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刘彻召东方朔到宣室殿详细询问了匈奴北迁的事情,道:“朕此次东巡,爱卿就随朕左右。司马相如一走,爱卿就是为数不多朕可以毫无拘束叙话的人了。”东方朔忙躬身道:“论出使郡国,安服南夷,臣不及长卿;论辞赋才情,臣亦不如相如。然臣忠汉之心,与中郎将无异,能在陛下左右,实乃臣三生之幸。”刘彻感慨道:“爱卿大智,自是深谙朕心!行封禅之事,其实也是司马相如的遗愿。”如果说霍去病的去世成为刘彻心中永远抚不平的伤痛,那司马相如的离去,也使刘彻的心弦永远地失去了一位知音。他在刘彻的心中总是那样浪漫不羁,那样音声相偕。这不单是他的诗词歌赋愉悦了刘彻的身心,更在于他多次以使者身份南去巴蜀、滇国,将大汉文明延伸到蛮荒域外。他也不像汲黯那样,过于刚硬固执,他不但多次排解了朝堂上的纷争,并且很巧妙地让许多争论化为共识。他为废后阿娇作的那篇洒满怨恨的《长门赋》,让刘彻不但没有反感和疏远他,反而为他的才情所震撼。司马相如患消渴症多年,直到他去世,刘彻才忆起往日君臣叙话时的一些细节——司马相如不断地要宫娥为自己续水。“爱卿为何如此焦渴,难道在府中没有茶饮么?”刘彻常常如此打趣地问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并不解释,只是笑笑。有一次,刘彻偶患小恙。淳于意为他诊病时无意间说起司马相如的症状,他说此病名曰消渴症。几天后,刘彻特召司马相如到宣室殿,要淳于意为他诊病。淳于意开了药方,等司马相如告退后,他告诉皇上,中郎将沉疴已久,纵使扁鹊再世,亦无回天之力。司马相如走后,他为皇上留下了谏言:臣蒙皇上垂爱,奉事左右,君臣诗文唱和,愉悦情畅;臣深感皇上宏业,胜于秦皇。故臣以病躯残身,请陛下行封禅大典,福荫万世,永固社稷……在司马相如离去后,刘彻每每读起这上书,久久不能释怀。刚刚交上正月,皇上就急不可待地从长安东巡了。太史令司马谈是力主“封禅”的朝臣之一,他早在几天前就奔赴洛阳,为皇上祭祀嵩山做准备。此去必经之地缑氏,城边的太室山对日益老去的刘彻有着强烈的诱惑。为了皇上出行安全,洛阳太守从接到皇上诏命之时起,就出动重兵,清山戒严,禁止百姓上山朝拜。就连轿舆所经过的道路,也由军队抢修。司马谈本来就是追求完美的人,何况这是朝廷举办的盛典呢?从祭祀的礼器到祭献的“牺牲”,他都一一过目,还要记下来,以备向皇上禀奏。虽然官阶不高,但他肩负的重任使太守、郡丞和县令们都不敢对他说的话有半点疏忽。正月二十八日一大早,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就上了山,祭祀规模和气魄丝毫不亚于雍城祀五畤。这样的场面,司马谈早已司空见惯。让他不解的是,当钟磬鼓乐烘托出祥和的气氛,皇上登上太室山敬献“牺牲”时,从山下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着,经久不息。这欢呼是从哪里来的呢?司马谈断定,这是来自“太一上界”的恩赐,他赶忙把这个想法禀奏给了皇上。刘彻十分惊异道:“朕真的可以活到万岁么?”司马谈道:“天帝如此说,自然不会错的。”刘彻大喜过望,立即下诏扩建太室祠,禁无伐草木,并以山下三百户为奉邑。大臣们也纷纷顺从天意,在朝见皇上时就口称“万岁”了。司马谈因此也受到皇上的赏赐。司马谈兴奋了好几天,方士算什么?他们专以妄言欺瞒圣听。现在,连嵩山都欢呼皇上万岁,这不是社稷永固的象征么?这让他追随皇上去泰山的心情更迫切。可就在这时,他却病倒了。他不得不滞留洛阳,眼巴巴地看着皇上的车驾远去。多年来,他为了完成自己的心血——写一部自《春秋》以来全新的史书而付出得太多了,这次病倒,他就担心可能要抛下未完的巨著而去了。对朝廷来说,像他这样一个六百石小吏的去世,是不会有任何波澜的,可对他来说,让终其一生编著的史书搁浅,他不甘心。前些日子,他托人带信给远在西南的司马迁,要他直接赶到洛阳。他没给家中片纸只言,他不愿意让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他担心。