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次见到梁启超,告诉他,若他路过武昌,可以投刺求见我。”“好。”杨锐高兴地说,“他对您也是很敬重仰慕的。”张之洞抬起头来,见太阳已挂在头顶了,便起身说:“我们到定慧寺去吧,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杨锐重重地点点头。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定慧寺。定慧寺建于东汉兴平年间,初名普济寺,后又改为焦山寺,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赐名定慧寺。传说著{文心雕龙}的刘勰晚年出家于此寺。定慧寺与杭州的云林禅寺、天台的国清寺号为江南三大名寺。山门外,住持苦丁法师已率领十余名执事人员恭候多时,见到张之洞、杨锐后忙合十行礼,自报家门,然后像迎接佛祖临世一样地将他们二人迎进云水堂贵宾室。略坐片刻,苦丁法师亲自陪着张之洞、杨锐观看寺内建筑。定慧寺果然不愧千年名刹,殿阁众多,规模壮阔,供奉的菩萨塑像金光灿烂,往来的众僧也衣着鲜亮。张之洞无心在此,便对苦丁说:“十多年前,朝廷有位礼部侍郎路过宝刹,曾应方丈之求,将身上所系的一根玉带留下,此事法师知道吗?”。知道,知道。”苦丁忙答,“那时寒寺方丈是传篆法师,小僧为监院,当时小僧也在场。侍郎说要学苏学士,留下一根玉带,问我们愿不愿意珍藏。我们答应了。”“侍郎的名字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苦丁不用思索就答,“侍郎大人的名字叫宝廷,号竹坡。后来还听说宝大人是皇亲,寺僧把这根带子就看得更重了。”“宝大人的带子还在吗?”“在,在,小寺一直珍藏着。”“领我们去看看吧!”“大人请!”苦丁陪着张之洞和杨锐登上了位于定慧寺后院的藏经楼。走进藏经楼二楼东边的一间房子,苦丁介绍:“这间房子收藏着海内外施主赠送给寒寺的珍贵物品,有天竺国赠的贝叶经,西藏高僧所赠的念珠,还有不少玉佛、金佛、如意、血经等,宝大人的带子就存在这里。”说罢,苦丁亲手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尺余长四寸余宽二寸余厚的黑木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折叠着一根黑色玉带。张之洞和杨锐凝眸谛视良久。苦丁取出玉带,露出一张稍为泛黄的白宣纸条。苦丁说:“这是当年宝大人捐带时写下的条子。。杨锐将纸条取出展开,张之洞看那上面写着:北宋神宗年间,苏学士赠玉带于镇江金山寺。大清光绪六年吉日,宝学士留玉带于镇江焦山寺。两学士、两玉带、两名寺,谁曰文坛如今无趣事,有宝学士之举,足见今世有雅人。宝竹坡亲书。看着这熟悉的笔迹,读着这熟悉的语句,宝廷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中。指点江山、粪土公侯的昔日情景已成历史,如今是死的死、贬的贬、老的老丁。书生意气、清流议政,转眼之间便人去楼空,再也不复返了!见老师面有伤感之色,杨锐忙叫苦丁将玉带和纸条重新折好收藏。苦丁把匣子放回木架后说:“大人日后见到宝大人,请代寒寺僧众问候他老人家,就说他留下的带子,寒寺一直好好收藏着哩!”“宝大人已故去了!”张之洞缓缓地说。“喔一一”苦丁瞪大着眼睛,发出长长的惊叹声。突然间,一股浓烈的怀旧感堵塞张之洞的胸腔,憋得他似乎有点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应该借诗句来发抒发抒。是的,应该留两首诗在这里,不仅为发抒胸中的郁积,也以此凭吊老友的亡灵,而且,还要借此告诉过去的朋友,尤其是今天拒绝前来的张佩纶、陈宝琛:身居高位的张之洞并没有忘记他们!“法师,你给我取纸和笔来,我要送两首诗给宝刹!”“大人留墨宝给寒寺,寒寺将蓬荜生辉。”苦丁兴奋不已,忙叫小和尚拿来纸笔。张之洞略一思索,挥笔写下两首绝句:同姓怀忠楚屈原,湘潭摇落冷兰荪。诗魂长忆江南路,老卧修门是主恩。我有顷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故人宿草春复秋,江汉孤臣亦白头。写完后又在下面补一句:南皮张之洞光绪二十一年暮冬于焦山定慧寺观宝竹坡留带时作。老师的诗作,杨锐都读过。在他的眼中,老师的诗以学问功夫深厚见长,像这样情感浓郁的诗不多见,而他自己则更喜欢缘情之诗。杨锐对苦丁说:“这两首诗你们可得好好保存,说不定过几年我还会再到焦山来,我会来看的。”苦丁连连说:“张大人的墨宝,小僧怎能怠慢,一定会把它和贝叶经一样地珍视。”正说着,梁鼎芬、辜鸿铭等一群人都来了,原来是大根将他们招呼来的。定慧寺已安排好了午餐,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后,辜鸿铭兴致勃勃地对张之洞说:“这寺院后有一座亭子,建在一块天然的大石上,那石头的一半悬空着,使得亭子也像悬空似的。”张之洞喜道:“那气势一定很好,会给人以腾空欲飞的感觉。。梁鼎芬道:“正是。香帅去看看吧!”苦丁说:“这是寒寺新近建的一座亭子,就在这里不远,小僧陪大人去。”“好,去看看!”张之洞来了兴致,众人便一齐响应。不到半里路程,就来到亭子边。果然如辜鸿铭所说的,这亭子虽不高大,却因地形独特而极具魅力。张之洞来到亭子间,俯首一望,脚底下,江水滚滚,波浪滔滔,自己如同踩着一朵云头来到长江的半空中,有一种羽化而登仙的感觉。向西边望去,繁华的镇江城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向东边望去,宽阔苍茫的江面上,水天一色,如烟笼雾罩。张之洞的心情已从悼亡中走出,被奔流不息的扬子江水激荡起来,不免对身边形容枯槁、举止呆板的焦山寺的住持刮目相看起来:“你这个亭址真选得好。眼力不俗呀,法师!”“大人夸奖了!”苦丁显然很高兴。“亭子叫什么名字呀!”张之洞一边兴致勃勃地眺望江面,一边随口问。“还没有取名字哩!”苦丁说到这里灵机一动,“大人,您给它赐个名字吧!”辜鸿铭立即赞同:“香帅,由你来命名最好了!”张之洞转脸对梁鼎芬说:“节庵,你的学问好,你给它取个名吧!”梁鼎芬忙推辞:。香帅在此,哪有我辈弄斧的份!”。让我想想看,”张之洞喜欢听这样的话。他手扶栏杆,低头凝思,过了一会儿说:“焦山东端上有一个吸江楼,人在楼上,用一竹管,便可把江水吸上来,名字取得好,显然是从郑板桥的‘吸取江水煮新茗,买尽青山作画屏’而来。老夫今天辞去江督回原任,来此一看友人遗物,二看焦山风光,诸位既从老夫游,亦是送别。我想起当年苏东坡有首(渔家傲》,正是送他的友人离江宁回东京而作,道是: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晚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翻然欲下还飞去。老夫此时站在此处,也有双鸾护车、凌江飞渡的感觉。依老夫看来,此亭可名飞江亭。”“飞江亭。”梁鼎芬忙恭维道,“亭悬空而筑,确有飞江之势,这名字真正取得恰如其分,又与东端的吸江楼遥相呼应,合为双璧!”梁鼎芬说完,众人皆鼓掌叫好。苦丁一不做二不休,又央求:“大人所赐亭名,真传神至极,小僧代焦山寺全体僧众深为感谢。