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三月半了,可草原的夜间仍是冷冰冰的。从傍晚起,风就在帐外拉着哨子般地鸣叫,这声音让远离故乡的人心中徒增寂寞和伤感,只有滚烫的酒暖着身体,暖着漫漫思绪。可这酒给李广带来了什么呢?那是漫过心头的感恩情绪。他怎能忘记呢?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就不断在大臣中打听他,而那时候他还在边陲担任太守;皇上登基那年,隔着千里,他却听见皇上的呼唤。这世间一定有灵犀可通!就凭这一点,他一辈子都记着皇上的恩泽。那是漫过心头的人情温情。说起来大儿子李当户仅仅比皇上小一岁,生他那时,自己正在军侯任上,妻子来书让他给儿子起名,他略加思索就在信札上题了“当户”二字,他要儿子记住,做他的儿子就要从小立下戍边报国的志向。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对当户的亲昵甚至超过了宗室的兄弟,动辄传进宫去。有一次,陪读的韩嫣在与皇上搏戏时言出不逊,惹恼了当户,他便在宫中追打着韩嫣。皇上慧眼,从那时就认定当户必为忠臣义士。唉!物是人非,韩嫣死了,当户也早早地走了,只留下白发人陪伴皇上。可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辜负了皇上的期待啊!那是漫过心头的依依离别。前天到了大将军幕府,且不说卫青的严厉指责,那对簿刀笔小吏的尴尬,就让他无地自容。那些年轻的曹掾冷眼看着他,他们以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审视眼前的老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当他们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李广早已是朝野闻名的校尉了。可他没有机会说这些,这让他觉得脸上太无光了。惟一让他欣慰的是李敢的消息,李敢夺了左屠耆王的旗帜,把军旗插上了狼居胥山,是诸将中斩匈奴首级最多的。儿子没有让他失望,他可以放心地走了。夜风送来枭的叫声,送来士卒的嘈杂声,送来战旗的哗啦声。这一切,对李广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早年的那些勃勃雄气,中年的那些壮怀激烈,老年的那些伏枥壮志,都将成为过去。明天,他将作为孤魂,看着将士们踏上归程。李广喝了最后一杯酒,从腰间拔出宝剑,他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剑刃,以报皇上的恩泽。可当宝剑架上脖颈的时候,他停住了。他就这样的离去,会让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司马们伤心,他总该跟他们道个别吧。他已很久没有握过笔了,他不愿意惊动门外的卫士,于是便撕了战袍,咬破中指,写下了最后的别语:“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遣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他很坦然,半宵的酒让他对死有了归去的感觉。他很宁静,对一生的追忆,使他对死有了解脱的释然。他很清醒,对身后的透彻参悟使他对死有了特殊的“快意”。他重新举起手中宝剑,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朝脖颈拉去——血,从喉结处喷出,浸染了营帐的帘幕,他“哼”都没有哼一声,就重重地倒在了榻上。风太大,以致值岗的卫士都没有听到李广倒地的声音。可他分明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山梁后消失。“又要死人了。”卫士这样想,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那陨落的将星就在他的身边。太阳又将灿烂的光芒洒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风息了,草原开始了它暖洋洋的一天。司马们依照安排,早早地督促部下们投入了紧张的操练。只有从事中郎心头隐约觉得不安。昨夜与老将军分手时的神情搅得他整宿没有合眼,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忙奔向李广的营帐。在那里他看到的是老将军僵硬的躯体。身边的血已凝固,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像是走完了很长一段路而安详地睡去了,眉眼是那样的平静。从事中郎的泪水撒到地上,他撕心裂肺哭道:“老将军,您怎么可以这样呢?”哭声惊动了整座军营,数千将士听闻这一噩耗后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朝着李广营帐的方向跪倒,军营里哭声一片。赵食其接到噩耗纵马奔来,扑到李广身上,哭声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老将军!是末将害了你啊!”“老将军……”大军渡过泾河,登上一面高坡,咸阳原苍茫的身影就展开在眼前。熟悉的秦宫残垣,熟悉的西去驰道,熟悉的松柏蓊郁。乡情的亲昵立即充满了将士们的胸怀。