从长安出发时,他回了一趟家,向夫人告别,夫人泪眼矇眬地劝道:“老爷能否向皇上赐告,不去了呢?”司马谈道:“封禅乃朝廷大典,亦是本官职责所在,岂可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天,他已走出了很远,还看见夫人倚在门首相望,他心里充满了歉疚。司马谈不敢再往下想。身体虽然日益沉重,可他的心一刻也没有闲着,在等待儿子的日子里,他觉得有许多事情还要做。上一次司马迁回京时,说到编史,父子商量要采用一种全新的结构来完成他们的夙愿。一年来,他已撰写了不少人物,可总觉得自己的语言太枯燥,活生生的人物到了自己笔下,怎么就简单了呢?少了血肉和情感,还是等儿子将来再润色吧!太阳悄悄爬上窗棂,司马谈喝过汤药,就开始阅读。这样的阅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就感到分外疲倦,头上冷汗淋漓,手也不停地发抖。他回到病榻,喝了一杯热茶,要书童掩上房门,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可他没有想到,这一躺下去,他就再也没有起来。司马谈在昏睡中觉得自己跟着皇上到泰山去了。他看见一群方士拜倒在皇上面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在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上看到了神仙,尤其是那个让他十分厌恶的公孙卿,更是说得神乎其神。而那些只知在皇上面前唯唯诺诺的大臣们,也纷纷述说着自己的神奇遭遇。司马谈迅速越过拜倒在地上的人群,大声喊道:“皇上……皇上……”“老爷!老爷!”这是书童的声音,他睁开干枯的眼睛,就看见书童伏在榻前,眼泪汪汪的呼唤着。“现在是何时了?”“老爷!你已昏睡四天了。”司马谈喘息了许久,慢慢地缓过气来,问道:“公子还没有回来么?”“西南山高路远,可能还需要些时日。”“唉!老夫怕是见不到他了。”两人正说着,就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书童急忙出门去看,正是司马迁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与当地百姓说话,他急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回来了!老爷他……”“老爷怎么了?”“老爷他……”司马迁顾不得再询问,就径直奔向内室,来到父亲的病榻前。“父亲!孩儿回来迟了。”司马谈伸出枯瘦的手抚摸儿子的额头,一脸的慈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西南乃蛮荒之地,你必是吃了不少苦。”司马迁含泪掖了掖父亲的被头说道:“孩儿这就去找城中最好的郎中为父亲诊脉。”“为父的病自己心里清楚,你就不必费心了,还是说说编史的事吧!”“不!”司马迁不由分说,叮嘱书童为父亲做些可口的饭菜,自己转身就出了门。约一个时辰后,司马迁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郎中装扮的人。他来到榻前对父亲说道:“这位先生是淳于思,乃宫中太医淳于意的族兄,医道超绝,洛阳人称‘回春妙手’。”淳于思询问了前几日求医用药的经过,然后又诊脉看了很久,才站起来对司马迁道:“请公子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前厅,司马迁便急急地问道:“家父的病重么?”淳于思道:“在下观大人脉象,极虚无力,乃精气内损,气血不调所致。敢问公子,大人近来可有畏寒咳血之症?”司马迁急唤书童前来答话,他道:“前日晚上,大人咳嗽不止,小人急忙递了热水为大人平喘,不料大人一阵猛咳,竟然有浓血咳入杯中。当时小人就吓坏了!”“今日痰中可有血?”书童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我与公子有话要说。”