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的哀鸣非但没有引起阿娇的恻隐,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愤怒,口里骂道:“让你跑!让你跑!”她接连又摔了几次,雀儿终于气绝,躺在地上不动了。见此,阿娇忽然转身厉声喊道:“看什么看,你们还不快把那讨厌的东西扔出去?”春芳吃惊地望着皇后扭曲的脸,觉得往日看上去年轻漂亮的皇后原来是这样一个丑陋的女人。这是一场多么无趣而又恐怖的游戏,那惨烈的一幕与皇后的冷酷阴影一样地笼罩在春芳、宫娥和黄门们的心上。大家出出进进都提着一颗心,生怕惹恼了皇后而招来杀身之祸。果然,雀儿的死还没有让阿娇消气,不一会儿,她又传宫娥进殿,骂道:“你等是不是在心里怨恨本宫呢?这半天,累得本宫口焦唇燥的,竟然没有人上一杯茶来?”一名宫娥忙去沏了茶水,捧过头顶,战战兢兢道:“请娘娘用茶。”阿娇接过茶水,用舌尖舔了舔,“咝”的吸一口气,就将茶水朝宫娥泼去,大叫道:“你这是要烫死本宫么?来人!”椒房殿黄门应声进来,一个个垂手而立。“把这贱人拖下去,重笞二十。”“诺!”黄门正要离去,阿娇又在身后喊道:“扒掉她的鞋,让她赤脚站着。”接着,殿外就传来宫娥求饶的哭喊声,阿娇听了哼哼地笑出了声,但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一旁的宫娥们冷到了骨头里,因为有几个胆小的宫娥哭出了声。“哭什么哭?你们是要诅咒本宫么?春芳,让她们掌嘴。”宫娥们于是站成两排,互相抽打对方的脸,不一刻,每人脸上都是一道道的红印。这时候,行刑的黄门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叫道:“娘娘!娘娘!不好了,那个宫娥死了。”“啊!”阿娇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了。“这么不经打啊!”她咬着牙,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要你们一个个地下做鬼。听见了么?”“听见了。”“滚下去!”这一天,阿娇就这样哭哭笑笑,直到过了午时,才昏昏睡去,椒房殿这才安静下来。宫娥们围着春芳低声哭泣,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死了痛快。春芳轻轻地抚摸宫娥们红肿的脸庞,无奈地摇了摇头。唉!命运为何如此的折磨人呢?论起年龄,皇后和她们不相上下,倘若在父母身边,她们哪个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只因为她们出生在茅屋草舍,就该如此卑贱、任人宰割吗?可春芳只是女御长,她就是怎样同情她们也无济于事。她只有想着法儿安慰她们,说世事如此,只能认命忍耐,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在这幽深的宫苑里,死一个宫娥,就跟死一个雀儿,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上苍有眼,有一天被皇上看上了,也许会有转机……傍晚时分,雪住了,云稀了,从西边天际露出一缕晚霞。椒房殿詹事忽然从殿外复道口匆匆忙忙下来,对春芳说皇上驾到了。话音未落,就听见长长的传信声:“皇上驾到!”“皇——上——驾——到!”这声音不免让阿娇心慌意乱,她急忙更衣梳妆,刚刚收拾妥当,刘彻就已踏进了殿门。“臣妾恭迎圣驾。”“平身!”“谢皇上!”刘彻回头看了一眼紧随在身后的包桑道:“你先回去,朕今晚就住在椒房殿了。”“诺!”包桑愉快地答道。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听到皇上这样说了。“警跸留下,其他人跟咱家回宫去。”他尖细的嗓音在殿门外响起。最高兴的人还要数春芳。是啊!皇上虽然是九五之尊,可在夫妻感情上,其实也与普通人无异。她相信皇上的到来一定会让皇后心中的冰雪化为春水,她愉快地传话到御膳坊,为皇上准备酒菜,又吩咐宫娥和黄门为炭盆和暖墙加了火,把个椒房殿烘得暖融融的。刘彻今天心情不错,他亲切地询问了阿娇的情况,谈起童年时追打嬉戏的趣事,逗得阿娇掩口直笑。这难得的场面让春芳暗暗惊异,皇上已是一位日见成熟的男人了。