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陡然而起的大变局给颜载礽强烈的刺激,作为朝廷最恨的肃党成员,考进士做官这条路自然给堵死了。他于是干脆断绝这份心思,跳出“四书”“五经”、八股试帖,一心一意去研读史书、兵书、舆地、农学、荒政等书籍,像青年时代的左宗棠那样,储备着真才实学,静待天时。他记住肃顺对他说的敬佩管仲、桑弘羊的话,倾注极大的心血潜心于《管子》《盐铁论》中。他最终在这里看到了人世间的真学问,由衷佩服管仲、桑弘羊,也由此而佩服肃顺的眼光。他心里深深地为肃顺叹息,也为大清国叹息。肃顺丢了脑袋,大清国丢失了一个有真本事的治国大才。肃顺就是今天的桑弘羊。他和桑弘羊一样的才干性情,一样的不顾一切推行自己的强硬主张,终于也一样的招来杀身之祸。为了避免牵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颜载礽决定改名换姓。桑弘羊是他的同乡,说不定桑颜两家在历史上有过亲戚瓜葛,于是颜载礽借桑为姓,取名治平,字仲子。这里既有追慕管仲、桑弘羊之意,也有一份怀念老东家的情感隐藏其中。桑治平小时便酷爱画画。摆脱了功名桎梏后,他有了较多时间,于是重操画笔。他细心揣摩古人笔意,又注意观察身边的山水虫鱼。他是个天赋极高的人,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过程中,绘画技艺迅速提高。这不仅使他在读书思考的同时,可以获得丹青之娱,同时又为他解决了生计的大问题。他靠卖画维持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昌平隐居五年后,桑治平开始云游天下的壮举。他先到东北,在白山黑水间考察满洲部落发祥的历程。从东北返回后他又漫步三晋,遥想那段无年无战的春秋岁月。然后他南下中原,登嵩山,游河洛,迈过潼关来到长安、咸阳,感受汉唐盛世的遗风余韵。从长安折转向南,越秦岭,穿剑阁,来到巴山蜀水之间,凭吊武侯祠、白帝城,咀嚼一代名相辅佐两朝的艰辛。继而飞渡三峡,于两岸猿声之中舟抵荆楚大地。在江陵旧国,在黄鹤楼头,缅怀当年楚庄王的霸业、三闾大夫的忠愤。再从芳草萋萋的鹦鹉洲起锚升帆,顺江东下,登上收复不久的古都城垣。在一片废墟之中,游秦淮,览钟山,泛舟莫愁湖,伫步胜棋楼。想起刚刚熄灭的遍地烽火,追思六朝走马灯似的改朝换代,这座龙盘虎踞的石头城,浮沉了几多帝王英豪,积淀了几多历史沧桑!从江宁北上,与丰沛子弟聊高祖轶事,听淮阴侯后裔诉千古奇冤,瞻仰至圣、亚圣之祀庙,观泰山日出黄河入海之雄奇。经过这段历时三载,纵横数万里的徒步旅游,桑治平似乎感受到五千年中华古老文明的真谛所在,触摸到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律动脉搏,脑子里常常有电光石火般的智慧闪烁,心境时常觉得如瑶池之水洗过后的清晰明净,而立之年的举人桑治平,经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锻造锤炼,已经成熟了,真正地立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可以担当大任,为国效力了。但朝廷对肃党仍追查得很紧,他这个为肃顺草拟了不少重要文书的西席,又怎能出头露面,去保和殿参加会试,以科场胜利来走上仕途呢?不入仕途,又哪能获取官位为国效力呢?虽然仕途无望,但桑治平并不气馁,一则他可以耐心等待机遇,二则即使一辈子遇不到机遇,读书作画,寄情山水,安贫乐道,淡泊宁静,也是充实的人生。在踏进京门的前夕,桑治平在古北口结识了一令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忘年好友。此人姓柴名广,乃周世宗柴荣的四十六代孙,也是一个喜欢读书思考的人。柴广家道殷实,膝下只有一女,见桑治平非凡夫俗子,有意招他为婿。这些年来,桑治平惦记着秋菱,从未想过婚娶之事。漫游天下的壮举中,也包含着寻觅秋菱的一份深厚情意在内。八年过去了,秋菱杳无音讯。看来此生不能续那段情缘了,桑治平接受柴广的美意。柴氏贤惠,婚后生下一女,小日子过得甚是甜美。桑治平久静思动,总不甘心平生所学一无展布,于是告别岳父母和妻儿,外出寻找机遇。同治九年,他在姑苏城内遭窃落难,被迫卖画筹集回家的旅费,就这样遇到了张之万。桑治平见张之万虽贵为状元巡抚,却并不摆官场架子,对他平等相待,又同好丹青,谈话投机之处甚多,遂答应留在巡抚衙门。住在衙门一段时期后,桑治平冷眼观察张之万,见这位抚台虽不是擎天大材,却也勤政爱民,禀性纯良,不是那种欺诈贪婪、两面三刀的俗吏,遂有心帮他做一点事。不久,张之万升闽浙总督,桑治平跟随他来到福州。闽浙两省,自古乃东南要域,若从春秋时期的眼光来看,也是一个大国了。随着彼此友谊日深,桑治平定下心来,欲竭尽平生本领辅佐这位制台大人,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实事来。不料,张之万却要告老还乡,桑治平只得遗憾地离开福州,回到古北口,继续过他与诗书画册、山水林木为伴的淡泊生涯。古北口住的多是柴姓人家,柴广做了多年的庄主,人望很好。柴广晚年多病,庄主事多委托桑治平办。桑治平将二百多户的柴家庄当作一个小国来看待,借此试试牛刀。他以管子治国之策,采桑弘羊为政之术,果然把柴家庄整治得面目一新,深孚柴家庄人的信任。前年,柴广去世,全庄一致推举他这个外乡外姓人做新庄主。桑治平于此也获得事业小成的满足感。前些日子,他收到张之万从南皮寄来的信。信上说:舍弟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要不多久,或实授侍郎,或外放巡抚。若内授侍郎则罢了,若外放巡抚,乃一方诸侯,正可以借此做一番事业。彼时开府立幕,必将广纳人才,望贤契前去就他。对舍弟而言,得一大材相助,如同增一臂膀;对贤契而言,平生材学可得施展,此亦为极好之机遇,切望留意。桑治平接到这封信后,很为张之洞的超常擢升而高兴。张之洞的确是官场中的人才,他的翰林做得与众不同,可知他今后的巡抚也会做得与众不同,为这种有才的朋友佐幕是可为的,何况自己多年来所积累的治世实学,也总得有所施展才是。不过,转念他又想,已是过了四十岁的人,精力早不如从前的充沛,对世事也看清看淡了许多,办起事来大概也不会有太高的热情;再说,毕竟是为别人佐幕,不是自己做巡抚,古北口住得好好的,柴家庄也有一番虽小却有意义的事业可做,有必要出去吗?正在桑治平如此思来想去的时候,他收到了张之洞的来信。四 出山前夕,桑治平与张之洞约法三章张之洞坐在大根驾驶的骡车上,沿着京师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经过两天的摇晃颠簸,于午后到达古北口。张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还从没有到过这里来。他环顾一眼四周,果然地势险要。绵延四百余里的燕山山脉,从这里发源。它在发源处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处生就一道大峡谷。峡谷两边山坡峻峭,仿佛造化为方便下界芸芸众生,让他们有个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开似的。两边山坡都是坚硬的岩石。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各种树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丛,也有高耸云霄的樟楠松柏。传说为秦始皇时代建筑,明代重修的古长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岭上缓慢地爬行,一会儿腾空跃起,一会儿俯首低徊,给这处千年古隘压上了沉重的历史重荷,也给它增添了动态的生机和情趣。古老的关楼依然雄峙着,显得威严劲挺。由于山高路窄,行人稀少,这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幽深。刚过午后不久,太阳便看不见了,一切都罩上一层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树木是灰黑的,古长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点点的民居是灰黑的,连废置多年的行宫也是灰黑的。关内关外,充塞着一股浓厚的肃穆气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卫京师的神奥难测的险要关隘。张之洞正在伫足神思的时候,有一个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着向他打招呼:“香涛兄,说来就来了!”张之洞回头一望,站在旁边的正是桑治平。他高兴地说:“正要向人打听你的家,不想你就来了。你怎么这样巧就遇到了我!”桑治平说:“你道古北口是京城?这里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芝麻大点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听邻居说,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京师坐骡车来,在关口停下,四处观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那你接到我的信了?”“前天就接到了。”桑治平说着,一边又与正在照料大青骡的大根亲热打着招呼,转过脸来对张之洞说:“到家里去吧,就在前面。”张之洞主仆跟着桑治平,来到一座宅院门前。一道泥筑的围墙,围出一个宽敞干净的四合院来。桑治平指着大门说:“请进吧,这就是寒舍。”张之洞迈进门槛。正面四间是坐北朝南大瓦房,两厢六间侧房均为高梁秸盖顶,庭院里有一大块种着萝l-、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鸡鹅在菜地边嬉戏。四合院里洋溢着浓郁的农家气息。桑治平将张之洞带至正房边,指着右侧的一间房说:“这是我的书房,我们就在这里说话吧!”坐下后,张之洞见书房左边墙壁边摆着一长条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百余册书籍。