特别是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士卒,更是被似箭的归心驱使着,眉眼间都写满了喜悦。有的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拽路边的叶子,可身后立即就响起呵斥的声音:“老将军尸骨未寒,你等竟有这等闲情逸致,配当他的下属么?”刚才还显得活跃的队伍立时沉默了。大家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缓缓行走的李广灵车,还有护送灵车的从事中郎。“老将军!您回到京城了。”从事中郎不断地叮嘱护灵的卫士,越是接近京城,越要尽心尽责,万不可以因为疏忽而让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不安宁。在灵车要下坡的时候,他轻轻地对李广的遗体道:“老将军您躺好!车驾要下坡了。”话一出口,从事中郎眼里已满是泪水。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虽一路越关山,过长城,没少遇风沙,可李广脸上竟没有一丝蒙尘,依然颜面红润,神态安详。莫非上苍真让他的灵魂也回到长安了么?从事中郎很惭愧。他知道老将军对他不大满意,动辄用灌强来比照。但他始终生不出对老将军的一丝怨恨。盖好蒙在李广脸上的面纱,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晔。虽然都是从事中郎,都是为主将赞画军务,可论官阶,他比李晔低多了。他急忙上前行礼,李晔在马上回礼道:“老将军灵柩平安否?”“一切都安好,前面就是安陵了,大军要不要在此停留?”“大将军有令,大军直接向京城进发。”李晔说罢,便打马而去。此时,李晔的战马已经随在了卫青的车驾旁边,他用简练的语言禀告了查看灵柩的情况,卫青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第八章 卫青抱愧念忠魂前边是李广的灵柩,后面不远就是押解赵食其的囚车,他们就像两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卫青的心头,让他透不过气来。从得知李广自刎的那一刻起,卫青的心绪就陷入极度的烦乱。的确,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多么不愿听到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用搏杀匈奴的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他捧着李广遗书的手颤抖了,及至他亲赴李广军营,看到他的部属哀声动地的样子,他那难言的折磨就从心底生起,迅速地笼罩了整个身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不!自己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寻找熟悉地形的人担任向导呢?在回朝的路上,他不断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每一条理由都让他觉得苍白无力。还有,那些沿途百姓为李广送行的情景,不断地在他眼前出现。大军越过长城进入上郡的那个正午,灵车刚到肤施城,眼前仿佛是漫天飞雪的世界,城头上,白旗迎风飘荡,白绫凌空飞舞;街道两旁的树木上,挂了白色的丝绢;身着玄甲、头裹白布的将士和素衣素服的百姓,跪满了一条街,痛哭的声浪从城门口一直延续到太守的府门前。“李大人!您醒醒,看看肤施百姓再走啊!”“李老将军!您死的冤枉啊!”一位老者拉着自己十岁的孙子,扑到李广的灵柩前,抚着灵车,一声接着一声喊得人心碎:“李将军!您还记得么?孩子他娘就是您从匈奴人手中救出来的啊!”老者拉过孩子,让他给李广磕头,孩子的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可老者还在那里诉说:“孩子长大了,可您却走了,李将军……”有几位士卒上前扶着老人离开,可是那哭声却让卫青十分感慨,一个活在百姓心中的人,不容易啊!这时候,有几位士卒捧着上好的酒菜,匍匐来到灵车前,噙着泪的呼唤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老将军!您生前带兵打仗,士卒不饮水,您不先饮;士卒不食,您不先食。今天,我等备了酒菜,您就吃点再上路吧!”老实说,这种情景让卫青内心有些不舒服,他也曾想过驱散百姓和将士,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怕激起众怒,到时局面不好收拾。“一切很快就会过去,随他去吧。”那酒香随风飘向长空。忽然有人惊呼道:“看!老将军饮酒了。”人们纷纷抬头,就见云端上一位老将军举杯畅饮,爽朗的笑声如雷贯耳,从九天落到肤施城。等到人们膜拜完毕,抬头再看,除了几片云彩,什么也没有。百姓们断定老将军的灵魂没有走,他一直在跟着汉军的步伐。那一夜,从上郡太守的宴席上回来后,卫青独自一人坐在案头,反复读着从事中郎拟定的奏报,久久不曾睡去。功劳簿里没有李广的名字,事实上也不可能希图朝廷给他个什么。可白天百姓和将士祭祀的情景却让他不得不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功劳?