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天汉雄风-12

“你可知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么?别人欺君罔上,拉着他们来垫背,蠢!”“那又怎样?难道皇上还要杀了我儿不成?他要敢那样,本宫就死在他面前!”长公主骄横道。“你……”卫青叹了一口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洁身自好,迟早是要出事的。若有朝一日,为父不在了,你们何去何从?”这一夜,翡翠也是一夜不眠,她听着隔壁高一声、低一声的争论,从内心深处替大司马抱屈。长期伺候长公主,她最清楚长公主是怎样借着皇家的威势,放纵自己儿子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但不自责,反而怨天尤人,这让大司马心里能好受么?忽然,从隔壁传来卫青清晰的声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翡翠心里一惊,她猜不透大司马说这话的意思。她多希望看到他们琴瑟和鸣,一家和和气气。更漏刚过了子时三刻,卫青就起床来到书房。翡翠打来温水,为大司马洗漱。卫青擦了一把脸,抬头问道:“昨夜你都听到什么了?”翡翠摇了摇头。卫青道:“就算听见了,也只能烂在心里,绝不可传将出去。”卯时一刻,卫青已乘车上朝了。一路上,他不断地整理着思路,思谋该怎样面对皇上的斥责,该怎样应对栾大一案。走完司马道,就远远地听见塾门里人声嘈杂。一进门,大家的目光就集中到他身上。“大司马到了!”官员们纷纷上前打招呼,卫青微笑着回应,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丞相的影子。终于,他发现赵周低着头躲在一个角落。“丞相,栾大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完了!一切都完了!”赵周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望着卫青,“都是栾大害了老夫啊!”他紧紧拉着卫青的手,目中满是求救的渴望:“请大司马看在老夫为太子授业的分上,恳请皇上饶恕老夫的失职之罪吧?”那双冰凉的手使卫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回绝的话。可因为儿子,他自己已是“酎金案”的当事人,命运都还未卜,哪谈得上去救别人呢?辰时二刻,大臣们按照序列,整齐肃然地站在未央宫前殿,几乎每个人都感到了今天气氛的不寻常——殿门外多了许多卫士。刘彻出现在大家面前,刚才还嘀嘀咕咕的臣僚们立即安静下来。果然,刘彻今天没有让包桑代他宣布早朝的程序,而是很阴沉地问道:“赵周来了么?”就这一句,让站在丹墀内的大臣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至于赵周,早已是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出列答道:“臣在!”“你知罪否?”“臣……微臣知罪。臣作为当朝宰辅,却对官员疏于管束,致使百余名列侯欺君罔上,卷入酎金案,臣罪该万死。”赵周说着就瘫着跪下了。可刘彻却不理他了,转头要赵禹、廷尉周霸和少府寺卿当廷禀奏“酎金案”的审理结果。今天,赵禹是所有大臣中最镇静的。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袖间拿出竹简,历数列侯所献酎金的缺斤短两、成色劣恶、欺瞒朝廷等罪状。凡是在场的大臣,每读到一个人的名字,立即就被剥下朝服,拖了出去,塞进司马门外早已备好的囚车。当场有十几名大臣领获罪,一时间“皇上饶命”的喊声不绝于耳。卫青发现公布的名单中没有卫不疑和卫登的名字,可他们确实也在削侯之列,这是皇上给他卫青留了面子啊!赵周几次昏厥过去,等他再度醒来时,跌跌撞撞地爬到刘彻面前,额头在大殿的砖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他哽咽着说道:“酎金一案,皆臣之罪,请皇上赐臣一死!”