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催开骑兵疲倦的眼睛,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只用舌尖舔了舔裂了的嘴唇,挣扎着站了起来。马队在烈日下重整队列,队史手握战刀,站在最前面。其实,在骑士们的眼中,他并不比他们年长多少,如果不是他的父亲在平定七国之乱中血洒疆场,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因为伤心而撒手人寰,他也许至今还在双亲的庇护下快乐成长。可生活使他很早就经历了人世沧桑,他也跟着父辈的足迹开始了军旅生涯。当他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卫青的训词时,背后的深情都化为此刻的严厉和无情。“我军正在马邑与匈奴大战,我等热血男儿,岂可贪图安逸?卫大人不只一次说过,平时多流汗,是为战时少流血!你们明白吗?”“明白!”“大声点!”“明白!”声音在莽原荡起一阵阵的回音。“上马!”队史的战刀直指前方,马队风驰电掣般地朝目标奔去。这时,卫青陪同刘彻以及跟随他而来的包桑、汲黯、张敺朝着校场走来了。数日来,刘彻的心无时不牵挂着马邑前线——这毕竟是他登基以来对匈奴第一次大规模出击。战争的胜负,不仅关系到汉匈关系,更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由于对战事的关注,他再也无法与卫子夫卿卿我我了,也没有时间去顾及阿娇和窦太主的纠缠不休了,更没有心思去听太后对后宫妃嫔们道德的评判了。每日早朝后,他询问的就是有没有前方的战报?大军是否已到达设伏的地点?匈奴军是否被引进了伏击圈?而田蚡这些日子也分外地尽职尽责,不时地把那些让他欣慰和振奋的消息送到案头。但刘彻还是觉得这些战报太空泛,太笼统了——他有点等不及了,甚至有时候担心这一仗不能打胜。于是,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把那些不急于处理的奏章搁到一边,邀了汲黯、张敺,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池阳军营。只有在这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他那颗紧张的心才能安静下来。刘彻对自己缔造的期门军怀着特殊情感,因为它镌刻着新制受挫的伤痕,也寄托着他对未来汉军战力的希望。因此,一走进池阳军营,那些在大权旁落的日子里,只有靠游猎打发时光的往事便涌上心头。期门军初创时不过千人,后来,他把万人仪仗补充到军中,再后来,他又把七国之乱中战死的将士子弟招到军中,这些人都由卫青负责训练。今年二月,他又从雍城马场选调了万匹良马装备了这支年轻的军队。现在,期门军已在他的关照之下成为一支拥有三万之众、装备精良的精锐之师了。刚才,他暗地观看了将士们的演练,就觉得它将是未来与匈奴战争的中坚。他之所以要汲黯一同前来,也是想让他了解卫青治军的成就,好为将来擢拔和重用卫青铺平道路。固然,对卫青的情感中包含了他对卫子夫的偏爱,但对刘彻来说,仅仅因为这些卫青是无法进入他的视线的。闽越一战,让他看到了这位年轻人的韬略和胸怀。刘彻征询着汲黯对训练的看法,问道:“爱卿认为太中大夫治军如何?”汲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严而苛,谨而猛也!”“爱卿何出此言?”汲黯解释道:“严者,乃治军之统要,苛者,言待士卒以酷峻也;谨者,乃统帅胸有大局,猛者,责罚失重也。臣闻李广将军统军,绳之以法,动之以情。大漠行军遇水,士卒不饮,将军不饮;每餐士卒不食,将军不食。士卒有伤,将军亲往视之,汲脓敷药,故而每于阵前,士卒争先赴死,未惜其生。不知太中大夫知否?”“下官有所耳闻。”卫青小声应道。张敺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道:“汲大人,你得给皇上留一点面子啊!”汲黯并不理会张敺,继续道:“兵法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此五者,乃为将之要旨,缺一不可。何谓仁,就是要爱护士卒,今太中大夫惟知严而不知仁,惟知罚而不知赏,如何为将?”卫青的脸“腾”的红了。自从皇上把期门军交给他以来,他总以为练兵之道,教戒为先。