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君临天下-13

“公主言重了。母后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大汉社稷。哀家每每在皇上请安时,都不忘提醒他要修己正行,细心体味太皇太后的良苦用心。”窦太主笑道:“也就是遇上太后这样宽宏大量的人,若是那个栗姬,不定会闹出一个怎样的局面呢?不过话虽如此,可皇上毕竟也到了主政的年龄。依妾身看来,黄老也罢,儒家也罢,只要是为了江山长治久安,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王娡在这些问题上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只笑眯眯地听着,频频地点头。窦太主的话很对她的心思。但她明白,在窦太主信马由缰的时候,她的眼神所传递的意思,要比她口中的言辞要激烈得多。窦太主的心情今天分外好,她重新找回了当年在景帝面前时的尊严,她说道:“有一个彻儿和娇儿牵着,窦氏和王氏不就是一家么,为何如此剑拔弩张呢?明日妾身就进宫去劝劝母后,要她不要总是把大事小事都攥在手里。”王娡赶忙摆手道:“公主千万不要这样,太皇太后乃我大汉柱石,那是一天也离不开的。”什么叫欲擒故纵?就像王娡现在这样。她越是阻拦,太主就越是上心。“这是妾身与母后之间的事情,与太后没有关系。彻儿怎么说也是妾身的女婿,妾身岂能坐视不理?”“太主的大恩大德,彻儿不会忘记的。”王娡说着,就向紫薇招了招手,不一会,就见她捧着一尊精致的高颈竹节熏炉进来了。第二十七章 张骞匈奴陷险境云如风干的棉絮挂在青色的天空,偶尔有苍鹰掠过,然后又挥动着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张骞勒住马头,南望祁连山,觉得三百多人的队伍,行走在这狭长的山道间,仿佛一叶孤零零的小舟。眼前除了一片片的蓑草,再也看不到耕牛漫步田头的散淡。有时候走上半天,才能看见散落在草原上的几顶穹庐。故土有多远,那情感的量尺在游子的心底。尽管陇西是大汉的西部边陲,可只要站在那里,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也带着长安的温度。而如今,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异国他乡的寂寞。前几日,在陇西的一个驿站,张骞与陇西太守作别。马上相揖,太守话里为张骞壮行——从此往西,就不再是大汉国土,而是匈奴休屠王的领地。那休屠王狷狂倨傲,常常派遣军队袭扰陇西,杀我吏民,掠我财物,望使君小心谨慎,尽量避其锋芒……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清晨的寒意渐渐退去。张骞与堂邑父并马行走,话里自然绕不开河西的风土人情。堂邑父道:“这里原本是大月氏的领地,与我朝接壤。那时候,大月氏兵强马壮,匈奴奈何不得。但自冒顿单于以来,大月氏国势逐渐衰落。文帝十四年,冒顿单于率军攻入大月氏,杀了月氏王,用他的头骨做了酒器。并分河西土地给浑邪王、休屠王、折兰王、卢侯王等。从此,匈奴就成了大汉的严重威胁。”“哦!”张骞沉吟了一下,就从背囊里拿出匈奴全图,果然此处标示的是大月氏国,这让他对皇上凿空西域的深意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如果能够与大月氏联手,那么根除边患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但是,眼下他要担心的是三百多兄弟的安危。陇西太守说得对,必须避开休屠王的耳目。想到这里,张骞对堂邑父道:“你去告诉后面的兄弟,跟上队伍,切勿喧哗,我们要速速过境。”“诺!”堂邑父拨转马头,朝后奔去。这些日子以来,堂邑父陪着张骞晓行夜宿,张使君的举止都看在他眼里。匈奴人说,猎鹰再嫩,也是兔子的天敌。汉人也说,有志不在年高。不要看张使君年轻,可办起事来沉稳、庄重……队伍贴着祁连山北麓一直向西,正午时分,来到石羊河畔。张骞找了一山坳避风处歇息,并派人到河里汲水造饭。离开陇西时,太守送了一些熟羊肉和用麦粉做成的糇粮。为了不耽误行程,张骞要大家赶快做饭,然后尽快赶路。在大家忙碌的时候,张骞靠着向阳处坐下了。