刘彻从鼻翼间哼出冷笑道:“你就想死么?事情还没了呢!你说说栾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你骗了朕,还是他骗了朕?”赵周的精神彻底垮了,老迈的脸上泪流成河:“陛下,栾大乃乐成侯丁义所荐,他的斗旗术皇上也是亲眼见了的。”“大胆!你不认罪,反倒诿过于朕。王温舒何在?将你跟踪所见告知于他。”中尉王温舒应声出列——这个用屠刀和监狱让自己辖内的盗贼闻风丧胆的将军,用自己粗糙的语言描述了栾大的东海之行。栾大一路上晓行夜宿,越是接近东海,就越心虚。来到长安几个月,李少翁之死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更是他心头难以驱散的阴影。他很清楚,事情一旦败露,他的下场将会比李少翁更惨。因此,当他一天天走近濒临东海的琅琊郡时,他甚至想从此隐居深山或乘船流浪到海中的孤岛上,销声匿迹。可他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丢不下五利将军的光环,更忘不了从卫长公主那里获得的快乐。在琅琊郡最豪华的客栈住下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嘿嘿!千里之外的皇上怎么会知道自己见没见到神仙呢?人一高兴,不免就忘乎所以,栾大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夜,有三位商贾模样的人敲开了他的房门。那领头的自称来自临淄,要到海边贩些海货。他狡黠的眼睛围着栾大转了转,忽地就发出一声惊叫:“呀!先生乃神人也!”栾大惊异地看着对方,眼里充满了迷惑:“客官何以见得?”“不瞒先生,”那人眨了眨眼睛,“在下乃前朝徐福的后裔,名徐禄。今日一见先生,顿感先生周身紫云环绕,仙气弥漫,就自知遇到了仙家。”他的话遭到两位同行者的嘲笑:“大哥这在诓谁呢?我们怎么就看不见呢?”徐禄道:“你们不晓通神之法,如何能看得见?”这话栾大不仅爱听,而且因为与他三人结识,一路上的恐惧和寂寞也渐渐远去了。这一夜,他们围着鼎锅,吃着烤猪、蒸鱼,三位轮番向栾大敬酒。夜阑席散之际,栾大已酩酊大醉了。他举着酒杯,来到楼道的走廊,凭栏望月,临海听涛,醉语中就泄露了秘密。“皇上!休怪栾大蒙蔽圣听,实在是黄金耀眼,公主勾魂啊!这世上哪有神仙?哪有不死药呢?连前人徐福都逃往海中,栾大岂能超脱凡尘?哈哈哈……不死药……神仙……哈哈哈!”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跃出海面,睡梦中的栾大和三位客商就被店家唤醒,言说海上有奇景出现。四人奔出房间,居高远眺,果然岚霭蒸腾,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浮起一座都城,那里层楼叠翠,树影婆娑,人头攒动。这情景让栾大盘算了一路的腹稿一瞬间臻于完善,他知道该怎样应对皇上了。他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回长安去。他觉得离开卫长公主太久了,他有点想她了。就在这时,三位客商进来了。还是徐禄先问道:“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栾大回道:“回长安呀!”徐禄问道:“不死药找到了么?”“先生不是看见了么?神仙就在海中的瀛洲岛上,可他们今日聚会,岛上三五日,世上已百年,只有待明年再来了。”“栾大!恐怕你没有明年了。”三位商贾立时亮出身份。栾大心里一哆嗦,又看见了七窍出血的李少翁。“逆贼栾大现已羁押在廷尉诏狱!”王温舒最后道。刘彻从案头拿起一叠文书道:“这是监视的司马一路快马密送的奏报,赵周,你还有何可说的?”刘彻回到御座,就向身边的包桑摆了摆手。包桑捧起早已拟定好的诏书,尖声念道:“皇帝诏曰:查丞相赵周疏于职守,‘酎金案’迁延列侯百零六人,竟知情不奏;且荐人失察,致逆贼栾大欺君罔上,蛊惑众心,二罪并处,着即革去丞相职务,交廷尉府查办;乐成侯丁义,妄举方士,欺瞒圣听,着即削去侯爵,处以弃市;逆贼栾大,坐诬罔,腰斩。钦此!”