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说:“赏紫禁城骑马,就是赏一个这东西。”说罢,顺手将茶几上的一样东西递过来,辜鸿铭忙接过。原来这是广根尺把长拇指粗的小木柱,木柱的一端拴着一根两尺余长的紫色丝绦。辜鸿铭端详许久,问:“这是什么?”“这是一根马鞭。”张之洞淡淡地回答,“马鞭就意味着骑马。太后赏你这根马鞭,就等同在紫禁城骑马,并不是要你真的骑马进宫。”辜鸿铭睁大着一对灰蓝眼睛,说:“即便是马鞭,这也不是呀!这种马鞭作得什么用,只配在舞台上做马鞭的道具。”张之洞说:“说得好,它只是道具。汤生,你知道吗?人生就是一台戏,身边所有的摆设,即便是名利,也不过道具而已。”辜鸿铭的灰蓝眼睛睁得更大丁。他跟随张之洞二十多年了,从来只见他汲汲乎事功,何曾有过半句“人生如戏”的悟道话!难道说进入枢垣位极人臣,反而还颓丧了吗?学部也真是没有什么可管理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早已定好,剩下的事只是学堂本身的按章办事罢了。辜鸿铭提出向西洋学习,在首都建一个国家图书馆。张之洞很赞同这个建议,遂专门上了一道折子,请建京师图书馆,虽得到允准,但经费没有着落,京师图书馆也便只是一纸空文。不久,广东和四川又重提粤汉铁路和川汉铁路的旧事,闲不住的张之洞又自请充任督办这两条铁路的大臣,但也只是挂名而已。因为种种原故,铁路修建的进展十分缓慢。张之洞在京师,虽然位居大学士军机大臣,却仿佛有闲人之感,国家的重大决策以及各省督抚将军的人事任免,似乎都只是在庆王、醇王和世续这几个满洲王公大臣之间暗中进行似的,他和鹿传霖、袁世凯等人都若隐若现地被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张之洞所做的事,多为祭祀、典礼、陪同接见外国公使之类可有可无的应酬。想起十八九年间武昌王的风光,他心里既空虚又郁闷。这一天上午,他独自坐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翻看近日印发的各类报章。大根进来禀报:“有一位官员打发仆人送来一封信函,仆人说他家老爷是四叔您的故人,希望来拜访您。”说着将信函递过去。张之洞心想:是哪位故人?当年的清流朋友,还是从两广两湖调进京师的过去僚属?边想边将信拆开,一张印制精美的大红名刺从信封里掉了下来。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满洲正白旗呼拉尔贝子嫡长孙,前太常寺卿,蒙恩加三级致仕。颐年堂主葆庚字啸亭。张之洞心里骂道:原来是葆庚,他有什么资格称我的故人?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张之洞将它抽出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太原别后至今,二十五六年了。岁月匆匆,你我都垂垂老矣。想必阅历会给你带来真学问。闻已拜相进京,能否于万几中抽半日之暇,以叙旧情?”一股极大的不悦冲上脑门,他将葆庚的名刺和信扔在一旁,躺在椅背上呼呼出气。大根瞟了一眼名刺后问道:“原来是先前的山西藩司葆庚,他不恨死了您吗?为何还要来见您?”是的,他为何要见我?张之洞默默地思索着:若说我现在是大学士军机大臣,他想巴结的话,名刺上明明写着“致仕”二字,既已不做官,就没有巴结的必要。若说叙旧情,山西的旧情只能使他痛苦,没有哪个人愿意自揭伤疤,何况当着刺伤他的人的面?那么只有一点,葆庚是想在我的面前炫耀他这些年的高官厚禄,炫耀他的蒙恩加三级致仕。而且还要翻案:他当时没有错。。真学问”三个字,不是分明指责我当时只凭书生意气而缺乏真学问吗?好个贪官污吏葆庚!他既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把他叫来,好好地训斥一顿。张之洞正要大根把这话告诉送信的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大没意思:是谁使得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谁使得他敢于否定自己的罪行,秋后算账?还不是朝廷吗?还不是有一批居高位掌重权的人和他站在一边吗?张之洞又想起刚到武昌不久,便收到曾国荃寄来的由王定安写的《湘军记》。在序言里,曾国荃竟然无视事实,颠倒黑白,称王定安为异才,只因命运不好而仕途不顺。当时他真想和这个横蛮不讲理的曾老九打一番官司,只是那时正在筹建铁厂,忙得不可开交,实在分不出这份心来才作罢。许多正派清廉的人受压遭屈,痛苦一生,却有更多像葆庚、王定安这样的宵小之徒,偏偏左右逢源,快乐享受一辈子,说不定还要在史册上留下一个美名。这天道人世,难道真的原本就不公不平吗?张之洞很有些心灰起来,吩咐大根:“你告诉送信的人,我近来身体不适,见面一事,以后再说吧!”大根心里有气说:“四叔,让他来,您教训他一顿,杀一杀这个老东西的威风!”张之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争闲气。我犯不着与葆庚这种无谓人争闲气,弄得自己不舒服。”就在张之洞进京后事事不顺,心情抑郁时,武昌城又给他传来一件极不幸的消息:佩玉永远离开了他和孩子们,撒手走了。得到噩耗后,张之洞老泪纵横,一连几天都沉浸在悲哀之中。自从光绪十年佩玉过门来,陪伴他至今已是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间,佩玉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为他操持家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奉献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命。离开武昌时,佩玉虽已病重,但还只有五十一二岁,张之洞没有想到她会先他而去,只是嘱咐她好好养病,病好后再进京。仁侃虽已跟着他北上,拟于明年与王懿荣的侄女完婚,但还有仁实在家陪着。另外,念扔准儿夫妇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照应。张之洞对佩玉留在武昌是放得心的。原指望她明年春暖时来京师,参加儿子的婚礼,不料竟然看不到儿子大喜这一天了!张之洞悲痛的心情中更多的是愧疚。在准儿未嫁、环儿未过门的那八九年的日子里,张之洞尽管忙碌,很少有缱绻缠绵、两情相依的时候,但心里还是有佩玉的。有时,他也会叫佩玉给他弹上一曲,在她优美的琴声中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和佩玉对他的情爱。有时,他也会和佩玉兴致浓郁地谈些家常琐事,回忆太原、广州时的往事。在絮絮叨叨的对话中,感受到夫妻真情的可贵和世俗生活的乐趣。后来,环儿过了门,大大地分去了他对佩玉的爱恋。再后来,他一天天的衰老,又加之洋务局厂的诸多不顺,佩玉虽仍给他操持家政,但他的心中却对她渐渐地淡薄了,有时甚至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张之洞知道,最后使佩玉生下大病并一病不起的则是因为织布局事件。由李满库而引带出的织布局事件,给张之洞很大的打击。事情后来的处理虽说还算满意,但张之洞却一直将织布局事件视为他洋务事业的一大污点。他恨李满库不争气,给他丢脸,这种恼怒也自然迁到佩玉的头上。佩玉为此忍气吞声。她没有在丈夫面前为弟弟辩护过半句,背地里常常以泪洗面。就这样,她终于落下病根。张之洞也知道佩玉是无辜的。自己心绪平和的时候也会去劝慰她,但越这样,佩玉越会深感愧疚,终于由自怨自艾而自害自戕!张之洞猛然想到,像佩玉这样善良而懦弱的才女,其实是不应该嫁到官家,尤其不应该嫁一个像他这样以功名事业为生命的大官丈夫的。倘若佩玉嫁一个与她志趣相投的男人,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或许没有地位,也或许一辈子清贫,但夫妻之间以沫相濡,互为依伴,内心是充实的、甜美的,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进门来分出丈夫的爱,也不会因为拥有权势而导致意外的不幸。娶佩玉的时候,张之洞对将给佩玉带来幸福是充满着绝对信心的。回头来看,二十多年间,佩玉跟着他,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幸福。回想过去做闲官的时候,他与石夫人、王夫人之间也曾有过很恩爱的夫妻情意,做督抚以后,一年到头,有操不尽的心、做不完的事,家庭情趣的确少了很多。难道说,权与情就一定互不相容吗?难道说,追求功名事业就必须要牺牲爱情和亲情吗?张之洞真想回武昌去,亲自祭奠一下佩玉,在佩玉的灵前诉说这些年的苦衷。但是,他一个堂堂相国,一个军机大臣,能为妾姨的死而离京离职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叫仁侃立即赶到武昌去,主持母亲的丧事。又特为让仁侃转告准儿,要准儿在佩玉的灵前代他奏一曲(幽涧泉》,算是他为佩玉送行。然后再把当年吴秋衣赠的桐木所制的那把“山水清音”琴焚烧在她的坟头,让她带着这把琴上路,也表示他会永远记住他们这段以琴相会的情缘!因为佩玉的突然去世,张之洞更加衰老,豪气和雄心似乎正在一天天离他而去,他心中常有风烛残年之感。这使他恐怖,也令他无奈。赵茂昌送的人参半个月前就用完了。这半月里他每天喝的从京师同仁堂买的人参,但效果相差甚远,他愈来愈神志分散、精力不支了。环儿说:“赵老爷请人制的人参效果好,不如叫他来京师一趟,将技艺传给大根,今后由大根照着制。”张之洞想想也是,便发了一个电报到武昌电报局。做了十多年武昌电报局督办,前些年又身兼湖北轮船公司督办的赵茂昌,而今已是腰缠万贯、富甲荆楚的实业家了。他接电报后乘火车来到北京。张之洞说:“你在武昌,今后人参寄到我这里不方便。你将你的制作方法告诉大根,让他如法炮制,彼此都好些。”赵茂昌迟疑片刻后说:“这事还是由我来做吧!我每个月寄一包给您,就不需要再买同仁堂的人参了。”张之洞说:“那太费事了,你就传给大根嘛,也让他多一门手艺。”赵茂昌心里仍在犹豫。见他一直不答应,张之洞心里烦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技不愿传出来,别人不传,难道大根都不传吗?”见张之洞不悦,赵茂昌忙说:“没有绝技,也不是不愿传给大根。”张之洞绷紧脸问:。那为什么不按我的话办呢?”赵茂昌已无路可走了,只得说实话:“方法很简单,只是您听了会不高兴,这人参是从鸦片水里泡出来的。”“什么?”张之洞大吃一惊。“这么说来,我张某人等于吃了十多年的鸦片烟。你这个混账东西!”张之洞觉得有一种蒙受大骗的耻辱感。他怒不可遏,抬起脚来,朝着赵茂昌的身上踢去。他早已虚弱不堪,这一脚并没有踢痛赵茂昌,倒让他自己跌倒在地!众人忙把他扶起。赵茂昌也走过来搀扶,张之洞怒气未消:“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独自坐在椅子上,张之洞心里痛苦极了。