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君临天下-15

“二位县令不必惊慌,你等奉诏保民,非但无罪,朕还要褒扬赏赐,且站起来说话。传朕旨意,赏户、杜两县县令金百斤。”刘彻有条不紊地说道。“谢皇上隆恩!”意外得到赏赐,两位县令恍若梦中。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们心中不禁为刚才的惊惶失措而尴尬,为皇上的胸襟而感动,便觉得与其得了皇上的赏赐,倒不如将之散给百姓。刘彻对他们的行为自然是分外高兴,朗声道:“二位爱民就是忠于大汉,朕回京后定当擢拔你们;你等要恪尽职守,好自为之,切不可辜负了朕的厚望。”县令们益发地受宠若惊,为官多年,他们什么时候有当面聆听皇上声音的机遇呢?他们除了千恩万谢之外,对为官之道又多了一层体悟。当刘彻和韩嫣返回沣水岸边的时候,却看到在狩猎的队伍中多了不少人。韩嫣眼尖,很快就认出那披着玄甲的正是未央宫骑郎公孙敖,而另外一名身着黑色劲衣的青年就是卫青。卫青见了刘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卫青叩见陛下!”刘彻眼前一亮:“卫青?你不在建章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皇上,若非公孙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见不到陛下了。”刘彻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孙敖,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卫青一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百感交集。当初他随人到甘泉宫服役时,同行中一位相面的说,他是贵人相,将来必封侯。他当时就笑了,只觉得这身负刑罚的“钳徒”也学会了阿谀。一个奴仆的儿子,一个连身份都得不到承认的牧羊儿,一个靠卖苦力为生的佣工者,只要不被鞭笞不被辱骂就知足了,怎么可能封侯呢?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轻歌曼舞,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自己得以成为建章宫的一名卫士。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目标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业业守卫着皇宫,精益求精地习武健体,潜心研读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会被皇上发现。也许是因为姐姐的缘故,皇上给予他特别的照顾,使他不断增强对未来的自信。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宫当班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了。他被蒙住眼睛,装进麻袋里,横置在马背上,他的耳边只有马蹄声和绑架者说话声。“听说这小子的姐姐叫卫子夫。”“是啊!听说他母亲还是个奴仆呢!”“皇后怎么就这样仇恨她呢?”“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后能容忍一个漂亮女子每日在皇上身边转悠么?”“少胡扯!让皇后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怎么处置这小子?”“杀了算了。”“唉!皇后也是女人,她的心怎么就……”卫青明白了,绑架他的人是皇后派来的人。那一刻,他有些绝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后手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想到,他的好友——在未央宫担任骑郎的公孙敖会在此时出现,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公孙敖是从接替卫青当班的卫士口里得知他被绑架的消息的。精明的他深知宫廷的复杂,他并不想陷入两个女人争风邀宠的漩涡,他只要救出好友就够了。因此,面对刘彻质问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他说卫青是被一伙强盗劫持到林子里勒索钱财,他正好带着人马从那里经过……他用目光制止了卫青解释的企图,把一场宫廷风波化解为普通的打劫事件。刘彻的脸上恢复了平静,道:“既然你们来了,就随朕一起狩猎吧。”公孙敖奏道:“皇上,臣是受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赶皇上而来的。”“有事么?”“包公公说,太皇太后那边传话要皇上过去呢?”“不是让他说,朕要闭门读书么?”“包公公说,只怕瞒得了一时,不可能瞒得长久。”“这个包桑,怎么就如此愚钝呢?”刘彻思忖片刻,便对公孙敖说道,“回去告诉包桑,让他先瞒着,朕不日回京。卫青留下,随朕狩猎便是。”“诺!”公孙敖走了,但刘彻的思绪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走出来。卫青有什么财物值得强盗们冒险去打劫呢?那么多的禁卫,没有人觉察么?他越想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却又理不出头绪来,直到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于耳际的时候,才大声道:“上马!”“皇上!下一步我们要去何处?”“湖县!”刘彻扬起马鞭指向东方,“此为朕狩猎的最后一站。”一干人顷刻间便奔向平原的深处。刘彻并不知道,在他离京的日子里,七国之乱的余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战火……此刻,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东瓯国使节正焦急地等待着皇上的召见。