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额娘叫儿子来,有何赐教?”光绪终于忍不住了。“定国是的诏书是谁拟的?”慈禧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金护指。“是翁同穌。”光绪忐忑不安地回答。“这样的大事,为何不事先跟我说说?”慈禧转过脸来拖长着声调,问话中分明有着很大的不满。“十五日请安时,儿子已请示过皇额娘。皇额娘说过,让儿子自己作主。”光绪壮起胆子解释。“这话我是说过。”慈禧慢慢地说,声调开始缓和些。“祖宗的江山我早已交给你了,又怎么会来事事管着你呢?为国家办好事,我自然支持。你是一国之主,当然由你作主。但诏告天下,明定国是,这是何等大事,你却不事先跟我打声招呼,你的眼中已没有我这个皇额娘了!”光绪刚刚放松片刻的心绪又紧张起来,忙说:“皇额娘言重了。这事是儿子疏忽了,儿子向皇额娘请罪。”慈禧脸上露出一丝霁色,说:“也不要请罪了。要维新,要变法,这一点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没有做错。只不过这是件祖宗没有做过的大事,我们娘儿俩都得稳当点才好。你凡事多跟我商议商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光绪赶紧说:“皇额娘教训得是,除开初一、十五外,凡有大事,儿子都一定亲来颐和园禀请皇额娘。”“好,这我就放心了。”慈禧端起炕几上的温茶,抿了一口,说:“你昨儿个拟的徐致靖荐举人才的折子,就急了点。康有为那个人,许多人不大放心,都说不能重用。”光绪暗暗吃了一惊:徐致靖的折子还没发下,太后怎么就知道了?折子尚未出宫时,只有军机处的大臣和章京才看得到,莫非是刚毅抢先禀告了太后?对于那些心中只有太后,而没有他的老大臣们,光绪又气又恼。他恨不得一夜之间全撤掉,换上一批年轻而原先职位低微的官员。“禀告皇额娘,康有为这个人虽有许多欠缺之处,但对外面的情况熟悉,对新政新法很有研究。皇额娘教导过儿子,用人如用器,儿子用康有为只是用其器长而已。”慈禧找不出别的理由来反驳光绪的话,停了一会儿说:“你用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我也不阻挡你,只是有一点要注意,今后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员,拟旨前要跟我说说。他们上任前,到园子来跟我见见面。这不是皇额娘在干预你,这是帮你慎选大臣,为的是祖宗的江山。你要明白这点。”光绪明知这是太后在干预他的天子之权,但几十年来形成的恐惧心理,使他不能对她有任何的违抗,只能违心地说:“儿子知道,皇额娘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祖宗江山。今后凡有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员的任命,儿子都按皇额娘刚才说的办。”慈禧又说:“荣禄这人,文宗爷当年就称赞他能干。十多年过去了,我看他不但能干而且忠实,是咱们满员中的佼佼者。他做过多年的西安将军,懂军务,我想叫他做直隶总督,领北洋大臣。京畿重地,是要一个能干而忠实的自家人才放得心。你看怎样?”慈禧用的虽是商量的口气,但光绪知道,这就是她的决定,是绝不能反驳的。何况荣禄做直督兼北洋大臣,无论从资历、地位来说,也是合适的。光绪找不出反对的理由,遂说:“皇额娘看准的人自然没错,只是现任直督王文韶如何安排?”慈禧说:“先调他进京来陛见,在贤良寺住着,再慢慢来安置,或军机,或六部都可以。”光绪想:临时叫自己来园子,大概就是为着荣禄的直督事吧。翁师傅还得赶紧回城,家里还在等他这个寿星爷哩。“皇额娘,这些天起居都还如常吗?”“都还好,我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你如今在做着大事,比往日更忙,倒是要多多保重。”“保重”这样的话,每次觐见时,慈禧都要说上一句,已成没有感情色彩的套话,不过今天,慈禧在“保重”前面又加了几句,使光绪觉得这两个字上多少带有了一点温情,便说:“儿子年轻,多点事不要紧,皇额娘春秋已高,更须珍摄。”说完这句话,光绪起身:“若皇额娘无别的吩咐,儿子这就告辞了。”“慢点。”慈禧并没叫光绪再坐下,随手从炕几上抽出几份奏折,在光绪的眼前摇了两下。“这是徐桐、刚毅和安徽藩司于荫霖、御史文悌等人参劾翁同穌的折子。”光绪吃了一惊,见慈禧并没有叫他看折子的意思,不敢主动从她手里去拿。慈禧将折子晃了两下后又搁到炕几上,继续说:“他们参劾翁同穌近来办事多有悖谬,不能胜任枢机要职,宜回籍养老。我看他们说得有道理。”见光绪呆呆地站立着,不言不语,慈禧轻轻地叹息一声,口气变得少有的温婉起来:“翁同稣这人,我观察多年了,发现他近几年来有专权仗势、不安本分的迹象。就拿甲午年的事来说吧,咱们底子本薄,他不是不知道,却硬要与东洋人拼命,结果辛辛苦苦办了十多年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到头来他把责任都推到李鸿章身上去了。李鸿章也可怜,只得背下这黑锅。谁该打多少板子,咱们娘儿俩心里要有数。去年胶州湾闹事,是你派他去跟德国人谈判的。他不好好谈,跟人家闹崩了。你四五次命他继续谈,他居然可以抗旨不去。这事儿,满朝文武都看不过意去。都说,咱们大清朝还没有与皇上硬顶的大臣哩!当年肃顺那样跋扈,在文宗爷面前还是服服帖帖的。翁同穌这样下去,不会比肃顺走得还远吗?”慈禧一个劲地数落着翁同龢的不是,光绪手心里的汗水越来越多。他寻思着要为师傅辩护几句,却又在太后的气势下失去了勇气。光绪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你六伯病危时特为跟我说过,翁同龢不可当重任,又郑重荐举荣禄。你六伯父当国三十多年,到底是老成谋国,阅人有识呀!”原来那天伯父单独跟太后谈的就是这个事呀,光绪顿觉有一股泰山般的重力向他压来。伯父已死,他讲没讲过这话已无法对证,但太后要将翁师傅开缺回籍的决心,看来已是铁定而不可易移了。他鼓起极大的勇气,缓缓地说:“翁师傅年岁大了,是有不如人意之处,请太后看他在上书房多年的情分上,宽恕他一次。”“唉!”慈禧叹口气后,以更为柔和的语调说:“你从小软弱,比起你的哥哥来差远了,我担心的也是这点。翁同龢敢于抗旨,也就是看到了你的这个毛病。你还年轻,只知情分而不知利害,像翁同解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身边的。你要忍痛把他去掉,额娘这是为你好!”慈禧从炕几上又拿出一张折起的纸来说:“这是我叫刚毅,以你名义拟的一道谕旨,你派人读给翁同穌听吧!”说罢,递到光绪的手里。光绪将纸打开,赫然见上面写着: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近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谘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形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任枢机之任。本应察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铄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光绪晕头晕脑地看完这道用他的口气写的谕旨,一股悲怆之情充塞他的胸臆。这完全不是自己的意思,却要用自己的名义来表叙,而且还要当着翁师傅的面宣读。这种委屈连一个普通的血性男子都不能忍受,何况自己堂堂九五之尊,当今的万岁爷!一股浓重的羞辱感布满他的全身。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年轻的光绪皇帝,下定死决心要用史无前例的手段和速度,加快进行维新变法,夺回被太后侵占的权力,给那些敢于和他作对的昏迈老朽们一点颜色看看;即便是最终办不成功,甚至是鱼死网破,也付之于天了!回到仁寿殿,荣禄、刚毅早已在此等侯见驾。光绪心绪悲愤i一百个不想见他们,但想起他们眼下正是太后的红人。又不敢得罪,只得宣他们进来。荣禄、刚毅并没有事情要禀报,只是应付式地问候圣安,片刻光景便出来了。这时翁同龢知皇上已回,便在偏房等候,见荣禄、刚毅从他身边走过时,连头都不点一下,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心里又气恨又疑虑:难道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㈠书房太监王鉴斋走过来说:“皇上请翁相国进去说话。”.,翁同龢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正房,只见皇上面色苍白地呆坐在炕上,正望着头顶上的藻井出神。“皇上,出了什么事?”翁同龢已预感到不祥,顾不得磕头行礼,便径直走到炕前。“翁师傅,你自己看吧!”光绪将谕旨递了过来,翁同龢接着,迅疾扫一眼,便觉眼前一片黑暗,几乎要跌倒。他赶紧扶着炕沿,趁势跪了下去,将头紧贴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仁寿殿里死一般的沉寂。好长一会,翁同龢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正看着他,脸上挂着两串泪珠。翁同龢一阵辛酸,号啕大哭起来,一颗白头死劲地在青砖上磕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卟卟”响声,嘴里含含糊糊地絮叨着:“老臣罪该万死,老臣有负皇上重望,老臣感激皇上不杀之恩,老臣遵旨,即刻离京回原籍。”光绪心里难受极了,喑哑着嗓子说:“翁师傅,您回城吧,家里还等着为您祝寿哩!”翁同龢哭着说:“老臣死有余辜,老臣不过生日了。老臣明天一早还要向皇上叩头谢恩哩!”清制,大臣无论迁升还是革职,接旨后的第二天必须要向皇上叩头谢恩。皇上可召见可不召见。不召见时,则面对皇宫,三跪九拜,这叫做望阙谢恩。经翁同龢提醒,光绪想起,今天自己也不能回城。若回城,明天师傅要走很远的路,从家里赶到宫门口,师傅这种时候受不了这个折腾。