在包桑宣诏的时候,赵周晕倒在殿堂上。他没有听到诏书所列的罪状,就被卫士拖了出去。在被塞进囚车的时候,他仍没有醒来,只有银须沾满了口中的白沫,将一腮美髯粘成一撮。大臣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卫青的目光一直追着赵周,直到他老迈的身体从眼前消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塾门求助的声音。他几次欲挪动脚步,走到大臣面前恳请皇上对丞相从轻处罚。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皇上转向自己的目光,他很快就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一种冷酷的拒绝,一种断然的制止,一种隐约却是严厉的责备。他于是选择退却而惭愧地低下了头。是的!皇上毕竟看了皇后的面子,没有让赵禹点卫不疑和卫登的名字,但他知道,此事必然还要在宣室殿中延续。此时,包桑又传下了皇上的另一道诏书:“皇帝诏曰:御史大夫石庆,宽仁敦厚,着即任丞相,封牧丘侯;齐相卜式任御史大夫。钦此。”散朝了,大臣们各怀心思走出了未央宫前殿。卫青没有同新丞相石庆说一句话,就加快脚步出了司马门,径直上了车驾。驭手挥动马鞭,车驾早于其他臣僚离开了未央宫——他要告诉长公主,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还要训诫儿子,让他们以对朝廷的忠诚来洗刷耻辱。明天,他将进宫面见皇后,他想告诉姐姐,他的儿子们的爵位已被酎金案的狂风吹落尘埃,不复存在了……石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李蔡自杀了,庄青翟自杀了,赵周下狱了……那下一个是不是就到自己了呢?他不敢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依照惯例,在宣布了新的任命之后,皇上一般都要留新任丞相到宣室殿谈话,可今天没有。正午时分,天空渐渐阴了,灰色的云团很快覆盖了长安。上车的时候,石庆抬头看了看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阴雨天又来了。”可不?车驾刚刚走动,密密匝匝的雨点就落到了宫墙外的柳树枝头。第十七章 上林悲风问心惆赵周走了,博望苑从此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但刘据总觉得他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有时候,他读着读着,就听见耳边有赵太傅与他一起切磋的声音。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坐着的是新任太傅卜式。他也很怀念第一任太傅庄青翟,他从孩童时起,就被他牵着手出入于思贤苑,常常在梦中被他背回宫中。可这两个人现在都死在了父皇的刀下,他连送他们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刘据开始厌倦博望苑单调枯燥的生活,他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甚至罢课,这些情况让卜式感到十分为难。虽说他是太子的老师,可再怎么说他们之间也是君臣关系,卜式既不能撒手不管,又不能批评太过。他知道前两位太傅对太子的影响太深了,他们相继死于非命,成为太子心中的痛。他不忍看他终日被痛苦折磨。于是,当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劝刘据到上林苑狩猎,去散散心。但这个请求,却遭到了刘彻的拒绝。刘彻不解道:“你不是年年都随朕出行么?为何现在又要一个人去?你是太子,怠于嬉戏,岂不误了正业?”刘据便说道:“父皇刚刚登基时,就外出狩猎,可孩儿已经大了。”刘彻就有些不悦:“你怎能与朕比呢?朕那时已主社稷,而你现在还是太子。”刘据心想,难道父皇让孩儿永远做太子么?