比起张之洞的书房来,桑治平的书大概不及十分之一。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夫大丈夫能左右天下者,必先能左右自己。日:大其心究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势,定其心应天下之变。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广恭录明诚意伯刘伯温先生语。张之洞面对这张条幅沉吟良久,心里想:宇宙间从大的范围来看是天下,从小的方面着眼即吾心,这二者其实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刘伯温是个大智者。他回过头来问桑治平:“听说柴广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荣的后人,是这样的吗?”桑治平说:“你怎么知道柴广是我的岳丈?”张之洞说:“我的一个布衣朋友前几天特地来古北口拜访过你。他叫吴秋衣,还记得吗?”“记得,记得,那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在我的面前竭力推举你。”“他怎么推荐我的?”“他说你有管仲、乐毅之才。”桑治平笑了起来:“我怎么可以跟管、乐相比,一个江湖流浪者而已!倒是柴家的确为柴世宗的后裔。可惜也早已没有铁券丹书,沦为平民百姓了。”说话间,侧面墙壁上一幅水墨画又引起了张之洞的注意:莽莽苍苍的燕山上,起伏着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古北口高耸于画面的左下角,雄伟的关楼凌空矗立,俯视着一望无际的关东大平原。看到这幅画,张之洞猛然想起醇王的嘱托来。“醇王爷听家兄说过,兄台长于绘事,想请你为王府画一幅古北口中堂。我看这一幅就很好,请你照这个样子再画一幅如何?”提起醇王,二十年前密云县深夜拘捕肃顺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桑治平的脑子里。他本想断然拒绝,但又怕张之洞难堪,便说:“这幅画是好几年前画的,近年来我一直未拿过画笔,技艺生疏了。过两年吧,待我活活手后再画吧!”桑治平的那一段历史,张之洞并不知道。他想这大概是出于文人的清高吧,他不愿随便给王府送画,以避巴结之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遂笑着说:“好吧,这事以后再说。”柴氏进来,向张之洞问好后,请他到厅堂吃饭。桑治平的独生女燕儿也同桌吃。虽是山村野外,无京师的豪华阔绰,却比京师的菜蔬新鲜爽口,尤其是几碗燕山野味,则更是城里所吃不到的。一顿晚饭吃得大家兴致极高,张之洞与桑治平的家人也显得亲切随便了。吃过晚饭后,桑治平陪着张之洞游览了古老的关楼和前朝的行宫,又细细地看了看这段长城的建筑。掌灯时分,二人重回书房,开始谈及正题。桑治平说:“接到你的信,知你蒙特别圣恩,擢升山西巡抚,先要向你贺喜。”张之洞说:“不瞒老朋友,久屈翰苑,突然得到外放一方的圣命,我自然是兴奋而深怀感恩之情。只是巡抚地位虽尊,却也担子沉重,不比在京师做言官史官,到底只是写写说说,不负实际责任。因此,奉命至今,心里一直未曾安妥过。早就想来拜访你了,只是因故延迟了时日。”桑治平用心倾听着张之洞的话,听得出说的都是实话。他说:“诚如你所说的,一省巡抚的确担子沉重,它直接关系到百姓的切身利害,要办的都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实事,不是能言善辩、引经据典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所缺的正是办实事的经历。过去虽做过湖北、四川两省的学政,那也还只是与书籍和士人打交道,钱粮刑名这些经济大事并未着边。你曾在家兄身边做过多年幕友,富有经验,我很想能随时得到你的点拨。我也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说吧,我这次到古北口,就是来敦请兄台出山,随我去太原,帮帮我的忙如何?”桑治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绕开张之洞的所问,说:“前些日子我收到青帅从南皮发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你已蒙擢升,或将实授侍郎,或将外放巡抚。”“噢!家兄这么快就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张之洞颇为惊讶,“家兄信上还说了些什么?”“青帅信上说,”桑治平放下茶杯,“若实授侍郎则罢了,若外放巡抚,则希望我能为你佐幕。”“你看,我们兄弟俩想到一起了。”张之洞恳切地说,“仲子兄,请你务必帮帮我的忙。”“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桑治平面色凝重地思索着。“你可以做我的幕府总文案。当然,这个职位事情多,烦杂,不一定会适合你。要么,就不负任何实际责任,就作为我的朋友在衙门里住着,帮我出出主意,当当参谋。不管你选择哪种身分,我都按山西巡抚衙门前一任总文案的薪银发你双俸,保证你一家老小无衣食之虞。”桑治平笑了笑后说:“我并没有和你一起办过一件实事,平时所说的,都只是嘴上功夫。常言说得好,说的容易做的难,你凭什么就这样相信我?”张之洞认真地说:“凭我们交往时我对你的了解,凭家兄对你的信任,也凭这次与你素昧平生的吴秋衣的举荐。”桑治平听了这句话后,心中颇为感动。士为知己者死,就凭着这番真诚的相知,就值得出去帮帮他。桑治平端起茶碗来不做声,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碗后,从从容容地开了口:“大清国曾有过康、雍、乾三朝的兴旺时期,祖孙三代加起来有一百三十多年之久,可比汉唐的文景、贞观、开元、天宝,而为期之长,又要过之,实为难得。但自从嘉庆初年白莲教闹事以来,朝野就再也没安定过,国势颓败的趋势,从那以后,再也不能遏止。特别是道光二十年鸦片之战以来,战火不息,国无宁日。先是太平军在广西起事,一直打到江宁,十三四年间朝廷和太平军打来杀去,把个锦绣江南毁得如同废墟一般,这中间还杂夹着天地会、三合会、捻子等一起哄闹,直到同治七年捻子全部平息之后,才算透过一口气来。但西北一带回民的骚乱却并没停止,等到前几年左宗棠的大军从关外班师回朝,西北的乱事才可谓勉强止住。看起来西北一隅之乱不关中原大局,其实,源源不绝的粮饷都是从中原运过去的,在西北打仗,与在中原相差不多。这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英法联军打进北京,都城沦陷,皇上北逃。如果用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纲纪混乱人心浮动这些老话,来套这四十年来的现况,的确一点不过分。香涛兄,这就是你这个山西巡抚所处的大的时势背景。”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的都对。我们是生在乱世,我做的是乱世官,乱世中的老百姓都不好做,想要做有所作为官就更难了。”“这是从国势的大处而言,若从小处山西一省而言,情况大体差不多。”桑治平继续说下去,“山西那块地方,十多年前我去过,我由娘子关入的境,一路东看西问地进了太原府。在城里住了半个月,再南下,由榆次到太谷,再到祁县、平遥,经洪洞到临汾,最后过中条山进入河南,去访孟津古渡,渑池旧盟。我在山西省足足盘桓了一个半月。”听说桑治平有这段经历,张之洞兴奋起来,越发感到此去山西非要将他请去不可。“山西贫苦,但更复杂。”桑治平继续说下去,“那时是赵长龄在做巡抚,我沿途所见莫不是吏治腐败,民生凋敝,沿途所闻莫不是呻吟哭泣怨声载道,到处听说有绿林响马在打家劫舍。过中条山时,我亲眼见到几处啸聚山林的强人,每一处都有两三百人之多,一个个衣衫褴褛而又面色凶恶,真使人又悯又恨。当时,江南还未完全平静,安徽、河南又闹捻子,山西号称完富之省。其实,既不完更不富,内部都朽烂了。只是那些做官的要保住自己的顶子,报喜不报忧,太后、皇上坐在紫禁城里,哪里知道他的三晋子民正在饥寒交迫之中哩。前几年山西大旱灾,据说王粲笔下的‘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惨象又出现了。这两年可能有所好转,但估计也好不了多少。香涛兄,你这差使领的不是地方呀!”张之洞在桑家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桑治平说的山西省的情形固然是事实,但其他各省又比山西强得多少呢?湖北虽称粮仓,自古有“湖广熟,天下足”的民谣,但做过三年湖北学政的张之洞非常清楚,经过前些年湘军和太平军的混战,湖北元气大伤,不但年年不熟,即使偶尔有一年熟了,连湖北本省民众都不能满足,何况天下!四川也比湖北好不了多少。天府之国的钱粮,因江南战事淘空得差不多了。至于吏治的腐败,官民之间对立的情绪,东乡之案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要想做一个轻松太平的巡抚,眼下十八省怕是找不出一个省来。张之洞苦笑着说:“朝廷所差,身不由己呀!山西再贫瘠,我也只得去赴任了。”“我帮你出个主意,可以让你躲开这个差使,另谋优缺。”桑治平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着。“你有什么好主意呀?”“你可借生病为由,请假三个月,礼部侍郎王世民已病人膏肓,大概在这一两月内便会出缺。那时你再请醇王帮帮忙,调一调,不去太原,而补王世民的缺。如此,则可免去一项苦差而获得一优缺。你数任学使学政,一向以词臣言官闻名于世,补礼部的缺,正可谓人地两宜,今后仍可以一边做官,一边吟诗作文,不失文人本色。”“仲子兄此言差矣!”张之洞正色道,“古人云,士大夫于进退之处,当谨慎自重。我张之洞一生清白狷介,于自身进退之处光明磊落,不愿也不屑于玩弄此等小伎俩。上个月醇王召见我,问我若有巡抚与侍郎两者可选的话选何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愿选巡抚。