看着书童掩了门,淳于思语气凝重地说道:“不瞒公子,令尊此病谓之肺痨,乃长期劳累、饮食不佳所致。”“那依先生看来,该如何治呢?”淳于思叹了口气道:“令尊身体极其衰弱,恐怕……”司马迁急忙截住了话头:“还请先生多施妙术,拯救家父。”“这样吧,我先开两剂汤药,务必今日煎服,倘若今夜病情缓解,或许有救,否则……”在送走淳于思时,他反复叮嘱,此病最易殃及他人,大家不可太近,以免染上。当晚,书童抓药回来,司马迁亲自煎了送到榻前,刚刚拿起勺子,却被司马谈挡了回去:“郎中不是说为父这病无法治了吗?你看着我回话,你要不说实话,为父就不吃这药!”“父亲的心思孩儿明白。”司马迁说着,话语中就多了劝解,“可您要知道,倘若不服药,您的身体可能一天也支撑不了,这多年来的夙愿也将付之东流啊!”司马迁将碗举过头顶,跪倒在司马谈面前。“好!为了这书,为父就服了这药。”在司马迁送药的那一瞬间,司马谈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泪光。司马迁走出房间的时候,心中暗暗发誓,为了父亲,他要把这部旷古绝今的史书写出来。接下来的日子里,司马谈一边艰难地喝着苦涩的药汤,一边强撑着病体向司马迁交代哪些稿子已经完成,哪些稿子还要进一步的补充和润色,哪些稿子只是起了一个提纲,哪些甚至还只是一堆纷乱的材料。每介绍完一卷,司马迁都用皮绳紧紧地捆扎好,整齐地放在一边。让司马迁高兴的是,父亲的气色在这些日子里竟意外好了起来,特别是在整理文稿时,那双眼睛时不时地就发出熠熠光彩,而思维也非常清晰。一次,在整理先秦诸子的传记时,父亲的一番宏论让司马迁大开眼界。父亲将先秦以来的诸子百家梳理为六家,写出了一篇足以惊世的《论六家指要》。这可是包括董仲舒、公孙弘都没有过的新见呀!司马迁惆怅的心情因此出现了一缕希望曙光,他从内心感谢淳于思妙手回春,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在父亲身上。日子在他俩早起晚宿的忙碌中一天天走到了四月中旬。可就在父子俩完成《平准书》、《河渠书》提纲的那个晚上,司马谈的病情忽然恶化了。晚饭的时候,司马谈还喝了几口鲜汤,然后说自己有点累,想到榻上躺一会儿。扶父亲到内室躺下后,司马迁就进了书房,开始整理西南之行的见闻。这些手记让他对西南诸夷有了新的认识,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怎样千姿百态,可说到底他们都是华夏文明的分支。这些亲历使他的描写突破了以往史官的枯燥和艰涩,生动刻画了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司马迁写得很投入,透过那些有生命力的蝇头小隶,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眼神。就在这时,书童来不及敲门就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公子……老爷他……”司马迁心头一沉,那笔就不听使唤了:“不要急,老爷怎么了?”书童哭出了声:“老爷吐血了!”司马迁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书童道:“快去请郎中!”昏暗的灯光下,地上洒着一摊血,司马谈已昏迷过去。司马迁去摸父亲的脉,已经十分微弱。他的眼泪顿时如决堤之水,涌流而出。“父亲!父亲啊!您怎么可以弃孩儿而去啊!”司马谈朦朦胧胧听见司马迁的呼唤,他想伸手去摸儿子,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倒是儿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哽咽道:“父亲!您醒了。”司马谈凄然地笑了笑道:“堂堂男儿,你哭什么?”“父亲……”“为父之病心里十分清楚,只是时间问题。”司马谈道。“不会的!父亲会好起来的!”“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站起来,你这样怎能让为父安心地走呢?