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拿眼睛瞟了瞟康有为,只见康有为缓缓地抬起手,向张之洞拱了拱,腰杆也只微微地向前弯了弯。张之洞没有理睬陈衍,将康有为仔细地盯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康有为发现张之洞的所有随从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过细地打量他。他见惯了这种场面,神态自若地接受各色眼光的审查。“啊,你就是康有为,大名鼎鼎啦!坐下吧!”张之洞指了指康有为身边的空凳子,又指了指周围的人说:“他们都是衙门里的官员和幕友们,听说你这个大名人来了,大家都想见见,便一起来了。梁鼎芬说那年在广州接待过你,那你们是熟人了。”“康先生,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粤海茶楼上喝茶吗?”张之洞的话音刚落,梁鼎芬便笑着向康有为打招呼。这位两湖书院山长兼督署总文案,对官场的兴致更浓厚些。他已将书院的事全部委托给主讲,自己跟着总督来到江宁,做起专职总文案来。“记得,记得。”康有为也笑着接应。趁这个机会,他将四散在张之洞身边的人扫了一眼,这批人中除梁鼎芬外,还有梁敦彦、辜鸿铭及专程从武进县老家来看望老上司的革员赵茂昌等,当然这些人康有为一个也不认识。他的眼光在辜鸿铭的身上多停了一下,心里想:听说张之洞身边有一个精通十国语言的奇人,是个中西混血儿,看这个人一副怪模怪样的,多半就是他!张之洞斜躺在棉垫靠椅上,一副憔悴无力的疲惫之态,望着康有为说:“听说你对释氏很有研究,说点禅家的事给我听听。”为着要见张之洞,康有为将他的维新变法的主张和理论,最近这几天又作了一番清理,以便清晰地向这位封疆大员表述,其它方面的相关材料,他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没有料到正在全副心思做着人世事业的张之洞,却对出世的佛家有如此兴趣。而这方面,他恰恰没有准备,只是在听到徐勤转达陈衍的话后,才匆匆想了想。“回大帅,”康有为合着两手在胸前拱了拱说,“有为年轻时隐居家乡西樵山,曾对佛学有过接触,实在地说,算不了研究。佛学博大精深,我仅略知皮毛而已。”康有为生性好说大话,古往今来的学问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大分量的也不多,但在佛学面前,他的确有一种面临大海的感觉:无边无涯。深不可测。“不要你长篇大论地说内典学理,局外人说禅,或许正中肯綮。”张之洞并未接受他的谦虚。康有为弄不清张之洞的用意,思忖着,一个当年给他以较深印象的故事浮了出来。“回大帅,”康有为的两只手又合起来在胸前拱了拱,“我原来并不知佛学,也不喜欢释氏,当年在西樵山时苦闷已极,闲着无事,常去山中的一个小佛寺走走瞧瞧,看那些和尚们是如何生活的。看了几天,也觉失望。他们其实是些浑浑噩噩的无知无识之辈,除开秃头袈裟外,与常人一个样,他们也偷偷地喝酒吃肉,偷偷地嫖娼会女人。”辜鸿铭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他人跟着笑,张之洞的脸上也泛起了微笑。康有为心里想,这张之洞及其身边人与市井小民也并无什么区别,一样地对酒肉女人感兴趣,脑子深处残存的一丝怯意随着这笑声而化去。“有一天,我在他们的佛堂偶见一部小册子,随手翻阅着,不料一则小小的故事把我吸引了。故事说,有三个得道的高僧在一起聊天,三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即苦读经书多年,修行多年,最后的悟道,则只在一瞬间。由一件小事引起,突然间便像屋顶上的天窗被捅开了,整个儿都亮堂,一下子便什么都明白了。”这几句引子立时把全花厅的人都吸引了。这些饱学之士,个个都是读了许多年经典的,只不过不是佛典而是儒典罢了。常常有读书多卷而仍淤塞不通的时候,为求得心中的畅通去苦苦地寻求天窗。释家是如何解决这个大难题的,倒真可作一个好借鉴。“一个高僧说,我苦读苦修不能悟道。有一天到河里去挑水,看见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那女人两只手上各戴一只镯子。她不停地用手搓洗衣服,两个镯子不停地互相撞击,发出好听的声音。我突然想:这两个镯子若不是戴在人的手上,怎么可以撞击成声呢?世上的镯子千千万万,为什么这两个镯子能戴在同一个女人的手上呢?这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解答,只有两个字:缘分。另外两个高僧说你这是因缘悟道。”众人都点点头,张之洞也微微点点头。康有为继续说:“另一个高僧说,我苦读苦修也不得悟道。有一年春天,我一早醒来,见满院子地上都是桃花花辦,我扫了一个多时辰才扫干净。我边扫边想,这桃花昨天还在树上好好的,怎么今天早上都落到地上来了呢?昨天我还在想,今年可以好好地吃几天饱桃子了,谁知还没过一天,希望就全落空了,都怪昨夜的一场暴雨。这风雨无端而来,造成这场浩劫,改变了一切。我于此而悟道。另外两个高僧总结说,你这是因无端而悟道。”众人都望着康有为,听他继续说下去。“另一个说,我苦读苦修多年也不能悟道。有一天夜里,我回房间里睡觉。进门时,脚踩着一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那东西裂开了,流出浓糊糊的一摊汁来。我想,这一定踩死了一只小老鼠,那浓糊糊的浆汁一定是小老鼠的内脏血肉。心里很不安,睡在床上,嘴里喃喃念:阿弥陀佛,我一世不杀生,这次是误踩,小老鼠,我明天为你超度亡灵吧!不料刚合眼,便见千万只老鼠龇牙咧嘴吱吱地叫着向我奔来,好像要撕裂我,为它死去的同类报仇。我吓得醒了过来,决定立即掩埋死鼠,为它念超度经。我点起灯走到门边,低头一看,原来不是死老鼠,而是一只烂茄子,流出来的是茄子汁而不是老鼠血。心里念道:阿弥陀佛,我这下无罪无过了。躺下睡觉,风平浪静,什么梦也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干脆把那只烂茄子扔到墙外去了。从此我悟了道。两位高僧说:你这是因心而悟道!”众人皆大笑起来。辜鸿铭忍不住嚷起来:“康先生,你这禅家故事说得好听极丁,{圣经》、(古兰经》里都没有这么有味的故事。”张之洞笑着问:“他们都因此而悟道,你也悟了禅道吗?”康有为答:“我或许缺了慧根,虽读了这则故事,却没有悟出禅道来,但后来却对我悟世道很有启发。”“悟世道?”张之洞顺手捋了捋胡须,“说说你是怎么悟世道的。”好了,终于摆脱佛家禅机,回到正题上了。“回禀大帅,”康有为正襟危坐,将两只手交叉插进宽大的袖子里,高高地对着张之洞拱了两拱说,“我由高僧的得道过程中领悟到,我康某人因父精母血而成形,因母亲顺娩而临世,不生欧美,不生汉唐,而生在由太后皇上执政的大清国,与父老乡亲、友僚门生共处于世,今日又与大帅及大帅府里的各位先生相聚,这一切无从解释,只有缘分二字可以说得。我要珍惜这个缘分,不虚度此生,不负我大清国地载天覆之恩,报效斯世。这可谓我因缘而悟世道。”张之洞敛容颔首,心里想,这康有为,许多人都说是狂人,从他这段话听来,也通情达理,并不狂妄。“桃花被风雨打落,僧人感到世事无端。其实,这个世界无端太多。我们好好的大清国,从来没有碍别人的事,可是英国却要强行将鸦片运进来,俄国要霸占伊犁,法国则到处建教堂,传教布道。日本更加可恶至极,不仅炸毁我军舰,逼我赔银子,还要掠夺我们的台湾、澎湖和辽东。他们好比狂风恶雨欺侮桃花一样地欺负我们大清,不让我们好好活下去。其实,桃花也是可以抵御风雨的,围墙筑高一点就行了。这就是桃花的自强。我们大清也可以自强,自强就能免受洋人的欺负;自强,就能让大家都好好过日子。”赵茂昌忙讨好地说:“我们香帅现在做的就是自强的事业。香帅的事业成功了,我们大清就立马富强起来了。”“这位老爷说得好。”康有为明知赵茂昌是在谄媚张之洞,但他此时要附和。“香帅的铁厂、枪炮厂和自强军就是保卫我大清国的围墙。”张之洞很喜欢听这种话。他突然想到,这康有为可不是一般的新科进士、小京官,他眼下名满天下,四海瞩目。前京师清流派柱石,像冯桂芬、李鸿藻、潘祖荫等人,虽也曾号称士人的领袖,但他们的号召力以及在士人中的威望,都不能跟康有为相比。倘若借此人之口,替我张之洞在四处腾播腾播,岂不胜过赵茂昌这类当面的好话千倍万倍!再进一步,若康有为和他手下的那批人能为我张之洞所用,岂不更妙!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来,说:“你这个世道悟得不错。”“谢大帅!”康有为又拱起手来,说:“要说悟道,我真正佩服佛家的是因心悟道这句话。世间万事万物,对人来说,实只一念之间而已:存之于心则有事有物,不存于心则无事无物。就拿今日我们大清国来说,真正是百病丛生,百脉不畅,危险大极了。忧国忧民之士五内煎沸,如煮如焚,眼见国家多难,求救亡图存之策,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但同是大清子民,许许多多人则熟视无睹,浑然不觉,当官的则依旧养尊处优,贪污受贿,为民的则依旧钻营谋利,苟且偷生。这些人犹如梦游者似的,看起来也在行走做事,实则不明不白,无知无识。两者之差,惟在有心无心而已!”这段话说到了张之洞的心坎上。为办洋务实业,他是殚精竭思,心血费尽。不说朝廷和别的地方,就拿湖广和两江来说,官场中大多数人或对此麻木漠然,事不关己,或泼冷水,找碴子,暗地刁难,或借机捞油水,发“洋”财。