他满脸痛苦,几欲流泪道:“大人可知,东瓯国已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了。我们不甘成为闽越国的鱼肉,与闽越军相持了两个多月。如今城中粮食殆尽,除了守城军士尚可得到勉强充饥的食物外,百姓开始吃食草根和树皮了。现在,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请大人现在就带本使去见皇上!”“这个……”典属国声音拖得长长的,因为他无法回答使节的问话。其实他也不知道未央宫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皇上的拖延寻找适合的理由。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平和,带着不易觉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皇上很快就会召见使君的。”说完这些,他就唤来译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却匆匆赶往丞相府了。丞相府亦是一团乱麻,石建、石庆、庄青翟等都在那里。这些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鼓舌的大吏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筹莫展,愁眉苦脸,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许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为郎中令,统领宿卫、侍从,却不知道皇上现在哪里,叫老夫怎么说呢?”言未尽,他又转过来批评石庆道:“大人作为内史,掌管京都事务,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踪么?皇上连我们这些人都不召见,总该有些道理吧!”石庆性格暴烈,自然对许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讥道:“若说与皇上关系最近者,恐怕莫过于丞相了。丞相身为宰辅之臣,总揽朝廷大政,每日不离皇上左右,如果丞相对皇上的去向都茫然无知,我等就更不知了!”庄青翟站起来摆了摆手道:“如今东瓯国使节还在京城,南国战事吃紧,各位大人却在这里互相埋怨,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当务之急还是决定出不出兵吧!”许昌应道:“这是皇上的事情。现在皇上不见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石庆提议道:“干脆让太皇太后发一道懿旨得了!”“万万不可。”许昌否定了石庆的提议,“太皇太后怎能代皇上发诏出兵呢?当年吕后专断,也不敢直接号令三军。这事且不说违制,传将出去,匈奴一定会认为我朝发生了变故,这不是引火烧身么?”“这不行,那不行,丞相总该有个定夺吧?”庄青翟此时疑惑道:“皇上会不会微服出宫去了?为了不惊动我等,才托辞闭门读书的?”石建道:“这事只有太后知道。”许昌正要说话,就见典属国进来了。石建、石庆和庄青翟忙起身迎接,纷纷询问使节的态度。典属国道:“现在东瓯国内人心浮动,一部分人已主张投降闽越,还请丞相速作决断。”许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请庄大人速去太后处打听皇上行踪;典属国大人先回去安抚使节,一定要断了他们投降闽越的念头;我和两位石大人现在就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第三十二章 窦后锁眉愁烽火永寿殿此刻却是一片宁静,太皇太后正做着到上林苑赏菊的准备。许昌等人的到来,令太皇太后大吃一惊。“皇上是从何时不再早朝的?”“大概已有数日了。”“你等为何不禀告哀家?”“皇上说,他要亲自禀奏太皇太后。”“你等啦!”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苍老的脸顿时阴沉了,“太后知道此事么?”“臣已让庄青翟去问了。”太皇太后不由分说,转脸厉声下令:“速传太后来见!”“诺!”窦宇一转身便匆匆离去。太皇太后将一腔怒火撒向面前的大臣们。“你等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整日浑浑噩噩,不思为政之道。好啊!皇上已经数日没有早朝,你们竟匿情不奏,该当何罪?”许昌嗡嗡回道:“皇上说,他要闭门读书……”“哀家什么时候只要他闭门读书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没有发现皇上近来有什么异样么?”太皇太后越说越气,问着话就流下了泪水,伤心地自言自语道,“启儿呀,你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冤家呀!”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眼前的难题她却不能不去面对。“你等都是皇上的近臣,怎么对他的行踪一点都不知道呢?那东瓯国的使节来了几日了?”“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东瓯国已经断粮,他们盼望朝廷早日出兵。”许昌道。石建小声提议道:“依臣看来,太皇太后还是见一见使节吧!”“胡说!”太皇太后打断了石建的奏议,喝道,“煌煌大汉,皇帝在上。哀家打理国政,传扬出去,成何体统?”正说着,王娡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太皇太后一听见王娡的声音,怒火就从心底烧起,喝道:“快说!皇上到哪里去了?”王娡对此事茫然不知,如实答道:“皇上不是在宫里吗?”“哼!你们是成心合伙欺骗哀家是不是?”太皇太后闻言怒极反问道。王娡感到很委屈,她确实不知道皇上的行踪。她问过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话——皇上在未央宫中读书,不见任何人。她凭自己对儿子的了解断定,彻儿不见臣下,必有重大的举动,但不至于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好在包桑就在身边,他一定知道皇上的行踪,于是王娡大声问道:“包桑!