他青春的眸子里退去了少年的稚气而多了男子汉的沉稳,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长出了浅浅的胡须……春芳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她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烧,更有些后怕,倘若让皇后发现了,她还有命么?好在御膳坊的酒菜送来了,春芳用麻利的手脚掩饰了慌乱的内心……刘彻的到来让阿娇的青春活力和温顺迅速苏醒过来,她苍白的脸色再度泛起红润的光泽;干涩的眼睛现在也水汪汪地闪烁着温柔和多情;她烦躁多日的情绪现在被皇上的言语撩拨得春心荡漾。在宫娥们伺候她洗了浸着玫瑰花的热水浴后,她整个肌肤都透着凝脂一样的雪白,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阿娇被宫娥们扶上了榻床,她们很熟练很老到地在皇后的身下垫了绢巾。春芳隔着薄如蝉翼的帷帐望去,从皇后体下溢出晶亮的春泉,顷刻间在绢巾上绘出湿润的图案。这时候,另一批宫娥搀扶着沐浴后的刘彻入帐来了,当她们缓缓褪下他肩头的浴巾时,他雄健的身躯,迅速地刺激着阿娇焦渴的神经,她丰盈的乳房与细腻平滑的腹部构成静动交合的曲线……这是生命媾和的圣典。春芳和宫娥们轻轻地合了帷帐,退到外间的暖阁里等待皇上和皇后的传唤。皇上如初升的太阳那样喷薄,他的激情如高山瀑布那般跌宕,他对女人的欲念如烈火般炽热。他浊重有力的喘息,皇后如梦如幻的呻吟;他征服一切的冲刺,皇后如醉如痴的呓语;他如流如注的喷发,皇后如癫如狂的尖叫,演奏着人性最美最激越的咏叹。那一个个诠释男女情感的音符让宫娥们心旌摇荡,她们都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也许这一夜,就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但是,当这乐章一步步地走向高潮的时候,却从帷帐里传来皇上愤怒的斥责声。“放肆!你要破坏朕的兴致么?”“皇上不能小点声,外面有人呢!”“是你不识时务,坏了朕的兴致!”“臣妾身为皇后,为母亲求点公田有何不可?”“先帝在世时,太主就广占公田。朕登基以来,屡有赏赐,至今少说也有近千顷了,如此贪得无厌,朕还怎么整顿朝纲?还怎么推行新制?”“皇上喊什么喊,难道皇上忘了当初?如果没有母亲,皇上做得了太子么?皇上当初做不了太子,能有今天么?”“你这是在要挟朕么?朕继承的是大汉江山,非太主私财。来人!”这是怎么了,刚还云里水里的,怎么就闹翻了?春芳心里打着鼓,隔着帷帐答道:“奴婢在!”刘彻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怒吼:“轿舆伺候,朕要回未央宫!”春芳慌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急忙传来椒房殿詹事……第二十章 窦婴直谏天子醒刘彻回到未央宫,直到黎明前才昏昏睡去。等他醒来时,包桑早已在旁边伺候了。“现在何时了?”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已是巳时了,大臣们在塾门等了两个时辰。”刘彻“呀”的一声坐了起来,悔道:“朕睡过头了,都是那个可恶的阿娇。”他顿了顿便问道,“大臣们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代朕宣布散朝吧!”“皇上!这……”“这什么?你没看见朕昨夜睡得迟么?就这样,速去传朕旨意。”“诺!”包桑怀着复杂的心情出了温室殿,向前殿奔去。这是刘彻登基以来第一次误了早朝,窦婴和田蚡大惑不解。窦婴改变了回府的打算,转身就朝着温室殿走去。包桑远远地瞧见窦婴,急忙上前迎道:“丞相大人怎么还没回府?”窦婴一脸严肃:“皇上梳洗过了么?”“已经用过早膳,现在正在殿内看书呢!”“皇上昨夜睡得好么?”“唉!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先是睡在椒房殿,可不知为什么三更时分又回到温室殿,直到黎明时才睡着。”窦婴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位不懂事的外甥女惹恼了皇上。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没有理由不上朝啊!皇上虽说年轻,也决不能置社稷不顾而放纵自己啊!想到这里,窦婴对包桑道:“烦劳公公通传,就说窦婴有事求见。”包桑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对窦婴说道:“皇上请大人回府。”