紧张奔走的日子,所有的乡思都被压在心灵深处,可只要一静下来,那思乡之情还是悄然爬上了心头。离开长安时,他曾向祖父去了一封家书。他在信里只是询问了祖父起居,并没有将西去的消息透露半字,他害怕因此让老人家寝不安席。父亲当年死于意外,母亲随即改嫁,祖母因思儿心切,也郁郁而亡,祖父就成了他惟一的亲人。教他读书做人,送他北出南山。可他自从来到长安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每思及此,他总是充满内疚。这一去,尚不知几时才能归来。也许,在他归来之日,祖父早已驾鹤西去了,这份思念让他心里酸酸的。他就这样让自己的思绪慢慢展开,却不料一场危机正在渐渐临近。当马蹄声响过河滩的时候,他看见一队匈奴骑兵朝这奔来了,而他的部下也纷纷亮出了兵器。张骞从地上站起来,迅速来到队伍面前,扫视了一眼严阵以待的部下道:“少安毋躁,我们身负皇命,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妄动手中兵器。”说话间,匈奴骑兵的身影就渐次地清晰了。“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闯入休屠王领地?”奔跑在前面的匈奴将领大吼一声,看他的装扮,至少也是个当户。堂邑父见状,急忙上前说话:“小人见过将军,我们是前往西域的商贾,在此休息片刻即走,还望将军给个方便。”“商贾?”当户狐疑的目光转向张骞,就看见了他手里的汉节。“既是商贾,怎么会拿着汉节?”当户说着,就朝身后的士卒挥了挥手,匈奴骑兵立即四处散开,把使团围在中间。“你要说实话!否则,休怪刀箭无情!”事情既已穿帮,张骞也不打算隐瞒,上前有礼道:“不瞒将军,我等确非商贾,乃大汉使团,欲往西域寻求通商。”“什么通商?兔子再狡猾,也逃不过鹰的眼睛!分明是在刺探军情。给我拿下!”当户大声道。堂邑父大喊一声道:“弟兄们,操兵器!”霎时间,三百多名勇士刀光闪闪,与匈奴骑兵形成对峙。大家把目光投向张骞,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拼个你死我活。但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命令,而是看到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平静。“张骞奉诏,是为寻求睦邻而来,将军不必动手,我们随将军去就是了。”当户听不懂张骞绕口的话,瞪着眼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堂邑父急忙上前解释:“大人的意思是说,跟着将军去见休屠王就是了。”当户听了,嘟囔道:“那还废什么话?走吧!”一干人上马驱车,在匈奴人的挟持下来到姑臧城。适逢休屠王北来察看兵情,长期闭塞,偏居一隅的他对大汉国情知之不多,忽地遇上了自称大汉使团的三百多人,惊异中又多了许多新奇。他拿着汉节看了半天,才抬起头凝视被缚了绳索的张骞,目光中露出狡黠。“你果真是汉使?”张骞一脸愠怒道:“我乃堂堂大汉使节,何须隐匿行踪?倒是王爷不通礼仪,对一个寻求通商的使节如临大敌,让本使可笑。”休屠王遭到奚落,尴尬之余,转而恼怒道:“羔羊还敢在野狼面前撒野,你不怕死么?”张骞冷笑一声道:“据本使所知,大汉隆虑公主现为阏氏。王爷杀了本使不要紧,若是因此而导致两国战事重起,单于追究下来,您恐也难辞其咎吧?”“你说什么?”堂邑父在一旁解释:“使君的意思是,我们是大汉的使节,如果您杀了我们,单于怪罪下来,您能担当得起么?”“这……”张骞如此说辞,让休屠王很意外,但就此收场,他又觉得威严顿失,于是又问道,“既是汉使,就该持通关文书,何故本王只见汉节而不见文书?”张骞又笑了笑道:“敢问王爷,匈奴主政者是大单于,还是您休屠王?”“这还用问,当然是大单于。”“那就是了!本使在大汉也只闻匈奴大单于之名,现在休屠王要本使交出文书,是否欲取大单于之位而代之?”这番话让休屠王一时语塞,未及回过神来,又听张骞道:“今日张骞以汉使身份被王爷囚禁,本已没有求活之念,现在就请王爷取了本使项上人头,好去向大单于邀功。但张骞一死,我大汉雄师必席卷而来,何去何从,请王爷三思!”气氛急转直下,休屠王眼看乱了方寸。这时候,陪坐在一旁的当户侧身对休屠王低声耳语,才见他的脸上渐渐有了活泛之色,说话的口气也收敛多了。