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天汉雄风-13

刘据示意卜式在对面坐下。两人坐了一会儿,卜式先打破沉默道:“臣与太子相处数月,因才疏学浅,讲书不免有疏漏之处,请太子恕罪。”刘据双眼望着卜式道:“太傅的书讲得很好,本宫每每聆听,都受益匪浅。”这显然是应付之类的话,卜式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能坦诚直言,那他与太子的隔膜就很难消除。“臣本儒生,手无缚鸡之力。殿下狩猎,邀臣同来,臣不胜感激。所以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刘据看着卜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卜式问道:“不知殿下对庄青翟与赵周两案如何看待?”太傅突然问到这个问题,让刘据有些惊讶,他睁大眼睛看着卜式,似乎想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卜式并没有期待从刘据那里获得回答,他直接陈说了自己的看法:“短短几年间,先后有两任丞相被投入监狱,自杀的自杀,弃市的弃市。殿下是否觉得朝廷丞相更换过于频繁,对朝事不利呢?而郡国对皇上推行盐铁官营,多感不便,臣在御史大夫任上曾就此事向皇上建言,可不久皇上便免了臣的职务,臣就这样到了殿下身边。”“哦!”刘据沉吟一声。“皇上早年独尊儒术,朝野欣然,可近年来多信方士之言,才有栾大一案。去年,皇上又生出封禅泰山的想法,邀儒生们廷议。臣谏言皇上,如此一来,恐违礼制。然皇上终罢儒生之议,定在明年出巡……我朝不是尊崇儒术么?为何儒生的话皇上听不进去呢?”刘据仍然没有回应卜式的话,但他却对以上诸多事情有强烈的同感。他是太子,说话时不得不有所斟酌。“本宫记得庄太傅曾说过,惟淡泊而可益寿,父皇也应该深谙此理的。”有些话,他只能在内心共鸣。从十六岁开始,他对父皇频繁更换大臣就有忧虑。不过那种遇知音的感觉在这个冬夜让他许久以来寂寞的心获得了温暖,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和淡然。“太傅所言,本宫会考虑的,只是这样的话,不可再传到外边了。”但在兴头上的卜式,又提起了平定南越的旧事:“南越国灭,西南尽归大汉,固然是我朝盛事。但令臣不解的是,皇上为何要拒绝殿下担任监军的请求呢?”这话直戳刘据的内心痛处,他眉毛微微地蹙了一下道:“夜深了,本宫也有些累了,太傅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卜式告辞了,他走出殿门,迎面吹来一阵风,他打了一个寒战,不知道今晚的拜见是祸是福,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结果。“皇家的人都是这样的深藏不露么?”阳石公主一回到府上,府令就告诉她,二少爷霍光来过了,见您不在,说今天还要过来。“他没说有什么事么?”阳石公主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清楚,霍光如此急于见她,一定有要紧的事。在丫鬟们梳妆的时候,阳石公主的思维飞速运转,会是什么事情呢?是母后身体不适么?还是父皇要召见她?想来想去,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这时候,就听见院内说话声传来:“公主回府了么?”“回来了,正等着大人呢!”阳石公主忙传话道:“请二少爷到前厅稍坐,本宫即刻就来。”稍后,这对叔嫂就坐在客厅里说话了。“皇上诏命嬗儿为奉车都尉了。”阳石公主笑道:“父皇也真是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呀!”“明春皇上还要带他去泰山封禅呢!”阳石公主的笑意僵住了。父皇这是怎么了?从京城到齐鲁,山高路远,嬗儿如何受得了?再说了,只要有霍嬗在身边,就如同霍去病在身边,难道父皇不知道么?阳石公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嘴里嘟哝道:“本宫即刻进宫,要父皇收回成命。”