而且自练兵之后,他听到的也都是褒扬之词,却不承想汲黯会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当着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辩解,一时语塞,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方才还很兴奋的目光瞬间黯淡了。“汲爱卿言之有理。朕在少年时,就常听说李将军的治军往事。今汲爱卿旧事重提,看来是很适合当下的。卫青!惟爱士卒,士卒才能不惜生命!你明白吗?”“臣明白了。”孰料汲黯却立马跳转了话题道:“微臣刚才正与中尉大人讨论外戚之事呢!”“哦?说来听听!”汲黯看了看张敺,狡黠地笑了笑道:“中尉大人以为外戚都有来历,要微臣说话小心。然微臣以为,外戚若没有才干,亦与尸位素餐者无异,何须惧乎?若如张大人所言,因为是外戚就该给他一些颜面,那微臣是不屑这样做的。”张敺脸上很尴尬,心中道,这个汲黯,嘴就像刀子一样……刘彻听了汲黯的话,虽然也认为话语唐突了些,却为其忠直性格所感动,于是便几分认真、几分调侃地对卫青道:“听见了么?汲黯是说给你听的。不过在朕看来,汲黯之言,不无道理。”说话间,日色已过中午,卫青正要在军营设宴为皇上接风。话音刚落,就见远远的官道上,一骑朝校场奔来。待那人来到跟前,才发现他是田蚡的爱将藉福。这个藉福,因为前不久胁迫窦婴将城南之田让给田蚡,引起了一场风波,因此给刘彻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他脸上顿时露出不悦和厌烦,问道:“朕刚刚离了未央宫,丞相就遣你跟来,究竟何事如此慌张?”藉福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了……”未及说完,便把一封信札交给了包桑。刘彻启开信札,未及看完,就脸色大变。先是剑眉紧缩,继之血色从两颊泛起,嘴唇也渐渐地变成紫色,及至看完最后一行,已是怒不可遏了。“王恢误国,罪不容赦!”午间的太阳将刘彻狂怒的身影印在灼热的大地上,“三十万大军呀!就这样让匈奴人从身边溜走了。”刘彻的愤怒迅速聚集、膨胀,终于变成仰天长啸:“王恢!朕要杀了你,以谢天下!”包桑慌了手脚,不知该怎样劝慰皇上,他求助地看着卫青,卫青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不慎的举止都会招来严厉的斥责。可是,汲黯却说话了,他似乎早已预见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他的理智和冷静甚至让包桑和卫青陷入迷茫。“皇上可曾想,此战伊始,就已埋下了失败的诱因么?”“你是要耻笑朕么?”“不!臣不过是说了真话而已。”第五十六章 痛追败因还自省黎明时分,雨过天晴,大臣们纷纷聚在未央宫前殿的塾门等候早朝。昨夜的雷雨对长安酷热的天气没有丝毫影响,廷尉走进塾门回廊时,就远远地看见田蚡正和韩安国说话。他遂来到二人面前,低声道:“禀告丞相,御史大人,大事不好了。”眼下最大的事会是什么呢?田蚡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是王恢出事了。昨夜藉福回府后,就向他描述王恢神色恍惚的样子,他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可这话他是不能先说出口的,他脸上立时充满了惊讶:“何事让大人如此惊慌?”“大行被雷击身亡,身体烧成一堆灰烬了。”“啊?竟有这等事?”田蚡拉着韩安国,与廷尉一起来到塾门外,“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快说说,待会儿上朝后,才好向皇上禀奏。”他还特别强调,只说王恢是怎么死的,其余不必涉及。廷尉立即明白了田蚡话里的意思,那就是不要将藉福探监一事说出去。于是他遂将王恢如何神志迷乱,如何狂呼天雷,如何被天火烧死的情景叙述了一遍。末了,他惊奇道:“二位大人,你们说怪不怪?怎么他想着雷电,雷电就真来了呢?难道真如董仲舒大人所言,那是遭天谴了?”韩安国素来重人事而轻天命,因此不愿把王恢之死归咎于天谴,他认为只是一种巧合而已。“大人何出此言?王恢获罪,乃大汉律法所致,此乃人道;雷电劈击,乃阴阳气动之功,此乃天道,二者各循其常,天谴之说,乃蛊惑人心之言,岂可信乎?”“韩大人所言极是。”田蚡表示肯定。这赞同中蕴含着田蚡复杂的情感。王恢的死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从道义上讲,他在太后面前尽了力,对王夫人有过回应;从内心上说,这雷击去除了他收受千金的心病。