小僧有点贪心,亭名是有了,但楹柱上还缺乏一联,若大人肯赐联一副,则是好事做全,焦山寺将永铭大人的恩德。”张之洞本是一个喜游览好题赠的名士,况且定慧寺乃千年名刹,在此处留下笔墨,定然会传播开来,流传下去,是一桩大好之事,遂笑着说:“法师,你也是索求无厌,老夫今日兴致好,就一发成全了你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丁自知今日所得过多,无所酬报,便使出佛门的惯用伎俩,念几句“阿弥陀佛”来,它既可以理解为佛门子弟的最高最厚的谢意,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损失。千余年来,这套伎俩成为佛门的万应灵药,保佑僧尼坐收源源不绝的财富,又博得善男信女们的虔诚礼拜。望着滔滔东去的大江,看着身边杨锐、辜鸿铭等年轻一辈的勃勃生气,想起前些日子与康有为、强学会所打的交道以及刚才与门生的密谈,张之洞忽然间似有所悟,遂脱口念道:眼底江流,尽皆后浪赶前浪,争相推移奔大海;世间人事,总是少年代老年,与时维新为正途。张之洞念完后,大家都愣丁一下。“与时维新”,杨锐听到这四个字,心中一阵惊喜:老师确乎是识时务明大势的英雄豪杰。梁鼎芬也在心里忖度:看来香帅虽然不满意康有为这个人,但对他维新变革的主张还是赞同的。辜鸿铭想:香帅是个维新派,今后多给他译一点日本明治维新的资料。苦丁则不甚懂这四个字的深远含义,但他知道后浪赶前浪、少年代老年,这是天地造化的常规,用它作楹联十分合适,便说:“大人所作的好极了,请大人回到云水堂后把它写下来,明天小僧就叫工匠将这亭名和楹联刻上。亭名用朱红,楹联用石绿,这样一来,这座亭于就又成了焦山一景。”“好,你去办吧!”张之洞笑着说,又吩咐大根,“时候不早了,你去船上作准备,等我写完匾联后立时就开船回江宁。”七 采石矶上,师生宾主射覆续联打诗钟翌日,在梁鼎芬等人陪同下,杨锐在台城、鸡鸣寺一带盘桓了一整天,其它名胜古迹,则留待下次专程再来。第三天,在江苏巡抚、江宁藩司、江苏提督等一班文武大员的一片送别声中,张之洞登上小火轮,离开江宁城回武昌。冬日的长江水,是一年中最少的时候,也是最澄清的时候。船行走在浅水段时,江水几如溪水般清亮,水中卵石晶莹发光,石间游鱼历历可数。自江宁至采石矶这一段,自古土地肥沃,物产富庶,民舍众多,阡陌相接,甚至连岸上的鸡犬之声也可隐约传进船舱来。张之洞望着眼中长江两岸的这一片安居乐业的土地,心中甚是宽慰。临近中午时分,小火轮来到了位于安徽省太平府当涂县境内的采石矶。万里长江的两岸上有着数以百计的胜迹,采石矶则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处地方。它与江宁的燕子矶、岳阳的城陵矶并称为长江三大矶,然其地势之险要、人文之丰富又在其它二矶之上。采石矶位于南岸的翠螺山麓。相传此地古时有金牛出渚,于是山叫牛渚山,矶叫牛渚矶。又因山形像一只大田螺,当地人便叫它翠螺山。矶上盛产五色彩石,又得名采石矾。日久年深,“牛渚”二字则不再被人们提起了。采石矶一带悬崖峭壁,兀立长江岸边。对岸也是一座石头坚硬的大山,江面陡窄,江水也便陡急。此处最易扼控长江,于是战乱时代又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据说南宋时,虞允文便在这里大败南下的金兵。采石矶上有不少楼台建筑,出名的有赏咏亭、谈笑亭、江山好处亭、燃犀亭、清风亭、观澜亭、三台阁、虞公祠、谢公祠、广济寺、观音阁等。相传梅尧臣、沈括、陆游、文天祥等历史名人都曾来此处憩足游览,留下大量诗赋题咏。最让采石矶充满传奇色彩的是诗仙李白在此地的行踪。李白晚年贫困不能自持,便来投奔做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李白喜爱采石矶一带的江山形胜,常在此赏景吟诗。那年秋夜,李白站在采石矶舍身崖上,一边喝酒,一边高吟。月色溶溶,江流奔涌,巨石壁立,四野广阔,佳境与美酒一起,酿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气氛。诗仙乐陶陶醉醺醺地,完全沉浸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已不知人间烟火身为凡人了。忽然间,他见江面上浮出一轮明月来,在粼粼波光中时上时下,时摇时定,如玉盘在起伏,如明镜在闪烁,比起悬挂在夜空时的模样要好看百倍。正在凝神赏玩时,那轮明月不见了。李白心中一急:它一定是从天上掉到水里,被江浪吞噬了。多美的玉盘,多亮的明镜,怎么能让江浪吞掉!我要把它捉出,让它重新飞回九天苍穹,让普天下的人都能永远沐浴它的清辉。想到这里,诗仙毅然从舍身崖上,纵身一跳,将月亮紧紧捉住,捧在怀里……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传说。它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人们又希望它是真的,在人们的心目中,谪仙李太白是应该以如此方式来结束他的人世之旅的。这才与他那些超凡的诗作浑然一体,相得益彰。于是,采石矶上建起了问月亭、捉月亭、太白楼,翠螺山上修造了李白的衣冠冢。人们将李白永久地留在这里,世世代代的文人词客也喜在此伫留游览,凭吊先贤,捕捉灵感。当年的门生要在这里设宴款待过路的老师,怎不令张之洞和他的一行欢喜叫绝。矮矮胖胖的袁昶一路扶着老师,缓慢登上江岸,来到采石矶上。他陪着张之洞四处走走。采石矶虽不大,却亭楼众多,树木繁茂,再加之绝无仅有的山川之美,使大家都有一种气清神爽、心胸开阔之感。午宴就设在太白楼。坐定后,张之洞望着袁昶说:“没有想到,我们师生今天在这里聚会。十多年了,当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们都来拜你的码头啦!”满桌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袁昶忙说:“香帅客气了,学生才是你的治下。”张之洞笑着说:“从光绪二十年十月到昨天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错,但从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过路的客人,你是这里的山大王。”大家又都笑了起来。“香帅取笑了!”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梁鼎芬说:“有一点那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什么时候,袁观察都是香帅的门生。”。正是,正是.”袁昶忙点头。“节庵说的也不错。”张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长须,摆出一副座师的架子来。“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可以改变,师生之间的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古人说天地君亲师,这五者必须终生敬奉,是因为这五者是终生不会改变的。”