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25

这关怀备至的骂声仿佛火炉里腾腾爆出的火焰霎那间烧暖了他的身子,她向来是柔声细语向来是温婉淑雅,她的责骂从来没有这般震撼过他的心,他笑了:“我知道你与我的相处不如诗经古籍里的唯美,可,宛静,我们都是自幼失去了双亲,不是吗?很多个时候,我想给你温存,可我怕不能了解你,怕你受到虚惊,所以从始至终,你打我骂我怪我,我好像只有贫乏,只能去沉默。知道你有身孕的时候,我激动了一夜,不是因为冯家有后有了香火,是我可以喜欢你,不是爱慕仰慕,也不是非分之需,是我终于可以有你的全部。”客栈里人往穿梭,宛静身着新购置旗袍风衣翩翩依靠着柜台,与孙太太周旋攀谈的风起云涌已让她全力应付无暇顾及其他,贸然接到冯梓钧的电话,贸然听到他的款款深情,如此静谧,又是如此喧闹,隔着千米之距,如此遥远,又是如此比邻,她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梓钧?”“你该恨我的。我怎么能让你们母子无依无靠流落海外?怎么能让你无时无刻过躲避逃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你我已经不幸,怎么能让孩子再去承受我们曾经经历的痛……”她显然无法接受:“你不顾许昌了?”他又是明朗笑了笑:“许昌不会永远姓冯。”空馀满地梨花雪(12)迎面木梯闯闯而下的皮靴声如雷贯耳,宛静耳朵贴着话筒,不由抬眼望了望,是习以为常的长筒黑色马靴,*****靴内的是司空见惯的土黄色衣裤,沿着整齐的裤管而上是修长却能包裹她掌纹的手指,熟悉的感觉霎那间弹奏起她丝丝神经,她身子赫然直立,顾不得电话里还将传来什么超乎寻常的肺腑之言,竭力维持平静道:“我很快回去。”随后,在那皮靴一步步近如咫尺时,“啪”地一声挂掉电话,淋漓转身直往后院走。那笃笃之音尾随自己一路南下,直到钻进硕大的芭蕉叶群,四周掩映的肉青徒留抬头的一方空隙,胳膊方被身后之人默然挽留住,而她在空中扬了十个来回挣脱不掉,似乎也懒得回首看他,只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疑问,大可问我,何必劳烦碧莹姐千里迢迢过来套我的话?”张泽霖没显往日里鲁莽灭裂之气,倒是一股酸酸的妒嫉口吻回道:“你早把那些冷的热的暖的寒的话讲给了他听,哪里还有半点儿剩下来给我?我就是遭你遗弃的破落乞丐,手心里端着再多的疑问,也讨不了你多少真心的残羹冷炙!”以前他只耍耍软硬兼施的赖皮手段,现在亦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折磨她的法子,随随便便一句便能令她心痛心碎,她沉默无语,极力甩掉他手,欲从窒息的芭蕉里逃出去,却被他从身后抱揽住身子,却换了郑重其事的语气直道:“你们定州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回眸瞧他声色俱厉,她当是谭家又出了事情,骤然愁上眉头,急问道:“什么事?”他神色庄重,说道:“定州城外不是有座宛山吗?临近山顶的地方有个余子洞。”她突地一怔,霎那间在他怀里胡乱扑腾着逃离。“怎么了?”“你少唬我,我自小没听说过这山。”他稳住她身子,表情严肃道:“这是下属向我汇报来的,他们说叫宛山,难道我要否认不成?”