因此,他眼下最迫切的愿望是,让这件事尽快过去。而廷尉就不同了,他最怕的就是皇上将王恢之死归咎于他的疏于职守,因此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分析并没有使他的内心有丝毫轻松。三人说着说着,上朝的时间就到了。王恢之死自然成为今天朝会的议题,廷尉带来的消息,让刘彻又吃惊又疑惑。他觉得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了。他没有料到,这位曾当殿立下军令状的大行会有如此惨烈的结局。而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将此事归于巧合,似也无可厚非,何况他对天谴之说也是信疑参半的。但他还是不能原谅廷尉,这件本来可以彰显大汉律法权威的大案,可就这样在大火中结束了。他正要说话,却见包桑急匆匆地进来,在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呼吸也顿时沉重起来,他要包桑速宣廷尉长史进殿。廷尉长史的脚步有些仓皇,手中的笏板也颤颤巍巍。他来到殿前,断断续续,句不成语地奏道:“启奏皇上,王恢夫人……在府中……悬梁自缢了。王府府令到廷尉府报案,认为王夫人死得蹊跷,恳请彻查。微臣不敢拖沓,特来禀明陛下。”刘彻将气愤的目光转向廷尉,厉声问道:“一夜之间,连失两条人命,你这个廷尉怎么当的?”廷尉来不及细想,就跪在大殿中央慌张道:“都是微臣考虑不周,微臣罪该万死。”“你不必再说了,一下丢了两条人命,足见你难履其职。传朕旨意,廷尉渎职失责,本该免职,姑念王恢之死有因,暂不追究,命你查清王恢夫人自缢原因,戴罪立功。”“谢皇上。”廷尉谢过之后,就匆匆出殿去了。散朝以后,刘彻召韩安国到宣室殿议事。事实上,当皇上要他留下的时候,他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从上朝之时起,他虽然站在朝堂上没有说话,心却一直没有停止对此案的思索。因此,这次谈话与其说是回答刘彻的提问,倒不如说是韩安国自闽越战事以来第一次就朝廷大计一次总的阐述。“陛下襟怀,旷若瀚海,微臣不胜感激。然依臣观之,马邑之误,非王恢一人之罪,臣等亦有失察、屈顺之责。倘若微臣当时直言明晰,陛下兼听慎思,当不至于仓促出兵。兵法云: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称胜者,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正所谓,千里之行,积于跬步。自建元以来,我军兵力虽日益强盛,然尚不足以镒称铢,勉强为战,此大忌也,还望陛下明察。”痛定静思,刘彻听起韩安国的话比廷议时要顺耳多了,身体不自觉地向前移了移:“现在看来,朕对匈奴之战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田蚡、王恢顺了朕的意思,以致有今日之误,此朕之不慧也。爱卿一番透析,让朕受教矣。”“皇上如此说,更让臣无地自容了。”“爱卿又何须多礼?朕之意就是要心平气和地思过补救。朕感觉王恢夫人之死似乎另有隐情,近来朕常闻丞相借大臣获罪之际,敛财受贿。而前些日子,太后要朕赦免王恢,不知是不是田蚡说动之果?”“这……”“朕知道,田蚡乃朕舅父,又位居丞相,朝野畏惧。其实大家不是在畏惧田蚡,而是在畏惧朕与太后。倘若朝廷因裙带而言路闭塞,外戚个个逍遥法外,朕又如何推进新政?故朕宣爱卿来,就是要爱卿从王恢夫人自缢一案查起,对田蚡的作为彻查,不知爱卿以为如何?”“这……”韩安国回话的节奏无形中拖长了,尽管从职责上说,御史大夫负有执掌法令、监督百官之责,但田蚡是什么人?是太后的兄弟,是皇上的舅父,他不能不有所顾虑。“臣深谙皇上旨意……只是……”“朕理解爱卿之难处。不仅是爱卿,就是朕每每涉及田蚡,也颇感棘手。”刘彻说着话就站了起来,韩安国不敢怠慢,赶忙跟着站起来,“可自睢阳与爱卿相识以来,朕屡感爱卿之忠厚,故委予重任,望爱卿不负朕望。”话说到这个分上,韩安国再无退缩的理由,而皇上的信任在他心头激起的,是一个谏官“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的品节和责任。“臣为大汉社稷,万死不辞!”……在散朝后,皇上单独留下韩安国,而把他田蚡排除在外,这是以往所没有过的。这个举措立即引起田蚡的不安,他很快就将之与王恢案联系在一起。出了司马门,他没有回署中,而是径直去了长信殿。七月的长安,天气十分闷热。碧树掩映,花团锦簇的宫苑就像一座蒸笼。