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师听见身后有人声,回头一看,见是皇上,急忙放下笔,惶恐不安跪倒在地道:“小人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刘彻笑了,不无赞赏地说道:“你知朕心,何罪之有?站起来说话。”田千秋并不精于画道,却能察言观色。他看见刘彻喜形于色的样子,就知道这画必是触动了刘彻一个秘不示人的心迹——那就是托付大臣们辅佐太子。于是,他凑上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啊呀”一声,惊动了在场的人:“此画关键在于一个‘诚’字。想周公当年为了辅佐成王,不惧流言蜚语,臣每思之,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上官桀忙接道:“大人慧眼。下官在画师开笔之前,就令他一定要画出一代忠良的风范来。”刘彻不无开怀道:“还是二位爱卿懂朕的心思啊!”他又要黄门传金曰磾前来观画。不一刻,金曰磾便来了。刘彻屏退左右,只留田千秋、上官桀和金曰磾在身边。“朕今日兴致盎然,特邀将军前来观画,爱卿可看出这画的意境么?”金曰磾笑了笑道:“不就是一个老者背着孩子么?”刘彻“哦”了一声,随即恍然:也难怪,他是匈奴人,又是将军,怎么可能对周公的故事知道许多呢?他转脸面向田千秋,问道:“想来这些往事爱卿一定很熟悉吧?”田千秋也不推辞,便侃侃而谈:“当年周武王驾崩后,留下年幼的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担心为争夺王位而致天下大乱,便征得相父吕望和召公同意,代成王摄行国政。他每日手捧卷册,背负成王临朝理事,常常忙得‘一饭三吐哺’。”上官桀接着道:“可周王室中有管叔和蔡叔者,诬周公有代成王之意。周公涕泪怆然地解释道,‘我之所以不避嫌疑代理国政,是怕天下人背叛周室,没法向我们的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交代。三位先王为天下之业忧劳甚久,现在才刚成功。武王早逝,成王年幼,只是为了完成稳定周朝之大业,我才这样做。’直到成王成年后,周公方还政隐居卷阿岗,终老天年。”“以史为鉴,乃知兴衰。自太子一案后,朕自感心力憔悴,方士炼了丹药,然朕服后却毫无回春之效。近来,朕反复思忖,朝中不可一日无嗣,朕年高体衰……”话说到这里,刘彻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那种悲凉,那种期待,那种信赖,让金曰磾十分揪心。他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为皇上的良苦用心感慨不已。他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刘彻又说话了:“朕不敏,赖宗庙赐各位爱卿于朕,朕就将立嗣重任托付给诸位了。”金曰磾向刘彻面前挪了挪,左右看了一下才道:“皇上,臣有话要说……”田千秋在一旁看着,也猜到了八九分,自己才刚刚入朝,如此天机,若是对了皇上的心思,倒也罢了;若是与皇上所想相去甚远,岂不祸及自身?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皇上,臣初到京城,还要熟悉署中各事,如无他事,臣便告退了。”上官桀很快听出了田千秋话里的意思,也忙不迭地说道:“臣署中也还有诸多杂事,臣也告退了。”刘彻一心只想听金曰磾说话,根本没深究田千秋和上官桀的心思,便挥了挥手道:“那你等就退下吧!”见两位大臣离去,金曰磾才继续道:“皇上!胶东王还小,而夫人也不过……”刘彻很吃惊地看着金曰磾,一时沉默不言。金曰磾声音压得更低:“皇上!先朝诸吕之事,想来皇上不会忘记吧?”“哦!这……朕当然记得。”刘彻的声音拉得很长。让他震惊的是,他所担心的连金曰磾这样的将军都想到了,那肯定有更多的人忧虑。“不过,夫人与吕后不同,她温良恭顺,从未觊觎后位。再说,她也不同于李夫人,她没有外戚,不至于……”金曰磾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即请罪道:“皇上,臣……不该……”“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爱卿也是为大汉江山着想,此事容朕思虑之后再说。”“诺。”“此画做成后,需派一办事缜密之人送酒泉霍光将军处。爱卿看谁去合适呢?”金曰磾想了想道:“桑弘羊去最好!此人办事干练,皇上尽可放心。”“好!