见她没了话语,他接着说:“前日有人在余子洞里发现了两条人身蛇尾的怪物,上身用绸缎料子包裹,下身露出粗黑的蛇皮,两怪物披头散着发,看不清样貌,只两条尾巴搅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像是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只听一个怪物责怪另一个:‘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让你下山去弄条香巾回来遮丑,你倒是被凡人的什么给迷住了,空着手回来不说,还理直气壮地给我说,香巾没用。’另一个怪物回话说:‘那香巾对你确实没用。’那怪物见它死命坚持,又问:‘为什么没用?’另一怪物叹了口气,腾地变成一个妙龄女子,回话说:‘香巾,香巾,你只知道找香巾,殊不知定州谭家表小姐才有真正的香颈。’”以为他只想折磨她,想不到他竟然把《石头记》里的段子东拼西凑胡诌出来逗她,她左右拳头如绵绵春雨直往他肩膀下,骂他道:“你个混蛋,我就知道你存心编我!”他得意笑了两声又忽地止住,默然把她脑袋按在心口。空气像是瞬间凝结一般,周围寂静极了,贴着久违眷恋的怦然心跳,耳边只是不断回响他喉结上下索动吞咽着不知名的痛苦或是渴望,她仿佛能听到身子里引发共鸣的铮铮响声,那纤纤手指不由自主搁到他腰间,手腕被一股道不清的丝线缠绕,越缠越近,越绕越紧,最后再也不愿松开。纵然这世上其他的男人再是多情多义,都不是他,都不如他待她的十分之一。纵然她平日对人载欢载笑,潸然泪下,都不若在他面前,坦然自若,随心随地。狭小的天地间芭蕉摇曳涌动却透不进一缕寒风。“我不准你再回冯家,你随我去顺德也好,你想远渡南洋也罢,我不准你呆在那混蛋身边,你平日里是虚情假意地对他微笑也好,真情实意地对他发怒也好,我不管你心里装有什么目的,我不容许你再见他。”他苦楚的声音似乎撕裂了喉咙发出来的,断断续续,浅浅深深。她紧咬嘴唇,嗓子枯痛,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喃喃唤他:“泽霖!”“每次看到他碰你,我只想一枪崩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或许是下次,或许是明天,就算落得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跟他同归……”他未出口的话被她掌心及时堵在嘴里,不敢抬头去看他说这话是何种苦不堪言的神色,她只是掂起脚尖,像攀岩悬崖峭壁,两手紧紧环绕着颈子,分明该摇头拒绝,却是说道:“你容我想想。”晌午时分,谭家客栈走出两位少妇。一位身着黑呢子大衣,盘着波浪卷发,戴着黑色小礼帽,蕾丝面纱若隐若现半山峨眉。另一位一袭灰色风衣,头顶压低的毛绒圆领帽几乎遮掩面部容妆,很是低调。两人挽手上了门外停泊已久的漆黑轿车,车牌号码赫然属于政府张司令座驾。那车沿着宽阔直通的柏油马路,没有绕道,没有停歇,直驶客船码头。刘伯宽接道密报,心里一凉,知道大事不妙,却也找不到合适理由拦截车辆,只好电话打至沁园书房请示命令,焦虑等待了片刻,是强忍平淡的命令之音:等。此时的冯梓钧仿佛是亡命赌徒,赌她心里有他不会贸然上船随人离开,赌她与张泽霖已经毫无关联不会对他视而不见,赌她在乎方才那通他愿意放下身外之物随她去南洋的电话。然而,下属禀告:两人手握两张贵宾包厢船票亲亲热热说说笑笑上了船只。耳边听筒被他的燥热之气度了层水雾,遭遇到冰寒天气似乎转瞬间凝结成冰珠,滑进耳孔窜进脑浆又掉进沸腾血液,顺着奇经八脉流遍全身,他浑身哆嗦浑身战栗浑身冒着冷汗,战战兢兢的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冷静的字:“把她给我抓回来!不管谁阻拦,都要把她给我抓回来!”空馀满地梨花雪(13)寒风怒号的潜清湾口岸,深潭死水般万籁俱静,仿佛是阴沉的冬日之气汇着江水澎湃松涛如吼直往卷走了熙熙攘攘的喧嚣。