心与心不同,乃有人与人不同。禅家故事正是将人世间的隐秘给挑穿了。张之洞正要跟康有为再聊下去,督署凌吏目走进花厅,附在张之洞的身边悄悄说:。徐海道员谢文田今夜里想来看望大人,不知大人有空否?”张之洞警觉地问:“夜里来!他要谈什么事?”“谈海州煤矿的事。”“他在哪里?”“就在门房里。”“他不是我的朋友,谈的又是公事,夜里来做什么!就叫他进来好了。我在签押房里接见他。”说罢,站起身来对康有为说:“明天中午你再来,我们接着聊,陈石遗忙,就不要陪同了。你明天可以带一个学生陪你来!”康有为和陈衍二人刚走出西花厅不远,便听见从一个房间里传出张之洞的大声吼叫:“这是什么?想贿赂我吗?混账东西!本督非严肃查办革去你这个道员不可!”康、陈知道这是张之洞在训斥那个徐海道员,不敢多听,急急忙忙地离开总督衙门。五 张之洞资助的《强学报》,竟然以“孔子卒后”纪年第二天中午依旧在西花厅里,张之洞和康有为继续着昨天的聊天,只是双方的旁听者都有变化。在张之洞这边,只剩下梁鼎芬和辜鸿铭。在康有为这边,陪同前来的不再是陈衍,而是他的弟子徐勤。徐勤是万木草堂开办之初的第一批学生,他与陈千秋、梁启超三人最受康有为的赏识,有康门三大弟子之称。陈千秋德才俱佳,可惜二十六岁时便英才早逝,康有为私称之为颜回。梁启超天才卓荦,常被康有为委以重任。徐勤出身富家,却品性笃实。康有为定万木草堂的学费是每年十两银子,有家境贫寒的可少交甚至不交,家境富裕的希望多交点。徐勤于是每年交银四十两。康知徐忠诚可靠,常将他带到身边,让他一身兼学生与仆役二任。张之洞要康有为谈谈自己的经历。康有为便将他的身世、求学过程及对国事的思考,特别将自己创办万木草堂及在京师拜谒各位大臣请代递奏折的事详细地叙说了一遍。张之洞很少插话,梁鼎芬一直没有做声,连一向喜插科打诨好表现的辜鸿铭也几乎没有讲话,大家都被康有为二十多年来为寻找中国的富强之路,所作出的辛苦探索和艰苦力行深深吸住。张之洞一边细听康有为的浓厚粤音的京腔,一边端视着康有为的面庞五官、神态表情,心里在慢慢琢磨着,眼前这个暴得大名的广东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很快,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刻就要过去了,凌吏目又走进花厅,对张之洞小声说:“谢道又来了,他要跟大人讲清楚,还说昨天大人冤枉了他。”张之洞勃然变色道:“怎么冤枉了他,他的禀帖里夹了一张二十万银票,这不是存心要贿赂我吗?他把我张某人看成什么人了,真是岂有此理!”凌吏目说:“谢道讲,海州商人们开矿心切,出此下策是不对,但他们除按规交税外,每年报效官府二十万。大人自己不收,可以用来为百姓办事。”张之洞气犹未消:“海州煤矿我早就盘算好了,由海州衙门来办,先由江宁藩库拨三十万作开办费,今后所有收入都归官府,难道不强过他的每年二十万?”凌吏目不开口了。张之洞的脸色开始和缓下来,对康有为说:“你明天再来,将你的呈皇上的几份奏折和你的两部书《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都带来,给我看看。”“晚生遵命。”康有为知道两次的谈话已引起了张之洞的重视,颇为高兴,稍停片刻他又说,“刚才听了大帅几句话,对大帅清廉高洁的品质,钦佩不已。今天的世道,像大帅这样高风亮节的官员可谓凤毛麟角。不过,有大帅一人即可知我大清国官场正气尚存,操守尚存,大清富强仍有希望。大帅方才办的是公务,晚生本无置喙之地,但晚生生性迂直,心里有话便要说出才安,诚所谓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大帅可否容晚生说几句话?”在通常的情况下,像康有为这种官阶很低的客人,张之洞当然不会容许他过问公务,但一来康有为在张之洞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二来刚才这几句恭维话也让他高兴,遂道:“你要说什么话,说吧!”康有为又拱了拱手才开口:“刚才听大帅说,拟由海州官府出面开采煤矿,晚生以为官办不如商办。晚生研究比较中西国情多年,发现两者之间有一个最大的差别,那就是中国办事只用官方的力量,而西方办事善用民间的,也就是商家的力量。有些事,如纳粮、征税、审案、练兵等,非官方不可,但许多事,尤其是洋务实业,还是以商家办为好。这可以克服官府办事常见的贪污推诿等毛病,因为它的一丝一毫都与办事人的利益密切联系。晚生以为海州的矿务,交给商家办,官府可课以重税,或在常税外再额外交一笔钱给官府办其他公益事业。若纯由官府办,则会像许多官办的局所一样,亏损大而收效少。晚生实在是冒昧陈言,请大帅宽恕。”张之洞听了康有为这番话后沉默着。他想起了汉阳铁厂和枪炮厂,还有马鞍山煤矿、大冶铁矿,的确是投资巨大而收效甚小。他三令五申严加监督,也不见好转,据说里面弊病甚多,也有好几个人提出招商家来办,他都加以拒绝,他不大相信惟利是图的商人能办好这样的大厂矿。康有为说中西最大的差别,便是官办与商办的差别,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简明扼要、一针见血道破中西国情的不同,这话给了他一个震动。但他不愿意就这样轻易接受康有为的看法,免得被这个地位比他差得太远的年轻人所轻视。他拍了拍衣袍起身,慢慢地说:“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你得为我找一些实例来,让我看看。老夫一向信服河间献王的做法:实事求是。”张之洞离开花厅回到签押房,再次召见徐海道谢文田。昨天声色俱厉地表示要对谢文田立案究办的话不再说了,,耐心听完他的陈述,只说了句“此事再议”,便将谢文田打发走了。这位五十多岁的徐海道台,昨天离开督署后,便像冬天从池塘里捞出的落水者一样,躺在床上,盖三床棉被,仍全身冰冷、颤抖不已。他私下接受了海州商人送的三十万两银子的贿金,为了办好这事,他忍痛拿出二十万送给张之洞。不料引起张之洞韵雷霆大怒,声言要将他查办革职。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事情办不好,熬了几十年才熬出的四品顶戴都要立即被拔掉了,这不倒了八辈子的大楣!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再来督署告罪求饶,请求总督大人手下留情。不料今天张之洞竟然脸色温和,革职一事不提了,还可以再议。谢道喜从天降,心里不停地念着:“祖宗保佑,神灵保佑。”早就听人说过张之洞性格乖张,喜怒无常,这次可算是真正领教了。翌日午后,张之洞和康有为在西花厅第三次会面。康有为将所有奏折及部分诗文和两部书都带了来,当面呈给张之洞。张之洞问了问康有为这次到江南来的目的。康有为将准备在上海创办强学分会和办报的事说了一遍。张之洞说:“我今天下午有几件急务要办,不能跟你多谈了。你给我的这些文章和书,我也得好好看看。明天、后天你都不要来了,大后天再来,我和你再好好聊聊。”“晚生遵命。”康有为照例拱了拱手说,“有一件事,前两次晚生都忘记了。我离京前,内阁侍读杨叔峤先生要我带一封信给大帅。我说我还不知什么时候去江宁,也不知大帅能不能接见我。我怕误事,请他还是交提塘官去办好了。”张之洞说:“你认识叔峤?”康有为说:“叔峤是个忠义热血之士,我与他见过多次面,对国事的看法几乎完全一致。京师强学会开会,他也去听过,对我们组会办报,他都极为赞同。”这些年来,杨锐在京师一直与张之洞的长子仁权有密切的联系,也常常会有信件给张之洞。他在内阁任中书期间,因修《会典》有功,已晋升为正六品的侍读。朝廷上的一些事情,京师里的传闻,他常会在信中向张之洞作些汇报。张之洞“哦”了一声,又说:“叔峤身体还好吗?”康有为笑了笑说:“身体好,气色也好,看起来是个正在走运的官。” ,说罢起身告辞。接连两个晚上,张之洞都在阅读康有为的四份奏折和部分诗文,翻看他的那两部引起轩然大波的著作。张之洞在心里反复掂量着康有为。这无疑是一个奇才,无论是为学还是做事,都有大过人之处。若生在太平盛世,一心一意治学,或许能达到郑玄、孔颖达那样的成就;一心一意做事,也或许可能获得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功业。他现在既要为学又要做事,既想做圣贤又想做英雄,这颗心真是大得很哩!在三次与康有为的面谈和翻阅这些文字之后,张之洞对大清立国以来所仅见的这位公车首领有了较为清醒的看法。康有为虽有南海圣人之称,但张之洞从他年轻时离家出走,类似癫迷的独居经历,和四处趋拜京师权贵乞求奧援的行为来看,特别是从他不惜歪曲孔子编造历史来为自己的学说寻求根据,又肆意诋毁古文经学,粗暴武断地对待前人来看,这个人的品性大有可质疑之处。此人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其必抱有常人所不会抱之功利,求常人所不会求之目标。他敢做出头鸟,敢为天下先,其胆气魄力也必在常人之上。显然,他不是在做修诚格致的圣贤功夫,而是在做出人头地的豪强勾当。以此看来,他所致力的一切,维新变法也罢,强国图治也罢,都不过是一个手段、一苇舟楫、一座浮梁而已,其最终的目的乃在于个人抱负的实现。如此,康有为则很可能是古往今来常见的野心家,并非国士!且慢,张之洞的思路刚一到达这里,便立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挡住,这力量来自于康有为那四份上光绪皇帝书。