老百姓心中的李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从进入侍中到担任典护军,从组建期门军到成为朝野注目的大将军,皇上对他的封赏不可谓不重。以他的年龄得到的名誉是李广一生都没有得到的。可与李广相比,他觉得总缺了什么。是什么呢?是老百姓的那份爱戴,是在百姓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那一份尊敬。有些人死了,却活在百姓的心里。越是靠近京都,他就越觉得自己铸成了今生都不能安宁的大错。而这错,从他强令李广分道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关于李广自刎的消息,他早已奏报朝廷。他只是不知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大军到达池阳时,属下的人禀告说,朝廷在获知李广的死讯后,以六百里加急催促李敢回朝料理丧事。他不知道该怎样地面对李敢。显然,他的任何解释都无法排解李敢的一腔疑窦。唉!他一定把这个仇记在了自己身上。卫青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车驾已经上了横桥。进入八月,渭河的水量大了许多,宽阔的水面看上去让他有些头晕,莫非渭水也在为李广呜咽?他很快发现,因为李广的死,朝廷没有举行如河西大捷那样盛大的班师仪式。横门前列队迎接的是朝中的重臣:李蔡、张汤、汲黯和李息等。他们峨冠博带,衣冠楚楚,没有任何吊唁的迹象。在九卿的行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身有异于其他臣僚的素衣,那不是李敢么?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孝服的青年,那又是谁呢?哦!他记得李广曾说过,他的大儿子李当户身后留有一子,叫李陵,想必就是他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运载灵柩的车驾靠在横门外偏右的空地上,仍然由从事中郎率领着李广生前的卫士守护,而赵食其的囚车还在横桥以北。卫青走下车,率领公孙贺、公孙敖、曹襄与李蔡、张汤等人一一相见,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样的笑脸:“大将军辛苦了。”“大将军鞍马劳顿。”可当他来到汲黯面前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冰冷得没有表情的脸。他并不计较这些,他这些年是汲黯看着走过来的。连皇上都让之三分的汲黯在卫青眼中更是奉为上宾的长者。因此,不管汲黯如何冷若冰霜,他依然是尊敬和礼遇。他郑重地向汲黯打拱作揖问道:“内史大人这些日子可好?”“面对老将军亡灵,大将军真以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的赏赐么?扪心自问,大将军可有愧乎?”汲黯不答反问道。卫青的脸腾的一下从额头红到了耳根,刚才的笑容就僵直在脸上。他不敢面对汲黯那双犀利的眼睛。好在这时候,李蔡说话了:“大将军卫青、骠骑校尉李敢接旨!”“皇帝诏曰:大将军卫青出定襄,趋漠北,击匈奴有功,然单于逃脱,难辞其咎,不赏,即任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漠,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兴城,不失期,从至檮余山,斩首捕虏二千八百级,封博德为邳离侯。北地都尉卫山从骠骑将军获王,封为义阳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渔阳太守解、校尉李敢皆获鼓旗,赐爵关内侯,解食邑三百户,李敢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左庶长,李敢袭任郎中令。钦此!”“这诏书肯定是李蔡帮皇上字斟句酌写的。”跪在地上的卫青想。诏书中的言辞很符合皇上的性格。批评卫青唯一的错误就是让单于走脱,而李广之死,诏书里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可他听得出来,李敢继任郎中令,无异于曲折的指责。卫青透过这些文字,嗅到一种令他忧虑的信息:因为霍去病的崛起,他正在淡出皇上的视线。自大汉立国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两人共掌兵权的现象,而皇上却开了先例,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忧虑以致让他没有听见李蔡要他谢恩的声音。“卫青谢恩。”“卫青谢皇上隆恩。”他仓促地回答道。耳边传来唏嘘抽泣的声音,他悄悄地看了一下,李敢的膝下被泪水湿了一大片。接下来,就是迎接李广的灵柩回府。这个由李蔡主持,既代表朝廷的意思,又属于李氏家族的私事,那些与此事没有多大关系的大臣,三三两两的都驱车回府了,只有卫青、汲黯留下来与李敢一起料理后事。这种冷清使李敢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如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倾泻而出,他一下子扑到李广的灵前放声大哭道:“父亲!