他吩咐左右松了张骞的绳索,要当户好生招待。“呵呵!”休屠王脸上堆着笑道,“既是汉使到来,本王也不敢私自做主,待明日本王便送使君去单于庭,大单于想怎么处置都行……”张骞听了这话,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原本打算借一场唇枪舌剑逼迫休屠王放行,却不料他意出邪处。这误了行程不说,倘若单于欲加阻扰,岂不负了皇上的嘱托?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这一番心头的翻波卷浪,都被他眉宇间的淡定从容掩盖了。张骞伸了伸酸疼的胳膊,一步上前把汉节持在手中。这时他听见穹庐外传来红鬃马的嘶鸣,哦!那是堂邑父在帐外等着呢……军臣单于和隆虑阏氏生下的小王子已经七岁了。在诸多的王子中,他是惟一的混血儿,这使他的体形比同龄的小孩大了许多。不过,只有隆虑阏氏才知道,他那双眼睛,他说话时的声音和节奏太像小时候的刘彻了。十多年来,刘彻声泪俱下的呼唤,没有一天不在她的耳际萦绕。她明白无论是贵为阏氏,还是岁月在她身上打上的匈奴人印记,她永远都割不断与长安的血缘。因此,尽管军臣单于给小王子起了一个“呼韩琅”的名字,但隆虑阏氏却在心中为他珍藏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刘怀。军臣单于很喜欢呼韩琅,刚刚六岁,就为他安排了老师。他每天带着呼韩琅朝拜太阳神,训练他骑羊——匈奴习俗,孩子从骑羊开始,到了一定年龄,才改为骑马。而隆虑阏氏却暗地做着另一件事情——教儿子汉朝的文字;为他讲述外祖父平定七国之乱的故事;告诉他舅舅如何才智过人、英武雄健。现在,趁军臣单于和众大臣聚会之机,她把呼韩琅叫到帐中来,检查儿子近来的学业。等待儿子的时间,是隆虑阏氏最感漫长的时候,惟一能够让她安静的就是弹奏多年来相伴的琵琶,吟唱她用乡愁填写的歌词:苍山巍峨兮长城长长城之内兮有故乡故乡不可见兮痛断肠望断云山兮情已觞鸿雁南飞兮去复还带我心魂兮一同往阏氏唱着唱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流淌下来。她怎能不伤心呢?父皇驾崩的时候,军臣单于派出庞大的使团参加了葬礼。使者回来后告诉她,父皇就葬在阳陵,但她却没有机会看父皇最后一眼。她怎能不伤心呢?刘彻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军臣单于又派出庞大的使团前去致贺,回来的时候,使团带来了新皇赠予她的珍珠、绢帛。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刘彻坐在帝位上是怎样的风采。去年十月,诸侯朝觐的时候,皇上特邀了军臣单于,封都尉李穆奉命随使团前往,她托李穆为母后带去了裘皮锦衣。李穆回来后,为她带来了母后的来信。若是在长安,哪怕是嫁给一位平民百姓,她都有省亲的机会。可现在,她只有伴着琵琶度过一个个长夜了。惟一让她欣慰的是,怀儿一天天长大了。此刻,紫燕带着他进帐来了。呼韩琅看上去足有八岁少年的个头,大概是因为贪玩挨了紫燕的责备,现在还撅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母亲唤孩儿来有何吩咐?”在阏氏面前,呼韩琅说着汉话。“娘就是想问问,最近《论语》读得怎么样了?”“孩儿……孩儿……”紫燕笑着打趣道:“刚才还像一头发怒的小狼,怎么这会儿不会说话了呢?”“一定又是贪玩,受到姨娘的训斥了吧?”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阏氏心里很清楚,出生在草原,吃着牛羊肉长大,受着匈奴习俗熏陶的儿子对绕口的汉文不感兴趣。但对她来说,汉文是她情感的寄托,她只有听着儿子背诵那些来自故乡的经典,才不会忘记他身上的汉家血统。“不是为娘说你,这样贪玩可不行。你舅父八岁时已经是大汉太子了!”呼韩琅低着头,小声说道:“母亲,不是孩儿不愿意学,实在是夫子的话太绕口了。而那些汉字,更是难学。孩儿……”“不好学也得学。要知道,你是汉家的外甥,总有一天要到长安去。如果见了你舅舅不会说汉话,岂不让舅舅伤心?”隆虑阏氏加重了语气。“孩儿记住了。”“记住了就好,如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向李穆请教。”