皇上究竟到哪去了?”“这……启禀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未央宫读书呢!”“大胆!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太皇太后由于盛怒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身为黄门总管,不悉心伺候皇上,已属大罪,如今又隐情不报,其心可诛!”“太皇太后,奴才真的……”包桑双唇嗫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作为每日不离皇上的中人,这几个月,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皇上排解烦恼,他希望皇上等待时机,重新崛起。因此,当他被传到永寿殿时就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说出皇上的行踪。“奴才真的不知道……”“哼!看来你今日成心要与哀家作对了。”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让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从侍奉文帝起,还没人敢如此大胆。来人!让包公公清醒清醒。”“太皇太后,奴才……”“拉下去!”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心软和动摇。从殿后传来包桑凄厉的惨叫:“太皇太后饶命啊!哎哟!啊!……”许昌、石建和石庆第一次见太皇太后对一个中人动如此大刑,一个个心都悬着,暗暗打量着太皇太后。她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太后以为如何?”包桑的每一声惨叫,都牵动着王娡的心。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当初对栗姬动手的时候,她的冰冷和残酷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这位老太婆。只是如今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刑罚,虽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实际上是指向她和刘彻的。王娡的思维急速运转着,在寻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办法。她在太皇太后问话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应对的辞令:“母后息怒!包桑隐情不奏,是罪当其罚。”“你真的这样认为么?”“一个黄门总管,死何足惜?只是……”“只是什么?”王娡顿了顿,竭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平和:“只是只有他知道皇上的行踪,若他毙命,皇上便无可寻找,而东瓯国急待朝廷发兵,这岂不误了大事?还请母后三思。”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一阵她只图发泄心中的愤怨,却忘了还有这一茬事在等着。不论怎样,她是不能出面去接待使节的。她不能出面,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刘彻去应付局面。想到这里,她命令道:“把包桑带上来!”包桑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惨白,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往日尖细的嗓音也变得十分微弱:“奴才谢太皇太后、太后不杀之恩。”太皇太后不满道:“难道你现在还不肯说么?”王娡知道,这话只有自己来问,才能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郁气。她走到包桑面前轻声问道:“公公这是何苦呢?如今南国战事吃紧,东瓯遣使求援,十万火急,公公隐瞒皇上的行踪,岂不要误了朝廷大事?不仅太皇太后不能饶恕你,就是皇上知道了,你也怕难逃责罚。公公还是赶快说出皇上的去处,也免得让哀家难堪。”许昌也在旁边催促道:“快说!皇上究竟在何处?”包桑抬起头,望了望王娡,断断续续地说道:“皇上……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宫去了。”“你可知他现在何处?”“自那日丞相要见皇上,奴才就让骑郎公孙敖到京畿各县寻找,最后一次听说皇上是在户杜两县交界处,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水岸边的湖县。”太皇太后听罢,声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荒诞嬉戏到如此地步,成何体统?”王娡见状,忙劝道:“母后息怒!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皇上的下落。”太皇太后这时候态度反倒变得冷淡了:“刘彻是你儿子,平阳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着办吧!”王娡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才能化解太皇太后心中的块垒。她遂转身对许昌说道:“传哀家口谕,速派张敺前往湖县寻找皇上。误了朝廷大事,斩无赦!”然后又对随来的黄门命令道,“快扶包公公下去,好生伺候。”等处理好这一些事情,大家再回头请示太皇太后,却发现她已昏昏欲睡了……坐落在尚冠街深处的窦婴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门可罗雀。当年那些狂热追随他的门生故吏,现在都像躲瘟疫一样地避着他,有些曾经称他为恩师的人,甚至在车驾路过他门前的时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为盘桓太久而沾了晦气。