风只有在清晨时才很吝啬地掠过树梢,而后又躲得无影无踪。尽管长信殿的水车不断地将地下的水送到殿顶,但紫薇还是安排了宫娥轮番为太后散热取凉。不过今天,太后宁愿汗水流淌,还是把宫娥们都打发了出去——为的是与兄弟说话方便。“那依你看,皇上会与韩安国说些什么呢?”“臣弟愚钝,一时茫然无头绪,不知会不会与王恢案有关呢?”“王恢怎么了?哀家不是都不再干涉此案了么?”她现在一想起田蚡当初恳求她出面劝诫皇上宽恕王恢,依旧满腹埋怨。当她说出这次出兵是经过廷议,并非王恢一人之举,责在朝廷而不在王恢,要刘彻宽怒王恢时,刘彻立即点破,此话绝非出于太后之心,只不过是转达了田蚡的意思而已。接着,刘彻把一个庞大的数字摆到了太后面前:“众人只看到他将三万之众全数带回,但他们何曾想过,朝廷为此次出击匈奴,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据韩安国禀奏,我军仅为引诱匈奴大军进入马邑谷,每日往马邑城运送粮草辎重的百姓就达数千人。二者相比,一目了然。母后圣明,不难做出决断。”在王娡看来,刘彻的态度是如此固执,那一刻,她很失落,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但没过多久,她就想通了。王恢充其量就是一个大行,而这个朝廷最不缺的就是官吏,但大汉的国威却不能受到任何损害。想到这里,王娡对面前的田蚡道:“此事你无须多言,遵循皇上旨意,乃是臣子本分。”“可王恢已经死了。”田蚡喟然道。“怎么?王恢死了?何时发生的事情?”王娡脸上掠过瞬间的惊异。“就在昨夜。听廷尉禀奏,是被雷电击死的。”王娡舒了一口气道:“王恢误国,罪在不赦。天谴雷击,罪有应得。”“可要紧的是,王恢的夫人也于今晨自缢身亡。”田蚡讷讷道。“那又是为何?”王娡话语中带了惋惜,“不会是闻听夫君已去,万念俱灰,走了不归路吧?说来也是她糊涂,纵然自己身死,也换不回夫君一命啊!”但是,当她将目光转向田蚡时,就从他苍白的脸色中窥出一些说不清的隐忧,自己的心就不由得“咯噔”一下:“呀!莫非他……”“一个大行夫人之死,为何让你如此心事重重?你是不是做了有愧于朝廷的事?”“这……”田蚡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自从太后训诫之后,臣弟处处小心,绝……”“罢了……”王娡的眉宇间倏然添了怒色,“你的品性,哀家焉能不知?快说,你是不是与此案有关?”被太后步步紧逼,田蚡自知没有回旋余地,“扑通”一下子就跪在太后面前了。“太后救臣……”田蚡嗫嚅了片刻,终于说出了接受王恢夫人千金,并求太后说服皇上赦免王恢的经过,“朝野不少人认为,王恢夫人自缢另有蹊跷,故早朝之后皇上召韩安国到宣室殿,臣弟担心……”昨夜雷雨过后,田蚡才匆匆从淮南王府赶回家中,还没有来得及洗漱,廷尉就叩门拜见了。他心中十分不快:“什么事不能等上朝了再说?”“此事重大,下官不敢拖延。王恢遭雷击死了。”田蚡“哦”了一声,在厅席上坐了下来:“天谴罪臣,亦是常数,并非逼供而死,你急什么?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待明日早朝时禀奏皇上。”廷尉离开了很长时间,田蚡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丫鬟泡了一壶上好的茶,慢斟慢饮。虽然他将王恢之死归于天谴,可那是他心情的真实流露。他终于可以不再为王夫人送来的千金而提心吊胆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早朝时面对皇上和众位同僚应该说些什么。他现在用不着再为王恢辩护,而要转而谴责他让朝廷特别是皇上颜面扫地的罪责,从而将这难熬的一页翻过去。但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田蚡的眉头就重新收紧了。他想到了一个人。送金子的并不是王恢,而是他的夫人,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总有一天会泄漏秘密。田蚡吹茶叶的嘴唇就那么停在杯子边,很久都没有动。待他将茶杯放到案头时,就向站在门外的丫鬟低声叫道:“速传藉福来见。”半个时辰后,藉福进了客厅,田蚡便说道:“你知道么?王恢被雷击死了。”藉福忙道:“此乃上苍有眼,丞相从此少了许多烦恼。”田蚡摇了摇头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难道他的夫人不会寻衅滋事么?”