这可是一个烈焰腾腾的熔炉,它燃烧的是滚烫的心,奔溢的是激烈的血。四道上书中的一些话,不断地浮现在张之洞的脑海里:“窃观内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游宴从容,事无大小,无一能举……大厦将倾,而处堂为安,积火将燃,而寝薪为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今兵水陆不利,财公私匮竭;官不择财而上下鬻官,学不教士而不患无学。”“今日中国好比重病之人,卧不能起,手足麻木,举动不属,非徒痿也。又感风疾,百窍迷塞,内溃外侵,朝不保夕。所谓百脉溃败,病入骨髓,扁鹊、秦缓所望而大忧者。”“决不能割地赔款。弃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天下以为吾戴朝廷,朝廷可弃台民,则可弃我,一旦有事,则次第割弃,终难保为大清之国民矣。民心先离,将有见土崩瓦解之患,自弃其民,国于亡也……不如以所赔之两亿巨款改充军费,强兵复仇。”“设银行,筑铁路,造机器,开矿藏,设铸造局铸造银元。”“顺天下之人心,发天下之民气,合天下之知以为知,取天下之才以为才。”这些话对张之洞来说,都有于心戚戚然之感,尤其谈割地赔款那一段,更是深得张之洞的心。“以赔款改充军费”简直与自己不谋而合,所见略同。至于“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可弃台民,则可弃我”、“自弃其民,国于亡也”这些话,更令张之洞拍案叫绝。他虽然反对割地赔款,却没有用这样的语言予以表达,不是因为身为国家大员,不可以说这样尖刻的话,而是没有认识得这样的深刻透彻,这样的入木三分!自诩天下奏疏第一的前清流名士,在这样的折子面前,也有点自愧不如、后生可畏之感。此人的诗也好。慷慨沉雄,气势闳阔。“《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陆沉预为中原叹,他日应思鲁二生”。张之洞反复吟诵康有为的这些诗句后,常常忍不住感叹:是个有大志的人呀!从德才学识四方面来鉴衡,此人才与识都属海内罕见,学也不乏,只是它的路子有些偏,不能总是正学,至于德嘛,张之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昨天下午蒯光典到督署来说,康有为此次到江宁,是前来寻求支助的,希望能对他在上海筹建强学分会予以支援。天性爱才惜才的张之洞,从心里深处来说,是非常赏识康有为的。他两充主考,再任学政,门弟子中无能写出如这等诗文的人。他开府太原,总督三地,其幕府中也无能写出这等深刻奏章的人。何况,此人的治国方略大多与自己相同。此人若不办学堂自任宗师,若不广结权要自上奏章,若不结会办报自封领袖,而是直接就来投靠他张之洞,愿意在他麾下效力做事,他张之洞必定会予以重用,待遇优厚,对其礼仪程度当不会下于桑治平。可是,康有为不是也不属于桑治平式的人物,那么,又将如何对待呢?最让张之洞拿不定主意的是,结会办报,此乃犯大忌的举动。历朝历代,哪个君王不严禁结社集会组团纠伙?如今西方传过来的报刊,其煽动力、影响力大得不得了,倘若他办的强学会的背后有什么不轨的意图,倘若他办的报刊上今后刊载了与朝廷决策相左的文章,惹的乱子可就大了。自己身为总督,岂脱得了干系?即便不对抗朝廷,而是惹出别的是非,比如他们在报卜骂地方官员,干预官府,这些事也够麻烦的了。要是你支持他们,今后出了事便会找到你的头上来,到时如何说话?张之洞陷于深沉的考虑中。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轻轻推开签押房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函放在书案上,转身走出房间。张之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看桌上摆的信函:原来这正是康有为讲的杨锐托他带的信。张之洞急忙拆开封函,取出信来。杨锐首先问候老师近日的生活起居,健康状况,然后告诉老师,大公子仁权最近几个月来在四书文、试帖诗上狠下功夫,进步很快,下科会试高中是唾手可得。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仁权三十三岁了,尚未中进士。他盼望儿子能早日报捷。接下来是这封信的主旨。杨锐告诉老师,前来上海办强学分会的公车上书领袖康有为是个非常难得的奇才,他在京师甚得人心,年轻的士子们,包括国子监的学生及各省住京应试的举子,十之八九尊敬康有为。官场上尤其是翰苑、詹事府里的官员们也大多对康有为的爱国热情表示敬意。最为难得的是德高望重的元老,如李鸿藻、翁同穌、孙家鼐等都对康有为表示赏识,尤其重要的是皇上注意到了康有为。皇上读到了他所写的奏折,并且将他的奏折摆在龙案上整整一个月,时常拿起来读,还不断称赞他忠心可嘉。据内廷传出的消息说,皇上早晚要大用康有为。杨锐还表示他想加入京师强学会,并请老师能对康有为在上海的活动给予支持。放下这封信,张之洞的心情有点激动起来。杨锐的信,似乎专为释疑而作。撇掉翁同穌不论,李鸿藻、孙家鼐都是正派而富有阅历的人,他们都赏识康有为,看来此人确非一般。更为重要的是,皇上看重康有为!尽管有不少传闻,说皇上柔弱无实权.权力都握在太后的手里。但不管怎样,皇上终归是皇上,太后已过了花甲,皇上才二十五岁,大清的权柄最终握在谁的手里,这不是再简单明白不过的事吗?如此说来,康有为的大用,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想到这里,张之洞不再犹豫,决定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支持康有为,支持康有为在上海所办的事业。但是,康有为的锋芒太露丁,而且此人既然连“托古改制”的事都可以强加在孔子的头上,他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得有一个人常年在他的身边盯着,以免出大的漏子。倘若能通过此人,将以后康有为所办的事纳入自己的轨道,那就更好。这得有一个既能干又忠诚的人去为好。派谁去呢?张之洞猛然想起刚才送信的人,好像是和梁鼎芬一起从武昌来江宁的汪康年。那时因为在思考康有为的事没有在意,这时张之洞心里想,从门房将信函等物送到签押房是大根的事,大根半个钟头前还来过这里,怎么这封信会由汪康年送进来的,莫非他是借送信为由,要跟我说话?张之洞突然兴奋起来,就派他跟康有为到上海去,岂不挺合适的吗?原来,表字穰卿的汪康年也是张之洞所欣赏的一个人才。那年汪康年中了进士后,正候在京里等待分发,偶遇在京师办事的梁鼎芬,两人很谈得来。梁对汪说,你的志向不在百里侯而在名山事业,不如跟我到武昌去。张香帅坐镇江夏,广招天下贤士,共襄盛举,你到武昌去必可得香帅重用。汪康年答应了,跟着梁来到武昌。张之洞与汪康年见面说了话,又读了他的诗文,果然对他大加赞赏,将他留下,让他到两湖书院任史学教习。汪和梁都有同样的爱好:喜欢作诗论诗,张之洞也甚好此道。于是,张之洞与梁鼎芬、汪康年之间除上下级之外,更兼一层诗友关系。张之洞把大根叫进来问:“早一会,有封信,为什么你没送而叫别人送进来?”. “四叔,是这么回事。”大根答,“我从门房里拿了信出来,正要给您送来,刚好碰到汪教习。他说,这封信交给我吧,我给香帅送去,顺便好跟他说件事。”果然是汪康年!张之洞说:“你去把汪教习叫来。”一会儿,三十五六岁、戴着一副西洋近视眼镜的汪康年走进签押房。“穰卿,你有事跟我说,为何不说又走了?”“我见香帅正在想事,怕打扰了您,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先走了。”“坐吧,你有什么事?”张之洞指了指墙壁边的高背椅。汪康年坐下后说:。前几天我到镇江去了。回江宁后,梁鼎芬对我说,康有为到江宁来了,与香帅见了几次面。总听人说起康有为,我也没见过。我想请香帅下次接见康有为时带我在身边,让我看看这位上万言书的公车领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张之洞笑了笑:“模样也很一般,年纪比你大不了两三岁,与你的区别是你有四只眼,他只有两只眼。”汪康年被逗乐了,说:“我还想听听他的说话,看看他的举止表情,我是读过他的《新学伪经考》的。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古今一理呀!”“好,满足你的要求,明天中午他会再到督署来,你和我一道去见他吧!”“多谢香帅了!”汪康年起身告辞。“香帅忙,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我准时来。”“慢点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张之洞用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重新坐下。“康有为这次是到上海来办强学分会的,还想在上海办一张报纸,希望我支持他。我想听听你的意思。”汪康年说:“我听说康有为在北京办强学会,办《万国公报》,京师很多人都赞赏。还听说李中堂、翁中堂、孙中堂都派人参加了强学会,不少人还捐了银子。”“你都听说有哪些人捐了银子?”“听说直隶总督王文韶、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都捐了五千两,还有两位领兵的将领聂士成和宋庆也各捐了两千两,李鸿章也准备捐两千两,他们还不要哩!”