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君临天下-4

“哦?”李穆喝过侍女送上来的奶茶道,“阏氏的眼神告诉我,您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隆虑阏氏不能不暗暗叹服李穆的目光,便觉得没有绕弯子的必要,在紫燕退出后,阏氏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即将发生的战事上。“听说又要打仗了。”李穆放下茶盏道:“前两天,左骨都侯还向臣打听了上郡太守李广呢!那时候,臣就猜想单于一定有重要的战事。刚才,左骨都侯路过臣的帐前,向臣通报了单于的决定。”“那么,依封都尉来看,此次出兵胜算有多少呢?”隆虑阏氏在李穆的对面坐下问道。“臣在匈奴为官多年,自有汉以来,总体上说,在汉匈的战争中,匈奴总占着上风,可是具体到某些战事,则是各有胜负。”“那么眼下进攻上郡又会如何呢?”“眼下么?”李穆沉吟片刻,“臣虽然无缘见到上郡太守李广,可边境上回来的人把他说得很传神。据说他精通兵法,善于布阵,又能够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军中威信很高。因此臣以为,眼下进攻上郡,胜算不大。”“这些,封都尉为何不禀告单于呢?”“唉!”李穆喝干盏中的残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瞒阏氏说,臣虽位居封都尉,可毕竟是汉人,何况单于对汉人很警惕。臣要是阻拦单于出兵,难免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不得不承认李穆的话有道理。多年来,自己与单于同枕共眠,又为他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小王子,可在她看来,他们之间总有一种无形的隔膜。隆虑阏氏转脸望了望睡梦中的小王子,那种许久以来的忧虑再度涌上心头。她知道,单于的儿子很多,她的小王子只是其中的一位,而且年龄与单于长子相差二十多岁。如果有一天他驾崩,她的小王子哪里是他兄弟们的对手呢?隆虑阏氏决计把小王子托付给李穆。她缓缓地来到封都尉面前,含泪跪下道:“封都尉在上,请受隆虑一拜。”李穆完全没有料到隆虑阏氏会向他行如此大礼,于慌乱中匍匐在地,头抵着厚厚的毛毯,半天不敢抬起头来:“阏氏这是干什么?折杀微臣了。”隆虑饮泣着拜完三拜,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请封都尉接受了隆虑的大礼,本宫还有话要说。”“阏氏如此看重小臣,臣就是肝脑涂地,也万死不辞。”“请封都尉接受隆虑的托付,有朝一日将小王子送到长安,隆虑就是身死他乡,亦无悔了。”言罢,她早已泣不成声。她的泪水,她的诉说,她的信任,让李穆无法拒绝。多少年了,他第一次接受一个来自长安公主的重托。李穆写满沧桑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穆:“臣定不负公主重托。若有食言,当死于乱军之中。”正当此时,有马队疾风暴雨般地从帐外跑过,战争的序曲已经奏响了……第八章 李广出奇却敌兵大汉的北方重镇、上郡首府肤施城,雄踞在大漠与高原交界处。此城西濒榆溪河,北面一望无际的瀚海,东倚驼峰山,南带榆阳水。因为它与匈奴接近,所以在历来的王朝战争和国家的棋局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曾是秦帝国的三十六郡之一,现今仍然是朝廷最关注的前方。每年十月,高原的黄土和大漠的沙尘,都会越过沟壑,越过莽原,给这座塞上古城涂上雄浑、苍凉的颜色。风在长城内外怒吼。李广站在肤施城头,望着长城在午后阴云下略显朦胧的身影,一种担忧和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渐渐地,他按着剑柄的手渗出了汗,腻腻的。这本应是匈奴人息战蓄锐的季节,可前不久,皇上让中贵人包桑带来一封敕令,说匈奴将趁汉朝发生重案,人心浮动之机进犯上郡。敕令中并没有具体部署,只是提醒边境三郡太守要严防。李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可他不明白,这些中人们本来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为什么皇上偏偏要他们到边塞来习什么兵,演什么武呢?难道大汉真的到了兵微将寡的地步了么?如果他们只跟着将士们在军营里长长见识倒也罢了,可那个包桑偏偏别出心裁地要到长城脚下去看看,他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派长史陪他走上一遭。