“我今天不回城了,明天一早,您在东宫门边等我就是了。”这天夜里,翁同龢在颐和园的一个小偏殿里,度过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冷清最凄凉的一次住园。他整宿都没有合过眼。除开他身边的老仆外,园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看望他、关照他。从前那些太监们“翁相国”前“翁相国”后的甜蜜叫声,斩草除根似的一声也听不见了。人臣之极的翁同龢从荣耀的顶峰突然跌到深谷之中,他深深地感受到人间的势利和冷漠。翁同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很意外很痛苦很不能理解:昨天君臣之间亲近如骨肉,今天的这一纸贬书显然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出自太后的谕旨,但太后为何要如此残酷无情呢?太后对翁氏家族,对我翁同龢本人的恩德不谓不重,翁氏家族及我本人对太后也不谓不忠,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早两天的诏定国是吗?是一时疏忽没有叫皇上去特为禀请吗?翁同龢心里有数,诏书的宗旨,太后其实是支持的,太后在多次与皇上的闲谈中表达过她不反对变动一些陈规旧习。正因为此,翁同龢才敢于促成皇上早行维新。贬书的笔迹他熟悉,是刚毅写的。刚毅的汉文不好,常写错念错字,翁同穌有几次在公众场合下奚落他。直到今天翁同龢才知道,书生意气已深深地害了自己:刚毅与他结怨甚深,起草谕旨时才使用这等苛严的辞句。他又想起徐桐与荣禄的同在园中。徐桐与自己有宿怨,荣禄有野心。细细推究起来,太后与自己也有私隙。修颐和园时,作为户部尚书,对于内务府报上来的银钱,因为熟知内情,他从来没有爽快批准过,总要经过好几个回合后才给三四成,或五六成,内务府甚为不满,多次在太后面前说他的坏话。现在,太后、徐桐、荣禄、刚毅等人出于各种公隙私怨而达成一致,要扳倒他这位恭王去世后的军机处实际领班,既冲他本人,也冲着正在兴起的维新热潮。经过这样的仔细思考,下半夜后,翁同龢才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凌晨时,天下起小雨来,翁同龢昏昏沉沉地起床盥洗,然后由仆人搀扶着,孤零零地来到东宫门。他明知皇上一时半刻还出不了园子,还是不听仆人的劝告,冒着细雨跪在门外等侯。他知道,这一别,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皇上了。从光绪元年起直到今天,二十四年来,他与皇上朝夕相处,除离开北京的日子外,几乎无一天不见面。是他手把手地将皇上由什么都不懂的幼童,培养成执掌大清江山的天子。皇上的每一个脚印,都是他看着走过;皇上的每一处长进,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从今往后,他就要带着巨大的耻辱南下常熟,与皇上天各一方。无论是个人的情感,还是共同的事业,翁同龢都感受到深巨的哀痛创伤。他生怕错过了这个惟一的再见机会,因此他要大清早地冒着雨在此等候。他不是借此表达自己的忠心,更不奢想以此来挽回慈禧的铁石心肠,而是纯粹出于一种对皇上的不舍之情。直到辰正时分,光绪的车马队才出园子。皇帝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得安稳,快到东宫门时,他就急切地四处张望。他终于看到了,东宫门左边楹柱边,一个满头白发、未戴帽子未着油衣的老头子,正低着头,跪在那里。风吹着细雨,飘飘洒洒地落在他的身上。虽然已是四月下旬,但清晨的风雨依然是凉的,一个望七老人怎么受得了?听到马蹄车轮声,翁同龢抬起头来,两只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队伍中间那驾为安全起见有意围上青布的宽大轿车。“皇上,皇上!”轿车离东宫门还有三四丈远时,翁同穌便嘶哑地喊起来。光绪掀开轿帘,伸出半个头来,呆呆地望着师傅,胸口堵着厚厚的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上,皇上,老臣向皇上叩谢天恩!老臣就要离京回虞山老家。皇上,您要保重,您要保重呀!”翁同龢一边喊,一边哭,一边磕头,悲怆的喊叫声弥漫着风雨中的东宫门。车马队快速地穿过大门,就在轿车从脚边碾过的时候,翁同龢再次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了一眼。他清楚地看见了皇上,看见皇上清瘦的脸庞上挂着两串泪珠。翁同龢顿时晕了过去……翁同龢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依旧处在祝寿的喜庆气氛中。昨天下午,由侄子状元出身的内阁学士翁曾源出面,在家里办起了十桌寿筵,准备热热闹闹地为三叔暖寿。直到天黑的时候,仍没有见寿星爷回府。大家都知道寿星爷是随皇上去园子见太后,国事自然重于过生,遂都不在意。众人兴高采烈地频频举杯,祝贺寿翁福星高照,健康长寿。客人们直到夜深才散去。第二天,翁氏家人及张謇等几个最贴心的门生旧属,仍在等候寿星爷的回来,准备当面向他拜寿祝贺。黄昏时,翁同龢一身疲倦、愁眉不展地进了大门,见四处红灯高挂,寿幛满目,他无限哀伤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都撤了它吧,我要收拾行李,回常熟替你爷爷守墓去了。”翁曾源和一旁的张謇大吃一惊,忙问何故。翁同龢一声不吭,低首走进卧房,衣服鞋袜都没脱,倒床便睡。翁曾源问仆人这是怎么回事。仆人哭丧着脸说:“大人平白无故地便给革了!”真正是晴天一声霹雳,偌大的一个相国府,立时处于一片惊恐与慌乱之中。翁曾源、张謇等人都涌进卧房,或问具体情形,或劝慰宽怀,翁同龢只是摇头叹气,并不多说话。甲午年大魁天下的张謇,从老师的遭遇中看清了仕途黄粱梦的真相,更加坚定离开官场、走实业救国之路的志向。他安慰翁同龢:“恩师,不要太悲伤。过些天,我也要离京回江苏。南通离常熟很近,我会常来看您的。我准备在南通办蚕桑养殖业和纱厂,待事情粗有头绪后,我就来接您去南通看看。”翁同龢浮肿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来,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大门外传来一声高叫:“王公公奉圣旨到!”犹如满天阴霾里忽然绽开一线亮光,翁府上下顿时一喜。翁同龢在侄儿和门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王鉴斋高声唱道:“奉皇上圣谕,赏翁同龢寿礼:人参六两,红枣二斤,挂面四斤,葛帽一顶,纱围一袭。钦此!”随侍一旁的两个小太监捧着寿礼来到翁同龢面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参通常不是寿礼,而是赐给荣归故里的高龄大员的礼物。皇上送人参,显然表明在他的眼里,师傅不是革员,而是衣锦回乡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谊,望天叩首:“臣翁同穌谢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说完站起,请王鉴斋坐下喝茶。王鉴斋小声说:“皇上要奴才特为告诉相国,回籍后千万要放宽胸襟保重身体,皇上会时刻记住您的。”如一股春风吹拂,像一道晨曦照射,翁同穌积压在胸中两天来的忧郁痛苦瞬时间化去了许多。他含着泪花,激动地对王鉴斋说:“请公公务必禀奏皇上,切莫为老臣担心,皇上自己要注意珍摄龙体。请皇上不管遇到多大阻力,都要把变法维新的大业推行下去,只有行新政才能救大清,只有行新政才会有皇上的一切!”皇上没有革翁同穌的职,皇上依然在为翁同龢祝寿,皇上在殷殷叮嘱回籍的翁同龢。当翁曾源和张謇把这一情况告诉京师官场的时候,那些素日与翁同龢友善且支持变法的官员们心里都清楚,是太后恼怒翁同龢。但太后高龄六十有四,皇上青春尚只二十八,皇上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一旦太后山陵崩,也就是翁同穌东山再起的时候。于是,数日后,前门车站出现一场京城罕见的送别罢黜大员回籍的场面。以孙家鼐、王文韶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员和以张謇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进,还有国子监里一部分关心国是热心变革的士子,共五百来人聚集一起,与穿戴整齐心绪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话别。连李鸿章都打发他的儿子经方,持着他的亲笔函前来送行。张謇更是当众吟诵他专为送老师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兰陵旧望汉廷尊,保傅艰危海内论。潜绝孤怀成众谤,去将微罪报殊恩。青山居士初裁服,白发中书未有园。江南烟水好相见,七年前约故应温。众人祝愿老相国一路平安,且宽心回家休息一段时期,过不了多久一定会重返都门。翁同龢也抱着与众人一样的心思:迟早会回来的。他神态款款地与大家告别,虽略有伤感却是充满着希望地踏上了南归之路。他哪曾料到,百日后随着变法的失败,光绪的被囚,远在常熟的翁同解也跟着罪加一等:交付地方官严加看管,不许随便走动。从那以后,翁同穌便处于荆天棘地之中,再无出头之日。八年后,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长留人间的并不是他数十年的师德相业,而是弥留之际那首催人泪下的五言小诗:六十年中事,凄凉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二 奉旨进京的张之洞突然半途折回翁同龢革职一事,不仅没有阻住光绪的变法,反而大大刺伤了光绪的自尊,他带着亢奋甚至变态的情绪,以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决断和激烈,快速推行他的新政。光绪这样做,或许是想以霹雳手段来做救亡图强的大业,也或许是不顾一切孤注一掷来维护他那遭到挫伤的帝王尊严。