孩儿来迎您回家了……父亲呀,您告诉孩儿,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父亲,您死得冤枉啊!”跪在李敢身旁的李陵,哭声带了怨气:“爷爷!请您告诉孙儿,是何人害了您?孙儿要替您报仇!”卫青和李蔡都很尴尬。李蔡与李广,这对从陇西走出的同族兄弟,因为政见相左而平素很少来往,何况这是一个十分棘手敏感的难题。两个大司马的设置,对卫青甥舅来说,荣耀光华,而这却意味着外朝的权力进一步缩小,他今后的仕途更多了风险,他不能不小心。因此,对李陵的哭诉,他表示了有度的不满。“陵儿糊涂!战场情势,因时多变,生死难料,何况你爷爷乃自刎而死,朝廷不追究已属万幸,你何由迁怒于他人呢?”李陵可不管这些,年少气盛的他满心瞧不起面前的这位族祖。“大爷此言,不觉愧疚么?”李蔡觉得没有面子,正要斥责,却被卫青用眼色拦住了。卫青并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恶化,李陵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他关心的是李敢的态度。他慢慢走到李敢身边,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李敢忽的从灵柩旁直起腰身,愤愤地看着卫青道:“大司马峨冠被身,怎能体会到我的哀痛呢?如果不是大司马中途易令改道,家父焉有今日之故?大司马贪功邀宠,私心自用,却徒害一条性命,敢问大司马闻皇上诏书,果真心安理得么?”李敢一番话激起了李陵更大的怒火,他“嗖”的从腰间拔出宝剑,口里骂道:“好个卫青贼人,李陵今日结果了你,然后去见爷爷!”这情况让李蔡大惊,他想上前阻拦,却又怕伤了自己,只是远远地喊道:“陵儿不可无礼!”汲黯一步上前,夺了李陵手中的宝剑,扔在地上,厉声道:“糊涂!你爷爷还在车上躺着,你要让他的一颗忠良之心不得安宁么?”张汤这会儿一直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他倒希望李陵真能在卫青身上留下剑伤,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治李敢的罪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和李敢有什么过节,而是他要借此给皇上留下执法如山的印象。他心中早就认为,李蔡在丞相这个位置上是多么不合适,实在需要一个干练的人来接替他。谁呢?除了他张汤,还会有谁?可汲黯的出现,再一次打乱了他的图谋。而张汤毕竟是张汤,他很快也由冷漠转为热心:“内史大人言之有理,少将军还是要让亡人先入土为安啊!”李陵呆住了,良久他才扑到灵车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这哭声让汲黯心中一阵阵地绞痛。“爷爷!您醒醒,孙儿有好多话要对您说啊!”“爷爷……”安顿好军队,交代任安代他署理军中事务,卫青就准备回府上去。任安知道卫青因为横门前的变故心中不快,安慰道:“李陵年轻,李敢因为父亲新丧,不免有失礼仪,大司马不要往心里去。”卫青道:“不怨他们,都是本将的错。”两人向门外走去,卫青看着身边的任安,愧疚涌上心头。任安作为长史,在他的身边已经多年了,可却不曾有升迁的机会。他觉得,也不能总把他留在身边。“近来益州缺一刺史,本将欲向皇上举荐,不知你意下如何?”任安道:“下官在大司马麾下心情舒畅,报国有门。至于升迁,就顺其自然吧!”“足下的诚意我心领了,只是委屈于本将帐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益州可独当一面,也可以为朝廷多做些事情。”任安听此十分感动,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谢过大司马了。”卫青没有告诉任安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是考虑到自己需要急流勇退了。近来,汲黯那句“为官者,不可功高盖主”的告诫总在耳边徘徊,他怕自己不慎连累了属下。酉时二刻,卫青回到了府邸。楼门依旧地檐牙高凿,灯火依旧地温暖亮丽。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了归家的愉悦。车驾离府门越近,他就越要驭手放慢速度,一任八月的夜风吹着他郁闷的胸膛。车驾在门前停住,府令急忙地率领府中大小人等迎出门来。“恭迎大司马回府!”府令道。可卫青并不关心这些,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地搜索,却没有发现长公主。“公主呢?”“这……”“说!公主呢?”府令道:“公主午后就进宫去了。”“难道她不知道本官班师的消息么?”“启禀大司马,公主听说大司马回朝,喜出望外。这几天来,一直督促下人打扫书房,清扫演武场。只是上午宫中来人说,皇上召公主进宫观看李夫人排演的歌舞。”“李夫人排演的歌舞?”“是啊!就是李妍李夫人。”卫青“嗯”了一声,就进了府门。府令边跟着边道:“公主临行时说,让小人伺候好大司马,公主还让厨房备了上好的酒席,等待大司马归来,小人这就命丫鬟们上菜。”卫青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官已在军营里吃过了,你安排沐浴,本官要休息。”“诺!”府令匆匆去了……他太累了,一场漠北之战打下来,他不仅身体累到了极点,心也累到了极点。