藉福伸着脖子道:“丞相的意思是……”他顺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立即遭到田蚡的申斥:“糊涂!本官让你杀人了么?”藉福非常不解:“那依丞相的意思……”田蚡诡谲地笑了笑道:“本相在想,王大人夫妻情感至笃,王夫人听到王大人惨遭雷击的消息后,能不心痛欲裂,寻短见么?”藉福眼睛闪了闪,立即回道:“属下明白了。丞相放心,属下一定做得滴水不漏。”卯时三刻,田蚡起身准备上朝时,府令前来告诉他,说王夫人在府中悬梁自尽。田蚡立时顿足捶胸,仰天长叹道:“我为何如此大意啊!夫人怎么如此想不开呢?”若不是皇上留下韩安国说话,这也许会成为一个别人永不知道的秘密。可他如今不得不对太后、他的亲姐姐说实话。“你呀!”王娡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了过去。田蚡仓皇上前,疾呼“太后!太后!……”紫薇慌忙进来,又是解凉,又是喂汤,过了半晌,王娡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珠。紫薇轻轻地抚摸着太后的胸口,劝道:“太后,您玉体要紧,还是宣太医来看一下为好。”王娡摇了摇头道:“不要大惊小怪,哀家只是累了,你先退下,哀家还有事与丞相商量。”“诺。”“此事还有何人知道?”太后问道。“这金子是由王府府令送来的。”“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呢?”“太后的意思是……”下面的话田蚡没有说出口,就被太后截住了,“你先回去吧,哀家想一人静一静。”辞别王娡,出了长信殿,田蚡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太后话里藏着的意思,他多少明白了些。为人的难处恰恰就是许多人、许多事,你想躲都躲不开,想避避不了。第五十七章 争宠尤人意难平紫薇刚刚扶着太后从席上站起来,就听见长信殿詹事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启奏太后,皇后与窦太主求见!”王娡的心暗地“咯噔”一下,这对母女此时前来,能有什么好事呢?虽说皇上在对阿娇的态度上有些不近人情,可太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位儿媳妇的骄横狭隘和她母亲的颐指气使。古往今来,哪个君王不是妃嫔成群,粉黛三千呢?一个没有女人蜂蝶般环绕的男人还算得男人吗?她们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卫子夫呢?不用说,她们上门来肯定又是说那些后宫女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王娡缓一口气,对紫薇摆了摆手道:“就说哀家身体不适,要她们改日再来。”“来都来了,太后还忍心将臣妾拒之门外么?”那是窦太主的声音。保养很好的她脸色依旧红润,眼睛依旧明亮,声音依旧清脆。在参拜之后,她半是伤感半是玩笑地道,“妾身人老色衰,太后都不待见了。”“太主是变着话怪哀家么?倒是太主有好些日子不来看哀家了!”看着姑嫂两位相向而坐,阿娇才移动脚步,上前拜见太后。王娡循着皇后的凤冠细细打量,发现她消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及以前那样光亮,眉宇间多了许多凄婉,眼角红红的,脂粉间还残留着斑斑泪痕,似乎刚刚又遭遇了什么伤心事。王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皇上夫妻不和许多年了,作为女人和婆婆,王娡知道那种寂寥的滋味。正待要问,窦太主却在一旁说话了。“皇后今日是向太后尽孝来了。”“孩儿见这些日子天气酷热,亲自到御膳房做了同心梅汤为母后消暑。”阿娇说完,就从春芳手中接过铜盘,轻轻地举过头顶,那从朱唇中流出的话语也带了莺燕的温软,“这同心梅采自上林苑,这做汤的水采自终南山,又加了枳蔗浆,酸中含甜,可以清热润肺,请母后品尝。”王娡缓缓端起玉盏,抿了一口,果然清凉入心,她眼角便溢出会心的笑意。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在享受儿媳孝敬的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她很自然地问起了皇上:“这汤为皇上送了么?”这一问不要紧,阿娇一肚子的委屈顿时泛上三焦,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了眼眶,哭诉道:“母后!