他想起做山西巡抚时,雷厉风行挖罂粟苗禁鸦片烟的往事,想不到一个嫉鸦片如仇、与鸦片势不两立的人,竟然每日与鸦片相伴十多年,而居然一点不知!“赵茂昌真是个小人!”张之洞恨恨地骂道。“我看也未必。”环儿在一旁说,“赵老爷也是为了你好。这十多年来,你吃了他制的人参,精力充沛,公事办得好,六十四岁又生了个满崽。你应当感激他才是,怎么反而骂他是小人呢?”环儿这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去了。尤其是六十四岁得子这件事,像是突然将他敲醒了。是呀,自己体魄并不十分健壮且公务繁忙,这份难得的福气,不是靠的鸦片水泡出的人参,又靠什么呢?想到这里,张之洞对赵茂昌的怨恼减去八成。“他应该告诉我才是。”环儿说:“他知道你恨死了鸦片,告诉你,你还会吃吗?其实照我说呀,鸦片也不是那种坏透顶的东西,那么多人喜欢它,总有一点道理。乡下人说清水里养不了鱼,世上的事也不必太清、清爽爽,睁只眼闭只眼,彼此都过得去就行了。”张之洞睁大眼睛看着环儿,仿佛觉得她这番极简单的话里有着很多可咀嚼的内涵,初听不大对味,细想又不乏道理。他猛然想起葆庚信上的“真学问”三字。“真学问”是不是环儿说的这番话呢?“你说说,我是吃下去,还是不吃?。环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要问,当然继续吃下去。我还向你建个议,应该在京中为赵老爷谋个差事。这样,他今后为你制药也方便。”张之洞没有做声,心里已经认可了。过两天,他委派赵茂昌为粤汉川汉铁路办事处帮办。这个天下第一美差对赵茂昌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十多年不露声色的献媚功夫,终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吃了赵茂昌亲手炮制的鸦片人参后,张之洞的精神很快有起色。就在这个时候,他时时担心的变故终于在悄没声息中突然发生了!三 瀛台涵元殿,袁世凯在光绪遗体旁痛哭流涕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刚过寅初,张之洞就起床盥洗了,确切地说,他昨夜一夜未眠。正是仲冬季节,京师早已天寒地冻,这些日子更兼阴云密布,窗外是一片沉人深渊似的黑暗,既没有半颗星光,也不见一盏灯火。屋内尽管烛光明亮,炭火熊熊,身着狐袍貂帽的张之洞仍有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这不仅仅是气候的冷,更是因为他心中的神魂不宁。就在两个多时辰之前,他经历了一生中最为惊悸的时刻。昨夜,自鸣钟刚敲过九下,按照素日的习惯,他在环儿的服侍下,脱衣摘帽正要上床歇息。突然,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这声音急切而慌乱,在冷清寂静的冬夜,显得格外的刺耳和恐怖。张府上下的心都揪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大根打开门后才知道,宫里打发两个太监来,请张大人立即进宫,老佛爷夤夜召见。慈禧最善保养,绝少夜晚办事。这种破例的冬日深夜召见,一定有大事。联想到两宫重病的背景,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莫不是有非常之变?怀着惊疑不定之心,穿过后宫肃杀空旷的长街,张之洞来到灯光摇曳、寂静无声的养心殿东暖阁,和醇王载沣、世续一道跪见慈禧。老太太愁容满面,声气微弱,一副病人膏盲的模样。在令人阴冷窒息的气氛里,慈禧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快不行了。张之洞听到这句话时,脑中“嗡”地响了一下,手脚立时便觉绵软无力。耳畔又响起慈禧细弱的声音:。我本想让载沣来接替,但皇帝登基之日,我便已明告祖宗天下,以皇帝之子兼祧穆宗。不想皇帝无子,万般无奈,只得委屈载沣了,让他的儿子溥仪来接替吧,日后溥仪不但要祧穆宗还要祧皇帝。你们看如何?”这最后一句话纯是套话,老佛爷钦定的如此大事,谁还能不同意?张之洞只在脑子闪过一句“不料竟被猜中”后,便忙跟着载沣、世续一边磕头一边说:“老佛爷圣明。”歇了一会子,慈禧又有气无力地说:“溥仪只有三岁,不能理事,国事还得由载沣来处置。我想应该给他一个名称,你们看,定个什么名称为好?”三十四年前光绪继位时,慈禧未必想到要给老醇王奕谩一个特别的名称。而今的这个想法,显然源于自己已无力秉国了。这个一世好强的女人,不得不在上天的面前低下头来!东暖阁又陷入可怕的寂静。载沣自然不便说话。世续本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他靠的家世和钻营才有今天的地位,若要问他个典章制度等学问方面的事,即便在平时,他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何况此时此刻,面对着如此重大的事!他的序列在张之洞之上,理应他先开口。他急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出,便求救似的望着张之洞说:“张中堂,你是饱学之士,你看用个什么名称为好?”张之洞已在心里琢磨好了,便不再推让:“启奏老佛爷,醇王所处的位置,前明有监国之称,国朝有摄政王之例在先,两者都可。宜用何者,请老佛爷圣心裁定。”慈禧说:“两个称号都好,我看就并用吧。张之洞,你拟旨吧!”喘息一会,慈禧叙旨:“以皇帝的名义颁发上谕:一、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即刻抱进宫中教养。二、醇亲王载沣加授监国摄政王。”张之洞拟好旨后,便离开养心殿。回到家时,已是子夜了。他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根本无法入睡。自鸣钟“咔嚓咔嚓”的响动声,更给冬夜增添几分冷寂。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难耐的沉闷,吩咐点灯烧火,他要起床梳洗,静坐待旦。凌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张之洞手捧着一杯热参汤慢慢喝着,心绪渐渐安宁下来后,昨夜的一个大疑虑又从脑海里浮了出来:太后召见时只有三位,军机处现有六位大臣。奕劻先一天去东陵为太后查勘万年吉地去了,鹿传霖这些日子生病,这两位不在可以理解。但还有袁世凯呀,为什么召见时没有他呢?想起鹿传霖所说的满洲亲贵少壮派嫉恨袁的话,张之洞心里一亮:难道说,袁将要被赶出军机处?以袁的处境,一旦出军机,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想到这一点,张之洞不免对袁世凯生出一丝惋惜之情来。他甚至想到,若遇上一个机会的话,应当在太后面前为袁世凯说上两句:用人如用器。袁虽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他毕竟是今日朝廷内外少有的能做事的人。. 因为年高德劭,张之洞享受平时可以不上朝的优待,昨夜太劳累了,他今天不打算上朝,但他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他知道今天不定哪个时候,就会有人来报告出白宫中的那个特号消息。但是,直到天黑,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张之洞提心吊胆的一天,在京师官场文恬武嬉的平静中度过。第二天傍晚,张府正在开夜饭的时候,从宫中出来的两盏白灯笼终于带来了确凿的消息:皇上已于酉初三刻崩于瀛台涵元殿。张之洞赶忙放下碗筷,乘轿急奔宫中。来到景运门时,恰好遇上鹿传霖,两人下轿,结伴进宫。原以为此时宫中必定是一片哭泣,一片忙乱,谁知完全不是这样。宫里安安静静的,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与往日不同的,仅只是军机处的低矮屋檐下挂起两只白纸糊的灯笼而已。张之洞和鹿传霖见此情景,心里颇为过意不去。走进军机处,醇王、庆王、世续早已到了,正在聚首研讨什么,见张、鹿二人进来,三个满洲权贵只是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张之洞问身边的一个章京:“大行皇帝现在哪里?”章京答:“仍在涵元殿,未移灵。”张之洞悄悄对鹿传霖说:“我们去看看吧!”鹿传霖点点头。张之洞问载沣:“王爷,你们去看过大行皇帝吗?”载沣面无表情地说:“还没有哩,大家正为新皇帝继位的事在忙着。你们二位也来一起商讨吧!”张之洞说:“我们先去看看大行皇帝吧!”载沣犹豫了一下,说:“也好,快去快回,好多事情等着你们来办。”临时叫来两名太监导引,在一名军机章京的陪同下,张之洞、鹿传霖摸黑向南海子方向走去。涵元殿是瀛台上的一座主要建筑。瀛台则是南海的一个半岛,它的东面、西面、南面三个方向都临水,只是北面与地面相连。明代起帝后们就常到瀛台来游玩,借以观赏民间的田园风光。清代,宫廷在此大兴土木,把它当作海上的仙山来经营。修楼筑亭,移花植木,让人站在这里便有来到传说中的海上三山一一蓬莱、方丈、瀛洲的幻化感觉。瀛台上除涵元殿外还有香扆殿、补桐书屋等主要建筑,清代的历朝帝妃常在此地游幸避暑,康熙、乾隆等帝还在此理朝听政。自乾隆起,各朝皇帝都常在补桐书屋读书。瀛台,的确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好地方。但是,自从戊戌年秋天,光绪被慈禧安排在此养病读书之后,这里就成了一所皇宫中的高级囚牢,皇上成了这座囚牢的犯人。与外界相连的涵元门被慈禧派的兵丁把守,除开几个太监宫女可以出入外,外官一律不能进来。光绪本人非得到慈禧的同意,也不能外出。皇后和瑾妃一个月也难得来一两次。可怜一个泱泱大国的皇帝,就这样孤单、冷清、忧郁、苦闷地在这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张之洞、鹿传霖踏上瀛台时,迎面感受到的是来自南海子水面上的飕飕冷风,两个衰翁不由得打起寒颤来。半岛上的楼台亭阁全都笼罩在夜色之中,花草早已凋零,古木愈显苍老,四处不见一个人走动。被人们视为仙境的瀛台,今夜,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已经死去了!光绪的遗体安置在涵元殿的正殿,围绕着他的四周点起十余支素色蜡烛,两个平日服侍他的小太监见张、鹿走来,便跪下叩头。张之洞走到光绪身边,只见他身上盖了一件暗色的布衾,面孔灰白瘦削,两眼紧闭,两眉紧蹙。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是带着极大的痛苦离开人世的。想起大行皇帝懦弱悲惨的一生,张之洞、鹿传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们跪在光绪的灵床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向大行皇帝作最后的诀别。