“烦请公公再去通传,就说窦婴一定要面见皇上。”包桑面露难色,看到窦婴不肯离去,只好再去禀奏。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了。他来到窦婴面前,小声说道:“丞相还是回去吧!皇上发脾气了。”包桑没有想到,窦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就在雪地上跪倒了,大声说道:“皇上今日不见,我就一直在这跪下去。”包桑急忙上前搀扶:“丞相使不得,丞相若冻坏了身体,咱家担待不起啊!”窦婴不再理会包桑,目光直视殿门,仿佛铁铸一般。包桑见此就慌了神,转身就朝殿内跑去。大约过了一刻时间,殿门口终于传来包桑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窦婴晋见。”窦婴从地上站起来时,顿觉两膝僵硬,整条腿都凉飕飕的。现在,刘彻的身影已进入了窦婴的视线,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和苍白,虽然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但游离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臣窦婴参见皇上!”刘彻抬眼望了望窦婴,吩咐赐座。窦婴却坚持站着说话:“昨天傍晚虽说雪停了,可到后半夜又飘起了漫天大雪。但为了赴早朝,众位大臣寅时起身,卯时到朝,冒着寒冷在塾门等了足有两个时辰,而皇上一句话没说就散了朝,臣以为皇上此举不妥。”刘彻脸上有些不自在,放下竹简道:“难道包桑没有告诉丞相,朕今日有些不适?”“既是不适,就该由总管早些告知臣下,为何要大家等到巳时呢?”刘彻脸上露出不悦:“丞相这是在指责朕么?”“臣岂敢指责皇上。”窦婴虽然低下了头,但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臣记得荀子说过,‘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皇上身负重任,自当为臣下做出表率。秦皇当年治理国政,每日要阅批一百二十石奏章,决不留待明日。今皇上……”刘彻脸上开始发热,继之涨红,为自己行为辩解的话语中分明夹带了恼怒:“什么不敢?丞相刚才的一番话,不是在指责朕懈怠么?丞相不必再说了,朕念及丞相曾做过太傅,不治你的罪也就罢了,还不退下?”窦婴似乎没有听见刘彻的呵斥,更不顾包桑在一旁暗使眼色,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慷慨陈词道:“皇上要治臣的罪,不过是一句话。但臣听说在先王那里,‘人主不可以独也。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今皇上国事未兴而先冷了臣下的心,臣恐大汉社稷危矣。”“危言耸听!”“皇上!臣当年为大汉社稷而不惜获罪于太皇太后,以致罢黜回乡。臣今冒死进谏,也是为了大汉社稷,皇上纵然杀了臣,臣也得劝谏陛下。自陛下大兴尊儒以来,妇孺皆言修身齐家。陛下若不能率先垂范,何以服天下人?”窦婴如此犯颜直谏,刘彻在一旁听着,起先十分恼火,但听着听着,怒火就渐渐退去了,他为自己的失信而生出了惭愧。他来到窦婴面前,诚恳地说道:“丞相忠肝义胆,光明磊落,朕受教也。”包桑此刻趁机奏道:“皇上,司马相如已来到京城了。”刘彻大喜过望,忙宣他进殿。等候在塾门的司马相如听到皇上的传唤,脸上增添了许多肃然。司马道不算很长,但司马相如却从睢阳一直走到今天。景帝在世的时候,他本希望到长安一展宏图,无奈皇上不好辞赋,他只有怀着怏怏的心情到了睢阳。睢阳虽是王都,但在那里时却是他心境最复杂的一段时光。梁王刘武不但精于武功,而且长于辞赋。他广揽贤良文士,这让司马相如常怀着知遇的感动。但待得久了,他见梁王对储君过于热心,肆意扩展梁都,就渐渐生出担忧之心。梁王薨后,他怀着从此高山流水无知音的伤感回到了家乡成都,生活很快就陷入窘境。他不得不感谢朋友临邛令王吉的周济,尽管他从心底瞧不起他的庸俗和浅薄。可王吉却不计较这些,不是他的胸怀宽广,而是司马相如的名声太大了,这让王吉的脸上徒添了许多光彩。这一天,王吉又登门拜访了:“有个人想见先生,不知先生可愿见否?”“在下新回故里,家徒四壁,何人如此青睐?”司马相如一边将王吉让进客室,一边问道。王吉听此,脸上就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笑道:“卓王孙其人,先生可知否?”