不是不知道巡抚苦累而侍郎优裕,乃是愿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早在进翰苑之初,我就对子青老哥说过:平生志趣,雅不以文人自命。文人清高,自娱有余,若幸而有几篇诗文做得好的话,不仅可享誉当时,还有可能传名后世,但究竟于国于民实效不大。倘是命运不济,不得实职,也只得如此了。我今日幸而得到太后、皇上器重,外放一方巡抚,且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岂可因所赴之地贫瘠艰难而止步?仲子兄,实话对你说,只要能为山西百姓办成几桩实事,给山西百姓带来实惠,我日后就是累死于三晋,也心甘情愿,决不后悔!”“好,志气可嘉!”桑治平击掌赞道,“香涛兄之志与桑某不谋而合,刚才的话,不过戏言耳,请万勿记在心上。关于履任后的打算,你有没有好好想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奉旨才几天,内人便因难产而去世。遭此不幸,方寸迷乱,故这一个多月来根本无心思考履任后的打算,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听到这话后,桑治平心头一沉:人生祸福真是捉摸不定。他知道遇上这等不幸之事几句安慰话并无补益,不如不说,只以沉默来表示心中的同情。过了好长时间,桑治平才开口:“陶渊明说得好: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嫂夫人该去就让她去吧!生者活在世上,该做的事也还得要去做!”“也只能这样想了。”张之洞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句。“你请我出来为你佐幕,这是你相信我,我很感激,惟其如此,才更须坦诚相待。我要对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二十年来差不多已抛开了儒学,我习的乃是杂学,兵家、阴阳、墨、道一并看重,尤重管学即管子之学,爱读《盐铁论》,奉管子、桑弘羊为宗师。从名教角度来看,我乃野狐禅一类,不为正统士人所齿。你是清流名士,或许难于接受,与其日后不欢而散,不如今日先挑个明白,行则共事,不行则各不相干。”以儒家信徒自居、以圣人名教为性命的张之洞,乍一听到这番话,颇出意外。不过,他到底不是倭仁、徐桐那样的迂腐理学家,稍停一会儿,他说:“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桑弘羊创平准均输良法,都是一时之大才,奉管、桑为师,也并非不好。你不妨详细说说你的看法。”“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变近两千年来的一家独霸,这对巩固皇权统一人心或许有利,但却扼杀学术压制人才。尤其不好的是,儒家发展到后来成了一门空疏之学,虚伪之学,与孔子当年的学说相差甚远,与国计民生更是毫无联系。依我看,中国沦落到今天国弱民贫的境地,寻根溯源,便要追寻到汉武帝所推行的这种霸道国策上去。”张之洞用心听着这位隐逸者的独特议论,注意到他并没有攻击孔子的学说,只是指责西汉以后的儒家学派,这与全盘否定周公孔孟还是有区别的。“天底下国与民的事,《管子》一书开宗明义就讲清楚了。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又说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又说天下顺治在民富,天下和静在民乐。一部《管子》反复陈述的就是这几层意义,而这几层意义则揭开治国治民全部奥秘。也就是说,为政者的所有作为,最终的结果都要落实到百姓的头上,即使百姓快乐。快乐在于富有,富有在于有吃有穿,有吃有穿才知礼节荣辱。而二千年来的所谓儒学只讲礼节荣辱,不讲衣食财富,完全颠倒了本末。香涛兄,在我看来,中国之误,误在从政者只重虚不重实,只重末不重本。这如何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又如何能把国家治理得好?”张之洞心想:他的话虽然偏颇了些,但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士人的兴趣确实重在礼义廉耻上,对农工商不屑于过问,特别是宋明以来,更大谈心性命理等等,越谈越玄,越谈越空,故后人批评宋明亡国就亡在空谈上。诚如管子所说的,礼节荣辱建立在仓廪衣食上,尤其是乡间农夫市井小贩,他们不懂诗书胸无大志,吃饱穿暖才是他们的追求。过去做学政,做翰林,打交道的是士人官吏,他们都衣食无忧,自然有心思谈礼节谈荣辱。现在去做巡抚,钱粮赋税肃匪办案,桩桩件件都是与小民打交道。小民求的是温饱,巡抚又怎能不去关心他们的温饱?想到这里,张之洞说:“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话极有道理。做牧民之官,应时时记取这两句话,让百姓足衣足食。其实,圣人之教也很注重这方面,孟子说黎民不饥不寒,不王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讲为政者当顺民心,使百姓有吃有穿。”桑洽平面露欣色说:“香涛兄果然是明理达事的人,如此说来,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依我看,你此去山西应重在为百姓谋实利,也就是说为百姓的丰衣足食而努力,要用三五年的时间,使三晋百姓富足起来,如此你张香涛才是一个好巡抚;至于具体如何富民裕民,到达山西后再从容计议!”张之洞高兴地说:“让山西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作一个晋抚的本职,在这点上我与你完全一致。当然,我信仰圣人名教,我不会改变,你奉管仲、桑弘羊为师,你也不必改变。你做我的幕宾,我看重你的为学。你治的是致富之学,正好帮我出主意想办法,让三晋早日富裕起来,以你之长补我之不足,这不是合则双美的大好事吗,你还犹豫什么呢?就委屈你做我的山西巡抚衙门的总文案吧!”“慢点。”桑治平说,“你的长子已成家,自然留在京师,次公子今年多大了,是留在京师还是随你去太原?”“我想,待我安定下来后,还是接他到太原去读书为好。”“这样吧,我还是以公子师傅的身分住在衙门里,帮助你做点事。”“好,就这样!”张之洞兴奋地说,“薪水不变,还是总文案的样。我们就这样讲定了。”“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你若依,过几天我就随你启程;若依不了,则你去你的太原府,我守我的古北口。若日后你违背这三章,我会中途拂袖而归,你也不要怨我。”张之洞赶紧说:“这样最好,你约的是哪三章,说出来,依得了就依,依不了明天我就一人回京师。”桑治平说:“这第一章是,你张香涛不能做贪官。对中国的官场,老百姓第一恨的是贪官污吏,我桑某人也第一恨的是这种人。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无事。这话最是说到点子上了。曾文正公为官之初,就立下不存发财之宗旨,所以他赢得人们的尊敬。他故去多年了,人们还在怀念他。这首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清官。曾文正公说得好,既然选择做官一路,就不要存发财之念。若想发财,你去经商好了。经商得来的金银,哪怕堆积如山,老百姓不但不会咒骂,还会佩服,因为这凭的是自己的一种本事。利用朝廷给予的权利,去巧取豪夺百姓血汗换来的钱财,那就是黑心肠,烂肝肺,不但本身挨骂是应该的,就是殃及子孙也是罪有应得。”桑治平借这一章大发议论。他并非要训诫张之洞,而是随处可见的贪官污吏,使他胸中憋了一肚子气,只要一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就会满腔愤怒。见他还要一个劲地说下去,张之洞不得不打断:“仲子兄,不要说下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贪官污吏,我和你,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的痛恨。从小起,身为知府的父亲便谆谆告诫我们兄弟:为官之道,首在清廉。这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兄台请放心,‘不贪污’这一条,对别人且不论,对我张之洞来说,决不是难事。湖北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四川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二万两银子,我分文未受,全部捐献给经心书院和尊经书院。有这段资历在前,你应该相信我。”“我相信你。你在湖北、四川的义举,的确令人钦佩。不过,”桑治平强调,“学政到底不能跟巡抚相比。与学政打交道的是学官与学子,学官多清寒自守之人,学子乃在山之泉水,均知自爱。而巡抚握一省之大权,打交道者遍及士农工商。士农工好说,这商者之中真是鱼龙混杂,以鱼居多。为获取暴利,任何手段都使得出来。他们能以最为巧妙之手段让你受贿而不自知,爱贿而心安理得。到时候,若让我知道你有受贿情事,又规谏不悟的话,我会即刻拂袖而去。”“假若我El后真的有受贿之事的话,不待你拂袖而去,我自己会先向太后、皇上请求处分,开缺回籍。好了,这第一章就说到这里吧,你的第二章呢?”“这第二章嘛,”桑治平摸了摸未留胡须的下巴说,“刚才说过,到山西去是为的做实事。所以我这第二章是,你不能以做官当老爷为目的,而是要为三晋百姓办实事,每年至少要办两三件实事,切切实实地给老百姓带来福祉。”张之洞忙点头:“这是自然的。做地方官,与做言官史官最大的区别,一在务实,一在立言。不要看我张之洞这些年来都在做立言的事,其实我最看重的还是实实在在的业绩。言官难免有空泛清高之失,而造福于百姓的实绩,却是功德无量。这第二章我会做到的。假若一年下来,我没为三晋父老做几件大实事,你尽管弃我而去好了。请问第三章。”“香涛兄,”桑治平想了一下说,“此番我随你去山西,纯是朋友之间的私人帮忙。所以这第三章,是我的几点要求:第一点,不管今后我为你出了多大的力,你也不要在给朝廷的奏章中提到我的名字,更不要保举我。”