辜鸿铭心里想:天地亲师这四者不可改变,是自然的,“君”却不一定不变。大行皇帝归天,嗣君继位,这“君”就变了;改朝换代,另一姓坐了江山,这“君”更大大地变了。但这些话他不便说。当大家都异口同声恭维总督说得有理的时候,他闭口不做声。张之洞继续说:“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人翰苑后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羡慕我放了一个好差使。浙江人文荟萃,英才辈出,这次下去一定会收一批好门生。我也庆幸自己运气好,头次出差就去的人间天堂。”袁昶的一生发迹就始于同治六年的乡试,自然对此感情浓郁记忆犹新,插话道:“当时我们听说朝廷典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轻探花,都欢喜雀跃。到了主考坐亮轿巡视贡院的时候,大家早早地等着,引领企盼,都想一睹丰采。见香帅坐在亮轿里,年轻英俊,一表非俗,都惊叹不已。”“年轻是实话,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只希望别人不要骂我马脸猴腮、面目可憎就行了。”说罢抚须大笑,众人也都乐得哈哈笑起来。在座的诸位,其实都听到别人背地里这样描绘过张之洞的。张之洞以长者的姿态慈祥地望着袁昶说:“你也有四十好几了吧,有点发福了。”“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迈步了。”“不要这样说,你比叔峤、节庵、汤生他们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干大事业的黄金年代。读书时的雄心壮志是真情还是空话,就在这十来年里检验了。要说当年浙省乡试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个了。另外还有陶模、孙贻让等人,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袁昶说:“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们很少通信。孙贻让在刑部做主事,我们时常走动。他写了不少的书,近日还有信来,说他在做一桩大事,撰写(墨子间诂》。”张之洞说:“孙贻让不应在刑部,他应在翰苑、詹事府或国子监合适,他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那年你们几个为我送行,我对陶模说:你是个发达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对孙贻让说:你是个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这话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真个是良师高足喜重逢,有多少叙不完的旧,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尽管佳肴满桌、美酒频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说话上,列位陪客也极为乐意倾听这些发自内心的叙谈。仕途多倾轧,商海多风险,人幕多委屈,谋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纸,相交互防范,祸福非所料,处世事事难。人生在世,惟有年少读书时节,才是最无忧虑、最无机心、最无功利的岁月,可以设想自己今后贵比管乐、富攀陶朱、学侪周程、文为韩欧,反正那都是遥远的将来事,用不着立时兑现。谁知一踏入江湖,便有无穷的艰难和烦恼在预先等待着,将你毫不留情地打人各色各样的漩涡中,身不由己,欲罢不能。今日,太白楼里的客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谁没有过这种无奈的感叹?且让这对师生的甜美回忆,带着大家一道进入那纯真快乐的学子生涯吧!长江水也似乎变得无语东流,采石矶上成群鸦雀不再聒噪,天地万物都在分享这人世间充满情谊、淡化功利的美好时刻。袁昶笑着说:“我在京师听老一辈翰詹说,当年清流名士集会结社,不仅针砭时弊,纠劾贪墨,也时常谈诗论文,射覆打诗钟。一个个才思敏捷,妙语天成,其风雅神韵,令后辈文人心向往之而不能及。他们都说老师您是此中高手!”袁昶这几句话,勾起张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光绪二年至七年在京师做词臣言官的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固然豪气四溢,天下瞩目,三五同好风和日丽,荷酒担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龙树寺等幽静清朗之处游览闲谈,更使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而此时射覆打诗钟,必定是最乐意为之的游戏。的确如袁昶所说,张之洞是此中高手。张之洞正在抚须怀念之际,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我读李义山的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神往古时这种有趣的游戏,可惜回国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有真的见人射覆过。香帅,你说点给我听听。”梁鼎芬说:“李义山笔下的射覆与香帅的名士射覆不同。”“哦!”辜鸿铭兴趣大增,“节庵,你说有哪些不同,也让我长长见闻。”梁鼎芬说:“唐时贵族子弟游戏时的射覆很简单,大家背过脸去,由一人将一样东西覆盖在碗中,然后大家猜,猜中者有赏。香帅他们的射覆,非得要饱学机敏两者兼备不可,可惜我当时没参加,还是香帅自己给我们说吧!”在那次谈诗中被张之洞看中,应聘人幕的陈衍也和杨锐等人凑兴吆喝着。 .张之洞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这都是些往事了,那时大家都有一份闲心情,有这种兴趣。虽说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但文人聚会,有没有这个内容,也是大为不同的。有则高雅,无则俗陋,十多年前在京师官场士林中,这可是判别一个读书人有无学问的重要标准哟!”众皆点头。辜鸿铭说:“像我这种不知射覆的人,哪怕中西书籍读得再多,也是个无学问的俗人了?”陈衍笑道:“那当然!像你这副模样,连清流边都挨不着!”众人都笑起来。梁鼎芬说:“莫打岔,且听香帅说故事。”“那一年暮春在崇效寺赏花喝酒,喝到兴起时,宝竹坡突然对大家说,我有一覆,诸位谁可射中。不待大家做声,他立刻就说,《左传》曰:伯姬归于宋。射唐人诗一句。大家都低头想。”说到这里,张之洞笑着对身边的辜鸿铭说:“准你也参加一个,你也想!”辜鸿铭喜得对陈衍说:“你说我挨不着边,香帅都让我参加了!”