从庄青翟、赵周到现在的卜式,都不断提醒他在与皇上说话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尤其不能提年龄这个敏感的话题。一天,当刘据向母后请安时,遇见了进宫的大司马卫青。在说到皇上没有恩准他外出狩猎时,他希望舅父能在父皇面前说说话。第二天朝会之后,刘彻就留卫青到宣室殿,就“酎金案”涉及到卫不疑、卫登一事训诫了他,要他对儿子严加管教。说到教子,刘彻毫不隐晦对长公主的不悦,他语重心长地对卫青说道:“不疑与登儿乃皇家外甥,倘若不思进取,必有辱大司马门风。朕的这位姐姐,仰仗自己是皇室贵胄,从来都不知道收敛,朕知道这也让大司马为难。”卫青听到这些话十分感动,表示回府后一定将皇上的旨意转达给长公主。接着,他们就将话题转到了太子身上。卫青道:“前日皇后召见微臣,适逢太子向皇后请安,臣欣喜地看到,太子这几年多有长进。”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道:“朕也有同感,前日他奏请独行狩猎,朕只是考虑他体力稍弱,因此没有允准。”“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爱卿有话不妨直言。”“依臣观之,我大汉自立国以来,天子皆是马上治天下。文帝阅兵细柳,景帝平定七国之乱,陛下运筹帷幄,北击匈奴。故臣以为,让太子通过狩猎来历练武功未尝不可,这也彰显我大汉传统。”刘彻听完哈哈大笑道:“朕明白了,大司马是来为太子说情的啊!哈哈哈!”卫青忙解释道:“臣听了皇上的训示后有所感触,因此随意说来,请陛下勿怪。”“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今日爱卿就传朕口谕,允准他便是。”刘据从心底感谢舅父为他争得了这次机会。现在,当胯下的乌骓马带着他在林间穿梭的时候,那种凭虚御风的激情瞬间化为青春的豪气。在他左边是太子詹事侯勇,右边是穿着绿色箭衣的二姐阳石公主。队伍奔跑了十余里地,终于看见一头掉队的小鹿被老虎扑倒在地。它可怜凄凉的鸣叫只持续了片刻,就被老虎咬断了喉咙。机会来了。刘据的心突突地跳着,拉开了弓,一箭出去,却因为用力不够,箭落在距老虎几尺远的草丛中。侯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太子遇险。他情急之间,催马一纵,越过刘据的战马,把太子挡在了身后。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阳石公主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那头老虎的眼睛,那家伙疼痛难忍,扔下小鹿,朝狩猎队伍扑来了。阳石公主心平气定,第二支箭早已离开强弓,正中老虎的咽喉,一股浓血从虎口喷出,它挣扎了一会儿,气绝了。空气在凝滞了须臾之后,狩猎队伍中爆发出一阵狂呼声。刘据收了手中的弓箭,不无嗔怪地说道:“本宫正要发箭,姐姐却……”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可内心还是对二姐充满了敬意。水衡都尉在一边奉承道:“以殿下臂力,只要神清气定,肯定大有所获的。这次只是第一次,不小心而已。”有了射虎的经历,接下来就顺多了。日近中午的时候,太子已猎了一头鹿、两只兔子,然后回到了距狩猎区最近的葡萄宫。水衡都尉在前面带路,沿着萧瑟的林间道路走进了宫殿区,才发现这宫殿道路的别致。在通往殿门的大道两旁,种满了葡萄,它婀娜婉转地盘旋上葡萄架,守望着冬日的林苑。数十个花工趁着天暖,正聚精会神地修剪着果枝。刘据感兴趣地问道:“这些养花、养鹿之人是从何而来的啊?”水衡都尉回道:“微臣是后来才来此任职的,不大清楚。据说这是三十多年前,皇上到苑中狩猎,要天下贫户都来苑中养鹿、养马,衣食悉由朝廷供给,殿下现在所见的乃他们的后人。”“哦!”刘据应了一声,他无法想象年轻的父皇,在上林苑的那个秋夜里,以怎样的胸揽天下,怎样的心怀黎民,做出了如此英明的决断。前面是一段粉墙回廊,过了回廊,就是宫门了。