吾祖乃周室太史,你若为太史令,当光大祖业啊!”司马迁忍住眼泪道:“孩儿记住了,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孩儿都会矢志不渝的。”“好!这才是司马氏的后人。”司马谈眼角溢出昏黄的泪水,“今皇上接千岁之统,封禅泰山,为父却不能随行,此命不该我矣!为父去后,你必为太史令,速往泰山去见皇上。”他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皇上!臣……”一股咸腥直往外涌,鲜血从口中喷出——司马谈在这个四月的夜色中,带着不尽的遗憾走了。窗外,新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从九天降落,滚滚的春雷从屋顶滚过,又向远方滚去。“轰隆隆……”后半夜,刘彻被雷声惊醒了,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偶尔有闪电划过,可以看见站在殿门外值岗的卫士的身影。电光过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霍嬗一下子从皇榻上爬起来,扑到刘彻怀中。刘彻伸出手臂,一把搂住霍嬗,半是抚慰,半是批评道:“怕什么?你如此胆小,将来还能带兵打仗么?”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对如此猛烈的雷声感到怪异,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他就更没有了睡意,朝着殿外大声喊道:“来人!”丞相石庆、御史大夫児宽、奉车都尉霍光、黄门总管包桑、卫尉路博德应声进入殿内。刘彻把霍嬗交给霍光,向站在面前的侍中近臣们问道:“众卿是否觉得今夜雷声有异常之处?”霍光看了看又睡去的霍嬗道:“夏日打雷,自古亦然。这本属阴阳气动,只是惊扰了皇上,臣等很感不安。”但是,包桑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引起了刘彻的注意。“哦!你也梦见司马谈了?”“诺!”中人的嗓音本来就尖,加上受了些惊吓,听起来就有些发颤,“皇上,奴才在梦中看见太史令一脸的血。”这情景让刘彻不禁“啊”了一声,道:“朕刚在梦中看见的司马谈与你所述一般无二,这可奇了?”想起离开洛阳时司马谈就身染病疾,一种隐忧暗暗爬上刘彻心头,“莫非他真的……走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两个不愿意说出的字。想起昨日在梁父山礼祠“地主”,刘彻还是感到了司马谈没有随行的遗憾。第二十章 泰岳松涛恸哀音那是何等庄严的场面。丞相、御史大夫和侍中官员们都换上了皮弁。刘彻的皮弁以十二颗五彩玉石饰其缝中,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如满天星斗。随行祭祀的官员,也按官职大小,配有数量不同的饰品,一个个“琼弁玉缨”。为了表示对祭奠的重视,刘彻亲自张弓射杀了用作“牺牲”的牛。梁父山本是泰山前的一座小山,可因为这典礼的宏大和铺张,一时鼓乐喧天,香烟袅袅。矗立在山下的封坛宽二丈,高九尺,不仅超过了秦始皇当年的封坛,也是自周以来历代封坛中最雄伟的。坛下埋着只能由天地诸神看的玉牒,上面写着密而不传的文字,以此作为与神明沟通之用。奏完鼓乐,献完“牺牲”,刘彻亲率官员数百人向地神膜拜。“地主”之神在隆重的氛围中享受了自秦以后最高的礼遇。可刘彻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负责历法和起草具体程序的司马谈在洛阳病倒了,他虽然“秩低、俸薄”,但许多事情别人却取代不了。刘彻还担心因某个环节的纰漏而获罪上天。这不,当晚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联系到梦中情景,他就对滞留洛阳的司马谈牵挂了。“等天明雨住之后,速遣人前往洛阳看望太史令,以表达朕的体恤之意。”刘彻对包桑说道。