司马相如摇了摇头。王吉顿时睁大眼睛,疑惑的目光反复在他身上打量。他唏嘘不已,为司马相如的孤陋寡闻而遗憾:“天哪!先生不识卓王孙?他可是临邛的首富哦!攀上他,先生何须如此窘迫不堪?”司马相如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在下多年游于长安、睢阳,每日与王公贵胄饮宴作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区区卓王孙,何堪入眼?”王吉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不耐烦地问道:“先生就说见不见?”“不见!不见!”司马相如说罢,自顾抚琴去了,将王吉晾在一边。此后一连三天,司马相如都是一口回绝。到了第四天,他终于架不住王吉的纠缠,勉强跟着他到了卓王孙的府第。他没有想到,那场酒醉后的即兴抚琴竟让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心旌摇荡,坠入爱河。一曲弹罢,酒在血液中燃烧,司马相如不禁有些燥热。他走出了人头攒动的客厅,找了一处僻静的柳荫散热。什么是寂寞呢?寂寞就是没有人读得懂你的雅韵高蹈。司马相如发现,在他埋头弄弦的时候,招来的目光何其迥异。或盲若瞽者,或茫若聋者,或心有旁骛,或面露不屑。就连那个王吉,也是脑满肠肥,附庸风雅,说几句赞美的话也是文不对题,究竟有几人从那曼妙雅曲中听到了他的惆怅和彷徨呢?面对月光,他仰天长叹:“子期去矣,伯牙独鸣,知音何在?我也应断了这弦吧!”“知音在,弦未断,莫负听琴人。”从花影间传来绵绵细语,打断了司马相如的思绪。朦胧中只见一位窈窕佳人,高髻云鬓,桃腮柳眉,亭亭玉立。她如静夜春风,让司马相如的酒醒了大半。正痴呆间,女子却柔声细语地说话了:“适才妾身一直在帐后聆听先生高音。思杳杳而无际,情缱绻而泪潸。妾身冒昧,解先生之心绪,浩然中透出惆怅。”互通姓名,司马相如十分吃惊,庸俗势利的卓王孙竟然有如此一位精通音律,貌美若仙的女儿。不但心随曲行,而且读透了他的苦闷。当晚,两人遂于月下倾心,谈辞论赋,相悦甚欢。卓文君道:“妾身丧夫孀居,寂寞长夜,独守孤灯。今遇先生,风流倜傥。若蒙不弃,愿以身相许。”这番话又让司马相如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正合了自己潇洒飘逸、不拘一格的性格。但他是清醒的。以目前的境况,他能给卓文君带来什么呢?卓王孙怎能容许卓文君嫁给他这样空有一腹学问,而又穷困潦倒的人呢?卓文君真是一位奇女子,对司马相如的倾慕使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而选择了私奔。卓王孙虽然是逐利之徒,但他怎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呢?他虽然有家财万贯,却不愿意分给卓文君一钱,这让司马相如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卓文君矢志不渝地与自己厮守,他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司马相如一怒之下卖掉了从睢阳带回来的车骑,购了一间酒舍,干脆让卓文君当垆卖酒,而他则为人佣工……他没有想到,他的《子虚赋》竟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今重回旧地,司马相如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朋友的引荐,凭着卓王孙后来回心转意馈赠的数百万资财,他的后半生也许就会在衣食无忧中消磨掉了。现在,他猜不出皇上是怎样的风采,更不知道皇上召见他是出于对文士们的看重还是故作礼贤的姿态。当他走进未央宫前殿的时候,步子不免有些踯躅,直到刘彻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思绪仍在飘浮不定中。“臣司马相如叩见陛下!”皇上是否对他下了“平身”的旨意,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气度不凡的皇上已经走下丹墀,扶起了他。“爱卿的《子虚赋》,朕读了。”司马相如很惊愕,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看他的文章。