就让他去,爱卿回去后就传旨意给他。”金曰磾告退了,但却把他的声音留在了刘彻的耳畔。这一夜,刘彻独坐案头,眼看月光西垂,却毫无睡意。金曰磾没有顾忌的谏言,不断在他的眼前出现……他说的没错,尤其是一个匈奴人能够如此直言,足见其没有私心。母壮子弱,这是自太祖高皇帝后,摆在他面前的又一个严酷现实。他记得父皇临终时,曾反复叮嘱他,要警惕后宫干政。皇上将立新嗣的消息很快成为朝野关注的中心,特别是外放到封国的几个儿子,心里顿时起了波澜,无法再安宁地待在封国了。转眼就是十月,一年一度的诸侯朝觐到来了。燕王刘旦的车驾晓行夜宿,经过多日奔波,终于驶过华山,在关中平原上疾疾奔走。南望南山,它在秋日的云彩下更见逶迤起伏;而雾霭下的渭水两岸,是成片渐渐泛黄的庄稼。这与蓟城完全是不一样的风采。毕竟他也是皇上的儿子,一路上高车巨辇,警跸护驾,旌旗遮日,队伍前后拉了几里。仅是跟在警跸后面的车驾,就达十数辆,上面都装满了为父皇上贡的银器、布帛和北国的皮毛。所过郡县,高接远送。可这一切,都无法排解刘旦心头的寂寞和孤单。越是接近长安,刘旦就越是回忆起小时候与刘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是刘旦懂事后从包括母亲在内的后宫女人那里感受到的。说起来他在皇子中排第三,论理在诸王中也是居于兄长地位的,可他的母亲李姬与太子的母亲皇后卫子夫在父皇心中的地位,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是父皇为母亲一时美色所动而结成的胎珠。不仅仅是他,他的兄弟广陵王刘胥也是如此。父皇身边美女如云,母亲不过是匆匆过客,充其量也就因为生了两个儿子,而比那些虽承蒙雨露,却腹中空空的女人们多让父皇看了几眼。直到母亲去世,都没能进入夫人的行列。这种尴尬使那些势利的黄门们总向他们投来鄙夷的目光。这倒也罢了,毕竟刘据是皇上的长子,理所应当地应受到父皇额外的恩宠。可李夫人的儿子刘髆,却也备受父皇的呵护;据说现在那个钩弋夫人生下的刘弗陵,也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这让刘旦一想起来就愤愤不平,都是庶出,为什么他们要高自己一等呢?让刘旦十分感念的是刘据的兄弟情深。在太子哥哥的眼里,谁生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身上都流着刘家的血脉。童年时,他们是一起的玩伴;后来,他也就成了博望苑的常客,他在那里结识了刘据身边的宾客,读到了许多皇宫珍藏的书籍。有时候到棋房下棋,刘据从没有只赢不输的霸道。刘旦天资聪颖,常常出其不意,把刘据逼成输局。刘据也不脸红,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败了,并按事先约定,甘受处罚。有时候,刘据赢了,就在苑中摆酒,兄弟们行酒令,刘旦又总是占先。这种玩耍,常常引起太傅们的不安,都说这君不君、臣不臣的,将来可怎么得了?这样的日子直到元狩六年,才不得不结束了。父皇一道诏书,要他离开京都,到蓟城就封。离京那天,刘据专程在外郭亭为他饯行,兄弟洒泪相别。就在那一次话别中,他第一次听到哥哥对父皇求仙无度的微词,他心中就有了一种隐忧。后来,长安事变消息传到蓟城,他身边的谋士、贤才们跃跃欲试,要他举兵南下,以解救皇上的名义,打回长安去,但却被他拒绝了。他认定太子哥哥是冤枉的,认为自己此时搅和进来,无异于趁火打劫。后来,从京城来的使者说,太子流落他乡,不见踪迹。一向尚武的他竟洒下了悲怆的泪水——是为太子,也为自己。母亲早在他童年时就早逝了,如今又没有了皇兄,他在京城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做竟夜畅谈的人了,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见到他的同母胞弟广陵王刘胥。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只能借书信寄托彼此思念。第二天,他们的车驾到达骊山脚下的栎阳县。当地县令奉了内史之令,在县府盛情地款待这位来自北方的亲王。席间,县令说皇上十分怀念冤死的太子,在太子罹难的湖县城西建了思子宫和望归思来台。而说到朝中变化,县令就谨慎多了。他说刘屈髦已被投入诏狱,丞相的位置一直空着,由商丘成署理。他也不多问,他知道像县令这样的官吏也不可能给予他太多消息。何况,在这些人面前探问立储,会给自己惹来许多麻烦。饭后小憩片刻,队伍又向长安进发了。薄暮绕空的时节,车队终于来到长安城下,在东门外迎接刘旦的正是商丘成。