突然,纷沓而至的整齐列步震翻了空旷码头,十来个端举钢枪的官兵列队两排,好像无坚不摧的钢钻利器,硬生生在人群里划出一丈来宽的口子。一时间,女子的尖叫声,婴儿的哭喊声,不知情者的辱骂声混着年老者的说教九流声,像轰炸开的云层,黑压压地,一***四散涌荡。那汹涌人潮或挤压着铁制栏杆,或退出码头界限,或拥卡在船舱入口。那肆无忌惮的威严面孔扫不开无辜阻挡者便活活将其撞出三尺开外。码头顿时像弥漫起战火硝烟,哀哭遍野,伤残遍地。那罪魁祸首们不闻不问闯到甲板,闯进船舱,敲门,踹门,恐慌,惊叫,仿佛火烧连锁战船,染红了整个江面。突然,这疯狂的横行无忌在一间雅致的舱门前嘎然而止。“光天化日之下,我说谁敢在刘局长的地盘如此张狂?”孙铭传身着青布长褂,手捏黑色圆领毡帽,玩笑道。刘伯宽略背双手,毫不理会对方讽刺,傲然笑道:“孙参谋长不为南北百姓舍命建桥,突然光临商船,这唱得是哪出戏啊?”孙铭传低头弹了弹帽沿灰尘,笑面爽朗:“千里相聚,终有一别,不过是来送送人。只是刘局长你这番大动干戈,惊扰民众,实不像自己风格。”承认最相安无事,刘伯宽不愿跟他继续费话,拱手向天,严肃道:“伯宽奉上级命令盘查码头。”说罢淋漓挥手,霎那间七八个铁青严面的士兵如利刺穿梭而过,或继续敲门,或不断踹门,或两眼狰狞坚守刘伯宽身后。孙铭传瞧这肃杀的阵势,散漫顿失,大惊显于色,惶惶后退一步横档门口。“请孙参谋长让开位置,莫要让弟兄们难做!”孙铭传强装笑容:“刘局长,您这是做什么?难不曾你怀疑孙某……”刘伯宽强硬道:“伯宽只是秉公办事。”孙铭传面色沉重:“你可知里面是谁?”“不管是谁?”“里面有张司令的内眷。”“伯宽奉命行事,若是惊扰了太太们,敬请原谅!”见对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孙铭传凌厉的眼神透出丝丝冷冷嘲笑,刘伯宽毫不示弱迎上,两人沉默对视半晌,孙铭传终败下阵来,转身敲门软声唤道:“碧莹!”门内先是传来妩媚的应声,随之裂开的缝隙又露出一双明若秋月的眼睛,那眼睛明显掠过慌乱的惊愕。孙铭传安慰嗓音道:“刘局长例行检查,跟小姐先知会一声。”孙太太“噢”了一声,砰地关上门锁,片刻后,又慢慢拉开门锁,像是缓缓揭开白色幕布揭开最后谜底。当影响中那抹熟悉的青色映入眼帘,刘伯宽不顾礼貌跨步入舱,对翘首楚望玻璃窗外江水之人,低头躬身道:“小姐,请随伯宽走一趟。”“不知先生找我何事?张司令知道吗?”幼稚娇滴滴的女音唬了刘伯宽一惊,他仓皇失措地抬起恭谨的头颅,撞上一张雅气未消的白瓷脸,极力稳住紊乱的呼吸心跳,责怪自己办事鲁莽显然损了定军颜面,想收回出口的话又瞬间找不到自圆其说的理由,只能皱着眉头,自咽苦果,见机行事:“伯宽不清楚张司令是否知晓,这是冯司令的意思。”“噢,是吗?”若是对方懂晓南北势力,力压一句“要见张司令”之类的话,或许他刘伯宽便能装出胆小如鼠的模样,陪千万个不是,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再浪费一份一秒全力寻找少奶奶的下落,然而那扮成少奶奶样貌的女子偏偏不谙世事地说:“那我随先生走一趟吧!”孙太太似乎颇为配合这场戏份,拉住青衣女子,嗔孙铭传道:“这是哪门子道理?小姐不过是来许昌探望亲人,不明不白……”孙铭传却厉声道:“没听刘局长说吗?这是冯司令的意思,他无权过问。这里是许昌,就待守许昌府的规矩。请小姐放心,刘局长是秉公执法的人,不会为难咱们!”孙太太瞪眼无奈,青衣女子则绵绵地“哎”了一声。这一声俨然混了五分娇三分媚还有两分故意的嫩,这局面俨然是张泽霖摆下引他上钩,先是以假乱真调开他的视线,然后故意设下陷阱耽搁他的时间,再用一个不知是不是内眷的女子纠缠他不放,使他无法脱身返回谭家客栈追寻少奶奶的下落。