“仲子兄,”张之洞打断桑治平的话,“这我就不理解了。子青老哥说你有举人的功名,乙榜入仕,也是正途出身,你为何就不想得个一官半职,既可以光耀门第,日后又可以自己亲手宰理一府一郡?”桑治平说:“若在二十年前,我不但想积功保举,做县令知府,还想中进士点翰林,进军机入相府哩!可是现在我已没有这个念头了,只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张之洞大惑不解,身领官职和做实事,二者并不矛盾呀!为何要把它们如此对立起来呢?他知道隐逸者大多有一些怪癖,也便不再追问,且听桑治平说下去。“第二点,你也不要在官场士林中言及我。这样,我还可以常常代你去市井乡下私访,为你提供更多的实情。”张之洞觉得这一点最是重要。处上位者,极容易壅于下情。如此,或师心自用,或偏听偏信,许多有才干又有心办好事的官员,最后没有办成好事,其原因多半在此。假若身边有几个正直又贴心的人,充当自己通达下情的耳目,这个官就好做多了。难为桑治乎这样屈己利人。他禁不住对着桑治平一拱手:“仲子兄,你能这样代我着想,真令我感激不尽。只是你如此委屈自己,让我过意不去。”“我这样做,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你不要过意不去。”桑治平淡淡地笑着。“行,就这样说定了。”张之洞激动地握着桑治平的手说,“我不仅为仁梃请了一位师傅,也为我自己请了一位师傅。Et后,请你随时为我纠误正谬,以匡不逮。”“言重了,香涛兄!”桑治平动情地说。两双滚烫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松开手,对桑治平说:“刚才你的约法三章,我都依了,现在我向你提一点小小的请求。”“什么事?”“你不愿为醇王府画画,也罢了,我不为难你。”张之洞眼望着墙壁上的古北口图说,“你这幅画,我太喜欢了。连绵的群山,古老的长城,正是我们华夏雄伟山川和辉煌历史的一个缩影。至于这座高高耸立厚实坚固的古北口关楼,我想正可以作为受太后、皇上之命,出巡一方的大吏的象征。我此番受命抚晋,就要像古北口关楼守住山川长城一样,为朝廷把守三晋要地,外防洋人从西北侵入,内镇奸佞从腹心作乱,让百姓安居乐业,使山西成为真正的完富之省。仲子兄,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我要把它悬挂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让它天天激励我,鞭策我。”“说得好极了!”桑治平兴奋地从墙上取下古北口图,卷好,双手递给张之洞:“这画就送给你了,愿你一诺千金,说到做到。”张之洞郑重地接过画卷,凝重的目光遥望着窗外。初冬的子夜,一轮满月正高高地挂在半空。溶溶月色之中,悬崖峭壁显得更加幽远瑰奇,深不可测;千年古长城宛如一条盘旋前行的苍龙,欲腾空飞跃;巍巍的重檐关楼,就像一位威武森猛的大将军,怒目按剑,岿然屹立。古北口冷清的冬夜,是多么强烈地震撼着未来晋抚的心弦啊!张之洞将画贴在胸口上,像是回答桑治平的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燕山为证,长城为证,古北口关楼为证!”五 来到山西的第一天,张之洞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罂粟苗第二天,张之洞与桑治平约定,半个月后在京城相会。回到京师,张之洞立即被烦杂的应酬所包围:清流党人的宴请,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关系最为密切的老友的恳谈,翰苑同寅的相邀,山西籍京官的戏酒,弄得他天天神志纷杂,疲惫不堪。他极不情愿应付这种场面,但出任巡抚乃天大的好事,请宴的这些人又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怎么能推辞呢?山西在北京城里的几家大票号的老板,联合在前门外大街最有名的一家羊肉馆、乾隆皇帝当年驾临过的南恒顺摆下十桌酒席,三天前便给张府送来了尺余长的烫金大红请柬,并邀集一批巨贾名流作陪。张之洞接到这份请柬后十分为难。前些日子那些宴请,虽说也包含着明显的功利目的,但毕竟还有一份温情脉脉的旧时友谊在内。这些票号老板,过去与他没有丝毫往来,说得上“情”和“谊”吗?倘若不是外放山西巡抚,他们会献出这份浓烈的殷勤吗?这不是露骨的讨好巴结,能说是什么呢?刚刚戴上珊瑚红顶的清流名士,厌恶地将这张大红请柬甩在地上。这时,从古北口赶来的桑治平刚好踏进张之洞的家门,笑着说:“发谁的脾气哩,把这好的烫金帖子扔到地上。”“仲子兄,你来了!”见桑治平提前两天来到京师,张之洞很高兴,忙亲自接过他的行李包,说,“是山西一批票号老板联合请我的客,我才不要他们巴结哩!”桑治平弯腰拾起帖子,将上面的名单扫了一眼,说:“这都是一批财神菩萨呀,你去山西做巡抚,没有他们的支持可不行。”一句话提醒了张之洞:是的,此去山西,天天要和钱粮打交道,怎么可以再像过去那样清高,不理世俗呢?但张之洞心里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惟利是图、奸猾成性的钱庄老板打交道。他望着桑治平说:“这餐饭我实在不愿意去吃,你说怎么办?”桑治平说:“饭不去吃可以,但不能扫他们的面子,你日后用得上他们的时候多啦!”他思忖一会儿说:“泰裕票号是实力最强的钱庄,他的老板孔繁岗经商有道,是山西票号老板们的领袖。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显然这次宴请是他发起的。他的面子你一定要买。你不妨给他写一封措辞委婉的信,就说深谢诸位的好意,只因日内要入朝向太后、皇上陛辞,不能分心外骛。此次承乏贵乡,尚望多多惠顾,明年我们在太原再共饮一杯吧!”张之洞笑着说:“还是你这个办法好,饭没有去吃,人也没有得罪。”第二天,泰裕钱庄的大掌柜亲自来到张府,送上一张万两银票,还有孔繁岗一封“权当程仪,万望笑纳”的极尽谦卑客气的亲笔信。还没离开北京,贿赂就已经开始了,张之洞不得不佩服桑治平的先见之明。按照他的脾性,真想当面撕毁银票,把来人轰出去。不过,桑治平昨天说的话十分有道理,的确不能那样对待这些财神菩萨,看来桑治平有这种内方外圆的处事才能。张之洞把这事交给他,要他代自己全权办理。约半个钟点后,桑治平笑眯眯地走进书房,对张之洞说:“事情办好了。”“你是怎么打发他们的?”桑治平说:“我对泰裕大掌柜说,孔老板的盛意心领了,但程仪不能接。因为朝廷已经发下,再收别人送的程仪,便是嫌朝廷的程仪发少了,对朝廷不恭。这一万两银票请璧还给孔老板,说不定今后会遇到意外的短缺,那时再来向孔老板讨。泰裕的大掌柜听我这样说,很满意地收回银票,并说,今后若有用得上泰裕票号的地方,张抚台尽管吩咐。”+ 张之洞说:“这样最好。你想得周到,今后是会有不少公益事,要那些财神爷出钱的。”桑治平说:“这些事太烦神了,我给你挂个免战牌吧!”桑治平拿起纸笔来写了几个字:打点行装要紧,一切应酬谢绝。他问张之洞:“把它贴到大门口去如何?”张之洞说:“行。有关启程的许多事宜,我们得安安静静地考虑了。”按照通常的规矩,新任巡抚踏入本省境内的第一天,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场面,一位道员级的官员受现任巡抚的委托前来迎接,然后坐上八抬大轿慢慢行走,沿途宿在官方设立的驿站里。每路过一个县境,该县的知县必到交界处恭迎。沿途一切,皆由前来迎接的官员安排,新任巡抚不用操半点心,坐在大轿里闭目养神,或沿途看风景,优哉游哉。有的接待官员为讨欢心,甚至在半途上,还会悄悄地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进轿来,陪着巡抚大人说话解闷。几乎所有的新巡抚,都是这样一路舒舒服服地来到省城,然后在巡抚衙门里接过前任交上的大印、王旗,开始正式视事。桑治平建议张之洞不这样做,而是来个微服私访。这是个好主意!张之洞在童年时代就听说过不少微服私访的故事。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能够微服私访的官员都是好官。现在轮到自己来做一方大吏了,正好亲身尝尝微服私访的味道,尤其是未到任之前更好。整个山西省,眼下无一人认识你,正好借此良机多访访下情。上任之后再要微服访查,多少有些障碍。他将北京的家和仁梃、准儿,都交给长子仁权夫妇和女仆春兰等人照管,待山西那边一切安顿妥帖后再接过去。冒着暮冬的寒风大雪,张之洞带着桑治平和大根离京上路了。张之洞和桑治平都着青布棉长袍,外罩一件厚羊皮马褂,看起来就像两个年关将近回家度岁的塾师先生。大根则短衣绑裤,一副下人打扮。为防意外,他在腰间扎了一根链条。这根链条是他父亲留下的,精钢打就,细细的有八尺长,刚好在腰上围三圈。危急时,它是极好的防身武器,挥舞起来,三五条汉子近不得身。平素,又可当绳子使用。出远门时,大根总是带着它,围在腰间,外褂一罩,谁都不知道。三个人雇了一辆骡车,顺着直隶官马大道南下。一路上或谈诗书掌故,或谈眼中所见的民风,说说笑笑,晓行夜宿,倒也不觉劳累。大约走了半个月,这天傍晚,三人来到直隶和山西的交界处娘子关。娘子关属山西平定县。这一带地势高峻,山岭连绵,惟有此处低洼,形成一条较为平坦的大道,可供车马通行,如同咽喉一般,扼控着山西与直隶两省的往来。自古以来,此处便筑关设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唐高祖李渊在太原府起兵反隋,委派女儿平阳公主带一支女兵驻扎于此。娘子关一名,便由此得来。张之洞久闻娘子关大名,然从未来过。他对桑治平说:“上次在古北口,你说你十多年前也是由此处进的山西。”桑治平说:“是的,由京师到太原,只有这一条大路。我当时也是由此进山西的。”“那你是旧地重游了,明天给我们当个向导吧!”第二天一早,三人穿过娘子关,进入平定县。桑治平笑着对张之洞说:“从此刻起,我们就进入了你的领地,变为你的子民了。”张之洞也笑着说:“还没有接过大印、王旗哩,我还管不了这块土地。”大根说:“趁着这几天还未接印,四叔你多走些地方,一接过印,就没有自在工夫了。”张之洞感叹:“大根这话说得对,一入官衙,则身不由己。”桑治平说:“所以我一生不做官,没有管束,倒也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三人一边说,一边来到内城下。桑治平说:“登娘子关都是从内城门上,外城门不能上。”