孩儿……”“怎么?又闹别扭了?”“孩儿……”阿娇只是抽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倒急坏了在一旁的窦太主,她抢过女儿的话头说道:“太后,这皇上怎么越长越不懂事了?皇后好心做了同心梅汤奉敬皇上,他不领情倒也罢了,反而当着妾身的面大发脾气。不管怎么说,妾身也是她的姑母,这不是给妾身难堪么?”哦!王娡明白了,皇后在皇上那儿碰了钉子,一定是王恢案搅得他近来情绪烦躁。可不管怎么说,皇后总受了委屈,王娡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掌心,语中带着长辈的慈爱:“这个彻儿,朝堂的事情再烦,也不能拿皇后撒气。待明日他来请安时,哀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快不要哭了,你看这脂粉一道一道的,都成小花脸了。”“嗯!母后可要为孩儿做主啊!”太后的话驱散了皇后心里的阴云,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仅仅是因为朝事不顺心么?窦太主可不这样看,她认定皇上的厌烦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卫子夫。要不是她迷住了皇上的心,皇后哪能遭受如此冷落呢?她在心里埋怨女儿没有出息,这么容易就被太后的几句开心话说通了,而把一路上反复酝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自信太后对她这个先皇的姐姐还不敢轻视,她要替女儿讨回公道。她撩了撩深衣的裙裾,鼻中就发出“哼哼”的冷笑:“不单是因为朝廷的事那么简单吧?”“那还会有什么呢?”“就与那个贱奴出身的女人没有关系么?”“太主说的是卫子夫吧?”王娡轻轻舒了一口气,淡然道,“她怎么能与皇后比呢?就是将来得了势,她也不过是封个妃嫔,皇后可是正室啊!”“皇上也这样看么?依皇上的性格,说不准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呢?”窦太主并不需要太后的回答。她从小在窦太后身边长大,又一直受到景帝的袒护,她养成了喜欢独语的习惯,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妾身今天来拜见太后,就是希望太后告诉皇上,记得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太子的。如果没有妾身,他能有今天么?如今先帝走了,皇上怎么能忘了本呢?”“太主!”王娡打断了窦太主的话。许久以来,她最不能容忍这个女人的就是喜欢搬出当年的事情来要挟自己。似乎这皇位不是从先帝那里继承来的?就算当初你在先帝面前鼎力襄助又怎样?哀家难道还应当永远忍受你的骄横么?王娡的笑意立即从目光中退去了,“太主也不要忘记,若不是当初哀家允了这门亲事,皇后能有今天么?”“对呀!太后果然没有忘记这些。当初当着先帝和太皇太后的面,太后与妾身定下这门婚约。如今皇后却独守空房,夜夜以泪洗面,而皇上却与一个下贱的女人厮混,难道太后就没有责任么?难道太后要让先帝和太皇太后的在天之灵不安么?”“放肆!你知道在和谁说话吗?”“妾身怎么能不知呢?太后是当今皇上的母亲,长乐宫的主宰。可……”“可什么……”“可太后忘记了,若不是妾身当初在先帝面前屡屡美言,太后能从美人一步而登上皇后的宝座么?”这些话从窦太主口中说出的时候,王娡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安陵到长乐宫一路走来,她忍受了骨肉分离的痛苦,经历了忍辱受屈的磨砺,目睹了争宠夺爱的风雨,她付出的还少么?就说刘彻与阿娇的婚事,当初若不是那个可恶的栗姬,若不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若不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支持,她又怎么会答应这一桩并不幸福的婚姻呢?而如今,这婚姻倒成了她的话柄。不!她不能容忍在这个象征着权威和地位的宫殿里受到别人的挑战,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忽然变成了当初面对栗姬时的冷酷和无情。“来人!送皇后回椒房殿去!”王娡以漠视窦太主的方式表示了自己极大的愤慨。阿娇惊呆了,两只泪眼茫然地在母亲和太后脸上来回徘徊。