阏氏脸上露出喜色,“你现在为娘背诵一段《论语》吧!”“是,孩儿遵命!”呼韩琅摇头晃脑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天真的样子,让一旁的紫燕忍俊不禁。呼韩琅瞪着紫燕说道:“姨娘笑什么?难道我念错了么?”紫燕止住笑,对阏氏道:“公主看看怀儿的神态,像不像当年的皇上?”阏氏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本宫当年离开长安的时候,皇上还只有四岁,现在过去这么些年了,他已经做了皇上,但愿他能像父皇那样有作为。”说完,阏氏转脸又要呼韩琅把文中的意思讲给她听。儿子的声音,如四月的春风吹皱了阏氏的心湖,她忘情地将儿子搂进怀抱,在他的额头烙下唇印。可呼韩琅却摇着头挣脱阏氏的怀抱:“母亲不可这样,孩儿已经是大人了!”阏氏就忍不住笑了:“怀儿还不好意思了。”这时候,从帐外面传来脚步声,紫燕忙出帐去察看,原来是李穆来了。第二十八章 公主明理救汉使他为隆虑阏氏带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休屠王在河西一带俘获了三百多名汉人,现在已押到单于庭来了。“都是些什么人呢?”“听说为首的叫张骞,手中持着汉节,车上拉着的都是丝帛和银器。”李穆答道。阏氏明白了,这一定是皇上派到远方的一个使团,那缀着红缨的汉节表示,他们是一支寻求友好的队伍。他们没有北行到龙城,而是一直向西,这表明他们是要穿越匈奴国到很远的地方去。阏氏眉头一皱,说道:“单于应该明白,既是持节的使者,就应当以礼相待,放他们过境,为何要将他们扣留呢?”李穆知道阏氏是一位很重情感的人,不要说是三百多名汉人,就是从天空飞过一只南来的候鸟,都会让她双目流连,心驰神往。“单于将会对他们怎样呢?”“单于会不会杀了他们呢?”“单于会不会因此而再起烽火呢?”伴随着杂乱的脚步,阏氏提出了一个个问题。她再也无法在穹庐中待下去了,她让李穆将王子带回去,随后便朝帐外喊道:“紫燕,备马!”这是建元三年的五月,是匈奴人欲望最冲动的季节。此刻在单于庭中,军臣单于和身边的臣下们正围绕如何处理汉使而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吐突狐涂认为,张骞一行,手持汉节,车载辎重,穿境而过,并无恶意。随意扣押,显然失理。况且自汉朝新皇登基以来,虽小有摩擦,但总的来说,两国边境安宁,如果因为扣押汉使而导致烽烟再起,势必会生灵涂炭。而耶律孤涂和曾经在剿杀东胡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左屠耆王则认为,张骞等人通商是假,刺探军情是真,应该杀之以绝后患。提起汉人,耶律孤涂总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他大声道:“单于,看狼的脚印就可以知道它是向羊圈去的,看狐狸的笑容就知道它心怀一肚子坏水。匈奴人的眼睛是太阳神给的,能穿破汉人的皮,看到他们的心。虽然多年来汉朝与我大匈奴和亲,但它一刻也没有放弃灭我族群的企图。张骞一行,显然有奸细之嫌,应杀之才能解朝野之虑。”“难道你不担心两国战事再起么?”“怕什么?我大匈奴控弦数十万,战马百万匹,难道还怕小小的刘彻不成?”右屠耆王道:“杀掉汉使,违背惯例,一旦打起来,周围的国家一定会为汉朝说话的。”“大匈奴连汉朝都不怕,难道还怕那些小国议论吗?对匈奴人来说,这个天下就是弱肉强食的天下。王爷为何对汉人惧怕到如此地步,真是愧对我大匈奴的祖先!”左屠耆王讥笑道。“你!”右屠耆王顿时黑下脸来,脸色变得十分冰冷,“本王跟随单于征战无数,怕过谁呢?”这个左屠耆王,平日趾高气扬,与右骨都侯沆瀣一气,经常挑唆大单于对汉朝作战,致使两国屡有风波。现在他又寻衅滋事,不是引火烧身么?他轻蔑地看了右屠耆王一眼,笑道:“王爷若是不服,可与本王比试比试。”“比就比,难道本王怕你不成?”两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听见帐外一声“住手!”隆虑阏氏已跨进帐来。“战争还没开始,自己人倒先斗起来了,你们不惭愧吗?”匈奴风俗,一向尊重女人,加之隆虑阏氏又是大汉公主、大单于的最爱,自然备受大家的尊重。左右屠耆王被阏氏呵斥,忙单膝跪地,一场即将爆发的格斗遂告平息。阏氏不等军臣单于说话,就自顾自先说了:“大单于身为一国之君,怎能看他们无谓地打杀呢?