他手不停笔地批示一道又一道的变革奏章,以异乎寻常的严厉口气指责那些不理解不执行命令的高级官员。他号召天下臣民,人人都上书言变法事,这些书信可以直接向皇宫投递,各级官府不得阻挡。他指示设置一个个新的官署,撤消一批批无事可做的衙门。他决定立即废掉八股取士的老传统,而代之以策论拔才的新做法。他要求各级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以图取代他十分厌恶的老迈昏朽之辈,恨不得一个早上将那些尸位素餐者全行罢黜。光绪一系列异于常规的举措,使青年后进欢欣鼓舞拍手称快,也令旧派人士王公大员瞠目结舌,不可理喻。这时,经光绪御批,各省督抚将军都已得到一册《劝学篇》。武昌又火速再寄八十册到京师,由张仁权、杨深秀、杨锐代为分送各大老及六部九卿、翰詹国子监等处。很快,《劝学篇》便在京中及各省垣传播开来,无沦新派旧派都与光绪有同感:持论公允,所议可行。恭王去世,翁同龢革职回籍,礼王世铎向不管事,军机处缺少一个能定大计孚众望的大臣,因着《劝学篇》的影响,新旧两派都同时想到了张之洞,希望皇上能召张之洞进京,主持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维新事业,将维新变法导人平顺稳健的道路。此中又尤以在小站训练新建陆军的袁世凯最为积极。他不仅上奏章,而且在多种场合中宣称,中国的新政只有在张之洞这样富有经验、老成稳重的大臣执掌下,才有可能获得成功。放眼海内十八省,舍张之洞外,再无第二人合适。在上下一片呼声中,光绪亲赴颐和园将内召张之洞的想法禀告太后,慈禧表示同意,于是一道“着张之洞即日进京陛见”的谕旨,便由北京递到了武昌督署。张之洞捧着这道圣旨,想起不久前杨锐所说的“晋京大用”的话,心情大为激动起来。晋京做什么,谕旨并无说明,当此全国大力举办新政时期,从翁同龢革职军机处缺乏首领人物的形势来看,显然是内调军机处,翁同鯀的协办大学士空缺,十之八九将补这个缺。也就是说,这次陛见将意味着进京拜相,而这个相将是有职有权的实相。二十多年了,等待着的不正是这一天吗?张氏先祖世世代代所盼望于后人的最高境遇,不也就是这种荣耀吗?当年一句“湖广地窄不足以回旋”的奏语,被通国讥为狂言,那么,让他们看看即将到来的事实吧!我张某人将要把湖广一系列的维新事业推行到十八行省,到那时让你们方才知道做天下第一大文章的手笔,湖广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游刃有余地整治九州四海,才是我的真正志向和本事!张之洞带着辜鸿铭、大根及环儿等一干随行人员取道水路离开武昌,计划先坐从英国进口的维多利亚号货轮到上海,在上海转日本江户丸北上,在天津塘沽港登岸,然后坐刚建好不久的京津路火车进北京,这是一条最为便捷的路线。如一切顺利,不要二十天,便可陛见太后皇上。当年湖北考生进京应礼部试,至少一个半月,而且还要受尽舟车颠簸、风雨阻挡之苦。今昔对比,还不全是因为轮船、铁路所带来的好处吗?只要不是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这洋务给国家带来的变化,能否定得了吗?只可惜芦汉铁路尚未建好,这条铁路今后修好后,从武昌到京城,只需要四五天工夫。这在十年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张之洞想,到京师后,要先把自己这次进京的经历和体验对所有的人说说,包括太后和皇上。就从此事说起,谈西学和洋务的好处,使大家都消除顾虑同心同德,和朝廷一道在全国加快推行新政,早日使中国富强起来。张之洞晋京陛见的消息,通过京报很快传到各省。打听到他走水路后,长江中下游的官府都在掐着指头算日期:什么时候维多利亚号能从本地通过。官场习惯,凡官员路过一个地方,当地品级相当或较低的官衙必须设宴款待,一尽地主之谊,二借此联络声气以备日后之用。有朝中大员路过,那更是不敢稍有怠慢,进界迎,出境送,中途宴请陪伴,主人殷勤侍候,寸步不离,千方百计让客人满意舒坦。这种恭敬早已超过礼仪的规定,完全是出于功利上的目的。大家都知道,张之洞此番进京,必定大用。沿途所经过的江西、安徽、江苏原本和他就有旧属之谊,这种时候,无亲无故,还要攀三分情谊,何况名正言顺地迎送老上司过境?正好趁此良机巴结讨好,为日后寻找朝中靠山预作铺垫。于是,九江、安庆、江宁三地省级酒宴备极隆重,自然不在话下,连沿途的府县也都空前的客气。他们都乘着当地最好的船,由知府或知县老爷带领着一批官员和乡绅贤达,早早地便在进入交界处江边等着,远远地看见维多利亚号驶来,便飞快地驾船到江中迎候,然后登上轮船,向未来的宰辅跪拜行礼,献上颂辞。先前的张之洞一向轻车简从,随意通脱,不讲排场,不重虚文,这些年来他慢慢地变了。长时期的前呼后拥,位高权重,使他已习惯于别人为他准备的奢华排场。文治武功的成效,也使他本就自负的心更添一种睥睨天下、小视当今的外露情绪。他只守着为官不贪、为臣不叛的两道底线,至于其它,早已不在他的顾忌之中了。于是,他也便以即将登台的宰辅自居,人家献媚地叫他中堂,他也不加拒绝,各种逾格的接待礼数,他也安之若素地领受。到了上海,已上任半年的汉阳铁厂和芦汉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更是使出他过去接待李鸿章的全副仪仗来迎接这位眼下的顶头上司、未来的中枢重臣。这天夜晚,张之洞从英国驻上海领事馆,回到盛宣怀为他准备的位于黄浦江的小洋楼。虽然已接连在这块十里洋场上应酬了三天,他却没有疲乏之感,坐在厚实的牛皮沙发上,喝着环儿端上来的龙井香茶,心绪依然在亢奋之中。这位英国领事与盛宣怀关系极为密切,得知张之洞途经上海后,便托盛宣怀竭力相邀,情绪甚好的湖广总督接受了邀请,第一次来到洋人的公使馆作客。公使馆里的五彩玻璃、猩红毛地毯、雪亮高大的莲花形吊顶灯、琥珀般的葡萄酒以及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菜肴糕点,甚至连平日他不能接受的洋歌洋曲,此时,都令他舒心惬意。最使他心动不已的,是那几个袒胸露臂、肤白如雪,却又举止矜持高雅的公使馆官员眷属。张之洞实在敌不过她们的逼人美丽,顾不得总督的尊严,而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回来再看环儿,一向貌美的小妾,仿佛突然成了烧火丫头似的不中看。坐在沙发上的未来枢臣脑子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要不要悄悄地跟盛宣怀商量下,请他不露风声地从英国买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来,再置一房洋妾?苟如此,则真的是人生一大乐事。正在意绪飘飘、神思渺渺的时候,大根走了进来,兴奋地说:“四叔,桑先生来看你了。”张之洞还未回过神来时,只见桑治平从大根身后走出,双手一拱:“香涛兄,你好哇!”“是你呀,仲子兄!”张之洞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桑治平的两只手,喜形于色地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两年多不见了,你一切都还好吗?”说话间,把老友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灯光下,分别两年的桑治平气色甚好,虽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却身板硬挺,双目明亮,与在幕府时相比,仿佛更加精神清爽。“快坐下,坐下,说说你这两年的情况,我的那位亲家母呢?也还好吧!”张之洞拉着桑治平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又吩咐大根:“快给桑先生泡杯好茶来!”“想不到,不过一眨眼间,两年多就过去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后说,“那年我和秋菱离开武昌后,有两个地方可去,一回我的故乡洛阳,一是去广东香山秋菱的二儿子家。后来我对秋菱说,既不回洛阳也不去香山,我带着你换个样子生活。”“换个样子,怎么换法?”望着老友喜气洋洋的脸庞,张之洞好奇地插话。“咱们来个三江四海天地行。”桑治平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光明,就像春花秋月似的令人赏心悦目,决没有官场衙门里那种故作之态,张之洞心里感叹不已:走人造化中的老朋友,看起来的确有一番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你带着秋菱游历天下,重温三十年前的旧梦?”张之洞带着颇为羡慕的神态说。“正是。”桑治乎笑着说,“我对秋菱说,三十多年前,我虽有过五年游历天下的行动,那时一是为寻找你,二是为平生抱负的实现而体察民风。三十多年后,我与你携手同行,再来一次游山玩水,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不亚于重宴鹿鸣。秋菱说,三十多年前你是一个小青年,翻山越岭,不在话下,现在已过了花甲,还能跟当年相比吗?我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也没有这个力气陪你了。”张之洞说:“秋菱说得对,豪兴虽不减,到底是上了年纪,哪能再做这种年轻人的事呀!”桑治平说:“秋菱的看法既有道理又不完全对。我对她说,当年是为着目标,故有约束,而今是没有目标,自由自在。若说当年是壮游的话,这次便是漫游。仅这点,便大不相同。难处、险处、远处不去;雨时、风时、冷时不去,身体不适时、情绪不好时也不去。我们光选那些风光好的地方、有文物古迹的地方去走走逛逛,一觉劳累便立刻歇息,待感觉好时再走。随身带银票,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岂不大好。秋菱同意了。”“你们这才是真正的游览!”一向酷爱山水的张之洞感叹地说,“仲子兄,你所选择的乃是神仙生活!这两年游了哪些地方?”“这两年间我们先在庐山住了半年,后又在徽州府九华山一带住了将近一年。这半年之间,便在金陵、苏州一带盘桓。”张之洞欣然一笑:“怪不得我看你一派仙风道骨,却原来尽得造化之精灵。