大根笑道:“山西人自私,修了个关楼,只能让本省人上。”张之洞说:“大根这话错了。自古设关,都是为着防备别人的,当然外面不能上,只能从里面上。”娘子关楼不高,大家很快便登上了楼台。楼台上有几个守关的兵丁。通常时候,关楼任游人上下走动,兵丁并不过问。张之洞在楼台上信步走着,遥望娘子关内外形势。这里果然是晋冀两省的天然分界处。关楼南北均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蜿蜒山岭,犹如一道屏障般地把华北大地分成两处。关楼北侧的桃河,水流湍急,气势奔放,给娘子关增添无限风光。张之洞对站在一旁眺望远方的桑治平说:“此地形势,真是险要无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得一点都不错。”“是的。”桑治平说,“所以当年李渊造反,派一队娘子兵把守此地,关外的数万隋兵就是进不来。”“战国时代,韩、赵、魏三家都是强国。我今天登上娘子关,看关西山河,的确有一股雄奇之气。但为何这几十年来,山西却贫瘠不堪呢?”张之洞望着桑治平问道。“这就是要你抚台大人前来解答的问题哟!”因张之洞提到了韩、赵、魏三国,桑治平突然想起一个比娘子关更有意思的去处。“香涛兄,当年赵氏孤儿,你知道被藏在哪里吗?”那还是三晋未曾分离的时候,晋国大夫赵朔被晋景公杀害。赵朔死前将遗腹子托付给门客程婴,程婴以自己儿子的一条性命换来赵氏孤儿赵武的性命。后人把这段故事搬上舞台,便是有名的《搜孤救孤》。张之洞说:“听说程婴带着赵武,在一座大山里隐居下来。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山西哪座山里。”“就在附近的山里呀!”桑治平得意地说。“真的?”张之洞兴奋地问,“这座山叫什么山?”“原叫盂山,就因为躲藏了赵氏孤儿,就改名藏山了,离此地只有三四十里路。”“山上有什么东西可看吗?”张之洞最喜名山胜水,尤其是那些与历史典故相联系的山水,若在不远处路过,他是非得绕道去看看不可的。“有哇,我那年去看过。”桑治平兴致盎然地说,“那里有亭阁庙宇,有龙凤二松,还有祭祀程婴、公孙杵臼等人的报恩祠,还有藏孤洞,还有傅山的题诗。”“傅青主的题诗,你记得几句吗?”张之洞欣喜地问。傅山字青主,是明末清初山西籍的大学者、大书画家、大医学家,他拒绝接受康熙皇帝给他的高官,一直在家乡过着清贫的布衣生活,在山西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我还大致背得。”桑治平定定神,背了起来,“藏山藏在九原东,神路双松谡谡风。雾嶂几层宫霍鲜,霜台三色绿黄红。当年难易人徒说,满壁丹青画不空。忠在晋家山亦敬,南峰一笏面楼中。”“那我们去看看!”张之洞思古之幽情立即被傅山的诗激发出来。“仲子兄,你带路吧!”三人顺着桃河河谷向西偏北方向走去。一阵阵西北风迎面吹来,风干冷而劲厉,给三晋大地带来的是一片萧瑟肃杀之气。百姓都躲在泥棚子里猫冬去了,荒原上的泥土和生物都冻得硬硬的,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三个人在野外行走。但新上任的山西巡抚的心中却并没有寒意,他在热情充沛地构思整治这块土地的宏图大计。张之洞冒着刺骨的冷风,边走边对桑治平说:“山西在古代也是富庶之地,现在变得如此贫苦。我看一是官吏没有治理好,二是百姓不勤劳。你们看眼下天气虽冷,但户外还是有很多事可做,可大家都缩在家里,一个都不出来。这种习惯今后要改过来。”大根笑着说:“这么冷的天,土都冻得跟石头一样,您要他们出来做什么呢?”张之洞说:“怎么没有事做?事在人为嘛!可以上山打猎挖药材呀,可以外出跑单帮呀,还可以放牧呀,可做的事多啦。”桑治平说:“我漫游过许多地方,发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尚。风尚不同,气象也就不同。比如海边的人特别信运气,所以敢于冒险的人多。淮北一带强梁人受推重,故那里多盐枭马贼。山西这地方的乡民的确比较懒散,怕是贫苦的一个主要原因。”张之洞指着桃河两岸说:“这一带土地平坦,又有河水可以浇灌,应是良田沃土,可惜也没有耕种好。”大根突然有所发现。他指着前方对张之洞说:“四叔您看,那边长满了庄稼,看来这地方还真是好田土哩!”顺着大根的手势,张之洞看见前边平整的土地上,果然生长着许多小树苗样的植物。再一看,远远近近都长着这种东西;放眼看桃河两岸,也尽是这种小树苗。张之洞奇怪地说:“这是些什么东西,好像从没见过,咱们走近去看看。”大家快步走上前去。这都是些一两尺高、拇指头粗细黑褐色的秆秆,有的主干上还长着更细的枝条,无论是主干还是枝条,都没有一片叶子,哪怕是凋敝后挂在上面的残叶也没有,一律在寒风中瑟瑟索索地抖动着。若不是成片成片的栽种,这种东西无论长在哪里,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什么庄稼?”张之洞弯下腰去,仔细盯着这些光秃秃的秆秆,疑惑地问着身边的桑治平和大根。张之洞生长在官府人家,从小在书斋里读书习字,这些年做的也是学官和京官,对于乡村里的农作物不太熟悉。大根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山西和直隶差不多,吃的也都是麦子、高梁、包谷、红薯等等,没听说他们还吃别的什么粮食呀!桑先生见多识广,您看呢?”桑治平已将一根细秆从泥土里拔了出来,从头到根部细细地验看着。他想起十多年前也是从这条路上去藏山的。那时是夏天,一眼望去,桃河两岸简直是鲜花的世界。远远近近,密密匝匝地开放着红的、紫的、白的、浅黄的各种颜色的花朵,流光溢彩,香气袭人,一群群蜂蝶在花丛中忙忙碌碌地穿梭飞行,更给鲜花世界增添一派蓬勃生气。桑治平游历大半个中国,还没有见到过这等绚烂至极的美景。他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如同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似的,踏进了人间仙境。登上藏山后,他眺望四野,竟然发现藏山脚下广袤的土地上,一望无际地全是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鲜花。他以羡慕不已的心情问当地人,答日:“这是罂粟花,鸦片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桑治平一听“鸦片”二字,刚才满腔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心绪一下子变得悲凉起来:这种害人的毒品,怎么会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大量种植?官府为何不禁止?后来,桑治平在山西许多地方都看到这种大片大片明亮绚丽的鲜花世界,他的心情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从种花人那儿知道,罂粟是两年生的植物。先年九月播种,秋天发芽,越冬生长,第二年夏天开花,秋天结果。现在正当秋天发芽的那些罂粟苗拔秆生长的时节。如此看来,这必是罂粟无疑了。他脸色凝重地将这个判断告诉张之洞。张之洞听后大吃一惊:“这么好的河谷之地怎能种鸦片,这不是从老百姓的口中夺食吗?”他用愤怒的目光重新将四周打量了一遭,心情变得沉甸甸的。他突然觉得,压在他肩上的“山西巡抚”这副担子,将会是异常的沉重!攀登名山、凭吊古迹的文人雅兴,立时被当家人的责任感驱赶得一千二净。他断然扭过身子:“不去藏山了,咱们去找几个乡民问一问!”在重返通往太原府的官马大道两旁,张之洞又发现许多连片的罂粟苗,却没有看到多少越冬的麦苗。他不停地发出感叹:“不种庄稼种毒卉,这是怎么回事嘛!”前面人烟房屋渐渐多起来,马道左侧有一个石柱,上面刻着“荫营镇”三个大字。张之洞对大根说:“你先走一步,到镇上找家干净的小酒店。我们到那里去吃午饭,顺便跟店家聊一聊。”一会儿,大根返回来说:“荫营镇上只有一家小酒店,又小又不干净,怎么办?”张之洞说:“入乡随俗,干净不干净,不去管它了,只要有人聊一聊就行。”三人来到酒家门Vl。没有招牌,也没有店名,惟一的标志是门前插一根丈余高的木杆,上面悬挂一块写着斗大“酒”字的布帘子。一个披着一身破旧羊皮袍的中年人在门口招呼。张之洞对桑治平说:“这可应着陆放翁的一句诗了。”“衣冠简朴古风存。”桑治平笑着答。“正是,正是。”三人走进酒店,里面摆着四张破旧发黑的白木桌子,旁边有的有凳子,有的没凳子。中年男子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放在一张较为完整的桌面上,一边抹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客官请坐这里。”同时顺手将邻桌的一条长凳子拉过来,给这张桌子凑上三条凳。张之洞一行来到这张桌子边。大根问:“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好吃?”“我的店虽小,但什么东西都有。”中年男子笑着说,“有牛肉、羊肉、鸡肉,有馍,有饼,还有好酒:杏花村、汾河春、娘子酒都有。”“娘子酒是什么酒?”大根好奇地问。“这娘子酒是唐代传下来的。据说是当年守娘子关的平阳公主酿造的。酒不烈,最适宜女人和不大会喝酒的人喝。客官要不要来两斤尝尝?”中年男子操一口浓厚的鼻音叙说着。张之洞见他口齿尚伶俐,心里想:此人心里看来尚明白,查访,就得找这样的人。便微笑着说:“你是店家吗?”“店是我开的。”“贵姓?”“小姓薛。”张之洞笑道:“薛仁贵的后代了。”“不敢当。薛元帅虽是我们山西的大英雄,但我家世代贫穷,可能不是薛元帅的后代,不敢高攀。”薛老板笑着说,虽否认是薛仁贵的后代,但看得出他还是喜欢听张之洞这句话的。张之洞说:“打两斤娘子酒,再炒四个菜,烙一斤半饼。”薛老板答应一声后走进厨房。没有多久,酒、菜、饼都上了桌。张之洞说:“薛老板,你跟我们坐坐,说说话,我请你喝酒。”薛老板忙推辞。桑治平说:“这位张先生去太原城一家票号做事,第一次来山西,对这里的事很感兴趣。他请你喝酒,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说点当地的风俗习惯,随便聊聊,不要客气。”薛老板听说是去票号做事的先生,暗想:这或许是个赚大钱的人,跟这种人聊天,说给乡亲们听,也是件脸上光彩的事。他不再讲客气,又从一旁桌子边拉过来一条凳。