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只有一件事要做,林,"我在饭店的白瓷砖大浴室,就着脸盆洗脸时,他说,"回到孟买时,你得发封电报给你的家人和朋友,请他们再寄钱来,你得去你们的新西兰大使馆申诉紧急情况。" 我擦干脸,倚着脸盆,看镜中的自己。伤得不严重。一边的眼眶开始变黑,鼻子肿起,但没断掉。嘴唇裂了,肿了起来,脸颊和下巴因为被踢,有几处大块破皮。这算是幸运了,以我的经验,通常不会这么好过。我在暴力、犯罪的地区长大,在那样的地方,劳动阶级帮派水火不容,相互打打杀杀,对付像我这样不肯加入他们任何一方的孤鸟,毫不留情。然后,还会坐牢。把我打得最惨的,莫过于领着国家薪水维持治安的那些穿制服的家伙,狱警。在街上被打时,我想起的声音……我知道了……就是挨狱警打时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记忆中,我被三、四个惩戒单位的警员按着,另有两三个警员用拳头、警棍、靴子毒打我。当然,挨他们这种人打,向来比较让人受不了,因为我们当他们是好人。挨坏人毒打,我们理解,认了;但当好人用手铐把你铐在墙上,然后轮流踹你、踢你,打到你骨头断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觉得整个制度,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然后,传来尖叫声。其他人,其他囚犯,尖叫,每天晚上。 我凝视自己镜中的眼睛,想着普拉巴克的提议。不可能联络新西兰大使馆,任何大使馆都不可能。不可能联络家人或朋友,因为警方在监视他们,等着我跟他们联络,泄漏行踪。没有亲友,没有援助,身无分文,那些抢匪抢走了我仅有的钱。但这件事的反讽,我倒是点滴在心:想不到一个武装抢匪逃犯,竟被人抢走身上所有钱财。记得当初前往村子前,卡拉跟我说了什么来着?途中一滴酒都不要沾…… "我在新西兰没钱,普拉布,"走回饭店房间途中我告诉他,"没有亲人、朋友能帮得,大使馆也帮不上忙。" "没钱?" "完全没有。" "你筹不到钱?哪里都筹不到?" "对!"我答,把仅有的少数随身物品装进背包。 "这就非常麻烦,林,抱歉,当着你那伤痕累累的脸说。" "我知道。你想,我把我的手表卖给饭店经理行吗?" "行,林,我想没问题。这手表很高级,但我想他不会给我们好价钱。碰到这种事情,印度生意人就把职业信条塞进后面的裤袋里,他会把价钱杀得很低。" "没关系。"我答,扣上背包的扣子。"只要够付房钱,够买你说的夜间火车票回孟买就行。就这样,收拾你的东西,我们走。" "这事非常、非常、非常麻烦,"我们关上房门,走上走廊,要去办退房手续时,他说,"林,在印度,没钱就不好玩,我说真的。" 那股让他紧闭嘴唇、愁眉不展的忧心,在回孟买的这一路上都未消失。卖掉手表的钱,付了奥兰加巴德的住房费,剩下的只够在孟买的印度旅社再住两三天。把我的东西放进我最喜欢的房间后,我送普拉巴克回到饭店的小门厅,竭力想让他恢复那灿烂的笑容,但都未能如愿。 "看我的,我会让你甩掉那些不愉快的事。"他说,正经而严肃。"等着瞧,林。我会给你快乐的结果。" 我看着他走上楼梯,然后听到经理阿南德以友善的马拉地语向我说话。 我转身微笑,用马拉地语跟他聊起来。经过六个月的村中生活,我已会说简单的日常会语短语、问句和句子。这算不上什么,但阿南德显然很高兴且惊讶。听了几分钟后,他把另一位经理和所有客房服务生叫来,听我用他们的语言讲话。他们听了之后,全都露出既惊又喜的表情。他们见过会讲一些印地语,甚至很会讲印地语的外国人,但从没见过能用他们所爱的马拉地语跟他们交谈的外国人。第78节:项塔兰(78) 他们向我问起桑德村,那个他们从没听过的村子。我们聊起他们待在家乡时就非常清楚的日常生活,往往在回忆中予以美化了。交谈结束,我回到房间,刚关上房门,就传来试探性的敲门声。 "对不起,抱歉打扰了。"说话的人是个高瘦的外国人,可能是德国人或瑞士人。他有着长脸与尖下巴,蓄着一绺胡子,金发往后梳成一根粗辫子。"我先前听到你跟经理和客房服务生讲话……呃,我想你一定已在印度待了很久,还有……na ja,我们今天刚到,我女朋友和我,我们想买点大麻胶。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大麻胶,不会被骗钱,也不会有警察找麻烦?" 我当然知道。那天晚上,我还帮他们到黑市换钱,让他们不至于被骗。留胡子的德国人和他女友都很满意这买卖,付给我佣金。那些黑市商人,普拉巴克的朋友即街头眼线,很高兴我带给他们新客户,也付了我佣金。我知道,在科拉巴的每个街道上,还有其他外国人想弄到毒品。与阿南德和客户服务生用马拉地语随兴的一场交谈,被那对德国男女朋友无意间听到,竟替我指出在这城市生存的一条门路。 但更迫切的问题是我的观光签证。阿南德办理我的住房手续时,已提醒我签证已到期。在孟买,每家饭店都得拿出外籍房客登记单,填写外国人名和护照号码,并注明签证有效日期。那登记单叫作"C表格",警察不时会来抽查。签证过期仍逗留境内,在印度是重罪。刑期有时重达两年,而C表格违规的饭店老板则会被警方处以巨额罚款。 阿南德一脸严肃把这件事全解释给我听后,篡改登记单上的数据,让我住进。他喜欢我。他是马哈拉什特拉人,而我是第一个能用马拉地语和他交谈的外国人。他很乐于为我违法一次,但他提醒我得立刻去一趟警察局的外籍人士登记处,把签证延长。 我坐在饭店房里,思索可走的路。可走的路并不多,我没什么钱。