这匡庐、九华与江南乃上天赐给炎黄子孙的绝妙佳处,这两年间都给你们占有了。”桑治平道:“这些地方诚然是好去处,你说的不错。但好山好水,不仅只在这里,是处处都在的。过去读苏东坡的‘山水本无主,得闲便是主’的话,体会不深。当年游历天下,是怀抱着大目标的,山水的精妙并未悟到。这次是完全彻底的无牵无挂、无功无利,方才深深体会到好山好水,原来都是为有闲人准备的。我们在游览途中,经常要路过无声无名的小地方。在万千人的眼中,它们无任何美可言,而在我们的眼里,却分明觉得它们也自有值得珍惜之处,有时还越看越好、越看越爱,居然会停下来在那里住上两三天。”说罢,桑治平开心地大笑起来。“我慢慢体会到,东坡所说的‘闲’字,不只是身闲,更重要的是心闲。世上身闲的人很多,心闲的人很少,即便是普通百姓,他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整天算来算去,一颗心也很难有闲静的时候。”张之洞静静地听着,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像我这样的人,一年到头尽管有做不完的事,但空闲一两天的情形,也是有的。只是心闲不下来,手里无事做的时候,心里也总在想些什么。人生最难得的,看来正是你所说的心闲。”“我这两年最大的收益,便是这‘心闲,二字。”桑治平满腔真诚地说,“过去读陶渊明的饮酒诗,只觉得很恬适舒惬,但对诗中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四句总是似懂非懂,对‘真意’究竟是什么,也一直不能琢磨透。”“现在琢磨透了吗?”“现在也不能说就琢磨透了,只是说比过去理解深了一步。”略停片刻,桑治平说,“我以为,这个真意,就在‘还’字上。鸟儿本是生长在树林里的,为了觅取更多的食物,它们飞出林外,食物或许多觅了一些,但付出的代价更多。劳累奔波,一刻不能安宁,甚或误人罗网,误中箭矢,连命都丢了。太阳落山了,群鸟飞回山林。陶公见此情景,心中突然悟道:鸟在林中,不出外争食,乃是鸟与人类共相生存的最佳状态,也是宇宙间最为和谐的状态。一时迷误,傍晚知返,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这还归山林,还归平和,或许是陶公心中的真意。”张之洞默默地点着头,他心里非常赞赏这个体悟,认可好友的这种人生选择。但作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为重任在肩的洋务力倡者,他不可能走桑治平的道路。相对沉默一会儿后,他转了话题。 、“念扔她妈怎样?为何没有跟你一起来看我?”“秋菱这两年是百病不生,身体越来越好了。她此刻正住在太湖边的产个小村庄里,我因为要赶在你离开上海前见你一面,故独自一人来了。”张之洞说:“是的,说了半天的话,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正在上海?”桑治平说:“你如今是朝野关注的大人物,何况你这次是奉召进京,京报上都有刊载,许多人都知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听说了,于是和秋菱赶到江宁城,在那里等了你五天,估计你会那个时候过江宁。后听说你还没下来,便和秋菱商量,干脆再返回苏州虎丘,直接到上海再见你。又托在江苏巡抚衙门里做事的朋友打听。那个朋友说,你此行走得慢,估计月底才会到上海。前两天,一个朋友邀我到太湖边去看新发现的奇石,在那里听说你已到了上海。就这样,今天中午赶到沪上。打听半天,才知道你住此地。幸好,终于见到了你。”张之洞为老朋友的情义所感动,说:“你其实可以托在苏抚衙门里办事的朋友,带一封信给我,我会派人来接你的,也省得你这样操心费事。”桑治平微微一笑说:“我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布衣,不想沾官府的好处,苏州离上海不过一天的路程,我总会见得到你的。”张之洞点点头说:“你离开了衙门,不想再与官场打交道,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早两天见到你,我们可以多聊聊。关于这次晋京,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桑治平说:“我这么急着要见你,除见见面外,最主要的便是想和你谈谈这次你的奉召晋京一事。”说到晋京事,张之洞立即来了兴头:“还是太后皇上圣明,当此全国大行新政的开始,便罢黜了翁同龢。仲子兄,你可能没有见过这个人,不十分了解他。那人看起来像个谦和宽让的君子,其实内心忌刻偏执。邵年我把这个看法与他的侄儿仲渊说过,仲渊说他的三叔正是这样一个人。翁同龢如何能担负起推行新政的重任,让他回籍养老正是优待他,腾出个位置也好让真正的柱石之臣为国效力。”桑治平说:“这些日子,我在姑苏沪宁一带,听人们议论,都说你此次晋京是代翁同穌的。你知道这中间的内情吗?”张之洞不加掩饰地说:“在老朋友面前,我也就不说客套话了。早一向叔峤告诉我,皇上有大用的意思。此刻,新政甫行,中枢乏人,我也认为十之八九是要取代翁同穌的。”“我也是这么看的,”桑治平微微颔首,“不过,香涛兄,我要问问你,你自己认为,你比翁同穌更合适吗?”“我比他合适。”张之洞直截了当地说,“翁同穌一辈子做的是京师太平宫,既未办过实事,又不懂下情。宰辅这个地位,是既要做过京内官,又要做过京外官,尤其是要做过督抚的人才合适。这点上,翁同穌不能和我比。这是其一。我办过十多年的洋务,论新政经验,李少荃都不如我,更何况未办一局一厂的翁同龢?这是其二。《劝学篇》风靡海内,人人诵读,这其实是一部自恭王、文祥、曾国藩等人开办洋务四十余年以来的总结。不说别的,光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便足以解决眼下和今后中西之间的冲撞,也是我执政后处理中外华夷纠葛的一条准则。天下争传《劝学篇》,便意味着天下认可我张某人的‘中体西用’。除开前面两条不说,光这一条,翁同穌便要自动退位,普天之下的人也再不要和我来争这个新政首领的地位。仲子兄,不是我自夸,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你的《劝学篇》,我在江宁时,袁昶代你送了我一部。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这不仅是你的著述中最好的,即便环顾百年来的文坛,也无一部书可与它比肩。”张之洞高兴地说:“仲子兄,你是《劝学篇》的第一号知己。不瞒你说,从维新、洋务这个角度来说,岂但是百年,便是从古以来,也没有一部书可以与它比肩。”桑治平浅浅笑道:“正如你自己所说的,四万余字的《劝学篇》,最为精粹的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我以为这八个字在今天这个时候,好比航行江河中的船尾之舵,奔走旷野上的车头之指南针,为朝野内外指明了一个方向;又好比木匠用的墨斗,泥瓦匠用的吊线,为自强大业定下一根准绳。”张之洞拍手喜道:“你说得真是好极了。我要把你的这几句话记下来,这比谕旨的褒扬生动有趣得多,也更为深刻。”桑治平继续说:“要说我们中国跟胡夷打交道,也是由来已久,并不始于今日,只是今日的洋人既来得遥远,又特别厉害而已。从唐代的胡人东来,到元代的鞑子南下,不管他们是如何的凶猛强悍不可一世,到后来都不得不归顺我中华圣学名教。这正好说明五千年的华夏文明的本体主干是不可动摇的,外来的胡夷只能为我所用,而且也要为我所用,如此才能更好地滋润、弥补我之不足,使华夏文明更臻完美。”说到这里,桑治平压低声音:“国朝不也是如此吗?二百多年来,信的是我周公孔孟之学,读的是我经史子集等典籍,而这才是国家的灵魂本体,长辫子不过外形枝叶而已!你说是吗?”说罢哈哈大笑。张之洞也点头不迭:“不错不错,正是你所说的。”“‘中体西用’这个设想,经你的(劝学篇》一传播,很快便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今后所起的作用不可限量。我敢说一句大话,几十年几百年后,人们或许不会记得《劝学篇》这部书,也或许不会记得你张香涛这个人,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以及这句话所提出的方向性的指示,则一定会记住的。到了中国强盛的那一天,应当用黄金铸造这八个大字,让它永远彪炳史册。”黄金铸就。这话说得太好了,张之洞听了大为高兴起来,随后又诚恳地说:“仲子兄,你回来吧,两年多来,我一直没有这般快乐的谈话。进京后府里的事会更多,你回来帮帮我吧!”桑治平说:“你的这番好意我领了,但我已是闲云野鹤,不想再受羁绊,况且这两年来我已渐悟人生真谛,对过去的追求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更重要的是,我这次急如星火地赶来见你,就是要当面对你说一句:请你立即中止晋京之旅,这次诏命不宜奉领。”“这是何故?”张之洞大吃一惊,“你详细说说!”“过去在京师,我没有机会见到翁同穌。这次他罢官回籍,我却有幸见了一面。”桑治平没有沿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忽然间又换了一个话题。“你在哪里见到他的?”“在他的家乡常熟虞山。”哦,是的,翁同穌是常熟人。张之洞恍然大悟,掐指算算,近期内也正好是他到家的时候。“前几天,我在苏州城里,忽听得市井中都在说,翁相国后天就要到家了,我们看热闹去。我听了这话,心动了,苏州城到常熟不过七八十里地,何不也去看看,看看两世宰相、叔侄状元的翁府中这位承启人物!于是便跟着人群到了常熟。第二天下午虞山镇码头上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引领企盼。一会儿,一只大船划过来,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人群中一片呼叫,都以为是翁同穌,谁知不是,原来是翁府的北京管家和常熟管家。两个管家对着众人抱拳打躬,说,列位父老乡亲们,翁相国说他是以待罪之身回籍的,列位这样聚集在一起接他,他担当不起,传出来,更不妥。请父老乡亲们千万体谅体谅,各自回家去,他日后再去看望大家。“两个管家话虽说得诚恳,但大家都不走,一定要见见翁同穌。翁同龢坐在舱中,见大家不走,他也不出来。