虽然李广从心底鄙夷这些人的无知浅薄,但他明白,这些皇上身边的人是亲近不得也得罪不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皇上耳边吹风。他们的一句话,不仅会让将军们用鲜血换来的功勋付之东流,而且可能将人置于死地。李广虽不是那种计较的将领,但他最苦闷的是不被信任。当初,平定七国之乱后,依照大汉条律,他本来应该获得封赏的。可是回京以后,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赏赐和嘉奖都被束之高阁,相反,他还从最靠近匈奴的云中郡调到了上郡。据说是因为一位名叫公孙昆邪的典属国在皇上面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恐亡之。”这话传到李广耳里,他胸中的愤怨迅速化为熊熊的烈焰。世间哪有比忠而见疑、信而遭谤更让他感到伤心的呢?那一天,他有了要杀人的冲动,却不知道刀剑应砍向哪里。李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沿着渭水北岸,一路狂奔。他挥动长剑,一连砍去几棵柳树的大枝,最后倒在了渭河湾的一处芦苇丛中,无奈地向上苍发出了一声声诘问:昊天恢恢,请告知李广,广与典属国素无来往,他何以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呢?广自别离双亲,即以身许国,何曾想背叛朝廷,逃亡匈奴呢?上谷与匈奴,毗邻而居,广若是要降胡,何待今日乎?暮色渐渐笼罩渭河,他决定不再滞留京城,他要带着士卒回边关去。那晚,他向皇上写了一道奏章,说自己自从军以来,即决计效命疆场,为国戍边,不敢在京城虚度年华。皇上恩准了他的奏疏,准他重回云中,他也对这个结果很满足。那里曾洒下他的汗水和热血,那里埋着陇西子弟的忠骨,见证了他从青春少年到不惑之岁的人生经历。从那时候起的四年时间里,李广一直在上谷、云中、雁门之间转任太守,用手中的刀,腰间的箭,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不久前,皇上又诏令他到上郡任太守,接任他的是程不识将军。他们都是长期屯兵边陲的将军,共同的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对彼此都十分佩服。交接那天,两人借着酒醉,踏着如水的月色,登上云中城头。他们北望远山,那巨大的黑影横亘在大漠边缘,程不识情不自禁道:“李将军戍边数载,云中亭障林立,敌虽对我大汉疆土垂涎,却不敢轻进,实赖将军之力。只是将军战功赫赫,却未得大用,不免让人扼腕。”李广嘘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乃天命,哪里是人力所能为的呢?就拿程将军来说,这些年来,你我不就是这样不断转任么?”“事实虽如此,然你我驰骋疆场,非图私利,亦无封赏之欲,只要不被谗言所谤就心满意足了。”李广点了点头道:“将军之言甚是,在下愤懑也在于此。有人竟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广有降胡之疑,这不是诬陷吗?”程不识安慰道:“皇上是不会相信小人谗言的。”好在上郡仍是大汉的关键边塞,距长安不足千里。匈奴人常常越过九原进入上郡,骚扰边民,甚至威胁长安。对李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马上挽弓、沙场点兵更令他快慰呢?只要有仗打,他就会把一切置之度外。可现在,他却要为一帮闲人操心。塞外的风吹着头盔上的红缨,卷起颚下的美髯,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按下胡须,重新把目光投向远方。当长城与天际相连的地方渐渐露出黑色的阴影时,他的眉宇终于展开了,包桑他们回来了。李广下意识地抚了抚盔甲,向左右的司马道:“开门!准备迎接包公公。”刚刚赶到城下,包桑就踉跄着滚下马来,惊恐地喊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李广冲过吊桥,扶起包桑,连道:“公公受惊了!快拿水来!”说着,便从兵卒手中接过水囊递到包桑嘴边。“公公如何成了这副模样,是遇见匈奴人了么?”包桑喝过水,平定了许多,但依然不停地呻吟:“哎哟!疼死我了!轻点,疼死我了!”李广见他腿上的血已经凝固,便知是中了匈奴人的箭。“还好!这只是一支平常狩猎用的箭。否则,李广恐难见到公公了。”听李广这么一说,包桑的神情才放松下来,一边听凭军医官包扎伤口,一边喘着气描绘与匈奴人接触的情景。