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器材修理业 电子器材买卖、修理,店主桑杰·德什潘德 桑杰·德什潘德体格粗壮,五十来岁,头顶中秃,头发灰白,眉白而浓。他坐在坚实的木头柜台后面,周边摆着正在大力放送的收音机、已开肠剖肚的卡匣式放音机、装有零件的箱子等。普拉巴克跟他打招呼,连珠炮式讲了一堆印地语,把那瓶威士忌递过柜台。德什潘德伸出一只肉鼓鼓的手一把抓住,看都没看,迅速收进柜台下面,接着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叠卢比,抽出一部分,掌心翻转向下,递给柜台另一头的普拉巴克。普拉巴克收下后,迅速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之利落,好似乌贼触手抓到猎物放进口中一样。最后他终于聊完,示意我上前。 "这位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轻拍我的手臂,告诉德什潘德先生,"新西兰人。" 德什潘德先生嘟哝着说了些话。 "他今天刚来孟买,住在印度旅社。" 德什潘德先生又嘟哝着说了些话,以隐隐带着敌意的好奇上下打量我。 "他姓林,林巴巴先生。"普拉巴克说。 "他姓什么来着?"德什潘德先生问。 "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他叫林巴巴。" 德什潘德先生扬起他粗浓的眉毛,一脸惊讶的笑容。 "林巴巴?" "正是!"普拉巴克意兴昂扬,"就姓林。他也是非常好的人。" 德什潘德先生伸出手,我伸手握了握。我们彼此问候,然后普拉巴克开始扯我袖子,拉我往门口走。 "林巴巴!"我们要跨出店门时,德什潘德先生大喊,"欢迎来到孟买。有随身听或相机或任何手提收录音机要卖,来收音机诊所,找我桑杰·德什潘德,我会给你最好的价钱。" 我点头,跟着普拉巴克出了这家店。他拉着我沿街再走了好几步,然后停住。 "看到了吧,林先生?看到他多喜欢你名字了吧?" "我想是吧!"我低声说,既不了解他和德什潘德先生那段短短的交易内容,也不了解他为何那么意气风发。后来对他够了解、开始珍惜与他的友谊后,我才发现普拉巴克彻头彻尾深信,他的笑能影响别人的心情,能影响世界。事实的确如他所想,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这道理,接受这道理。 "那名字后面的巴巴代表什么意思?林,我懂。但林巴巴代表什么意思?" "巴巴只是个尊称,"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把巴巴放在你名字后面,或任何特殊人物的名字后面,表示我们对老师、圣徒或非常非常老的人的尊敬--"第17节:项塔兰(17) "我明白了,我明白,但普拉布,我得告诉你,那并没有让我更能接受这名字。阴茎,这整个玩意……我搞不懂。" "但你也看到了,桑杰·德什潘德先生!你看到他是多么喜欢你的名字!嘿,看看大家会如何喜欢你的名字。你看好了,我会把这名字告诉每个人!林巴巴!林巴巴!林巴巴!" 他大喊着说,向这街上每个经过我们的陌生人说。 "行了,普拉布,行了。我相信你就是了,安静。"这下换我扯他袖子,催他走。"你不是想喝那瓶威士忌?" "噢,是啊!"他叹气道,"是想喝,而且在心里喝过了。但现在,林巴巴,把你送给我的好东西卖给桑杰先生,卖得的钱可以买两瓶非常低劣但很便宜的印度威士忌,喝个痛快,然后还会剩下许多钱,可以买件上好的新衬衫,红色的,还有一拖拉的上等大麻胶、几张有冷气吹的印地语电影门票、两天的食物。对了,林巴巴,你还没吃你的帕安。你现在该把它放进嘴里嚼,以免走味,变难吃。" "好,怎么吃?像这样?" 我把包裹在叶子里、差不多有火柴盒那么大的帕安,按照我所看到的吃法,放进嘴里侧面,脸颊与牙齿之间。才几秒钟,我嘴里就满是香甜的味道。味道强烈而甘美多汁,既像蜜般甜,又微微带着辣味。包叶开始融化,我小口小口咬着去皮扎实的槟榔、椰枣、椰子肉,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嘴里满是甜汁。 "现在你得吐掉一些帕安,"帕拉巴克说,神情专注盯着我嚼动的嘴,"看,你嚼出像这样的东西?像这样把它吐掉。" 他吐出一口红汁,落在一米外的马路上,一团红红如手掌般大的东西。他吐得精准又利落,嘴唇没残留一滴红汁。他使劲在旁鼓吹,我试着照做,但满口鲜红的汁液汩汩流出嘴巴,一路淌过下巴和衬衫前胸,最后啪哒落在右靴上。 "没关系,这衬衫。"普拉巴克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抽出手帕,使劲擦拭渗入我衬衫前胸的血红汁液,但擦不掉了。"你的靴子也没关系,我会像这样擦掉,你瞧。我得问你,你喜欢游泳吗?" "游泳?"我问,把嘴里残余的少量帕安混合物吞下肚。 "对啊,游泳。我要带你去昭帕提海滩,非常漂亮的海滩,在那里你可以练习嚼、吐、嚼、吐帕安,而不会弄脏衣服,让你省下不少洗衣服的钱。" "嘿,说到四处逛这城市,你是个导游,对吧?" "对啊,非常优秀的孟买导游,也带人游览全印度。" "你一天收费多少?" 他看了我一眼,顽童似的咧嘴而笑,双颊鼓得像苹果。从他那表情,我渐渐理解他毫无心机的微笑背后,不为人知的精明的一面。 "我一整天收费一百卢比。"他说。 "行……" "游客三餐自理。" "当然。" "还有出租车费,也是游客付。" "当然。" "还有孟买搭公交车费用,全是游客付。" "嗯。" "还有茶,如果在炎热的午后喝个茶提振精神。" "嗯……" "还有性感女孩,如果在凉爽的夜晚很想发泄一下……" "嗯,行,行。听着,我会付你一整个星期的钱。我要你带我参观孟买,告诉我这城市的事。如果我满意的话,一星期结束时我会另给奖赏,你看这样如何?" 他眼里绽放笑意,但回应时语调出奇严肃。第18节:项塔兰(18) |福哇www.fval.cn小说| "林巴巴,你这决定不错,非常不错。" "喔,"我笑道,"那我们就等着瞧了。我还要你教我一些印地语,好吗?" "当然好!我可以全部教你! ha表示是,nahin表示不是,pani表示水,khanna表示食物……" "行了,行了,不需要立刻教。这家是餐厅?很好,我饿死了。" 我正要进这家阴暗而不起眼的餐厅,他突然拉住我,表情变得很严肃。他皱起眉头,用力吞口水,仿佛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享用这美食之前,"他终于开口,"在我们……还有我们做任何交易之前,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行……" 他这么垂头丧气,我不由得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嗯,我要说……那一拖拉的大麻胶,我在饭店卖给你的那块大麻胶……" "怎样?" "唉……那是商场价。真正的价钱,也就是友情价,是一拖拉阿富汗大麻胶只要五十卢比。"他举起双手,然后猛地放下,拍打大腿。"我多要了你五十卢比。" "这样啊!"我低声回答。从我的观点来看,这根本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小到我很想放声大笑。但对而他言,显然是件大事,而我猜他很少感动到如此坦白。事实上,诚如他许久以后告诉我的,他那时刚决定要喜欢我,对他而言,那表示他得遵照良心,毫无隐瞒交代他所说过或做过的任何事。他始终将事实全盘托出,这是他最讨人喜欢,也是最让人恼火的特质。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建议,"他一脸严肃,"我们尽快把那块商场价的大麻胶抽完,然后我会买块新的。在那之后,一切都按友情价,对你、对我都是。这办法没问题吧?" 我笑,他跟着我笑。我伸手勾住他的肩,带他进去那人声鼎沸的餐厅,餐厅里蒸气弥漫,香味四溢。 "林,我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普拉巴克咧嘴而笑,坚定地说道,"我们是幸运儿,对不对?" "大概是吧,"我回,"大概是吧!" 几小时后,我回到那舒适而阴暗的房间躺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不停转动,哼哼直响。我累了,但睡不着。在我床边的窗户下,白天饱受折磨、辛苦干活的街道,这时臣服于夜间的闷热,一片静寂,空气潮湿,繁星点点。城里令人惊讶、费解的影像,如风中的树叶般,在我脑海里翻滚,而我的血液里涌动着希望和可能,叫躺在暗室中的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抛下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我的行踪。在孟买这个新天地,没人知道我是谁。在那一刻,在那阴影里,我几乎是安全无虞的。 我想起普拉巴克,想起他说一早要来带我去参观这城市。他会来?我怀疑。或者更晚些我会看到他和另一个刚来的游客在一块儿?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信守承诺,早上出现,我要开始喜欢他。在下这决定那一刻起,我隐隐怀着孤单之人的冷酷。 我想起那个女人卡拉,一再想起,惊讶于她泰然自若、不苟言笑的面容一再浮现脑海。哪天你如果到利奥波德,就会找到答案。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我不知道那是邀约,还是挑战,还是警告。不管是什么,我决定奉陪。我要去那里找她。但不是眼下。等我更了解这个她显然已经非常了解的城市之后再说。就花一星期,我心想,在这城市一星期…… 我在这个孤寂冷清的个人天地里,想起很多事,一如以往,我还想起家人和朋友。不断想起,却见不到、摸不着。每天晚上,我在无可压抑的渴望中挣扎度过,渴望取回我为获得自由而失去的东西,所有失去的东西。我每天晚上被羞愧的钉子刺穿,那些我确信永远无缘再见面的心爱的人,因为我得到了自由,而他们却持续在受苦。第19节:项塔兰(19) "我们可以杀他价,是吧!"那个高个儿加拿大人,从房里另一头黑暗的角落说话,突然冒出的声音在静寂里回荡,像是石头砸在金属屋顶发出的声音。"我们可以跟那经理杀低房价。一天要我们六块美金,我们可以杀到四美元。那虽然不贵,但这里人的作风就是这样。你得跟这些人杀价,每样东西都要。我们明天就要去德里,但你要住这里。先前你不在时我们谈过,我们有点担心你。你得跟他们杀价,老哥。不懂这个,不这样想,他们会把你吃得死死的,这些人。印度的城里人都是不折不扣唯利是图的人,老哥。别误解我的意思,印度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因此我们才会再来。但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他们……唉,他们认为就该这样。总而言之,你该杀他们价。" 房价的事,他说的的确没错。我们本可以一天省个一、两块美金。为了节省开支,本来就该讨价还价。在印度,大部分时候,就该这样做事,才精明,才讨人喜欢。 但他也不全部是对的。在接下来几年里,那位经理阿南德和我成为好友。第一天见到他,我就信任他,没有杀价,我没有想从他身上榨钱,我凭着直觉行事,尊敬他且打算喜欢他。因为这些原因,我赢得他的喜爱。他不只一次告诉我这事。他和我们一样知道,要三个外国人付六块美金,无关痛痒。这饭店的老板规定,每间房一天要价四美金。那价钱是他们的底线,多出来的一、两块美金,就是阿南德和他三名服务客房的下属一天的工资来源。外籍游客杀价,省个微不足道的一、两美元,却让他少赚一天的钱,也让游客失去和他结为朋友的机会。 在与印度人打交道时,有个简单而令人吃惊的道理,那就是按照感觉行事,比按照理智更为明智。在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这么切合这个道理。 那时候,在孟买的第一个晚上,闭眼躺在黑暗而寂静的房间里时,我还不懂这道理。我凭直觉行事,心想幸运之神一定会再度眷顾我。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那女人、那城市。在笑意从我嘴唇消失前,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无梦的酣睡中。第20节:项塔兰(20) Chapter 2 第二章 她一如平常时间走进利奥波德,在我附近的桌旁停下,跟朋友讲起话,这个时候,我再度思索着该用什么言语,形容她绿色眼睛所散发出的叶状光辉。我想起叶子和蛋白石,想起岛屿周边海域温暖的浅水区。但卡拉眼中那灵动的翠绿色更为柔和,更加温柔,且被瞳孔周围如向日葵的金色光芒照得熠熠生辉。最后我终于找到那颜色,在自然界中找到与她美丽眼眸完美匹配的绿,但那已是在利奥波德那晚之后好几个月的事了。奇怪而令人费解的是,我竟然没告诉她。如今,我真悔恨,悔恨当初没告诉她。 过去的事永远映照在两面镜子上:一面是明镜,映照已说过的话、已做过的事;一面是暗镜,映照许许多多未做的事或未说的话。如今我后悔没在一开始时,没在认识她的头几个星期时,甚至没在那个晚上就告诉她……我喜欢她。 与她有关的事物,我无一不喜欢。我喜欢她以瑞士腔美语唱出的赫尔维西亚歌曲,喜欢她恼怒时,以拇指和食指将头发慢慢推到后面的样子。我喜欢她聊天时的犀利聪慧,经过所喜欢的人或坐在他们旁边时,她自在、轻柔触碰他们的样子。我喜欢她允许我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直到她觉得不自在,却仍面露微笑以淡化尴尬,而不将目光移开的样子。 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这世界欲置我于死地或捉我入牢笼。这世界想把我捉回我逃脱的那所监狱,在那里,那些穿着狱警制服、领薪水做正事的家伙,曾把我拴在墙上踢,直到我断了骨头。或许这世界这样做,有正当的理由。或许那是我应得的。但有人说,压制反而让某些男人心生反抗,而我一生时时刻刻都在反抗这世界。 这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在初认识的头几个月里,卡拉这么告诉我。她说,这世界一直想让我重新归顺,但徒劳无功。我想我完全不是那种宽容的人。而从一开始,我就在她身上看到这种特质。从第一分钟开始我就知道她跟我多么相似。我知道她有着近乎残暴的决心,有着近乎残酷的勇气,有着极度渴望人爱的孤单。我全知道,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没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逃狱后最开始几年,我变得麻木,人生的种种苦难轰得我身心俱疲。我的心走过无声的深渊。没有人、没有东西能伤我;没有人、没有东西能让我快乐。我变得坚强,但对男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 "你快变成这里的常客了。"她揶揄道,在我桌边坐下时,用手弄乱我的头发。 我喜欢她这样,那意味着她对我已有精确的观察,她知道我不会生气。那时候我三十岁,长得丑,比一般人高,厚胸宽肩臂膀粗。很少有人弄乱我的头发。 "是啊,我想是。" "你又跟着普拉巴克四处游玩了?今天去了哪里?" "他带我去象岛看洞穴。" "很漂亮的地方。"她低声说,眼睛望着我,但另有心事。"有机会的话,应该去这个邦的北部,像是阿旃陀洞窟、艾罗拉洞窟去看看。我在阿旃陀的其中一个洞窟里待过一夜,是我老板带我去的。" "你老板?" "对啊,我老板。" "你老板是欧洲人,还是印度人?" "其实都不是。" "谈谈他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她问,直直瞪着我,面带不悦。 