没错,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也就是当中间人,当掮客,帮有所顾忌的外国人跟黑市商人打交道。但我不确定这一行赚的钱,够不够我住饭店、上馆子的开销。可以确定的是,这不够我买机票飞离印度。此外,我的签证已过期,实质上已犯法。阿南德告诉我,警察会把签证失效当作纯粹的一时疏忽,不细究即予以延长,但我不能拿自己的自由之身在这上面作赌注。我不能去外籍人士登记处。因此,我无法更改我的签证身份,而签证无效,在孟买,我就无法住进饭店。到底该照规定上警局,还是四处躲藏逃亡?我陷入两难。 我仰躺在床上,一片漆黑,倾听楼下街头传进窗子的声音:帕安贩子要顾客品尝一小口香甜的吆喝声;西瓜贩子划破湿热夜晚的低沉喊叫声;街头杂技表演者汗流浃背,表演给一群游客看时的叫喊声;还有音乐,时时都有的音乐。我在想,这世上还有哪个民族比印度人更爱音乐?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村子。我一直在逃避和抵抗的那段回忆,在音乐响起的时刻,浮现我的脑海。普拉巴克和我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村民邀我留下。他们主动表示要给我房子和工作。住在村子的后三个月,我特别指导当地的学校老师如何说英文。我示范一些英文字的发音,帮他纠正学童说英文的怪腔怪调。老师和村务委员会都很希望我留下。那里倒不失为容身的好地方,有栖身之地,又有明确目标。第79节:项塔兰(79) 但我不可能回桑德村。那时候不行。在城市,人虽然昧着自己的个性和灵魂,却可以活得好好的;如果要住在村落里,人就必须彻底看清自己的个性和灵魂。罪与罚是我时时刻刻摆脱不掉的印记。我逃出监狱,但我的未来也因逃狱而被紧紧掐住。 他们如果看得够仔细,看得够久,迟早会从我眼睛里看到掐住我未来的东西。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当我是自由之人,平和之人,在那村子里,某段时间我体验到真正的幸福,但我的灵魂不干净。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再陷牢笼?该怎么办?非得杀人才能免于牢狱之灾吗? 我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知道自己在桑德村时玷污了那村子。我知道他们给我的每个微笑,都是我骗来的。逃亡生活使每一声大笑都带着心虚,使每一桩爱的作为多少都带着点拐骗的意味。 有人敲门,我说门没关。阿南德走进来,一脸反感地说道,普拉巴克来看我,还带了他两个朋友。我拍拍阿南德的背,微笑感谢他的关心,我们走到饭店门厅。 "哈,林,"我们四目相对时,普拉巴克满脸都是笑,"我为你带来很好的消息!这位是我的朋友强尼·雪茄,他住在佐帕德帕提(zhopadpatti)里,就是我们住的贫民窟,是个非常有力的朋友。这位是剌子,他是贫民窟头头卡西姆·阿里·胡赛因的助手。" 我与这两位各握了手。强尼·雪茄几乎跟我一样高、一样壮,因而比一般印度人更高、更魁梧。我猜他三十岁上下,长长的脸率直而机警。他褐色的双眼直盯着我,充满自信。薄薄的唇髭修剪成整齐的一条线,圈住富表情的嘴巴和坚毅的下巴。另一个男子,剌子,只比普拉巴克高一点,身材更瘦。和蔼的脸上,抹不去引人同情的哀伤。有那种哀伤的人,多半也是有原则、不妥协的正直之人。浓眉底下,有着一双聪颖的黑眼睛。那双精明、专注的眼睛直直盯着我,脸庞却疲倦而下垂。我猜他有三十五岁,但他看起来老许多。这两人,我一眼见到就有好感。 我们聊了一会儿,那两个新朋友问了我普拉巴克村子的事,还有我对在那里生活的印象。他们也问了这城市,想知道我最喜欢孟买的哪些地方,我最喜欢做的事。我看彼此聊得起劲,一时不会结束,就邀他们一起到附近的餐馆喝茶。 "不行,林,"普拉巴克摇头婉拒,"我们现在就得告辞。我只是想让你见见强尼和剌子,让他们也见见你。我想强尼有事要告诉你,对吧?" 他望着强尼,眼睛、嘴巴都张得老大,双手高举,做出期盼的手势。强尼沉着脸看他,但那不悦之色很快就软化,转为灿烂的笑容,并把目光转向我。 "我们替你决定了,"强尼宣布,"你要搬来跟我们一起住。你是普拉巴克的好朋友,我们替你找了安身的地方。" "没错,林!"普拉巴克迅即补充道,"有一户人家明天要离开,后天,那房子就是你的。" "但……但是……"我结结巴巴,为如此好心的安排大感惶恐,一想到贫民窟的生活又感到害怕。走访普拉巴克住的贫民窟的回忆,仍历历在目。露天的茅厕,臭味四溢,生活穷得让人难过,数万人挤居一地,狭促又杂乱。在我记忆中,那简直就是地狱,世上最糟糕之事的新象征,或者说几乎是最糟糕之事的新象征。 "没事的,林,"普拉巴克大笑,"你跟我们在一块会很快乐,真的。没错,你现在看来是和我们不一样,但跟我们一起生活几个月之后,你就会跟那里的任何人一模一样。大家会认为你在贫民窟住了好多好多年,真的。"第80节:项塔兰(80) "那是你的安身之地,"剌子说,慢慢伸出手碰我手臂,"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你存够钱就可以搬走。我们的饭店,住宿是免费的。" 其他人听了这话大笑,受了他们的乐观和热情感染,我也跟着大笑。贫民窟的肮脏拥挤超乎想象,但住宿不用花钱,而且不用填C表格。我知道那让我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打算未来。 "我……嗯……谢了,普拉布。