陈衍说:“你别笑早了,这是香帅客气,先邀请你。射得中,算真参加,射不中,靠边站吧!。“一会儿,我说我射中了。众人都看着我,我不慌不忙地念着,白居易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刚说到这里,陈衍便拍手喊道:“香帅,您这一射真是绝妙至极!”梁鼎芬、杨锐先是一愣,很快也明白过来了,都鼓起掌来笑道:“再没有这么好的箭法了。”辜鸿铭却不知妙在何处。他茫茫然摸着半边光头,问杨锐:“叔峤,香帅这支箭妙在哪里,你给我指点指点。”杨锐说:“可见你的中国学问还不行。伯、仲、叔、季,这是中国兄弟姊妹的排行序列。伯姬是鲁国的长公主,排行老大。周公平定武庚叛乱后,把商旧都周围地区封给商纣王的庶子启,定国名为宋,故宋国为商人后裔聚族之地。伯姬嫁到宋国,不正是老大嫁作商人妇吗?这真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香帅之学问与敏捷,真我辈百不及一。”辜鸿铭恍然大悟,大声叫道:“绝妙,绝妙!香帅,我敬你一杯!”张之洞也很高兴,把杯子略略举了一下,算是接受敬酒。“潘伯寅最爱此道,也最善此道,见宝竹坡抢了头筹,颇不甘心,于是说,我这里也有一覆,宋玉曰:东邻女登墙窥臣三年。也射唐人诗一句,谁射得中,我有一块北魏名碑拓片相赠。”“这一覆出得好!”辜鸿铭又叫了起来,稍停片刻说:“可惜我射不中。”众人也都极有兴趣地猜着。陈衍心里想了一个答案,但不便说出,聆听张之洞的下文:“大家都喜形于色地想,约有半根香工夫,我问潘伯寅:是不是李白的‘总是玉关情,?伯寅拍手笑道,到底瞒不过你张香涛。”陈衍笑道:“我也想到了这句诗,只是不好意思先说出来。”“石遗,你是马后炮。”辜鸿铭嚷道,“我不信,除非你讲清楚为什么‘总是玉关情’。”大家都知道,辜鸿铭用的是激将法,因为他自己并不懂得这中间的奥妙。陈衍说:“我就对你说清楚吧!李太白的这句诗来自他有名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诗中‘玉关’指的玉门关。宋玉的这句话出自他的《登徒子好色赋》,说的是东邻女爱慕他的情意。东邻女为何爱他,因为宋玉是美男子,假若像你这个不中不西的样子,东邻女决不会窥你三年,只怕是窥你三眼就走了。”大家都笑起来。辜鸿铭却不笑,认真地说:“爱我的女人不少。她们爱的就是我这个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殊魅力。”陈衍也不理会他,继续说:“所以说,东邻女窥视,是因为宋玉的缘故,她关的是玉之情,懂吗?汤生!。“哦,原来这样。”辜鸿铭拍了拍脑门,“将玉关两字拆开,玉指宋玉,关为关联,真是妙极了!香帅,我再敬你一杯。”杨锐笑道:“你什么都不懂,没有资格敬酒了!”大家边笑边同喝一杯。陈衍说:“香帅,这射覆之技,怕是再也没人能超过你了。”“也不能这样说,”张之洞正色道,“黄绍箕就比我行,我承认我的才思输他一根香!”“输一根香”是什么意思,这话撩起了大家的好奇心。“有一年初夏,大家游江亭,陈歿庵见风吹花落,突然来了灵感,说,我有一覆,孟浩然诗曰:花落知多少。射《易传》一句话。”梁鼎芬有意打趣辜鸿铭:。你自号汉滨读易者,对《周易》很熟,你来射这个。”辜鸿铭有点紧张地说:“我真的没入门。不过,我可以想想。”说后,便一脸木然地陷入深思。“弢庵说,我点一根香,香燃完前看有没有人能射出来。他刚刚把香点燃,黄绍箕就喊道,我射中了。我忙说,你先不要说出来,用纸写好给搜庵,到香燃完后再公布。一根香正好燃完,我也有了,也写在纸上。两纸一对,真个是英雄所见略同。”“慢点。”梁鼎芬忙打断张之洞的话。“汤生,一根香点完了,你射中没有?”。没有!。辜鸿铭一脸沮丧。陈衍笑道:“好了,你被彻底赶出圈子外了。”辜鸿铭突然醒悟过来:“节庵,你说一根香点完了,香在哪里?我差点被你蒙过去了,香帅只说了一句话,你的香就点完了?一支香至少点半个小时,我还可以想。”大家都被辜鸿铭的天真弄得哄堂大笑。袁昶说:“你慢慢去想罢,我们可等不及了。香帅您公布答案吧!”张之洞抚须微笑道:“两张纸上都写着:心疑者其辞枝。。辜鸿铭嚷道:“香帅,《易.系辞》我倒背如流:‘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但与‘花落知多少’怎能联系得起来,分明风马牛不相及嘛!”“你这个辜汤生,自己不懂还说人家风马牛不相及,让老夫来开导开导你。”张之洞一本正经地说,“花本是长在树枝上,现在落了,是不是与树枝告别了?辞者,除文辞一意外,是不是还有辞别一意?人家问,落下来的花究竟有多少呀,我怎么知道!便回答他,凡心存疑贰辞别树枝者便都是落花。这难道是风马牛不相及吗?”辜鸿铭读《易.系辞》中这句话时,与千千万万读这句话的人一个样,即从此话的本义上去理解,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这句话的字眼在“辞”字。经张之洞这么一说,辜鸿铭立即如梦初醒,心悦诚服地说:“香帅射得对,这是我的浅陋,我的浅陋。我们中国文字真是太有意思了,世界各国再没有这么好的文字了。”大家又都笑起来。张之洞却不笑,带着无限遗憾的心情说:“但黄绍箕比我敏捷,他足足强过我一根香。”面对着总督大人的这种真诚的遗憾,众人都忍俊不禁!纷纷说:“若是让我们参与,十根香点完了,都想不出来的。”辜鸿铭喝了一大口酒,将嘴巴一抹,又来了兴致:“刚才袁观察说香帅还有一个本事:会打诗钟。射覆我从李义山的诗中已知道,打诗钟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袁观察,你给我解释解释。”陈衍说:“不怕你辜汤生洋文懂得多,今日可是刘姥姥闯进大观园,什么都不知道了吧!袁观察,你就给他上一课,也好让他下次莫在别人面前丢了我们两湖幕府的脸!”辜鸿铭气得白了陈衍一眼,咕碌碌地冒出几句洋话出来,大家都听不懂,一笑置之。袁昶说:“诗钟起于道光年间。任举两字,在一个限定的短时间内做两句七言格律诗,要将这两个字分别嵌进去。通常这个时间也以燃香为计。用一根细绳子系一枚钱,钱下置一盂,绳系香上,香燃断绳,钱落盂中,发出一声响,如撞钟一般,这便叫做诗钟。”陈衍补充说:“近十几年来,以集句为多,从唐宋人诗中取现成的诗句,更觉得学力足。”袁昶望着张之洞说:“京师士林广传老师的一段诗钟,就是以‘射、房’二字为题,上联为‘射姣斩虎三害除,,下联是‘房谋杜断两心同,。这射、房二字极不好联缀,老师此联令人佩服。京师有多种说法,有人说下联是张幼樵联的,也有的说是吴清卿联的。今天当面请老师说说,以澄清种种讹传。”张之洞淡淡一笑:“都说错了,两联都是我的创作。光绪六年秋天,我和竹坡、歿庵三人游西便门外天广寺,中午在一间僧房休息,见那僧房门上挂了一块匾额,曰‘塔射山房,。歿庵说,这四个字有什么涵义?竹坡说,若是用‘射’与‘房’两字来打诗钟,可是难事。我说:天下没有哪个字不能打诗钟的。竹坡说,那就用这两个字打打看。吃完斋席后,我这联诗钟就出来了。幼樵、清卿都没参加,怎么会续下联哩!”袁昶笑道:“今日算是当面解了这个疑团,可见天下事,讹传不少。”张之洞笑道:“幸而我还健在,若死了,这又成了一桩公案。”众人都笑了。陈衍说:“打诗钟比射覆要容易些,关键在唐宋诗背得熟。”杨锐说:“也不见得,它往往都附加限制,难就难在这里。”辜鸿铭立时有了点子,说:“石遗有诗家之称,叔峤也是装了一肚子前人的诗,袁观察进士出身,自然诗也是读得多的。