“公主少安毋躁,此事臣以为是不是由太子出面更好些?太子毕竟已成年了,他的话皇上总还是要考虑的。”霍光在一边建议道。“母后不可以出面么?”“皇后不是不可以说,只是近来皇上的心思都在李夫人身上,这个时候皇后出面,怕多有不便。”“嗯!那就依你说的。”阳石公主想想也是。霍光走了,这一夜,阳石公主破例让霍嬗与自己同住一室。霍嬗见此分外高兴,头依偎母亲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看着梦中嬗儿嘴角溢出的笑,阳石公主又禁不住泪水流个不停,手反复抚摸着儿子黑亮的头发,心中却一遍遍地呼唤着霍去病的名字,直到黎明才昏昏睡去。第十八章 阴山勒兵凌胡霜第二天,当阳石公主来到博望苑时,却在这里遇见了父皇。走完长廊,进了讲书堂,阳石公主明显地感到今天气氛的异样。父皇高大的背影遮挡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刘据和卜式的表情,只听见他高声训斥道:“朕要你研习春秋之意何在?就是要你察古而知今。《吕氏春秋》曰:‘不学,其闻不若聋;不学,其见不若盲;不学,其言不若爽。’朕早就有言在先,你现在的主要职责就是积学储宝,察天知地,日后兴汉的任务就在你身上!可你……”“盐铁官营乃朕勘定之国策,你竟敢胡言多有不便,你究竟在替谁张目?”“父皇……”刘据正要说话,被一旁的卜式拉了拉袍裾,遂收了话头。这一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刘彻的眼睛,他转而把火发在卜式身上:“朕记得,你在御史大夫任上,就多次对盐铁官营说三道四,一定是你在太子耳边吹风……”阳石公主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要退去,却被父皇看见了。也许是因为霍嬗即将随自己出巡,阳石公主的出现,使刘彻一肚子的火消退了许多,说话的口气也渐渐缓和了。“唉!”刘彻叹了一口气,对刘据道,“你是要继承大汉社稷的。为君之道,要统摄四方。盐铁官营,虽伤及郡国私利,然于国有利,因此地方多有抵触,乃是常理。可你作为一国太子,岂可如此糊涂?”“还有你,”刘彻指着卜式道,“你要认真体会朕的意思,朕不久就要出巡,朝中大事还要丞相与太子打理,你不可以再生事端,平身吧!”“孩儿明白了。”趁着刘彻转身的机会,阳石公主上前道:“孩儿参见父皇。”刘彻挥了挥手道:“平身吧!你来是与太子叙话的吧,朕就不听了。包桑,起驾回宫!”阳石公主的眼泪就下来了:“父皇!孩儿……孩儿……”“唉!你怎么哭了?有话就说么。”“父皇,嬗儿受封奉车都尉,孩儿深感父皇皇恩浩荡。”“那你为何还哭呢?”“只是嬗儿年幼,既不能为父皇执辔,又不能为父皇保驾,从京师到齐鲁,山高路远,请父皇念及去病只留下嬗儿这一条根,就不要让他出巡吧!”“糊涂!”刘彻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阳石公主道,“难道只有你疼爱嬗儿么?朕是要带他去见世面。”“可他还小。”“小?你知道朕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么?那一年,朕的姐姐隆虑公主远嫁匈奴,送别之日,朕登上横门城楼,望着姐姐远行的身影,发誓要灭了匈奴。如果父母都像你这样溺爱孩子,将来还能成什么器?”“父皇!去病他……”阳石公主哭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刘彻便更加不高兴了。“你休再多言,朕意已决,嬗儿虽名奉车都尉,然朕让霍光与他同去,这样不会有事的。”阳石公主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刘据便忍不住替姐姐说道:“父皇,孩儿有话要说。”“你何其多事?”刘彻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刘据道。“孩儿以为,皇姐所言不无道理,大司马为国捐躯,惟留此子,倘若有个闪失,岂不让他在天之灵心寒。”“罢了!”刘彻怒吼一声,“你是在指责朕么?”“孩儿不敢……”“什么不敢?”