站起来的时候,张之洞发现,自他们进来直到现在,整个涵元殿仅仅只有这两个跪在一旁的小太监,既不见别的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个料理后事的内务府官吏。尤其令他们难受的是,皇后、瑾妃以及他的亲弟载洵、载涛等人竟然没有一人在身旁。这是怎样的一代天子,他拥有三十四年的年号,却没有留下一点骨肉,死后连一个亲人也不来守灵,名为皇帝,其实连一介草民都不如。苦命的皇上啊,你真不该投胎帝王家!张之洞正在心灵深处为光绪叹息的时候,突然,一声悲号传了进来:“皇上,臣看您来了!”随着哭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朝着光绪的遗体趴下,大声喊道:“皇上,您不应该走呀!您不能丢下大清国,丢下您的臣民不管呀!”一边喊,一边使劲地在地砖上磕着头。张之洞和鹿传霖走过去,一边一个扶着那人的肩头,说:“慰庭,起来吧,军机处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哩!”在光绪遗体旁痛哭流涕的正是袁世凯。都说当年就是袁世凯出卖了皇上,都说袁世凯巴不得皇上早死,都说袁世凯要拥戴庆王的儿子载振为帝,但是今夜,他为何要独自一人来到无人凭吊的灵堂,向皇上作如此这般的诀别?这一个绝大的疑问,谜一般地留在两位老臣的脑子里,只是谁都没有发问。第二天,三岁小皇帝溥仪诏告天下:继承皇位,国事由监国摄政王载沣代为处置,改明年为宣统元年,尊慈禧为太皇太后。然而这位太皇太后拥有崇高徽号尚不到半天,便在当日未时崩于她的寝宫仪鸾殿。两宫一前一后接踵而去,时间相距不到一个对时,这不仅为有清一代所没有,就在整个中国帝制时期里也无先例。如果说,光绪的死去无声无息,就像后宫里走了一个老太妃似的,那么慈禧的突然晏驾,便真如天塌地裂、山崩海啸,整个禁城立刻变成一个大灵堂,京师所有公务一律停办。朝廷内的争权夺利,官场中的勾心斗角,一时间也好像都已止息,上自王爷贝勒,下至胥吏走卒,全部投入到浩繁的两宫丧事中去了。直到半个月后,小皇帝坐在父亲的怀里,举办完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登极大典,一切才逐渐恢复正常。新皇帝刚登基,便下达一道封赏军机处四个大臣的诏书: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一律赏加太子太保衔,袁世凯赏紫禁城骑马。当袁世凯接过那根玩具似的紫色马鞭时,二十天来沉重的心绪骤然轻松了:看来那夜太后召见军机大臣时,只是因为她病情严重心思恍惚而一时忘记了我?袁世凯高兴过早了。正是那个直到临死时依然头脑精明的老太太,在大行之前特别关照载沣要防备袁世凯。也正是在国丧期间,一批满洲少壮亲贵在日夜商议,如何对付袁世凯。他们公开劝说监国摄政王载沣杀掉袁世凯,为满洲剪除心腹大患。毫无当国经验的二十五岁载沣在犹豫着:杀袁世凯,可以真正地收回北洋六镇的兵权,长保皇室的安全,然则袁乃大臣,杀他师出何名?在朝野内外的影响又会怎样?就在这时,一封署名御史王景纯的参劾袁世凯的折子,由内奏事处呈递到载沣的手里。王景纯的参折指控袁世凯在山东巡抚和直隶总督任上目无朝廷、擅用职权、糜费钱财、挪用公款、结党营私、勾结洋人的种种不法情事,以及投机钻营、首鼠两端、媚上欺下、阳奉阴违等恶劣的品性,请监国摄政王杀袁世凯以彰正义,以谢天下。王景纯的参折为载沣提供了一个可资利用的工具,他命令京报全文刊登出来,先造造舆论,再听听各方反应。参折见报后,立即在京师及全国的官场士林中引起巨大反响,袁世凯本人看到这份参折后更是惊恐不已。他是一个极为老练的政客。从保定调到京师,未被慈禧托孤,御史参劾,这三件事加在一起,无疑构成了黑云压城的险恶局势。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死里求生。袁世凯的心腹参谋、助手兼私人代表,是他的三十三岁嫡长子袁克定。他的最可靠的朋友是患难之交、现任东三省总督的徐世昌。恰好这时徐世昌由东北回到北京参加吊丧活动。于是,在北洋公所袁府里,袁氏父子和徐世昌日夜商讨对策。最后,他们商定动用文武两支力量,来向载沣施加压力。武的方面,由袁克定去找段祺瑞。段祺瑞是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所提拔的统制。段感激袁的知遇之恩,铁心投在袁的门下。光绪三十二年官制改革时,袁建议设置练兵处,负责领导全国的新军训练。袁作为会办大臣握有练兵处实权,练兵处的各级头目均为他的心腹将领。段棋瑞被任命为军令司正使,地位十分重要。在袁世凯的着意栽培下,段祺瑞成为北洋新军中仅次于袁的第二号人物。袁克定塞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给段祺瑞,要他联络北洋新军的弟兄们帮袁家渡过这一难关。段祺瑞爽快地答应了。文的方面则由徐世昌去游说张之洞,然后请张之洞出面说服载沣。恰好这时,载沣七弟载涛筹建御林军,六弟载洵与妻兄长麟为争夺海军大臣一职而闹得不可开交。这是满洲少壮派急于掌握朝廷各要害部门的信号,引起朝中文武尤其是稍具正直心的汉大员们普遍不满。抓住这个机会,徐世昌走进了张府。王景纯的折子,张之洞自然也看到了。一个刚加封为太子太保的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一个曾做过多年直督、训练过六镇北祥的练兵处会办大臣,御史王景纯敢于这样无情地揭露和斥骂,张之洞当然知道,这决不是王景纯的大胆和无私,而是他有强大的靠山。这靠山显然是鹿传霖一年前就说过的满洲少壮亲贵派。过去太后尚在,载沣未当国,他们尚不敢太放肆,如今他们是毫无顾忌了。袁世凯固然有不少可指责之处,但现在他们这样做,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说是杀鸡给猴子看,借袁来向包括鹿传霖和他本人在内的汉元老大臣开刀。当年大清开国的时候,顺治爷、康熙爷为融合满汉花费几十年心血,才有后来的五族携手共创大业的局面出现,以至于洪杨造反,公开打起恢复汉人江山的旗号都不能起作用。现在孙文等人在海外鼓吹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是洪杨故伎重演。载沣等人不承袭先朝笼络汉人的国策,反而针锋相对来个驱逐汉人,汉人是满人的多少倍?汉人蕴藏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怎么不想一想,掂一掂。唉,这些爱新觉罗的子孙们,怎么如此不贤不肖,如此懵懂愚昧?正当张之洞为载沣掌国的第一个举措便失当而惋惜的时候,徐世昌衔命来访。在仁权及近日任职学部的辜鸿铭、陈衍的陪同下,张之洞接待了这位有过十五年黑翰林经历、最近这几年却平步青云的徐世昌。徐世昌长得丰神伟仪,又善于说话,是一个受张之洞喜欢的客人。他将他所知道的满洲少壮亲贵们幕前幕后的情况,诸如载沣将出任陆海军大元帅,其两弟分任御林军统领和海军大臣,善耆等人再次提出撤销军机处,铁良、良弼要将包括湖北新军在内的全国新军重新改编及扩大陆军部军权等等,一一向张之洞娓娓道来。为了刺激张之洞,徐世昌又杜撰一则传闻:汉阳枪炮厂近日已引起高层的关注,铁良等人提出此厂不宜再由湖督掌管,应归陆军部控制。徐世昌说了一两个小时的话,却只字不提王景纯的折子。张之洞知道徐世昌与袁世凯的关系,他当然也知道徐世昌登门造访的目的,见徐不提参折的事,他也不提。张之洞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说得不多。连汉阳枪炮厂也不放过!徐世昌的这则杜撰果然引发了张之洞心中极大的不满,他已经意识到时局的严重性。这一群不谙世事却又有着极强权力欲望的少壮派,不是将已处风雨飘摇中的大清国引向避风港,而是将它拖到风口浪尖上。不仅仅是为了袁世凯,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为了曾经给张家世代尤其给了他本人大恩大德的朝廷,他要尽一个老相国的责任,保护袁世凯,刹住这股邪风!当徐世昌告辞的时候,张之洞说:“托你转告给袁慰庭一句话,宜处处留心,不可大意。老夫该做的事,老夫会竭力去做。”张之洞的这句话令徐世昌极为满意。他急奔北洋公所,将此话告诉了老友。探得了张之洞的态度后,袁世凯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请奕劻出面说动载沣咨询张之洞。在袁世凯数十万两银票的引诱下,奕劻多年来已和袁世凯结成了联盟。他不愿意袁世凯垮台,他甚至也不愿意张之洞、鹿传霖等人退出枢垣。因为他知道,他虽然是满洲亲王,但在载沣兄弟眼中,他是属于“老朽”者之列,也是少壮派们要排斥的对象,何况他一向名声不佳。过去全仗着老佛爷这座靠山才未倒下,现在靠山没有了,少壮派随便找一个岔子就可以把他驱逐出去。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此时是很愿意与袁、张、鹿等人抱成一团的。他乐意接受袁府之托,亲去醇王府,谦容卑辞地拜访他的侄儿载沣,希望载沣在处理袁世凯这件事上听听张之洞的意见。载沣公开王景纯的奏折,原本就是为了听听各方反响。张之洞作为受托孤之命的惟一汉大臣,德高望重的元老,他的意见自然更应重视。载沣放下监国之尊,亲自来看望张之洞。张之洞与载沣共事将近一年,深知载沣与他的父亲醇贤亲王、二哥光绪一个样,平庸而懦弱,决不是一个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强者、一个能导国家于治平的明王,但命运和时势既然把他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张之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寄予重望。老相国拖着衰弱的身体,以报答国恩的忠诚,与年轻的监国恳谈了半天。他告诉载沣,不能据御史的一纸参折来定大臣的罪,折子上所讲的那些事,都要通过查核落实才行。他向载沣指出,眼下正是历史上常有的“主少国疑”的局面,这种政局需要当国者小心谨慎,多用笼络,少用杀戮。何况海外的革命党虎视眈眈,千万不要给他们以可乘之机,安定、平稳才是上上之选。又说袁世凯曾经是六镇北洋新军的统帅,与北洋中上级军官关系不浅,倘若因处置袁世凯而引起北洋军的骚动,将对大局极为不利。说到这里的时候,张之洞想起徐世昌所说的关于汉阳枪炮厂的事,遂特别严肃地对载沣说:“这二十年来,奉朝廷之命,为了徐图自强大业,不少督抚在地方上办起了洋务局厂。这些洋务局厂多半属于军事上的,个别几个省还训练了新军,当然,地方上的局厂军队,都是大清国的财产,但毕竟大部分是该省自筹的。请摄政王继承太后和大行皇帝的遗志,对这些忠贞为国的督抚予以尊重,对他们的局厂军队要予以爱护,不要动不动就收归朝廷,更不要随便指摘他们动机不纯。督抚安定,天下才会安定。各省眼下都在关注着朝廷,关注着摄政王您,您的一举一动都系着天下安危。”