这女子显然是不能领回政府大楼严加拷问引发多人观摩,唯一的去处只有冯家沁园,若是少奶奶突然回去……刘伯宽越想越是后怕,却只能平静作揖恭请人离开,只能思索着如何将功补过方为不晚。谭家客栈,宾客冷清,然而猖狂地冲进十几名官兵如蛇虫鼠蚁横扫前后院落上下楼层,仍是惊了掌柜一跳,当钢铁枪膛有意无意地指向掌柜脑袋时,掌柜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碰脑地请求长官饶命。“冯少奶奶呢?”“表小姐走了。”“去哪儿了?”“我不知道。”长官提起掌柜衣领,枪支死顶掌柜脑袋,扣动扳机,吼道:“你不知道?老子一枪崩了你,看你还知不知道?”掌柜已魂飞胆破:“南洋,我听表小姐说马上动身去南洋。”宛静是与张泽霖易容装扮后离开的谭家客栈。冯梓钧的话不是对她没有半分影响,可她也甚是疑虑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毕竟他要放下的不是一座可有可无的城池,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所以她决定即可避开他远走南洋,若是他心甘情愿随她过来,她便横下心跟他远居海外风雨一生,若是他派人前来抓她回去,她便隐姓埋名,逃去东瀛,任谁也寻不到。空馀满地梨花雪(14)夜幕阑珊,月色冰凉,冯家沁园的青色瓦房屋顶泛着如霜的光泽,照着书房内凌乱的孤寂。那白色如雪的文件纸张不漏间隙地铺成满地,那点点黑漆如张扬洒脱的泼墨自绘傲梅,那笔墨纸砚,那印章红泥,那细纹密致的景德瓷器无不残缺,无不碎裂。刘伯宽目盯着脚下唯一完整的石狮镇纸,不敢上前一迈亦不敢后退一步亦不敢大气多出说两句劝慰的话。自从跟随钧少爷,这是仅有的一次见他把暴怒刻在了眉宇,把暴躁付出于行动,特别是汇报到“少奶奶跟张泽霖一起消失”的时候,那原本冷静思量的眸子霎那间蹦跳出三丈烈火,一把捏住他衣服领口,捏得他不能呼吸,金刚怒目,令他再重复一遍。他哪里还敢再将原话说出来,只道,码头和火车站都没有发现过少奶奶的影子。“伯宽,派人密切注视谭世棠行踪,另外严查琛州海关。”仰躺楠木交椅的人如奄奄一息的猛兽终下达了命令。刘伯宽眼睛里挂着担忧,应声“是”后,心里浮动两下,说道:“钧少爷,少奶奶没有去顺德而是选择去南洋,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交椅上的人纹丝不动,俨然他这句话纯属无痛无痒之句,乏力得很,然而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忽然听到冷冷的笑声:“跟张泽霖斗,你欠缺的不只是对他的了解,既然是他想得到的,即使拼掉性命,也绝不会轻易罢手,失败一次,他会卷土重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赢为止。你以为掌柜的话是宛静留下的线索吗?不是,是张泽霖故意布下的蛛丝马迹,他要跟我在许昌境内一决生死。”是要以雪曾经的耻辱。听到危言耸听之词,刘伯宽大惊失色:“那他现在岂不是挟持了少奶奶?”“不是挟持,是哄骗。”他纠正道。宛静一门心思要去南洋,自己横加干涉不说更是强留她不放,她与张泽霖藕断丝连牵扯不断,若是此时,张泽霖对她添油加醋大谈大讲协助她去南洋的话,她怎会不动心?然而,令他始终宽慰的是,她从未想过再回张泽霖身边,即便她喜欢张泽霖,无时无刻不心念张泽霖,她也从未想过不要他的孩子。哄骗少奶奶去顺德似乎还讲得通情理,毕竟那里是秦军根据之地,这哄骗少奶奶去南洋?