这些事情时不时地通过府令传到他的耳里,他都坦然一笑。每日坐在囚笼一样的书房里,他手捧着书卷,心却在茫然地游荡。他忘不了昔日门庭若市的喧闹,忘不了朝拜者相望于道的荣耀。当年他曾对这种浮华厌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辞官回乡,过一种平静如水的日子。然而,当一切真如这样时,这些浮云一样的往事却让他挥之不去。同样是罢官在家,但他听人说,田蚡就不一样了。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满座,依旧花天酒地。当初那些在自己面前“恩师,恩师”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现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这让他有些寒心,然后又是自嘲的释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看得很清楚。臣僚们改换门庭,说好听些,便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破了,就是奔着太后而去的。而自己就不同了,自从被皇上召进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扬镳了。没有了这棵大树,他就变成了一株独木,给别人带不来多少荫庇,于是大家疏远他就是自然了。窦婴苦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册,就看见府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有事么?”“中大夫严助求见。”“啊!严大人来了。”窦婴放下书卷,脸上充满了欣喜。“求见”这两个字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了,严助是自赵绾事件后第二个登门的在任官吏。第一个是太仆灌夫,他从太守任上调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来看望窦婴,这让他孤寂的心温暖了多日。现在,严助也来了,他的厅堂也因此明亮了许多。窦婴站起来,就往客厅走。“严大人来了,老夫未能远迎,还望大人见谅。”严助急忙站起来回礼:“大人如此谦恭,倒让下官有些无地自容了。大人在朝的时候,严助刚刚进京不久,大人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前些日子总想来拜望大人,却是琐事缠身,惭愧!惭愧!”窦婴道:“大人能来,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看见了,现在我这府邸,还有谁敢多看一眼呢?”严助劝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浪淘沙,疾风知劲草也!对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个少一个,倒也落个清净。”宾主寒暄一番,窦婴就请夫人出来见客。过去严助只听说窦夫人贤惠,现在一见,果然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只是他也从窦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窦夫人道:“老爷虽然赋闲在家,可一颗心何曾有消闲过呢?有时候,梦中醒来,倒问起妾身是不是上朝的时间到了。今日严大人来了,就好好劝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没了冠冕,就当颐养天年才是。”窦婴摇了摇头道:“严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啰嗦这些干什么?快吩咐下去准备酒宴,老夫要与严大人喝一杯……”“诺!”夫人出去后不久,菜肴就上来了。府役在厅中烧起鼎锅,煮起了酒酿。窦婴先举起了酒爵,那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热意。“赵绾一死,窦婴一去,朝中就只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请大人满饮此爵,窦婴先干为敬。”这样推杯换盏,几巡过后,双方的话自然都多起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经历使他们的话题绕不开新政。“皇上近来可好?”严助放下酒爵,长叹一声:“自丞相、太尉去职以后,朝廷诸事悉决于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情很郁闷。不过早朝每天还照常进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许昌总是抬出太皇太后,皇上也无可奈何。”“那皇上还是睡得很晚么?”“是啊!不过,近来皇上忽然传下话来,说要闭门读书,要许丞相凡事直接去请教太皇太后,皇上罢朝已有多日。这不,前些日子,东瓯国派使节前来求援,可他们竟然不知道皇上的去向。”窦婴很诧异,惊道:“竟然有这等事?”对于刘彻,窦婴自信要比别人知道得多。自从那次跪雪犯颜直谏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罢过朝,孰料现在闹到这种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沉重了。“太皇太后可知此事?”“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后才知道皇上外出狩猎了。”一定又是韩嫣的主意。窦婴在心里想。他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从胸中吐出一股闷气。对韩嫣的为人,窦婴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他作为丞相还没有来得及对皇上身边的人进行考察。