香帅,你不妨举两个字来,让他们打一打诗钟,也让我开开眼界。”张之洞笑着说:“好哇,三个都是饱学之士,在汤生面前露一手,让他今后再不敢对你们装腔拿大,可惜没有香。”“不要紧,我有怀表。”辜鸿铭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金壳表来。“定多长时间?一刻钟,还是半小时?”陈衍精研诗二十余年,正要向众人显示显示,便说:“一刻钟足够了。”要说背诗,杨锐也是内行,遂点头:“就一刻钟吧!”袁昶说:“你们都是捷才,一刻钟内我怕想不出。”张之洞说:“从众吧,三个中有二人同意一刻钟,就一刻钟。爽秋若打不出,罚三杯酒好了。”大家都赞同。张之洞抚须沉吟,过了一会,他说:“诸位听清了,两个字:‘女”花,,上联嵌女,下联嵌花,均出现在第二字上,以唐人诗句为限。汤生你看表,从现在起开始计时。”辜鸿铭举起表对大家说:“现在是两点十二分,到两点二十七分为止。大根作证人,到时由他喊停便停!”大根也很兴奋,忙走到辜鸿铭身边来,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怀表。三位宿学都在紧张地搜寻着平时记忆。采石矶上顿时一片安静,静得连怀表咔嚓咔嚓的走动声都能听得见。大约八分钟光景,陈衍便欣喜地说:“我的诗钟已出来了。”张之洞说:“先不要做声,到时再说出来。”又过了两三分钟,杨锐面有得色,看来他也想好了。众人的眼睛都移到今天宴席的主人脸上,只见袁昶双目微闭,嘴唇在不停地上下翕动,间或发出听不清楚的细声来。看来,他这个诗钟打得不容易。大家都帮他着急,猛听得大根雷鸣似的一声:“一刻钟到了。”众人正为袁昶惋惜时,只见他轻松地笑道:“我也有了。”张之洞微笑着说:“现在请他们各自念出来,陈石遗先念,接下来杨叔峤,照顾主人,排在最后,由辜汤生作监临,违规的由你来处罚。”辜鸿铭欢喜地说:“这事交我最好,我执法最不讲情面。”不待大家催,陈衍摇头摆脑地念道:“上联为李商隐《霜月》中的‘青女素娥俱耐冷,,下联是李白《清平调词》中的‘名花倾国两相欢,。汤生,你看合不合要求?”辜鸿铭说:。上联第二字为女,下联第二字为花,都是唐人的诗,合要求,通过啦!”众人皆鼓掌,陈衍一副得意的神态。张之洞微笑着对杨锐说:“叔峤,该你了!”杨锐一本正经地念着:“两句诗都出自杜牧。上联为《夜泊秦淮》的‘商女不知亡国恨’,下联为《金谷园》的‘落花犹似坠楼人’。”同样也是在上下联的第二字上,且亦均为唐人诗句。辜鸿铭高声喊道:“符合要求,通过!”众人也报之以热烈鼓掌。轮到袁昶了,他不紧不忙地念着:“上联为李商隐《无题》的‘神女生涯原为梦,,下联为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中的‘落花时节又逢君’。汤生,怎么样,通过吗?”辜鸿铭大叫道:“你们都了不起,我辜汤生也算得个目无余子的人,这射覆打诗钟之类的事,我真的甘拜香帅和诸位的下风。都是赢家,没有输家,我这个监临就只有自罚三杯了。”转过脸对大根说:“兄弟,给我倒酒!”大根有意拿过三只大碗来,满满地斟了三碗。辜鸿铭也不知大根有意捉弄他,遂痛快地将三碗酒一气喝下。采石矶上响起一片欢快的喝彩声,引来丫几个僧道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热闹。袁昶对辜鸿铭说:“喝醉了没有?”“没有。”辜鸿铭摇摇头。袁昶说:“没有就好,我告诉你吧,香帅不仅是射覆、打诗钟的能手,还是制联的高手。想不想跟香帅学制联?”辜鸿铭两眼慢慢地红了,但头脑依旧清醒,立即说:。愿意,愿意。”张之洞听了,摊开手哈哈一笑:。辜汤生要跟我学制联,你们说,就这一句话就行了吗?得向我磕头交束脩哩!”“对,对,磕头交束脩。”大家一齐起哄。辜鸿铭立即就要离席磕头,张之洞一把拖住他说:“这头就留着到武昌去磕吧,我今天也不打算教给你。讲课很枯燥,大家不爱听。你既然对此有兴趣,我先说两个联语趣事给你听吧!”辜鸿铭自然高兴,大家也都高兴。袁昶吩咐仆役给每人都斟满酒。众人都饮了一口后,兴致盎然地听制台大人说趣事。“话说康熙爷的万寿日是三月十八,乾隆爷的万寿日是八月十三,乾隆朝有个爱制联的翰林,据此制了一道上联,就是:三月十八,八月十三,圣祖祖孙齐万寿。不料,他自己对不出下联来,遍示翰苑诸公,也没人对得了。有人说,这是绝对。谁知十多年后这绝对给破了。”众人的眼睛都一齐盯着张之洞,这样难的上联居然可以对得出下联,且看是如何破的。“嘉庆辛未年大考,歙县洪宾华修撰考了四等第一,钱塘戚蓉台编修考了一等第四,而洪与戚又是同年。于是有人据此对出了下联:一等第四,四等第一,编修修撰两同年。”“绝啊!”辜鸿铭第一个叫了起来。袁昶、杨锐等人也都称赞这副联语制得好,辜鸿铭由“绝对”二字忽然想起了一桩事,说:“香帅,你刚才说破绝对的事,我记得许多年前,在海外时,听人说中国有一上联,至今还未有下联的,不知道这绝对可破否?”“上联是什么,你说说。”“上联出的是‘烟锁池塘柳,。五个字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梁鼎芬冷笑道:“汤生你真是孤陋寡闻,这联早就破了。你没有去过虎门炮台吧,虎门镇牌坊上就有这副联。”辜鸿铭说:“我真没去过,你给我说说吧!”梁鼎芬说:“虎门牌坊上一边写的是‘烟锁池塘柳’,另一边写的是‘炮镇海城楼’。”“炮镇海城楼。”辜鸿铭重复了一遍,“也有金木水火土,且在虎门炮台边,真的是对得好。”梁鼎芬说:。这是从武的角度对此上联,还可以从文的角度来对。汤生,下次请你到我的书房里去看看,我书房里挂的就是从文的角度来对的。”辜鸿铭说:“你先念给我听听。”梁鼎芬一本正经地说:“你仔细听着:烟锁池塘柳,秋吟涧壑松。”“秋吟涧壑松。”辜鸿铭慢慢地复诵着,突然他发现了问题,“不对,你这‘吟’字不适合,金木水火土,其他四字都包含了,惟独‘金,没有,‘吟’与金无关。”梁鼎芬又一声冷笑:“辜汤生,你平时目空一切,自诩对中国学问都已通了,露马脚了吧!我写的‘吟’正含有‘金,,它是口字边加一个‘金,。”“吟字还可以这样写吗?”辜鸿铭灰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当然可以这样写!”看到辜鸿铭这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汤生呀,你的中国书是读了不少,但有一本书,你下的功夫还不够!”张之洞笑道。 .“哪本书?”“许慎著的《说文解字》。这部书要读好读透读烂,作起对联来就心里有底了。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张之洞又来了兴趣,“那年在湖北学政期间,我与各府县教授训导们聊天,我出了一个上联请他们续下联。上联为:木未成材休纵斧。诸公说,这太容易了,于是每人都续了一个下联。我说,你们都续得好,但不是最佳的,我这里有一个最佳的下联。道是:果然一点不相干。”袁昶、梁鼎芬等人都愣住了,这叫什么下联,毫无一点关联之处。张之洞笑笑说道:“你们发呆了吧,他们当时也发呆了。我说这就是下联,看起来真的是一点不相干,仔细想想却是字字相扣。经老夫这一说,他们细思一下后,都明白了,大家乐得放声大笑。”就在这个时候,袁昶、梁鼎芬等人也都明白过来,都说:“是的,是的,字字相扣,香帅这联制得再无话可说了。”辜鸿铭琢磨半天,还是琢磨不出个名堂来,便问:“香帅,您这对联是怎么对的?”