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14

他停下了,眼眶暴怒,盯她的神色分明咬牙切齿,捏她腰的手分明暗加了九分力,恨不得顷刻间捏碎了她。她喉咙干痛,颤抖的嗓音战战兢兢毅然无畏地发出了一句话:“放他走。”他沉默无声,仿佛已经猜到她会有此举动。秦军官兵没有一丝惊呼喧嚷,仿佛已然接过他的命令。这仿佛是一个引冯梓钧和她双双入局的圈套,他要清楚知道她为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冷冷的静静的瞅着她,虎视眈眈的眼神明确告诉她,她余宛静这般待他这般骗他,他不会放过任何人。她被他的静默惹怒了千层沉稳,撇过脸面冲着一大群人吼道:“把他轰出谭家客栈。”继而冲着呆怔的冯梓钧嚷道:“我已经死了,你以后别来找我。”枪林弹雨不曾震慑过他,只是这突如而来的局面把他震得半晌说不出话,冯梓钧稍微一动,几十条藤萝霎时紧紧缠绕过来,紧紧遮掩他视线,他像是掉进了沼泽之地,渐渐下沉,渐渐远离那思念的兰花香气。四周寂静无声。她僵硬麻木的思绪再面对他隐忍的忿怒时,毅然无所畏惧,未撩起眼帘瞧他,只是决绝扔掉炙手的银色手枪,去解他颈子处的衣扣。细滑的手指如浮水的波纹滑过他喉咙,顿时冰得他无所适从,冰得他愤然全无。怕是他风花雪月好几年亦未见过这种场面,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冷静地解掉一颗颗纽扣,接着垮掉他彰显身份的风衣外套,继而强制地推倒在床上,又压在身下,又淡漠地亲自动手去脱那身戎装。“你想干什么?”他不是明知故问,他是真被她大胆的动作惊住了。“你折腾这么多事不都是为了想要我吗?我给你。”“我……”她两瓣柔软冰凉的唇及时堵到了他嘴角,他像不慎落进冰窟,呼吸不过,瞬间窒息了般浑身冷颤,两手不由去推攘她肩,脑子里竟然蹦出了几个熟悉不过的字“宛静,别这样”。她丝滑的胳膊早已缠绕住他颈脖不放,像只美女妖蛇,越缠越紧,越贴越近。她游动的舌头像条摆尾巴的鱼,软软的鳞片一遍遍倔倔地挑逗他威信。对他的毫无反应,它终于索然无味,准备离去时,他居然像狡猾的钓翁,张开沉睡的巨网去逮它。它赫然一怔,悠悠荡荡地后缩。他气吞山河的势气瞬间圈住了它,不容它逃脱。既然她要给他,他又何必拘泥!这俨然是拼死的格斗厮杀,似乎谁不占上风,谁临阵退缩,谁便会遭受被人凌辱的嘲讽!这俨然是情感的逻辑博弈,似乎她越是冷酷无情,越是头脑冷静,越能自欺欺人,不是因为喜欢,她恨他,才会如此!良久。她侧过身子给他淡漠的后背,瞧着晃动的五彩线络花帘,双眼雾蒙却倔强道:“待会儿,我乘船回顺德。”抚摸她颈子的手凛然一震,舍不得她的匆匆离别,他重新揽她入怀,粘着她耳朵柔声道:“多陪我两天。”“如果你不想冯槿芝见到我们这幅鸳鸯戏水图,不想我坏了你的千秋美梦,最好送我回去。”他顿时哑口无言。她突然笑了,这是她喜欢的男人,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想尽各种办法要得到她甚至不惜引来冯梓钧侮辱的男人,她早已知道他会沉默的。去码头的轿车上,她像只疲惫不堪的小猫横卧在后车排横卧进他怀里,他依然如故地去摸索她耳跟后的翩然蝴蝶。送了她进仓后,他低头吻了她,想说“等我回去”的话,却也懂得她向来不愿等待男人,只好无言地挽了她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凌厉地叮嘱下属:“保护好余小姐安危,不准任何人碰她,到了顺德后直接去沽塘军部,如果她稍有差池,小心我毙了你们。”这话既是给下属的命令,也是对她的警告,若是她逃跑,若是她投江,若是她自杀,陪葬的便是外面立正接令的无辜人。