“想不到李少荃晚年落到这个地步,既受日本人的欺侮,还要受国内无名小辈的奚落。”张之洞说话间还冷笑了两声,那神态,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汪康年明确地说:“我个人是很赞赏钦佩康有为的。香帅是总督,不比我们,行事宜慎重,但既然京师几位老中堂都支持,香帅支持他,朝廷也没得话说。”“你看怎么支持?”张之洞斜过脸来问。汪康年想了一下说:“第一是道义上的支持。就是承认康有为他们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办报纸是合法的。上海官府不能随便干涉他们的行为。第二个是资金上的支持,办会办报都要钱。康有为是个书生,家中也不富有,银子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两点我都接受。我还想给他一个支持,派一个人去,和他们一同办事。”“那当然更好了。”汪康年立即说,稍停一下,他又说,“叫谁去,这个人不大好派。这不是两江的公务,由衙门说了算啊。若康有为以为是去监督他,会碍他的手脚,不同意不接受呢?或是他接受了,这人今后不能与他们很好共事,起不到香帅所要起的作用,也是白派了。”张之洞盯着汪康年:“你知道我派的人要起什么作用?”“我当然知道!”汪康年一副自得的模样:“香帅怕他们出乱子,派个自己的人去好随时掌握他们的行径,免得出事,日后朝廷说起来,也好交代:我安排了一个人在管他们呢!”“你这个脑子倒是鬼精灵的。”张之洞笑了起来。“那就派你去如何?”“派我去!”汪康年愣了一下。他也是一位热血热肠的士人,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对康有为及其同仁们所做的事业早已心仪。他怕是张之洞在逗他,便又问了一句:“真的派我去上海,和康有为他们一道办会办报?”“真的。”张之洞一本正经地说0“我去!”汪康年坚定地表态。“好,明天你和我一道见康有为时,我就把你给推荐出来。”次日,又是一个和暖的初冬午后,康有为应邀准时来到督署西花厅,不料张之洞已先坐在那里闭目晒太阳了。康有为想起“与长者会,不能晚到”的古训,正要表示歉意,张之洞却不以为然,指了指侍立在身后的人说:“他是武昌来的两湖书院的史学教习汪康年,字穰卿,仰慕你的大名,特来与你见面。”汪康年随即走前一步,向康有为抱拳:“我对康先生仰慕已久,你的大著和几道上皇上书我都拜读过,早想结识,只是无缘。昨天我听说康先生还会来督署,便请香帅带我一起来见面,今El如愿得见,快慰平生。”康有为来督署已经三次,还没听见过哪位衙门里人说过这.样诚恳的话,知道汪康年是个真心慕他的人,心中甚是高兴,也忙拱手:“穰卿先生过奖了。张大帅创办的两湖书院在海内士子们心目中有着崇高地位,穰卿先生身居书院史学教习,定然学富五车,钦佩钦佩。”张之洞正要使汪康年在康有为眼中有个好印象,便接了他的话题说:“穰卿是甲午科的进士,他的志向高洁,不愿做俗吏,却要跑到武昌来跟老夫做点事。他的学问诗文,老夫都不及。”汪康年忙说:“香帅这话,令我无地自容。”康有为见汪康年身为进士,不去做官,却来书院做一个无权无势的清闲教师,心知此人确不是俗气的读书人,不觉生出几分敬意来:“穰卿先生志向可嘉。”“都坐下吧!”张之洞待康、汪二人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康先生,你的两部大著和奏章、诗文,老夫都已读过。你这忧时忧国之心,老夫也甚是体谅。你准备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创办报纸,老夫都予以支持。”康有为今天是准备了一肚子话,来向张之洞游说,希望能支持他的事,不料尚未开口,张之洞便这样直截明白地表示支持的态度,令他颇为意外:这的确是一个做事的人,怪不得在湖广办了那么多的洋务局厂。康有为心里想,嘴上忙说:“谢大帅的大力支持。”“我还要拿出点实际东西来。”张之洞接着说,“我比不得王文韶和袁世凯,他们有钱。我虽然做了一世的官,却没有学到积攒私房的本事,我只能捐给你们五百两银子。银子虽少,却是清清白白的俸金。另外,江宁藩库再拨一千两银子,作为你们的开办费。”康有为不名一文,眼下最缺的便是银子,有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在上海租房聘人张罗会务就有了切实的保证。他满心欢喜,起身向张之洞作了一揖:“大帅的慷慨解囊,江宁藩府的大力支助,康某代表京师强学会和即将开办的上海强学分会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不必。”对于康有为的这个举动,张之洞面无表情。“只是你们要把事情办好,千万不要在上海给老夫添乱子惹麻烦。”康有为从张之洞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中,感觉到与刚才的热乎不大相协调的冷意,遂答:“大帅放心,强学会是为了我大清的富强而建立,决不会给大帅添乱子惹麻烦。”. “那就好。”张之洞指了指汪康年说,“我还要给你安排一个助手,就是这位汪康年汪穰卿。他能支持你们的事业,相信你们会合作得好的。”张之洞的这一招,康有为倒没有想到。张之洞派人来,毫无疑问,是代表官府来监督的。京师的强学会,就因为部院官员的干扰太多而不顺利,康有为本意是想在上海另辟一方天地,名曰强学分会,实际上就是强学会总会,要彻底摆脱北京城里的沉闷而又浓厚的官场暮气,借助上海的海港优势来放开手脚做事。他私下将这个决定,比之为俄皇彼得大帝当年将首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他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而自得,却不料刚离京师的官场,又落到张之洞的控制之中。想到这里,康有为有点沮丧,瞬时间他有种被罩在网中的鸟儿似的感觉。这张网又大又宽,将全中国都统罩住了,无论在他的家乡广东,还是在京师,抑或是在西方气氛较浓的上海,他都无法挣脱这张网,而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个自由空间,真是无可奈何!但康有为自然不能拒绝张之洞的这个安排,何况汪康年给他的印象也颇好,心里想:你张之洞可以利用他来监督我,我也可以改造他来为我所用;他若为我所用了,你张之洞也便间接为我所用了。康有为做出一副极恳挚的神态说:“大帅给了我们这多钱两,又虑及我们人手不够,将穰卿先生这样的大才派出支援,晚生真正感激不尽。只是上海强学分会一切都还在计议之中,要付诸实现,会有许多筚路蓝缕的事要做,到时恐怕要委屈穰卿了。”汪康年说:“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对康先生的事业有所帮助,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好,就这样说定了。”张之洞起身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今天就谈到这里。康先生,穰卿从此刻起,就归于你的麾下了。你日后需要找我,找江宁督署的事就可以通过他。什么时候去上海呀?”康有为和汪康年都站起来。康有为说:“过两天,我就带着穰卿坐海船去上海。”一个月后,张之洞收到汪康年寄自上海张园的信。汪康年在信上报告上海强学会的筹备业已就绪,即将开成立大会。信上特别提到由康有为起草的《强学会章程》中所说的“分门别类,皆以孔子经术为本”。汪康年说,康有为的“孔子经术”其实是他篡改的所谓孔子改制的那一套,希望去掉这一条,但康坚持。康还将张之洞作为发起人的第一名列人,也不事先请示。信函里还夹了一份《强学会章程》的抄件。张之洞将《强学会章程》看了一遍。章程规定强学会的任务是译印图书,刊印报纸,成立图书馆,创办博物馆,传播西学新学,研究如何维新变法以使国家自强,这些都没错。既以西学新学为业,似可不提“孔子经术”。康有为要格外标出这点,显然是想打着孔子的旗号来推行他的那一套学说,这是不可以的。身为两江之主,列名为康有为所办的强学分会的第一号发起人,更是大为不妥。张之洞忙亲笔写了一封短函,申明两点:一从章程中删去“以孔子经术为本”数宇,二是将他的名字从发起人中划去。为着郑重,派梁鼎芬坐小火轮专程去上海张园。康有为见到张之洞的信后,对梁鼎芬说:“章程都已发出去,无法改了,至于张大帅不愿列名发起人,那就划去好了。”梁鼎芬正色道:“长素兄,你这样做不妥。既然张香帅拨款捐银给你办强学分会,那强学分会就应该在大事上对香帅先禀告而后行。像章程和列名这类事都是大事,你如此我行我素,香帅如何放得下心?”康有为却不以为然:“张大帅虽然拨了银子,但强学分会到底不是两江治下的衙门,用不着事事都要向他禀报。何况‘以孔子经术为本’这七个字本没有什么差错,张大帅既然很支持,将他列名为发起人也不是不可以的。”梁鼎芬没有想到康有为居然是个如此自以为是的人,暗想此人今后怕是极不好打交道。他叮嘱康有为:“今后要多向张香帅请示。”康有为漫然应了一声。梁鼎芬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把汪康年叫来,要他今后多多注意强学分会,千万莫给香帅招惹是非。然后,急急忙忙赶回江宁,向张之洞禀报了一切。