为着让年轻的监国增加治国阅历,张之洞还给他说了咸丰帝慎办左案的掌故。当年樊燮状告左宗棠的折子到了咸丰帝手里。咸丰帝看了十分惊骇,提起笔来,在官文奏折上批了四个字:就地正法。写完后,他想想有点不妥:左宗棠虽是个幕僚,却才干超众,不能听信一面之辞,错杀人才。于是再次提起笔来,写道:饬湖南巡抚查核,若果有其事,将左就地正法。到了夜晚临就寝时,咸丰帝又想起了这事:左既是巡抚的幕僚,让巡抚来查核,必不能服樊燮之心,应由朝廷出面来查为好。于是重新拟一道旨,着都察院速派一名正派御史前往湖南调查此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咸丰帝想起正在带兵打仗的曾国藩、胡林翼等人都是湖南人,必定对湖南情况熟悉,听听他们的意见很有必要。上朝后命内阁拟旨分寄曾、胡,征求他们对左案的处理意见。正因为咸丰帝再而三、三而四地慎之又慎,才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也为大清国保住了一根柱石。载沣说:“老相国说的这桩旧事对我很有启发,对袁世凯的事,我会慎重办理的。另外还有一件大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何事?”张之洞将身子向着载沣倾斜过去。“明年,我想给皇帝启蒙,您看师傅选哪几个人合适?”张之洞说:“这的确是件大事,容老臣来慢慢寻找。”刚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便是当年京师有名的“四谏”之一、甲申年因为与曾国荃不和而回籍,至今家居二十多年的陈宝琛。那年陈宝琛从福建到江宁看望张佩纶,居然不进总督衙门,显然是对张之洞冷淡友谊的不满。为了弥补过失,也为了能在晚年与老友有个见面谈话的机会,调陈宝琛来京做小皇上的师傅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了,寂寞二十多年的老清流也可在晚年风光风光。“王爷,有一个人,当年老佛爷称赞他品行端方,学问醇厚,我看此人可先调来上书房。过些日子,我再荐举几个。”. “您说的这人是谁?”“陈宝琛。”. 陈宝琛离开官场时,载沣才刚出生,自然对这位当年名谏不太清楚。张之洞将陈宝琛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下。“好吧,就让他进宫吧!”载沣做出一副贤王姿态,“将他委屈了二十多年,这是朝廷的疏忽。”歿庵就要衣锦回京了!这是所谓“翊赞中枢”以来最令张之洞欣慰的一件事。四 陈衍献计:用海军大臣作钓饵,诱出“保亥”的枕头风送走载沣后,陈衍、辜鸿铭、仁权都围着张之洞,听他说谈话的情况。仁权说:“依我看,父亲的话,醇王不一定都听到心里去了。毕竟他的那些急于掌权的兄弟,对他的影响更大。”辜鸿铭说:“我的直觉,袁世凯这个人是个大伪君子、大奸臣,实在该杀,不值得惋惜。”张之洞说:“这不是袁世凯个人的事,这一股邪风,我身力相国,不能坐视不理。”陈衍坐在一旁不开口,张之洞问他:“石遗,依你看,袁世凯的八字怎么样?”陈衍说:“我看他很险。大公子的话很有道理,在老相国与洵贝勒、涛贝勒之间,摄政王很有可能倒向自家兄弟那一边。”张之洞生气地说:“摄政王若这样做,朝政便不可收拾了,我不如回南皮养老去!”陈衍说:“我倒有个主意,但手段并不是很光明正大的,所以我要先问问相国,袁世凯是不是一定要救,若可救可不救,我也就不说了。”辜鸿铭天生沉不住气,急道:“陈石遗,你有什么好主意就明说,还要问相国什么。相国当然是愿救袁世凯,不然也不会和摄政王磨半天嘴皮子了。”张之洞也笑道:“石遗大概用的是阴谋诡计,不然何须吞吞吐吐的。你说吧,再怎么不光明,在这里说也不要紧。”陈衍说:“大公子的话绐我以启发。摄政王怕他的两个弟弟,若两个弟弟不知天高地厚,坚持要杀袁世凯的话,摄政王便有可能顾不得老相国了。但我也听说,摄政王惧内,他的福晋是个有名的河东吼。倘若他的福晋也说出老相国这番话来。他就很有可能听进去了。我是怕老相国听了生气,才不敢说。无奈大清国只有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摄政王,我才出此下策。”张之洞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太不光明磊落的主意。女人爱吹枕头风,男人易听枕边话,自古皆然。”仁权说:“既如此,陈先生你就说下去。这条计策的关键,是要摄政王的福晋愿意那样说。”“是的。大公子说得对,这事的关键在如何使福晋愿意替袁世凯说话。我的思考线索是这样的。”陈衍摸着下巴上的短须,不紧不慢地说,“摄政王的福晋瓜尔佳氏是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有很强的干政欲望,也想学老佛爷样当大清的家,对娘家势力很重视。她的哥哥长麟想当海军大臣,洵贝勒也想当,二人之间发生了冲突。瓜尔佳氏站在娘家一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现在让人去见长麟,说大家都支持他做海军大臣,条件是不杀袁世凯。让长麟去跟瓜尔佳氏说,再由瓜尔佳氏为着哥哥的海军大臣,在载沣面前说好话。如此,事情就成了。”辜鸿铭说:“你这里又有一个难题,谁去见长麟呢了据说此人极不好打交道。他做了个水师翼长,架子就大得不得了,现在又升为国舅,更不可一世了。”陈衍笑着说:“当然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去见他.这个人我也想好了,他就是鹿中堂!”“鹿中堂!”辜鸿铭、仁权差不多同时一惊。“为什么鹿中堂最合适,你们听我说。”陈衍慢悠悠地说,“当年,鹿中堂做陕西巡抚的时候,荣禄正做西安将军,一文一武,两人是同住一城的最高官员。两家相处得很好,时常走动。那时瓜尔佳氏还在娘家做女儿,长麟、长麓兄弟也还住在家里,遵父命常去鹿府,向鹿中堂请教诗文。长麟对鹿中堂甚是敬重。假若鹿中堂肯出面到长麟家里去一次,并答应他愿与老相国一道保举他做海军大臣,长麟一定会跟瓜尔佳氏去说的。何况,作为荣禄的长子,他一向与袁世凯也多有联系。一箭双雕,他会乐意的。”辜鸿铭说:“长麟也不是海军大臣的人选,中国真正够资格做海军大臣的,只有我们福建人萨镇冰。”陈衍点点头说:“萨镇冰当然是很好的海军大臣,但他没有后台,不敢争这个位置。长麟长期供职水师,又在英国海军大学留过学,与载洵比起来,他就合适多了。所以,鹿中堂和老相国支持他出任,也不能算无知人之明。”仁权说:“我姑爹体气衰弱,他愿意去低他一辈的长麟家吗?”“这倒也是。”陈衍搔了搔头。“鹿中堂又不是为自己办事,要他拖着这身病体去长麟家,是有点说不过去。”张之洞一直没做声,这时插了一句:“石遗,你不可以调换一下,让长麟去看鹿中堂吗?”“哎,这是好办法!”陈衍拿手指头点击太阳穴。“不过,叫长麟去鹿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拿海军大臣做钓饵!”辜鸿铭爽快地说。“也还得去个人联络才是。”陈衍若有所思地说。“仁权,你去一趟长麟家吧!”张之洞望了望儿子。“我?”张仁权望着父亲,为难地说,“我与长麟联系很少,贸然去访,有点突兀吧!”张之洞想了想说:“我给你一个借口。严复有个折子,提出每年派十名左右优秀子弟去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读书,请朝廷批准。你说奉我的命问他这个曾留学英国的前水师翼长,一个人在英国读海军每年得花多少银子。谈话之间,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待得长麟愿去鹿府后,你再去姑爹家,就说我请他一起帮帮袁世凯。”仁权说:“这可是个难题,不知道做得好不?”张之洞说:“这也是个历练。你若做不好,干脆这个刑部郎中也不要做了,跟我一道回南皮去算了。”大家都笑起来,陈衍打气道:“大公子,你不要为难,一定做得好的。到时候,长麟和袁世凯都感谢你,你就等着升官吧!”张仁权今年四十八岁,在父亲外放督抚的二十七八年里,他一直在北京住着。三十三岁那年他中的进士,分发刑部,三十六岁那年,鹿传霖做江苏巡抚,他借江苏省籍的一个名额,自费留学日本一年,学习日本的律法,这一年对他的长进起了很大作用。回国后不久即被擢升为员外部,过两年又升郎中。仁权为人实在勤勉,今天的刑部中级官员这个地位,是他以年资和政绩换来的,父亲的高位对他所起的作用并不大。仁权是个本分人,张之洞关于京师的联络,并不主要依靠这个儿子。戊戌年之前他主要依靠杨锐,戊戌年之后,则主要依靠湖广会馆。湖广会馆在骡马市大街东口南侧,是京师众多会馆中最有名气的一个,不仅建筑规模宏大,而且有一个可容纳千人的剧场和一口著名的子午井。据说这口井的水在子、午两个时辰是甜的,其它时辰则与一般井水无异。因为此,湖广会馆不仅成为两湖旅京人士的驻会之地,也是京师人爱去的热闹场所。张之洞在此设立一个两湖驻京办事处,办理他所交办的各项事务。与袁世凯对儿子的期待不同,张之洞不希望儿子卷入是非之中。他对儿子本分为人、守职做官的处世态度颇为满意。他从不安排儿子为他办事,这次算是第一遭。张仁权也知道这事的重要性,他要竭尽全力来办好。与多年前颇为出名的产部侍郎长麟同名的荣禄长子,住在父亲留下的旧宅中。荣府坐落在交道口菊儿胡同,占地很大,整个一条菊儿胡同,荣府占了一半。读过《红楼梦》的人,都将它视为该书中的荣国府。荣府分为三部分:西边为洋楼房,中间为花园,东边为住宅。住宅分为五进院落,除长麟外,他的老母亲和弟弟长麓也住在这里。自从溥仪登基后,此处成为真正的国务府。一天到晚,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西边四座西式洋楼便成了荣府接待各方来客的场所。长麟为人高傲,好摆架子,等闲客人都打发弟弟长麓或管家去接见。仁权官位虽不高,但他是张之洞的大公子,长麟自然不好怠慢,便亲去接待。在一个充满着英伦三岛风味的客厅里,身着西式便服的前格林威治海军大学留学生,与现任刑部郎中对坐在大牛皮沙发上,他的面前摆着一杯黑褐色浓咖啡,客人的面前放一碗清绿的龙井茶。寒暄之后,张仁权说:。学部翻译馆总纂严复通过学部大臣张百熙上了一道折子,请朝廷每年派遣十名优秀子弟到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学习,每批读书五年毕业,连续派十年,共培养一百多名中国海军高级人才。他造了一个计划,每年五万两银子,十年共五十万两银子。家父赞赏这个计划,但对所需经费事宜,心中无数。鹿中堂说国舅爷曾留学格林威治海军大学,情况清楚,于是家父打发我来请教国舅爷。”长麟想了想说:“严复这个建议是好的。朝廷筹议海军部,议来议去,最大的困难,还不是银钱缺乏,而是人才缺乏。先前沈葆桢在福建办马尾水师学堂,李鸿章在天津办北洋水师学堂,每年都从毕业生中选拔优秀者,送到英国去留学,严复、萨镇冰等人都是这样去的英国。甲午年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不久海军衙门也撤了,水师毕业生去国外留学一事也便随之停止。现在筹办海军部,老的一批死的死、改行的改行,新的没跟上,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人才极缺。