“文采泱泱。”刘彻又说了一句。听到这话,他顿时有了一见如故的亲切和温暖,昔日遭遇的冷落,一路上的担心顷刻间淡若渺云了。“朕虽尚武,然辞赋朕亦爱之。爱卿可否为朕作一篇《子虚》一样的赋呢?”司马相如越发激动道:“那是臣言诸侯的文章,不足为奇。请允许臣为陛下作一篇游猎之赋。”刘彻暗自高兴,问道:“爱卿要几日可成?”“不必!倚马可待!”“果真么?莫非爱卿戏言耳?”“如妄言,臣愿当殿领罪!”天下果然有倚马千言的文士,这岂不是社稷之福么?刘彻忽发奇想,何不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来看看呢?于是他立刻下令,不一刻,大臣们便匆匆赶来了。窦婴见皇上匆匆宣召,只是为了一个书生,便心中暗忖,皇上真的还是个孩子,说风便是雨。自己自幼治儒学经典,不可谓不思绪敏锐,也不曾有出口成章的经历,这巴蜀士子竟然当着皇上的面口出大言。而皇上如此张扬,又不免有些小题大做。正要说话,却见皇上身边的黄门铺开竹简,调好漆墨。司马相如当着朝廷大吏,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畏缩,他略思片刻,那淋漓的翰墨便落下了。司马相如写着,官员们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时不时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感觉。随着情感的波澜迭起,司马相如手中的笔时而舒缓如淙,时而疾行如瀑,到后来,他越写越快。那一行行蝇头小隶,仿佛滔滔江水,直朝眼底奔来。围观的大臣们暗暗惊叹,始知天下果有文思泉涌的才俊。田蚡瞪着一双小眼,感到不可思议;赵绾回想起贤良策对,觉得那曾经让皇上击节赞叹的董仲舒都黯然失色了。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读起来,自有不同的感觉。窦婴默诵着司马相如的华章,却从中捕捉到了批评皇上过于铺张的讽喻意味。仅这一点,他就对司马相如有了几分喜欢,心想皇上身边就应该多些这样的忠谏之士。窦婴侧目看了看陶醉在绮丽文采中的刘彻,悄悄点了点头,曲折表达了对司马相如的赞许。这一切,司马相如都浑然不觉,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情的飞流,文的奔涌,思的激荡,神的驰骋中去了。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发觉大家用惊异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连忙站起来道:“诸位大人在此,在下献丑了。”之后,他转身对刘彻奏道,“臣已将《游猎赋》草成,请皇上御览。”因墨迹未干,刘彻只有边走边看,及至浏览一遍,他便可以举目成诵了。“爱卿文中所言之子虚先生,乌有先生、无是公,皆何方人氏?”“启奏陛下!‘子虚者’虚言之谓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亡是人也。臣的文章,是虚借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起卒章归之节俭,因以讽谏。”“妙文!妙文!”窦婴情不自禁地带头击节。赵绾也道:“先生果然信笔千言,倚马可待啊!”田蚡虽然没有太过褒扬,心中却觉得司马相如的文章给他留下了繁花纷飞的感觉。刘彻更是喜不自胜道:“爱卿果真才情并茂。朕就拜你为郎,早晚随在朕的身边吧!”要说,这郎官既不授印,亦不赐绶,是地道的散官。但因为刘彻将司马相如留在身边,他的身份无形中就提高了许多。第二十一章 张骞持节使西域这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早春。三百多人的队伍走过横桥,踏上了曾经辉煌瑰丽、宫观相望,如今洗尽铅花、素面朝天的咸阳北原。张骞勒住马头望去,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驰道两旁亭亭如盖的松柏,只有当年焚为灰烬的残垣断壁,长安早已隐没在苍茫的雾霭中了。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第一次担负了如此庄严的使命。前路茫茫,关山重重,西域对他来说,还只是文字上的只言片语。他无法知道,从此西去,何时才能再回长安。不过万千眷顾,终究抵不过雄心万里。