这样的接待规格让刘旦十分意外——一场巫蛊案下来,父皇与儿女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殿下一路劳顿,辛苦了。”商丘成依照君臣的礼节,参见了刘旦。刘旦忙在车上回礼道:“大人辛苦了。”接下来,车驾就在商丘成的引导下,进了长安东门,最后就拐进了华阳街——一条居住着王室贵胄的地方。燕王的王府在华阳街深处。为了十月的朝觐,早在一个月前,少府寺就派人把王府粉饰一新,挂上了节庆的灯笼。远远望去,光焰灼灼,倒也没有了往日人去楼空的寂寥。商丘成唤来府令,很认真地询问了各项事宜,在确认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后,便来到前厅向刘旦禀奏道:“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各路诸侯赴京之日,微臣还得到他处看看,在此便先行告辞了。”“辛苦大人了!”刘旦表示出自己的感谢。刚刚送走商丘成,还没有来得及沐浴,府令就来禀告,说广陵王过府来了。刘旦换下风尘仆仆的冠服、改穿一件深衣后,便来到前厅,无须寒暄,兄弟二人就紧紧抱在一起了。“想煞小弟了。”“为兄虽远在幽燕,可没有一刻不思念你呀!”“没了母亲,京城惟一挂念的就是父皇了。”“弟之所言正是为兄之情也。如今能拜见父皇,已是你我的奢侈之望啊!”兄弟俩相对而坐,府令命人在厅中置了鼎锅,不一会儿,锅中沸腾,酒香满庭。刘胥端起酒爵,对刘旦道:“经年不见,如隔数载,小弟先敬皇兄一爵!”他正要饮下,却被刘旦拦住:“这第一爵酒应先敬父皇,祝父皇万寿无疆!”刘胥也满斟一爵,高高举过头顶:“这第二爵,敬远去的母亲,愿她护佑你我兄弟康宁平安!”接着,刘旦又斟了第三爵,俯身洒向地面,口中讷讷自语道:“太子皇兄,弟与你同饮了。”刘胥透过这些细节,触摸到刘旦复杂沉重的内心。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当初父皇要他们离开京城,就是为了避免兄弟之间相互猜忌和争斗。可在刘胥看来,诸王对父皇百年之后国脉的关注,并没有因为人去他方而有丝毫减弱。眼下,谁来接替太子之位,再度成为宫廷内外议论的中心。昨日他一到长安,昔日的旧属们就纷纷登门前来拜见,说皇上有立刘弗陵为太子的意图。这话让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会轮到刘弗陵呢?就算老二齐王刘闳早逝,起码在他的前面还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嘛!哪一个不比他强?但是他也清楚,站在刘弗陵背后的,不只是父皇和钩弋,还有一大批像金曰磾这样的辅政大臣。任何不慎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因此,他对自己的旧属道:“本王久居江南,对朝廷人事不甚了解。再者,江南风光秀丽,气候宜人,本王已陶然于彼,乐不思归了。”他其实是把一肚子的话留给胞兄:“皇兄难道对立嗣从未有过关心么?”“想有何益?你我并非嫡出,父皇焉能赐爱?”“可那个刘弗陵就是嫡出么?他的母亲也不是皇后啊!”“为兄在蓟城就听说了此事,论起来,确有既不合制也不合理之处。然父皇一言九鼎,至今仍无意为兄回京,这显而易见,他的关注都在刘弗陵身上,为兄哪还敢有非分之想?”“皇兄怎可以这样说呢?事关大汉社稷,你我身为皇子,岂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兄弟言之有理,只是你我远在封国,鞭长莫及啊!”刘胥毕竟年轻,将一口酒灌进肚里后,胆气又增加了几分:“父皇春秋日高,朝廷之变故关乎社稷运命,我等总该有所作为才是。”“那依兄弟之见呢?”刘胥向前挪了挪双膝道:“据我所知,父皇老而多疑,总担心有人谋害他。皇兄倘能面奏父皇,请缨担任皇宫宿卫,如此则不但可以留驻京城,而且能掌握两宫兵马,一旦有变,也好应对呀!”“能行么?”“皇兄不妨一试,纵然父皇不允,你我再回封国也不迟。”刘旦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就依兄弟。”两人举起酒爵,余下的话都散于酒中了。临分手时,刘旦叮嘱道:“此事只你我兄弟知道,万不可泄露出去。”送走刘胥,刘旦便躺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盆。可他的心还在朝廷立嗣的风雨中穿梭,从昌邑王刘髆到胶东王刘弗陵的影子,一个个从眼前流过。最后,他的思绪集中在父皇身上。