严复看到这一点,这是他的目光过人之处。”仁权插话:“严复这些年来翻译(天演论》等洋人著作,又在报纸上发表不少议论时政的文章,成为留英生中最有名气的人了。”长麟淡淡笑道:“我刚才说有人改行,严复就是其中一个。他在办北洋水师学堂时没有大名气,翻译写文章倒让他出了大名。当年培养他的中国教习和洋人老师大概都没想到。不过,话说回来,真正筹办海军部,严复并不是好的官员人选,他没有水师的实际经历。”听得出来,长麟并不太赏识严复,话外之音,是突出自己在水师里做过管带、翼长的实际经历。仁权是冲着长麟来的,严复不过是一块引玉之砖罢了,于是忙附和:“严复名气虽大,但毕竟做的只是书生事业,要办海军部,还得要既有海军学历,又有统带水师资历的人才行。”这话说到长麟的心坎上了。他笑着说:“张郎中不愧相国大公子,见事就比别人明白些。”“哪里,哪里!”见谈话融洽,张仁权高兴。“还是说正题吧!”长麟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当年曾国藩第一次提出派遣幼童出国留学,给朝廷造了一个计划,每年派三十人,学习十五年左右,一共派四批,首尾近二十年,共一百二十人,造的开支是每年六万两银子,共一百二十万两。若按人头算下去,一个幼童一年在西洋的费用大约二千两,这是四十年前的物价。幼童读书的费用与成人又不同,还有,学的专业也不同,学海军的费用就比学机械的要高得多。我是光绪十八年去的英国,在格林威治海军大学读了六年,共用三万五千两银子,每年花费近六千两。当然,我的开销是大了点。”张仁权在日本做过一年多留学生,深知留学生之间的差别。有自费的清寒家庭出身的,除省吃俭用外,还得帮人做事赚取学费。有公费的达官贵人家子弟,住别墅,雇仆人,还要包女人,逛窑子。这两者的开销何异霄壤!“手脚小一点,有四千两也足够了。”长麟继续说,“现在又过去十多年了,英国物价涨得快。严复给每人造五千两一年的计划,虽略显宽裕,但不离谱。”张仁权说:“国舅爷这一细说,经费事宜就很清楚了。另外,一年派十人,人数上是不是合适,家父也让我请教国舅爷。”长麟笑着说:“若从海军的发展来说,一年十个人当然远不够。依我看,每年至少派三十至四十人,每只军舰三副以上的军官都要有留洋的学历才行。我想严复只提十人,不是他不懂中国海军,而是他怕口张大了,朝廷不批。另外,现在的海军部也没建立,今后还不知如何来筹建海军。他也怕花费许多钱,培养的人回国以后没事做。严复是个精细人,这些他都会料到的。”“国舅爷见事、知人这两方面,都有远过常人之明呀!眼下朝廷中韵大员,像您这样的人才,百里也挑不出一个。”张仁权不失时机将话题引到他的轨道上来。“怪不得鹿中堂力主国舅爷您出任海军大臣哩!”最近一个月来,“海军大臣”已成了长麟的一个心结。早在留学英国的时候,作为满洲亲贵子弟,长麟就萌生了日后要主宰大清国海军大权的雄心,随着父亲的地位日趋显赫,长麟在水师中的官位也逐渐递升,其掌海军大权之心也日渐膨胀。但天不遂人愿,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海军从天之骄子一夜之间跌到耻辱的深渊,海军衙门悄然摘牌,关门大吉。接着李鸿章去世,中国热心办海军事业的最大人物走了,中国海军的复兴失去了最后一个指望。再过两年荣禄去世,长麟本人的靠山也没有了,他的主宰海军的雄心彻底破灭,遂把日子打发在声色犬马之中。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妹子突然做了醇王妃,荣府又开始有了亮色。妹子真争气,一年后给醇王府添了个长公子,也就是说,没有儿子的皇上有了血缘最亲的侄子。按照常理,这个侄子十之八九会是日后皇位的继承人。荣府上下想到这一点,一个个莫不心跳血涌:天命所归,莫非荣府就是下一代皇帝的外家?眼看方家园的显赫和威仪,哪一家皇亲国戚不垂涎三尺!荣府若能盼到那一天,昔日的辉煌不但可以恢复,还有可能超过。果然,溥仪如愿登基,荣府的姑娘成丫皇上的生母,菊儿胡同成了今日的方家园。荣府上下,人人脸上顿添十分光彩。筹办海军部,出任海军大臣都是时候了,环顾宇内,海军大臣舍我其谁?长麟抱着十足的把握跟妹子提起这事,要妹子去跟载沣说。长麟的妹子瓜尔佳氏是个强悍的满洲女性,丈夫的家一向由她当着。现在丈夫监国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国也得由她来监。慈禧是她的榜样,娘家的势力是她伪后盾,一定要让两个哥哥掌握着要害部门,长麟提出做海军大臣正与她的心思相合。不料,载沣的六弟载洵也盯上了这个肥缺,已正式提出这个要求了,瓜尔佳氏大为恼火。论学历论资历,小叔子哪一点能与哥哥相比?瓜尔佳氏跟丈夫吵了起来。一边是亲弟,有老母作后台;一边是内兄,有福晋作后台。论血缘,载洶亲,论条件,长麟强,海军大臣到底给谁呢?懦弱的载沣失去了主意。他只得暂时搁下来,两边都不得罪,但也弄得两边都磨刀霍霍地,要一争高下。张仁权的这句话猛地使长麟心扉一亮:若鹿传霖出面说话,再加上军机处几位大臣都附和,如此,筹码不就要加重了许多?“鹿中堂最近身体如何?”“他就是身体不好,说了两次要来看看国舅爷,向您道喜,都因为行动不便来不成。”“我去看看他。”第二天,长麟带着两株峨眉灵芝,去鹿府看望他二十年前的老师。已得知内情的鹿传霖,十分喜悦地在客厅接待这位身分贵重的世兄。“得知老中堂身体不适,特来看望看望。”长麟双手将灵芝递过去说,“那年先父病重时,四川总督命人特为在峨眉山采集了两株百年灵芝,待送到京师时,先父已不能开口,故留了下来。都说峨眉灵芝在益气养神上有特殊功效,老中堂不妨试一试。”荣禄去世前红极一时,权倾朝野,哪个官员不巴结他?这四川总督送的百年灵芝自然是真货,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东西。鹿传霖体气衰弱,极需这种大补之药,他高兴地收下,笑着说:“你如今是国舅爷了,送这贵重的礼品,叫我老头子如何承受得起。”长麟谦恭地说:“做了国舅爷也是您的学生,尊师重道可不能忘呀!。“言重了,言重了!”鹿传霖不耐久坐,他也不多说闲话,直冲着主题来,“海军部筹建一事进展如何,摄政王的主意打定了吗?”“还没有哩!”长麟做出一副并不热心的姿态来。“洵贝勒对这事盯得紧,他是皇叔,海军在他的手里,摄政王或许更放心些。”“不能这样说。”鹿传霖以国之重臣的口气说,“要说放心,你是国舅,一样的放心。只是依老臣愚见,古人的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有个基础的。这基础便是贤能二字,或贤或能方可不避亲仇。你和洵贝勒,贤字先不去讲,若论能字,我可以当着洵贝勒的面讲,他不如你远了。”长麟略带酸意地说:“但人家有老娘作后台,咱哪比得上!”鹿传霖说:“军机处几位大臣可作国舅爷你的后台。”原来鹿传霖不仅自己出面,还准备联络军机处一道来为自己讲话,若军机处全班人马出来保荐,其分量显然要超过载沣老娘的面子。长麟感激地说:“老中堂能说动其他几位军机大臣一起保荐,这份情义,学生当终生铭记。”鹿传霖说:“我和令尊是多年的好友,不必言谢。只是有一个人,他虽是令尊的下属,却也和令尊深相契合,最先说过海军大臣你最合适这话的就是他,可惜他现在处境困难。”长麟明白过来:“您莫不是说的袁慰庭?”“是的,正是他。”鹿传霖说,“袁世凯这人的确有很多缺陷,但他有许多大臣所没有的长处。他勇于任事,善于用人。现在有人企图置他于死地,其实是别有所图的。他多次说过,应当恢复海军衙门,出掌海军的最佳人选就是国舅爷你,其次为萨镇冰。我和张中堂都赞成他这个说法,他因此也便得罪了一些人。现在他处境不好,我和张中堂都在力谋保他,但力量有限。国舅爷是最有条件保他的人。倘若让他渡过这一关,他定然知恩图报。我们三人再加上世中堂,四人联名保举你,那海军大臣就非国舅爷你莫属了。”长麟问:“我如何保他?”鹿传霖笑着说:“你去跟皇上的额娘说说,由她出面跟摄政王说,皇上新登基便杀大臣,于国不利,且要防备北洋新军的不满。”长麟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这中间的关系:袁世凯被人弹劾,汉军机大臣鹿、张有兔死狐悲之感,要借他这个国舅爷的关系,通过他的妹子去吹枕头风保袁,其实最终目的是保自己。但他们开出了一个交换价码:海军大臣。这正是自己眼下所汲汲以求的。长麟寻思着:自己要想得到海军大臣,只有求得军机处的支持才有可能去跟载洵争,舍此再无更好的办法。想到这里,长麟道:“我去试试看!”见鹿传霖精神不好,长麟也不多说闲话,起身告辞。当天下午,长麟就到了醇王府。见到妹子后,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了一遍。瓜尔佳氏愿意在关键的时候,助娘家哥哥一把。晚上,便劝说丈夫不要杀袁世凯。载沣暗思:福晋的话怎么与张之洞说的如出一辙?他在心中已接受了这个劝谏。过两天,北洋六镇的统制们相继致电军机处,一致表示:若听信御史之言杀袁世凯,北洋官兵一旦哗变,他们将不能弹压,故请先革了他们的职后再杀袁宫保。载沣接到这样的电报,又恨又怕,心里狠狠地骂道:袁世凯拿朝廷的银子练他自家的军队,反过来又拿这支军队威胁朝廷,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恶的事吗?心中虽恨,但到底不敢激起兵变,思考再三,最后以“足疾”为由,将袁世凯削职为民。袁世凯留下的军机大臣之缺,由满洲大学士那桐补上。谕旨颁发的那一天,张之洞突然间脑子开了窍:为何来京师后表面上人阁拜相,风光无限,其实无事可干,形同虚设,原来,朝廷压根儿就并不是要他宰辅天下,调燮阴阳,不过是借他制造一个假象而已:满洲少壮派要除掉袁世凯,将袁从直隶调进京,为怕袁和北洋军系生疑心,便把他也从武昌调进京师,同人军机。去掉袁,不补汉人而补满人,明白无误地表示朝廷排斥汉人的心态。看来,自己和鹿传霖被驱逐出军机处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张之洞想到这里,心绪更为悲凉起来。袁世凯以保全首领为万幸,接旨之后,立即出京回河南,在彰德府的洹上村隐居下来。他心里藏下对张之洞、鹿传霖救命之恩的谢忱,思量着若有机会东山再起,一定要重重报偿。但是,当两年后时局陡变,袁世凯真的复出、一手握大清命脉的时候,张之洞、鹿传霖已是墓有宿草了。张之洞的一病不起,几乎发生在袁世凯匆匆离京的同时。病因起子一封信函。五 桑治平道出四十八年前的秘密这封信函其实乃一份请愿书,是由湖广会馆呈递上来的。开头第一句话说:为陈衍残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书。张之洞刚看了这一句,便大为吃惊:陈衍乃一身无寸权、手无寸铁的文士幕僚,何得残害鄂民!他怀着莫名的惊奇读下去。原来下面的文字乃状告陈衍,在光绪二十八年湖北设立铜元局时,提出当十当二十铜钱的馊主意,为湖广总督衙门聚敛银元一千四百万两,而这些钱财被糜费在铁厂和枪炮厂等洋务局厂上,洋务无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却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从那以后,湖北物价年年上涨,至今百姓生计必需品已上涨十倍之多。