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刘彻的“金屋藏娇”曾让她感到幸福,她不承想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宫廷交易的筹码。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原本指望太后能够弥合她与刘彻之间的情感裂痕,可眼下两个老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让她心灵上仅存的绿色顿时枯萎了。不仅如此,这可能还会毁掉她在椒房殿拥有的一切。当巨大恐怖迅速弥漫了她心灵时,那绝望的浓云顷刻间凝结成泪的雨线,打湿了面前的地砖。“请皇后回到椒房殿。”“孩儿乞求太后饶恕母亲的无礼。”皇后不顾詹事的催促,双肩颤抖着跪在太后面前。“孩儿替母亲向母后请罪。”皇后甩开紫薇搀扶的手,双膝摩擦着坚硬的殿砖向太后身边挪动。“母后!请宽恕孩儿的无知。”“请皇后自重。”窦太主宽大的衣袖很有力地拂过皇后的头顶,把一股酷热的风带出了长信殿,在登上车驾的那刻,她分明听见了皇后断肠的痛哭。“母后息怒!孩儿有罪啊!”没出息的东西,这哪是我的女儿?窦太主在心里骂道。一连几天,阿娇跪在长信殿的身影挥之不去地在太后的脑际徘徊,这使她一想起来就心里隐隐作痛。当理性战胜情感的冲动时,王娡的心里又泛起了柔情。不管窦太主怎样不讲理,阿娇终归是自己的儿媳,她不能看着刘彻和阿娇的情感裂痕一天天扩大。她已打定主意,要就王恢和皇后的事情与皇上好好谈一次。昨夜的燥热,把轮番为太后取凉的宫娥们害苦了,可太后仍然没有睡好。一大早起来,太后眼睑肿胀,脸颊苍白,头也有些昏昏然。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宫娥们快给她梳妆打扮,因为今天是刘彻进宫请安的日子,她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心中筹划的两件事情和皇上谈谈。在宫娥们伺候下梳洗清爽之后,王娡走出寝宫,在庭中养神。她轻轻地吸一口气,那空气中的清香就顺着鼻翼进入了胸腔,不经意地让酷热的烦恼消解了。当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殿外的风景时,就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那是一对鸟儿在枝头深情的歌唱。雄鸟的音节虽然很短,然有趣的是尾音忽然上扬而形成一个清脆的休止,似乎是雄性的宣示,又似乎是情侣的邀约,而雌鸟的歌声便多了许多婉转和温柔。隔着枝杈遥遥相对,那旋律中流淌着潺潺的情感。这样经过四五个来回,那雌鸟的心便被真诚和热烈感动了,一双亮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雄鸟。这目光点燃了雄鸟蓄积已久的欲望,它扇动着一双极不安分的翅膀,围着雌鸟旋转。而此刻雌鸟却分外地恬静,仿佛一位待嫁的姑娘,它伸出浅灰色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缓缓地,细细地,慢慢地,偶尔投给雄鸟一声婉柔的小唱。当太阳在枝叶间的晨露洒上五光十色时,它终于“扑扑”地飞到雄鸟的树枝上去了。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哟!它们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含情脉脉地看着彼此,然后就是热烈的交颈,尖尖的喙吮吸着彼此的气息。太后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到后来这一幕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为心底的痛!唉!鸟儿都知道相互温存,何况人呢?宫娥们吃惊地看着两行热泪滚到太后的腮边,她们猜测太后一定是想起了与先帝相濡以沫的日子,抑或是想起了皇上与皇后的烦心事。紫薇急忙拿出丝巾为太后擦泪,却听见太后自言自语道:“哀家觉得,这人有时候倒不如鸟儿那样知心知情啊!”宫娥们明白了,太后这是对皇上夫妻的牵挂啊!“皇上驾到!”那是黄门尖细的声音。太后迅速地拂去眉头的哀伤,恢复了作为这个朝廷最尊贵女人的端庄和威严。当她一如往日地看到只有刘彻一人的身影时,眉头只是略略皱了一下,就很平静地对跪在地上问安的刘彻道:“皇上起来吧。”紫薇很自觉地将早点摆上了案几,就退了出去。