末了,他感叹道:“匈奴人太厉害了!只三人就把我们十数骑打得大败。多亏长史拼死断后,要不然我等命丧于此了!”长史在一旁轻松道:“没有那么危险,也用不着下官断后,匈奴人不过三个人。”李广眉头一挑,急问道:“公公说匈奴几人?”“三人啊!”“那肯定不是军人!他们走了多久了?”“不到半个时辰吧?”李广听罢,随即翻身上马,对身后的士卒喊道:“上马!追!”待包桑明白过来,只见黄土大道上,一道烟尘朝着远方滚去……李广带着百十来骑,追出数十里外,果然发现有三个匈奴人背着弓箭,腰挎弯刀,向北奔驰着。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汉人会追上来,散漫而又清闲地追逐着。李广勒住马头,挽起三百石硬弓,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中最前面匈奴人的肩部。那人“哎哟”一声跌下马来,就被汉军士卒活捉了。那匈奴人被推搡到李广面前,司马问道:“你可认得眼前这位将军么?”那匈奴人直着脖子摇摇头,哼道:“我只知道匈奴的大单于,认得他做什么?”“那你可曾听说过飞将军么?”那匈奴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广,果然一副国字脸,直鼻梁,浓眉毛。那一双鹰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哦!原来他就是匈奴人闻之丧胆的飞将军。那匈奴人顿时害怕了,神色软了下来。李广见此便大声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只有三人,是出来打猎的。”“哦?”李广看了看远方,对司马道,“为他们疗伤后就放了。”“放了?”司马不解,“将军!他们可是匈奴人啊!”李广抚摸着战马,良久才对司马道:“匈奴人也是人啊!他们同汉人一样,都是些老百姓。战事乃卒伍之责,人主所决,与他们何干?若不是单于贪婪,若不是中贵人多事,怎么会起纷争呢?兵者,国之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的妻儿都在盼望着他们回去呢?先帝在时,也对匈奴以兄弟相称呢!”长叹一声,李广走到三个匈奴人面前道:“这是边关,你们离家太远了,回去吧!”三名匈奴猎者十分吃惊,多年来,生活在边界的匈奴人都知道,只要落在汉军手里,就意味着死亡。因此,当要放他们回去的话出自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之口时,他们一时难以相信。“谢将军不杀之恩。”匈奴人鞠躬之后,转身就离去了。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惊恐地指着远方不动了。透过沉沉的暮霭,李广发现从远处滚来一团团黑色的乌云,渐渐地,那云团越来越清晰,其间夹杂着“嗬嗬”的呼喊声。原来他们与匈奴骑兵遭遇了。“将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汉军将士们都有了大战将临的紧张,全都上了马,从腰间抽出战刀,勒紧缰绳。李广没有上马,他右手按着剑柄,左手拉着战马,紧紧地靠在它的脖子旁。他锐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从远方奔来的匈奴骑兵,他知道,此刻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士兵们的意志和情绪。司马有些沉不住气了:“大人,咱们赶快撤吧!否则就来不及了!”“慌什么?”李广瞪了一眼司马,“看样子,敌人并没有弄清我军虚实。你看!”顺着李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匈奴骑兵在二里外就停止了前进。敌人一定处在狐疑之中,我可以将计就计。李广迅速做出判断,他毫不犹豫地向司马发出指令:“全军撤到山坡上下马休息。”“将军!您这是……”“违令者斩!”李广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百十骑在山坡上扎下阵脚,李广一方面安排哨兵提高警戒,另一方面却要士卒埋锅造饭,茅草燃起的浓烟顺着风势向几里外的匈奴军方向飘去,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不到半个时辰,饭菜便已做好,他看着士卒们每人碗中盛满小米干饭后,才开始与司马用餐。司马特地给李广的碗中夹了一块干牛肉,然后问道:“将军为什么不撤回去呢?”李广顺手便把干牛肉给了旁边正在吃小米饭的士卒,笑道:“亏你还是带兵的司马呢,岂不闻兵不厌诈的道理?匈奴人显然不知我军底细,如果当时撤退,他们一定会穷追不舍。