刘彻怒斥道,“像你这样软弱犹豫,岂可担得了大任。好了!朕离开京城之后,军国诸事悉委于卫青,你就在这苑中读书思过,待朕回来再与你计较。”刘彻说罢,就怒气冲冲地起驾回宫了。他的轿舆去了多时,刘据、卜式和阳石公主还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元封元年十月底,刘彻带着霍嬗,率十八万精锐骑兵北上巡狩了。三十多年了,这是刘彻第一次亲率汉军北巡。他终于实现了当太子时的誓言——御驾亲征,横扫匈奴。现在,当他站在阴山之巅的单于台,环顾四周的群峰时,情绪分外的亢奋。一路上,十八万精锐骑兵旌旗穿越千里,浩浩荡荡地越过大漠草原,何其雄气盈天。而他现在站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当年匈奴单于曾站过的祭天台。五十年前,这对大汉而言,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他做到了。当阴山吹来的风掠过他的额头时,他觉得自己并不老,如果匈奴人还敢南来一步,他的剑锋就会直指北海,他的军队就会直捣单于庭。他一面勒兵北上,一面派东方朔带着他的诏书、率领使团去拜访匈奴新单于乌维。那诏书的语气,与当年老上单于致吕太后的书如出一辙,完全是强者对弱者的戏谑和叫阵:“南越、东瓯咸伏其辜,西蛮、北夷颇未辑睦。朕将巡边垂,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他回想着自己的措辞,觉得太痛快淋漓了。他向陪他一起视察边陲的御史大夫児宽、北地太守郝贤问道:“卿等说说,那个小单于会杀了东方朔么?”郝贤道:“皇上此次北巡,威震匈奴。依臣看来,匈奴必不敢动汉使毫发。”此次重新出山,郝贤十分感念皇上没有忘记他。元狩五年,皇上北出萧关,发现沿途千里无亭障,大怒而斩了北地太守。而卫青在这个时刻,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他。两年了,他没有辜负朝廷期望,北地辖内,亭障林立,武塞连属,皇上看了十分高兴,郝贤便不再为当年河西之役的胜利而付出的代价而感到委屈了。“卿之所言甚合朕意,若匈奴敢斩使节,朕便师出有名了。”児宽道:“皇上圣明,汉使能否平安归来,皆赖我军战力。”“爱卿所言极是。”“今日漠南无王庭,狼居胥山下无汗帐,臣终于明白当初皇上要死守上谷,而不给匈奴西援的深意了。”郝贤说道。刘彻笑了。至于児宽,他虽不习武功,可看到十八万精兵摆在阴山南北,他那颗心也禁不住情驰神往了:“皇上圣德,胜过尧禹,虽文武亦不能及也。”看着太阳西垂,暮风渐起,児宽和郝贤担心皇上会感染风寒,劝他回到行宫去。刘彻一边沿着石阶而下,一边对身边的包桑道:“传朕旨意,要公孙贺出九原两千里、赵破奴出令居千里,摆出与匈奴决战之势。”大家正说着话,就见台下有一人正向台上张望,郝贤一眼就认出那是霍光,他正牵着霍嬗。刘彻一见面就责备霍光道:“嬗儿年龄尚小,北国风寒,你怎么让他在日暮时外出呢?”“是嬗儿闹着要见皇上的,说不见皇上就不吃饭。”刘彻一听心就软了,他看着外孙,眼里就满是慈爱。“唉!你怎么不听话呢?”说着,他就抱起霍嬗上了车驾,“好!你就随朕回去,今夜就和朕一起睡。”这个细小的动作,让児宽很是感动,他不敢怠慢,忙上了自己的车驾,一干人向北河城中去了。夜里,霍嬗与刘彻睡在皇榻。虽是貂裘裹身,可霍嬗还是眼泪汪汪,向刘彻要娘亲。刘彻十分感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孩子一出世,就被皇后和母亲宠着,哪里像他的父亲呢?刘彻向霍嬗身边偎了偎道:“你听过你父亲的事吗?”霍嬗摇了摇头,却不像刚才那样可怜兮兮了,他好奇地问道:“臣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呢?”“好!朕就讲给你听。”刘彻搂着霍嬗,伴着塞外的夜风,整个人就沉浸在对霍去病的追念中了。一个个风雨搏击的故事,使霍嬗心中对父亲很模糊、很遥远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臣长大了也要像父亲一样带兵打仗。”霍嬗带着一份满足进入了梦乡。