经过一夜大雨,泰山以它崭新净洁的雄姿矗立在东海边,雨后的太阳照耀着群峰云海,非常壮观。而坐落在奉高城中的行宫,经历了几个时辰的震颤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宁静。刚刚用过早膳,石庆、児宽、东方朔和泰山太守卜军赶到行宫禀奏,言说昨夜大雨,山流倾泻,可否改日上山。刘彻摇了摇头道:“祭祀时辰,乃以律以历而为,岂可擅改?丞相、御史大夫、太常留在山下筹备禅事,霍光、霍嬗、东方朔等随朕上山。”刘彻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泰山太守卜军道:“卜爱卿在此为官数载,熟悉当地风俗,就随朕一起吧。”车驾到达山前,换乘由卜军安排的轿舆上山。虽然一夜大雨,然上山的石阶却依然坚固,沿着石径拾阶而上,每走一段路,抬轿的就有人来替换。沿途多古树名木,郁郁葱葱,大雨之后,愈益苍翠。每到一处,卜军总是殷勤介绍景观,他风趣的语言常常让刘彻把爽朗的笑声洒向苍山云海。在五棵松下,刘彻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在中间的一棵巨松上。这松龙身虬枝,硕大的树冠浓荫遮蔽,树身前倾,使得右首的一枝粗干伸向山下,宛若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迎接前来朝拜的人们。刘彻若有所思道:“这松树形似巨龙,想来也有些年头了。”东方朔在一旁解释道:“皇上慧眼,昨日臣到达泰山,到兰台查阅,才知这树乃轩辕黄帝亲手种植,沾了龙的气息;臣又查明,当初轩辕氏乃以‘熊’为祖,在打败蚩尤之后,遂以龙为祖。”“这样说来,朕乃龙的传人,封禅泰山更是势所必然了。”卜军不无惋惜地说道:“其实,泰山最壮观的是日出,可一夜大雨……”正处在兴头上的刘彻对没有看到日出,似乎并不在意。一路走来,但见雨后的群山万壑间:时而白云滚滚,如浪似雪;时而乌云翻腾,翻江倒海;时而如千里棉絮,婉丽柔美;时而若汪洋大海,浪谷波峰;座座峰峦恰似海中仙岛。由于山高路陡,加上四月天气,等到了山顶,君臣都有些气喘吁吁了。站在岱顶,俯瞰四方,大有登临仙山琼阁之感。刘彻禁不住心潮起伏,当即对身边的卜军道:“朕要在这山顶勒石立碑,以为纪念。”卜军赶忙道:“臣这就去办,只是这字……”刘彻笑了笑道:“这字就由朕来写好了。”卜军喜出望外:“皇上铭字,传之万世,真乃本郡百姓福祉啊!”东方朔在一旁纠正道:“大人此言差矣。泰山者,乃大汉之泰山;天下者,乃大汉之天下,皇上立碑,乃天下百姓福祉。”霍嬗听着这些绕口的话,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福祉,天下的?我糊涂了。”刘彻笑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他便将霍嬗交给包桑,转身向霍光问道:“爱卿看朕的封禅与秦始皇相比如何?”众臣纷纷言道,秦始皇怎么可以与皇上相比呢?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内修法度,外攘夷狄,举躬俊茂,无与伦比,盛世封禅,万民欢呼。当年秦统一天下时,疆域也不过北至九原,南到百越,东及朝鲜,西接祁连山。而我大汉收复河南、河西;长驱漠南、漠北;灭滇国,收夜郎,平定两越。皇上大业照耀千古,封禅泰山,受命、功至、德洽、符瑞,正当其时。然而,刘彻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众卿所言不无道理。然朕思之,始皇依法治国,当年封禅,儒者曾以‘莫知其仪,不与古同’而非议,不足为怪;而朕自建元以来,尊崇儒术,何以言及封禅,儒生依旧以‘用希旷绝,莫知其仪’而难之。众卿说说,究竟是始皇错了,还是朕错了?”众人没想到皇上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平日诙谐幽默的东方朔此时却说出一番引人深思的话来:“荀子曰:‘分均则不便,势齐则不一’。和实相生,同则不继,惟和而不同才能繁茂。”