以匈奴人的速度,我们肯定会处在危险之中……”李广说到这里,忽然像想起什么,转脸就对司马道:“通知士卒,点燃篝火,散开围坐,解马卸鞍。”“这又是为什么?一旦遭敌突袭,我军将无可奈何!”“匈奴人以为我们要撤走,我们今天就解鞍以示不去。他们怕中埋伏,必不敢轻进。”李广的话音刚落,就有哨兵来报,说发现一个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带着十几名士卒朝这边来了。李广略思片刻就判断出这是敌军细作,必是来探听虚实的。他踩镫上马,便带着十余骑冲了出去。在两军相距不足二百步的时候,李广张弓搭箭,朝着冲在前面的白马射去。暮色中,只听“啊”的一声,匈奴将领落马。其余的十数骑兵见状,纷纷落荒而去。李广也不追赶,很快回到山坡上。司马十分惊异,赞道:“将军真是摸透了匈奴人的习性啊!”李广仰起脖子喝干了皮囊中的水,还觉不过瘾,就朝司马喊道:“拿酒来!”接着又是一阵猛喝,直到两颊泛红,才捋了捋胡须上的酒滴,哈哈笑了。“我料定经此一战后,匈奴人今晚必不敢再来。”说完,他又朝围坐在篝火旁边的士卒喊道:“可有陇西来的人么?”士卒中一位十八岁的青年站起来回答道:“报将军,小人是从陇西来的。”“可会唱陇西小调么?”青年憨憨地笑道:“在家时,听家父唱过。”“唱一曲如何?”那青年不好意思地推诿了一下,就从胸腔中吼出了一首粗犷的陇西小调:“家在陇西渭源头啊!”众军士和道:“渭源头啊!”“从军千里上了路啊!”“上了路啊!”“宝剑出鞘杀胡虏啊!”“杀胡虏啊!”“立功回家看我奴啊!”“看我奴啊!”唱完这一句,士卒们爆发出笑声。其中有好事者问那青年:“我奴是谁呢?”“就是!就是……”“说呀!就是什么?”“说呀!大丈夫,扭扭捏捏像啥?”“就是在下的媳妇啊!”“哈哈哈……”李广也被士卒的情绪感染了,他来到大家面前说道:“如果不是战争,你等与妻儿不是在家终日厮守么?”一位君侯接过李广的话道:“白日听将军说,先帝曾对匈奴以兄弟相称,真有此事么?”李广拨了拨面前的篝火,火光映亮他的脸庞。“那时候本官还年轻,先帝以博大的胸襟,与匈奴约为昆弟,结无侵害边境之盟。之后,左屠耆王私自出兵,侵我大汉边界,匈奴冒顿单于复信先帝,说左屠耆王听从后义卢侯难支之计,‘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表达了‘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的愿望。为表达诚意,他还赠送先帝一匹橐驼,两匹战马,二十四辆车驾。先帝也在回匈奴书中,要双方‘明告诸吏,使无负约’,也回赠单于袷绮衣、长襦、锦袍以及绢帛、黄金饰具等,并派遣使者前往匈奴再续和睦。”说到此处,李广将目光驻留在眼前的篝火上:“没有先帝的圣明,大汉不会有相对安宁的边陲,没有相对安宁的边陲,哪里会有今日我朝的中兴呢?虽然本官戎马一生,可并不以战事为乐啊!”司马又问:“既是匈奴屡次违约,为什么朝廷不兴兵一举灭之,还要续修盟约呢?”“国家之间,就像邻居一样,总是强人占上风。匈奴虽然是蛮夷之国,可兵强马壮,国力雄厚,不是一场大战就能灭得了的。何况我军现状还不足以与匈奴抗衡。”“大人不是也打了不少胜仗么?”“唉!独木难成林,小胜又怎么可能让匈奴臣服呢?”夜深了,李广头枕马鞍躺着,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身后是紧紧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战马。士卒们的歌声勾起了他的乡思,从肤施往西,要不了几天的路程,就到了他的家乡成纪。那里有他的父母、妻子,他们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或许父母正在灯下读着他稀少但很珍贵的家书,或许妻子正在向儿女们讲着他驰骋疆场的故事。前些日子,从成纪来的商人捎来一封家书。在信中父亲说家乡近年来久旱成灾,尽管官府赈济,但仍是饿殍遍野。他们的情况比普通百姓好些,却也是寅吃卯粮,屡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况且,他们也不能看着左邻右舍挨饿受苦,总是设法周济一些,这样日子就过得紧巴多了。父亲还说,他的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儿子李当户已应征入伍,另两个儿子正在温书习武,将来定是国家栋梁之才。这些消息对李广那颗漂泊的心来说,是最大的抚慰。的确,自从被征入伍的那一天起,他与战马的情缘似乎超过了对亲人的爱,他把自己都交给了国家。小时候,他常听乡亲们说,做了朝廷的官员,就会拥有万贯家财,可是从伍长、什长到将军、太守,他带给家人的除了不绝的思念,还有什么呢?