刚才臣妾在帐外就听见单于和众大臣说扣留汉使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军臣单于抬起头来面对阏氏,觉得此事无法隐瞒,于是说道:“休屠王在河西捉到张骞一行三百多人,疑是汉朝奸细,寡人正与众位大臣商议该如何处置。”“那这些汉人所持何物?”“持有汉节。”“所带何物?”“布帛银器。”“准备去往哪里?”“听他们说要到大月氏。”“既是这样,臣妾就有话问大单于了!”“阏氏有话尽管说。”“大单于可曾想过,世上哪有人持节来做奸细的?世上哪有车载布帛、银器来刺探军情的?他们带着这些东西到大月氏去,显然是意在通商啊!”“这……”“单于!臣妾远离长安,来到单于身边。虽然昼夜思念故土,却不曾想过要返回长安。为何?就是为了汉匈之间的和平。今汉朝新皇登基,百废俱兴,对我国并无用兵之意,单于为何要重燃烽火呢?”阏氏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单于身边:“而现今汉朝新皇,乃臣妾胞弟,年轻有为,高瞻远瞩,这正是再续两国和平关系之良机。倘若单于听信谗言,杀了张骞等人,必然会激怒汉朝君民,一旦用起兵来,不仅两国百姓要遭受兵祸之苦,而且孰胜孰负,也未可知呢!臣妾已为单于生下琅儿,汉与匈奴更是甥舅之亲,两家若是兵戎相见,岂不让臣妾伤心?”阏氏说着说着,眼中便涌出了泪花。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有几人体察得到这柔软的魅力呢?有几人能透过她们的呢喃软语看到这至强至坚的力量呢?在军臣单于的周围,有着众多的阏氏和王妃,可隆虑阏氏的言语和温情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平复他躁动的心。他不得不承认阏氏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心弦,让他无言以对。但他是一国之君,他深知匈奴与大月氏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汉使想过境去大月氏,他也不能不心存忧虑。既不能杀,也不能放,单于进退维谷,难以定夺。他环视帐内,右骨都侯和左屠耆王板着面孔,皱着眉头,对阏氏的话很不以为然。再看看左骨都侯和右屠耆王,倒是频频颔首。他知道,作为元老,左骨都侯向来处事稳健,颇多谋略。果然,顺着阏氏的话音,吐突狐涂说话了,一向主张汉匈和睦的他怎能看不出单于此刻矛盾的心理呢?身处相位,他虽然不主张杀掉张骞,可也不主张放他们过境,老谋深算的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阏氏说得很有道理!张骞他们万万杀不得,可也万万放不得。既然眼下还不知道汉使的真正意图,为什么不让他们留在匈奴,是羔羊还是野狼,一试不就知道了?”隆虑阏氏没想到左骨都侯会提出这样一条奏议,她忙转身望着单于,希望他能够驳回左骨都侯的奏议,做出放行的决断。军臣单于站了起来,他轻抚着阏氏的肩膀,通过久握弓箭的手传达着他的情感,他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站在自己角度去考虑此事。“阏氏呀!寡人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匈之间的和睦。可是,地处西方的大月氏从来就没有忘记仇恨,何况还是我们把他们赶走的呢!现在汉使要到敌国去,岂能不引起寡人的疑虑?请阏氏想想,倘若寡人要派使节从大汉过境到南越国去,汉皇会不会答应呢?”“单于……”隆虑阏氏还要说话,却被他摆手制止了。“寡人决定留他们在匈奴住一段时间,如果他们真是要通商,寡人自会放他们西去的。阏氏,这样总可以了吧?”“单于圣明!”大家叫嚷道。隆虑阏氏还能说什么呢?单于毕竟是一国之君,他决定不杀汉使,已给足了自己颜面。不管怎么说,汉使的危险暂时解除了,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平阳公主的性格与远在草原的隆虑妹妹相比,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倒和姑母窦太主很像。的确,这两个女人的经历太相似了。