没有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没有了展前顾后的忧虑,不论是安静地守在静闭的空间,还是下船后行在陌生凋零的马路,她像只支离破碎的花瓶,不知该期望什么。沽塘的净是从未见过的。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着碧蓝色的天空,干净的鸟鸣在幽静山谷阵阵回荡,常青脆松掩映着若隐若现的白璧山庄,除了门外把守的士兵,院落里单单一弯溪流一栋两层阁楼一株梅花还有后退不灵便蹦蹦跳跳啃草的兔子。“余小姐,您过来了。”孙家的丫环银梅阁楼的窗口对她欢喜大叫。嗯?她死寂的心湖终有了涟漪。银梅腾腾下楼,冲到她面前解释时,气喘吁吁:“太太说沽塘这边肯定没有人伺候您,所以派我过来早些打理,以后有我陪你,你不会烦闷。”连孙太太都知道这是属于她的三宫六院,她淡淡地低头一笑,道了谢。断肠日落千山幕(10)谭家客栈,冷清依旧。远远瞧见熟悉的黑色气派轿车九十度转弯,风驰电掣地煞车停滞门口,掌柜忙笑容满面,躬身门口迎接,殷勤唤了声:“张元帅,您回来了。”张泽霖赏识地拍了拍掌柜肩膀,低声道:“这次多谢世棠兄鼎力相助,我答应他的事自然不会失言。”掌柜陪笑说:“少东家也请你不要太为难冯少帅,毕竟在许昌在定州,人人都知道他是谭家的侄女婿。”张泽霖听罢爽朗笑了两声:“那是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别人的面子我可以不给,世棠兄的面子我当然要顾。”掌柜恭维作揖,请人上楼,又老老实实回到柜台后,可拨弄算盘的手再也抑制不住原有冷静,抖动厉害。冯少帅通知谭家客栈不几日会歇业专门招待顺德官员时,他便将消息转达给少东家,未传来少东家受宠若惊的话,却听到阵阵阴冷的嘲笑,然后吩咐他,冯少帅有什么安排行动定要第一时间汇报。他不知晓其中的意味,少东家三天后竟亲自来了许昌,告诉他顺德府官员何日何时抵达港口,甚至给了他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说是顺德秦军元帅,让他小心伺候,听元帅的命令行事。那一刻,他懂了,少东家“勾结”顺德府的人“通敌卖国”。客栈上房,窗门紧闭,屋外衣着深色西装便服的人见过上司纷纷立正行礼便敲了短短长长的四声。房门缓慢敞开,嘎嘎迟钝声后小露间隙,随之而进的一道夺目光线硬生生将堂屋交椅上被万道绳索束缚的人一分为二,始终是从枪林弹雨趟过来的人,即使小心大意掉进了敌人陷阱备受凌辱,也丝毫不减大将风采,刚毅的面阔依旧显着冷视傲然,炯炯的眼睛依然露着不屈傲骨。“元帅,冯梓钧......”临近张泽霖,头圆体方的官兵严声禀告。张泽霖面色难堪,不闻不问一个巴掌扇过去,霎那间五个鲜红指印如火如荼印官兵脸上却匆忙稳住晃荡身子,脚下皮靴后跟踢得极响,心甘情愿低头接受责骂:“谁下令让你们捆绑冯少帅的,嗯?你他妈知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大名不是你随便乱叫的!”骂完属下,他的怒火转身间又化为自若的笑,上前亲自为冯梓钧解掉麻绳,赔罪道:“梓钧兄,以为你已经先行一步回了冯家,想不到被他们囚禁在此,是我管教下属不周,望你见谅!”冯梓钧表情冷漠,起身整了衣领,甩掉衣袖的灰尘,毫无方才的狼狈之色:“无碍,他们也是听张兄的命令形事。”“梓钧兄,你误会了!其实不瞒你,你搂搂抱抱的女人跟我关系亲密,我一直怀疑她跟某个男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问了她好多次,她都失口否认。当然,捉贼要有证据,所以我暗中吩咐过人监视她。只是想不到梓钧兄你会突然造访,出现在她的房间,我想任哪个镇定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外人私会都会冷静失尽,胡说一通。