直到断黑时,众人见他还不出来,便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到了夜深时分,见码头上没有几个人了,这时翁同龢才由几个仆人照顾,打着灯笼离船上丁码头。我一直在码头上等着,终于见到了他。灯火之中,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步履蹒跚、形容憔悴的白头翁。心想一个月前还是显赫尊贵的帝师宰辅,怎么一旦摘了乌纱帽便这样不中看。很是为他可怜!”张之洞本对翁同龢芥蒂甚深,但听了桑治平的这番叙述后,不由得也在心里生出三分恻隐来。“你在常熟听到些什么?”“什么话都听到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说,“有为翁同龢抱不平的,有指责皇上寡情绝义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多数人的最后结论是,宦海难测,伴君如伴虎,要求得平安,还是做耕田网鱼的百姓为好。”张之洞望着老友,无语地点点头。“我在常熟住了几天,最大的收获是听到了翁同龢的京师管家一番闲谈。那是翁同龢回来的第三天午后,在虞山镇上的茶馆里,翁府管家被几位至亲好友围着,谈这次罢官事。我恰在那里喝茶,便留心听着。”“究竟是什么缘故?”张之洞对此等事当然极有兴趣,他皱起眉头,全副心思听桑治平的转叙。“翁府管家说,相国此番罢官,说穿了,是得罪了太后。太后不喜欢她实行了四十年的章法规矩有大的变动,从心理上说是讨厌新政的,而相国恰恰是鼓动皇上行新政的头号大臣。罢黜相国,既是表明太后维持旧秩序的态度,也是杀鸡给猴子看,警告皇上不要走得太远。”张之洞心里陡然一沉:太后皇上不和的传说,看来是真的。这离京师数千里的虞山茶馆里的闲谈,很可能正是九重宫闱中的最真实的暴露。它的准确程度,不仅胜过邸抄京报,也要超过杨锐等人的隔墙猜测!“也有人问翁府管家,翁相国还有起复的可能吗?”桑治平这句话使张之洞不由得警觉起来,是呀,这一问问得好!“翁府管家冷笑道,你们以为老爷子就真的从此做百姓,没有官复原职的一天了?实话告诉你们,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老爷子就会衣锦返京的。你们想想,皇上四岁进宫后,便一直跟我们家的老爷子读书识字,二十四年来,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个情谊有多深!这次又不是皇上罢的官,是太后罢的。太后六十多岁了,她还会管几年的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听的人都点头。有一句话说的人没说,听的人都心里明白,皇上还不到三十岁,太后六十多了,这日后的朝政究竟在谁的手里,岂不是明摆着的事!”听到这里,张之洞一颗本来滚烫的心,突然变得冷起来。是的,再强悍的人能斗得过天吗?试看来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翁同龢的东山再起是可以看得见的事。张之洞的脑子似乎清醒了许多。“翁管家的话,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过两天,便在京报上看到你晋京的上谕。明眼人都知道,你此次晋京,是去取代翁同穌的空缺的,而我却为你捏了一把汗。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进京之前见你一面。”张之洞问:“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呢?”桑治平说:“假若进京后,皇上要你代替翁同龢的位置,你是劝皇上缓行新政,还是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张之洞立即答:“这不用说,我办了十多年的洋务,巴不得各省都和湖北一样,若一旦真取翁而代之,我当然会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桑治平说:“倘若太后出面来干预此事,不同意皇上的做法,你是站在皇上一边,还是站在太后一边?”张之洞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稍停片刻,见张之洞未开口,桑治平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太后对你恩德深重,你不能违抗太后;洋务是你的事业之所在,你不能违心反对自己。如此说来,你将处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张之洞专心听着,不做声。“香涛兄,你再想想看,翁同龢刚罢官,你就进京取代,是不是给翁同龢本人及翁氏家族以怀疑,认为你是罢翁的幕后主使?翁氏三世为官门第显赫,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让他们有这种怀疑也不是好事。倘若如翁府管家所说的,一两年后翁同龢重返京师,彼此之间便不好共事。太后春秋已高,什么事都可发生,不可不预作防范。你说呢?”桑治平的话不无道理,张之洞说:“照你的意思,这晋京诏命我不奉领了?”“不是说不奉领,稍等一会,你不妨安居武昌,冷眼观看一阵北京的政局,待局势较为明朗后,再定进止为好。”张之洞不假思考地说:“那怎么行,先不说别的,光我从武昌到上海,一路上沸沸扬扬,人人皆知我张之洞奉召进京。怎么到了上海后,又突然打道回府,不北上了呢?”“今天还说进京,明天便改口说不去了,是有点挂碍,但与其今后变生不测,还不如现在挂碍点,于实质并无影响。何况,还可以找一个借口。”“借口,有什么好的借口吗?”“我已经为你想好了。”桑治平不慌不忙地说,“早几天沙市发生的教案,正是一个极好的借口。你可以上一道折子,说沙市教案情况严重,非得你回武昌去亲自处理不可,待教案完事后再进京。”五天前在江宁时,张之洞就收到湖督衙门发到江督衙门的电报,报告沙市民教冲突,百姓放火烧了传教士的住房的事情。自允许洋人在中国传教以来,教案时有发生,两湖也有过多次教案。张之洞并不把沙市这场案子看得太重,他借江督刘坤一的发报机,向武昌发回了一封电报,指示驻沙市绿营会同荆州府县按主犯从严协从从宽的原则妥善处理。电报发走后,他也就把这事搁置了。朝廷对教案一向是极为重视的,若以此为借口,暂不进京,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教案过后如何办呢?倘若朝廷改变主意,召别人,那岂不失去了这个大好时机?封侯拜相,自古以来便是读书人所追求的最高境遇;统领天下洋务,这是十多年来自己的最大抱负。这一切,将很可能会因此次拒奉诏命而付之流水……张之洞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之中。他双眉紧锁地对桑治平说:“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容我再好好地想一夜。”这一夜,窗外黄浦江滔滔不绝的波涛声伴随着不眠的张之洞。他辗转榻上前思后想左瞻右顾:若奉诏进京,必定面临一个扑朔迷离、云遮雾障的前途,是吉是凶难以料定;若不奉诏,盼望一辈子的机遇就将转瞬即逝。六十二岁的老头子了,此生还能再获这样的谕旨吗?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日上三竿时,他醒了过来,问守在身边的环儿:“桑先生到哪里去了?”环儿答:“桑先生一早便到江边散步去了,现在尚未回来。”环儿服侍张之洞盥洗完毕,亲自端来早餐,并按在武昌督署的习惯,将一清早送来的沪版《字林汉报》放在餐桌上。张之洞一边吃早点,一边浏览着报纸。他这几天在上海滩上的活动,《字林汉报》在头版上登了出来。在第五版右下角上。他又看到沙市民教冲突的报道。报上说沙市百姓焚烧洋宅十余间,法国驻汉领事扬言要派兵去沙市捉拿肇事人员。张之洞心里想,看来此事闹得越来越大了。翻到第六版,他突然被一则消息的标题所吸引:湖南官绅上书湘抚,请罢新政抨异说,驱逐梁启超等人出湘。张之洞吃了一惊,细看起来,报上说湘省新旧两派冲突剧烈,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联合在湘著名官绅刘凤苞、叶德辉、黄自元等人向湖南巡抚陈宝箴上《湘绅公呈》,告梁启超、熊希龄、唐才常等人背叛君父,诬及经传,倡立异说,惑乱人心,乃士林之文妖,实权奸逆竖一类,心怀叵测,请立即驱逐出境,以平民愤。湖南学政徐仁铸试图调和,王先谦即以辞职相胁,身为其门生的徐仁铸只得亲赴书院赔礼道歉,再三慰挽,王先谦才收回辞呈。这一则消息再次给张之洞以震动。徐仁铸一现任学政竟然敌不过湖南乡绅,可见守旧势力之强大。由湖南一省可推及到其它十七省,维新大业要在全国大行,将会有多么艰难!是的,前景未卜,以局外静观为宜。张之洞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时恰好桑治平从江边回来。张之洞招呼他过来一道吃早点看报纸,桑治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那一年春天在督署后花园赏花时,你即景吟了一首诗,我昨夜突然想起,把它写在纸上。你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张之洞拿过纸来,那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老去忘情百不思,愁眉独对惜花时。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晴未可知。“阑前火急张油幕,明日阴晴未可知”。张之洞心里喃喃念着。是的,阴晴未知之时,速张油幕预作防范是对的。想到这里,打道回府之心更坚定了。“谢谢你还记得这首诗。没写错,字字都对。我已决定不奉旨,明日即转舵回鄂。”第二天,张之洞和桑治平互道珍重后分手,维多利亚号掉转船头,溯流西上。就在张之洞重返武昌静观世态的时候,京师维新事业已出现了极为微妙的迷乱局面。三 老太婆提醒慈禧:是不能让皇帝再胡闹下去了进入夏天以来,中国政坛与天地间的气候一样,其热度也在一天比一天地增高提升,而且远比气温的升高更使人感到炽热。