“怎么对?”张之洞摸着胡须说,“这叫无情对!”“无情对!”众人一时间都哄堂大笑起来,惊得太白楼上的几只麻雀都吓得飞走了。袁昶突然想起京师有个传说,说的是张之洞曾经将自己的名字与“陶然亭”三字制成一副佳联,但他不便当着老师的面直呼其名,遂不提起这事。趁着兴头,他以主人的姿态说:“各位请吃菜喝酒;我是多年来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候,今日与老师和各位来个一醉方休。”梁鼎芬有意让辜鸿铭出点洋相,便说:“香帅,我们来联诗吧。联不出的,罚他三杯酒!”袁昶立时表示赞成,杨锐也同意,辜鸿铭没有做声。张之洞说:“我们今天谈的都是对联,干脆续联吧!”梁鼎芬马上说:“好,就续联。”张之洞想了想说:“有一联也号称难对,其实也不是很难,我念出来下联,各位都对出上联来。汤生可放他一马,先让他看看阵势,长长见识,以后好努力。”袁昶摆出主人的宽容来,说:“汤生毕竟于制联是外行,这次就免了。”辜鸿铭最是个好强的人。他是不懂制联,但又不高兴另。人瞧不起他,便说:“说不定我也可以对得出哩!”梁鼎芬说:“你对得好,我们陪你喝一杯,若对得不成个样子,还是得罚三杯!。“罚就罚!”辜鸿铭一副倔强的神态。。这下联是‘三光日月星,。”张之洞左右望了一眼,不见陈衍在座,便说:。石遗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三人,爽秋、节庵、叔峤依次来吧!。 .袁昶本不是制联的能手,但他知道这联有人对过,这是凑兴饮酒,又不是自己制新联,把别人现成的偷过来应付一下是没有人指责的;便随口答道:“六脉寸关尺。”众人都鼓掌。张之洞说:“这是前人现成的。他今天请我们喝酒,看在这点上,我们就宽恕他吧。节庵,你是此中高手,不能偷窃,要自己制。”梁鼎芬想了想说:“八旗满蒙汉。”其实,梁鼎芬的这个上联也不是自己的创造,但张之洞没有听说过,便说:。节庵这上联制得好。我大清人关之前,便有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用八旗满蒙汉来概括,又准确又新颖,通过了。叔峤,该你了。”这一下把杨锐给难住了,再制一个新的上联,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在这样的场合中,越想不出心里越急,腊月天的,背上竟冒出冷汗来。“四洲欧亚美!”大家都在看着杨锐,等待他的创作的时候,冷不防几声响锣似的,从辜鸿铭的口里吐出这五个字来。梁鼎芬说:“想不到汤生真的对出了一联,平仄虽不完全合,大致也还说得过去。你把意思给大家解释一下。”辜鸿铭摇头晃脑地说:“欧是欧洲,亚是亚洲,美是美洲,但美洲又分北美洲、南美洲,其实是四洲,所以说四洲欧亚美。”张之洞笑着说:“汤生真是聪明!这‘三星日月光’还有一个上联,叫做‘四诗风雅颂,,雅有大小之分,与美洲的南北之别一个样。汤生这么快就窥到制这种联的诀窍,的确聪明过人,老夫都要佩服你。若早生二十年,说不定可人京师清流之围。”辜鸿铭得意洋洋地对众人说:“香帅批准我入清流了,你们都要敬我一杯。”袁昶、梁鼎芬暗想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一个毫不懂联语的人却可立即自出机杼,也确实值得佩服,于是都举起酒杯来,笑着祝贺辜鸿铭。大家都喝了一杯后,辜鸿铭还不罢休,又为难起杨锐来,说:“有人号称博学,却又对不出来,依定的规矩该如何?”杨锐忙站起来说:“我不能再喝了,我罚点别的吧!”张之洞说:“叔峤不善饮,却记性过人,在成都尊经书院时,他就能一口气背完杜工部的《八哀诗》,不知现在还能背不?”杜甫作于夔州的五言《八哀诗》,八首诗有五百多句,是杜甫诗中最长的一组。杨锐居然能背诵,的确不简单。杨锐答:“还能背,我干脆背这组《八哀诗》来代替罚酒罢。”张之洞说:“这组诗要背半个钟头,你愿背,我们还不愿意听哩。这样吧,背一部分。”梁鼎芬说:“背一首算了。”辜鸿铭说:“请节庵随意挑一首。”梁鼎芬笑着说:“还是辜汤生这人鬼,他怕杨叔峤选他熟的背。好吧,我们现在都在江夏谋食,就背第五首《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吧。”“好,背就背。”杨锐屏息静气准备着。袁昶说:“看叔峤这架势,你们是难他不倒的,常言说尝一脔而知全鼎,背一首也太久了,我看就背最后八句吧,能流利背出,也就知他能背全篇了。”张之洞笑道:“还是爽秋宽厚,就背最后八句吧!”大家会神听着。只见杨锐干咳了一声,便对着太白楼外的万里长江,朗声诵道: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果然很流畅,众皆喝彩。张之洞说:“苏东坡当年曾把人世间的乐事归纳为六种,道是: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尊前微笑。”辜鸿铭笑道:“东坡居士道得好,这都是些人间美事。”“我今日再添一桩。”张之洞缓缓地摸着长须说,。临江好友续联。你们说对不对!”“对!”众人都鼓掌。张之洞起身说:“感激爽秋在采石矶上为我们设此盛宴,使我们在长江名胜之地饮酒、谈话、射覆、续联、打诗钟,尽兴畅心。俗话说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就此散了吧。客人好赶路,主人好收场!”于是大家都起身,纷纷向袁昶道谢,袁昶一直将大家送到江边。张之洞拉着袁昶的手走到一边,悄悄说:“我已密荐你为江宁布政使,若无意外,不久当有圣旨下。”袁昶大为感激地说:“老师恩德,学生今生难报。”张之洞说:“你在安徽有没有听到对康有为的议论?”袁昶说:“大家都认为康有为是赤心爱国的,朝廷一定要变政变法,不然,不只是亡国的事,说不定要亡种。”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你自己怎么看的?”袁昶说:“我跟大多数人的看法一样。”张之洞说:“你在江宁任职之前,必会去京师朝觐,替我留心一下京师各方对时局的看法,包括对湖北洋务的看法,再写一封详信,派专人送给我。”“学生记住了!”袁昶重重地点了点头。第二章 中体西用一 受谭继洵之托,张之洞着力开导谭嗣同,劝他以捐班入仕还未出元宵灯节,张之洞便着手处理汉阳铁厂的事。他冒着严寒到铁厂去过多次。近一年来化铁炉每天只出少量的铁水,这只是为了不让炉子冷却,究其实,五六天开一次炉子足够了.仓库里堆着不少钢锭铁锭,有的已生了锈,一半以上的匠师和工人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处室中那些办事人员多半是一杯清茶三五闲聊,就这样打发日子,个别人竟然在办公时间里抽起大烟来。还有的一连几天不来,人影也见不着。但每个月的薪水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而且薪水很高,几个职位较高的洋匠月薪一千两银子,全部三十六个洋匠月薪水高达一万余两。钢铁卖不出去,开支异常庞大,铁厂督办蔡锡勇焦急万分,早就盼望张之洞回来了。在湖广总督衙门议事厅里,张之洞召集蔡锡勇、陈念扔、徐建寅、梁敦彦,以及洋匠总管德培等人一起会商铁厂的整顿。蔡锡勇将铁厂的情况如实向张之洞作了报告。