东方朔说到这里便收住话头,轻轻摇着羽扇观看山景了。刘彻很吃惊,这个貌不惊人却才气逼人的东方朔,怎么一下子就揣摩到朕之所思了?现在看来,罢黜百家是有些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刘彻秘不示人的心里话,他对群臣来了个一笑了之。看着东方朔悠闲的样子,刘彻不免觉得他很可爱。他不像司马相如始终不脱书卷气,而是在才情中透出几分滑稽和诙谐。当晚,刘彻一干人就在山上过夜。这一夜,他们说到了霍去病的英年早逝,祖孙两人都流了泪,刘彻更是感慨道:“你父去后,这是折了朕的臂膀啊!”也许霍嬗还不能完全读懂刘彻的情感,可他在梦中的喊“杀”声,却给刘彻很大的慰藉。“毕竟是将门之后,将来又是一员虎将。”第二天,刘彻等人下山,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泰山前赴东海寻神仙不遇的遗憾,遂对陪同的大臣们道:“封禅大典后,朕打算亲赴蓬莱仙山求仙,众卿以为如何?”霍光随即劝道:“所谓神仙,都出于方士之口,连栾大都说从未亲眼看见过。况皇上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岂可深入大海?”卜军辖内方士虽多,却从来没有验证过其言真假,也劝刘彻慎行。“朕屡拜神仙不遇,实乃朕不诚也。朕此次亲往蓬莱,必会感动神仙,岂有不见之理。公孙爱卿陪朕同去如何?”公孙卿的脸上很不自在,嘴上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他掂得出皇上话里的分量,如果真到了大海中,仍然看不见神仙的影子,那等待他的就只有李少翁和栾大的下场。公孙卿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想到多事的东方朔竟主动站了出来。“皇上能不能听臣几句陈奏?”他把羽扇散淡地插进腰带,向刘彻施了一礼,“臣以为,仙者,得之自然,不可躁求。若其有道,不忧不得;若其无道,虽至蓬莱见仙人,亦无益也。”“呵呵!按爱卿说来,朕是无缘一见仙人了?”“非也!只要皇上下第还宫,静处以待之,仙人将自至。”刘彻喜欢的就是东方朔这一点,既不阿谀逢迎,也不固执己见,一样的话到了他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舒服。“好!朕就听你一回,在甘泉宫筑台迎候仙人。”皇上这话一出口,公孙卿就松了一口气,他很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灾祸,但是他的心并没有因此松懈,他知道皇上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神仙,他需要找到避免栾大之祸的对策。下山后,有司早已将大典诸事准备完毕——这是封禅大典的第二幕,是祭祀天帝的庄严仪式。完成这个仪式,封禅才算真正完成。第三天的早晨,当东海升起的太阳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盛大的封禅仪式进入高潮。典礼选在泰山东北的肃然山举行,规模与在梁父山祭祀后土一般无二,以显示天地一礼。走在最前面的刘彻今天穿着杏黄色的祭祀服,手里捧着从江淮请来的灵茅。他目光直视前方,步履稳健。跟在他身后的大臣们仿照皇上的姿态,手里捧着五色土,亦步亦趋。那脸上的神圣,那心底的肃穆,都使得整个仪式笼罩着神秘、朦胧的氤氲。在献“牺牲”后,刘彻率领群臣向上天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太常宣读了东方朔撰写的《封泰山》文。等到他们站起身的时候,鼓乐高奏《惟泰元》,三百多名头戴华冠的歌舞伎,随着音乐高歌起舞:惟泰元尊,媪神蕃盭。经纬天地,作成四时。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云风雷电,降甘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