我只是想聊聊,想尽可能把她留在身边,跟我讲话,没想到她却回了这么突兀的一句,有着提防的味道。 "没什么,"我回答,笑笑,"只是好奇在这里如何找到工作、如何赚钱,就这样而已。" "哦,我在五年前遇见他,在长途飞行班机上。"她说,看着双手,神态似乎回复轻松。"我们在苏黎士搭上同一班飞机。我要飞往新加坡,但抵达孟买时,他已说服我跟着他下飞机,替他工作。到洞窟那趟旅行……有点特别。他不知是通过什么办法,跟有关当局安排好那趟行程,我跟着他去那里,那一晚在一个大洞穴里住,洞里满是石雕佛像,还有上千只吱吱叫的蝙蝠。我很安全。他派了一名贴身守卫守在洞外。但那是一次很不可思议、很奇特的经验。那真的帮我……看清事情。有时人得用适切的方式将自己的心打碎,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我不清楚她话中的意思;但她停下来,希望我有所回应时,我装懂,点了头。 "打碎自己的心之后,人就会有所体悟,或者说你能感受到全新的东西,"她说,"那是唯有如此才能领会或感受到的东西。而我,在那晚之后,知道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我绝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我知道那种感觉,但无法解释,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家、温暖而安全。而且,嗯,我现在仍在这里……"第21节:项塔兰(21) "他做哪一行?" "什么?" "你老板,他做什么的?" "进口,"她说,"和出口。" 她陷入沉默,转头扫视其他桌子。 "想家吗?" "我家?" "噢,我是说你的另一个家。你没想过瑞士的家乡吗?" "从某方面来说,我是想过。我来自巴塞尔,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我没去过欧洲。" "噢,那你该去,去时一定要去巴塞尔看看。你知道吗,那是个非常欧洲的城市。莱茵河贯穿巴塞尔,把它分成大巴塞尔和小巴塞尔,两边的风格和人情大不相同,就好像同时住在两个城市里。我曾经很中意这点,而且它就位在三个国家交会处,用走就可以跨过边界进入德国和法国。只要离开这城市几公里,你可以在法国吃早餐,吃法国棍子面包配咖啡,在瑞士吃午餐,在德国吃晚餐。我怀念瑞士,更怀念巴塞尔。" 她停下来歇口气,抬起头,隔着没上睫毛膏的柔软睫毛看着我。 "抱歉,帮你上了一堂地理课。" "哪里,没有啦,请继续说,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她说得很慢,"我喜欢你,林。" 她热情的绿色眼睛直盯着我。我觉得脸微微发烫,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因为惭愧,惭愧她竟然把我喜欢你说得这么轻松,惭愧我不敢跟她说这句话。 "你喜欢我?"我问,努力想表现出随意问问的样子。我看她紧闭双唇,浅浅微笑。 "没错,你是个好听众。那很危险,因为那是令人难以抗拒的。有人倾听,真心诚意的倾听,是这世上第二难得的事。" "那第一难得的事呢?" "大家都知道。世上第一难得的是权力。" "噢,是吗?"我问,放声大笑。"那性呢?" "算不上。除了出于生理需求,性终究是为了权力。那才是人这么汲汲于追求性的原因。" 我再度大笑。 "那爱呢?许多人说爱是世上最难得的东西,而不是权力。" "他们错了,"她说得简洁有力,"爱与权力相斥,因此我们才会这么害怕爱。" "卡拉,我的大姐,你在说什么!"狄迪耶·利瓦伊加入我们,在卡拉身旁坐下。"我不得不下个结论,你对我们林兄居心不良。" "你又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她叱责道。 "不需要听到,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说了什么。你在跟他说你那些谜一般的理论,搞得他晕头转向。卡拉,你忘了我太了解你了。来,林,我们会立刻治好你!" 他对着一名红衣侍者大喊"四号",那男子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印了数字4。"嘿! char!(四号!)给我来瓶啤酒!卡拉,你要什么?咖啡?噢,char! Ekcoffee aur. Jaldi karo!(四号!一杯咖啡,快!)" 狄迪耶·利瓦伊只有三十五岁,但脸上已满是横肉和深深的皱纹。他的脸部臃肿,透着忧愁,看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因为气候潮湿,他总是穿着宽松的帆布长裤、粗斜纹棉衬衫、起皱的灰色毛料运动外套。他浓密鬈曲的黑发似乎永远和他的衣领上缘齐平,一如他疲倦脸庞上的胡胡子渣,看去总像是至少三天没刮一样。他的英语口音很重,用英语挑衅、批评人时带着冷冷的恶毒,不管对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一样。有人讨厌他的粗鲁和爱教训人,但还是忍着,因为他常常很有用处,且偶尔还不可或缺。他熟门熟路,从手枪、宝石,到最上等的泰国白色海洛因,不管是哪种东西,他都知道在这城市的哪里可以买到或脱手。而且,诚如他有时所吹嘘的,只要价钱合理,只要不致严重危害个人舒适和安全,他几乎什么都干。第22节:项塔兰(22) "我们在谈人们对世上最难得的东西有不同的看法,"卡拉说,"但我没必要问你怎么想。" "你会说我心目中最难得的东西是钱,"他懒洋洋地说道,"而我们俩的看法其实都没错。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终有一天会领悟到,钱几乎代表一切。从长远的历史来看,那些伟大原则和高贵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实际地过日子,是钱让人得以把日子过下去,人因为缺钱才不断努力。林,你呢?你怎么说?" "他还没发表高论,而你一来搅和,他更没有机会说。" "现在大家扯平啦,卡拉。说说看,林,我很想知道。" "哦,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要说是自由。" "做什么的自由?"他问,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微微发笑。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说"不"的自由。有了那种程度的自由,其实就够了。" 啤酒、咖啡送来。侍者把饮料重重往桌上一放,非常粗鲁无礼。那时候,孟买的商店、饭店、餐厅的服务,不再是迷人或讨好人的殷勤有礼,反倒变成唐突与敌视的粗鲁。利奥波德侍者的差劲态度远近驰名。卡拉曾说,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会被当作粪土般看待。 "喝一杯!"狄迪耶举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相碰。"敬自由……喝酒的自由! Salut!(干!)" 他把高高的杯子喝了一大半,张开嘴大声舒口气,很是满足,接着把剩下的喝光。他替自己再倒了一杯,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加入,坐在卡拉和我之间。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肤色黝黑、面带忧思、营养不良的年轻人,他表情抑郁、不苟言笑,是个西班牙人,名叫莫德纳,从事与法国、意大利、非洲游客的黑市买卖。