一连二十多天,刘彻都是过着规律的生活:清早出门巡视,正午回来用膳,稍事休息后,就批阅从长安带来的奏章;休息间隙,就看着包桑与霍嬗嬉戏。一天,公孙贺飞马来报,说匈奴的单于庭又悄悄地向北迁徙了。“迁往何处了?”刘彻的脸色严肃地问道。来报信的校尉回道:“据细作报告,迁往北海以北很遥远的地方去了。”“哦!”刘彻看着案头的地图,手指顺着北海北移,频频点头道,“这个乌维太胆小了!传旨,明日起驾,沿来路返回甘泉宫。”乌维单于登基已四年了。与当年军臣单于登基是何等地不同,那兵强马壮的骑兵早已没了踪迹,匈奴人再也没有力量回到漠南辽阔的草原,南下对乌维来说不过是依稀无望的残梦。单于庭关于收复失地的议论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可只要一说到出兵,无论是左右屠耆王还是左右骨都侯,或低头不语,或将汉人说得不可战胜,或顾左右而言他,那为难和畏惧都写在脸上了。可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乌维来说,他怎么会忘记漠北之役给匈奴人带来的耻辱呢?卫青和霍去病率领的大军长驱直入,像驱赶羊群一样地打到北海,他的父亲伊稚斜带着他和不足百人的卫队逃到北海以北的大漠深处。半个月后,当他们憔悴不堪地回到单于庭时,右谷蠡王竟然自命单于,意图取代父亲。这样的国家还有希望么?虽然父亲在部族的拥戴下重新掌握了国柄。但连年的风刀霜剑,对背叛的愤懑和痛心,使得当年不可一世的他身染疾疴,怀着无法割舍的情感而去了。乌维至今仍然对父亲弥留之际的遗言记忆犹新——“记住……回到漠南去,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可四年以来,他只在梦中才能回到童年时玩耍的大漠和草原。河西之战的梦魇一直折磨着他,也折磨着娜仁托娅。多少次看见遬濮王子血淋淋地走进梦境,说着战争的惨烈;多少次风雪交加的深夜,从远方传来遬濮王悲怆的呐喊:“太子!快走!”醒来后,娜仁托娅偎依在他的怀里,泪水湿了他的胸膛。“是霍去病杀了父王,杀了王兄。”娜仁托娅抬起头望着乌维,“这仇何时才能报呢?”“唉!”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阏氏的问话,未来在他的心中,是遥远和渺茫的。其实,现在想来,他觉得八年前是有一次收复失地的机会的。当长安来的细作告诉他霍去病去世的消息后,他顿时觉得大汉倒了一根擎天柱。他立即召集各个部落的王爷、将军,商议南进,可竟然没人敢统兵出战。几年前,将领们都将赵信北迁的主张视作卖国,可现在,当老迈的自次王再度提出继续北迁的时候,大家竟以为这是匈奴生存的惟一途径。岁月流逝而乡思不绝。多少个夜晚,乌维一人走出穹庐,南望天空,不觉潸然泪下,从心底唱出酸涩的歌:远方的青草啊!你可记得匈奴人走过你身旁的脚步声老去的牛羊哦!你可记得余吾河清流潺潺,给了你丰美的乳汁故乡啊!你在我的梦里依旧美丽如初何时才能催动战马回到你的怀抱如果我有一天永远离开了你请在白云里聆听我的歌声这是十月初祭祀大典过后不久的一天,思乡的情绪如波涛一样地扑打着乌维的胸膛,使他再也不愿意待在穹庐里靠闷酒打发时光了。当太阳从北海的水面上冉冉升起时,他在女奴的伺候下披上了久违的甲胄,携着阏氏、八岁的儿子乌师卢和卫队出发了。塞外的风吹动着他的长发,绚烂的太阳光衬托出马刀的冰冷和锋利,胯下的战马发出“啾啾”的嘶鸣,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他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队伍沿着北海西岸南下数十里,就到了昆丁匈奴部落的领地。冬日的草原脱去了绿色,裸露在苍穹之下,没有嫩草的季节里,牛羊都入了圈,草原益发显出它的空旷和寂寥来。乌维并没有打猎的兴趣,他是为了寻找过去岁月的那种感觉。往南走千里就是狼居胥山了,可那里却不属于匈奴人了。“唉!匈奴人驰骋大漠南北的日子永远的消逝了。”在他的记忆中,祖先开拓疆土的故事常让他觉得作为匈奴人十分骄傲和自豪。那时候,匈奴在发给汉朝的国书上常常这样写着:“天所立大匈奴单于敬问汉朝皇帝无恙。”而汉朝却只写着“汉朝皇帝敬问大单于无恙。”