他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恩准他留在京师,一时沉思其中,宫娥们是怎样伺候的,他也就浑然不觉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法见、大见、朝会、筵席、互访、王公结伴到上林苑狩猎等活动,十天的时间倏忽即逝。眼看启程离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无论是刘旦还是刘胥,都觉得要说的话不能再拖了。他到钩弋宫去了几次,都被挡在了宫外。包桑告诉他道:“皇上有旨,朝觐期间,诸王有事就在朝堂说,或呈上奏章,钩弋宫乃皇上与夫人居处,概不能进。”“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向父皇问安。公公想想,本王远在蓟城,一年只回来一次,想看看父皇,这不违制吧?”包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对刘旦道:“待老奴瞅个机会,再禀告陛下。”好在昨夜宗正寺传来消息,说皇上因朝觐多日,劳累过度,偶染小恙,诸王离京前,可允探视一次。这是天赐的良机!为避免嫌疑,他和刘胥商定分开晋见。刘旦一下车,恰逢承袭了太医令之职的淳于舫从宫中出来了。两人虽没有直接见过面,可法见那天,淳于舫已从商丘成口中得知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气质颇像皇上的王爷就是皇上的三子,他急忙上前施礼。刘旦向他询问皇上的病情。淳于舫道:“劳累过度,加之心情郁闷,故精神不爽,微臣已开了几剂汤药调理,应该没有大碍。”说罢,他便向王爷告辞出宫去了。包桑笑容可掬地迎接着每一位进宫的亲王。刘旦会意地点了点头,遂要包桑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包桑便站在殿门口喊道:“皇上口谕,燕王晋见。”进了殿,远远瞧见刘彻躺在榻上,正和田千秋说着什么。刘旦便跪在了大殿中央,几乎是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爬到了刘彻的榻前。“父皇遭遇采薪之忧,孩儿心如刀绞,孩儿昨夜焚香净手,祷告上苍,愿以孩儿泥土之躯,换得父皇龙体康健。”说着说着,他唏嘘涕泣,竟然言不成声了。这情景让田千秋为之动容,忙上前劝慰道:“皇上只是偶染小恙,太医已经看过,不日即可恢复,殿下不必过于悲伤。”他觉着,父子相见,自己在一旁多有不便,遂起身告退,可却被刘彻拦住了。“你留下,待会儿朕还有话说。”田千秋便不好再坚持,只好静坐在一边,听他们父子说话。“孩儿久在幽燕,迢迢千里,无法榻前尽孝,早晚请安。每思及此,孩儿痛心不已。”刘旦越说越伤心,竟自大哭不止。田千秋暗中观察燕王的一举一动,觉得事情一旦做过了头,就不免显得虚假。果然,刘彻听不下去了:“逆子!你如此号啕,是要朕速死么?”刘旦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皇上。刘彻抬了抬眼皮道:“你的孝心朕心领了,朝觐已经结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是早些回封国去吧。”刘旦分明感觉这话就是逐客令,分外冰冷。“孩儿不想回幽燕了。”“哦?”“孩儿……”刘旦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了眼角,“孩儿此次回京,眼见父皇春秋日高,故恳求父皇留孩儿在京守着。孩儿不求别的,宿卫足矣。这样,孩儿也可早晚在榻前尽孝。”话说到这里,田千秋已明白了刘旦的来意,他相信皇上也和自己的感觉一样,只是这种父子间的谈话,他不便插嘴,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彻神情的变化。他从皇上脸上先是看到了吃惊和迷惑,继而又看到了不悦和沉闷,接着是烦恼和愠怒,最后又回归了平静。“不可!”刘彻看了一眼身边的田千秋道,“幽燕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又靠近匈奴。朕之所以封你在幽燕,正是期待你经略有方,固我疆土。你岂能胸无大志,沉湎京都?”“父皇……”刘旦正要继续,却不料包桑进来对刘彻耳语几句,刘彻就一下子呆了,神色仓皇地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明日即启程回蓟城。你的陈奏,待朕与众臣商议后再做定夺。”言罢,他不再理会刘旦,而是要包桑速传宗正寺长史来见。刘旦刚刚离开大殿,刘彻就仓皇地跌坐在榻上,长叹一声道:“此天杀我也!”