韩嫣当陪读时,卫绾任太傅,他只听说韩嫣常常与皇上同榻而卧,相交甚好。他曾和卫绾有过书信往来,在谈到皇上身边的近臣时,卫绾尤其担忧韩嫣。现在看来,卫绾的眼光没有错。取悦于上,乃奸佞所为也。是的!不管太皇太后如何专权,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须经过皇上这一关才能宣达朝野。只要皇上还在未央宫里,新政就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这一点皇上应该明白啊!令他不解的是,皇上就算要韬光隐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会不会一道懿旨,让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要知道,先帝还有十三个皇子呢!更何况那个刘安,每年进京朝觐,都要赠予太皇太后厚礼。窦婴忽然觉得,事情远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向严助劝酒的速度也明显迟滞了。不过,窦婴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臣,他把东瓯国求援的事情看做成皇上重掌朝政的良机。这事不仅能彰显大汉的国威,尤其能为皇上施展雄才提供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想到这里,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现实,朝外面大喊一声:“笔墨伺候!”这声音让严助吃了一惊,疑惑道:“大人这是……”“老夫有话要对皇上说。”窦婴仿佛又回到新政开局的日子。当府令呈上笔墨的时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叹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举呢?”严助怎会不理解窦婴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胆识和勇气者不能为之。但严助更多的是感动,为窦婴心系天下社稷而感动。他向府令使了个眼色,然后亲自从砚边拿起笔,饱蘸墨汁,双手捧到窦婴面前,那一腔热肠都在这行动中了。“大人!写吧,想说什么尽管说,下官一定亲手转交给皇上!”“依大人之见,这奏章老夫写得?”窦婴看着严助。“写得!”在窦婴接过笔的时候,严助顺手铺开绢帛。“好!既然大人这么说,老夫就一吐为快!”窦婴俯下身体,略思片刻,心绪就如滔滔江水都倾注在洁白的绢帛上了。臣窦婴昧死上疏皇帝陛下:臣闻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決。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先帝大业未竟,中道崩殂,大汉国运,社稷安危,系于陛下一身。陛下正当盛年,大略在胸,奇伟俊貌,圣光耀之四海,圣威及于九域。当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善生养人,四统者具,四海归之。然则,今陛下偶挫其锋,而合光息锐,何负于先帝重托,何失于群黎之望。今闽越狂傲,无视朝廷,擅兴兵戈,东瓯告急,臣祈陛下,吊民伐罪,以安四邦,恩惠九州。延宕犹豫,则大汉圣威危矣。臣以尘埃之躯,而直谏圣听;以垂老之体,而萦怀社稷。放言狂语,罪在不赦。然臣忠贞刚直,天日可见。窦婴一边写一边感慨,严助在一旁欷歔不已。一篇写罢,但见夕阳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落在绢帛上。两人都有些微醉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第三十三章 柏谷历险镌足痕当卫青回到刘彻身边时,已浑身是血。他已分不清楚,这血多少是来自于那谷底的野猪,多少是来自于自己的创伤。回想起刚才人兽相搏的一幕,他心底忽然生出后怕……也许是山中日迟,柏谷的禽兽们便也慵懒了许多,太阳移到头顶,山林仍然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安详中。刘彻看着身边的韩嫣和卫青,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今日怎么了?为何此时仍无猎物出现?”话音刚落,就听见天空传来雁鸣。一群大雁挥动着翅膀,自南向北从河谷上空飞过。在刘彻身旁的韩嫣,不待他人张弓,就已箭矢离弦,刺破谷中雾霭,直上云天。眨眼间头雁一声哀叫,就跌落地面,折翅毙命了。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但未等大家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就从对面坡上传来惨叫声,眨眼间,一幅惨烈的场景就展现到众人面前。那位拾猎物的骑手被丛林中冲出的野猪叼在口中,来回撕扯,瞬间成了一个血人。野猪尖利的牙齿插进骑手的脖颈,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韩嫣的眼里顿时充满惊恐之色,手中的弓箭也掉落在草丛中。紧随其后的卫青感觉到韩嫣的不对,忙问道:“大人怎么了?”韩嫣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此时,卫青也听到皇上喝令射杀野猪的声音。但还是晚了,眼看野猪就咬断了骑手的脖颈。大家更担心的是,一旦野猪扑过谷来,会危及皇上。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高大的身影飞快地从人群中窜出,直扑到野猪面前。他伸出一双铁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掰开了猪嘴,将那骑手从中抢出。到口的美食被夺,野猪狂怒起来,它立刻向敌手发起进攻。卫青一个迅疾转身,闪在野猪身后。趁野猪失去目标、茫然四顾之际,他“嗖”的一下骑上了猪背,一只手揪着野猪的耳朵,一只手握成碗大的拳头,狠狠地向野猪的眼睛砸去。不用片刻,那两只凶狠的猪眼便被凿成了深洞。野猪疼痛难忍,扭动着庞大的身体,试图甩掉卫青。