若是泽霖方才说过什么惹你心情不悦,希望你看在槿芝的薄面,原谅我这个妹夫。”冠冕堂皇的话令冯梓钧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张兄心里既然有槿芝的位置,就不该瞒她跟有夫之妇牵连,而且当我这个大舅子的面欺负一个弱智女流。”“有夫之妇?”他不解地笑了笑,却忽然凑近对方肩膀,悄声坦然道:“看来,我要跟梓钧兄好好解释一番,我的私人秘书不是什么有夫之妇,她在我未娶槿芝前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她喜欢我,所以死心踏地,甘愿牺牲。至于你眼里的欺负‘二字’,是我们在打情骂俏,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想必,梓钧兄跟夫人也有如此的默契吧!”冯梓钧虽然冷静自持,可那喷火双目终克制不住斜眼怒视,浑身上下无一处关节不霹雳作响,可那冷傲的心淌出来的血液混着刺骨的冰渣无时无刻不禁锢他隐忍的身躯。明知那可能是张泽霖故意引他而布下的局,他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没有考虑周详擅闯进来被人活捉遭人凌辱不算什么,只是她,见过了她,他心里那番莫名的思念莫名的痛楚又突然增了三分。“泽霖!”楼下是槿芝寻来的亲昵娇唤。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冯梓钧的肩,说道:“槿芝不晓得我在外面有喜欢的女人,她的心很脆弱。”冯梓钧默不做声,不愿理会,只是与他擦身而过即将踏出门口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倒留了句强硬的话:“宛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说过,即便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亦会把她找回来。”张泽霖望着硬挺的身影渐消渐失,嘴边的那抹恶笑不由经冷变暗变阴。楼梯口与堂兄相撞,槿芝始料未及,正欲问他如何衣着不习惯的长褂到此,却见他一副冰冷敷面郁郁寡欢的神色,不由吞下不胜喜悦的姿色,幽幽问道:“哥,你怎么来了?”冯梓钧答非所问:“跟你丈夫随便聊聊。”槿芝未来得及继续盘问聊了些什么,是不是关于她?又见他冷冷清清穿梭过去,全无奶奶姨娘迎她时的热情洋溢,似乎她已不是他妹妹,是冯家泼出去收不回来的废水。还是随之跨出门的丈夫给了她些许慰藉,揽过她肩,溺爱地捏着她下巴,责怪她:“不是让你跟奶奶多谈聊一阵子再来吗?”她嘟囔嘴角,没好气捶了他一拳:“人家还不是想你。对了,门外怎么有那么多记者?”张泽霖笑了笑,解释道:“许昌府谁不想瞧瞧秦军元帅夫人婚后的风采?如果都围堵在冯家院外,我怕有坏人鱼目混珠,吓着了爹和奶奶。若是安排在秦军下榻之地,既安全,又能显露你这个元帅夫人时时刻刻关怀下属士兵的一面。”她一听喜不胜收,踮脚搂过丈夫的脖子,狠狠亲了一口,恋恋地趴他肩上,软语道:“泽霖,你对我真好!”茫然不知的冯梓钧前脚下楼到了门庭,咔咔闪闪已经绝迹的厌恶声音再次呼呼啸啸而来,嘤嘤嗡嗡的询问声如密密麻麻的苍蝇蜂拥而至,大小报社的记者举着相机手执纸笔占据了整间客栈大堂。他雷霆一震,眉目随即清明。好在混迹于人群前维持秩序的刘伯宽瞧见了他匆忙过来禀告:他们是来采访小姐的。好在他及时出言“这里是外宾休憩之所,不便接受采访”,又训斥了刘伯宽失职,这才吓走了记者。“钧少爷,张泽霖来得太突然,他要上楼,又有孙铭传身在一侧,我怕被他瞧出端倪,伸手拦他.......”他不想听废话:“其余的人呢?”刘伯宽任务未完成,直不起腰身,躬背报告:“被突然出没的秦军打晕了,正躺在后院的柴房,只有我一人被捆绑.......”