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就没有理由再儿女情长,只有义无反顾的前进。一团火焰在天地间跃动——就在两个时辰前的送别仪式上,皇上把狩猎乘坐的红鬃马赐给了他。仪式宏大隆重,横门外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庞大的仪仗簇拥着皇上登上了检阅台。丞相来了,太尉来了,他们分别坐在皇上的两侧。在京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一个个冠冕高耸,朝服肃整,排列在台下。张敺率领着羽林卫沿着横桥部署,岗哨一直排到横桥北面。这场面让张骞强烈感受到凿空西域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带给他从未有过的荣耀,更使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他知道,以自己的官爵和地位,是没有资格享受如此庞大的送行仪式的,皇上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他怀中的汉节,那代表着大汉的威严,象征着皇上远播四海的恩泽,宣示着天子和谐万邦的胸襟。虽然论起来,皇上比他还要小,但皇上目光高远,早在八荒九域之外。因此,当他带着三百人的使团出现在皇上面前时,那从昨夜就辗转反侧的兴奋迅速被诚惶诚恐取代。大约在辰时三刻,主持送行仪式的典属国宣达了朝廷任命张骞的诏书。他在鼓乐响起之后,登上检阅台,向皇上行辞别大礼,然后从典属国手中接过青绿的、缀了鲜红旌毛的汉节。待他稍稍稳定情绪,就见皇上迈着铿锵的步伐朝他走来了。在皇上身后,未央宫卫尉牵着皇上的坐骑——红鬃马。“此去道远任重,朕将此马赐予张卿,希望它能保护张卿早到西域!”他并不知道皇上曾向韩安国赠送过虎头鞶,因此,当从皇上手里接过马缰时,他对凿空西域的分量又有了更深一层理解。他正想着,皇上洪亮的声音就在耳际响起:“你等均是朕挑选出来的勇士,朕寄以厚望。待他日归来,朕要论功行赏!”……早春的风吹动着汉节上的红缨,摩娑着张骞的脸颊,一种温暖的感觉在血液中流淌、弥漫、扩散。故乡汉中,塑造了张骞铁马金戈、百折不挠的性格。那里曾留下了太祖高皇帝临风高歌的潇洒风流,也留下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动人佳话,还留下了韩信临危受命的拜将台。童年的张骞,常常躺在祖父的怀中,听着那些动人的故事进入梦乡。他很感谢祖父,除了教他做人的道理,还把《山海经》、《尚书》等典籍拿给他看,这让他的眼界渐渐地从脚下移到对外面事物的向往。天高云淡的日子,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家后面的山坡上,望着绵延不绝的大山和滔滔远去的河水,想象着京都的繁华锦绣,九州的广袤无垠。他憧憬有一天自己会骑上战马,像韩信一样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千里。他的这种信念,随着年龄增长而愈来愈强烈。终于在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刚刚步入青年的张骞告诉祖父,他要响应朝廷的招募,到长安去,像先辈那样为大汉建功立业。祖父笑了,他为孙儿置办骏马、鞍鞯、宝剑,送他到郡里参加招募比武,他知道眼前这个还显稚嫩的年轻人终究会有一天做出足以告慰张氏祖宗的大事来。才俊云集的京都给予张骞的就是做了光禄勋寺的侍卫郎,虽然官阶和秩禄都不高,可每日沐浴着皇上的恩泽,感受着皇上的威仪,护卫着皇上的安全。只要他恪尽职守,迟早也会进入两千石的行列。但是,张骞那颗躁动的心却总是越过城墙,飞到遥远的边境。李广将军的传奇故事常常让他热血沸腾,梦里赴关山,飞雪被铁衣,他醒来就不能安睡。他时常披衣望月,反躬自问:大丈夫当如飞将军,岂可安于锦绣!在皇上招募使者的诏书颁布后,张骞欣喜若狂,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募。过去,他只能远远地望着皇上,而这次应募使他能站在未央宫前殿与皇上直接对话。又一夜未眠的刘彻没有丝毫倦意,他匆忙地上了早朝,将在此刻启动“凿空西域”的宏图大略。他犀利的目光环视站在阶下的大臣们,高声问道:“张骞何在?”包桑立即跟着余音喊道:“皇上有旨,宣张骞进殿。”伴着黄门依次的传唤,张骞进殿了。