四方桌,刚好一人坐一方。大根给大家斟好酒。张之洞尝了尝菜。四道菜,道道菜都是酸酸的,除开酸味外,几乎辨不出别的味道。他想,山西人爱醋,真正不假。张之洞和薛老板漫无边际地聊着天,作为一省的最高官员,他对山西的一切都有极大的兴趣。“你们荫营镇属哪个县?”“属平定县。”“县太爷你们见过吗?”“您取笑了,我们怎么可能见得到县太爷?县太爷在平定做了六年的县令了,只到过我们荫营镇一次。”薛老板回忆着,“那一天午后,我正在店里收拾桌面,突听得一阵‘哐、哐’的锣声传来,有人说,县太爷来了。我赶紧出去看热闹。只见一队握着明晃晃刀枪的兵丁走在前面,后面是八个敲铜锣的衙役。再后面是四个举牌子的大汉,大汉后面一顶大轿子,轿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别人说县太爷就坐在里面。轿子后面又是一队兵丁。这一队人马直朝镇上大财主韩家走去。说是韩家为接县太爷,已做了五天五夜的准备。”张之洞听了这段演叙,心里暗暗吃惊:一个七品衔的官,在京师真可谓芝麻绿豆一点儿大,想不到在地方做了个县令,便如此铺张排场,真是可怕,何况山西是这样一个贫瘠之地!张之洞又问:“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吗?”“唉!”未及答话,薛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张老爷您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苦哇!”薛老板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娘子酒,手边的筷子却没动。放下酒杯,他又叹了一口气。“光绪三年大旱,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四年,老天爷帮了点忙。五年、六年,连续两年又旱,至今尚未恢复元气。冬天没有衣服穿,出不了门的,十家有五六家。春荒期间,出外讨吃度日的,十家有二三家。勉勉强强,可以用杂粮野菜度日的,十家只有一二家。至于吃好穿好的,百家难有一家。我们荫营镇,也只有韩家富足。他家祖上有人做官,留下两三百亩好地,现在又有人在太原衙门里做事,有些头脸,只有他家的日子好过。”桑治平和大根听后,心里闷着气。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百姓生活苦,除天旱外,还有别的原因吗?”“除天旱外,官府的勒索也是一个大原因。差徭啦,摊派啦,一年到头不断,老百姓简直没有伸腰的时候。比如小店里这些肉和饼等食物,附近老百姓是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不瞒老爷说,我们自家人也吃不起,这都是为过往客官准备的。我就是靠这个小店,一家五口人才勉强过日子。”“薛老板,我们在荫营镇四处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苗秆,请问那是什么庄稼?”张之洞没有说出罂粟的名字,他希望从店家的嘴里得到证实。“张老爷,那哪是庄稼,那是罂粟苗。”薛老板不用思索,便一口回答了,心里想:这位老爷大概是从不出门的人,连罂粟苗都不认识!想到这里,他觉得实在有必要再补充两句,“这罂粟,就是用来熬鸦片膏的。您是有钱人,鸦片烟一定是吸过的。”“我没有吸过鸦片烟。”张之洞冷冷地说。薛老板见这位张老爷顿时沉下脸来,心里有点不安,他不知自己刚才的话错在哪里,正思离开饭桌,一眼瞥见门外有两个人正在朝酒店走来,便悄悄地说:“门外两个人是我店里的常客。那个矮胖子是专做鸦片生意的,另一个瘦长子是阳曲县的师爷。他们俩今天结伴一起了,等下我招呼他们与您坐一桌,您正好和他们聊聊天。”说话间,矮胖子和瘦长子进了门。薛老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把他们二人领到张之洞的桌子边,异常热情地介绍:“这是太原府票号里的张老爷。”矮胖子和瘦长子一齐抱拳:“久仰,久仰!”张之洞对鸦片深恶痛绝,若在平时,他是决不会理睬这个做鸦片生意的矮胖子的,但现在为访实情,不得不改变态度。于是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做出一副江湖豪爽的气概来,笑着说:“我们能在此处见面,也是缘分。我做东,请二位赏脸,在我这里喝几杯。”转过脸对薛老板说:“你再打一斤汾河春,添两盘牛羊肉来。”矮胖子、瘦长子忙说:“张老爷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大根坐到桑治平的身边,把自己那一方座位让出来。客套一番后,鸦片贩子和师爷都坐了下来。薛老板也将酒和肉端了上来。鸦片贩子自我介绍:“敝人姓陈,是个生意人,只要有钱赚,什么生意都做。”师爷也自我介绍:“敝人姓杜,在阳曲县衙门混碗饭吃。请问张老爷在太原府哪家票号坐庄,敝人日后去太原,也好前去拜访拜访。”杜师爷这句话把张之洞给噎了。他从没去过太原,如何知道太原城里有哪几家票号?桑治平想起了那张烫金请柬,忙代为回答:“张老爷在泰裕票号帮忙。杜师爷到太原时,还请赏脸光临。”“哦!泰裕票号,那可是太原城里的最大票号呀!”杜师爷笑得满脸泛起数不清的皱纹。“我有几年没去太原城了。泰裕的孔老板和我很熟,我们是老朋友。”其实,这个杜师爷与泰裕票号的老板孔繁岗连面都没见过,只是闻其名而已,顺手把这个大阔佬拉来做朋友,无非是在陌生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分而已。“鄙人一向在京师做事,这次受朋友之托去泰裕票号,连山西都还是第一次来哩。”张之洞怕杜师爷再来问他孔老板及泰裕票号的事,遂先把情况说明白。听说张之洞还没有去过太原,杜师爷放心大胆地吹嘘了:“孔老板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和我最是投缘了。我每次到太原,他都要亲自来客栈看我,请我上城里最好的酒楼。你今后在孔老板手下做事,他不会亏待你的。”杜师爷满满地喝了一口汾河春,又挟了一大块牛肉在嘴里死劲地嚼着。大根看在眼里,心里想:这怕不是一个师爷,说不定是哪个师爷家混白食吃的饿鬼。张之洞问陈贩子:“听酒家说,你这几年在山西做鸦片膏生意。请问你,这山西种植鸦片的情况如何?”鸦片自明代输入中国后,两三百年来在中国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最初,鸦片是作为一种功能神奇的镇痛药进口的。稍后,一种鸦片与烟草混合吸食的方法传了进来。这种混合品吸了后,远比单独吸烟草过瘾。它能使人精神亢奋,情绪激发,一旦上瘾后,则非吸不可,然长久吸食,人就慢慢变得干枯黑瘦,神志颓靡。到后来,吸食鸦片烟泡的方法,在广东被人无意间发明。这种鸦片烟泡比混合品效力更大,它使人吸后感觉更舒服,更容易上瘾,毒害人也更厉害。吸鸦片者一个个骨瘦如柴,精神昏堕。英国商人见鸦片有大利可获,便通过海船把鸦片大量运进中国。中国的白银源源不断地外流,国人则一天天的虚弱颓废,这个局面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注意。他们预见到,长此下去,中国必定会亡国灭种。从嘉庆朝开始,朝廷屡有禁烟的上谕下达,但地方上不予理睬,禁烟令成为一纸空文。真正认真执行禁烟命令,雷厉风行开展禁烟运动的,是著名的林则徐。他以钦差大臣的身分南下广州,坐镇禁烟第一线,与英国商人坚决斗争,并在虎门焚烧了英国烟商二百多万斤鸦片。虎门禁烟,大长中华民族的志气,大灭英国奸商的威风,是一次中国人民自尊自重自强自立的伟大爱国壮举。然而,此举招来了英国的疯狂报复。他们用铁舰大炮逼得道光皇帝屈服,不仅严厉处分禁烟的英雄林则徐,还签下屈辱的南京条约。从此,英国的鸦片又大量地向中国倾销。外国的鸦片不能禁止,便有人提出干脆弛禁,对进口的鸦片索取高税,并允许中国民间种植罂粟。一来以此抵制外国鸦片的大量倾销,阻止白银外流,二来国家课以重税,增加国库收入。那时,朝廷正与太平军在江南激战,军饷极缺,只要能变出银子来,什么事都可以做。这个建议立即被采纳。朝廷公开向“洋药”(外国进口的鸦片)和“土药”(国内自产的鸦片)一齐收税。于是,鸦片交易成为一种合法的买卖。国内开始大量种植罂粟,公开生产鸦片,其中尤以云南、贵州、四川、山西、陕西等省为甚。到了同治末年,太平军和捻军相继扑灭,内地大规模的战争逐渐结束,军饷的紧张程度略有缓解。于是,鸦片烟带给社会的严重祸害,又引起朝野有识之士的忧虑,要求禁烟的奏疏纷纷递进大内。朝廷再次禁烟。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倘若反复折腾几次,此事必定办不好;也不管多么大的人物,倘若他一而再地朝令夕改,此人必定没有威信。禁烟,这样一场包含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在内的全国性的大事,如此禁而弛、弛而禁,它如何会办得好!身为九五之尊,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他如何能树立威信!因而,各地种罂粟的、熬制鸦片膏的,以及吸烟贩烟的人,全然不把禁烟的命令放在眼里,如同废纸般地看待那些皇皇上谕。陈贩子便是对抗者之一。他并无半点顾忌地告诉张之洞:“山西全省各地都有种罂粟的。盂县、平定一带还不算最多,种植面积最大的在晋南曲沃、垣曲、运城那些地方。”桑治平问:“据你看来,山西种植罂粟的土地有多少?”陈贩子摸了摸瓜皮帽说:“具体有多少亩地我也说不上,依我看,山西的好田好土总有一半种上罂粟苗了。”这句话令张之洞大为吃惊,沉重的心绪又加重一分。他疑惑地问:“种这东西究竟有多大的获利?”“获利大着哩!”一触及到“获利”二字,鸦片贩子顿时来了神。“我这几年在山西收购鸦片膏,按成色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一两二钱银子一斤,中等一两,下等七钱。收成好,一亩地可收鸦片膏五十斤到六十斤,最不好的也有三十斤左右,通常可收四十多斤,也就是说可卖到四十多两银子。若不种罂粟而种庄稼的话,即使种麦子,又收成好,一年下来,也只能得到三四两银子。若种包谷、高梁等杂粮,则只有一二两银子的收入。罂粟苗是先年秋天下种,第二年秋天收获,就按两年计,一年也可收人二十多两银子,是种庄稼的六七倍。”