耗费他一生中的最大心血,寄托他徐图自强的宏伟理想,曾被洋人誉为亚洲第一大企业的汉阳铁厂,在他离开武昌仅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就落到如此地步,这个打击对他是沉重的。“我离开武昌的时候,将铁厂之事郑重委托给谭抚台,他对铁厂关心得如何?”张之洞在江宁这段时间里,湖广总督由湖北巡抚谭继洶署理。对于张之洞提的这个问题,大家一时都沉默着。谭继洶仍是湖北巡抚,说他的不是,得罪了他总不是好事。在美国受过多年教育的陈念扔在这方面的顾虑少些,他见老岳父的话没人回应,遂答:“谭大人只去过铁厂一次,平时也几乎不过问铁厂的事。”张之洞非常不悦:“其他人呢?湖北的藩、臬两司呢?”张之洞走后不久,藩司王之春、臬司陈宝箴先后调迁外省,接任的藩司员凤林、臬司龙锡庆也都对洋务不热心。见大家依然不做声,陈念扔又答道:“他们也不过问铁厂的事。”“啪”的一声把大家惊吓一跳,张之洞拍打着桌面火道:“铁厂又不是我张某人的私产,我一走,湖北的人都不过问了,岂有此理!”蔡锡勇息事宁人:“铁厂没管理好,总是卑职等人的责任。我们是要湖北腾挪银子给我们,他们拿不出银子,所以也不好意思问我们的事了。”张之洞问:“铁厂目前缺多少银子?”徐建寅答:“至少要一百万两才能全面转动起来。”“向户部去要嘛!”梁敦彦说:“户部不给,说前后拨了两百万,再也拿不出银子来了。”张之洞问蔡锡勇:“铁厂总共花了多少银子?”蔡锡勇答:“五百多万两。”张之洞心里也猛地被堵了一下:花了五百多万两银子,还是这个样子,六年前筹办铁厂时,可没想到要花销这样大。张之洞转脸问洋匠总管德培:“铁厂技术上的主要问题在哪里?”英国人德培虽来中国多年,仍听不懂更不会说中国话。陈念扔把岳父的话译给他听,他想了一下,叽里呱啦地说起来。陈念扔翻译:“德培说,煤和铁矿的质量都有问题。煤里含硫较多,铁矿里含异质过多,可能与炼铁炉不配套,需要把铁矿送到英国去化验一下。”张之洞不耐烦地说:“铁矿还要送到英国去化验吗?没有这个必要,先前不也炼过好铁吗?”陈念扔见老岳父一口否决德培的意见,便没有把这个话翻译给德培听,德培也便不再说话了。其实这位洋匠总管正是说出了铁厂技术上的症结,可惜让外行而执掌大权的张之洞给粗暴地顶了回去。真知灼见被扼杀,铁厂因此得再受若干年的惩罚。蔡锡勇见张之洞脸色不好看,一句话几次欲出口又给压了回去。这时,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不少人说,不如将铁厂改为商办,银子的问题便可解决。据说,户部也有这个想法。”“什么户部,是翁叔平他想卸这个包袱!”张之洞怒气冲冲地说,“商办,商人惟利是图,没利的事他们能干吗?他们难道比我还对国家对朝廷负责任?我明天亲自去看谭抚台,要他先拿点银子来帮铁厂过眼下的难关。”张之洞态度如此坚决,蔡锡勇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也都不再提这事了。会议就这样无结果地散了。第二天,张之洞放下总督的架子,亲往棋盘街巡抚衙门。六十多岁的谭继洶这一年来既当鄂抚又当湖督,事情比先前自然要多得多。他又是个拘谨的人,故更感到劳累,多年来患的哮喘病一到冬天便加重,今年冬天则更严重。入冬以来,他连前院衙门签押房都没去,就在后院卧房旁边的书房里办事接待来客。昨天接到督署巡捕的来函,说张制台今下午要来看望他。张之洞身为总督,是决不应该在后院书房里接待的。谭抚台赶紧命令仆役将衙门中庭的会客厅打扫好,连夜生好炉子;又吩咐厨子去买点时鲜的菜蔬来,要请刚回任的总督在家吃餐饭;又在入睡前加重剂量喝了一碗鹿茸参芪汤,以便明天精神充足。他还不放心,又叫儿子谭嗣同明天决不能离开衙门。一是让他见见制台大人,和制台大人说说话,建立好关系;二来有什么事好随时呼应。老三机敏强干,谭继洵知道他不仅远胜自己,就连衙门内那些号为干员的人也不能与之相比。午后,张之洞如期来到巡抚衙门。谭继洵带着儿子及抚署里的总文案、文武巡捕、师爷总管等早已来到辕门外,又打开中门,放炮礼迎。张之洞笑道:“敬翁身体欠佳,大冷的天气,何必亲立辕门外,督抚同城,常来常往,也不必开中门,放礼炮,行此大礼。”口里这么说,心里倒也很高兴,满肚子对谭继洵的不满,经这番隆重的礼仪,化去了多半。望着一旁挺立的谭嗣同,张之洞又喜道:“三公子英迈俊拔,我的儿子中无一人比得上。”“香帅夸奖了!”到了会客厅,谭嗣同亲自侍奉茶水后,便掩门出去了。“敬翁身体近来好些丁吗?”张之洞望着须发如枯苎麻,面皮如花生壳,行动如笨狗熊的湖北巡抚,心里想:这种衰迈的人如何有精力领牧数千万人口,数万里田园?他只宜在家卧床曝背、含饴弄孙而已。但是,上自枢府,下至州县,却有许多这样的人物在占据着要津。他们固然是贪槽恋栈,舍不得手中的权力、腰中的银子,而朝廷居然也不劝他们早日致仕腾出位子来给年轻有为者。唉,就凭这点,就非改革不可!此刻,张之洞仿佛心灵上与康有为等人又靠近了一些。“哮喘病人,最怕的是冷天。今年已咳两三个月了。”谭继洵说话,浏阳腔很重,张之洞须得仔细听才能听清。“哮喘不好治,我家有个亲戚也长年患这个病。他有个方子,不妨试试。”一听说有单方治病,谭继洵心里欢喜,忙问:“什么方子?”。用冰糖蒸晒干的野枇杷,连枇杷和汁一道吃下去,对病症有所缓解。”谭继洵说:“这两样东西都好找,我明天就可以试试。”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谭继洵问:“不知香帅亲自过来,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老朽效力。”。我专为铁厂而来。厂里现在周转不过来了,想向湖北藩库借点银子,一旦铁厂的钢铁卖出去后,就连本带息还给湖北。”谭继洵说:“铁厂的钱该户部出。您跟朝廷上个折子,让户部批银子下来。”张之洞说:“户部那里一时要不到,只有自己先想办法了。”谭继洵低头望着眼前的茶盅,眼光呆滞,嘴巴紧闭,像个人定的老僧一样,木头似的纹丝不动。其实,对于张之洞来访的目的,他昨天就已料到了。在张之洞回任的前半个月,蔡锡勇还专门为借钱一事跑过藩司衙门。铁厂对他的抱怨,他也是早已风闻,但他一如既往地坚持对铁厂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反对也不支持。.谭继洵为官三十多年,做京官时,他将忠于职守、拾遗补阙作为自己的职分。做地方官时,他将勤政清廉、重农恤民作为自己的职分。谭继洶做官的原则,完全遵循的是中国传统的儒家经典,尽管这几十年来西学东渐,但他不屑于西方的那一套,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去办洋务,倡西化。他认为这些都不是一个正经官员所应做的事,也不是为官的职分所在。张之洞办铁厂、枪炮厂,建织布局、纺纱局等等,都不是一个总督应办的事。从好的方面说,张之洞是为了徐图自强;从不好的方面来看,张之洞是借此出风头图大名。张是总督,又得到朝廷支持,谭继洵当然不会也不敢反对。但他抱定一个原则:湖北不能为这些洋务局厂出银子。王之春态度积极,谭继洵很严肃地向他打招呼:湖北给局厂的银子,必须有户部的批文,不能私自给,我们要为湖北的财政着想。在这样严格的规定下,王之春也不敢更多地放银子给局厂,但还是尽力予以方便。就因为此,谭继洵看不惯,趁着张之洞不在武昌时,力荐王之春出任川藩,把他调走。谭继洵不认为洋务能致中国于富强。