强尼,剌子,谢啦。我接受你们的提议,我很感激,真的很谢谢你们。" "没什么。"强尼·雪茄回答,握住我的手,以一双坚定而锐利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 那时候我不知道,强尼和剌子是贫民窟头头卡西姆派来的,目的是查看我的为人。我无知且以自我中心,因为想起贫民窟生活环境的恶劣而退缩,最后勉强接受他们的盛情邀请。我不知道那些简陋小屋其实一屋难求,有许多人家排队等着住进去。那时候,我不知道,给了我一处安身之地,就表示有一户迫切需要的家庭,得再多等一阵子才能有自己的家。在做出这决定之后,卡西姆派剌子和强尼来我的饭店作最后的确认。剌子的任务是确认我是否能和他们一起生活,强尼的任务则是弄清楚他们是否能与我一起生活。在初次会面的那个晚上,我只知道强尼的握手很笃实,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剌子的悲情微笑则有种叫我汗颜的接纳与信赖。 "说定了,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后天,我们来拿你的东西,还有,是下午。" "谢了,普拉布。没问题。但等等!后天,那不是会……冲到我们原先的约会?" "约?什么约,林巴巴?" "那个……那个……站立巴巴。"我答得有气无力。 站立巴巴是虔心修行而行事疯狂率性的僧人,在郊区拜古拉县经营一家大麻窝。数个月前,普拉巴克带我参观孟买的黑暗面时,带我去过那里。从桑德村回孟买途中,我要他答应再带我去一次,带着卡拉同行。我知道她没去过大麻窝,知道她会很着迷大麻窝内的种种事迹。当他们盛情相助的关头提起这事,实在是不知好歹,但我不想错失借这趟参观赢得美人赞赏的机会。 "的确是,林。没问题,我们还是可以去看那些站立巴巴,卡拉小姐同行,然后我们就去拿你的行李。我会来这里找你,后天下午三点。林,我很高兴你就要和我们一起住在贫民窟了!非常高兴!" 他走出门厅,走下楼梯,到三楼下的喧闹街道。我看着他走进灯光和车潮之中,我的忧虑渐渐消退。我有办法赚点小钱了,还有了安全的栖身之地。然后,仿佛是安全感使然,我的思绪沿着大街小巷曲折盘绕,飞到卡拉身上。我不知不觉想起她的公寓,想起她家一楼的窗子,法式大门面朝大卵石铺砌而成的小巷,距我饭店步行不到五分钟的距离。但我脑海的画面浮现,那座大门是紧闭的。我努力想象她的脸、她的眼睛,就是想不起来,突然意识自己已成为贫民窟居民。我如果住在那肮脏、叫人片刻都待不住的地方,我可能会失去她,八九不离十。我知道我如果沦落到那地步,耻于见人的心态会像一道十足牢固又无情的牢墙,把我与她隔开。 我在房间里躺下睡觉。搬进贫民窟,将让我有时间解决问题。用这个办法解决签证问题并不好受,但相当实际可行。我觉得如释重负而乐观,而我也非常累了。照理我应该一夜好眠,但那天晚上的梦充满暴力与不安。狄迪耶曾在一次午夜闲聊中告诉我,梦是愿望与恐惧交会的地方。他说,愿望与恐惧合而为一时,我们称之为梦魇。第81节:项塔兰(81) chapter 8 第八章 站立巴巴是誓愿此生不再坐下或躺下的男子。他们日日夜夜站着,永远如此。他们站着吃饭,站着大便,站着祈祷、工作、唱歌,甚至站着睡觉。睡觉时以吊带托住身体,让身体的重量仍落在双腿上,同时防止他们睡着后倒地。 如此久站五到十年后,双腿开始肿胀。不得休息的静脉里,血液流动得非常缓慢,肌肉变粗。双腿肿胀,腿已不像腿,表面分布着许多静脉曲张瘤。脚趾头从厚而多肉的脚挤出,像大象的脚趾。接下来几年,双腿会愈来愈瘦;到最后,只剩下骨头和犹如薄薄涂上的一层皮,还有那像白蚁走过般的萎缩静脉。 那份疼痛永无休止,非常人所能忍受。每一次下压,都从脚下传来如钉刺、如矛戳的痛。站立巴巴饱受苦痛折磨,但他们绝非静止不动。他们摇摆身子,轻柔舞蹈,不断左右换脚,凡是见过的人都为那动作而着迷,一如着迷于弄蛇人吹笛的手部动作。 有些人十六、七岁就发誓如此苦行。他们受到某种使命的驱使,就其他文化来说,同样的使命驱使人成为神父、拉比、伊玛目*(* imams,伊斯兰教中领袖之意,代表教长,即人和真主之间的中介,有特别神圣的意义。)。有更多年纪更大的男子遁世苦行,好为死亡和下一阶段的转世作准备。不少站立巴巴原本是商人,在遁世苦行之前,埋头追求欢愉、权力及钱财。有些圣人已走过其他种修行之路,娴熟自惩的苦修方式,最后断然发誓要成为站立巴巴。还有一些罪犯:小偷、杀人犯、黑帮重要人物,乃至退伍军人,誓愿承受无穷无尽的苦痛以赎罪。 那个大麻窝其实位于一座庙宇后方,两座砖造建筑之间的走廊。在庙宇的院墙内,有着永远不对外公开的神秘花园、回廊及宿舍,唯有信守苦行誓愿的人有幸一见。那大麻窝有铁皮屋顶遮盖,地板铺了石板。站立巴巴从走廊后的一扇门进入,其他人则一律从街道尽处的另一扇铁门进出。 来自印度各地和各阶层的顾客,沿着走廊墙壁而立。大家当然都站着:在站立巴巴面前,从没有人坐着。铁门入口附近的排水管装了一个龙头,供人在此饮水或弯身吐口水。站立巴巴从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为顾客在漏斗状的黏土水烟筒里装好大麻,跟着大家一起吸。 站立巴巴脸上因为剧痛而洋溢着光采。在不断加剧的苦痛折磨中,他们每个人或早或晚终会达到光辉灿烂、超越一切的至福境界。极度苦痛所造成的光采,从他们的眼中散发而出。我从未在人类身上见到比他们受折磨的微笑更明亮的东西。 站立巴巴也陷入妙不可言的陶醉境地。他们只抽克什米尔大麻胶,那是世上最好的大麻,种植、生产于克什米尔的喜马拉雅山山麓。他们整天整夜抽大麻,一辈子都抽。 