他英姿勃勃的身影,他雄健有力的足音,他真诚敏锐的目光,立即给刘彻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去路途遥远,吉凶未卜,你可知否?”“回皇上!臣深知此去关山万里,征途艰险,但臣更知圣命如天。纵臣身死国外,葬骨青山,也决不负皇上嘱托。”“朕素知匈奴虎狼之性,倘若你被扣为虏,将何处之?”“臣生为大汉臣,死亦为大汉鬼。‘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匈奴可取臣首,然不可屈臣节。”“你身负凿空西域重任,劳苦功高,朕当照顾好你的家人。”“陛下!臣离开汉中时,曾对祖父言,大丈夫功业未就,决不成家。”“好!你果有英雄之气,定不负朕望!你还有何求,尽可奏来!”刘彻满脸喜悦。张骞撩了撩袍裾,上前道:“皇上,臣无他求,只需一懂得匈奴语且办事干练者随行即可。”刘彻笑了,他通过这个细小却十分关键的细节感受到张骞的虑事周密。“朕已经为你选定了一人。宣堂邑父进殿!”大臣们一阵骚动,纷纷询问这堂邑父是何人?堂邑父来了,大家不禁暗暗吃惊了。原来这堂邑父不是别人,正是皇上曾亲自庭审的匈奴俘虏,他已经脱去了胡装,只是还不习惯以汉礼晋见皇上。刘彻将堂邑父介绍给众位大臣,说道:“众位爱卿,就是他告诉朕,在匈奴国的西方,有一大月氏国,与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他的亲人也死于匈奴军臣单于之手。他素来仰慕大汉文明,精通汉、匈奴和大月氏语言,且练就了百步穿杨武艺。朕欲遣他随张骞出使西域,众卿以为如何?”严助闻言出列奏道:“堂邑父初沐皇恩,臣担心其会中途变节。臣以为还是选派一名大汉译令为妥。”石建、石庆立即出列响应,以为匈奴人性格乖戾,不可大信。但田蚡因为曾陪皇上审问堂邑父,深知堂邑父绝非苟安图生、背主忘义之徒,皇上之所以起用他,不仅因为他与军臣单于有着血海深仇,还因为他不屈于刑罚却感恩于皇上的胸怀。他相信皇上的眼光没有错,所以赞同皇上的提议。窦婴也出列道:“皇上圣明。臣深信堂邑父当不负皇恩,会竭力完成使命。”刘彻对大臣们的理解十分欣慰,转身对包桑道:“看过汉节。”他缓缓走到张骞面前,严肃而又庄严地说道:“汉节者,皇命之所载,使臣之象征,百姓之所期,大汉威严之所彰。你须谨守汉节,待爱卿归来之日,朕要在这里,在这未央宫前殿为爱卿接风洗尘。”现在,张骞持着汉节,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一切回忆都如温馨的春水,轻轻漫过他的心头,渐渐融遍全身。“大人在想什么呢?”张骞没有回答堂邑父的询问,反问道:“行至何处了?”堂邑父人地两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要问队伍中的当地人,就见前面远远地驰来一骑,到了跟前方知是好畤县的县丞,他奉命在这里迎接使节。县丞道:“好畤乃京畿之地,民风淳厚,闻知大人身负皇命,离乡远行,三乡父老略备薄酒,为大人饯行。”张骞道:“好畤这个地名好奇怪,可有什么来历?”县丞道:“畤,乃神明所依止也。因此地处于雍州高地,宜于神明所居,故朝廷在这里立畤以郊祀上帝诸神。”张骞闻言道:“烦劳县丞速去通报,本官要在这里祭祀上天神灵,为皇上祈福,为黎民请瑞。”“诺!”县丞随即策马而去。只见道路沿着斜坡沟壑向前蜿蜒而去,好畤县城就坐落在沟道里。城池倚坡濒水,呈半圆形框架,只有南北两座城门,两面坡上松柏郁郁葱葱,漆水河静静地从城下流过。此地虽然土地贫瘠,却是皇上郊祀诸神的所在,倒也不显得荒僻。张骞一行来到城下,好畤县令早已在城外迎接了。稍事寒暄,张骞即在县令的陪同下直接到庙坛祭祀天地。张骞每次揖拜,额头都久久地贴着地面祷告:“昊昊上苍,佑我圣皇,享国长久,德配天地。”县令上前搀起张骞,双手深揖道:“使君忠心,天日可鉴。下官已在城内‘醉香楼’备下薄酒为大人饯行,还请使君赏光!”名曰“醉香楼”,不过两间门面,店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就做了几样时令菜蔬,喝的是当地酿的黍酒,一种淡淡的苦味。席间,张骞询问好畤县的风土人情,县令告诉他,县城西南七十里的明月山上有一隐者,年逾九十,鹤发童颜,乃太祖朝的建信侯。“是曾经出使匈奴国的建信侯么?”县令点了点头。张骞高兴道:“本使明日就去拜见。”第二天,县令亲自担任向导,一行人快马走了大半日,就远远地瞧见阳光下明月山。三峰并立,直插云霄,岚气缭绕,云涌松动,气象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