“怪不得都种这号东西,不种庄稼了。”大根恍然大悟。他举起酒壶,一边给陈贩子斟酒,一边问,“这东西怎么变成了鸦片膏的?”“这很简单。”陈贩子笑着说,“每年七八月间,罂粟花凋谢半个月后,就有一个个小青包出来。这就是罂粟果。每天晌午过后,用大铁针将罂粟果刺三五个小孔,立即便有羊奶一样的东西从果内流出来,凝结在果皮外。过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用竹刀刮下来,放进陶盆里,再阴于,变成一块块的。成色好的是黄黑黄黑的,不好的是乌黑乌黑的。这主要与气候土地有关。这就是鸦片了,但是生的。”“有生的,就有熟的了。”大根好奇地问,“熟的鸦片又是怎么制出来的呢?”“有几种办法。”鸦片贩子以一种行家的口气说,“一种是煎熬。将生鸦片用木炭文火轻轻地煎,慢慢地熬。一种是发醇,像发面一样的,加一点酵母进去,让生鸦片发开,再放到风口里风干。第三种是将生鸦片放进陶罐子里,加进上好的山泉水,用火来煮。煮干后,再加水接着煮,一连煮干三次,就行了。这三种办法,手法不同,目的一个,都是用来去掉生鸦片中的杂质和那一股不大好闻的生气。熟鸦片是棕色的,顶好的熟鸦片有一种亮光光的感觉。熟鸦片烧成烟泡,吸起来,又醇又香,效力又大。”大根从来没有尝过鸦片烟的味道,听鸦片贩子这么说,禁不住问:“鸦片烟吸起来是个什么味道?”“我来说给你听。”杜师爷在一旁,如同闻到鸦片烟香,早就喉咙痒痒的了,眼下没有鸦片吸,说一说也可以解解渴,过过瘾。“小兄弟,你听我说。先点起小小的亮亮的烟灯,罩上透明的没顶的灯罩,再将一小块熟鸦片往瓷盆上一放,把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烟匙往瓷盆上一搁,然后再懒懒地松松地往烟床上一躺,斜斜地弯弯地用烟匙挑起一粒黄豆大的鸦片膏,慢慢地耐烦地在灯罩边烤。等鸦片膏渐渐地膨胀扩大,成了一个小泡的时候,再抱过一杆两尺多长的烟筒来,将烟泡往烟锅里一放,再对着没顶的灯罩上点燃,这就可以抽吸了。”杜师爷的唾沫满嘴涌出,他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将这些馋水压进肚里,继续侃道:“吸一口,满嘴喷香,浑身来劲。吸两口,通体舒服,神清气爽。吸三口,胸怀畅适,心境豁然。吸四口,眼前一片光明灿烂,景星庆云。吸五口,灵魂出窍,升入天堂。那时天地间光彩辉煌,心臆间祥云奔涌,一切烦恼都飞到爪哇国外,顷刻间便有飘飘然羽化登仙之感。世上一切乐趣,此时都不算乐趣了,惟有这吸食鸦片之乐,才是人间至乐。”杜师爷嘴停了,但眼并没有睁开。他这一番对人世间至乐的描绘,已让他自己先出神入化,不能自拔了。大根也听得有点入迷了。他想:此刻若有可能的话,他一定会照着杜师爷所讲的程序一步步去做,连续吸它五大口,亲身领略飘飘然羽化登仙的乐趣。张之洞鄙夷地望着黑瘦干枯的阳曲县师爷,心里骂道:你们这批上瘾入魔的鸦片鬼,看本抚台如何来收拾你们!他强压心中的恼怒,问:“杜师爷,鸦片烟如此之好,那你一定是常常吸了。阳曲县衙门里别的人吸吗?听说鸦片烟是夜晚吸,影响白天的公事吗?”杜师爷嘿嘿笑道:“不瞒张老爷说,鄙人只要手头有点钱,便会送给那个烟灯去烧掉。阳曲县从县令到衙役,无人不吸。咱们的徐太爷,更是天天都要过过这个瘾。他老人家舒服,吸烟的银子自有人送上门来,不像我们这些人还要为此发愁。徐太爷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烟听曲,天亮时才上床睡觉,日上三竿还在梦中。午饭时才醒过来,每天也只有午后两个时辰才办点公事。也不知哪辈子积的德,不到四十岁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这一生,哪怕能过上一年这样的日子,死了也心甘。”阳曲县师爷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令张之洞的心冷到冰点。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种庄稼而种毒卉,已令他心痛气闷,但那是愚民为了谋生而走的邪道,虽令人伤心,却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阳曲县官府,竟是让这样一批贪吸鸦片、贻误公事、挥霍民脂、纵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着,这怎么不令人心摧胆裂、悲愤填膺!阳曲乃太原府首县,在全省百余个州县中处于领袖地位。阳曲如此,偏远之县必更甚之。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山西省,张之洞呀,看你这个巡抚如何当下去?你筹谋的宏图大愿能实现吗?张之洞这样思来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无心吃了。杜师爷、陈贩子还在兴致十足地与大根、桑治平高声谈笑着,他却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倒要去会一会这位徐太爷!”张之洞在心里寻思着。六 遭遇的第一个县令便是鸦片鬼离开荫营镇的第三天上午,张之洞一行来到阳曲县城。阳曲是座古老的县城,位于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为太原府首县。张之洞见到的阳曲县城,房屋老旧,街巷坎坷,市面萧条,偶尔几家半开半闭的店铺里坐着一两个伙计,形容猥琐,目光呆滞。货架上物品稀少,灰尘满布,那情景,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上门买过东西似的。时时可见低矮的屋檐下蜷卧着几个衣衫破烂奄奄待毙的老人或小孩。干冷刺骨的西北风迎面吹来,张之洞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从身上到心里,他都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在一个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的行人指点下,张之洞一行来到县衙门。县衙门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树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干裂的地面上。张之洞突然想起两句唐诗:“县老槐根古,官清马骨高。”前一句恰好与阳曲县合辙,可惜官不清廉,马骨大概也不会高了。这正应了“风物依旧,人不如昔”的老话。已是巳正时分了,县衙大堂的门仍然关得紧紧的,看来那个杜师爷没说假话。一个身穿黑布棉袄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脸孔训着身边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给你说过几遍了,你就在这里候着,徐太爷有要事,还没坐衙门哩!”老太婆一脸的愁苦:“大哥,徐太爷还要多久才坐衙门?”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还要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也或许今天就不坐衙门了。”老太婆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请徐太爷出来坐衙门吧,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哩!”“哼,哼,好大的口气!”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爷出来,徐太爷就出来了?你今天赶不赶回去,与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少哕嗦,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候着吧!”张之洞看在眼里,心里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过去,也不看那个吃衙门饭的人一眼,径直问老太婆:“老人家,您为何要见徐太爷?”老太婆见张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心里寻思着一定是与衙门有关的人,便忙回答:“老爷,我是来向徐太爷告状的呀!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一年到头,就靠喂几只鸡、养几头羊换点粮食糊口。前些日子,乡里办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钱。我问交这钱做什么?那人说,这是上头派的,按人头出钱,收了钱去修路呀,架桥呀,还要办饭款待省里来的大人、府里来的老爷呀。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这多钱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这会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说,上头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个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牵头羊去抵。我说我没钱,他们就真把我的一头母羊牵走了。老爷,你来帮我评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张之洞气得鼓鼓的,心里想:这帮子办公事的人,怎么这样不通人性,把个孤老婆子的羊牵走,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他压下火气,和悦地问:“老人家,你说的都是实话吗?”老太婆马上赌咒:“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假话,明天出门就被马踏死,车轧死!”