我和卡拉、普拉巴克三人站在狭窄大麻窝的后墙边。我们身后紧闭的大门,就是站立巴巴进入的大门。在我们前面,有两排男子沿墙站立,一直排到走廊靠街那端尽头处的铁门边。其中有些人穿着西装西裤,有些穿昂贵的名牌牛仔裤。穿着褪色腰布的工人,站在一身传统打扮、来自印度各地的男子旁边。他们有老有少,有贫有富。他们的眼神不时被吸引至背靠墙壁而立的卡拉和我身上,这两个白皮肤的外国人。很明显的,其中有些人看到这大麻窝里出现女人,非常震惊。他们的好奇心表现在脸上,但没有一个人走近我们或直接跟我们打招呼,大部分时候,他们只专注于站立巴巴和大麻胶上。院里某处不时传来轻微的谈话声,夹杂着音乐和虔诚的诵念声。第82节:项塔兰(82) "嘿,你觉得怎么样?" "不可思议!"她答,眼睛闪烁着罩灯发出的轻柔光采。她很兴奋,或许还有些不知所措。大麻胶已经使她脸部跟肩膀的肌肉放松,但她温柔的笑眼中,仍有猛虎缥缈的行踪。"真是叹为观止,既可怕又神圣。我说不清楚哪里神圣,哪里可怕。可怕,这字眼不是很贴切,不过差不多是如此。" "我懂你的意思。"我同意道,为成功让她对我刮目相看而大为惊喜。她在这城市已待了五年,听过许多次站立巴巴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头一遭。我说话的语气故意显得我在这里是熟客,但其实我不应掠人之美。若没有普拉巴克替我们敲门,以他的灿烂笑容博得入门许可,我们不可能获准进入。 有位站立巴巴慢慢朝我们走来,一名侍僧端着银盘跟着他。盘里有水烟筒、大麻胶、抽大麻的全副器具。其他巴巴在狭长的走廊上摇摆身子,抽大麻,吟唱祷文。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巴巴高而瘦,但双腿非常肿,鼓起的可怕静脉在腿部表面抽动。脸很瘦,太阳穴附近的颅骨轮廓鲜明而突出。高耸的颧骨下方,有数道深凹直达坚硬瘦削的下巴。眼窝里的眼睛很大,眼窝上缘耸立着眉头。他的眼神充满狂乱、渴望与爱,让人觉得既恐怖,又无限可怜。 他替我们备好水烟筒,身子左右摇晃,出神微笑。他一直未正眼看我们,但那表情仍让我觉得是知交好友的微笑:包容、会心、宽恕。他在非常靠近我的地方站着、摇摆身子,他每一根硬直的眉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他轻微的喘气声。急速呼出的气息,听来像是陡峭海岸边小波浪发出的声音。他备好水烟筒,抬头看我。一时之间,我迷失在他眼里的幻象,徘徊、尖叫的幻象。有那么一瞬间,从他那无尽的苦痛里,我几乎感知到人类意志能驱使人体承受苦痛到何种程度,能驱使人体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我几乎理解到,他的微笑,藉由迫使人绽放微笑的那股意志,使人发狂。我肯定他在和我交谈,交谈他希望我知道的事。我只靠着眼神,努力想告诉他,我几乎能感知、能感觉到。然后他把水烟筒的吸口放在他嘴里,一只手捂住嘴,吸气点燃后,把烟筒递给我。此时,与他那无止境苦痛感同身受的可怕感觉消退,那幻象闪闪发光,随着烟雾的白影渐渐消散,那一刻也跟着渐渐消失。他转身,摇摇晃晃慢慢走回临街的大门,嘴里喃喃念着祷词。 一声尖叫,划破天空。每个人都转身望向临街的大门。一名男子缠着红头巾,穿着背心和丝质长裤,一身北方部族的打扮,站在铁门附近,以高亢的声音厉声大叫。我们还没弄清楚他在叫什么,还不能做出任何回应时,那男子已从腰带抽出厚刃长剑,高举过头。他仍在尖声叫嚣,同时开始往长廊的另一头昂首阔步走来。走时直直盯着我,重重踩着坚定的步伐。我不懂他在尖叫什么,但我知道他有何企图,他要攻击我,要杀我。 站在两侧的那些男人,本能地将背紧靠墙壁。那些站立巴巴摇晃着身子,让路给那位疯汉。我们身后的门死锁,无路可逃,又没有武器在身。那男子朝我们走来,双手握剑在头上划圈挥舞。无路可逃,又无计可施,只有跟他拼了。我右脚往后退一步,举起双拳,摆出空手道的姿势。七年的武术所学顿时涌现,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觉得胜券在握。一如我所认识的每个火爆硬汉,我对于打斗是能避则避,但若真的避不了,我乐意奉陪。第83节:项塔兰(83) 就在开打前一刻,一名男子突然从墙边跨出一步,绊倒那名迎面而来的部族男子。那男子咚一声倒在石头地板上,剑脱手,哐啷落在卡拉脚边。我迅速拾起剑,看到那名伸脚绊倒攻击者的男子,将他牢固但又不失仁慈地制伏了。他使出锁臂招式,将倒地男子的一只手臂紧扣在背,同时扭紧那男子的衣领,使他无法顺利呼吸。持剑男子原来的愤怒或疯狂渐渐消失,乖乖认输。认识他的其他男人上前,押着他走出铁门,到巷子里。几秒钟后,其中一名男子回来,走近我。他望着我的眼睛,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要我还剑。我迟疑了一会儿,便递上。那男子礼貌一鞠躬,致歉,离开这走廊。 他离开后,众人议论纷纷,我则查看卡拉有无受伤。她睁大双眼,撅起嘴巴,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但无苦恼之色。见卡拉没事,我上前感谢那位出脚相助的男子。他很高,比我还高几公分,身材健壮。他又黑又浓的头发很长,在那个年代的孟买,那样的长发相当罕见,而且他把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辫。丝质衬衫和宽松长裤是黑的,还穿了黑色皮凉鞋。 