可眼下……阏氏深知单于的心事,她催动坐骑,与乌维并肩而行。她温柔地安慰道:“来日方长,单于也不必太伤感。”“唉!”乌维从卫队千夫长手中接过皮囊,喝了一口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寡人愧对祖先啊!”乌维俯身抓了一把沙子,撒向风中,他希望这风带去他对故乡的思念。这情景让阏氏有些受不了,她凄婉地望着单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乌师卢眼里,他无法理解父亲的心情,也读不懂母亲眼里的惆怅,可在乌维看来,儿子应该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了。他扬起马鞭,指着远方的草原道:“孩子!记住,在南边的狼居胥山下,那是我们的故乡!”乌师卢眨着眼睛问道:“那我们怎么不回故乡去呢?”“因为那里被汉人占了,我们回不去了。”“孩儿长大以后,一定要杀了汉人,回故乡去。”乌维抚摸着儿子的头,摇了摇头。太阳神给他的儿子一个聪明的头脑,却没有给他草原之鹰的身体。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乌维回头看去,是右屠耆王句犁湖率领马队追来了。乌维对句犁湖怀着深深的感激,当初他们归来时,是他支持父亲重新掌握了权柄。而父亲驾崩后,又是他第一个扶持自己承继了单于的大位。乌维常想,要是没有右屠耆王和自次王,他也许就会在王位的纷争中流落异邦,葬身大漠了。卫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两人牵着马沿着湖岸漫步。乌维问道:“近来汉朝那边没有什么消息么?”句犁湖回道:“汉朝发来了诏书。”“何时到的?寡人为何不知道?”“今天刚到。臣赶到单于庭,听说您已出来狩猎,因此追至此处。”“那个刘彻都说些什么?”句犁湖唤过译令,他从怀中拿出一卷绢帛,念道:“皇帝诏曰:南越、东瓯咸伏其辜,西蛮、北夷颇未辑睦。朕将巡边垂,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罢了!”译令正念着,却被乌维厉声打断了,他脸色铁青道,“这是什么?如此狂言,无异对匈奴宣战!汉使呢?”“现正在驿馆等候单于。”“回去!寡人倒要看看,这汉使究竟是什么样子!你速去传自次王到单于庭议事。”乌维对句犁湖说完,一干人就打马北去了。身后传来悲凉的歌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歌声,让愧疚、愤懑、仇恨交织的情感一路上折磨着乌维的心,复仇的火焰迅速吞噬了往日苍凉悲郁的心绪,化为马鞭的节奏,抽打着坐骑。那马似乎也懂得了主人的心情,它四蹄生风,不到一个时辰,乌维、赵信已坐在单于庭等着汉使了。东方朔在匈奴主客的陪同下进入豪华的穹庐。以胜利者姿态来到匈奴的他,虽然依旧不失汉使的彬彬有礼,可从他的眼里露出的桀骜,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轻蔑和挑战的味道。“本使臣奉皇上诏命转告单于,南越王的头颅已悬于汉宫北阙。我皇如今陈兵塞上,今单于能战,我皇自将待边。”东方朔用余光打量着面前三位匈奴君臣的反应,他长长的冠带随着话语的起伏而颤动,“我皇深感单于漂泊之苦,如果单于怜悯匈奴生灵,不如南面而事于大汉。”当他看到乌维终于无法保持作为一国之君应有的平静时,他笑了,他的笑声在穹庐中回荡,他终于激怒了这位自登基以来就怯战畏敌的年轻单于,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目的就是以此作为北巡的序幕。果然,在他笑声还未落地,耳边便传来了句犁湖的怒吼声:“大胆狂徒!本王今天先结果了你!”说着他便拔出了战刀。东方朔毫不畏惧,反而平静地转过身来,儒雅地向单于施了一礼问道:“单于,您果真要砍了本使的头么?难道您就不怕我皇再来一次北海之役么?请单于恕本使直言,如果真的打起来,那外臣料定单于庭还要北迁。”“你……”乌维的手指颤抖着指着东方朔,从牙缝里逼出凛凛杀气,“来人!把这狂徒拉出去砍了!”卫队立即应声进来,四把明晃晃的刀直指东方朔。