他的同伴是个身材修长而貌美的德裔妓女,名叫乌拉,她接受他当她的男朋友已有一段时间。 "哈,莫德纳,你来得正好,下一轮酒就让你请。"狄迪耶叫道,伸手越过卡拉,拍打他的肩膀。"可以的话,我要一杯威士忌苏打水。" 这个较矮的男子被这一拍,立刻往后缩,面露不悦,但还是把侍者叫到他身边,点了饮料。乌拉跟卡拉讲话时夹杂着德语、英语,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因此盖住她谈话里最精彩的部分。"我怎么想得到,na?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个Spinner(胡说八道的人)?十足的verruckt(疯子)。我告诉你,一开始,他就只是直直盯着我,说不定你会认为那是个迹象?或许,他盯着人看有点太久了。Naja(那好吧),在房间十分钟,er wollte auf der Klamottenkommen(他想射在我衣服上),在我最好的衣服上!我跟他扭打,才保住我的衣服,der Sprintficker(妈的)! Spritzen wollteer(他想射),在我整个衣服上! Gibt"s ja nicht(结果没射)。后来,我去浴室吸了点可卡因,回来后发现da? er seinen Schwanzganz tiefin einer meiner Schuhe hat(他的屌竟然深深插入我的一只鞋里)!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在我鞋子里! Nichtzufassen(真是无法理解)。" "看开点,"卡拉和颜悦色地说,"疯子总知道怎么找到你,乌拉。" "Ja, leider(是啊,真遗憾)。我能说什么?被疯子爱上。" "别听她的,我亲爱的乌拉,"狄迪耶安慰她,"男女间相处得好,有许多是建立在疯狂上。甚至,每个相处得好的男女关系,都是建立在疯狂上!"第23节:项塔兰(23) "狄迪耶,"乌拉叹口气,说出他的名字时带着特别甜美的笑,"我有请你他妈的开口吗?" "没有!"他笑笑,"但我原谅你这个错。大姐,这类事情,在我们之间,一向不用明示,彼此心知肚明。" 威士忌送来,四小瓶,侍者拿起用链条吊在他皮带上的铜质开瓶器,撬开两瓶苏打水的盖子。他任由盖子弹落桌子,掉落地面,然后拿起脏抹布唰唰擦湿答答的桌面,水花四溅,逼得我们左闪右躲。 两名男子从餐厅里的不同地方走近我们的桌子,一个跟狄迪耶谈起话,另一个跟莫德纳。乌拉趁这空档靠向我。她从桌子底下塞了东西到我手里,感觉像是一小捆纸钞,眼睛向我示意,要我装作没事。她跟我讲话时,我赶紧把纸钞塞进口袋,看都没看。 "那你决定要在这里待多久了吗?"她问。 "我不清楚,不急。" "有没有人在某地等你,或等着你去见她?"乌拉问,堆起风骚的笑容,那笑容很老练,但没有感情。卖弄风骚已是她的习惯。她对客人、朋友、侍者,甚至她表明不喜欢的狄迪耶,都摆出这副笑容,事实上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包括她的爱人莫德纳。接下来的年月里,我听到不少人批评乌拉是个骚货,有些人说得很难听。我不赞同他们。跟她混熟之后,我觉得她到处卖弄风骚,是因为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种表达亲切的方式。她藉此表达和善,藉此确保别人对她和善,尤其是男人。她深信这世间不够和善,而且不只表示过一次。那不是深刻的感觉,不是深奥的想法,但就此事来说,那不是什么错事,而且不伤人。不管怎样,她很漂亮,笑容讨人喜欢。 "没有,"我撒谎,"没有人等我,我没有要去见什么人。" "你完全没有,wie soll ich das sagen(我该怎么说),计划?没有任何打算?" "也不能这么说。我要写本书,正在做研究。" 自逃狱以来,我已学到,跟人透露局部事实--我是个作家--给了我管用又可变通的借口。那够含糊,当我一旦多盘桓数日或仓促离去,也不致让人起疑;而做研究这字眼则够笼统,让我可以顺理成章打听我有时得查明的某些事情,例如交通、旅行和取得假证件等问题。此外,这借口让我得以保有某种程度的隐私:光是放话说要讲讲我正在进行的工作,通常就能让想要打探我生活的人打退堂鼓,只有那些好奇到无可救药的人才不死心。 我曾经是作家。在澳大利亚时,我二十出头就在写作了。当我婚姻破裂,失去女儿的监护权,把人生葬送在毒品、犯罪、入狱、逃狱时,我才刚出版第一部作品,正要在文坛扬名立万。即使在逃亡中,写作仍是我每日的习惯,仍是我例行作息的一部分。即使在利奥波德酒吧,我口袋里仍然塞满了草草写在纸巾、收据和纸片上的札记。 我从未停止写作,不管人在何处,不管处境如何,我都没改变这习惯。初来孟买那几个月的生活,我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就是每当我一独处,就写下我对那些新朋友的看法,还有跟他们交谈的内容。写作是保住我性命的功臣之一,每日将生活点滴形诸文字,天天如此训练,如此化繁为简,有助于我克服羞愧和随之而来的绝望。 "哎,Scheisse(妈的),我看不出孟买有什么好写的?这地方一无是处,ja(对吧)。我朋友莉萨说,他们造出pits(鬼地方)这字时,心里想的就是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可以的话,你应该去写别的地方,像是拉贾斯坦,听说那里不赖。"第24节:项塔兰(24) "她说得没错,林,"卡拉补充,"这里不是印度。这里有来自印度各地的人,但这里不像印度。孟买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真正的印度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在别的地方,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答,微笑表示欣赏这措辞。"但到目前为止,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大城市,而这里是世界第三大城。" "你说话的调调越来越像你的导游,"卡拉开玩笑说,"我觉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两个星期下来,他每天塞给我许多精确的资料。就一个七岁辍学、在孟买街上自己学会读写的人来说,他实在很不简单。" "什么精确的数据?"乌拉问。 "嗯,例如,孟买人口官方数据是一千一百万,但普拉布说,从事非法买卖的人更了解实际的人口数,他们估计有一千三百万至一千五百万人。而且,这里的人每天用两百种方言和语言在交谈。两百种,真够吓人!孟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为了呼应这段有关语言的谈话,乌拉跟卡拉说话时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语。莫德纳示意离开,乌拉站起身,收拾钱包和香烟。这位不苟言笑的西班牙人,不发一语地离开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开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乌拉当着众人说,嘟起嘴,显得很迷人。"明天见,卡拉。十一点左右,ja?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许我们能一起吃晚饭?我很期待。拜!Tschus!(再见!)" 她跟在莫德纳身后出去,酒吧里许多男人色迷迷地盯着她。