我报上姓名后,他回答:"阿布杜拉……阿布杜拉·塔赫里。" "我欠你一份人情,阿布杜拉。"我说,投以既感激又有所保留的微笑。他身手如此利落,一下子就卸下持剑男子的兵器,外行人一看会以为易如反掌,但其实绝非表面那么容易。我知道那需要多高明的本事和多大的勇气,也知道时间拿捏有多依赖于直觉。那男子是天生的高手,天生善于打斗。"好险。" "没什么,"他微笑,"我想他喝醉了,那个家伙,或者脑筋有问题。" "不管那个人有什么毛病,我都欠你一份人情。"我坚持。 "不用,真的。"他大笑。 那是露出白牙的自在大笑。那笑声发自他肺腑深处,发自他的内心。他的眼睛是太阳落入大海前几分钟,你掌心上沙子的颜色。 "总之,我要谢谢你。" "行!"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回到卡拉和普拉巴克身边。我们转身要离开这大麻窝时,阿布杜拉已不见人影。外面的巷子很冷清,几分钟后我们拦了出租车回科拉巴。途中卡拉一发不语,我也是。本想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结果却是如此混乱收场,差点性命不保,实在让人泄气。只有普拉巴克了无心事,想说就说。 "还好命大逃过一劫!"他从前乘客座朝我们咧嘴而笑,我们两人坐在出租车后座,却像是陌生人。"我还以为那家伙会把我们大卸八块。有些人就是不能吸大麻胶,对不对?有些人脑袋一放松,就变得很暴躁。" 我在利奥波德酒吧前下了出租车,和卡拉站在车外,普拉巴克在车里等。我们无言相对,望着酒吧,身边是来来往往的傍晚人潮。 "你不进来?" "不了。"我答,多希望这一刻我表现出来的,是我已想象了大半天的那种坚强、自信。"我要去印度旅社收拾我的东西,搬到贫民窟。事实上,我会有一阵子不会来利奥波德或其他地方。我要去……你知道的,自力更生,或者说,我不知道,习惯新环境,或者说,我要去……我在说些什么?" "去亲身了解这块土地。" "没错,"我大笑,"哎!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这算是道别,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喃喃道,"唉!是,算是。"第84节:项塔兰(84) "但是你才刚从小村子回来。" "是啊,"我再度大笑,"从村子到贫民窟,这一跳可真远。" "千万要稳稳……" "--落地!这我知道。" "听着,如果有钱的问题,我可以--" "没有,"我急急插话,"没有。我自己想这样,不纯粹是钱的问题,我……" 我迟疑了三秒钟,不知该不该把我的签证问题告诉她。她的朋友莉蒂希亚认识外国人登记处的人。我知道她帮过毛里齐欧,可能也会帮我。但最后我按捺住那念头,以微笑掩饰真相。把签证问题告诉卡拉,将会衍生出我无法回答的其他问题。我爱上她,但我不确定她是否能信赖。逃亡时,人往往会爱上其实不值得你信赖的人。日子过得安稳顺当的人,情形则正好相反。 "我……想那会是很刺激的冒险。我……其实很期盼。" "好吧!"她说,缓缓点头表示接受。"你知道我住哪里,有机会的话,顺道来找我。" "一定。"我答,我们俩都露出笑容,都知道我不会去找她。"一定。而且你知道我住哪里,跟普拉巴克在一块,你也可以来找我。" 她握住我的手,倾身吻了我的脸颊。她转身离开,但我抓着她的手。 "你有没有什么忠告要给我?"我问,想再找一个引来大笑的话题。 "没有,"她面无表情地说,"只有不担心你死活的人,才会给你忠告。" 这话中有话。话中意思虽然不多,但已够叫我魂牵梦萦、爱意翻涌,叫我不死心。她走了。我看着她走进明亮冷傲、戏谑谈笑的利奥波德酒吧,我知道通往她世界的那一扇门已经关上,眼前来看是如此。只要我住在贫民窟,我就会被放逐在那灯火辉煌的小王国之外。住在贫民窟将耗尽我的生命,将隐藏住我的活力,结果就和当初那位持剑疯汉砍了我一样。 我重重关上出租车门,望着普拉巴克。在我前面,隔着椅背,他那开心灿烂的笑容,成为我唯一的依靠。 "Thik hain. Challo!"我说。好,我们走! 四十分钟后,出租车在世界贸易中心旁边,卡夫帕雷德区的贫民窟外停车。两块面积约略相当的相邻地区,却有天壤之别。从马路右边看去,世界贸易中心是巨大、现代、有空调的建筑。一楼到三楼商店林立,陈售珠宝、丝织品、地毯、精致手工艺品。左手边是贫民窟,绵延约四公顷的赤贫不幸之地,有七千间简陋小屋,住了两万五千名城市最穷的人。右边,霓虹灯和七彩喷泉;左边,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卫浴设施,没有确定的明天。不知哪天,有关当局若不愿再睁只眼闭只眼时,这个破落、拥挤的居住区就会被夷为平地。 我把目光抽离停在世贸中心大楼外面,光鲜亮丽的加长型豪华大轿车,开始走进贫民窟的漫长之旅。接近入口处有个露天的茅厕,隐身在高大草丛后方,以芦苇席为墙。厕所臭气逼人,几乎盖过其他气味,就像是空中弥漫着大便,而我觉得大便似乎就落在我的皮肤上,愈来愈黏稠恶心。我窒息到想吐,强力按压下呕意,瞥向普拉巴克。他的笑容变得黯淡,我第一次在他的笑容里,看到类似的怀疑与悲观。 "瞧,林,"他说,嘴角下拉,露出他少见的生硬笑容,"看看这里的人怎么生活。" 但经过那些茅厕,走进小屋夹道的第一条小巷里,却有阵阵大风,从贫民窟边缘的弧状宽阔海岸吹来。空气湿热,但海风驱散了茅厕令人作呕的恶臭。香料、炊煮、焚香的气味取而代之。仔细凑近一看,那些小屋简陋得可以,用塑料片、硬纸板和细竹竿搭成,垂挂芦苇席当墙,搭在裸露的土地上。