他也曾为之不平,但是这种心绪很快就掠过他的心田而藏入情感深处。对面就是匈奴的大军,不容他被儿女私情和功名利禄所困扰。李广狠狠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兵器,凝神静听敌人的动静。然而,这一夜是平静的。当东方晨曦渐显的时候,当篝火逐次化为灰烬的时候,从细作那里传来消息——匈奴人在昨夜就已经悄悄撤退了。李广登上高坡远望,在遥远的天际处,在蜿蜒的黄土大道上,在逶迤的千山万壑间,在落叶的丛林中轻轻飘荡着淡淡的晨雾,高原避免了一场血肉厮杀而回归宁静。李广情不自禁地发出喊声:“开拔!回肤施城!”昨夜,包桑几乎无眠,他在心底祈祷李将军平安归来。天刚刚亮,他就急忙向门外值守的士卒打探李广是否归来。这一天多时间,成为包桑人生经历的重要一页。他觉得来边关这段日子所获得的东西,比他在宫中几年要多得多。李广爱护士卒的故事、临危不惧的从容,都让他为自己的诸多幼稚之举感到汗颜。现在,李广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忽然地就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都是咱家不知深浅,以致将军远途奔袭,鞍马劳顿,咱家内心真是惭愧。好在将军平安归来,咱家就放心了。”“区区一场小战,不足挂齿,公公若是在此久住,还会有更大的仗呢!”尽管这些中人给边塞的防务带来许多麻烦,但数日来,李广对包桑的印象从最初的反感逐渐趋于平和。他看得出包桑与那些专在皇上耳边进谗言的黄门不同,虽然他对兵家之事茫然无知,但做人却还有良知,因此李广说话也就和气多了。“我等在此讨扰,也是皇命难违。由于咱家已负伤在身,故明日就启程回京。”包桑继续感慨道,“不到边关,不知将士辛苦;不与将军共处,不知治军之难;不与匈奴接战,不知国家安危。回京之后,咱家一定要禀奏皇上,如实汇报边关情况。”李广忙揖手道:“如此便多谢公公了,明日在下便设宴为公公们饯行!”第九章 金屋藏娇谈笑里长乐宫丹景台此刻来了一位连皇后也不敢怠慢的客人——大汉的长公主刘嫖,以及她的女儿陈阿娇。王娡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与这位当朝皇上的姐姐有着巨大的关系。她常常在心里庆幸,倘若当初栗姬与长公主就刘荣与阿娇的婚姻达成默契,那么今天椒房殿的主人就是栗姬了。从内心来讲,王娡对这位皇姐的做派十分厌恶。但她也很清楚,至少眼下,她必须与这位长公主搞好关系。因此,当长公主的车驾停在椒房殿门口时,她早已等候多时了。“姐姐到了,快请到殿中休息。”王娡脸上笑得很灿烂,话语间的热情让长公主十分舒服。“妾身参见皇后。”毕竟不同往昔,长公主很有分寸地例行了宫廷礼节。王娡连忙上前扶住长公主的肩膀,那手就很自然、很亲密地与长公主的手牵在一起。“姐姐这是干什么?折杀本宫了。再说大典还没有举行呢!”“呵呵!诏书都颁了,大典只是个仪式,就是皇后现在搬到椒房殿,后宫也没有谁敢说个不是!”王娡并不辩解,只说了一句让长公主十分开心的话:“本宫能有今日,不能忘了姐姐。”两个女人就这样在相互礼让的氛围中开始了她们微妙的利益和情感交换。虽说是春寒未去,但是丹景台奢华的暖炉给这座后宫主人的居室带来了融融春意。长公主一进大殿,就闻到了醉人的兰香。她抬眼望去,便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兰花,它正张开着诱人的笑靥。兰花旁是一石头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给石峰间增添了茵茵绿意,石头周围清盈的水中,有一丛碧绿的水仙,绽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红梅,枝虬花盛,生机盎然,显然是经过多年栽培和养育,才能如此大气融融,可见主人的情趣也尽在此中了。长公主在梅花前久久地端详着,王娡在一旁看着,不用猜就知道了长公主的心思。她轻声笑道:“姐姐要是喜欢这花,待会儿带走便是了。”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回以温暖的笑容,推却道:“娘娘心爱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呢?”王娡忙拉着长公主的手臂道:“姐姐有恩于本宫,不要说是一盆花木,就是这殿中所有摆设,姐姐喜欢什么,本宫差人送到府上就是。”长公主闻此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忙唤阿娇前来晋见。阿娇已经十三岁了,与五年前相比,不仅出落得更加漂亮,而且也懂事多了。