狄迪耶趁机跑到别桌找几个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会的,你要知道。" "不会什么?" "她明晚不会和你一起吃饭,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欢。怎样,你觉得很有趣?" "从某方面来看是。她也喜欢你。" 她停住不语,我想她是打算解释她的观点,没想到她再度开口时,却改变了话题。 "她给了你一些钱,美金。她用德语跟我说了,以免莫德纳知道。你应该把钱给我,她会在明天十一点时找我拿。" "好,现在就给你?" "不,不要在这里给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约。大概一小时后我会回来,可以等我到那时候吗?或者你再回来,到时候跟我碰面?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想要的话。" "行,我到时会在。" 她起身离开,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后拉。她对我浅浅一笑,一边眉毛扬起,带着嘲讽或讥笑,或两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该离开孟买。" 我看着她走出店门,跨进私人出租车后座。那车显然早已在门外等候。乳白色的车子慢慢驶进夜间缓缓移动的车流,前座乘客的车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向行人一挥,要他们让开。粗厚的手指握着一串绿色念珠。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后靠着墙壁,让自己被利奥波德酒吧的活动和店里喧嚣的客人包围。 利奥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也是孟买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之一。一楼临街的长方形店面和其他四家餐厅一样宽,靠两座金属门进出,金属门往上卷,收进木拱里,让店里的客人能饱览科兹威路--科拉巴最繁华、最缤纷的街道。二楼是较不显眼且有空调的小酒吧,由数根粗壮的圆柱支撑,一楼则由这些圆柱区隔成几个差不多大的区域,许多餐桌围着圆柱成群摆置。柱上和许多空白墙面上有镜子,为这酒吧提供了吸引顾客的一大特色:让他们能够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为人知地打量及欣赏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抛媚眼。对许多客人而言,看着自己的影像同时映现在两面或多面镜子上,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利奥波德是让人们来看人、被人看,还有看着自己被别人注视的地方。第25节:项塔兰(25) 那里大概有三十张桌子,每张桌面都是印度的熏珍珠大理石材质,搭配至少四张雪松木椅子。卡拉常戏称那些椅子是六十分钟椅,因为坐起来很不舒服,让客人坐不到一小时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许多大吊扇在嗡嗡运转,让白色的钟摆形玻璃吊灯也跟着缓缓晃动。上了漆的墙壁、门窗与镜子的四周,都镶了桃花心木饰条。甜点和果汁用了多种水果,包括巴婆果(pawpaw)、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与四种当令芒果。某面墙上整面陈列了这些水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硬柚木的大柜台像帆船的桥楼,坐落在忙碌的餐厅里。柜台后面可见到忙进忙出的侍者和蒸腾的炊煮热气,再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道,偶尔可见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一角。 凡是走过宽大的拱门,进入利奥波德这个由灯光、色彩、大量木质镶条构成的小小天地者,无不惊艳于它虽已褪色却仍华丽的优雅。但它最美丽绝伦之处,只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赏,因为只有在酒吧打烊、清洁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时,地板的美丽才会展露出来。地板上精细复杂的瓷砖,仿自北印度某宫殿的图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从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辐射。因此,为王公而设计的铺砌图案,只向清洁工--这城里最穷、最逆来顺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无与伦比的奢华;至于专注于眩目镜中映影的游客,则无缘一窥其美丽。 每天早上开张,地板清理干净后,利奥波德难得有冷清的一小时,成为这熙熙攘攘城市里的宁静绿洲。从那之后直到午夜打烊,它总是高朋满座。客人来自全球上百个国家,许多当地人,包括外籍侨民和印度人,从城里各角落来这里做买卖。买卖的东西从毒品、货币、护照、黄金、性,到无形但同样有利可图的影响力,应有尽有。所谓的影响力,指的是台面下的贿赂、包庇。在印度,许多会面、升迁和合约,都是靠贿赂、包庇促成的。 利奥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税区,与科拉巴警察局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正面相对。向来很有效率的警察,对店里的勾当却全然视而不见。 但是一个奇特的二元对立法则,却施行于楼下与楼上、餐厅内与餐厅外,且支配在该处所进行的所有交易。印度妓女戴着茉莉花环,裹着缀有珠子的纱丽,一身圆滚滚,不准进入楼下酒吧,只能陪客人到楼上酒吧。欧洲妓女只准坐在楼下酒吧,撩拨桌边的男人,或干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内可公开谈论毒品和其他违禁品的交易,但实际货品交易只能在酒吧外。常可见到买卖双方谈妥价钱,走出店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员和居间关说者也受这些不成文规则约束:在楼上酒吧阴暗隔间谈妥的协议,却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钱后,才算真正搞定。这样就不会有非议,说人们是在利奥波德酒吧内收受贿赂或行贿。 区隔、连接合法与非法活动的细微规则,再没有地方比这里订得更巧妙,但这些规则并非利奥波德的多元小社会所独有。路边摊上的小贩,大剌剌贩卖名牌仿冒品;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收受小费,对后座发生的不法或违禁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对街警察局卖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额的贿赂,才能取得这个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奥波德连续坐了几晚,倾听周边桌子客人的谈话后,我听到许多外国人和印度人抱怨孟买贪腐横行,公共领域和商业领域无处不贪。在这城市待了短短几星期后,我就知道这些控诉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个国家没有贪腐?