有些地方,原建筑于数年前铲除后,留下完好无缺的旧地板和地基,可见到一些混凝土和石造建筑残块。第85节:项塔兰(85) 我沿着满是破布和塑料的窄巷前行,有外国人来的消息在贫民窟里传开。一大群小孩围住普拉巴克和我,靠得很近,但未伸手碰我们。他们眼睛睁得很大,满是惊讶与兴奋。我们走近时,他们猛然爆出紧张不安的阵阵大笑,彼此对吼,突然跳起漫无章法的随兴舞蹈。 每间小屋都有人出来,站在门口。先是几十人,最后是数百人,挤进窄巷和小屋与小屋间偶尔一见的间隙。他们全都神情严肃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不舒服,让我觉得他们一定对我怀有敌意。结果,我当然错了。初到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他们只是在盯着我的恐惧看。他们想弄清楚我是给什么恶魔附了身,竟会怕这地方怕成那个样子。在他们眼中,这里是安稳的栖身之地,从此不会再受到比住在贫民窟还更悲惨的不幸。 我的害怕全来自这里的拥挤和脏乱,但我的确知道有种不幸,比住在贫民窟更加不幸。那至大的不幸,就在我翻越牢墙,抛掉我所知道的所有东西、我的所有身份、我所爱的所有人事物,逃出监牢。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林。"我们抵达那简陋小屋时,在众多小孩的咯咯笑声和吱吱喳喳声中,普拉巴克大声得意地宣布。"进去,自己瞧瞧。" 我的小屋与周边其他小屋一模一样。以一面黑色塑料片为屋顶,以细竹竿为梁柱,竹竿交接处用椰子纤维绳缠缚。墙是手编的芦苇席,地板是原有的泥土地,经前几任住户的踩踏,压得很平滑。门是薄薄一张胶合板,悬挂在椰子绳做的铰链上。塑料天花板很低,我必须弯腰站立。整个房间约四步长,两步宽,大小几乎和一间囚室一样。 我把吉他放在角落,从背包里拿出急救药箱,放在另一个角落。我有一对铁丝衣架,当我正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挂在小屋上方角落时,普拉巴克在外面叫我。 我走出屋子,看到强尼·雪茄、剌子、普拉巴克,以及另外几个男子一块站在巷子里。我跟认识的人打了招呼,然后普拉巴克介绍我给其他人认识。 "这位是阿南德,左边邻居。"普拉巴克说,带我和一位高大、俊俏的年轻锡克教徒握手,那人的长发用黄色长巾紧紧包住。 "哈罗!"我说,微笑回应他亲切有力的握手。"我认识一个人也叫阿南德,是印度旅社的经理。" "那人怎么样?"阿南德问,皱起眉头。 "好人一个,我喜欢他。" "那好,"阿南德回答,对我露出童稚的微笑,减少些许他深沉嗓音里的严肃感,"那我们就差不多算是朋友了,na ?" "阿南德和另一个单身汉同住,名叫拉菲克。"普拉巴克继续说。 拉菲克年约三十,尖下巴上垂着散乱的胡子。腼腆地咧嘴而笑,使他的大暴牙显得更暴。不幸的是,他又眯起眼睛,使他的脸看来更诡秘,甚至不怀好意。 "另一边是我们的好邻居吉滕德拉,他太太叫拉德哈。" 吉滕德拉身材矮胖。他带着开心的笑容,跟我握手,另一只手不停用力地抚摩他的大肚子。我向他太太拉德哈微笑、点头,她则把红色棉质披巾拉起盖住头,斜拉过脸,用牙齿咬住,藉此向我回礼。 "你知道吗,"阿南德说,语气温和、轻松,叫我大吃一惊,"我想有地方失火了。" 他正使劲踮起脚尖,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遮住午后的阳光,朝一座座黑色沙丘般的小屋后方望去。众人往他瞧的方向看去,潮湿的静默中带着不祥。接着,数百米外,一股绚丽的橘色火焰冲天而起,而后传来爆炸声,像是猎枪子弹射进金属棚的声音。每个男人都开始狂奔,朝远方冒出黄色火焰的方向跑去。第86节:项塔兰(86) 我站着不动,既着迷又困惑,怔怔望着那火焰和盘旋而上的黑烟。看着看着,那数股上冲的火焰扩大成一片,再扩大成一堵熊熊的火墙。红、黄、橘色的火墙开始乘着海风推进,每隔几秒就吞噬掉几间小屋。火墙以相当于人漫步的速度朝我笔直过来,所到之处尽化为灰烬。 熊熊烈火中传来阵阵的爆炸声,一声、两声、三声。最后我终于明白那是煤油炉爆炸。七千间小屋,每间各有一具煤油炉。灌了煤油、经过加压的煤油炉,碰到火焰就会爆炸。雨季最后一场雨已于数星期前下完。整个贫民窟成为一大堆干燥易燃的引火物,而愈来愈强的海风推波助澜,将火舌送往满是燃料和人群的地方。 我震惊、害怕,但不慌张,看着那势无可挡的大火逐步进逼,心知这场火是灭不了了。我冲进小屋,抓起背包和个人物品,冲向门口。到了门口,我丢下背包,弯身捡拾掉到地下的衣服和其他物品。捡拾当中,我抬头看到二十个或更多的妇女、小孩,成群站着看我。那一瞬间,一场无言但心有灵犀的交谈正在进行,我完全清楚他们在想什么。我们隔着空地互望,我听到他们没说出口的话。 看那个又高又壮的外国人,我们的男人跑去灭火,他却只顾着逃命…… 我羞愧至极,先把个人物品塞进背包,然后放在刚认识的邻居女人拉德哈脚边,随即转身,奔向大火处。 贫民窟是没有规划、自然发展的凌乱之地。狭窄曲折的小巷有其目的,但没有章法。转不到三、四个弯,我就迷路了。我跑进一列男人当中,他们正朝冒烟起火的地方跑去。在我们旁边,另有一列人,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地朝小巷另一头跑去,朝远离火场的方向跑去。他们正扶着老人,赶着小孩离开,有些人带着家当:衣物、炒菜锅、炉子、装着文件的纸箱。有许多人流着血,被割伤或严重烧伤。塑料、燃料、衣服、头发、人肉燃烧的气味,恶臭难闻,让人心慌。 