感。“中书令为何心有旁骛?连朕的询问都没有听见?”司马迁抬头看了看刘彻,有些尴尬道:“哦!臣是为郡国盛赞皇上罢轮台屯田之举而高兴呢!”这一年,作为中书令的他多了一项责任,那就是为皇上解读文书和奏章。当明白皇上的问话后,司马迁道:“此乃日月天象。春秋以来,屡有记载,不足为奇,皇上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可日食在朕身体欠安之刻而至,朕……”“臣记得,皇上早年就曾斥责过天谴之说,为此还放董仲舒出京。”“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朕还年轻,可如今……”刘彻说着,就把天象与自己前几个月的自责联系起来了,“依卿看,朕这一生……”司马迁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的问话。皇上在位五十多年,亲历了多少血雨腥风,又有多少功过得失,他是无法用几句语言去概括的。违心地礼赞和膜拜,显然有违于他的良知;如果仅是批评,皇上会将之与李陵一案联系起来,以为自己对他的处罚耿耿于怀。刘彻皱了皱眉头,犹疑地看着司马迁道:“爱卿不会嫉恨朕吧?”司马迁很吃惊,皇上的目光看上去虽然很浑浊,但瞳仁的那一点晶亮,仍像狼一样地充满着怀疑,幽深而又可怕。这是他这样的人眷恋权柄、眷顾生命的独有孤独。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随时都会将之想象为自己的敌人。因此,相伴他的人头上总是悬着一把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厄运降临。第五十章 情绝汉宫悲歌终司马迁正踯躅间,却发现殿外的太阳开始复亮,一线灿烂的光芒投在殿门口。因为经历了一场黑暗,那光在他的眼里就分外明亮,甚至有些耀眼。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进了大殿,那是包桑,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就是一面镜子,让司马迁想到了自己的屈辱。他真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把写在自己书里的那些话说给皇上听。好在刘彻也看见了包桑,立即对司马迁道:“日食已经过去,朕也算是落了心。今日就到这里,爱卿也早些回府上歇息吧。”久在皇上身边,司马迁已熟悉了皇上这话后面的潜台词——他有要事与包桑商议,需要他回避。他从心里庆幸包桑为他解了围,很知趣地把皇上批阅过的奏章整理好,起身向皇上告退。宣室殿现在就只有刘彻和包桑两人了,他示意包桑坐下,问道:“日食生时,宫内外还算安定吧?”“皇上,两宫卫尉严阵以待,还算安定。”“这是上天警示朕要快些立嗣呢!夫人还好么?她用膳了么?”“皇上,膳食送去了,可夫人坚持不用。”“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她。”一想到钩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九年了,他从未觉得她这样的陌生。当年将她带回长安时,他只感到她身上散发的野性。他相信长安的道德文章、亭台楼榭,一定能够雕凿出一个新的钩弋。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已做了母亲的钩弋,一旦固执起来,却让他感到吃惊……从她面壁思过至今已近一年,刘彻一直坚守着两条,一不让她与刘弗陵见面,二是他从此也不再传钩弋进宫。他不是没有经历难耐的寂寞和痛苦,但他更知道如果没有这种痛,他将永远无法走出割爱的那一步。她毕竟是他喜欢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曾排解了他多少寂寞和孤独,让他一次次忘记了老去。要将她从心中抹去,那该要承受多么大的折磨。即使在分离的日子里,钩弋夫人也会托包桑转达对皇上的牵挂。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日子,刘彻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对她有些过分?其实她是很单纯的,她不过是念及苏文对儿子的关照才生出了违制之举。一天,他终于决定要找个契机,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终于,机会来了。中秋节前夕,刘彻要包桑告知田千秋,他身体欠佳,就不与民同乐了,而是直接去了城南的钩弋宫。月上渭水的时候,钩弋穿越后花园竹影婆娑的花径,走进了刘彻的视线。哦!她瘦多了,昔日水光潋滟的脸颊失去了早先的丰润,那双明月一样的眼睛留下的只有泪水浸渍的阴影。这个大汉最尊贵的男人被钩弋夫人的泪水泡软了心,原本是要等钩弋认错后才说话的他,再也无法保持那种僵硬的矜持而站了起来。钩弋也在这时跪在了刘彻面前:“臣妾拜见皇上。”刘彻挥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坐吧!”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重提旧事,不再抖落伤痕。钩弋夫人虽是坐下了,可她的眼睛还是在四下里顾盼。刘彻知道,她是在寻找刘弗陵。刘彻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可有立嗣的大计在面前挡着,他在即将登上车驾的那一刻还是放弃了带儿子来见母亲的打算。包桑这时出来圆场道:“皇上龙体欠安,又要看望夫人,就让胶东王代他去与朝廷大臣们同乐了。”这是一个冠冕堂皇而又让钩弋无话可说的理由。只是这样一来,刚刚缓和的气氛又显得沉闷了。一边赏月听乐,一边品尝鲜果酒肴。刘彻不断地询问钩弋,几乎是皇上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虽然很得体,却少了往日的活泼和浪漫。刘彻心中的不悦就渐渐翻腾了,眼看着冰冷就挂上了眉宇:“今日就到这吧,朕累了。”笙管箫瑟戛然而止,乐师、歌姬们本来是为讨皇上欢心而装出来的笑意立时凝在脸上。包桑忙抬头看了看月色道:“皇上!时间还早呢!”“朕累了,送她回去。”刘彻不等包桑说下去,就毅然站起身来,那铁青的脸色彻底地打消了包桑劝阻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