陈衍以鄂民之血汗换取某大员的个人虚名,实乃奸佞小人,祸鄂灾星。请张之洞杀陈衍,悬陈衍之头于黄鹤楼上,以谢二千万鄂民,以乎荆楚大地之公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几十个签名,打头的一个,签的是“蕲水汤化龙”。张之洞耐着性子看完后,勃然大怒。他没有想到汤化龙这个年轻后生,居然会带头上一份这样的请愿书。五年前,汤化龙中进士不做官而自愿去日本学法政,这件事得到张之洞的赞许。他在督署接见汤化龙,以后在多次集会场合鼓励湖北年轻人向汤化龙学习,像汤化龙那样志存高远,中西会通。想不到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报德,竟做出这种事来。这哪里是在骂陈衍!不错,当十、当二十的建议是陈衍提出的,但付之于实行还得湖广总督的同意才行,责任当然只能由总督来承担。照汤化龙之流看来,设铜元局是残害鄂民,那残害鄂民的罪魁祸首不是陈衍,而是我张之洞。说什么悬陈衍之头以谢鄂民,不如直截了当地讲,悬张之洞之头以谢鄂民!想起自己在湖广任上十九年,为湖北的洋务事业惨淡经营,呕心沥血,为支付洋务的庞大开支不得不设立铜元局,所获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于国计民生。不料,到头来不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为祸国之灾、残民之贼,要说冤屈,天底下还有这样大的冤屈吗?一口痰冲到喉咙,气接不上来,张之洞猛地晕倒下去。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权看到飘在地上的请愿书,明白了父亲陡然起病的原因。晚上,陈衍、辜鸿铭等人也都闻讯赶到张府。随后赶到张府的,还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梁敦彦这些年来可谓吉星高照,飞黄腾达。前年,梁敦彦随张之洞进京入外务部。袁世凯赏识他,将他安置在外务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语,很快在外务部派上大用场,三个月后便升为右丞。接受八年美国教育的梁敦彦,敬业务实,在那些只会做官场功夫的庸俗官吏中显得格外出类拔萃,一年后便升为侍郎。待到袁世凯削职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书。梁敦彦对张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来张府看望老上司。看了请愿书后,陈衍心绪沉重,他对卧在病榻上的张之洞说:“老相国不必为此而忧郁,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绅既然要我的头,我就回武昌去,让他们把我的头取下吧!”张之洞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凄笑:“陈衍二字是张之洞的代号,你这还看不出!”辜鸿铭说:“老相国,我们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汤化龙叫来当面辩一辩。京师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开拉嫖客的妓女和钻门子的政客,再没有几个干正事的人。”辜鸿铭这几句话,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声来。梁敦彦对国内外政治局势较为清楚,他比别人看得透一点:“据说湖北马上要成立咨议局,汤化龙新从日本回国,已被看好为咨议局局长。他这样做,一是迎合百姓对物价的不满,为自己赢得体恤民情的好名声,以便顺利当选;二是现在各省士绅都主张立宪,对朝廷迟迟不行立宪不满,因此他们对朝廷一切都否定,借此煽动人心,讨好百姓,以拥护他们上台。湖北士绅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国在湖北所办的一切。依我看,陈石遗固然是一个代号,铜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个开端,今后还要拿铁厂、枪炮厂、火药局、织布局等一个个地开刀。”张之洞声息微弱地插话:“崧生说的有道理。戏台只有一个,他们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错是错,没有错也是错。湖北的戏,可能还正在敲开场锣哩!”说罢,闭住双眼,一脸的枯槁阴黑。“戏台”,辜鸿铭心里一惊,联想到上次说的道具,看来人京后的老相国与两广两湖时的香帅,的确是大不相同了。张仁权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心里涌出一丝恐惧来。他强打精神安慰:“爹,现在各省都有一批这样的立宪党人在活跃着。他们看似跟革命党不同,其实也是与朝廷离心离德的。湖北的立宪党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务业绩,完全出自于他们的私心。是非自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汤化龙这几个人就能代表二千万鄂民吗?爹,您犯不着与他们计较。”儿子的话也很有道理。张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睁开眼睛来对儿子说:“我多年来不知市面上的物价,为一方总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样,这是失职。你写封信给念扔,叫他细细调查一下,这些年来物价的情况,尤其是米、盐、油、菜、肉这些东西的价格。”“好,我这就写。”仁权答道。张之洞似乎已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停了一会,他又吩咐:“桑先生与我分别已经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见,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时常想起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说。你要念扔想办法尽早与他的母亲联络上,请桑先生夫妇到京师来住一住,再不来,今生今世怕不能见面了。”“爹,别胡思乱想了,您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好好保养身体,老朋友见面时,才有精力说话哩!”仁权虽如此劝慰着,但心里对老父此番的病况着实担忧。他在信中叫弟妹们随时准备进京,并设法通知桑先生,无论如何要尽快来京与父亲见面。陈念扔接到内兄的信后,带着铁政局的两个工役,实地在武汉三镇做了三天的调查。这一查,令一向对中国洋务抱着乐观态度的陈念扔大吃一惊,不仅证实了请愿书上所说的物价涨十倍,而且几乎所有被调查的人都不承认武汉的洋务局厂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惠,枪炮、钢铁,他们固然不需要,铁路、水电的好处,他们因为无钱,一点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这种与他们密切相关的日用品,他们也很少购买。因为生产成本高,售价并不比洋货便宜,老百姓要么买洋布,要么买来自乡村的更便宜的家织布。陈念扔面对着这些调查上来的实情,不知如何禀告岳父。说实话,怕他生气,病情加重;说假话,虚夸政绩,又对不住良知。他把这些情况如实写在信里,告诉他的继父桑治平。这些年来,桑治平和秋菱丫直住在香山县城。选择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秋菱的次子耀韩一家在这里。再则,这里一年四季天气和暖,青草长绿,鲜花长开,令桑治平欢喜不已。他朝朝暮暮与南海为伴。滔滔海浪,洗刷他心中的尘垢;无限海域,拓宽他的视野胸襟。旭日东升、星月摇晃的壮阔海景,更鼓荡起他胸臆间消失已久的艺术情愫,他重新拿起了画笔。在最能感受宇宙浩瀚的大海边,他的智慧和灵气得到升华,一幅幅涌动生命精神的画从手中诞生,他和秋菱也从这些画中重获青春。真正是“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年过古稀的桑治平常常会回忆往事,会回过头看一看过去的足迹。但此时他的心绪,跟眼前阳光照抚下的南海一样,平静而空阔。当年是那么地霹雳惊爆、动人心魄,而今都似乎已被岁月长河洗涤得淡泊乎和,被无限时空消解于悄没声息之中。他有时会从心里发出讪笑:当年给肃顺做谋士,弄得偷鸡不着蚀把米,害得自己从此改名换姓;倘若肃顺成功了,又怎么样呢?也不过是肃顺或是皇上手里的一个工具而已。后来,给张之洞做幕僚,奔忙了十多年,说到头,还是为他人作嫁人裳。进一步说,不给张之洞做幕僚,自己做一方督抚呢?湖北洋务的困境和革命党欲推翻朝廷的现实,让桑治平的头脑El渐清醒过来,即便做一方督抚也将会一事无成!在与秋菱相处、与画笔为伴的IEl子里,桑治平终于领悟到,只有爱情和艺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永恒!功名也罢,地位也罢,其实都是以出售自身为代价。它只是一种交换,犹如农夫以谷换布、商人以货易银一样。淡漠了功名和地位,并不意味着淡漠情感和友谊。在过去的生命历程中,那些以情谊留在桑治乎脑中的人,在天风海雨冲刷下,尘埃去掉后他们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了。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张之洞。那年身肩晋抚之命的张之洞驱车古北口,礼聘他出山。古北口月夜,两人约法三章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这份别于世俗的道义相交,令他永生不能忘怀。他也很想见见张之洞,向他谈谈别后十余年间他的这些新的人生体会。现在张之洞已奉召进京,他定居在香山城,一南一北,相隔四五千里之遥,要见一面也真难啊!这一天,他接到了念扔从武昌发来的急信,方知张之洞已病得不轻,渴望在有生之年再见见面。桑治平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相聚了,再远再难也得去。秋菱自从离开京师,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四十多年了,大内都换了三四位皇上。京师是啥样子了,秋菱多想旧地重游啊!老夫妻决定携手北上。好在海路早已开通,两人身体都还硬朗,一路坐船去京师不成问题。