我转进一条又一条死巷,最后终于近到能听见尖叫声,和更为大声的轰轰火烧声。然后,从两间小屋的夹缝,猛然窜出一团亮得眩目的火球。那火球正在尖叫,有个女人全身着火。她直直冲过来,撞上我。 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与她接触时着了火,出于本能,我立即跳开。她重心不稳,往后倒下,仍在尖叫,剧烈地扭动。我赶紧将衬衫从背部往前翻,用以护住双手和脸,然后扑向她,用我的皮肤和衣服扑灭她身上的火。其他人冲上前来照顾她。我起身再跑向火场。我离开时她仍活着,但我心里有个声音正宣告她的死讯。她死了……她走了……她撑不了…… 我终于来到大火前,火光声势骇人。火焰窜升至最高小屋的两三倍高,大火前沿呈半圆形,蔓延至少五十间小屋的距离。阵阵执抝的强风不断推送,弧形火线往前推进,做出试探性的攻击。有一边突然窜出大火,然后又从另一个方向往我们逼来。火线后方是火海,许多小屋身陷其中,传来爆炸声和有毒浓烟。 一名男子站在火海前的弧形空地中央,指挥众人灭火,犹如指挥部队杀敌的将军。他高而瘦,有着银白的头发和短而尖的银白胡子,穿着白衬衫、白短裤及凉鞋,脖子上系着绿色围巾,手里拿着一端包铜的短木棒。他叫卡西姆·阿里·胡赛因,那是我第一次瞥见这位贫民窟头头。第87节:项塔兰(87) 卡西姆双管齐下,一方面派灭火员减缓大火扩张的速度,一方面派人拆除大火行经路径上的小屋,将屋内的东西清空,让火没东西可烧。这是大胆的撤退,任由大火吞噬地盘,然后看哪儿的火势减弱,即刻派遣灭火员扑灭。卡西姆慢慢来回扫视整个火线,拿着一头包铜的棒子东指西指,高声下达命令。 卡西姆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他那犹如磨得发亮的青铜眼睛里,闪现一丝惊讶。他打量的眼神,注意到我手上焦黑的衬衫。他没开口,举起棍子指向大火。听从他的命令是个解脱,也是荣幸。我小跑步向前,加入一支救火队。看见强尼·雪茄也在队伍里,我很高兴。 "行吗?"他大叫,既有鼓励,也有探询之意。 "行!"我吼道,"需要更多水!" "没有水了!"他大喊。浓烟围绕着我们,他吃力地吸气。"水槽空了,卡车明天才会来填满,我们用来灭火的水是配给的水。" 后来我才知道,每户人家,包括我,每天获配给两到三桶水,供煮饭烧菜、饮用、洗涤之用。贫民窟居民是用自己的饮用水来灭火。一桶桶水就这样倒掉,一户户人家得度过无水可喝的一夜,等待隔天市政委员会的卡车运水过来。 "这些该死的火!"强尼骂起脏话,把湿布袋往下重重一砸,强调他的痛恨。"来啊!你他妈的!你想要我的命?来啊!我们会打败你!我们会打败你!" 一团橘色火焰突然窜起,扑向我们。我身边的男子往后倒,尖叫着,抓着他烧伤的脸。卡西姆派出救援队,扶那人离开。我拿起他丢下的布袋,站在强尼旁边,投入灭火线。他一手拿着布袋猛砸火焰,另一只手护着脸。 我们不时回头接收卡西姆的指令。我们不指望用手里的湿破布灭火,新任务是替赶着拆除危险小屋的拆除队争取时间。拆除队负责的是让人伤痛的任务,他们毁掉自己的房子,以保住贫民窟。为了争取时间,卡西姆派我们一下往右,一下往左,像是主帅被围而孤注一掷的下棋者。藉由断绝大火的可烧之物,我们慢慢占了上风。 一阵强风突然向下吹,把黑色与褐色的浓烟刮进我们清出的空地,我们完全看不到卡西姆。这时,不只我一人想撤退。最后,在浓烟与漫天灰尘中,我们终于又见到卡西姆的绿围巾高高举着,迎风飘扬。他固守不退,我瞥见他冷静的脸庞,正在估量形势,估算下一步。绿色围巾在他头上飘荡,像一面将旗。风向再度改变,我们再次怀着新的勇气,投身灭火。那绿围巾男子的精神,充塞着我和每个人的心中。 最后,我们在烧焦的小巷和焦黑的废墟间做最后一次搜查,寻找生还者,计算死者,然后聚集在气氛哀痛的大会上,聆听伤亡统计。共计有十二人死亡,其中六人是老人,四人是小孩;一百多人受到烧伤和割伤,其中许多是重伤;大约有六百间房子(贫民窟的十分之一)毁于大火。 强尼·雪茄把数据翻译给我听。我紧挨着他的头,听他讲,卡西姆宣读仓促拟就的死伤名单时,我看着卡西姆的脸。转头看强尼时,发现他竟然在哭。普拉巴克穿过人群加入我们,就在这时,强尼告诉我,剌子是这场大火的遇害者之一。剌子,那个有着感伤、老实、友善脸庞的男子,那个邀我住进贫民窟的男子,死了。 "真是万幸!"卡西姆念完死伤名单后,普拉巴克开心地说道。他的圆脸被熏得很黑,让眼睛和牙齿显得特别亮白。"去年,那场大火,佐帕德帕提整整烧掉三分之一。每三间房子就有一间被烧掉!两千多间房子没了! Kalaass!(全没了!)还有四十多个人死掉。四十,那可是不少人,林。今年这场火很走运,而且我们的屋子也都没事!愿神赐福我们的兄弟剌子。"第88节:项塔兰(88) 肃穆的群众外围传来叫声,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转头,看到一支搜索队越过人群,来到卡西姆面前。队中有名妇女抱着一名婴儿,是他们从闷烧的废墟中救出来的。普拉巴克把那兴奋的喊叫和劈里啪啦一大串话翻译给我听:三间相连的小屋在大火中倒塌,一家三口受困其中;不可思议的是,小孩的父母虽然窒息而死,这名女婴却活了下来。她的脸和身体都没有受伤,但双腿严重烧伤。有东西掉下来,横压在她双腿中间,让她的腿瘀青、断裂。这名女婴痛得尖叫,十分惊恐。 "告诉他们跟我们来!"我向普拉巴克喊道,"带我回我的小屋,告诉他们跟来,我屋里有药和绷带!" 普拉巴克见过那只特别的大急救箱许多次,知道里面有绷带、药膏、乳膏、消毒水、纱布、探针和各种手术工具。他马上就知道我的意思,他大叫着告诉卡西姆和其他人。