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忙上前彬彬有礼道:“阿娇拜见皇后娘娘!”王娡忙拉起阿娇疼爱地说道:“外面这么冷,快别折腾了,外甥女看起来越来越招人喜欢了。”三人说着话进了殿门,长公主眼前又是一亮。迎面墙上,镶嵌了一只硕大的朱雀浮雕,刀功遒劲,线条流畅。那朱雀双翅展开,翩翩欲飞,周围祥云缭绕,气象峥嵘,烘托出大殿主人诸事得意的心境。长公主明白,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皇上的意思。她自己也常常纳闷,同样都是女人,王娡是凭什么就系住了皇上的心呢?宾主坐定,早有宫娥端上了热茶、果品。王娡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姐姐。待哪日有空了,本宫摆上一桌酒宴,专门款待姐姐。”她又从果盘中拿起荔枝,递到阿娇的手中,阿娇忙道:“谢皇后娘娘。”王娡笑了:“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快别夸她了,整个一疯丫头,都是妾身给惯坏了。倒是彻儿,年初到睢阳把那么大一个案子办得干净利落,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呢!”“姐姐见笑了,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还不是太傅和丞相前后张罗。皇上让他出去,也不过是让他长长见识罢了。”“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彻儿一看就是当皇上的料。”长公主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了一周,问道,“彻儿呢?”“他如今做了太子,就不能由着性子了。这会儿,正在思贤苑中听太傅讲书呢!听说姐姐要来,本宫已差人去传了。”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刘彻的声音:“阿娇姐姐在哪呢?阿娇姐姐在哪呢?”说话间,他人已进了大殿。王娡刚才还笑吟吟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做了太子,举止还这样没有规矩,还不见过长公主?”刘彻忙上前作揖道:“彻儿见过姑母。”阿娇在一旁吃着荔枝,却被刘彻毕恭毕敬的样子逗得“吃吃”直笑。刘彻行过礼,在阿娇的上首坐了,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娇,小声道:“笑什么笑?像个傻子。”阿娇吃着荔枝,还是笑道:“看太子刚才那样子,那才叫傻呢!”刘彻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再说!再说本宫打你。”阿娇并不害怕,不服气道:“真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谁打谁呢?”长公主看着两个孩子在那里斗嘴,喜上眉梢,想顺势将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但她并不直接道出内心的打算,而是先批评起女儿:“胡说什么?彻儿如今是当朝太子,按理说见了太子是要行大礼,都是为娘平日把你给惯坏了。”阿娇撅着嘴道:“太子怎么了?做了太子就没有姐弟的情分了?他过去没有做太子,是我的弟弟,如今做了太子,还是我的弟弟。难道因为做了太子,就可以不叫姐姐了?”“这孩子……”长公主叹道。王娡眼睛流转,接过长公主的话道:“阿娇这话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无拘无束,说明之间没有芥蒂。倘若见了面就别别扭扭的,倒生分了不是?”长公主掩口把一颗荔枝核吐在小钵里:“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看他姐弟如此亲密,妾身真是打心眼里高兴。”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刘彻,笑着问道,“彻儿,你说说,与阿娇姐姐在一起高兴么?”“高兴!”“阿娇姐姐好不好呢?”“好!”“什么地方好呢?”刘彻吃着甘甜的荔枝,嘴里“咕噜咕噜”地说道:“人长得好看嘛。”长公主被刘彻的率真逗得抚掌大笑:“太子说话倒是不掩不藏的。”说着,她又看了王娡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样说,太子是喜欢阿娇了?”“当然了!”“那么,如果让阿娇做太子妃好不好呢?”