哪个体制没有不当使用金钱的情事?有权有势的精英人士藉由打点回扣,藉由在最盛大的群众大会上捐助竞选资金,图利自己的事业和野心。有钱人都比穷人长寿、健康,不管哪里都一样。第26节:项塔兰(26) 不正当的贿赂和正当的贿赂,两者不同,狄迪耶曾经这么告诉我。不正当的贿赂,每个国家都一样,但正当的贿赂,是印度的特产。他说这话时,我会心一笑,因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开的,印度是坦率的。从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赏这点。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评。在这个我渐渐喜欢上的城市里,我的本能是去观察,去融入,并乐在其中。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着印度人愿意睁只眼闭只眼的作风才得以保住。但那时我还没体会到这点。 "什么,独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气,回到我桌边。"C"esttrop!(太过分了!)老哥,你难道不晓得,孤单一人在这里是有点讨人厌的事?我还得告诉你,讨人厌是我的特权。来,喝一杯。"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来侍者加点饮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利奥波德跟他说上话,但从未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决定在乌拉、卡拉或别的朋友回来之前,先过来跟我同桌的举动,叫我吓了一跳。这微微表示了接纳,我感激在心。 他不停用手指敲桌面,直到威士忌送来为止,然后大口喝掉半杯,轻松下来后,转头对我眯眼一笑。 "你在想事情。" "我在想利奥波德这家店,眼睛四处看,想看个仔细。" "这里很糟,"他叹口气,摇摇他长着浓密鬈发的头,"我受不了自己居然这么喜欢来这里。"两名男子朝我们走来,引起狄迪耶的注意。他们穿着在脚踝束口的宽松长裤,袖子与下摆都长及大腿的衬衫,外面套着深绿色背心。他们向他点头,他则回以灿烂的笑容并挥手,然后他们加入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桌。 "危险人物。"狄迪耶低声说,眼睛盯着他们背后,脸上仍带着那笑容。"阿富汗人。拉菲克,小个子那个,过去搞书的黑市买卖。" "书?" "就是护照。过去,他曾是老大,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他搞巴基斯坦境内的赤砂海洛因生意。他靠赤砂赚了不少钱,但很怨恨失去了书的生意。在争夺地盘时死了一些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人马。" 照理他们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但就在这时,那两个坐着的阿富汗人转身,盯着我们,一脸凶恶、严肃,好像在回应他讲的话。跟他们同桌的另一个人弯身靠近他们,跟他们讲话。那人指着狄迪耶,然后指着我,接着他们转移目光,直直盯着我。 "该死的……"狄迪耶轻声重复,笑得更为灿烂,直到那两人再度转身背对我们为止。"要不是他们生意做得这么好,我才不想和他们做买卖。" 他说话时只有嘴角动,就像是狱卒监视下的犯人,叫我觉得好笑。在澳大利亚监狱,那种低声说话的技巧,叫做侧阀发声。那种说话表情,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说话姿势,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狱中生涯。我闻到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听到金属钥匙的卡嚓声,摸到渗水的石头。往事突然重现脑海,乃是出狱者、警察、士兵、救护车司机、消防队员、其他见过和经历过创伤的人,共有的经验。有时,回忆重现得太突然,与当下的环境太格格不入,这时唯一正常的反应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狄迪耶忿忿地吸着烟。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是真的,我真的没骗你。为了抢那生意,曾爆发小战争。瞧,正说着,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也来了。那是拜拉姆和他的手下。他是伊朗人,是个打手,替埃杜尔·迦尼办事,埃杜尔则替这城市的黑帮老大之一,阿布德尔·哈德汗(汗,Khan,对领导者的尊称)卖命。他们赢了那场小战争,现在由他们掌控护照买卖。"第27节:项塔兰(27) 他微微点头,要我注意刚走进拱门的一票年轻男子。他们身穿帅气的西式牛仔裤和夹克,走到经理柜台,跟利奥波德众老板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在店内另一头的桌边坐下。这票人的头头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三十出头。他抬起圆滚滚的笑脸,从手下的头顶扫视店里,由右往左向其他桌的熟人一一点头、微笑致意。他瞄到我们这桌时,狄迪耶挥手示意。 "血迹,"他低声说,满脸堆笑,"短期间内,这些护照仍会沾有血迹。对我而言,那没区别。就吃的来说,我是法国人;就爱情来讲,我是意大利人;就生意来说,我是瑞士人-非常瑞士,严守中立。但为了这些书,还会有人流血,我非常肯定。" 他转向我,眨了一次眼,再一次,仿佛要用他的浓眉斩断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肯定是醉了。"他说,带着令人高兴的惊讶。"我们再来一杯。" "你喝吧,我喝完这杯就好。那些护照要多少钱?" "从一百到一千,当然是美金。你想买一本?" "不用……" "啊哈!你的不用是孟买黄金贩子的不。那种不表示说不定,不说得愈斩钉截铁,就愈是说不定。需要时来找我,我会替你搞定,当然我要拿点抽头。" "你在这里赚了不少……抽头?" "嗯……嗯,马马虎虎啦,能赚多少是多少。"他咧嘴而笑,蓝眼珠因为酒精发红而闪烁。"我安排双方碰头。碰头时,我从双方拿取报酬。就在今晚,我安排了一笔买卖,两公斤的马尼拉大麻胶。你看那边,水果旁边的那些意大利游客,留着金色长发的男人和穿红衣的女孩,看到了吗?他们想买。有个人,你看到没?就是外面街上那个脏衬衫、赤脚、等着拿佣金的家伙,他会把货交给我,我再把货交给阿杰。他做大麻胶买卖,厉害的坏蛋。看,他跟他们同桌,每个人都在笑。交易搞定了,我今晚的工作结束了,自由了!" 他敲敲桌面,示意侍者再来一杯,但小瓶酒送来后,他双手握着酒瓶一会儿,盯着瓶子瞧,陷入沉思,显得忧心忡忡。 "你打算在孟买待多久?"他问,眼睛没看我。 "不知道。怪了,最近几天,似乎每个人都在问我这件事。" "你已经待了出奇的久。大部分人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城市。" "有个导游,名叫普拉巴克,你可认识?" "普拉巴克·哈瑞?那个满脸笑容的人?" "就是他。他带我四处参观了几个礼拜。我去过所有神庙、博物馆、画廊,还有一些市场。他说明天早上起,要带我看看这城市的另一面,他口中真正的孟买。听他说得很有趣,我会为此再留一段日子,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不急。" "不急,那真可悲。