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13

孙太太心眼透亮,趁张泽霖命令之言未出,不悦接道:“做张家的媳妇自然要懂得规矩。不过是让她等了两天,她已不晓得自个儿身份,闹得鸡犬升天。若是以后四少爷出门打仗,一天半月不见一次,还不把张家给翻个底儿朝天。”这暗藏锦针的话虽让张泽霖耳根清爽,却间接又给了宛静一记闷棍,望着层层叠叠的精美盘子,她恍若隔世,这高雅的背后其实并不是想象般淡如止水的平静。张家管事见孙太太话里不满,赔笑道:“二小姐说得在理,大小姐也说过此话,可太太也说了,这次是四少爷大婚,洞房花烛的时候抛下人不理不睬,任谁都受不了这份气?四少爷哪怕是回去露一次面,解释两句都是好的。毕竟事情闹到南方去就不太妥当了!”宛静知道不能在孙家人之外的客人或者下属面前表露与他非同一般的关系,悄然摸索到他手牵到遮掩的布帘之下,搁置在自己身上,继而撑开他掌纹,来来回回,默默写了一个“去”字。他心灵回神,忽地翻过,紧张捏住她指尖。只要这,便够了,不是吗?她眼睛被热气蒸得一帘水雾,嘴角微微一抹淡笑,又是张开他手,写了令他安心之语“我等你回”。孙太太听罢,面对张泽霖时话语软下:“一周过后,你这个做女婿的,于情于理都是要走趟许昌的,我看这会儿,还是顾全大局要紧,别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张泽霖沉默半晌,终点头回道:“你先回去通传太太一声,我在二哥这儿待会回家。”管事不愿动身又屹立不动,为难道:“太太说,若是接不回少爷,定要打断.......”他斜眼瞧宛静面淡如云,不露声色,而他掌中的玉手却不断浸出汗渍,知她在竭力压抑,只好不耐烦地回管事道:“在车里等我。”“哎!”管事见好便收。瞧来人的影子消失于走廊,他方回首对她安慰:“事情处理完了,我便回来。”她抿嘴微笑,识相点头,可见朱栏白石墙围花香渐渐遮挡他和孙铭传的影子,她的笑又霎时凝固脸面,再也潇洒不起来。一股柔软细嫩轻搭在了她手背,也伴着一种闺中怨恼的叹惜:“咱们做女人的,哪个不是人前风光,背后辛酸!我知你心苦,多担待他一些,少惹他心烦,他自然会向着你。”这俨然是拉她进地狱坟墓的圈套陷阱。处在孤立无援的木桥上,往前便沦落为见不得天日的小妾,向后便重新退进不尽人意的冯家囚笼,向左向右远离的天堂不是被冯梓钧一手遮天便是被张泽霖围得水泄不通。这岂止是“辛酸”二字可以道尽的!张家门庭。指派了孙铭传远送冯家来人,张泽霖径直去了新婚园子。楼花处大红的喜字被一夜涨雨淋花色彩,撩挂的红绸缎子也七零八落无人问津,敞开的窗棱依稀可见房内墙壁摇摇欲坠的油画空寂的檀木书架还有悲悲戚戚的哭泣。推门而进,碎裂瓷器五彩缤纷撕裂衣裳五颜四色柔捏字画一片狼藉,床上倒卧之人依然是那天新婚的鲜红,身边服侍的丫环见了是他正欲唤“小姐”,被他冷静的眼色怏怏吓出门外。他迈过碎渣,掀开散开的红色丝帐,坐到起伏的钢丝床沿,拍了拍颤动的肩。似乎知道是他,槿芝哭哑的嗓子突地爆发千度音亮,怒道:“别碰我。”他扳过她肩,她挣扎两下终于屈服。两天的时间,她依然没了冯家时的光彩照人,头发乱糟不堪不说,一双哭红的眼睛汪汪闪烁,甚是委屈。他眉梢一挑,嘴边一丝轻笑,似是笑话她的落魄。她瞬间恼羞成怒,一个巴掌挥了过去,凌空被他识破后,牵了住,随之用力一带,她身子不随心地从远离丝床融进他怀里。她又是气气地捶了他两拳,每一拳都揍在他心房,每一拳都带了四分柔情,三分缠绵,三分舍不得的娇气。他识趣地触到她唇边,她似乎迫不及待,没有一刻避闪,两手攀住他颈脖便牢牢下沉,直到衣裳贴住温暖的绣花锦被,直到卷曲在他宽大结实的身躯之下。许久。他移开缠绕颈子的白皙手臂正欲起身,那手臂却像纠缠不休的灵蛇绞他不放,玫瑰花气贴着他耳朵,嗔道:“你两天都没陪我,罚你再陪我一会儿。”他嘲笑地捏了捏她下鄂,仍是不顾温柔挽留,下床宽衣整戴,说道:“最近军部事务繁忙,我会很少回来。如果闷了,可以跟大姐出门逛逛。”她随便披了遮掩的衣裳赤脚下来,搂住他腰,柔柔依偎他背,娇道:“军务,军务。难道你非得跟我哥一样,抱着军务什么都不顾!”这话如雷鸣奏乐般令他浑身一震,无法磨灭的恨意霎时袭上心头,他粗鲁地甩开她手,头也不会地出了门。