刘彻早已吃完荔枝,他顽皮的眼睛在姑母身上打量着,觉得姑母的话很好玩、很有意思,于是他就拉着阿娇的小手,轻轻抚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侄儿就要造一座金屋让她住。”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这不是‘金屋藏娇’么?”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少年立即上前大声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长公主看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是儒雅,便问他是谁家的孩子。王娡说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名叫韩嫣。因为生的聪明伶俐,被选到宫中做太子陪读。长公主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赞道:“娘娘慧眼,不但身边的宫娥们个个娇艳非常,就连太子的陪读也如此玉树临风。”其实,长公主今天来的目的,从她进丹景台的那一刻起,王娡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平常的女人都不放过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何况是经历了与栗姬较量如今又登上了皇后宝座的王娡呢?就算长公主不提阿娇与刘彻的事情,王娡在心中也盘算许久了。在长公主的笑声中,王娡说话了:“彻儿,果子也吃了,话也说了。阿娇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就到棋坊中玩去吧!”刘彻最受不了拘束,听母亲这样说,自是分外高兴,他拉起阿娇便向外跑,黄门们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言出于心道:“真是天造的一对啊!”王娡的身体很自然地往长公主跟前靠了靠,显得很亲昵的样子,“这事在本宫这里自是没说的,只是……”“有什么担忧娘娘尽管说。”“他是太子,今日的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因此这事还得皇上和母后允准才是。”长公主笑道:“这个不用皇后娘娘操心,妾身自会禀明皇上和母后。再说,皇后娘娘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椒房殿空了许久了,依妾身看来,也早该举行大典才是,这样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过去了。都是那个不晓事理的梁王给闹的,妾身明日就跟母后说去。”两个女人都觉得今日的见面很值得,都觉得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长公主起身告辞,而皇后在热情的挽留之后,也送长公主出了殿门。但是,当她们搜寻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时,却在琴房中看到了很有意思的画面。阿娇喊着要刘彻为自己找一匹马骑,刘彻十分为难。阿娇不依,撒着娇拉着刘彻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骑马嘛!”刘彻无奈,于是对韩嫣道:“你能不能为表姐找匹马来。”韩嫣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说道:“太子何须舍近求远,韩嫣为翁主当一回马得了。”说完就伏下身体,让阿娇骑了上去。韩嫣绕着棋桌转圈,阿娇将拂尘当做马鞭,在韩嫣的屁股上边打边吆喝道:“马儿马儿快快跑,快送阿娇去见太子。”刘彻在一旁暗暗发笑。见此情景,长公主的心中再度充满愉悦,随口道:“看看!真是天作一对啊!”王娡并不多搭话,心里想,他们现在只是孩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变数,就算皇上和太后允准了这门亲事,也不能保证彻儿登上皇位后,不会发生移情别恋的事情,这一切都要看他们的造化了。只不过在眼下,这门亲事能巩固我皇后的地位。王娡忽然想起应该给长公主的夫君带个好,于是便问道:“侯爷最近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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