卫青顺势跳下,抓住野猪的后蹄,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用力抛向谷底。只听那沉闷的落地声在山谷间响起,那野猪便口喷黑红色的鲜血而气绝了。当卫青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才觉得在刚才的搏击中,身上、手上被野猪咬破数处,隐隐作痛。他喘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那骑手,早已没有了气息。在他周围,骑手们张弓围成一个圆形。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过去了。现在,他跪在皇上的脚下,他的豪气、勇力,迅速被童年起就伴随他的卑微所取代。“让皇上受惊了,臣罪该万死。”在卫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猪背的那一瞬间,刘彻直觉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他似乎看到了挥舞长戟的灌夫,看到了追击匈奴的李广。他断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将来必会成就让大汉扬威四方的辉煌。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托起卫青的双臂,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就飞上了眉头:“此等英豪,倘不纵马疆场,岂不可惜?回京后,朕就封你为建章监!”卫青心中霎时涌起不尽的惶恐,久为奴仆、看尽人间冷暖的他面对至尊至贵的皇上,竟然一时茫然失措。如果不是韩嫣在一旁提醒,他也许会一直就这样木然地站着。他此时的心境也很复杂,自从跟随皇上来湖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要不要将自己被绑架的实情说出来。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姐姐。当初平阳公主送姐姐进宫的时候,家人都以为她从此将结束卑微的命运,可大家没想到,那未央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染着血腥的。他们更不曾想到,美貌也会成为“罪过”。皇上身边的女人太多,一个个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姐姐生就一副善良的性格,如何应付得了呢?果然,皇后迁怒于他,因此才策划了这次绑架。现在,皇上就在身边,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怕弄不好反而会给姐姐带来灾难。不过,无论怎么说,今日与野猪的搏斗,他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希望这不是第一次,这样他就会有机会去保护姐姐。太阳渐渐下落,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地长眠在青山碧水间。骑手们望着野草丛中堆起的一座新坟,久久不愿离去。这情景让刘彻心中颇为不快,他对着马队大声呵斥道:“如此怜生惜命,还能驰骋疆场么?”他心里生出对游猎的厌倦,萌生了返回京都的念头。“朕明日就回去,朕离开长安太久了。”二十多天来,他第一次以皇上的身份对韩嫣说话。“既然皇上已不再借平阳侯的名义,那要不要派人去湖县通报一声,让他们来迎驾呢?”“不必了!朕早已说过,不想让地方知道朕的行踪。”“今日天色已晚,臣暂且为皇上觅一住处,待明日拂晓臣等就护驾回宫。”韩嫣说罢,就对身后的骑手们下达了出谷的命令。一弯新月孤独地挂在山头,柏谷溪水旁的马蹄声衬托出夜色的宁静。约酉时时光,他们在离谷口还有二里的山腰看到了幽幽的灯光。韩嫣喝住马队,只带了一名骑手前往打探。登上高坡,借着弯月微弱的光,韩嫣发现这是一个沿着河谷散落的村庄。村头一家的灯火亮着,韩嫣上前轻叩门环,有一老者开门,一双眼睛紧盯着韩嫣,警惕地问道:“请问客人从何处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韩嫣道:“我们是游猎者,因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晚,讨口水喝。”老者围着韩嫣转了一圈,见他佩剑带弓,猎装裹身,才相信近日来有一队游猎人马纵横湖县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于是他说话的口气突然冷淡了。“没有水喝,正有尿等着你等饮用呢!”官至上大夫,平日不离皇上左右的韩嫣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呢?正待发作,却见从屋中出来一位银发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如此与客人说话。她笑着对韩嫣道:“夫君年迈,说话不免失礼,还望客人见谅。不知客人有几人投宿?”“连同主人在内约有数十骑。”“敝舍虽小,却也有十数间干净房舍,客人若不嫌弃,尽可叫你家主人来住。老身这就吩咐下去,为客人操持饭食。”“如此便多谢了。”韩嫣遂转身去向刘彻汇报。听着韩嫣的脚步渐远,老者掩了门道:“你老糊涂了?这些人晚间来访,又随身佩戴刀剑,你贸然接纳了他们,不是为村寨招来祸害么?”“夫君老眼昏花,混淆了玉石,依妾身看来,来客相貌不凡,必非常人。”老者正要说话,韩嫣已陪刘彻走进院内来了。刘彻双手打拱道:“我等贪恋猎事,延误归途,现借贵处歇宿,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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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大帝上卷: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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