随之潸然泪下:“髆儿!髆儿!你为何就离朕而去了呢?”第四十五章 霍光观画体君意夜风呼呼地掠过长空,李广利勒马站在风中,一脸茫然。“我军伤亡如何?”他向跟在身边的从事中郎问道。从事中郎的声音有些沙哑:“开始的时候,我军依靠精弓良弩,射杀匈奴人无数,可由于弓矢越来越少,匈奴骑兵已突破了我军防线。日落时分,各路司马报来的死亡人数总计在两千人。”事情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呢?这是入朝以来,李广利最投入的一场战役啊!这动力的源头就是他与刘屈髦咸阳原头的盟约,一切都是为了让刘髆登上太子之位。战事一开始很顺利,匈奴人节节败退。左路的霍光军和右路的商丘成军几乎没有遇到匈奴的抵抗就全胜而归。两军派使者前来提醒李广利班师,可他当时一心想为自己的外甥挣足做太子的资本,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劝告,然后率领大军越过居延泽,一直打到范夫人城。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接到了好友送来的密信,说刘屈髦夫妇已卷入了巫蛊案,并阴谋欲立昌邑王刘髆为帝。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已于去年十二月,将刘屈髦腰斩于东市,将其妻枭首于华阳街,将军夫人因受到牵连也被下狱。那一夜,他传来从事中郎,借酒浇愁道:“你说说,本官该如何应对?有亲不能见,有家不能归?这仗打下去还有何益?”“眼下还不是将军气馁的时候。将军可曾想过,夫人、家室都在狱中,如果回去,稍不留意,皇上也会将将军下狱的。”“依中郎看,本官只有客死异国了?”“将军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快说!”“继续北上,寻机与匈奴决战。倘能大胜,皇上必念及将军殊勋,宽恕将军及家室。”李广利长叹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了。”那是一场冒险的厮杀!在左右两路大军回撤的形势下,他率部长驱千里,孤军深入,随时都可能遭遇匈奴的埋伏。可他顾不了这些,他要的是皇上的信任和宽容。在歼灭右大将所部后,他迅速地将大营向前转移,并在军前会议上与长史发生了大战以来的第一次冲突。“不妥!”长史在李广利话音刚落的时候,便站起来说话了。他详细分析了敌我的态势,一针见血地指出,“汉军现在距离后方已很远了,如果没有援军策应,是很难取胜的。”他的话立即得到了决眭都尉和各路司马的响应,大家纷纷建议李广利撤军,到酒泉与霍光会合,然后再从长计议。当十几双眼睛一齐投向李广利的时候,他们从那里得到的却是冰冷,是恼怒。“本官心意已决!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出兵,直驱北上。有取右贤王首级者,本官自当奏明朝廷,以求皇上封赏!有动摇军心者,斩!”然求胜心切的李广利不知道,狐鹿姑单于闻知汉军意欲北上,已亲率五万大军张网以待了。果然,汉军还没有来得及扎营,狐鹿姑单于率领的五万精兵就席卷而来了(W//R。S/H。。U)。一场厮杀下来,又有两千多名将士抛尸郅居河畔。李广利眼中满是匈奴人用刀剑织成的囹圄,有几次,他将剑抹向自己的脖颈时,都被匈奴人用枪隔开了——显然,匈奴人是要活捉他。夜幕降临,双方厮杀暂停,李广利来到半山坡上撑起的一顶帐篷里,向从事中郎求助:“现在我军该怎么办?”“为今之计,我军应趁夜撤到酒泉,与霍将军会合。”“将士太疲劳了,明日再撤退吧?”“不可!等到天明,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我军疲劳,匈奴军亦疲劳,本官估计今夜他们不会进攻的。明日黎明便出发,等到他们醒来时,我军已离开数十里了。”“将军……”从事中郎还有话说,却被李广利制止了。他眼中充满了失望,认为将军患得患失,会给他们带来灾难的。果然,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就在他倚着一块石头、想休息一会时,却忽然听见一股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好像是山坳里刮起的风声。不好!匈奴人进攻了!从事中郎顾不得多想,一边大喊着匈奴人来了,一边跨上坐骑来到李广利面前。各路司马这时也都赶来了,李广利立刻下令道:“各自率部朝南撤退,先到范夫人城集结,然后退入酒泉。”“伤兵呢?”“轻者带上,重者就地处置。”“他们可是家乡子弟啊!”