于是,他们从香山坐船到香港,再从香港换上英国的海轮沿海岸北上,直抵天津,再由天津转火车。沿途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待到一脚踏上前门月台时,京师早已是和风拂面的初夏了。经过治疗调理后,张之洞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销假理事了。这次见到分别十余年的老朋友,他更是心情兴奋,病又好了几分。陈衍见到桑治平后更是倍加欢喜,只是谈起铸钱而招致湖北物价猛涨时,颇为内疚。桑治平安慰道:“物价上涨,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据香山一带的老华侨说,西洋各国物价上涨是普遍规律,故西洋人不存钱,有一个花一个。再说,这当十当二十的铸钱法,湖北不做,别的省也会做的。”陈衍苦笑道:“若不行当十当二十的办法,湖北的物价或许不会涨得这样快。不是跟着相国到了北京,我这颗头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头不还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吗?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梁敦彦感激桑治平当年的伯乐之恩,在乾隆爷赐名的都一处设宴,为桑治平夫妇接风,陈衍、辜鸿铭等人作陪。辜鸿铭现在已做了京师大学堂的教授了,他依旧和过去一样,随意谈笑,不拘小节。他的中西会通的学问和嬉笑怒骂的性格,在京师大学堂里很受欢迎。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条儿胡同寻找当年的肃相府。肃相府会败落,这是他们早已想到的事,但没有亲身来到条儿胡同之前,他们绝没有想到会败落到如此地步。眼前已没有当年肃相府一丝一毫的痕迹,问了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摇头不知道肃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肃相府在何处。好容易碰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才知道这段往事。那年抄肃相府的时候,他就住在胡同口上。老头子说,抄了家后,肃相府贴满了封条,封条上盖的都是步军衙门的长印。以后每隔几个月,便启封几间屋。到两三年后,全部封条都启了。这里住进了二十几户平民百姓。几十年下来,这些住户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闲钱修缮房屋?老头子带他们走到胡同中部,指了指对面说:“这一大片当年都是肃相的旧宅。”桑治平、秋菱望时,眼前的房屋尽皆灰暗破败,墙污门朽,瓦缝间、墙头上到处是杂草枯茎,烟囱倾斜,杂物乱堆,进进出出的几个人,也都蓬首垢面衣衫褴褛,若不是破烂堆里那几棵高大的槐树被秋菱认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老头子所指的这片地方,就是当年朱柱碧瓦、雕梁画栋的肃相府!几只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檐下呢喃叫着,正应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这两句古诗。历史又一次惊人相似地重演。想起这当年与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间便遭灭顶之灾,不到五十年便败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簌簌而下。肃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对人生的领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里近五十年的这个大秘密告诉张之洞的时候了,再不说,今生今世就没有机会了。翌日晚餐后,张之洞笑着对桑治平说:“仲子兄,我过去写的诗,你读过不少。你读过我填的词没有?”桑治平想了想说:“好像没见过。”“你是没见过。”张之洞点点头说,“我年轻时也常填词,进翰苑后,不再填了。前年火车过河南安阳,想起不远处就是当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时定都的邺城,发起少年狂来,填了一阕(摸鱼儿》,你有兴趣到书房去看看吗?”桑治平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赏欣赏。”二人一起来到书房,仆人掌灯上茶,坐定后,张之洞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条幅来。桑治平接过一看,果然上面写着《摸鱼儿。邺城怀古》。他轻轻诵道:控中原北方门户,袁曹旧日疆土。死胡敢啮生天子,衮衮都如呓语。谁足数,强道是慕容、拓跋如龙虎。战争辛苦,让倥偬追欢,无愁高纬消受闲歌舞。 荒台下,立马苍茫吊古,一条漳水如故。银枪铁错销沉尽,春草连天风雨。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霸才无主,剩定韵才人,赋诗公子,想像留题处。“怎么样,还过得去吧!”桑治平刚一读完,张之洞便急着问,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刚学填词的新手等待词坛名家的评判。“岂止过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赞道,“一口气从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数落了一遍。一条漳水如故。为这些邺城的匆匆过客作了总结。”“仲子兄,你是真懂词。”张之洞抚须笑道,“你还看出点别的名堂吗?”“有名堂!”桑治乎点了点手中的条幅,“这一句‘春草连天风雨’,是偷的温庭筠的‘邺城风雨连天草,。偷得好,一点作案的痕迹都没留下。”“自古文人皆是贼,没有不偷别人的。”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没这样痛快地笑过了。“‘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这一句恐怕是这阕《摸鱼儿》的词眼了,我没说错吧!”“没说错。”张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这一叹,将世上一切英雄都叹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心里就常有这种叹恨,魏武、拓跋焘是何等的英雄盖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况我张某人!唉,仲子兄,你来了,我才跟你说说;你不在,能与我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呀!”桑治平已从这番话里感觉到张之洞的心绪,虽然没有深入交谈,他已看到彼此之间的相通之处。“香涛兄,你猜我昨天到哪里去了?我和秋菱去条儿胡同找肃顺旧宅去了。”“你们去怀古了?”张之洞的眼神里充满着惊奇。“京城里可供怀古的地方多得很,为何要去凭吊肃顺?”“我们不是去怀古,我们是怀旧。旧地重游,追寻那一段我们共同的刻骨铭心的岁月。”看着张之洞的眼神由惊奇到疑惑,桑治平揭开了这个凝重的谜底:“香涛兄,你决然没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经是肃府里的西席,秋菱她是肃府的丫环。”“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之洞张开两只大眼睛,多年来缺少神采的眼眸里射出一丝惊异的光芒。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来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爷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时正在肃府?”“是的。”桑治平平静地说,“我那时不仅正在肃府,我还随着肃顺去了热河。肃顺等八人受顾命之后最早发出的几道折子,都是我拟的稿。”张之洞盯着桑治平,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仔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肃顺为他的几个公子请过不少先生,在肃府做过西席不算奇怪,张之洞的好友王闾运就任过此职。肃顺出事后,王闽运还特为到京师去看望肃顺的两个儿子,送了一千两银子给这两个昔日的学生。但随同去热河并在顾命大臣与两宫争斗的时期,为肃顺拟稿,这种西席就非比一般。浮过张之洞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倘若当年肃顺一派胜了的话,眼前的这个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了。“这么多年了,从未听你吐过半个字。”张之洞的心中异常感慨。“那么,子青老哥知道吗?你对他说起过吗?”“没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告诉你的。”“那你为何不告诉我呢?”张之洞有点气沮地说,“你是不相信我吗?”“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应当选一个什么时候告诉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脸上现出一缕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现在也可以不告诉你。”张之洞点了点头:“那你就对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吧。你是怎样离开肃顺的,你和秋菱是在肃府相爱的,还是后来到香山去见到她时才动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历史了,连太后都作了古,不须忌讳什么了,都说给我听听吧。我想,这一定是极好听的故事。”张之洞的语气中似乎带有点央求似的,仿佛一个小孩子正在恳请长辈给他道往事,说掌故。“好,这正是我这次北上的一个最重要的内容。我们慢慢地说吧,今天说不完,明天再接着说,只要你想听,我什么都可以说。”“你说吧!”张之洞将书桌上的一沓纸推向一旁,两只手搁在桌面上。他觉得这样舒服些。“自从上次得病以后,我对我眼前的事反而无多大兴趣了,我的兴趣更在对往事的回忆咀嚼上。