她们都身居长公主的高位,都有着一段不幸的婚姻,都有一个才气平平却经常病恹恹的丈夫。在平阳公主的记忆中,她的姑母总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她开朗的笑声时时在父皇耳边响起,而父皇对姑母的尊敬也曾带给她做女人真好的感觉,她不用和男人一样去承担很大的压力,却能得到男人得不到的东西。而当姑母和母后待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姑母常常哀叹自己命途不济,虽然有一个丈夫,却跟守活寡没有什么两样。这种遭遇渐渐改变了她的性格,使她变得刻薄、尖酸,尤其对女人有着一种阴冷的妒忌和仇恨。但她和母后之间却因为有了某种利益关系而变得融洽起来。新皇登基之后,馆陶公主顺理成章地晋升为窦太主,地位也更高了,那么等皇上有了太子,是不是意味着太主的桂冠也在等待着自己呢?一想到太子,平阳公主的目光就黯淡了。说起来,阿娇进宫也有几年了,可为什么总怀不上龙种呢?这不仅让窦太主着急,就连她的母亲、当今的太后也时常忧心如焚。作为皇上的大姐,她如果不操这份心,又有谁来为母后分忧呢?开春以来,她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为刘彻选妃的事情上来了。她要为皇上选一位美丽贤淑的新皇妃,为他生下一大堆的皇子。她要让母亲和小弟知道,她有着一双识人的慧眼。现在,一群从各地选来的少女已经站在平阳公主面前了。她们一个个身材苗条,两肩如削;那肌肤细腻如脂,润滑如水;那手指柔嫩如笋,长细如叶。平阳公主缓缓地掠过一张张俏丽的脸庞,她惊异上苍的鬼斧神工。虽说她们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可每个人的气质又都各有不同。有的笑靥可人,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婉转蛾眉,有的低眉弄目。她轻轻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紫娟是太后身边地位仅次于紫薇的人精,果然把公主的心思理解得十分透彻。当平阳公主正想知道她们对宫中礼仪的掌握时,紫娟的声音已经如竽笙丝竹似的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公主是要看她们的步法和礼仪么?”平阳公主点了点头。紫娟也不说话,只是向面前的少女们招了招手,就见她们依次地轻移莲步,缓缓地向公主走来。在一一演练了如何拜谒太后、太皇太后,如何恭迎圣驾,如何接待皇家公主和妃嫔后,平阳公主没有任何表情。仅仅这些还不够,在皇上身边的女人怎能只如花瓶一样的徒有其表呢?公主的这一点心思,早已传到紫娟的心中去了。于是她又一招手,少女们便都到后堂换了统一的舞装,在悦耳的乐声中表演了最能展现女人形体美和温软柔声的《踏歌舞》。一时间,舞姿翩翩,云转飘忽,纡修袖而将举,似惊鸿之欲翔。平阳公主正看得入神,殊料一位少女在大厅间来了一个大旋转,很潇洒地飘落在她面前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惊鸿回眸,那千般的风情,万般的妖媚便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飞了出来。只是这眉目传情中多了几分挑逗的意味,这让公主心中极不舒服,让她在这一刻想起了栗姬。这样的女人怎么配为皇上的妃嫔呢?倘若她有一天得势,在皇上耳边妖言惑众,岂不是朝廷的灾难?平阳公主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冷冷地瞅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眼光似乎要穿透那凝玉般的肌肤,把她的五脏六腑看个明白。乐师们见公主变了脸色,一个个不知所措。再看那少女,笑容僵持在眉宇间,仿佛一尊玉雕的人儿。“你从何处而来?”公主就这样看了少女许久,才冷漠地问道。但是,她没有从方寸已乱的姑娘那里得到答案,公主便越发地恼怒了。“似你这样妖媚之女,一脸凶兆,前世不是鬼魅便是妖狐,岂能容你在府上作孽。来人,拉下去!”少女这时才明白过来,是那双秋水惹下了杀身之祸。