刘彻明白,他今天再不可能回避处理与太后的关系了。他用过早点,母子俩就开始了自韩嫣被杀之后第一次严肃的谈话。太后将王恢的信递到刘彻手中,他很快浏览了一遍,抬起头时,就与太后的目光碰在一起。太后的话丝毫没有迂回:“哀家听说皇后为皇上熬了同心梅汤,却被皇上打翻,可有此事?”刘彻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一定是皇后来过了。他心想,只要不涉及到朝政,就可以妥协,他随即点了点头说道:“让母后为孩儿担心,孩儿深感不安。”“究竟是何原因,使皇上龙颜大怒呢?”“此事说来都怨孩儿焦躁。那日孩儿在殿中批阅奏章,骤然想起自己执掌国柄已九载,然至今除了子夫为孩儿生下几位公主外,膝下还无一位皇子。大汉后继无人,必为诸侯觊觎。恰在这时,皇后来了,孩儿就……”“哦!”王娡端起消暑汤,抿了一口,话里就多了几分与儿子的同感,“哀家又何尝不心急如焚呢?可皇后不想要个皇子么?若皇上总是拿皇后撒气,后宫岂能和睦?皇上岂能专心朝政?孰轻孰重,这些都不言而喻。”刘彻不得不承认太后的话有理。自从有了卫子夫,刘彻对阿娇的骄横已经不在意了。前几日,在卫子夫的劝说下,他终于到椒房殿与皇后共寝。当夜色渐渐归于宁静时,虽少了初婚时的癫狂,但两人却都觉得气氛温馨,彼此都生出温存的愿望。但这样的时光,就像夏日的阵雨,那种相语甚欢的享受,很快就被言语的冲撞所取代。皇后不能说起卫子夫,一想起这个歌伎夺了自己的所爱就怨气郁结,眼睛、语言里都充满了鄙夷。在遭到刘彻的训斥后,她又哭又闹,再次将窦太主扶持太后的往事搬了出来。刘彻怒不可遏地扇了皇后一巴掌,愤愤地离开椒房殿。“母后说说,如此不明事理,她就是做了山珍海味,孩儿亦无食欲。”“唉!这个阿娇,就是喜欢耍小性子。可她毕竟是皇上的表姐,先帝的外甥,你不能冷落了她。你应知后宫平安,也关乎社稷安危呀!哀家明白,皇上是九五之尊,身边多几个女人不算什么,阿娇不该拿这个说事。至于那个卫子夫,你跟她多在一起待待也无可厚非,可是,皇上也千万不要太上心啊!”刘彻不喜欢别人说卫子夫的长短,当然也不会容忍太后将卫子夫视为与掖庭一样卑贱的宫女,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比起皇后来,子夫要深明大义多了。是她多次谏言孩儿与皇后和睦相处的,又是她提醒孩儿要勤政尽责的,可皇后却不能见容于她。”“她怎么可以与皇后相比呢?”王娡听得出刘彻话里的偏倚,“说到提醒,皇上不是历来反感后宫干政的么?如何拿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的话当回事呢?”刘彻清楚,太后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对父皇的怀念。但母子间的谈话一旦进入死角,就很难回转。一旦继续下去,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他只能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期待假以时日,卫子夫能够被太后接纳。这就是朝廷,它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任何试图打破平衡的举动,都有可能使这张网破碎,葬送与它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一切。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上,有时也不得不为维护这张网的完整而违心去平衡各种势力。这一点,刘彻再明白不过了——王朝的稳定说到底就是家族的稳定。而长乐宫对他来说,就是这种和谐稳定的象征。如果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出现裂痕,那么高兴的就只有那个在淮南做着“皇帝梦”的刘安了。于是,刘彻寻找托辞,准备很得体地而又不触动太后的告退。“请母后放心,孩儿一定善待皇后,不让母后为此揪心伤神。”“如此甚好。”王娡在心里早就期盼皇后生下皇子,好成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纽带。刘彻对太后施了一礼,道一声孩儿告退了,就起驾回宫了。包桑早已理会了刘彻眼中的意思,尖着嗓子朝着宫外喊道:“皇上有旨,起驾回宫。”说毕,就护送着皇上的车驾出长乐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