刘伯宽甚是不解,想问又怕触及马蹄伤及自己,此刻瞧他心思冷静,恍然想到假扮少奶奶的女子,便问道:“钧少爷,不知张泽霖的内眷如何处理?”他挥挥手打发道:“交给大小姐吧!要杀要剐都是张家家事,与定军与南方无关。”刘伯宽顿时开朗,内心不由敬佩,说了请钧少爷早些歇息的话,便躬身退了出去。宛静没有想到张泽霖知晓她毅然去南洋的决定后仍是随她一起踏上阳关大道。他说,她身子不适千里之行需要有人照应,他又说,她没有经验躲过冯梓钧的爪牙耳目,他还说,既然不愿去顺德他想送她一程。不知是被他的落魄心情打动了心扉,还是被他的三言两语触动了神经,还是被小腹里孕育的小生命牵动了私情,她拒绝过,却不够坚持不渝。路上,瞧见他紧随她三米之外的距离,瞧见他佯装抬头佯装转身视她不见,瞧见他怒目横眉对着打量她的陌生男人,仿佛又忆起了初遇他的时候,她低垂下额头,掩口而笑。而听到扑嗤的笑声,他亦然明白她是装精,快步流星跟上便死死搂住她,任她好话说尽缴械投降愣是不放。骑马远行到天幕灰暗,到一偏远小镇,两人便挑了家干净客栈投宿。那客房都是陈旧建筑摆设,比不上大城市的奢华。恐他不习惯,她要了间远离街道喧嚣的静谧之处,可以远眺极目的如画风景,也可以享受满山遍野的清新之气。而恐她胃口不好,他交与掌柜的菜谱都是清淡口味,甚少油腻,又要了盆炭火,又在房内燃了袅袅炉香。嚼着香软米饭像是嚼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疑问,越嚼越食不知味,吞咽不下,终于她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不问我孩子的事?”他身子明显一震,眉毛在青色油灯下猛然抽搐,深邃眼睛瞬间晦暗八九分,顿了片刻,方驴头不对马嘴地回她道:“似乎我就是专为了委屈你而存在,你宁可死掉都不愿跟我生活在一起!即便你怀了我的孩子,还是硬下心肠带它去南洋,让我们父子父女相离,若是他出了来,你亦不会让他姓张,亦不会告诉他,我是他的父亲。我不了解你是什么心思,我还不懂你会如何盘算吗?”她意料不及,顿时哑口无言,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捻了颗米粒,左手不自在地揪着衣襟,不断吞咽着内心涌动的一浪浪心酸,幽幽道:“泽霖,你怪不怪我?”怪她?难道怪她,她便随他去顺德吗?他没有抬头看她却是撇过温柔的脸阔看着窗子外的寒冷平静,伤痛道:“我怪我自己,留不住自己喜欢的女人,也留不住自己唯一的孩子。”“你有槿芝,有很多女人……”“如果要有,我早有了,”他俨然被她的话激怒了,薄面带恨,眼睛灼灼地盯着她:“这个时候了,你还看不出来,我一直在等你,等着遇到你,等着娶你过门,等着做你孩子的父亲。”她知道,从一开始就清楚他的坚持,可现在的他们回不去了,回不到以前的无忧,回不到曾经的无虑。她心窝热烘烘的痛,眼中横波如水流转,似乎稍微不慎便要掉落出来,嗓音没了方才刚强,柔弱的只剩下飘忽的灵魂,再也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只能轻唤他:“泽霖!”“可是等来等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有时候,我很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招你喜欢,到底哪里比不上冯梓钧,你明明不喜欢他却能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连关心你,连自己孩子的事都要绕道几个来回不敢光明正大过问?”