它炙烤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心灵。有两条主线在明显地贯穿着。一是办事。这期间所办的大事有:饬盛宣怀克日兴工赶办芦汉铁路,开京师大学堂,废除科考中的五言八韵诗,改各省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堂,府城之书院为中等学堂,州县之书院为小学堂,各类学校均兼学中西,开经济待科,废除朝考,取士以实学为主,不凭楷法,在京师设矿务、铁路、工商总局,裁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太仆寺等衙门,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及东河总督。又各省同知、通判等中无地方之责者,亦均着裁汰。二为用人。紧跟着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之后,梁启超也被赏六品卿衔,办理译书局事务。过几天,又放黄遵宪以三品京堂候补出使日本大臣。又召见杨锐、刘光第等人,奖其关心时政,勉其为新政效力。同时,王文韶奉调进京任户部尚书,人军机、总署,荣禄拜文渊阁大学士,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些人事任命都以光绪的名义颁发,但知晓内情的人则明白,荣禄、王文韶是太后的人,他们的新职实出于太后的安排,且至关重要。康、梁、谭、黄、杨、刘等人,才是皇上提拔的新进,这些人均年轻位卑,在朝中毫无根基,于大局似无甚影响。荣、王是久负重任的老臣,虽居要职,亦不意外。康、梁、谭、杨虽骤进,但品衔低微。故这些人事的变动,并未引起人们太大的惊诧。直到有一天,礼部六位堂官全部被撤和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进人军机,这才引起朝廷内外的大震动。事情是这样的。礼部主事王照是个主张变革的激进者,对皇上诏定维新很是拥护,遵照皇上的谕旨,上书言事。他建议皇上学习俄皇彼得大帝出访外洋,以开扩眼界,增广见闻,第一次可去近邻东洋日本。王照请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宝骙代为呈递。但怀塔布、许宝睽认为王照的建议太骇人听闻,拒绝代递。王照大为不满,指责两尚书违背圣旨。但礼部四位满汉侍郎也都不愿为王照代劳,于是王照径直向内奏事处投递。光绪得知此事后,对礼部堂官公然无视他的圣旨勃然大怒。光绪从礼部所发生的事情看出问题的严重性。这种严重性不仅在礼部,在其它各部各衙门中也都同样存在着,即年迈位高的官员普遍对维新变法冷淡抵触。这些被康有为指为老朽的官员,既害怕变动将会对他们的既得利益构成威胁,又缺乏新知而不能够应付新的局面。“老朽”已成了维新道路上的大障碍。而这些“障碍”,又都丝毫不以为自己是障碍,反而以中流砥柱自居。他们要屹立在险滩急流之中,捍卫祖宗家法,维护千年传统。他们还结为同伙相互标榜,汇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今天在礼部出现抗旨,明天有可能在吏部出现违命。必须对礼部之事进行严处,才有可能挫一挫那些“老朽”的嚣张气焰,收取杀一儆百的效应。想到这里,光绪狠下心来,第一次威严而果断地行使他的皇帝之权:将礼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全部罢免,授裕禄及梁启超的妻兄李端棻等六人为新的礼部堂官。又赏王照三品顶戴,以示激励。谕旨颁下,阖朝震惊。就在文武百官尚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另一道谕旨又令人目瞪口呆: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在光绪心里,这是他谋画已久的事了。俄国、日本变政经历的启示,康有为折子奏对时的多次提议,使得光绪很清楚地明白吐故纳新、以新代旧的重要性:要行新政,必用新人。只是他对故旧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同时,也要对新人予以考查。礼部事件促使他不再犹豫了,他终于作出诏定国是以来最招议论的两大决定。礼部这些日子来,几乎是水沸汤滚,没有宁日。正蓝旗出身的怀塔布暴跳如雷,在公堂上大骂一通王照后将镶着玛垴红顶戴的伞形帽往案桌上重重一扔,怒火冲天地离开了礼部衙门。七十多岁白须银发的许宝骙则不露声色,默默地带着两个仆人收拾了半天后,抱拳与各司郎中、员外郎一一告别。王照上前与他搭汕。他将袖子一甩,眼睛瞧都不瞧一下,弄得王照十分尴尬。其他四位满汉侍郎或怒或怨,或激烈或平和,无不一肚子牢骚委屈。各司官员原本就是大部分站在堂官一边的,赞成王照的只是少数年轻不得志的低级官员,再加上几个因别的事情与堂官们有嫌隙的人。谕旨下达后,绝大多数都认为皇上对堂官们处置过苛,又嫉妒王照迁升的火速,于是礼部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同情起一夜之间丢了乌纱帽的尚、侍来,王照反倒成了形影相吊的孤立者了。新上任的裕禄、李端棻等人面对着这种情况,也不知如何办。他们一家一家地前去安抚那些革员们,除开一向心胸宽阔的曾广汉外,其他人都没给他们好脸色看。来到怀塔布家,只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的门后,怀塔布的儿子开了门,冷冰冰地只说了一句“家父外出”,也不叫他们进门。裕禄、李端棻相互望了一眼,知道这是怀塔布拒绝见面的托辞,但他们又不便强行进去,只得告辞。其实,怀塔布的儿子并没有说谎,他真的外出了。罢官后的第二天,怀塔布就坐上津通铁路火车,奔赴天津找他的亲戚荣禄去了。怀塔布的福晋瓜尔佳氏是荣禄的远房姑妈,两家一向往来亲密。怀塔布去天津,一是想从荣禄那里摸一摸底,二是想请荣禄帮帮忙。两个人在书房里密谈大半夜后,荣禄给怀塔布出了个主意。第二天,荣禄和怀塔布同车回到北京。抵京后怀塔布回家,荣禄径直赴颐和园谒见慈禧。荣禄来到乐寿堂时,慈禧刚睡完午觉醒来,听说荣禄求见,便让李莲英出去亲自带他进殿。“老佛爷这些天还好吗?”见到李莲英后,荣禄悄悄地问,顺手将一张五百两银票塞进李莲英的手里。李莲英望着荣禄,满脸绽开了笑容。他不说“谢”字,为的是怕身旁的宫女太监听见,只用特别的笑容来作答。李莲英的笑五花八门:真笑、假笑、冷笑、嘲笑等等。各类笑里又分等级。接这种门房银时,李莲英是真笑。因为这种银子既是合法收入,又来得容易,不要他付出什么。这真笑里分为三等:品衔高、银票大的,他报以满脸笑容,这是一等。品衔高、银票居中或品衔居中、银票大的,他报以点头之笑,是二等。银票在百两之下。他头不动只是浅浅一笑,这是三等。荣禄近日红得发紫,炙手可热,送的银子又多,他给予列为一等的笑脸款待,然后,再悄悄向他透露太后这几天的心思。他知道,太后的心思,这是包括皇上在内的凡谒见者都想得到的绝密消息,但李莲英不轻易出售,哪怕是皇上,他也要权衡考虑,见机行事。“老佛爷这两天不大舒服。”李莲英声音低低地回答,“一是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得很少。二是为着礼部的事,老佛爷生气皇上,说这大的事,都没有向她禀报。”这两个不舒服的消息,对此刻的荣禄来说,都是听了舒服的好消息。说话间,来到东便殿帘子外,李莲英先进去片刻,接着便请荣禄进去。因为是在颐和园,一切礼仪从简,又加之是最受宠爱的大臣,行完君臣相见的常礼后,荣禄便被赏坐,靠近慈禧叙话。“袁世凯的兵练得怎么样了?”慈禧问话的声音明显地表示出中气不足,李莲英提供的绝密消息是准确的。“回禀老佛爷,袁世凯的兵练得不错。”荣禄答,“他请了不少德国军官在做教头,德国陆军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慈禧又问:“董福祥的甘军和聂士成的武卫军的行程如何?”上个月,慈禧命令刚接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荣禄速调甘肃提督董福祥和直隶提督聂士成的军队来京郊驻扎,并把九月份偕皇帝去天津阅兵的事告诉他,要他早作准备。荣禄答:“聂士成的武卫军,昨日已抵达正定府,董福祥甘军前天到达山西大同府。奴才命令董、聂八月初务必赶到天津,届时奴才亲自监督训练,九月中旬与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一道接受老佛爷和皇上的检阅。”“嗯!”慈禧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这一问一答说的都是调兵的事,使一向祥和的乐寿堂东便殿充满干戈之气。此时片刻的寂静,又使得干戈气氛更凝重。不知怎么的,久为西安将军的荣禄都觉得有一丝不安,他需要缓和这种气氛,更需要达到他此次进园子的目的。“老佛爷近来圣体安康否?奴才这次从天津赶来,特向老佛爷贡献一味治腹胀的良药。”慈禧多年来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这是荣禄早已知道的。从李莲英口里得知慈禧近日又闹肚子疼时,他暗自庆幸遇上了好时机。“你有什么好药,我这两日正不舒畅哩!”慈禧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腹部。荣禄按昨天与怀塔布商议好的话说着:“奴才内人这两三年来也常腹胀气滞,遍寻名医均不能根除。半年前,奴才的一个远房姑妈来到奴才家,见内人病又犯了,便赶紧叫人去她家取来药方,内人连服一个月,至今未再复发。奴才知老佛爷也有点这样的小毛病,便想到要把这个药方贡献给老佛爷。”“难为了你的一片心意。”慈禧听了荣禄的这番话后不禁感叹起来,心里想,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帝和自己的亲侄女皇后,从来都没有想到的事,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却惦记在心里,难得!她的语气立马变得温婉起来:“是个什么样的药方,好找吗?”荣禄笑道:“说起来很简单,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制作上与人不同罢了。”