张之洞紧锁双眉不做声,心里想:这康有为看来是个桀骜不驯的狂人,拨款支助他一事或许草率了点。但事已至此不便改变,遂关照梁鼎芬:“你到钟山书院去一趟,告诉蒯光典,以后注意一下书院学子们对上海那边的反应,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我。”张之洞万没料到,二十多天后,一桩更大的乱子骇得他目瞪口呆。这天上午,大根照例将一大堆包封信函送到张之洞的签押房,并在一旁当着张之洞的面将它们一一拆开。“四叔,您看看这个。”大根将一本石印的薄册子交给张之洞。张之洞接过一看,见上面赫然印着三个大字:强学报。下面有一行小一点的字:上海中国强学总会。他心里一动:康有为的报纸印出来了!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心中不快:为什么没有事先通个声息,比如说报纸的名字啦,一个月出几期啦,创刊号的主要文章啦,什么消息都没有,一张报纸就印出来了。堂堂署理两江总督,上海强学会的强有力支持者,竟然和别人一样,只是在报纸印好后才看到,这康有为的眼里可真没有我呀!他扫了一眼第一页上的文章,用大字登在首要位置上的是康有为自己撰的文章:《孔子纪年辨》。张之洞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四海之内,从京师到十八行省都一律用的是光绪年号,谁也没有用孔子纪年呀!他读了几句,才明白《强学报》用的是孔子纪年,而康有为辩的就是他自己的做法。张之洞一惊,目光急速地在报上寻找,很快,他便看到刊头上还有一行小小的字: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大清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日。“岂有此理!”张之洞一掌拍到案桌上,把一旁专心拆信函的大根吓了一大跳。“四叔,怎么啦?”“康有为真是胆大包天!”张之洞气呼呼地将手中的<强学报》重重地朝地上一扔。“你赶快出去给我把凌吏目叫来。”一会儿,凌吏目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垂手侍立。“你把那张报纸拾起来!”凌吏目一边弯腰拾报一边想:叫我来就是为你拾这张报纸吗,为什么不叫大根拾呢?见张之洞满脸怒容,他也不敢问,只在心里嘀咕着。“你看看这个!”张之洞指着“孔子卒后”那一行字对凌吏目说。凌吏目边看边轻轻地读了出来:“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大清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日。”他有点奇怪:怎么要写得这样哕嗦,不就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日好多了,还加什么“孔子卒后”?“看出问题了吗?”张之洞绷紧着脸问。凌吏目仔细地想了想:除开哕嗦外,也不见有什么大问题,张大人为何这样凶巴巴的?“有点哕里哕嗦的,有个光绪二十一年就可以了,不要再加什么孔子卒后。。“岂只是哕嗦?”张之洞冷笑道,“你的脑子不开窍,这是自改正朔!”“自改正朔”!这话让凌吏目睁大了眼睛。凌吏目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自改正朔”就是“谋反篡位”的同义词。他浑身打厂一个颤。稍停一下他又想:说自改正朔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后面不还明明写着光绪二十一年吗?历史上谋反者决没有自改正朔后又加上朝廷正朔的,但在张之洞的凶光之下,他哪有为《强学报》辩解的勇气?“你给我立即出发,乘坐小火轮到上海张园,先找到汪康年,问他知不知道这事。然后再和他一起去向康有为传达我的指令,火速将这一期创刊号封存销毁,下一期不能再有‘孔子卒后’这一行字,若坚持不改变,我将查封该报!”凌吏目来到上海张园,找到了汪康年。汪康年听了凌吏目的传达后,十分委屈地说:“康有为这个人极不好相处,专横霸道,根本听不进我的意见。他坚持要在光绪年号之前冠以孔子纪年,说这是对孔子的尊崇。我几次说过,这太骇人听闻,恐授人以柄。他就是不听。”凌吏目说:“康有为一意孤行,怕是要给香帅添大乱子。”汪康年说:“我和你一起去见他,郑重其事地把香帅的意见转告他。若他依然坚持的话,那我只得离开上海回两湖书院去。”凌吏目是个吃了二十多年衙门饭的人,他没有汪康年的文人气度,有的是衙门带给他的仗势凌人的习惯。“到时就不是你离开上海而是要请他走路了,哪有拿了两江藩库的银子而不听两江总督话的道理!”汪康年陪着凌吏目上楼来到康有为的办公室,推开房门,见康有为正撩开袍子,站在桌子边在奋笔疾书,见汪康年进来,只随便点点头,手中的笔并没有停下来。汪康年指着凌吏目介绍道:“这是香帅派来的凌吏目。”康有为头也没抬,边写边说:“我们在督署里见过面,请坐。稍等会儿,我还有两句话就写完了。”凌吏目心中不悦地在一旁坐了下来。过一会儿,康有为放下笔,得意地对汪康年说:“我刚才是在给一位读者回信。穰卿,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的《强学报》创刊号出来后,引起的反响有多大,这两三天我已收到十多位读者来信了,全是拥护,一片叫好。刚才我回信的是谁,你是绝对想不到的,他是容闳容纯甫老先生。他都看到了我们的《强学报》,就写信鼓励我们。容老先生的信,我非亲自回不可。”最先带领留美幼童出国,后来又做过驻美副公使的容闳都称赞《强学报》,这事也的确令汪康年兴奋。他正要问问容闳现在是不是住在上海,凌吏目冷冰冰的话抢在他之前拋出来了:“康先生,我奉张制台的命令特来上海告诉你,《强学报)上写的‘孔子卒后’那一句话大为不妥。张制台说了,只能用皇上的年号,不能用孔子纪年。”凌吏目根本不知道容闳是个什么人,容闳来信称赞一事,在他的心目中并无意义,他只为康有为对他的冷漠而生气:我受命前来传达张制台的口谕,就好比传旨的钦差,你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竟然如此坐大,真是一点官场规矩都不懂的妄人!康有为不以为然,说:“这些读者的叫好,大多是冲着孔于纪年,和我那篇《孔子纪年辨》而来的。有孔子才有我中国,无孔子则无我中国,我用孔子纪年正是标明我中国在世界各国面前的崇高地位。我知道,张大帅是怕由此而引起改正朔的嫌疑,这点我早就考虑到了。我康有为赤心拥戴皇上,拥戴朝廷,决没有二心,历史上所有谋反篡位的人,用的都是他自定的年号,决不会用孔子卒后纪年,更何况下面紧书光绪年号。哪有这样的改正朔者?请凌吏目告诉张大帅,千万放心,不要听信旁人的无稽之谈。再说,我康某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我早申明过,与穰卿无关。今后朝廷怪罪下来,我一个顶罪,不干穰卿之事,更与张大帅无关。”这几句话顶得凌吏目无言以对。他在官场里混了半辈子,从不见哪一个官员敢顶抗上司。不管此人的官衔有多高,比他官大的人说的话他就得听。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官场的规矩。一个工部主事,充其量不过六品,张大帅乃正二品的总督大人,这中间不知隔了几重天!凌吏目还是头次遇到这样的角色,他为官场规矩遭此破坏而愤愤不平。“康先生,我也不同你辩什么有孔子无孔子的理论,我只是奉张制台的命令来通知你,你不要再说什么空话,下期的《强学报》必须去掉‘孔子卒后’那一行字。否则,张制台将断绝对你们的支助!”说完也不招呼汪康年一声,气呼呼地走下楼去。康有为看着凌吏目的背影,对汪康年哈哈笑道:“想不到清流出身的张大帅的衙门里,竟有这等俗不可耐的庸吏!”汪康年说:“长素兄,虽有不少读者称赞《强学报》,但‘孔子纪年,事关大局,还是谨慎为好。香帅这人很强硬,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一旦断了对《强学报》的资助,那报纸也便办不下去了。”康有为心里冷笑道:孔子改制,乃天地之大道,岂能为一两江总督的供养而作交易?你张之洞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说出的话却温和得多:“穰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担心,张大人实在不容我,我离开上海就是了。”凌吏目坐着小火轮一路气呼呼地从上海回到江宁,添油加醋地向张之洞禀报:“康有为那小子无法无天,根本不把香帅您放在眼里。卑职看这人迟早要出大事,香帅您得把他早点赶出上海。”张之洞铁青着脸听着,不做声。凌吏目走后,赵茂昌进来了,他向张之洞献策:“香帅,对《强学报》的事也不要操之过急,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康有为这样做,必定会有人起来指责。那时,您再借助外力予以整治,效果会更好些。”张之洞默然不语,心里接受了这个建议。几天后《强学报》的第二期出来了,纪年形式和创刊号一个样。再过几天第三期也出来了,同样未改。正在张之洞忍无可忍的时候,一个急转的变化证实了赵茂昌的远见。六 焦山定慧寺留下张之洞“与时维新”的楹联原来,就在上海出版《强学报》的同时,北京城里都察院御史杨崇伊突然上奏弹劾京师强学总会,说该会包藏祸心,干了不少非法活动,专门贩卖西洋书籍,抄录各驻京使馆的新闻报,刊印《中外纪闻》,并借该刊之毁誉来要挟外省大员,乘机勒索,请予严惩以肃风纪。