她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捣蒜般地连连叩首,乞求公主饶命。紫娟在一旁看了,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道,她简直就是窦太主的化身,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卫士拖着那女子出去了很长时间,她的求饶和哭声仍然在紫娟耳边回响。“紫娟,你怎么了?”“哦,没什么!”“是不是在怜悯那妖人呢?”“紫娟怎么会呢?”“呵呵!本宫料你也不会的。”公主早已把刚才的恼怒和不快抛之脑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的说道:“好吧!今日就到这里。先带她们下去吧,本宫累了。”“诺!”这半天的观看,平阳公主虽然有些累,但却增加了她的信心。她相信在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中,一定会有人脱颖而出,成为皇上心爱的妃嫔。到了那时,她在未央宫将会是怎样的风光和荣耀呢?公主一边想着,一边伸了伸发酸的胳膊。几位侍女见公主起了身,急忙上前搀扶。当平阳公主刚刚步下大厅的台阶时,她脚步骤然停住了。从乐坊中传来婉转清亮的歌声,驱散了她的困顿和疲倦。那歌声仿佛春风,仿佛春水,让她神清气爽。穿过竹林枝叶的缝隙,她看见一位俊俏的女子正伴着音乐且歌且舞。“哦!那不是卫子夫么?怎么把她给忘了。”第二十九章 刘彻动情遇红颜两天之后,便是建元三年的清明节。平阳侯曹寿陪同皇上祭扫皇陵回来,带给平阳公主一个欣喜的消息,皇上将到府上来小住一段时间。她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她准备了丰盛的酒宴,刘彻被安排在中心的位置,而曹寿和她则分别在两边作陪。现在,朝廷事无大小都要请示太皇太后才能最后定夺,她清楚弟弟不是那种甘愿被人左右的皇帝。她尽量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只是要曹寿殷勤地劝酒,而她则伺机去完成策划已久的夙愿。看着刘彻心境不错,她很适时地把关乎皇家命脉的话题提到了面前:“皇后近来还没有怀孕的迹象么?”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连曹寿也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刘彻摇了摇头,仰起脖子,一口饮下爵中之酒。曹寿见此,忙又为皇上斟满了。“这怎么好呢?皇上不能无后啊!”刘彻阴郁的眼睛被酒酿燃烧得血红,从胸中发出沉闷的低吼:“朕现在只是个傀儡,还管什么有后无后?”看弟弟这个样子,平阳公主心中也很不好受。这哪是刚刚登基时那个踌躇满志的皇上啊!他苍白的脸色下有一个多么痛苦而又饱受折磨的灵魂啊!在这样的心境下饮酒是很伤身体的,父皇留下的皇子一大群,可她只有刘彻这个亲弟弟。她不能看着他每日都在受折磨,她更不能看着他在无所作为中消沉下去。她希望自己能够给他的生命注入重新崛起的力量。“皇上不必再想那些伤心的事情了。今日春和景明,臣妾为皇上准备了乐舞,皇上可有兴致观看?”她见刘彻不置可否,便要府令到后堂安排。不一刻,整个客厅就乐声绕梁,一群身着淡青色舞装的歌伎亭亭袅袅地进了前厅。踏歌兮渭水汤汤而东去舞袖兮终南巍巍而耸立踏歌兮杨柳依依而碧垂舞袖兮长天昊昊而云飞踏歌兮吾皇仗剑御社稷舞袖兮万民安乐呼万岁踏歌兮舞袖兮水逶迤山崔嵬伴随着旋律的起伏,舞者前俯后仰,脚步虚虚实实,婉转悠扬,有如龙趋凤回、行云流水。尤其是那些从眼前飘过的纤纤细腰,风姿婀娜;而那长舒的舞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弧线,似乱花飘摇,又似霓云簇簇,把曹寿看得两眼发光。平日慑于平阳公主的威严,曹寿从来不敢正眼瞧一瞧这些人间精灵,今日借皇上的光,他大饱眼福,禁不住引颈张望,那一颗心便心猿意马地离缰而去了。这一切都被平阳公主收入眼底,她眉目间顿时涌出万千嗔怨,却当着皇上的面不好发作,只好瞅个机会干咳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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