刘据远远地看见霍嬗和儿子刘进在门口玩耍,他顿时忘记了一路的疲累,把马缰交给侯勇,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刘进也发现了父亲,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口齿不清地喊道:“父王!父王!”相比之下,霍嬗显得懂事多了,他很笨拙地上前跪倒在地道:“霍嬗参见太子殿下!”想着这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太子心头不禁一阵酸楚,赶忙上前抱起霍嬗道:“好孩子,这又不是在宫中,叫舅父就行了。”“快下来!”阳石公主从刘据怀中接过霍嬗,正色责备乳母道,“你怎么可以让太子殿下抱孩子呢?”刘据看了一眼阳石公主说道:“是本宫要抱的,不关她的事。”乳母这才敢从阳石公主怀中抱过孩子,可霍嬗就是不愿意离开母亲的怀抱。看见太子和公主进了殿,正在叙话的卫长公主刘嫣和史良娣都站了起来:“殿下回来了?”“哦!”刘据把儿子递到乳母怀里,洗漱完毕,姐弟们就在轻松的氛围中叙话了。刘据问道:“大姐你怎么不去狩猎呢?”刘嫣脸上便泛起了几朵红云:“殿下明知本宫不习武功,偏偏又问,不是取笑本宫么?”史良娣生性温婉,忙在一旁打圆场道:“殿下哪敢取笑姐姐呢?自家姐弟,说说趣话,解个闷罢了。”这时,阳石公主也洗漱完毕,出来掩口笑道:“想来当初姐夫也是马上取匈奴首级的将军,姐姐怎就不喜欢刀马呢?”刘嫣脸上就有些不悦:“本宫哪里有妹妹的天分呢?本宫只知道皇家公主该习礼仪,知春秋,整天打打杀杀的,哪像个女儿家?”“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姐姐眼里,妹妹就不是一个女儿身吗?”“呵呵,你不是大司马的夫人么?”“你!……”阳石公主的泪珠儿就挂在了眼角。霍去病已去了八年了,这八年来,她尤其不能听的就是别人拿霍去病说事,那是她情感之殇。刘据看着姐妹俩这样言语针锋相对,心里很不是滋味,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宫闱深深,平日里见不着面,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了,却是这样话不投机,若是母后知道了,不知道有多伤心呢?”两个先后失去丈夫的女人这时都感觉到刚才的话有些过分。“都是妹妹不好,一时冲动,请姐姐宽恕。”阳石公主先道歉道。“妹妹……”史良娣总在这时捡舒心的话把大家的心往一块儿捏:“两位姐姐如此甚好!人生苦短,虽然珍肴美味终日满腹,但不如日日愉悦相伴啊!”说着话,水衡都尉进来禀奏道:“酒菜已经备好,请太子和公主用膳。”“请太傅、詹事一同用膳吧!”菜肴很丰盛,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上林苑产的肉类、菜蔬。中间还放着一盆蒸豚,右首一盆烤鹿肉,左首一盆黄口——用上林苑蓄养的雏鸟烹制而成,另外席间还不断轮番更换,酒也是苑中酿造的酹酒。随着鼎锅的升温,酒香满庭,驱走了初冬的寒意。水衡都尉格外殷勤,不断地敬酒劝饮。酒过三巡,太子的脸渐渐地潮红了。这不是因为酒的熏蒸,而是因为史良娣那句劝慰众人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徘徊。此次出来狩猎,他何尝不是为了排忧解闷呢?论年龄,他已经长大了,可在父皇的眼中,他仍是一个孩子。去年平定南越叛乱,他多希望能初试锋芒,为日后执掌国柄赢得一些经验,父皇拒绝了他的请求。结果一仗下来,仅封侯拜将者就达数十人。他也是有了儿子的人,他不知道如此下去,将来坐在皇位上如何对儿子述说自己的过去。不知是老了,还是不识时务,卜式这时举起酒杯道:“皇上深谋远虑,运筹帷幄,一举平定两越,至此南方尽归大汉。请太子和公主举杯,为皇上、为大汉祝福!”杯虽然举起来了,可在刘据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还要在博望苑中读书么?这杯酒成了他和太傅之间的隔膜,他有话都不愿意说了。史良娣在一旁看得泪水盈盈,筷子就再也伸不到佳肴里去了。只有她知道太子心里的痛苦,忙对坐在对面的詹事侯勇道:“太子不胜酒力,还请先生扶他下去歇息。”可刘据挡开了侯勇:“你何其多事?本宫未醉。上酒!本宫今日要与太傅一醉方休。”