我听到他们用英语重复说了药、大夫几次。然后他抓住我的袖子,拖着我,慢跑回那小屋。 我把急救箱放在屋前,打开,拿起麻醉乳膏,厚厚涂抹在女婴的腿上。药效几乎立即发挥,女婴的哭闹渐渐变成低声的抽泣,依偎在救命恩人的怀里。 "医生……医生……"我身边所有人说。 夕阳沉落在阿拉伯海中,卡西姆叫人拿灯来。漫长的孟买傍晚,最终变成繁星满天的炎热夜晚。我们就着闪烁的黄色灯光,照料贫民窟里的伤者,用我的急救箱开设了小小的露天诊所。强尼·雪茄和普拉巴克充当我的翻译和护理人员。最普遍的伤是烧伤、割伤和又深又长的切口,但还有许多人是因为吸入浓烟而呛伤。 卡西姆·阿里·胡赛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随即离开,去督导紧急住所的搭设、剩余用水及食物的配给,繁杂的琐事得忙到明天早上或之后。有人端了一杯茶来到我旁边。我的邻居拉德哈泡了茶,端来给我。那是我在贫民窟吃的第一样东西,也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茶。一小时后,她逼着丈夫和其他两名年轻男子把我拉离伤者,吃了一顿有拉饼、米饭、巴吉(bhajee,配菜)的晚餐。加了咖哩的蔬菜非常美味,我把饭菜和拉饼吃得精光。 几个小时后,午夜已过,拉德哈的丈夫吉滕德拉再度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我的小屋,屋里的泥土地上已铺上手工钩织的毯子。我无力抗拒,往毯子一倒,度过了贫民窟的第一晚。 七个小时之后(我觉得似乎只过了几分钟),我醒过来,赫然见到普拉巴克的脸浮在半空中。我眨眼,眯着眼瞧,才知道他蹲在地上,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支着脸。强尼·雪茄蹲在左边,吉滕德拉蹲在右边。 "早啊,林巴巴!"我看着他的眼睛时,他说,神情愉快。"你的打呼声真是吓人,真是大声!就好像这屋里有只小公牛,强尼这么说。" 强尼点头认同,吉滕德拉左右摇头。 "老萨拉贝有治打呼的上等疗法,"普拉巴克告诉我,"她会拿一根非常尖锐的竹子,大概有我的手指那么长,塞进你的鼻子里。然后,就不会打呼了。Bas! Kalaass!(一次搞定,永不复发!)" 我在毯子上坐起,伸展僵硬的背膀,因为昨天的大火,我的脸和眼睛仍然隐隐作痛,感觉到头发因为烟熏而变硬。早晨的阳光透过小屋墙壁的缝隙射进屋内。 "普拉布,你在干什么?"我问,一副要发火的样子。"你看我睡觉看了多久?"第89节:项塔兰(89) "没有很久,林,只有半小时左右。" "那很不礼貌,你知道的,"我埋怨道,"看别人睡觉不好。" "对不起啦!林,"他轻声说,"在印度,任何人睡觉都可以看。而且我们说睡觉时的脸,是全世界人的朋友。" "你睡觉时脸很和善,林,"强尼·雪茄补充说,"让我很意外。" "各位老兄,我无法告诉你们这给我什么感觉。以后,我每天早上醒来时,是不是都会发现你们在屋里?" "是啊,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林。"普拉巴克猛然站起,"但今天早上我们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你的病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的……病人?" "是啊,去看看就是了。" 他们站着,打开门。阳光洒进我灼热的双眼。我眨眨眼,跨出去,跟着他们走进明亮的湾岸早晨,看到一列人蹲在我屋外的地上。至少三十人排成一列,人龙绵延整条小巷直到第一个转弯处。 "医生……医生……"我走出屋子时,人群窃窃私语道。 "走!"普拉巴克扯我的手臂,催我走。 "走去哪里?" "先上厕所,"他答,一脸开心,"你得先撇条,不是吗?我来教你,我们是怎么在那长长的水泥防波堤上撇条的,撇进海里。每天早上,年轻的男人和男孩就在那里撇条,撇进海里--撇进海里喔,懂吧?只要蹲下来,屁股对着海就行了。然后冲个澡,清洗干净,吃顿快乐的早餐。再来你就可以轻松治疗你的所有病人,一切搞定。" 我们沿着人龙往另一头走去。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脸上有割伤、瘀伤、肿胀,手部焦黑、起泡、流血。有人的手臂用绷带吊着,有人腿部上了夹板。到了第一个转弯处,我大吃一惊,发现人龙延伸到下一条巷子,延伸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我们得……帮忙……"我小声而含糊地说,"他们全在……等呢!" "没关系,让他们等,林。"普拉巴克答,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那些人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如果没有你,他们还是会等,但完全是空等。空等更让人伤心,不是吗?现在这些人不是空等,他们在等你。你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林·项塔兰'--如果你不介意我当着你熏黑的脸和乱翘的头发这么叫你。但首先,你得先撇个条,然后洗澡,吃早餐。我们得赶快去,一些小家伙正在防波堤那里等着,等着看你撇条。" "他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