杨崇伊为何上这等严奏,原因在于强学会中的激进人士排斥李鸿章。李鸿章因羞而怒,由怒而恨,授意他的儿女亲家出面来纠弹。京师中本有不少人早就对强学会的举动不满,便借杨崇伊的折子,对强学会大肆发难。慈禧虽然退政颐养,实际上仍在控制朝政。她一向讨厌低级官员议论国家大计,对庶民议政更是仇恨,遂在一批王公亲贵的要求下,指示光绪皇帝下令查封。当天下午消息传出,未等步军衙门的人查抄,分住在炸子桥嵩云草堂和琉璃厂图书室的强学会工作人员,便早已逃得干干净净。梁启超等人四处联络,希望能联名上奏,居然一时连找个联名的人都没有。无奈之时,他只得来找翁同穌,想请他出面说服皇上收回成命。翁同稣愁眉不展地告诉他,这是太后的旨意,他也因支持强学会的原故得罪了太后,免去了毓庆宫差使。现在已不是帝师了,也不好随便去找皇上说情。梁启超大为失望,转而再找李鸿藻。倒是李鸿藻有主见,他知道,强学会遭弹劾的关键是一“会”字。这“会”与“朋”“党”“团”“帮”一样,都是当政者所忌惧的,凡事一扯上“会”“党”一类的字眼,就容易使人联想到“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之类。他和同是强学会的支持者孙家鼐商量,决定改个名字。强学会的主要目的在于藏书译书印书,不如干脆叫个书局,为表示对朝廷的崇奉,再加一个“官”字,全称官书局,这样就再不会授人以口实了。李、孙合奏此意,终于得到慈禧的恩准。于是兵部衙门的官兵们将强学会的烫金匾牌砸烂,在琉璃厂小小图书室的门上挂了块官书局的白木板。这事通过京报的刊载,没有几天便让张之洞知道了。他于是借这股风命令上海道解散强学分会,停办《强学报》,又命汪康年接管强学会的全部余款及各项不动产财物。康有为只得悲恨交加地离开上海,带着学生徐勤等人乘海轮回原籍广东。转眼就到了年关。这一天,汉阳铁厂督办蔡锡勇遣人来江宁,报告铁厂的经营遇到很大的困难,炼成的钢铁被外国客商认为不合格,堆积在厂里卖不出去,银子周转不过来,连薪水都开不出去了。眼看要过年了,大家都很着急,盼望张之洞能早日结束两江的署理,回到武昌去。张之洞何尝不想早回湖广原任?两江虽然富庶,但不是自己的家,家是耽误不得的。辽东的战事早已结束,刘坤一应该过不久就得回江宁了吧!正在他盼望回湖广的时候,天遂人愿,朝廷下达明谕:着刘坤一回两江原任,张之洞回湖广本任。得知张之洞即将离宁回鄂,赵茂昌急忙赶到江宁城。他要借送别老上司的机会,来办成一件他谋画已久的大事。这些年里,赵茂昌以乡亲身分巴结上盛宣怀的侄子盛春颐,又通过盛春颐的关系与中国电报总局上海分局总办经元善交上了朋友。赵茂昌知道盛氏发家的两大基石之一便是电报业,又亲见经元善也因电报分局而成为上海滩上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看准电报业确是一个可以成大气候的洋务,决定挤进来。盛春颐给他出一个点子:由电报总局在武昌设立一个分局,总局出面提议赵茂昌做武昌分局总办。此事他去跟叔父盛宣怀说。赵茂昌对此感激不尽,许诺若武昌分局办起来,将送一千千股给盛春颐。经元善也很赞同这个想法。湖北正在大办洋务,武汉三镇的电报业必定会越来越兴旺。武昌设立分局,自然对上海分局的业务大有好处。他支持赵茂昌去做这事,并答应负责为武昌分局培训电报生。有这样两个得力人物的帮助,赵茂昌的兴头大增。但此事成与不成,关键在于一个人,那就是即将回任的湖广总督张之洞。若张之洞同意,此事就成了;若张之洞不同意,什么盛宣怀的推荐、经元善的支持都是一句空话。前一向尚不急,现在张之洞就要回任,再不能拖了。这天下午,赵茂昌瞅着一个空隙,对张之洞说了这个想法,不料遭到张之洞的一口拒绝。张之洞说,武昌办电报局一事,还得过两年再说,现在要集中精力解决汉阳铁厂面临的大问题。赵茂昌失望地离开张之洞,但他并不死心,来到后院找环儿求助。“环儿,你说大哥帮你办的这桩大事,对你是好还是不好?”听着赵茂昌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环儿一时愣住了。自从进了张府后,吃的鸡鸭鱼肉,穿的绫罗绸缎,还常常可以托人带点银钱给娘家,比起过去挨冻受饿的日子,当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过门三年来,丈夫也还疼爱,佩玉也好相处,而且还生了个儿子。作为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儿,应该感恩知足了。但环儿心里深处有很大的阙失:他毕竟太老了,又太忙太无情趣了,许多时候他不像个男人,更像个不中用的老太监。富裕了的环儿常常想,做一个老年高官的小妾,其实有太多的苦楚,还不如嫁一个年轻强壮的穷汉为好。但那些苦楚,她永远说不出口。只得略带几分苦笑地回答:“我一直记着您的大恩大德哩。”“那就好,大哥这次有点事求你,你得帮我这个忙。”“什么事?”赵茂昌将办电报分局的事,细细地对环儿说了一遍。“好,今夜里我替您求制台答应。”“那我先谢谢你了,大妹子!”三年前下的钓饵眼看就可钓上大鱼了,赵茂昌为自己的运筹功夫而高兴。夜晚,环儿服侍着张之洞洗脸洗脚,又帮他脱下衣裤鞋袜,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环儿坐在床沿上,一面给他盖上被子,一面柔声柔气地说:“赵茂昌要在武昌办电报分局,你为何不同意,让他办好了。”“他这人在银钱上过不了关,要办也得叫别人去办。”张之洞微闭着眼睛,心里想:赵茂昌这小子居然走起“枕头风”的路子来了。“哎呀,四爷,你这人真不识好歹厂环儿不像佩玉,扬州瘦马馆既教了她“媚”的一面,也传授给她“驭”的一面。不要说“恩威兼施”是男人世界里上钤制下的一个有效手段,女人中用此法来对付男人的更多更有效果。环儿粉嫩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几分嗔怒。“你不想想看,你的僚属朋友包括你的儿女在内,有哪一个像赵茂昌这样真心真意体贴你?没有他的张罗,你能行我这样年轻貌美的姨太太?没有他源源不断的特制人参,你六十岁的老头子还能生儿子?随便落到哪个老百姓的头上,人家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不像你们这种做大官的,人家求你还摆架子不答应。你还有点良心没有?再说,赵茂昌的武昌电报局,说好了是像上海那样,集股商办,又不是用的官府银子。你管他在银钱上过不过得关?赚了是他的;亏了也是他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贪污中饱也是他的,管你制台大人什么事?你不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环儿说到这里,真的来了气,丢开张之洞不管,自个儿坐到梳妆台边怄气去了。人间百个老头子,至少有九十九个服年轻漂亮女人“媚驭兼施”这一套。张之洞不是百个中的那一个,他也是九十九个中的一员。白日里在两司道府面前威严不可侵犯、说一不二的张制台,半夜里常常被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妾弄得服服帖帖。今夜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不但没让他恼火,反而觉得句句在理,字字中听。只是,将一个因贪污而革职的人重新起用,并委派这等重要的差使,这中间的障碍,总得清除才行呀!认真思索一番后,他有了个主意。第二天一早,他把赵茂昌召进签押房。“开办武昌电报局的事,我同意你去做。”“大人同意了?”赵茂昌又惊又喜,暗自佩服环儿“驯夫”本事的高强。“不过,得有一个条件。”张之洞习惯性地捋着花白长须,目光尖利地盯着面前这位前督署总文案。“什么条件?卑职一定照办。”革员赵茂昌在制台的目光威慑下,有几分怯意。“你得给我写一篇文章,不要长,二三百字就行了。说说你改过自新、与过去的贪劣一刀两断、重新做个廉洁白守的清官这些方面的想法。如何?”“行,行,卑职今天就写,明天一早交给您。”赵茂昌想,这算什么条件,这不就是将那年痛哭流涕说的话再说一遍吗?“我要叫人将你这篇文章抄出来,张贴在衙门外的辕门上,派两个兵守着,十天后再揭下。”赵茂昌刚刚放松的心,被这两句补充的话又给揪得紧紧的。这哪里是给总督写文章,这不是在给江宁城百万小民写认罪书吗?这不是要将我赵某人过去的贪污情事公之于世吗?这不是让市井舆论来公审我吗?常州、上海都离江宁不远,这不很快就会传过去,让家乡父老笑话,让十里洋场的朋友们瞧不起吗?心里打鼓似的考虑好久,赵茂昌以哀求的口气说:“张大人,按理说您这样做是应该的,谁叫卑职当年不自爱呢?但武昌电报局是个大洋务,今后要与各方打交道,恳求大人给卑职留个脸面。卑职日后也好将电报局办好,为大人效力。”。那你说怎么办呢?不向大家作个交代,老夫岂不有徇私之嫌?”乖巧的赵茂昌立时从张之洞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并非存心丢我的丑,而只是为了堵人之口。很快,他有了一个两全之法。“大人,您的苦心,卑职感激不已。卑职求大人一发成全,就让卑职这篇文章只在衙门内张贴算了。大人也好有一个交代,卑职也借此改过自新了。”张之洞的手停止在胡须上,久久不做声。赵茂昌一颗心几乎要从喉管里蹦出来,焦灼难受极了。“好吧,成全你,你可再不能让老夫失望了。”终于答应了!赵茂昌的心重新回到胸腔。“卑职一定把武昌电报局办好,卑职一定为湖广的洋务大业增光。”