你说吧,关于你所经历的那些事,你的生活体验,我什么都喜欢听。”于是,桑治平对老朋友慢慢地说起来。在挚友面前追忆往事,这其实也是他自己所乐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宁静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阳前往京师应试,落第后又如何经王阊运推荐进肃府做西席,在肃府时如何与秋菱两心相印。他绘声绘色地描叙四十八年前那场决定大清命运的宫廷政变,讲肃顺等八大臣失败后的心绪,讲肃府被抄,讲自己的壮游天下,讲在虎丘卖画结识张之万,最后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却一直盯着长安天街。就这样,桑治平和张之洞接连谈了三个晚上,掌灯说起,夜深而罢。桑治平传奇般的经历,给张之洞的心灵以深深的撞击。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天下最优秀的人才,一生所得尽皆自己奋斗而来。现在面对着这位老朋友,他开始对此不那么自信了。要说资质秉赋、目光见识、办事能力等等,自己并不比桑治平强多少,若说坚定执著、笃于情义,则远不如他,至于他的绘画才华,则更是望尘莫及。看来解元探花、督抚宰辅的锦绣历程,大概多半是来于运气。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一段名言来:“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传万世。”看来,这位老于世故者的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阅历之得,悟道之语!“仲子兄,你那年为何要坚决地离开我,除开仁梃遇难这件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桑治平说:“仁梃的遇难,将我的设想打破,同时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事业并非自己能全盘把握,而个人的生活却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秋菱对我的爱使我感激,我对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对着这么短暂而脆弱的人生,我为什么还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业上,而让真爱实情在怨阙中白白流失?所以,我毅然决然地学习陶朱公,要不顾一切,携我所挚爱之手,泛舟五湖,归隐海隅。”张之洞被这番话所深深打动。他好像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最大差别,就是在做事做人这一档子上。他这七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尤其是给他带来辉煌的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盘包括。至于做人这方面,尤其是夫妻之爱、家庭之情、手足之谊、朋友之义等等,很少去想过,也很少去体验其间真味。几十年来,仿佛做了事业的奴隶,而遗忘了人生的真趣。这难道就是辉煌的成功的人生吗?张之洞被自己的疑问所问倒。他有点后悔起来:这一问怎么问得如此之迟!“仲子兄,咱们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办了许多实事。你认为这些事,能对国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实效吗?”汤化龙等人对湖北铸造铜元的指责这件事,给张之洞的心灵造成很大的阴影。他从来都认为自己办的全是有利国计民生的实事,是国家和百姓的功臣。铸铜元造成物价上涨十倍的事实,使他开始反省起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敢那样自信了。“你这些年来办事不易!”桑治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所问,把话题错开去。“你这话是真的知心之言。”张之洞感叹道,“病榻上,我曾经把外放晋抚以来这三十年间所作所为,作了细细的回顾,发现除开在太原期间还略有点闲暇外,在广州,在武昌这二十多年里竟无一刻安宁,不只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几乎有每日都在荆天棘地间行走似的感觉。”“是啊!”桑治平浅浅一笑。“我是陪着你在荆棘中走了十四五年。”“你走后的这十多年更不好过。”“我知道,念扔常有信来。”桑治平同情地望着老友。“叔峤遭难,袁昶被害,对你的心创伤很大。铁厂的被迫转给盛宣怀,织布局的贪污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对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轰轰烈烈办大事,我知你其实是孤独的。你的许多良苦用心不为人所理解。你耗尽心血在拚搏,你做的许多事,都是别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说不敢做的事。”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身上的血热了起来。多少年来,他从来没有听到如此贴心知己的话。他很想将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抱住这位布衣挚友,但他已没有这个气力了。“仲子兄,我为自己这二三十年做了这样一个总结:大抵所做之事,皆非朝廷意中欲办之事;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是的,因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国传统治国术中所规范的,你开创的是一片新天地。经营这片新天地,你既缺钱,又缺人。”“但是费力不讨好,有很多人在骂我。”张之洞的神情又显得沮丧起来。“你说的也不错,是有不少人指责你。”“他们指责我些什么呢?是不是也像户部那样,说我张某人专门糜费朝廷银钱?”“当然有很多人说你糜费了银钱,但这还不是主要的。许多人批评的是你办的这些洋务没有收到实效。铁厂出来的钢铁没有用来造高楼大厦,纱布麻丝四局没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电火车老百姓享受不起,至于枪炮厂造出来的枪炮虽多,洋人还是照旧打进北京,帝后还得离京出逃,并没有看到汉阳造的枪炮发挥作用。严复前不久在天津的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通。他说体与用不能分开,比如说有牛之体乃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乃有致远之用,未听说以牛为体,以马为用的。”“中体西用”虽不是张之洞的发明,却是通过他的《劝学篇》而传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务局厂中得到实践,是张之洞晚年视为一生对国家的最大贡献。现在居然遭到严复如此的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时候,张之洞必定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现在,他依旧颓坐在松软的藤椅上,衰病让他失去发怒所需要的体力,湖北洋务见效甚微,也让他失去了发怒所需要的底气!“香涛兄,我说的这些让你生气了吧?”看着老友面无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痴之态,桑治平为刚才这番直言后悔起来。“没什么!”张之洞打起精神说,“我倒是想见见这位严复,听听他的意见,中国今后到底该如何办。是全盘接受西学,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学呢?还是依旧全用自己的中学,一概不用西学。我这脑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体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就不必把严复的指责看得太重。”桑治平实在不愿意太刺伤了这位努力做事的实干家。“我想听听你的下文。”“严复是从逻辑学的角度看‘中体西用,,才有体用不能分开的观念。其实,任何一种事物都可以从多种角度去看。换个角度,所见便不同。古人所谓移步换形,说的就是这种现象。你是官员,办的是众人之事。治众人之事也是一种学问。西方称之谓政治学。”。政治学?”张之洞对这三个字很陌生。。政治学这个名称,我们的典籍上不曾有过。但政治二字,古人还是用过的。《说苑》上就有‘政治内定,则举兵而伐卫’的话,意为国事政务的治理。只是这两个字,后来却不常用了。”。我与刘岘帅会衔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张之洞想了一下说,“折名叫做《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对对,正是这两个字。。桑治平连连点头,继续说,“若从政治学来看,你的‘中体西用,便是一个极高明的谋略。我知道你这句话的‘眼’在西学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学。你明白,这种推行要变成众人的行为,才有实际效果。若是都反对,推行云云,便只会是空想。中学在中国盛行两千多年,根深蒂固,深人人心。若一旦全抛,或者把它贬低,反对西学的人不要说了,即便赞同西学者,在心理上也难以接受。现在,你说中学是本源,是主体,西学不过为我所用罢了,反对西学者不好说什么,赞同西学者也可以容纳。眼下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先在逻辑上去辩个一清二楚,而是要赶快把西学引进来,先做起来再说。对于这样一桩从未实行过的新鲜大事,尽量减少反对,减少阻力,争取最大多数的理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图的是国强民富。严复是逻辑家,图的是学理缜密。角度不同,所见则不同。说句实在话,我更倾向你的实用,并不太欣赏严复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后世当用黄金铸造。其道理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