他痛苦万状地陈述完自己心声,又不适时宜地补充了句:“我他妈真不是个男人!”空馀满地梨花雪(15)抛离俗尘俗事,对着棉油枯灯,又是如此清冷纯朴的偏镇,又是单独与喜欢却不能相守的人共处,她眸子里含泪,却怀揣无法出口的心事一遍遍强咽。这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还是上天故意惩罚她的本不该倔强本不该坚持?晚间起了大风,呼呼作响,好像狼吼。客栈构造粗略,风从门窗缝隙中闯进,分外尖削,分外给单薄的被褥度了层寒冷冰霜。她和衣缩在里面翻来复去难以入睡,睁起微眯的眶子,便瞧见木桌上跳动的火苗清晰映着他俊逸的五官。他双眼闭合,依着交椅,单手撑着额头,了望床帏方向。许是进食时两人的谈话再次撕裂了他心底愈合不了的伤痕,他眉头峰峦叠嶂褶皱不平。怕惊了他休息,她小心起身拿过横搭椅子的被子轻轻遮掩过去。尽管是谨慎之举,尽管刚刚触及他身子,他依然被梦里梦外淡然的清香唤醒了沉睡。他连着褥子把她紧裹入怀,像是梦魇的争斗又像是梦醒的呓语,不止地重复着:“宛静,我错了,我不能再错。”翌日,白霜骤降,天气阴沉,萧条古道越发冷寒。两人共乘一骑取暖,躲在他避风的麾下,想问他昨晚为何发出那般万端感慨,又怕不经意的一句惹出悠悠绵绵的伤感,望着枯草连天,白冰遍野,她牢牢抓着他衣襟,静谧地默数着倒计时的温存。七绕八绕到了定州城,这越是危险越是安全之地,他携了她的手堂而皇之地逛了大半个城池,却绕开谭家巷子,陪她吃过小吃陪她听了大戏陪她买了件新式衣裳,最后不知怎地变出一辆轿车,沿着徜徉大道直奔琛州方向。她与他的分手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惹得她眼泪婆娑,伤心欲绝,可这次似乎格外不同。途中,他凌冽的眼睛始终窄如细缝机警地盯着后车镜,揽着她肩的手暗暗使着力道,在每一处人烟流动的城镇村落,干脆利落地抚过她额头压在他胸口。“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那混蛋找不到我们。”一旦冯梓钧发现她不见了踪影,定会想尽办法搜查,即便他甘愿随她去南洋,也不会轻易单独放她走,她虽然提心吊胆却只能乖乖点头。而这一路没有一列列横来竖去的官兵盘查,没有可疑扎眼的便衣跟踪,甚至嗅不到一丝一缕的危险气味,仿佛一弯明静的池水,无风无浪地倒影流转阴云。而这死灵的静也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延续至灯火星点的琛州城。城内大街小巷铺门关闭,昏黄路灯孤独清照,无人烟的水泥石路枯枝败叶飞横狂舞,轿车没有片刻犹豫迅速驶向醒目标牌的谭家码头。她心下一怔,当撩起疑问的眸子欲询问他时,轿车陡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嘎然止于粗壮浑圆的钢铁石柱前,她重心不稳,锒铛向前,若不是被他紧搂着,怕是早已撞破挡风玻璃,甩出十尺开外。待她稳住心神,准备再次开口,铁石上“谭家码头”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迹恍若寒山木钟震晕了她的脑袋。车门不知何时露了道缝隙,一阵阵咆哮的海风,一堆堆高低不平的黑,一声声号天的潮涌,相互纠结,相互交杂,犹如江涛拍岸,倾刻间淹没峭壁。一盏高高悬挂的橘色灯光微弱地照亮这方死寂的静,也照亮石板上那抹清瘦等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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