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的富强只能按圣人所教的那一套去办,至于张之洞个人的出风头,那就更不能称赞了。这一年来,他作为署理总督,听到的有关对铁厂和其他局厂的风言风语就更多了,诸如糜耗钱财,挥霍浪费,人浮于事,管理混乱,裙带成风,事倍功半,铁厂为贪利之徒开敛财方便,为悻进之辈谋进身阶梯等等,几乎都是指摘讥讽,少有肯定赞赏的。这一年多里,谭继洶对局厂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他知道他的湖督是署理,张之洞的江督也是署理,不久都会一切复原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张之洞造成的烂摊子只有他张之洞自己来收场。“香帅的事就是老朽的事,铁厂的事就是湖北的事。”谭继洵说了这句心口不一的客套话后,腔调完全变了。“湖北藩库的银钱收支,香帅您是知道的,眼下不要说一百万,就是十万都挪腾不出。”张之洞注目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去了的老头子,吃力地听他缓慢而浑浊的浏阳腔。“今年湖北,鄂西十多个州县遭受旱灾,普遍减产三至五成。沿长江两岸二十多个州县遭受水灾,大多数只收丁三四成,有五六个县颗粒无收,全年税收只有去年的四成半。朝廷只给我减去二成的上交钱粮,这剩下的三成半,藩库还不知如何来填补。三天前员藩台对老朽说,年底藩库账簿上的现银只剩下二十五万两,受水淹严重的那些县得拨出三十万两银子给他们买种籽耕牛,否则春上无法开工。流落武汉三镇难民有四五万人,每天还在增加,已开了一百多个粥厂,还远远不够。这一百多个粥厂每天耗银约千余两.估计至少还得开一个半月,这笔银子就要五万来两。这些难民都无处住无衣穿,打算给他们盖四五百间芦苇棚,施发几千件寒衣,还加上每天都有饿死冻死的人,得收殓掩埋。这又要二三万两银子。昨天,又接到急报:京山一带发生地震,方圆百余里的房子都已倒塌,还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已命孔兵备道急速奔赴现场,他向我要银子,我明知藩库紧绌,这种时候也只能先顾眼前了,狠下心叫他带十万前去。孔道说十万作什么用。我只得说,先带十万去吧,实在不行以后再说。香帅,老朽所说的句句是实话,无一字是假的。您若不信,明天可问员藩台。您看看现在的情况,湖北藩库能拿得十万两银于出来吗?”谭继洵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颤颤抖抖地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张之洞则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不能说谭继洵在完全说假话,他说的事,张之洞都已知道,只有昨天突发的京山地震,因为这纯属民政事,故最早的急报是报向抚署和藩署,督署还没有所到消息。张之洞知道,包括地震在内的所有这些,都会被不情愿拿银子的鄂抚夸大了,而藩库里的银子又会有意减少。巡抚和藩司联合起来做手脚,总督一时半刻也是查不出的。张之洞心里很生气,但又不好对谭继洵发脾气。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张之洞才说:“敬翁刚才说的,我也知道一些,藩库的银子自然是紧绌的,也不必从藩库里拿了。我知道江汉关过几天有一笔银子要上缴,估计有五六十万,敬翁把这笔银子先挪给铁厂用用吧!”“香帅有所不知。”谭继洵又叹了一口气。“江汉关的税收还没缴上来,这笔银子早就先用完了。”“为何?”张之洞惊道。“去年八月,宜昌出了个教案。德国教会的一条狗被附近百姓打死,教会拘捕了几个百姓,其中一个百姓死在教会。此事激起了众怒,结果教会被砸,两个传教士和四个教民被打伤,闹出了一个大事故。最后英国驻汉领事馆出来圆场,宜昌县被迫赔五十万两银子,以江汉关税银担保,才把这桩教案平定下去。江汉关的银子早已寅吃卯粮,没有了!”张之洞的胸中堵了一口闷气,不是因为这笔银子,而是因为这不平等的教案处置。在四川!,在山西,张之洞已亲身遭受几次教案,一概以中国人吃亏而结束。没有别的缘故,就是因为中国弱,洋人强,办铁厂本是为了中国的自强,可眼前这个抚台就是看不到这一点。他是宁愿赔银子也不想做自强事业,而像谭继洵这样的昏聩官员,又何止百个千个?“敬翁,你有你的难处,我也就不勉强了。有一件事,还得请敬翁出面帮忙说说话。”“老朽一开始就说了,香帅的事就是老朽的事。只是这银子,湖北藩库一时真的拿不出,不能为香帅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老朽心里惭愧已极。其他事,老朽一定尽心去办,您只管说。”“大冶铁矿堆放矿石的山坡,原本就是无人管的荒坡。现在县衙门派人来告诉矿区,说矿区用了五年了,要交占地费,一年二百两,五年一千两银子。这本是无道理的事,且矿务局亏损厉害,他们哪里拿得出这笔钱!敬翁,你下个公文给大冶县衙门,免了这笔银子吧!”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事。不过,这笔银子和方才说的银子大不相同。明摆着这是大冶县衙门的敲诈,禁止他们这样做是名正言顺的,何况谭继洵还有求于张之洞,遂痛快答应:“香帅放心,我明天就叫文案拟公文,叫大冶免去这一千两银子。”“那就谢谢敬翁了。”看着张之洞有起身要走的架势,谭继洵忙说:“香帅,老朽有一件小事也要仰求香帅,请您万勿推辞。”“什么事?”张之洞见谭继洶说这话时声音颤颤的,似乎含有一丝幽怨感,颇觉惊讶。“哎!”尚未开口,谭继洵先叹了一口气。“说来这是老朽的家务事,老朽本不应该来麻烦香帅,但是小儿一向敬重香帅,又因香帅那年也曾勉励了他几句,故老朽只有厚着脸皮恳求香帅出面,开导开导他。”张之洞奇怪地说:“令郎聪颖勤奋,广受称誉,还有什么需要鄙人来开导的吗?”“香帅,您哪里知道,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谭继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同为父亲的张之洞自然深知这种望子成龙的父母之心。他满腔同情地听着。“小儿要说资质倒也不蠢,书读得还好,诗文也做得通顺,十七岁就进了学。但这些年却不幸走了歪道,不好好读书应试倒也罢了。却又偏偏迷上邪书邪学。近半年来,他关在家里写一本叫做《仁学》的书。有一天,趁他不在家,我在书房里看了他写的稿子,真是骇人听闻。也不知他从哪里检来两个字,叫什么‘以太’,说世界万事万物都是以太组成,这真是海外奇谈。又说节俭是不对的,连世世代代遵守的准则他都反对。“更可怕的是,他还说‘三纲’是错的。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纲常,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他都敢说是错的。这几十年来的书读到哪里去了!”谭嗣同竟然说“三纲”都是错误的,这倒也真出于张之洞的意外,这个聪明的年轻人怎会如此糊涂!是得开导开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