我如果是你,可不会这么大剌剌承认这事。"他说,仍盯着酒瓶。他不笑时,脸松垮垮的,面无血色。看来有病,那种一定得治疗的病。"我们马赛人有句俗话:不急的人,久久一事无成。我已经不急八年了。" 他的心情突然改变,拿起酒瓶哗啦啦倒进杯里,笑着看我之后,举起酒杯。 "来,喝一杯!敬孟买,一个让人不急的好地方!敬那些温文有礼、愿意收受贿赂的警察,他们受贿,尽管不是为了法纪,也是为了秩序。敬baksheesh(贿赂)!" "就敬那个!"我说,举起酒杯和他的酒杯相碰。"那么,狄迪耶,你是为了什么留在孟买?"第28节:项塔兰(28) "我是法国人,"他答,专注看着他举到半空中的威士忌,"我是同性恋,是犹太人,是罪犯,差不多就是这顺序。孟买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同时保有这四种角色的城市。" 我们大笑,饮酒,他转头凝视宽敞的酒吧,渴望的眼神最后落在一群印度男子身上。那群人坐在店门口附近。他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边打量边缓缓啜饮。 "好吧,如果你决定留下,那你还真挑对了时间。眼前是改变的时代。大改变。你看那些人,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的那些人?他们是塞尼克(Sainik,士兵),替席瓦军*(*ShivSena,印度教极端主义政党,以马拉地人所建帝国的开国君主Shivaji为名。)卖命的人。用当红的英语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打手。你的导游有跟你谈起席瓦军吗?" "没有,我想没有。" "我要说,那是刻意的遗漏。席瓦军是孟买的未来面貌。或许他们的模式和政治手法是每个地方未来的走向。" "哪种政治手法?" "噢,地域性的,以语言为基础的、种族的、搞分裂对抗的。"他嗤笑着回答,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同时扳着左手手指,列举这四个特点。他的手很白、很柔软,指甲长,指缘底下藏污纳垢,黑得明显。 "恐惧政治。我讨厌政治,更讨厌政治人物,他们把贪婪打造成宗教,不可原谅。人和贪婪的关系是非常私人的,不是吗?席瓦军控制了警察,因为他们是马哈拉什特拉的政党,而下层警务人员大部分是马哈拉什特拉人。他们也控制了一些贫民窟,还有许多工会、一些报纸。他们事实上无所不有,唯独缺钱。噢,他们有糖业大王和一些商人的支持,但真正的大钱,工业钱和黑钱,都掌控在帕西人和来自印度其他城市的印度教徒手里,以及他们最痛恨的穆斯林手里。就此上演了争夺战,guerreéconomique(经济战),他们嘴里讲着种族、语言、地区,背地里真正在搞的却是这个。 "他们正在改变这城市,每天拿掉一些,增加一些。就连名字都改了,从Bombay改成Mumbai。他们目前还没办法改变各派的势力范围,但终有一天会成功。而且他们为达目的,几乎什么都敢,几乎和任何人都可以合作。有的是机会、好运。就在最近几个月,一些塞尼克--噢,不是台面上位居高位的那些--和拉菲克及他手下的阿富汗人、警方谈成交易。警方把这城里的鸦片烟馆关到只剩几家,好换取金钱和特种利益。几十家上等鸦片馆,已经为吸鸦片者服务了数代的地方,就在一个星期内统统被关掉,永远关掉!平常我对肮脏的政治没兴趣,也对杀得你死我活的大企业斗争没兴趣。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比政治的交易更残酷、更心狠手辣,那就是大企业的政治手段。但这一次,政治和大企业连手摧毁鸦片,我就火大了!我问你,孟买没有chandu--鸦片--和鸦片馆,还叫孟买吗?这世界是怎么了?真是混蛋!" 我看着他说的那些人,他们正埋头扒饭,吃得很起劲。几个大盘子摆满餐桌,每一盘里有几个小盘子,分别盛着米饭、鸡肉和蔬菜。围桌而坐的五个人全没讲话,大部分时间低头对着餐盘,一口接一口把食物快速舀进嘴里,很少看一眼同桌的伙伴。 "很妙的一句话,"我说,张嘴大笑,"政治交易和大企业的政治手段那句话,令人激赏。" "哈,老哥,那我可不能掠人之美。那最早是卡拉跟我说的,后来我就常拿来用。我对自己犯下的许多罪感到愧疚,老实说是犯下的大部分罪,但我从没有把别人的厉害说成是自己的。"第29节:项塔兰(29) "好样的。"我大笑。 "这个嘛,"他吐了口烟,"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毕竟,文不文明,主要得看我们禁止什么,而不在我们允许什么。" 他停下,以右手手指敲打着冰冷的大理石桌面。好一会儿之后,他上下打量我。 "那是我的原创。"他说,对我没特别注意到这句话似乎很恼火。看我没反应,他又开口,"关于文明那一句……那是我的原创。" "真他妈的妙。"我立即回应。 "算不上什么。"他谦虚地说,然后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两人放声大笑。 "冒昧问一句,那对拉菲克有什么好处。关掉所有鸦片烟馆那件事,他为什么赞成?" "赞成?"狄迪耶皱起眉头,"哎呀,那就是他出的主意啦。嘎拉德(garad)--赤砂海洛因--比鸦片更有赚头。如今,每个吸食鸦片的穷人都改吸嘎拉德。拉菲克控制嘎拉德。当然,不是全部。从阿富汗经巴基斯坦进入印度的赤砂有几千公斤,没有人能完全掌控。但他掌控了其中一些,孟买赤砂海洛因的一部分。这可是大有赚头,老兄,大有赚头。" "政客为什么赞成?" "哎,从阿富汗进入印度的东西,不只赤砂和大麻胶,"他压低音量,再度从嘴角出声,向我透露秘密,"还有枪、重武器、炸药。在旁遮普省,锡克人正在用这些武器,在克什米尔,则是穆斯林分离主义分子。你知道,有了武器,就有力量,替许多贫穷穆斯林发言的力量,而穆斯林是席瓦军的敌人。控制了毒品买卖,就能左右枪支买卖。席瓦军党急着想控制枪支流入他们的地盘,马哈拉什特拉邦,急着想控制金钱和权力。看看那边,拉菲克与他手下的隔壁桌,那三个非洲人,两男一女,看到了吗?" "嗯,我先前就注意到那女的,她很美。" 她年轻的脸庞,颧骨突出,鼻孔微张,嘴唇非常丰满,整张脸好像是奔流的河水在火山岩上雕凿而成。头发编成无数的细长辫子,上头缀有珠子。她跟朋友说了笑话,开怀大笑,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 "美?我不觉得。就非洲人来说,我认为男人帅,女人只能算是迷人。欧洲人刚好相反。卡拉很美,而我从没碰过欧洲男人像非洲男人那么帅。不过这是题外话,我只想说那些尼日利亚人是拉菲克的客户,他们在孟买和拉哥斯两地之间的生意,乃是与塞尼克人那桩交易的特许利益之一,也就是所谓的附加产品。席瓦军有人手在孟买海关,许多钱都私下被贪污了。拉菲克的小阴谋是跨国阴谋,包含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与尼日利亚在内,包含了警方、海关、政治人物等势力的阴谋。这一切全是某个更大斗争的一部分,那斗争的目的就在掌控这个我们又爱又恨的孟买。那一切的阴谋,全从我心爱的老鸦片馆被关闭的那一刻开始。真是可悲。" "这个拉菲克,"我嘀咕着,语调不知不觉间流于轻浮,"很有男子气概。" "他是阿富汗人,他的国家在打仗,老哥。套句美国人的用语,那使他占了优势。他替瓦利德拉拉帮派联合会做事,是势力最大的帮派联合会之一。他最亲密的战友是楚哈,孟买的狠角色之一。但在这里,在孟买这区,真正呼风唤雨的人是帮派老大阿布德尔·哈德汗。他是诗人、哲学家、黑帮老大,人称哈德拜(Khaderbhai),意思是哈德大哥。还有人比哈德拜更有钱,军火更强,但你要知道,他是很有原则的人,许多有利可图的事,他不愿干。但这些原则给了他--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不朽的崇高地位,或许吧!