他不在意过程,直言道:“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刘伯宽犯难地吞吐说:“本是三十多个,不知道为什么又骤然冒出二十来个,每个都精通拳术......”他罢手制止,不愿再追究,下令刘伯宽等待弟兄们醒来每人嘉奖十个大洋,以慰他们遭受皮肉之苦。大步流星离开时,那双凌厉如刀的眼神雷电般杀回,瞥向谭家掌柜。掌柜旁观心态正瞧着这闹剧如何收场好与少东家交待,不想冯梓钧会蓦然回头,观望自己,顿时心跳加速,深怕对方有所怀疑,唯唯诺诺地绕出柜台,上前解释:“少帅,当时情况复杂,我也是遭人威胁遭人监视,没办法通知外援。”他却又淡然一笑,不介意道:“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掌柜点头哈腰直赔不是,亲自送他出了客栈大门,瞧他上了桥车扬长而去,这才捏了袖口擦掉额头冷汗。黄昏时分,铺天盖地的无名报纸散了满天,头版头条便是醒目黑体大字:定军少帅色胆包天,为近秦军秘书芳泽,便衣擅闯其就寝卧室。旁边更配有证据确凿的照片,冯梓钧身着长褂,五官清晰,紧搂的女子瞧不清面貌,那身秦军戎装却清晰可辨。而与此同时,许昌晚报竟也报道,秦军下榻谭家客栈,定军少帅今日便装视察工作,鞠躬尽瘁可谓平常人不及。而夜幕低垂,人烟罕迹,许昌府茶楼酒肆少有的热闹非凡。而冯家沁园书房,冯梓钧读罢报纸只是无所谓地冷冷一笑,为了设计陷害他,不惜用她作饵逗自己上钩,张泽霖真是煞费苦心,如此也好,今天的她至少能让他亲眼证实,她还存活于世。断肠日落千山暮(11)关于南北统一之事,地方报纸虽未敢猜测评论,嗅觉敏锐的政客商人私下里却多有集会商谈。定军军阀冯希尧为何会将女儿嫁与秦军军阀张泽霖为妻?不言而喻,万事以和为贵、家为贵,名义上是定军秦军,实际已无分别。这次是北方率先做出让步,易帜南方,估计全国上下统一之后两军总司令的宝座非冯希尧莫属,他既是长辈,又是元老,又是张泽霖岳父,稳若泰山的气势自是当仁不让。再进一步推测,冯希尧百年之后,两军会是谁来继承呢?冯希尧膝下无子,冯家人丁单薄,只有侄子冯梓钧少帅一人,女儿嫁于了张泽霖元帅为妻,这两人皆与冯希尧关系亲密,且都是年轻有为,逸群之才,关键是分别执掌管理定军秦军多年在军中颇具威信。若是选择了冯梓钧,怕是秦军闹天闹地不依,南北会再次分裂,反之,若是选择了张泽霖,亦是相同局面。不过,退一步来说,张泽霖始终是冯希尧的女婿,定军将士即便不瞧他脸色,也不会不顾及冯家大小姐的颜面。不过,近日,少帅夫人投江之事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顺德报纸分析,少帅夫人是因为婚后与少帅不合,跟谭家大少爷余情未了,这才有此举动。许昌报纸则积极避谣,少帅跟夫人一见钟情,感情深厚。其实,许昌稍微有些脸面的谁人不知,谭家大少爷谭世棠为何年纪二十五尚未婚配,拒绝过他们多次好意的提亲,还不是因为少帅夫人。原以为接到喜帖的那刻终于可以沾些喜庆,跟谭家套套近乎,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婆被少帅看上了,而且订婚消息全国上下人尽皆知,真是让人同情他也不是,祝贺他也不是,唯有空叹的份儿。那少帅真如报纸而言跟夫人情深意浓吗?结婚不过两月,夫人便跳江自杀,即使不是投江,是不慎落水,刚被救起没过两周时间,少帅竟然趁夫人在家休养,以视察工作的名义跟秦军元帅的私人秘书幽会。这绝然不是空穴来风,街头小报上清楚无比的照片便是不争的现实。如果少帅与那秘书没有旧情,少帅怎会对人家搂搂抱抱?如果是美女秘书故意勾引,那少帅自愿上钩,是不是也甚无立场,见到漂亮女人便头脑发热,不知清白?如此层面思索,张泽霖俨然颇为顶天立地,略能占尽上风。