“你的姑妈家在哪里,姑爹是做什么的?”慈禧显然对此很有兴趣。“奴才的姑妈长住京师,姑爹便是礼部尚书怀塔布。”“噢!”慈禧也笑了一笑。“原来你与怀塔布还是亲戚哩。”“是的。”荣禄说,“怀塔布的福晋是奴才未出五服的族叔的亲妹子。”慈禧叹了一口气说:“皇帝早两天罢了怀塔布的礼部尚书,他心里一定委屈吧!”荣禄说:“据奴才所知,怀塔布等人并没有说委屈话,倒是旁人看不过去,有些替他们抱屈。”礼部的事,在慈禧看来,纯是皇帝的胡闹。哪有一个主事的折子被阻就罢掉六个堂官的道理!这样大的事,事先既没有与她相商,事后的任命也没有向她禀报,慈禧对这个侄子兼外甥的儿皇帝又气又恨。同时,她又从这件事上看出,表面孱弱恭顺的皇帝,内心深处也还有很倔犟、很自尊的另一面。本想召他来园子训一训,但又担心母子关系将因此而弄僵。慈禧灵感一来,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荣禄,你去一趟怀塔布家。后天是大公主的生El,你叫怀塔布的福晋到园子来参加大公主的寿庆,也顺便叫她带点治腹胀的药来,我和她聊聊。”“奴才领旨!”荣禄为计划的第一步成功而欢喜,忙告辞出园,将慈禧的这道口谕告诉怀塔布。慈禧说的这位大公主,是一个史书上只留下几行文字,而实际上却对晚清政局有着微妙影响的女人。她是恭王奕沂的长女,咸丰四年出生于王府。同治元年八月,慈禧出于对恭王的感激,同时也为了填补自己膝下的空虚,将年仅八岁长得活泼可爱的她接进宫来,认作自己的干女儿,封她为荣寿固伦公主。因为她比咸丰的另一皇贵妃他他拉氏所生的荣安公主大一岁,宫中便叫她为大公主。公主有和硕、固伦之分。妃子所生的女儿封和硕公主,皇后生的女儿封固伦公主。大公主得此殊荣,年仅八岁的她本人当时并未意识到什么,而他的父亲恭王却从中看到日后的功利价值。恭王夫妇每个月可以进宫见一次女儿。见面之际,总是一再叮嘱女儿要好好听太后的话,讨太后的喜欢,视太后为生母。为了讨好慈禧,又决定将女儿的生日增加一个,即人宫那天定为她的第二个生日。这个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大公主进宫后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给她第二次生命的是太后,太后也是她的亲生母亲。大公主天资聪颖,很会讨好慈禧。慈禧没有女儿,也从心里喜欢这个惹人爱怜的女孩。天长曰久,真的如同亲生母女一般。到了十二岁,慈禧亲自为她指婚蒙古公爵景寿之子志端。第二年大公主出宫下嫁。结婚第五年,二十岁的都统夫婿便得病身亡,她立时成了寡妇。丈夫死后,无儿无女的大公主又回到慈禧的身旁。二人都是年轻丧夫,于是在母女之情上又增加了一份同病相怜之感。慈禧怜恤大公主的苦楚,尽管呵斥满宫,却从不责备她,大公主也由自身的痛苦而理解了慈禧的某些乖戾。每日召见完毕回到后宫,慈禧常和她谈些国家大事,听听她的看法。至于后宫里的事及皇族子女的男婚女嫁,大公主的话对慈禧的影响更大。三十多年来,慈禧与恭王之间有过许多分歧、冲突与嫌隙,恭王几起几落,甚至赋闲十年之久,但最终还是薨于军机处领班大臣的高位,并得。忠”字之谥,这里面便有着大公主许许多多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起作用的力量在内。每年八月中旬的这个第二个生日,都是由慈禧替她操办,邀请皇家至亲至近的十来个女眷,惟一的男人只有光绪皇帝。怀塔布家领了这道口谕后,阖府上下便忙开了,他们要准备的是两样大的东西:一是药,一是送给大公主的礼物。这治腹胀的药,其实是怀塔布家的祖传医方,无论用料、配制都不麻烦。但为了表示它的名贵,怀塔布为他的福晋编造了一套说辞,又特为找了一个做工极为精细考究的锦盒盛着。至于礼物,着实让大家费了一番脑子:大公主还能缺什么,世上的珍稀,还有什么可让她眼亮的?最后还是福晋瓜尔佳氏自己拿了个主意。这一天天尚未亮,瓜尔佳氏便在两个儿媳四个女仆的服侍下,坐着三匹大青骡子拉的轿车,出了京城。辰正三刻时分,来到颐和园东门。轿车和女仆都被拒在门外,两个儿媳妇特许陪同进园子,但只能在偏殿等候,不能进乐寿堂。大公主的生日庆典正是在乐寿堂大殿里举行。四十多岁的大公主因不曾生育,体形未变,再加之保养得法,看起来像三十许人。今日盛妆浓饰,容光焕发,更显得比平时端庄美丽。她坐在鎏金大靠背椅上,含笑接受各位后妃、命妇、格格对她的祝贺。慈禧坐在另一侧的一张特制凤椅上.这张凤椅既大又高,比寻常的椅子要高出一尺多,是慈禧在乐寿堂里会见外官及举办庆典时的专用座席。第一个向大公主祝寿送礼的是皇后。她今天也穿着大红吉服。小那拉氏对大公主是既感激又带有几分怨情。感激的是当年大公主极力支持太后选她为后,让她如意坐上六宫之主的宝座,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不仅自己荣华富贵,而且光宗耀祖,给本已显赫的承恩公府第锦上添花,令天下一切有女之父母羡慕无比!但是,皇帝不喜欢她,而且结褵十年了,依旧孑然一身。皇后为此深自悲哀,有时想,倘若不嫁进宫中,寻个平民百姓为夫,早已是儿女成行了!这一丝怨恨便冲着太后和大公主而来。当年她们二人任有一人持异议,便是另一番命运了,偏偏二人想法一致,逼得皇帝将那柄玉如意塞到她的手中!皇后心灵深处的怨恨,时时向太后和大公主发泄。每当这时,太后总是以长辈的身分予以教训,而大公主则和她一道叹息流泪,未了再劝她认命,故皇后对太后尊而对大公主亲。她今天的寿礼是一对用以缀在鞋尖上的硕大东珠。这对东珠非常见之物,拿三五万两银子往王府井、大栅栏一带去买都不能随时买得到。大公主很高兴地收下,又亲自递给慈禧看。慈禧一向喜欢珠宝,伸出两只长长的手指来,夹起一颗朝着门外亮光处照照,内行地说:“不错,色泽淡黄,晶莹无瑕,是东珠中的珍品。这种珠子多产自咱们关外的松花江一带。”“老祖宗精明!。见慈禧夸奖所送的珠子,皇后高兴地说,“这对珠子正是产在关外,是盛京将军文麒的福晋当年送给我母亲的。”大公主忙说:“你拿送你母亲的珠子转送给我,我担当不起。”“她家好珠子多着哩,有什么担当不起的。”慈禧笑着说,交回珠子后又问:“皇帝今儿个怎么没来?”皇后上个月过生Et,光绪也无任何表示。想起这事,皇后便很不舒服,她撇了撇嘴巴说:“人家现在可忙啦,哪有心思记得内眷的生日这些小事。”“皇上惦记着哩!”谁的嗓音这样好听一一风铃似的悦耳,众女眷看时,只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她原来就是备受皇上宠爱的珍妃。珍妃来到大公主的面前,向她行了一个礼后说:“皇上今天要召见军机处,没有空来,他要我代他将这件礼物送给您!”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大公主接过看时,是一块西洋造的怀表。珍妃说:“这是法国公使谒见皇上送的。是一块专为上流社会的女人所特制的女式怀表,比男式怀表小巧,却更精致。皇上说,他很喜欢这块表,故特为送给大公主。”听这么说。大公主将这块表再细细地看了一遍。这块表就像一颗葡萄样大小,镶金嵌玉,的确华贵异常,就连那一串链条也缀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更衬托出身分的高贵。大公主欢喜无尽,忙说:“谢谢皇上的赏赐。”珍妃又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递给大公主:“这是一瓶法国宫廷香水,也是那位法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上转送给我,今儿个我献给大公主。”“谢谢!”大公主接过香水,低头用鼻子凑过去闻闻,连声说:“好香!好香!”抬起头来时,却突然看到皇后脸色煞白地呆望着自己,两只眼睛里分明滚动着就要下坠的泪水。笑意立时从大公主的脸上消失了。皇上不来,代送礼品的不是她而是珍妃,这桩事已本使身为皇后的小那拉氏难堪了;而法国公使送给皇上的香水,皇上也没有转送给她而转送给珍妃,这更令她心中难过又嫉恨。珍妃和皇后的这些表情都让精明的慈禧看在眼里,内侄女被冷落令她恼火,珍妃的张狂又令她气愤,而这一切都是她那个既不会做丈夫又不会做皇帝的嗣子造成的!为大公主做生的喜悦被刚才的这一幕打掉了许多。为发泄心中的不满,也为安慰名存实亡的内侄女,慈禧冷冷地对大公主说:“什么香水,给我看看!”大公主忙将那瓶小小的造型别致的玛垴壶香水送到慈禧的面前。慈禧拿起,左右看了看,又用鼻子嗅了嗅,说:“这香味儿不正,它让人闻了容易走邪,我看你就不要收了。”又远远地对着珍妃说:“珍丫头,你就留着自己用吧。这样的东西,怎么好送给大公主!”慈禧虽没把话挑明,但话中的意思,哪一位女眷听不出来!珍妃犹如遭当头一棒,满脸通红着,泪水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她强忍着眼泪,走到慈禧身边,接过香水,涩涩地说:“奴婢不会送礼,请老祖宗宽谅。”慈禧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没有吱声。众女眷都吓得不安起来,各自下意识地都将自己带来的礼品再瞧一瞧,心里忐忑着:不知这个礼品得当不得当?聪明的大公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便高声说:“时间不早了,老祖宗想必也饿了,都请入席吃饭吧,饭后还要请各位听戏哩。送的礼品都请留个名儿放在这里,过后我细细地欣赏。”大公主的这句话,无异于一道赦令,众女眷们都将礼物交给服侍在侧的宫女,然后陆陆继续地入席。慈禧高声问:“怀塔布的福晋来了吗?”瓜尔佳氏听了这话忙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慈禧行了大礼,说:“奴婢叩见老佛爷,祝老佛爷万寿无疆!”慈禧望着满头白发满体福态的瓜尔佳氏说:“你跟我到里面去坐坐,我那里也有好吃的东西。”瓜尔佳氏喜不自禁地说:“奴婢谢老佛爷。”见慈禧如此善待这个老太太,乖觉的大公主忙过来搀扶起瓜尔佳氏,满脸笑着说:“老祖宗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哩,不过,既是来吃我的生日酒,过会儿,我还得亲自端点酒菜送给老祖宗和您吃。”瓜尔佳氏为大公主的举动和这番话所大为感动,忙说:“送老佛爷吃是应该的,若说送给我,那可真是折了我的寿!”说着在几个宫女的陪同下,瓜尔佳氏跟着慈禧走进了她的内房。在内房精致的小客厅内,瓜尔佳氏挨着慈禧坐下。