张之洞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那个中年男人:“你是县衙里什么人?”这个中年男人在听张之洞与老太婆的对话时,心里就在想: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听口音不是山西人,是过路客,还是来阳曲做买卖的商人?从他们三人是步行来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买卖的,何况衙门也没有接到过有贵客往来要好好打点的滚单。中年男人断定张之洞一行是几个爱管闲事的过路客,又见他面孑L冷淡,更觉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张之洞一眼,说:“老子在衙门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张之洞本是一个肝火旺烈又对个人尊严看得极重的人,往日里,凭着才学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气气的,今日身为三晋巡抚,山西省的各级官吏,近千万百姓都在他的管辖之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县衙役敢对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巡抚身分并未公开,拿出抚台大人的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部院面前这样说话!快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教训教训他!”原来这中年男子乃县衙门里的一个小班头。县衙门里有三班:缉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门值班保卫的叫壮班,给犯人行刑的称皂班。这男子是县令徐时霖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充任壮班头目。 、这壮班头在衙门里也混了几年,见张之洞的口气这样大,直呼县太爷的名字,又自称本部院,心里便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抚通常都挂个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衔,所以巡抚也可以自称本部院。照这样说来,眼前的这人要么是京师来的都察使,要么是现任的巡抚。但他再盯着张之洞看了一眼后,立即便否定了刚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扬,棉帽布袍,没有半点大官的气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丝毫阔仆恶奴的模样。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汉?壮班头将适才的神态略为收敛一点,偏着头说:“徐太爷现在有要事不能出来,我是衙门里的班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一旁的大根早已不耐烦了:“不要哕嗦,把你们的太爷叫出来!”大根的一双大眼睛鼓得圆圆的,颇有几分凶相,壮班头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桑治平悄悄地对张之洞说:“到了太原后再说吧!”桑治平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巡抚身分既未公开,受到冷遇可以理解;若办公事,又显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不如先到太原履行正式手续后再说。若是别人也许会这样做,但张之洞嫉恶如仇,又急躁如火,明知此行只是实地调查,要办事是要等到接过大印、王旗之后,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县令废弛公务,尤其不能容忍这种废弛又是因吸食鸦片而引起的。手无寸权的时候,尚且要弹劾不法之徒,何况现在是实权在握?他盯着壮班头,以不容反驳的命令口气说:“你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和他当面说话!”壮班头见张之洞执意要见徐时霖,知道不是酒喝多了的醉客,而是来头不小不好惹的硬角色。他不得不收起刚才的不恭,挤出几丝笑容:“那你们就跟我来吧!”张之洞回过头想与老太婆打个招呼,却不料老太婆早已吓得溜走了。张之洞三人跟在壮班头的后面,绕过大堂,来到二堂侧边的一间内客厅。壮班头叫他们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人走进了后院。徐时霖天亮时才撤了烟灯睡觉,此时好梦正甜,壮班头的打扰,他极不情愿。本不想起来,听壮班头详细叙说一通后,他的脑子才开始转起来。比起衙役来,徐时霖毕竟要聪明得多。他知道巡抚卫荣光已奉命外调,关于张之洞出任晋抚的谕旨,下达到太原也近一个月了。山西官场都在议论这个声望满天下的清流名士,传说他的种种不同流俗的性情脾气。身为太原府首县县令的徐时霖,当然也很关心谁来做巡抚。对于山西的各级官员来说,此事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谁在北京登基做皇帝。这正是那句俗话说的:“天高皇帝远,不怕现官怕现管。”难道真的是张之洞来到阳曲?以他的名士习气,轻车简从赴任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太原府里会有这方面的传闻呀,早两天才从太原回来,为何就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呢?徐时霖满腹狐疑地起床洗漱,懒懒地整顿衣冠鞋袜,足足磨蹭了两刻来钟,才蹒跚地来到会客室。见张之洞怒容满面地端坐在那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股畏惧感来,立即端正态度,走前一步,客客气气地对着张之洞三人作了一个揖,自我介绍:“鄙人乃阳曲县县令徐时霖,有失远迎。”见徐时霖的态度尚好,张之洞的怒气减去了许多。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以主人的身分说:“你坐下吧!”徐时霖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我的衙门,凭什么由你来指挥?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你既是这里的县令,我来问问你:大白天的,你为什么不坐堂理事?你吃着喝着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找你诉苦求助,你为何躲着不见?朝廷将百里之地交给你,你为何如此漫不经心?”一连串的追问,如同审讯犯官一样的,将阳曲县令弄得心虚气喘,背上发毛。他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答道:“鄙人刚才与一个乡绅在商讨要事,未能坐堂。”张之洞以威严凌厉的目光盯着徐时霖,见他睡意惺忪,眼圈发黑,神态倦怠,大怒道:“胡说!你分明是昨夜饮酒作乐,吸食鸦片,光天化日之时,仍在床上酣睡不起。你不好好认错,还在本部院面前撒谎,是何居心?”壮班头说过来人自称“本部院”,此时又是一句“本部院”,徐县令不免一惊,他顾不得当堂受责骂的羞辱,怯怯地问:“请问,您是……”大根在一旁以洪亮的嗓音,无比自豪地代为回答:“新任巡抚张大人已来到阳曲县两个时辰了,你还不跪下迎接!”果然是张之洞来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徐时霖不敢叫张之洞出示身分证明。倘若没有错,就凭这点便得罪了新来的巡抚,何况今let的处境本已狼狈。他急急离开椅子,走到张之洞面前,双膝跪下:“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海涵!”桑治平见徐时霖这副模样,心里冷笑不止。“徐时霖,你身为县令,吸食鸦片,犯了朝廷的禁令,你知不知道?”张之洞审视着跪在面前的阳曲县正堂,也不叫他起来。对吸食鸦片一事,徐时霖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他只得连连叩头。张之洞又问:“阳曲县有多少土地种鸦片,你知道吗?”徐时霖停止叩头,答道:“阳曲县有一百二十万亩土地,约有半数好地种了鸦片。”张之洞倒抽一口冷气,又问道:“你近来是否下令叫老百姓按人头交八百文钱?”徐时霖急忙分辩:“大人,没有八百文。太原府有令,按人头每人交两百文钱,以弥补办公事的亏空。阳曲县今年也亏空很多,卑职于是照太原府例,每人上交四百文钱,两百文送府,两百文存县。大人明鉴,卑职并没有叫百姓上交八百文呀!”徐时霖似有满腹委屈。这明摆着是下边的人也在学上司的办法,加倍办理。上梁不正下梁歪。阳曲县令便是这滥征民税的源头!“你是哪年到的山西,什么出身?”“回禀大人,卑职八年前放的山西候补知县,足足等了六年,前年才补的阳曲县。卑职乃监生出身。”监生得候补知县,自然是大堆银子起的作用。探花出身的张之洞,一向看不起非正途出身的官员。在他看来,真正有本事的人,自可通过考取举人、进士来取得官职;若举人、进士都考不取,便不是做官的料子,只能寻点别的小事去养家糊口。没有做官的真本事,又偏要拿大堆银子来买官做,这种人无非是想借朝廷所给的权势来盘剥百姓,牟取私利。此乃最为可耻。他知道这是当年与长毛作战军饷匮乏,朝廷不得已而采取的下策。此途一开,不知有多少贪劣之人借以挤进官场。本已弊病丛生的官场,经此辈一扰,更不知又添多少弊病!即使长毛平定后就停止捐纳一途,也已造成了无穷的祸害,何况十多年来并未停止,那些以高利借来大批银子,拟补缺后掘地三尺还钱肥己之徒,还在源源不断奔竞于此途上,国家的吏治何能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