尽管入睡之前,他有看兵书的习惯,可这竹简今天都变成了催眠的什物。没有看几行,他就酣然入梦了。呀!他又回到了漠北,看见了一脸血迹的李广。李广匍匐着身体,在沙梁上爬行,手中握着那把自刎的宝剑,口中喊着灌强,身后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他紧紧地追着李广,可怎么也追不上。忽然,李广站了起来,一双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喊道:“大将军有负于我!大将军有负于我!”老将军,卫青有愧啊!老将军,卫青有负于您。卫青追着风沙狂奔,试图留住李广的脚步,却总是若即若离。眼看快追上了,却又渐渐飘远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就觉得自己落入一条黑乎乎的深渊,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沉。从悬崖上传来呼唤声,他抬头看去,呀!那不是长公主么?长公主披头散发,含泪的声音穿越沙尘。“青!快回来……”“青!跟我回家……”“青呀……我的青……”忽然,风停了,沙息了,他一个趔趄,就跌入了长公主的怀抱。“青!你醒醒……”他睁开沉重的双眼,原来是长公主回来了,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柔软……第九章 温柔夜里倾国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乐坊的相遇,宛若冬雪识得一夜东风,顷刻化作汩汩春水,在刘彻的心扉催开新的“瑶芳玉叶”。大军离开长安的第二天,长公主就把对卫青的牵挂暂时搁在心底,而一心一意地为搭建李妍与皇上之间的虹桥而奔忙起来。这事情,任何一个朝臣做起来都会显得嘴拙舌笨,而长公主却十分的得心应手。她已经向皇上谏言,纳李妍为夫人。虽然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但他的心思她早已揣摩到了。她相信,只要有了一夜的狂欢,皇上的册封还不是一句话。长公主很谨慎地绕开卫子夫这个皇上很敏感的话题道:“臣妾知道,皇后年事渐高,又主后宫诸事,虽说不上日理万机,却也是劳心费神。有了李妍服侍皇上,她也好将心力多给些太子。”她多日的奔忙,终于促成了这场歌会。舞罢乐止之后,一直陪在刘彻身边的长公主看得出来,李妍的品貌、才艺和舞技已经入了他的心。皇上临行时对包桑道:“伺候夫人到清凉殿。”之后又回头冲李妍笑了笑,就上车驾走了。送走皇上,李妍看着长公主,一脸的窘相。皇上临行前的一句话,一缕笑,那宠幸的意思都在不言中了。她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长公主。长公主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好使这女人的轮廓在自己视线里更清楚些:“慌什么呢?到宫里来的女人都得有这一回。皇上也是人,对女人也很体贴呢!”“可奴婢还是……”李妍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飘逸的长发就很自然地从肩膀的一边垂下来了,益发地楚楚动人,而那睫毛上也挂了泪珠儿了。长公主就有些不高兴道:“流什么泪呢?皇上可不愿看见一个泪人儿躺在身边。”她俨然以“皇姐”的身份开导李妍,软语中就带了威胁:“这宫中粉黛成群,有人在宫中一生都得不到皇上宠幸。你倒好,还……”后半截的话她咽了回去,她知道李妍是个聪明人,不需要说得太多。看看已是酉时二刻,长公主惊叫了一声,心想到:今天不是卫青回来的日子么?一想到卫青,长公主立时停不住了,她立即唤来翡翠斥责道:“你怎么如此健忘?今日乃大将军归来之时,你为何不提醒本宫一句?”“是!奴婢知罪了。”翡翠答着话,心里却分外地委屈:你那个性子?谁敢说呀,不要命了。她急忙招呼丫鬟们,服侍长公主上车。李妍和掖庭令送到门口,长公主临上车的时候,又回头嘱咐道:“好好梳妆,且待良宵吧。”“奴婢明白了!”李妍道。“怎么还奴婢、奴婢的?你已经是夫人了,以后自己注意些。”长公主走了,李妍望着远去的车驾、丫鬟、骑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了主意。这些日子,皇上对李妍的上心,掖庭令是看在眼里的。他觉得这个女人今后不可以轻看了,忙招呼身边的宫娥说道:“赶快伺候夫人。”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李延年。他这时候来,肯定有话要对妹妹说,掖庭令和乐师们很知趣地退下了,把偌大的一个乐坊大厅留给了李氏兄妹。李延年最关心的还是皇上对妹妹的态度,在众人退下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没有宠幸妹妹么……”“兄长,你怎么好……”“皇上对妹妹如何,可关乎李氏的荣辱呢!若是妹妹能为皇上生个皇子,那就……”“兄长,你还说……”李妍脸上有些不高兴。虽是一个娘肚子里掉下的肉,可李妍最看不惯哥哥拿自己作为靠近皇上的诱饵。“时间不早了,兄长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排练呢!”“好!为兄这就走。”李延年从妹妹绯红的脸色上已经明白,她即将要属于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