出门逛街在茶楼稍作歇息的槿芝听完这通半真半假的言论,顿时悒郁不平,泼了茶水在地,撩起脚走人。谭世棠算什么东西,宛静若是存心想嫁早进谭家大门了,何必要冯家出面?哪家报纸也出来胡说八道,堂兄是一门心思对宛静痴情,怎么会跟秦军秘书有所瓜葛?她没回冯家质问冯梓钧,专门去了谭家客栈。客栈掌柜正埋头清算帐目,一只白玉细手如怨鬼幽灵突然袭击了他眼球,他浑然一惊,几乎魂不附体,抬头一望,瞧是冯家小姐,顿时笑容上脸,喏喏说道:“夫人,元帅已经回冯家了。”“我不是来找他的,女秘书安排在哪个房间?”掌柜似乎不知道有什么秘书:“房间是刘局长和孙参谋长负责安排的,我不太清楚。”她不信问道:“客栈有没有女人,你会不知道?”掌柜老老实实回话:“我确实也没有留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一问三不知,她气得无话可说,跺了两脚便呼呼去了二楼,吩咐丫环一间接连一间认真搜查,绝不能有漏网之鱼,她倒要瞧瞧张泽霖的私人秘书是什么货色?好在是秋凉气候,随行保护的士兵们梳洗罢依然衣冠整齐,瞧她蛾眉恼怒,似乎不悦,皆是挺身直立,大气不敢多出,只能趁她转身而去后,关门纷纷议论。搜至孙铭传房间时,他虽然略微吃惊,仍是躬身多问了她:“不知夫人夜临客栈,所为何事?”她自然知道孙铭传在秦军中的地位在张泽霖心中的分量,便开门见山说道:“秦军秘书呢?”孙铭传坦然回话:“因为受了惊吓,元帅已派人将她送回顺德。”前一刻受了惊吓,后一刻便回了顺德,这明显是刻意做出样子欺骗世人,她怒问道:“报纸说我哥跟她幽会是怎么回事?”似乎料到她会责问,孙铭传自若回应:“冯少帅不跟刘局长和铭传通报一声,擅自留进元帅私人秘书房间,对其亵渎。”她一掌淋漓拍在圆木桌子上:“孙铭传,你别信口开河。这世上我哥只会跟一个女人*****,就是我嫂子。”孙铭传无畏地低首一笑:“这个,铭传就不晓得了。我想冯少帅最是知情,夫人去问他,总比问什么都不清楚的铭传要好。”她又是气得哑口无言。丫环知道小姐一直为少奶奶的事情烦躁不安,先是听说她投江又是听说她在家休养又是听老太太姨太太说她去了丹霞山庄清净,其实少爷最舍不得少奶奶,怎么可能让她离开冯家去偏远之地受苦?对于少爷亵渎姑爷秘书一事,冯家谁会相信?这会子瞧见小姐疲惫至极,郁郁寡欢,不由动嘴说两句安慰的话:“小姐,我想少爷他之所以会这样,八成是姑爷的秘书长得比较像少奶奶吧!”嗯?这仿佛是黑暗夜色里骤然亮起的一把烛火,瞬间照亮了全部的光明,瞬间把她的垂头丧气融为贼贼欢乐。夜深僻静,月色撩人,冯家新建的惊涛晓筑在竹林掩映中更添了几分幽幽美感。浴室的木桶散发出的蒙蒙雾气伴着沁人心肺的玫瑰香味,她狠狠泡了一阵子方撩起牡丹绣屏架上的透明真丝睡衣裹在身上,最后对着长镜散下松软头发又描描清淡的眉,这才姗姗出门。卧房内,他躺在临窗的紫藤交椅上,眼睛微眯,一抹月光正伏在笑意横生的嘴角,很是悠然。她脸颊微红,默默碍他坐下,他似乎无动于衷,她只好脱掉鞋沿着伟岸的身躯趴到顶峰,趴到他耳边徐徐吹风,用痒痒的发稍搔弄他耳根,他终于有所动容,睁开双眼瞧了瞧她。她娇娆地挽缠他脖子,扭动着身子冲他撒娇:“你的女秘书漂不漂亮?”他不可否置,嘴角微微弯翘:“怎么了?”“自从我嫂子出事,我哥每天都精神恍惚。报纸上说他跟你的秘书幽会,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懂吗?肯定是那个女人长得极像我嫂子,我哥才会如此。你全当成人之美,把她送我哥做小妾,好不好?”他眼眶忽然睁得浑圆,俨然她的话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你跟我爹我哥商谈南北统一的事还没有结论,如果这次,你帮了我哥,他不会不记得你的恩情!”他面色骤变,多云转雨转雪,鲁莽推开她,只顾起身,丝毫不顾及单薄睡衣下柔软香溢的身子:“我不需要用一个女人去讨好谁?”