翌日,一份赵茂昌的悔过书在衙门里贴了出来。纸不大,贴的地方又偏僻,当天傍晚,赵茂昌便将它揭了下来。偌大的两江总督衙门,几乎没有几个人看到。赵茂昌心满意足地离开江宁前赴上海,与盛春颐、经元善紧锣密鼓地筹办起中国电报总局武昌分局来。从此,赵茂昌便因武昌电报局大发横财,又凭借着雄厚的经济实力在官场上飞黄腾达,成为晚清社会中“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的一个典型例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这时督署后院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江宁买舟西归。一天下午,蒯光典在前来送行时偶尔说到,陈宝琛已从福建闽县来到江宁,他是专程来看望卜居江宁城的张佩纶的,现住在白下客栈,问张之洞愿不愿意见见面。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张之洞一时不好回答。因海战的失败,张佩纶再次遭到弹劾,他被迫离开直隶幕府,悄悄来到江宁,在紫金山脚下筑了几间茅舍。此事,在张佩纶来宁不久便有人报告了张之洞。张之洞以为张佩纶会先来拜访,一直等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未见人来。他也曾想过去紫金山下寻找,但终不果行,不是因为忙得挤不出时间,而是心里不大情愿:马尾之战临阵弃逃,已属不可谅解,获赦后入赘李府,更不可思议。当年的清流操守到哪里去了!主动登门,固然不会摒弃,若要自己去寻找,张之洞心里着实不愿意。现在是陈宝琛也来了江宁,怎么处理呢?不见,必遭朋友讥责;若是相见,又如何见面法?思来想去,张之洞有了个主意。他写了个便笺,托蒯光典送给陈宝琛。陈宝琛接到张之洞的便笺时,恰巧张佩纶正在回访他。二人展开便笺,上面只有几句子平淡淡的话,大意是离宁在即,无法抽身,已约好初六El至采石矶与门人袁昶见面,可否于初四日在下关码头会面,先去焦山看看宝竹坡留在定慧寺的玉带,然后再回头同赴袁昶的采石矶之宴?焦山定慧寺里怎么会有宝廷的玉带呢?原来这里有段故事。还是在京师的时候,有一天,张之洞和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四人在一起聊天。张之洞说,当年苏东坡游镇江金山寺,寺僧向他索取玉带以作纪念。苏东坡本是个乎易的人,并不以为忤,遂解下身上所佩的那条宋神宗赐的碧玉带,慷慨赠与金山寺。寺僧感激苏学士的厚爱,将这条玉带供奉起来。从此,一代代传下去,将它作为镇寺之宝。同治六年,张之洞典试浙江,还专门去金山寺看了这条玉带。宝廷听后大笑道,哪年我若路过一名寺的话,也学苏东坡的样留一根做它的镇寺之宝。大家听后并不把此话当真。谁知第二年宝廷告诉大家,他专门去了一趟长江焦山,将一条墨玉带留在定慧寺中,寺僧也供奉起来了。欢迎诸位下次路过镇江时去看看。宝廷居然是个这样的性情中人!大家都笑起来,满口答应。“你接受他的邀请吗?”张佩纶问陈宝琛。“不去!”陈宝琛口气坚定地表示,“没想到张香涛是个这样不念旧情的人。你在江宁住了三个多月,他不来看你。我来江宁,也不来看我。他想在我们面前摆他制台大人的架子,要我们主动去看他。他不认老朋友,我们凭什么要应他的约,我又求他什么!”“歿庵兄,你还不知道张香涛的用意吧!”张佩纶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憔悴得像个花甲老人了。当年儒雅倜傥的风度,已被这些年的坎坷挫折销蚀得找不到痕迹了。“他是想通过焦山之游,用宝竹坡和你我的落魄来衬托他的得志呀!”哦,经张佩纶这一指点,陈宝琛仿佛明白过来似的,气道:“哼,张香涛竟俗到这般地步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不巴结他,也不陪衬他!”张佩纶说:“要去看宝竹坡的玉带,过几天咱们俩自个儿去。”.初四日一大早,张之洞便来到下关码头。他想以先在这里迎接的姿态,来表示未亲上门去拜访的歉意,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张、陈的影子。辜鸿铭在张之洞身边十多年了,只知道向来都是别人等他,从不见他等别人,偶尔因事等别人,只要过一台烟的工夫,他便烦躁不安,一边埋怨,一边抬脚走路。对这两个革职朋友的这等耐心,真令辜鸿铭十分惊讶。他劝道:“不必等了,到镇江去要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轮,今晚还要赶回江宁哩。”张之洞心里虽然焦急,嘴里却说:“还等一刻钟吧,再不来就开船。”辜鸿铭掏出怀表来,盯着表面看。又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一丝动静,便吩咐驾驶员准备开船。张之洞在心里怨道:不来应早告诉我,也免得我等这么久。正准备进船舱,却突然看到从上游急速驶来一艘小火轮,直向他这边冲来。“是不是武昌那边出了急事?”正在猜测之间,只见小火轮里一个人从舱里走出,立在船头,向着码头眺望。这不是杨叔峤吗?他怎么到江宁来了!张之洞一阵惊喜,忙止住脚步,朝着江面上的小火轮细看。果然是杨锐!张之洞顾不得制台之尊,伸出一只手,对着小火轮船头上的杨锐挥舞着。船上站立的正是杨锐。他已注意到码头上有人在向他挥手示意了,忙吩咐机手加快速度,火轮飞快地向码头靠近。杨锐万万没想到,挥手的竟然就是老师。老师不是后天一早才启程吗,怎么今天就来到了码头?就这样心里一闪念的工夫,小火轮已靠岸丁。“香师,您怎么今天就离开江宁了?”杨锐一边高声打着招呼,一边急速地跑过跳板来到张之洞的身边。“叔峤,你怎么突然来到江宁?也不写封信来告诉我。”张之洞没有回答杨锐的问题,反而问起他来。“还是因为《会典》中的事。当年捻子和苗练作乱时还有许多疑问未弄清。孙中堂说,你干脆到我的老家安徽去走一趟,把这些积案都弄清楚。于是十天前我来到安庆。前天特为到芜湖去看望皖南道袁昶。他说你来得正好,香帅马上就要回湖广原任,初六日我在采石矶设宴迎接。我听后说,那我干脆去江宁迎接,今天一清早便坐小火轮来了。今天还是初四,你怎么就上船了?”“哦,原来是这样!”张之洞对杨锐的突然到来甚为高兴,方才因久等张、陈不至的恼火早已随风飘去。“我今天约两位老友去焦山,一直等到现在还没来。如果不是等他们,我们师生今天就见不到面了。”两个什么身分的老友,居然约而不赴?好大的架子!杨锐心里想,又不便问,便说:“我今天原本见一见您后就去看看鸡鸣山,凭吊一番台城、鸡鸣寺和胭脂井,后天一早陪您上船一直送到安庆。现在我改变计划,陪您去焦山,过些天再专程到江宁来多游几天。”“江宁岂是一两天可以游览完的,你应当改变计划,下次专程来,今天就陪我去焦山吧。”张之洞将杨锐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着说,“几年不见了,变化还不大。喂,叔峤,你为什么对台城这样有兴趣,一天的江宁游,不去别处,先去台城?”“我近来正在读南朝史,对韦庄那句‘无情最是台城柳,有更深的理解。游台城是想去感受一下台城所承载的那种历史风云。有许多事,我还想好好地跟香师说说。”“好吧,上船吧,在船上我听你慢慢说。”这时,梁鼎芬、辜鸿铭、大根等人也周了过来,故人他乡相见,分外欣喜,彼此问候着,一起走人停泊在码头边的一条从英国进口的游轮。在船上,张之洞将为什么前去焦山的事告诉了学生。杨锐这才知道,老师所约的两个老友原来就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前辈张佩纶和陈宝琛。杨锐感叹地说:“京师年纪稍长的人都说,光绪七年香帅外放山西之前的那几年,是京师清流最兴盛的时代。那时清流诸名士以笔作刀,以口代伐,扶正压邪,为民伸冤,赢得了官场士林的赞扬仰慕。自从香帅外放后,京师清流的力量开始削弱。到了甲申年后,因张佩纶、陈宝琛、邓承修等人相继革职,后来宝廷又因纳妾事遭劾,清流派便风流云散,自行瓦解了。这些年,宝廷、潘尚书去世,李中堂老迈,京师再也听不到有人说起清流了,好像清流议政已是历史陈迹,于是贪污受贿可以公行,渎职荒政视同无事,官场失去监督,权力便成了私器。”杨锐的这番话,勾起了张之洞一腔怅惘之情。他默默地看着舱外急速后退的清澈江水,满腔思绪不知从何理起。“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仿佛只有千年前诞生此地的这两句诗,才最能概括他此时的心境似的。“是呀,清流议政已成历史哕!”过了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才缓缓地叹道。“叔峤,说点京师的时事吧!康有为他们办的强学会改为官书局后,朝廷的态度如何?”“自改为官书局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说闲话了。强学会散了,集会也没有了,官书局里就是摆着几百册洋文书。那些洋文书,满京城里没有几个人认得,就是有人要找岔子,也找不出什么呀。”梁鼎芬插话:“那些洋文书摆在官书局是白摆了,不如运到武昌来,让汤生来读。”辜鸿铭插说:“节庵这个意见很好,叔峤你就去跟他们说说,叫宫书局干脆搬到武昌来算了。”“叔峤又不是康有为的人,他怎么可以跟官书局里的人说这样的话。”张之洞笑笑说,“官书局设在哪里,你去过吗?”“官书局在琉璃厂,只有两间小房子,一间房子装书.一间房子里还住了管书的人。”