宫女端上几碟小巧的糕点,但瓜尔佳氏不敢动。慈禧先开了口:“听荣禄说,你有家传的治腹胀的荮方,带来了吗?让我瞧瞧!”瓜尔佳氏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掏出那个枣红蜀锦包裹着的黄杨木匣来,打开匣子,然后双手向慈禧呈递过去。慈禧接过匣子,立刻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细看里面装的,却原来是一盒黄褐色的粉末。“这是什么东西?”“回禀老佛爷,这药方的主要用料是陈年老米。”瓜尔佳氏小心谨慎地回答,“当年我娘家祖父在湖南做衡永郴桂道时,祖母常患腹胀之病。后访得当地乡间一位老郎中,他送给我爷爷一包药粉,叮嘱每日中晚两餐饭后一汤匙,就水吞服,一连吃十天后,祖母的腹胀病就好了。祖父问郎中的药粉是什么东西做的,如何配制。老郎中说,若是旁人他是不肯说的,只因为是道台大人,才不能不说,但切望道台大人不要外传,不然的话,他的饭碗就给人砸了。”慈禧笑道:“这个郎中好吝啬!”瓜尔佳氏也笑着说:“是个吝啬的郎中!老郎中说,实不相瞒,这粉末其实就是陈年老米磨成的粉。”慈禧又笑道:“哦,我当是什么稀罕的物品,却原来是成年老米粉,这不太容易了吗?”瓜尔佳氏说:“我的祖父也这么说,但那老郎中却一本正经地说,虽是陈年老米粉,但也不容易做成。这米要是湖南江永所产的香米,这江永香米只产在江永县的山溪村。一个村庄只有十多亩田,每亩田一年只打百十斤谷子,所以江永香米一年只有千把斤米的产量。这香米的特点一是香,二是最易化食。”慈禧恍然大悟:“难怪这粉末香得特别,可见这天下好的东西原本就是少的。”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圣明。物以稀为贵,若多就不奇了。老郎中还说,这做粉末的江永香米要十年以上的老米,越老越好。将米放泥锅上焙干,若泥锅用的宜兴紫砂泥,火用九嶷山的檀香木所燃烧出的火,那样焙干出来的米更好。焙干后再用碾子细细地磨,磨好后还要加一样东西,这东西却不好找。”“什么东西?”瓜尔佳氏这句话吊起慈禧的好奇心。“牛黄。”“牛黄不就是牛身上的石头吗?这不难找。”慈禧常吃中药,对药材很熟悉。瓜尔佳氏说:“不是一般的牛黄。这种牛黄要在牛肚子里长了二十年以上,才效果好。牛的寿命只有十来年,十六七年的牛便好比人的百岁寿命,二十年的老牛是少之又少的稀有物。”“噢!”慈禧算是完全明白了这药的金贵。“在我祖父离开湖南时,老郎中送了他十斤老香米,两颗二十年牛黄。五十多年来,我娘家用这药粉治好七八个人的腹胀病。我出嫁前因患有此病。便从母亲那里讨了半个牛黄和二斤香米。每发病时,吃上十天半月就好,可以保五六年不发。老佛爷先试着吃点,若有用,我再送进宫来。”腹胀病折磨慈禧多少年了,若这药方果真有效,岂不是太好了。慈禧高兴地说:“那我就收下了,我该怎么谢你呢?”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说这话,奴婢可就担当不起了。几十年来孩他爹时常说,咱们满人世代住关外荒凉之地,是靠了太祖太宗把咱们带进关来,才有我满洲世代子弟的功名富贵,忠于朝廷,效忠老佛爷、皇上,是我们满人的本分。莫说这点药粉,就是我怀塔布家老少爷们的生命都贡献出来,也是应该的呀!”说到这里,瓜尔佳氏语气哽咽,眼圈通红,那情景好像立时就要为太后赴汤蹈火似的。慈禧很受感动,深深地叹息一声说:“还是咱们满人靠得住呀!怀塔布无缘无故被皇帝罢了官,你们还这样护卫朝廷,不是自家人能这样吗?”“老佛爷呀,有您这句话,奴婢全家肝脑涂地都心甘情愿呀!”瓜尔佳氏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水刷刷地往下流,激动地说,“想当年,老佛爷随着文宗爷去木兰狩猎,孩子他祖父率领三千铁骑死守通州,硬是将英法洋鬼子堵在通州门外三天三夜,部属血流成河,死的人堆得山似的,孩子他祖父也因此断了一条胳膊,到底还是保卫了文宗爷和老佛爷免受洋人的惊骇!”看似一时激情,其实是早已撰在腹中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慈禧。咸丰十年,怀塔布的父亲瑞麟以护军统领身分率部在通州与洋人打仗的事,当时代替病中的咸丰皇帝批阅奏折的慈禧是十分清楚,也着实很感激的。瑞麟也正因为这个功劳,战争结束后便被擢升为户部尚书,很快又拜文渊阁大学士,这对日后怀塔布的仕途顺遂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怀塔布知道慈禧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有意让福晋在面见太后时,把握时机,重提父亲当年的这段护卫皇室的战功,凋起慈禧的念旧之情,果然这一着很生效。慈禧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来,在眼角边轻轻地擦着,一边问:“怀塔布今年多大岁数了?”瓜尔佳氏说:“不瞒老佛爷说,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慈禧又问:“他是哪年开始当的差?”“那还是在宣宗爷的手里了。”瓜尔佳氏摸了摸头说,“那是道光二十八年,他十八岁上,由荫生授的刑部主事。第一天当差出门时,孩他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要记住,你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好好当差,可不能给祖宗丢脸。”“噢,怀塔布也是叶赫那拉氏!”慈禧惊喜道。“是呀!”瓜尔佳氏忙答,“怀塔布说,若按辈分排起来,他要叫老佛爷为姑妈,但他从不跟旁人说起这事,也一再教诫儿孙,千万不能提起这段家谱,怕有攀附之嫌,也怕给老佛爷带来牵累!”“怀塔布这话说得在理。”慈禧点点头。“祖先是祖先,子孙是子孙,子孙不能一世吃祖先的饭。他还在生皇帝的气吗?”瓜尔佳氏忙说:“老佛爷您这话可就折死怀塔布了。怀塔布哪敢生皇上的气呀!他为朝廷当了整整五十年的差,服侍过宣宗爷、文宗爷、穆宗爷和皇上,算是四朝老臣了。这一身翎顶蟒袍还不是皇家给的?皇上什么时候要收去,就收去,做臣子的哪能有半句怨言!怀塔布做了五十年的大清臣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慈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却没有吱声。瓜尔佳氏看到慈禧脸上的表情,知道是到说关键话的时候了:“怀塔布要我转告老佛爷。他说尽管皇上为阻止王照的折子撤了礼部六位堂官的职,但他还是要请皇上千万不能听王照的话。洋人不管他的机器造得再好,到底是不讲仁义道德的蛮夷之地,皇上万金之躯怎能人虎狼之穴!若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老佛爷!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不冒死劝阻。”慈禧说:“王照的话是胡说八道,皇帝怎么能到洋人的国家里去,也没见哪个洋人的国王到咱们大清国来嘛!”“老佛爷真真是圣明,圣明!”瓜尔佳氏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起太后的厉害来:一句话就严严实实地堵住了王照的口。可惜怀塔布、许宝睽这些国家大臣、须眉男子,就没有一个人说出这等义正辞严、令人不能辩驳的话来。看来,大清朝廷真的是离不开老佛爷,这个家还是要老佛爷来当!“怀塔布要我禀告老佛爷,他说他快七十的人,官位丢掉不足惜,但有两句话,就是犯杀头之罪,他也要对老佛爷说。”慈禧面容紧张地问:“两句什么话?”“一是皇上现在听信别人的话,用新人而排斥老人。老人都是文宗爷和老佛爷简拔的,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功劳有苦劳,而新人多是些热中权位的小人,不可靠。请老佛爷对皇上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二句话是皇上现在用的是汉人,排斥的是满人。大清江山是我满洲的江山,祖宗人关之初便一再告诫咱们,汉人可用而不可信。请老佛爷明示皇上,祖宗之训不可忘。”慈禧听到这里,心里猛地怔了一下:是的,这个提醒太重要了,无论是翁同穌、文廷式,也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有新进军机的四个章京,凡高喊维新变法的人,几乎全是汉人。康有为居然在他所办的报纸上直书孔子卒后多少年,这司马昭之心,岂不公之于世了!皇帝呀皇帝,你太不懂事了,太急功近利了,再这样胡闹下去,我不能不管了!想到这里,慈禧对瓜尔佳氏说:“你回去告诉怀塔布,他对朝廷的一片忠心我已知道了。我给你一个差事:你今后每隔十天到园子里来,跟我聊聊外间的事。”瓜尔佳氏忙说:“奴婢遵旨。”她正要将她精心所备的另一件礼物:西藏活佛所赠红花草呈送大公主的时候,李莲英突然进来禀道:“刚毅请求叩见老佛爷。”慈禧慢悠悠地说:“什么事呀!”李莲英说:“刚毅满脸忧愤,他说新来的军机章京不把他这个军机大臣放在眼里,他要请老佛爷评评理。”慈禧吃了一惊,道:“军机大臣被军机章京欺负了,有这个事吗?你叫他进来说说!”瓜尔佳氏忙跪安。出殿时候,迎面看到一脸沮丧的刚毅。这位军机大臣昨天果真被谭嗣同、林旭等人重重地奚落了一番。四 小军机谭嗣同无情奚落大军机刚毅在我国历史上,军机处是清代独有的机构。它产生于雍正朝初期,全称为办理军机事务处,原因西北用兵而设,专为皇帝办理军事机密。以后大规模的用兵虽然结束,军机处却并未撤销,而成为一个常设机构,并因位高权重逐渐取代内阁。在清代的中晚期,内阁大学士成了名义上的宰相,真正的宰相乃是军机处领班大臣。军机处通常有大臣五至七八人不等,由大学士或各部院尚书、侍郎兼职,另有司员三十二人,分为四班,日夜当值。军机处司员亦由各部院司官兼任,是军机大臣的僚屑,又叫军机章京。京师官场习惯上称军机大臣为大军机,军机章京为小军机。小军机虽无决策权,然参与机密、缮写上谕,且易见到皇上,位置十分重要。朝廷文武官员对他们均另眼相看,礼貌有加,倘若下到各省去,督抚两司也把他们当作大军机一样地供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