知道惹了他忌讳,她赤脚下地,忙跟上去挽留他腰,紧贴住结识后背,解释道:“泽霖,我不是那个意思。宛静是我哥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如果她死了,我哥会痛不欲生,半辈子意志消沉。”“痛不欲生?”他冷笑的身子发颤:“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痛不欲生?”说罢,他硬生生撕扯开她十指绞缠的手,决绝地夺门而出,独留下清冷秋夜里懵懂无知的她呆呆伫立,回味不解。顺德沽塘的静湖山庄。镜面白石堆砌清溪两侧,飘飘枯叶铺陈满地,偶尔两片落进水中,逗得红色青色鲤鱼或追逐或嬉闹,溪水岸边两枝梅树,瘦骨嶙峋,光怪陆离的枝条伸直阁楼,瞧着屋子里梅花式洋漆小几上零乱摆放的三四份暗黄报纸。一份报道:分裂多年的南北疆图再次合二为一,新成立国家将本着安国置业,安定团结,国富民强的政策,大力发展南北贸易,共享南北资源,加强南北合作。冯希尧元帅作为建国第一功臣,被推举为中央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主席,而张泽霖元帅,冯梓钧少帅分任北南军区总司令。一张小报:冯梓钧少帅私闯秦军下榻之地,调戏张泽霖元帅私人秘书,当场被捉。一纸争议:南北贸易受阻,以谭继昌为首的南方贸易商会率先发难,强烈抵制北方人涌入南方开设洋行商铺,倾销南方货物。宛静依窗深思已不止一个时辰,每则消息仿佛掩埋深海的鱼雷炸弹,稍微碰触便会引爆上千,炸得她粉身碎骨。“余小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冯少帅这种人不值得你在意!”宛静嫁于定军少帅之事,银梅听太太平日聊起,略有耳闻,这会儿见她良久沉默不语,以为她是为丈夫的丑事伤心难过。不值得?他定是听说她去了许昌这才匆匆忙忙没有防备去找她,张泽霖定料到了他会过去然后布下天罗地网活捉他羞辱他,是他不值得她去在意,还是她不值得他去冒险?她想,她坏透了,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却沦为张泽霖悄无声息发出的第一枚有利子弹。断肠日落千山暮(12)想这山庄地方没有绿柳周垂碧绿凿花,没有金彩珠光画栋雕檐,深秋的天气除了单调翠松,见不到鲜艳夺目的东西,宛静便带银梅去山上植了些黄色野菊还有其他冬天不败春季开花的野花野草,沿着抚石依泉随意散落四周。张泽霖因南北贸易僵持多日商谈不陇,加之那日与宛静亲热之后突然分开,无聊之时越发地想念起她,便丢下探亲的冯槿芝和名义随行保护夫人的下属,以公事为借口,单单一人回了沽塘,进山庄见了满园黄绿掩映萝薜倒垂,又见她淡粉色长裙外罩了蓝色碎花围裙,盘起的丝发顶了相同碎花的方巾,右手正举起明晃晃剪刀,掂起脚尖,吃力去剪裁树枝藤条,便悄然过去扶住她腰。隔空传来的清凉薄荷味道早已洞悉了是他,她仍是浑然一震,回眸望了他一眼,嫣然一笑,浅浅说道:“回来了?”她柔软的话混着晚霞的静谧,额上的汗珠子闪着点点晶莹的红色,宛若暮往朝来,等他安然归来的妻子,纵然庭院简陋,纹饰粗糙,那淡淡的问候却是热乎乎最真实的等待。他心有所触,情不自禁从身后搂了她娉婷的身子,痴痴说道:“以后不会让你等我太久!”她似乎没有感动,只是云淡风轻地莞尔而笑:“前天落雨后,我新采了野菊花,要不要尝尝?”“好!”她像一朵浮云自然而然脱离了他怀抱,翩然进了客厅,他恍若隔世般跟随其后。空寂的空间崭新无尘,除了留声机里舒缓的音乐,不见任何嘈杂的灵动,除了茶几上凌乱摆放的报纸,不见一丝纷乱复杂,像是故意搁置在夺人耳目的位置等待他的注意。报纸是陈旧的,消息是过时的,氤氲缭绕的菊花茶是馥郁芬芳的。