杨锐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香师,有一次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您想得到他是谁吗?”“谁?”张之洞看着杨锐扑闪扑闪的双眼,二十年前成都尊经书院里,那个纯朴好学的美少年形象又出现在眼前,心里想:二十年的人世染缸,居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痕,还是那样的纯真热情,真正难得。“您决然想不到的。李提摩太!”李提摩太!那个穿长袍马褂,戴假辫子,操一口流利中国话的英国人!那个在太原巡抚衙门里做蒸汽机、摩擦生电试验的牧师!在广州时,还能经常见面,到了武昌,可是再没见过了。“他还是老样子吗?”张之洞显然被这个消息弄得兴奋起来,对着身边的辜鸿铭说:“汤生,你还记得那个李提摩太吗?看起来跟你一个样,又土又洋,中西结合。”“李提摩太,我怎么会不记得!”辜鸿铭说,“但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怎么跟我一样?他是英国牧师,我是中国儒生。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正宗中国人。我信奉周公孔孟,是地道的儒家信徒。”辜鸿铭这几句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话,引起满船人的哈哈大笑。但辜鸿铭的表情是认真的,他的话也一点也没说错。中国人一向以父系为宗,他的父亲是正宗的中国人,他当然是正宗的中国人。他回国十年来,系统攻读、无限崇拜儒家典籍,说是儒家信徒也恰如其分。听了辜鸿铭这个反驳后,张之洞不但不气恼,反而快活地说:“汤生说得对,是老夫糊涂了,李提摩太怎么能和我们的辜汤生相比!”转过脸问杨锐:“李提摩太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做些什么事?”杨锐答:“他说这些年把中国的城市都走遍了,住得较久的地方是上海,近两年则住在北京。他说他是个牧师,以传教作为主要工作,目的是想让中国人都蒙受上帝的福惠,富裕强盛,过快乐的日子。”张之洞又问:“他为什么去官书局,他跟康有为、强学会有联系吗?”杨锐说:“他常去那里看看书,也和强学会的人聊天,他跟康有为很熟。据说,康有为写的上皇上书,无人敢递,就去求李提摩太。李提摩太看后极为称赞,答应帮他找找朝中大老帮忙。”大根猛地插了一句:“中国人在京师办事,还要找外国人帮忙,这真是怪事。”“李提摩太比许多中国大官要能干得多,他认识不少王公大员。据说还多亏他找了翁中堂,康有为的上书才到达皇上的几案上。”杨锐回答了大根的疑问后,又望着张之洞说:“香师,李提摩太还惦记着您呢!”“哦,他还记得我?”张之洞高兴地说。“记得,记得,”杨锐笑着说,“他说您这些年办了许多大事好事。他还说,今天中国,真正为国家富强办实事的大员只有您一人,是他劝康有为离开北京去上海,并建议康有为来找您,说只有您才是康的真正赏识者。”原来康有为来江宁还有这样的背景。一瞬间,他对取缔上海强学会、查封《强学报》一事冒出几分歉意来:当初不查封,而是用李鸿藻的办法,将上海强学会改为上海官书局,将《强学报》改为官书局的报纸,可能会更好些!一直未开口的梁鼎芬似乎隐然察到张之洞的内心活动,便说:“香帅本是很器重康有为的,跟他谈了好几次话,又是捐银,又是拨款,希望他好好地为国家做事。但这人太狂妄刚愎,不听招呼,尤其是他的《强学报》一再坚持要冠以孔子卒后多少年,这可是有改正朔之嫌疑的大事。香帅治理下的上海,怎能有这样的报纸?”杨锐说:“康有为的确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人,不好共事。《强学报》我在官书局里看过,除开‘孔子卒后,这一条有些新奇外,其他都尚无可指责之处。不过,‘孔之卒后’这一说法,在中国人看来是犯大忌,其实,这根本不是康有为的创举,他是学西洋人的作法,很平常的一桩事。”康有为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居然被杨锐看得如此平淡,张之洞、梁鼎芬等人都专注地听他说下去。“西洋人纪年就是用的这个办法。西洋人眼中的圣人不是我们的孔子,而是他们的耶稣。他们将耶稣诞生的那一年定为元年,从那以后数下去。比如现在,我们中国是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洋就是公元一八九六年二月三日。康有为将这个办法学过来,只是将圣人的生年改为圣人的卒年而已,不必太看重。据说京师里也有人因此说康有为有谋逆之心,是恭王驳了回去。恭王对西洋的纪年很清楚,他说这点不能成立。”恭王都知道的事,他这个号称很懂洋务的总督都不懂,张之洞很有点惭愧:如此说来,对待康有为和上海强学会的事有点武断了。正在这时,游轮已到焦山。张之洞加披一件狐皮大氅,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这座著名的江中岛屿。焦山山不高,最高处不过二十余丈,绕山走一圈,也不过四里路。原本一座荒凉的无名岛,东汉名士焦光隐居于此,故得名焦山。焦山因地形绝佳,又位于镇江城郊,故从那以后,历代都有人在此起楼筑室,修亭建寺,一千多年下来,将焦山建成一座人文景观甚多的名胜,与不远处的金山、北固山齐名,成为镇江城的三大游览胜地。小小的焦山上汇集着吸江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别峰庵、定慧寺、宝墨轩等建筑,又有保存完好的六朝古柏、宋代槐树和明代的银杏树,的确是一座钟灵毓秀的宝岛。今天是个冬日晴朗的日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焦山上那些叶片尚未落尽的树木仍充满着生机,一座座亭台楼阁散落在山石草木之中,江浪水波拍打小岛四周的坚固岩石,溅出串申水花,天气虽然寒冷,但焦山风光依然可观。张之洞这次到焦山是来看宝廷留下的玉带的,并非观赏景致。对于望六之人来说,这毕竟不是游山玩水的季节,何况他还要避开众人,与杨锐说点机密事。于是对梁鼎芬、辜鸿铭等人说:“天气冷,我和叔峤直接到定慧寺去,你们自个儿去逛吧。我建议你们先到宝墨轩去,那里有二三百方碑刻,够你们赏玩的,大字之祖的v瘗鹤铭》便在那里。”听说(瘗鹤铭》碑就在这里藏着,辜鸿铭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便拉着梁鼎芬等人向宝墨轩奔去。大根站着不动,他一向是紧跟着四叔的。张之洞说:“你也随处走走,不要跟我啦!”大根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便说:“我陪您去定慧寺吧!”张之洞想了想说:“那你先去寺里告诉他们,我和叔峤过会儿就来。”大根迈开大步先走了。张之洞对杨锐说:“我们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坐,我要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杨锐明白,遂陪着张之洞找了一个温暖的山坳处,二人席地坐在一个枯草坪上。张之洞轻声说:“叔峤,听说皇上体格不强壮,是真的吗?”杨锐敛容答:“皇上是不够强壮,但也没有大病,只是弱点罢了。”张之洞又问:“太后身体还好吗?”“太后倒是硬硬朗朗的。”张之洞沉思片刻又问:“依你看,太后对朝廷的事还管得多不多?”杨锐想了下说:“朝廷上的事,大部分还是皇上在管着,太后一般不管。”张之洞点点头说:“你上次信上说,皇上看了康有为的折子,赏识他,又说翁、李、孙几位中堂都支持康有为。那为何要解散强学会,查封他们办的报纸呢?”杨锐说:“据说这是太后的旨意,皇上其实是不同意的,强学会变为官书局,就是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妥协。”稍停一会,张之洞又问:“依你看,京师对维新变法这些事到底是怎样的态度?”“香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杨锐不假思考地说。“对维新变法,除开极个别的满蒙亲贵外,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支持的。听说太后也不是完全反对变革,只是厌恶结会集议这类举动,怕有不测事发生。”“太后顾虑的有道理。”张之洞点点头问:“叔峤,你跟康有为接触得较多,你认为康有为这个人有没有异心?”“绝对没有。”杨锐坚定地说,“康有为的性格虽有点狂傲,但人是绝对忠诚的,对国家对朝廷是真心爱护的。我曾仔细观察过他,此人是个古今少有的血性汉子。”“叔峤,你认为在康有为身边有没有真正的国士?”“有!”杨锐肯定地说,“至少他的门生梁启超就是一个。此人卓荦英迈,学问文章不在乃师之下。其心地之光明、性情之率直,又要胜过乃师。”梁启超的名字,张之洞是听过的,又知道他也是广东人,十五岁中举,是个神童,后被贵州籍的主考李端棻所看中,招为妹婿。张之洞生长于贵州,对贵州特别有感情,他心里无端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贵州女婿生发出好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