侯勇为难地看着史良娣,见她坚决地点了点头,才带了两名卫士搀扶着太子出去。“你们这是干什么?本宫没有醉!本宫还要喝!”卜式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敬酒错在哪里?当晚,太子一干人就在葡萄宫中歇息。太子和史良娣住在主殿,刘嫣和阳石公主住在偏殿,卜式则单独住在苑中专为大臣设置的驿馆内。晚膳以后,刘嫣意外地来到了阳石公主的住处——一场郁闷的酒宴,一下子冲开了横亘在她们心灵深处的那堵墙。一切都是从细节开始的——刘嫣抱起霍嬗,光滑的脸颊亲了亲孩子的额头道:“多聪明的孩子啊!大司马若是知晓,该是何等高兴!”阳石公主两眼充满了泪花,委屈地说道:“为什么上苍对我们姐妹如此不公呢?姐姐没有守住曹襄,连那个栾大也没了。真是上苍不公啊!”刘嫣道:“在外人看来,皇家的儿女锦衣玉食,从来没有忧愁,可有谁知道我们的苦楚呢?”阳石公主忿忿道:“可儿女在父皇的眼中,都成了棋子,他要打仗,就把女儿嫁给将军;他要寻长生不老药,就把女儿嫁给方士,到头来,大家一个个都做了寡居的人。”开始的时候,刘嫣还能平心静气地聆听,到后来,终于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霍嬗睁着两只充满稚气的大眼睛问:“母亲!你们怎么哭了呢?”阳石公主接过霍嬗,紧紧搂在怀里,泣道:“嬗儿!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刘嫣擦了擦泪花说道:“有时候还真不如百姓家的女儿好呢!”说到弟弟刘据,两人都感到他活得很不舒畅,也都感到了母后失宠后给太子带来的不利。刘嫣道:“听说父皇对刘髆很亲呢!”“可不是么?重阳节那天,父皇登高,那么多儿子,就带着他。”阳石公主附和道。“父皇该不会想另立太子吧?”“不会吧!他母亲病恹恹的,哪里是做皇后的样子呢?”“可据妹妹所知,父皇近来对太子可很不满呢!”刘嫣沉默了,她想着妹妹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父皇坚决不让太子做监军,不就是对他不放心么?阳石公主道:“别人可以不关心太子,可你我不能不关心他。”霍嬗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阳石公主唤来乳母,灯光下,霍嬗的泪珠儿还在腮边挂着,公主就忍不住心疼。“是啊!保护太子,保护母后,也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刘嫣点了点头道。夜已经深了,她站起来准备离去:“小不忍则乱大谋。父皇现今身体健旺,我们还要告诉太子,凡事以忍为上。”送走姐姐,阳石公主回到殿内,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只剩她一人,她对霍去病的思念又爬上心头。“表兄,我们的嬗儿都七岁了,可你到哪儿去了呢?”阳石公主想着,想着,泪水又顺着腮边流下来。但她没有去擦,自霍去病去后,她就喜欢上了这咸涩的味道。刘据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下来了。他头疼得厉害,史良娣忙用热水为太子敷了头,又端来醒酒汤喝了,太子顿时清爽了许多。待宫娥退下之后,太子很歉疚地对史良娣道:“本宫心情郁闷,有些失态,请夫人见谅。”史良娣眼睛有些湿润,可还是莞尔一笑道:“是臣妾考虑不周,让太子喝多了。”“进儿呢?”“已经睡了。不过太傅在隔壁正等着太子接见呢!”史良娣道。“他来干什么?”“看样子有话要说。”“那好吧。”刘据说着就坐了起来。史良娣就要传宫娥来为太子梳洗,却被他拦住了,“这是在郊外,随意一些。不过既是太傅来见,夫人还是先回避一下吧。”史良娣唤了宫娥,提着灯火,就出门去了。卜式轻轻推开大门,隔着几步远,就向太子跪下道:“都是臣糊涂,让殿下多饮了酒,臣罪该万死。”“是本宫心情高兴,多喝了几杯,不关太傅之事,平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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