她换了身素雅旗袍重回过去姣花照水的模样,沉默端坐对面,静眼凝望他,像是期待他品完清茶后的点评,又像是希望听到与以往不一样的说词。不知过了多久,曲子停了幽幽的音色,菊花茶不见了袅袅四溢,而他脑海依然继续思量,该脱口而出哪一句。她没有再为难他,起身临他而坐,无言地伸手过来解他白色衣领紧扣的纽扣,他微微一怔,断然料想不到她会有此举动,那深邃的眼睛掩饰不住阵阵惊愕,而她又是颇通他心意的暖暖一笑:“你不想我吗?”这像是一场不知名的交易,若是他克制不了内心*****前进一步便坠进她深挖的陷阱,永远也爬不起来。他正经威坐,却感到一股股冰凉之气肆无忌惮地往他衣襟里窜,却闻到渴望已久郁郁菲菲的兰花香气,那渐渐裸出的胸口,终于不能自己地起伏不平,他按捺不住,横抱起她上了楼。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云彩。清幽的大山只有半腰之处的阁楼里传来闺怨的问话:“你什么时候能娶我?”这一刻终是要坦诚面对,他抚过怀中佳人额前浸湿的刘海挽至耳后,露出红晕若施脂的脸颊:“再给我点儿时间!”她不介意他的模糊托词:“现在南北已成了一家,你是中央主席的女婿,距离下一步执掌军委只有一厘之距。我知道这一毫米不短,可能是一月,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瞧她弯弯的眸子凄凄酸酸,绝望的口吻悲悲凉凉,抚慰她肩膀的手不由暗示了坚决的力道,他眉宇紧张,信誓旦旦:“我绝不会让你等十年。”其实,她想开诚直问“江山与我,到底孰轻孰重?”可他那句神情并茂的话已然揭晓了最真实的答案。她喉咙突然干涸,几尽吞咽后勉强笑了笑:“泽霖,你想要江山吗?我帮你。”她俨然从开始便织好了一条勾引他上爬的绳索,小心布局,步步为营,最后猛然出手扼住他致命的喉咙,他绝然拒绝:“你安心留我身边就是帮我。”她凉凉的指尖去抚平他峰峦叠嶂的眉目,缓缓说道:“南北贸易会谈如果因为我姨丈的强烈阻挠,会艰难如履薄冰,甚至沉入大海,销声匿迹,如果现在不及时拉拢我姨丈拉拢谭家,以后你会很难在南方立足。再说,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我们在一起的事一旦东窗事发,会毁了你煞费苦心经营的名誉地位。”他终于知道她打算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再让你离开。”她像只恋恋不舍的波斯猫,往他怀里眷眷地拱了拱:“我不是离开你,我是帮你把江山牢牢稳稳地抓在手里。以后不要再用激进的手段伤人了。他是我姨丈,养了我十几年,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你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各尽手段,拼个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若是他伤了你,若是你伤了他,无论哪一个,我都不会轻易原谅。”“跟你姨丈商谈的方式有很多,我不能让你冒险出现在许昌。”“如果姨丈洞悉我在顺德,即使不以此来要挟你,也是握了你的把柄,制衡你。泽霖,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想帮你一次。我已经有过你,无论是顺德还是许昌无论是哪儿,我都不是一个人。”他本想提及冯梓钧那混蛋,可他怕她提及上次去许昌故意设计陷害之事,怕她如同自己紧追不舍责问是不是不信了她,怕她又是倔强地绝食两三天寻死觅活逼迫自己,他只觉无应对之语,只感到挽留她的苍白无力。是挑了槿芝回顺德的日子去得许昌。离开之前,她在静湖山庄忙忙碌碌好几天浇花植被又亲手动手整理花圃,最后含笑随他上了轿车。她一路都是蜷缩在他怀里,甚是不舍。