“带上他们,我们都得死!无须多言,速去集结队伍,迟则晚矣!”李广利下了狠心。司马们刚刚离去,喊杀声就四起。李广利惊慌中上了马,率领从事中郎和近身卫士朝南奔去。可刚走出不远,他就遭遇了一个匈奴当户。他无心恋战,应付了几个回合就逃了,那当户也不追赶,只是命令他的部属在后面喊道:“李将军,你抵抗无益,快下马投降吧!”他刚跑过一道沙坡,只听见“扑通”一声,就连人带马跌入匈奴人挖的陷阱中去了。时年正是征和三年八月。半个月后,狐鹿姑单于在郅居水南岸,为李广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曾与他对阵的卫律、左贤王以及左右骨都侯和右大将都按单于的旨意赶来赴宴。李陵没有参加,他选择在这个日子和妻子阿维娅到北海边看苏武去了,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与李广利相见。狐鹿姑单于同意了右校王的请求。自元狩二年置郡以来,酒泉郡的禄福城先后迁来中原数十万人到这里定居,现在城池的规模已很可观了。中原百姓与羌族、戎族和睦相处,使它成为大汉在河西一带的军事重镇,也是大汉的屯兵前沿。霍光率部撤到兄长霍去病当年鏖战的旧地,不禁生出许多感叹。匈奴军与汉军刚刚接触,就匆匆撤退了。与他对阵的将军不是别人,就是曾经的汉骑都尉、现在的匈奴右校王李陵。两军在蒲奴水流域展开九天的拉锯战,霍光一直在寻找与李陵正面接触的机会,但直到匈奴军撤退,他都没有能够与李陵见面。李陵为什么不与他打照面呢?可能是出于心中的愧疚吧?从事中郎赶上来,与霍光并马而行。霍光问道:“近来营中军纪如何?”“唉!怎么说呢?”从事中郎叹了一口气,“李广利投降后,他的部分属下辗转到了酒泉,常常到酒肆借酒浇愁,长此下去,军心必然涣散。”霍光勒住马头,脸色严肃起来:“治军不严,必受其乱,怎么可以如此放纵呢?朝廷有制,非节庆之日,严禁军中饮酒。传令给各路司马,校尉醉酒者,杖击五十;什长醉酒者,鞭笞三十;伍长醉酒者,鞭笞二十。”“诺!不过还有些士卒经常与民争水,还打伤百姓。”进入酒泉时,霍光就命令军士不能与老百姓争水。可还是有些士卒违反军纪,这让他十分恼火:“自古以来,凡伤害百姓者,没有不身败名裂的。凡糟践百姓者,斩!”太阳已近正午,两人驱马回城。霍光松了马缰,让速度慢下来,为的是不打扰正在市易的百姓。酒泉不同于京城,长安的店铺都是分门别类地被设置在不同的街区,边城的店铺却都是混杂在一起。交易的物品也是琳琅满目,内地的布帛织锦、西域的玉器宝剑、羌人的羊毛制品、匈奴的银器宝马,一应俱全。前面簇拥着一堆人,这引起了霍光的注意,他对从事中郎道:“你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从事中郎挤进人群一看,就明白了,又是士卒与百姓为水起了纷争,几个年轻的士卒把一个当地人打倒在地。“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手无寸铁百姓,成何体统?”霍光的脸色顿时阴沉了,向卫队挥了挥手喊道:“将那几个士卒押过来!”士卒们低着头,就知道今天闯了大祸。霍光用鞭子挑着为首士卒的下巴,冷笑道:“闲得皮痒吧?没有仗打,筋骨不舒服了?这泉是你家的么?”士卒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霍光厉声道:“这酒泉流着皇上的浩浩恩德,可你们目无法纪,与百姓争水,今天本官倘不让你们长点记性,说不定哪天就会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来人,给我打!”顷刻间,卫队的皮鞭就在士卒的脊梁上开了花。几个士卒开始还本能地躲避着,到了后来,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直呻吟。在场的百姓都看呆了。他们想起霍去病当年将御酒倒在泉中的情景,又见霍光严厉责罚部属,顿生由衷的敬仰,几位长者纷纷上前求情:“乡人亦有越礼之处,还请将军息怒,宽恕了他们。”霍光把马缰交给身边的卫士,双手扶起长者道:“今日之事,都是本官治军不严。大军驻扎酒泉,对父老乡亲多有叨扰,本官已很不安。今日部属又做出此等伤民之举,还请乡亲们原谅。”他回身对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士卒道:“看在父老的分上,且饶了你们。如再有此类举止,定要你们项上人头!”人群中爆发出呼声,霍光连连向长者作揖。走了好长一段路,身后还传来百姓的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