而在孟买这一区,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实质的权力。许多人认为他是圣徒,拥有超自然能力。我认识他,我敢说哈德拜是我所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容我夸大地形容一下,这使他成为真正了不起的人,因为我这辈子已碰过许多有趣的男人。"第30节:项塔兰(30) |更多个更新尽在福 哇 txt 小说站| 他停顿片刻,我们互看着对方,这番话在彼此心中激荡。 "来,你没喝!我不喜欢一杯酒喝了这么老半天的人,那就像戴上保险套自慰。" "不会吧,"我大笑,"我,呃,我在等卡拉回来。这时候她应该随时会到。" "喔,卡拉……"他讲她名字时把颤音拉得老长,"你对我们神秘的卡拉到底有什么企图?" "又来了?" "或许应该问她对你有什么企图,对不对?" 他把那一公升酒瓶里剩下的酒倒进他的酒杯,加上剩下的苏打水。他已持续喝了一个多小时,双眼像拳击手的手背一样布满血丝,但凝视的眼神并不飘忽,双手动作并不含糊。 "在刚抵达孟买几小时后,我就在街上看见她,"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我想我会在这里待这么久,她是原因之一。她和普拉巴克。我喜欢他们,见到的第一眼就喜欢。我是个平凡人,如果你了解我意思的话。就马口铁搭的棚子和泰姬玛哈陵两地而言,如果棚子里的人有趣的话,我会待在那里,而不会去泰姬玛哈陵,但我也还没去过泰姬玛哈陵。" "那里会漏水。"狄迪耶轻蔑地说道,三言两语把那栋建筑奇迹说得不值一顾。"但你说有趣?卡拉有趣吗?" 他再度放声大笑,笑声出奇的尖锐,近乎歇斯底里。他往我的背重重拍了一下,使他手上的酒洒了一些出来。 "哈!说得好,林,我欣赏你,尽管我的称赞没什么公信力。" 他喝干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子重重一放,用手背擦拭他修剪到齐根的唇髭。看我面带疑惑,他把脸凑近我的脸,近到只隔几公分。 "我解释给你听。看看这四周,你算看看有多少人?" "嗯,大概六十到八十。" "八十个人。希腊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美国人。来自各地的游客。吃东西、喝酒、聊天、大笑。还有来自孟买的人,包括印度人、伊朗人、阿富汗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但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有真正的权力、真正的天命、真正的dynamique(力量),可以掌控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时间、数千人的性命?我要告诉你,四个。这店里只有四个人很有力,其他人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样:无力、醉生梦死,anonyme(默默无闻)。卡拉回来后,这店有力的人士就会变成五个。卡拉,你所谓有趣的人,就是这样的人。小老弟,从你的表情看来,我知道你没听懂。这么说吧:卡拉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可以是很可怕的敌人。判断别人拥有什么权力时,得从他们与你为友、为敌两方面的能耐来看。而在这城市,一旦卡拉成为你的敌人,那可怕或危险的程度无人能及。" 他盯着我的眼睛,在寻找一些东西,从一眼移到另一眼,又移回原位。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权力,对不对?真正的权力。让人大红大紫或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力。神秘莫测的权力,可怕至极又神秘莫测,可以活得毫无悔恨或遗憾的权力。林,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有,我想我……" "你当然有,我也有,后悔……我所做过的事……或没有做的事。但卡拉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像其他人,这店里少数的其他人,拥有真正权力的原因。她的心肠和那些人一样,而你和我都没有那样的心肠。啊!对不起,我差不多醉了,我看到我的意大利朋友要走了。阿杰不会等太久,我得走了,得趁我还没完全醉倒前,去收我那微薄的佣金。"第31节:项塔兰(31) 他坐回椅子,两只柔软白皙的手抓住桌子,身体重重靠着桌边,猛地站起来。他没再说话,没看我一眼就走人。我看着他走向厨房,迈着老练酒鬼的步子左摇右晃、软趴趴地穿过桌子之间。他的运动外套背部因靠着椅背而皱得厉害,长裤的屁股部位垂着几道松垮的皱折。在还不是很了解他之前,在还不知道他靠着犯罪和激情,在孟买住了八年而没和任何人结怨、没向人借过一毛钱所代表的意义之前,我只把他当作是个逗趣但无可救药的酒鬼。这是很容易就会犯的错误,他的言行让人容易产生这种误解。 不管是哪个地方,黑市买卖的第一条规则,都是切勿让人看透你的心思。狄迪耶从这条规则演绎出:随时掌握别人对你的看法。破烂的衣服,纠结鬈曲的乱发,某些地方还留着前一晚睡觉的压痕,甚至他爱喝酒,把他塑造成一个软弱无能的酒鬼,而这其实是他刻意要营造的形象,他把那角色演得唯妙唯肖,像个职业演员。让人相信他无害且无助,因为真正的他其实正好相反。 但我没多少时间思量狄迪耶和他那些令人费解的高论,因为不久后卡拉就回来了,我和她几乎立刻就离开餐厅。我们沿着海堤走了好长的路才到她的小房子,海堤从印度门延伸到无线俱乐部饭店。那条路又长又宽,又冷清。在我们右手边,一排悬铃木后方,坐落着饭店和公寓。零星的灯光,映现了窗内的家居生活:一面墙上有尊雕塑,另一面墙上有个书架、一张套着木框的印度神祗海报,海报周边有花朵、袅袅上升的焚香,与街道齐平的窗户的一角,露出紧握祈祷的细长双手。 在我们左边是全球最大港湾的一部分,辽阔的漆黑海面上,百艘停泊船只的灯火星罗棋布。点点灯火后面的地平面上,近海的炼油厂高塔闪动着喷出的火光。天上不见月亮,已将近午夜,但气温仍然像午后一样炎热。阿拉伯海涨潮时,偶尔会带来水花,越过高及腰部的石堤:那是从非洲海岸,乘着西蒙风*(*非洲、阿拉伯半岛等沙漠地带的干热风。),一路盘旋过来的水汽。 我们缓缓而行。我不时抬头望天,繁星点点,缀在黑色的夜幕中。牢狱生涯意味着年复一年不见日升、日落或夜空,每天十六小时,从下午到早上,关在囚房里。监狱不是地狱,但里面也没有天堂。它自成一个世界,但和地狱一样糟。 "你善于倾听的本事,可能发挥得有点过头了,你知道吗?" "什么?噢,抱歉,我在想事情。"我道歉,把思绪拉回眼前。"嘿,趁我还没忘记,这是乌拉交给我的钱。" 她收下那捆钞票,看都没看,塞进手提包里。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乌拉搭上莫德纳,好摆脱把她当奴隶一样控制的另一个人。从某方面来说,如今她又成为莫德纳的奴隶。但她爱他,因此,她很羞愧自己竟然骗他,偷藏起私房钱。" "有些人就是需要这种主奴关系。" "不只是有些人,"她回道,口气突然带着令人不解的悲痛,"你跟狄迪耶谈自由,而他问你做什么的自由时,你回答,可以说不的自由。虽然很怪,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说是的自由。" "说到狄迪耶!"我轻松愉快地说,想改变话题,让她心情好一点,"我今晚等你时,和他聊了很久。" "我想大部分都是狄迪耶在说。"她以猜测的口吻说。第32节:项塔兰(32) "嗯,没错,是这样,但很有意思,我喜欢这样。我们第一次那样聊。" "他跟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