乌维冷笑道:“你想把寡人的头挂在汉宫北阙么?那寡人就先将你的头挂在单于庭前的高杆上。”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双无奈的、沉郁的眼睛——赵信很坚决却是不易察觉地对乌维摇了摇头,他立即明白了,回身对卫士道:“将这狂徒押下去,好生看管。”“单于这是怎么了?”卫队押着东方朔退出后,句犁湖很不以为然地说,“像单于这样当断不断,难免会受其害。”乌维没有理会句犁湖,却直接问赵信道:“自次王今日怎么了?为何要暗示寡人放过东方朔?难道寡人要忍了这口气不成?”赵信呷了一口马奶酒道:“臣怎会不理解单于的心境呢?可是漠北之战后,我军元气大伤,数年之间已无力再战,刘彻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来挑衅,倘若现在杀了东方朔,不正中他的下怀么?”“都是你……”乌维将一肚子火发在主客身上,他手起刀落,主客的头颅就落地了。“唉!寡人如此懦弱,将来如何面对父王?”他心中十分懊恼。第十九章 嵩山群峰呼万岁元封元年春节前夕,东方朔带领使团回到了长安。朝会上,他以诙谐幽默的语言,绘声绘色地向皇上描述了乌维听了诏书之后如坐针毡,匈奴的王爷和大臣们围绕战和而互相指责的情景。大汉朝野都被皇上在岁近知命之时而雄风不减当年,执鞭凌北的气势所感染。这也是他勒兵阴山的目的之一。自元鼎元年以来,刘彻就强烈地感觉到,自从霍去病去世后,汉军仿佛失去了灵魂,将军们不能居安思危,士卒无心枕戈待旦。他担心如此下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军队有一天会坍塌溃散,失去对匈奴的震慑作用。另外,他也是为了实现封禅泰山的夙愿,扫除边境的不安因素,他不愿在出巡的日子里被边关战事干扰。东方朔的归来再次印证了匈奴继续北迁的消息,他完全可以放心循着当年秦皇的足迹去进行一次朝圣之旅。关于封禅的筹备,早在元鼎六年夏就开始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寻找封禅的渊源和礼仪。可太常王信要博士们遍查经典,却不得要领。只从《尚书》、《周礼》中找到一些天子为表示对宗庙和天地的虔诚,要亲自射杀“牺牲”的零星碎片。刘彻于是又命儒生们研习射杀“牺牲”,起草关于封禅的礼仪。方士和儒生围绕封禅礼仪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儒生们希望皇上的举止持之有故,于是从五帝追溯到三皇,又从三皇追溯到泰皇,越追越远,可还是莫衷一是,有的甚至得出了“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皇上此举“不与古同”的结论,惹得刘彻脸色十分难看。而以公孙卿为首的方士们就不同了,他们只要皇上高兴和相信,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一天,公孙卿到宣室殿晋见皇上,君臣一开口,就把话题集中到封禅上。皇上称徐偃、褚大等为“髃儒”,公孙卿很快就从皇上的这些话语中得知他对儒生的不满,他就在心里很快打好了腹稿。“臣闻黄帝封禅,是为与神仙对话,以求延寿不老。所以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上能通过封禅直接到蓬莱与泰皇‘笋席’而坐。”“哦!真是这样么?”刘彻的眼睛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亮光,“这么说来,朕的封禅之举是合上仙之意了?”公孙卿肯定地点了点头道:“皇上见微而知著,封禅泰山,乃利在社稷、功垂千秋的盛典,微臣愚钝,然愿随皇上前往泰山。”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从阴山归来后,刘彻就摒弃了儒生们的谏言,他打定主意,一开春就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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