后来上船安置妥当,她叮嘱他,她留了丝帕在庄园里,足够他看一辈子。待他回到房间翻出精致的银黄锦盒,里面不止有熟悉的香味,还有她留的一句话:相思尽,断肠时,不过落日千山暮。断肠日落千山暮(13)冻云暗淡天气,厚重阴云堆积如山,顷刻间催成疏雨,稀稀落落。三三两两行人穿梭的豪华船舱过道,宛静环抱胳膊,轻若浮柳般依着冰冷墙壁,看窗子外的雨滴随斜风铮铮敲打玻璃,越来越密,越来越迷雾游离,像汩汩不断而落的泪,像是飘进了她凉丝丝的眸子,苦苦生涩。为了万里江山,他可以随心所欲勾引槿芝来接近定军的军事权力,为了设计陷害冯梓钧,他口口声声放不下自己又故意引自己前往许昌,现在南北贸易受阻,她不过三言两语的江山大论便轻而易举劝他放自己去拉拢谭家人心。“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纵使我坐拥天下,这万里江山也甘愿双手奉上。”在他的万里江山面前,她其实藐若沙砾。她强咽悲哀,撩起下鄂对着玻璃倒映的可悲女人纵情一笑。只是在这弹指一笑间,恍然撞上一只冷静死寂的眼睛,那眼神像聚光焦集的相机镜头,似要全部摄进她的一悲一笑一喜一怒,似像一把无影随行的枪口死死抵在她僵直的后背,她只感瞬间醍醐灌顶,浑身毛发冷寒直立,她呆滞的头颅竭力维持深情表情,不显露出发觉异色。不甚清楚的镜面只瞧见那人一身咖啡色绒面西装,头顶黑色礼帽稍斜遮掩半脸,满嘴浅淡胡须。她两手自然伸进风衣口袋紧握手枪,步子娉婷,转身前往反方向的船舱餐厅。玻璃的余光中,那人始终距离她四五米之外,不前进一步,也不远离一尺,像一条甩来甩去甩不掉的飞雷。她心跳怦然,白茫的脑袋快速寻找蛛丝马迹思索这人是谁?知道她人在顺德,这世上除了张泽霖便是冯梓钧。若是冯梓钧派过来的眼线,怎会只有一人,怎会客船离岸至此,依然未被他们捉起禁闭?难不曾是张泽霖派人跟踪自己?其实谭家客栈,被张泽霖故意安排的十几部相机记录下的何止是冯梓钧亵渎他女秘书的假象,更有她被冯梓钧搂在怀里的事实。他自始自终都宣泄不掉她嫁与冯梓钧的怒仇。他要清楚知道她与冯梓钧之间的情有多深?他怀疑,他不确信,所以他暗中窥视自己。即使她已经成了他的人,即使她对他情意绵绵,深情涓涓,不介意他的利用,他依然不够安心。下船后,她大方怡然走进有些许官兵出没的商铺,浪费不少时间精挑细选了把山水墨画的油纸伞,又出手阔绰递过足够大洋,慷慨大方跟老板讲不用找零,老板的感恩戴德足以引起旁人注意,而她只是默然淡视,撑伞拦了辆黄包车,不避讳地望了一眼阴魂不散的咖啡色,不避讳地说道:“去火车站。”蒸汽鼎沸的鸣笛和摇摇荡荡的哐当声伴着车窗外一晃而逝的湿漉枯黄迷茫了一路。到达定州城已是万家灯火,大红灯笼高挂,雨水婆娑,人烟罕迹。她无心再去人群里搜寻跟随而来的身影,在云烟巷买了姨丈爱吃的桂花糕店姨妈喜欢的绸缎布匹,买了年少时跟表哥溜出来偷吃的臭豆腐,甚至不忘给年纪老迈的谭彦卿置备一份上好的笔墨砚台。谭家门口,石狮威严。她抹掉面容的愁云惨雾,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愉悦之色,敲响了门环。是多日不见的桃根,瞧见是她,吓得连连后退又是捂了嘴巴大气不敢多出,惊恐浑圆的眼睛大如铜铃,听到她自嘲说“没有死掉”的话,方欢喜雀跃地扑过来,“哇”地一声,眼泪汪汪,如雨哭泣:“表小姐,你真的活着,真的活着!”秋雨滢涨的门庭,桃根惹眼惹耳的大惊小怪仍是唤醒了整栋园子,片刻后,谭彦卿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见她满手上下没有空闲,岌岌斥责桃根只知哭闹不懂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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