断肠日落千山暮(4)槿芝以为他夺门而出是怪自己不知军事轻重,想下楼追他解释,又顾忌衣衫不整,正欲在窗口对他讲两句暧昧暖心的话,透过常青绿阴,却看见戎装加身的孙铭传立于大理石径躬身向他禀告,声音极低,听不见两人谈话,只瞧孙铭传递过淡黄色四方盒子,一尺来宽,设计精巧,干净表面在偏右角印出花案,宛如一朵清荷,素雅美观。想必是装有珠宝首饰之类的木匣,可也没有精工雕刻的痕迹,疑惑之中见他慢慢掀开盒盖,一把银色迷你手枪在明媚阳光下灼灼闪烁。她凛然一惊,再定睛细瞅,那手枪之下分明压有一块白色锦丝,绣出的一叶墨绿来看,该是女子贴身惯用的丝帕。瞧他嘴角横生笑意,神情愉悦,联想起方才床上的丝丝温存,她不觉笑窝绯红,回过身来对镜理妆,待他游返。孙家壁苑偏厅,出奇热闹。碍于孙太太前段时日忙于打点元帅婚事,无暇顾及搓麻将的姐妹,这日听说她闲置在家,便凑在一起来了孙家,进屋望见有陌生客人在场,那身素雅得体打扮像是已婚女子,以为又是孙太太新结识的顺德府哪位新婚太太,索性唤了宛静上台凑合人数。偏巧孙家的小小姐小少爷哭哭哭闹不起床,银梅好言好语哄腻不过,孙太太无可奈何,跟宛静说道,一会儿时间她便过来,输了算她账上。“听张太太口音不像是顺德人,”左手边时髦波浪卷发的太太边摸牌边惊愕问宛静道:“难不曾你是从许昌来的?”为掩饰身份,孙太太向诸位介绍时刻意赐了张泽霖的姓,真是煞费苦心!她莞尔轻笑,简单回答:“嗯,我夫家与孙太太是远亲亲戚,本来很少走动,只是恰逢南北通航,所以过来看看。”能与孙太太攀上亲戚的想必不是达官显赫,也是商贾名流,加上宛静又举止娴雅,落落大方,定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小巷烟柳的人物。对面上了年纪的太太好奇接了话:“那张太太与定军少帅夫人可有什么交情来往?”意想不到自己会成为顺德府上流太太麻将桌上议论的话题,她微微惊愕,却也明白无风不起浪的道理,从容不迫地点头应道:“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了?”“难道张太太没有看新闻报纸吗?定军的少帅夫人在她小姑子出嫁当日投江自杀。”右手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妙丽女子生怕不够默契,急急补充道。嗯?新闻报纸?难不曾张泽霖已经不动声色向天下人发布她投江的消息?他要做什么?留她,还是让冯梓钧死心?她竭力把对始料不及的震惊转嫁为意料不及的惊叹:“想不到大家也对这事疑虑,我以为只有我一人大惊小怪。”终于找到可以打听细节的知音,妙丽女子恨不得把自己探听到的东西一股脑倾诉:“这里面的事情可复杂了,据说那位少帅夫人本来是与她自家表哥定下亲事的,日子都选择好了,喜帖也跟亲朋好友发过。只是想不到她在许昌游玩的时候被定军少帅看上了,竟然连夜跑去提亲。你想人家是少帅,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飞上枝头当凤凰?即使没有想过,也不会不顾忌忌惮人家三分,只好跟她家表哥商量,把亲事悄悄退了,然后匆匆忙忙在许昌大肆宣扬要嫁给少帅的消息,以此来转移大家视线。听说,少帅娶她的时候都不敢过度铺张,只跟几个下属名流打了招呼,让他们吉时见证。听说,那个少帅夫人婚后很少露面,是被少帅关了禁闭,怕她出门勾引了其他男人。”时髦太太连连点头,亦是接过话道:“我家表侄前日刚好去了许昌,好像在许昌日报上见过她的照片,说那少帅夫人是留洋回来的,又时尚又年轻又漂亮,只要是个男人看久了就会动心。你们说,有这样的老婆在身边,谁不操个心啊?”“操心又能怎样,”上了年纪的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还不是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大家也不想想,她为何偏偏选了小姑子出嫁那天投江,还不是跟自己丈夫抗议!说不定她本来就是与表哥情投意合,不想横竖插进了权势顶天的少帅,不得已被迫嫁了进去,又反抗不了,这才出此下策。”“她真不识好歹,人家怎么说也是堂堂少帅,难道比不过她自家表哥?”妙丽女子不满道。“我倒觉得人家是有情有义,‘爱’字当头。少帅又怎么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道人人都得像你非要喜欢有权有势的不成?”时髦太太不乐意了,推搡宛静:“张太太,你说呢?”半真半假的话被人一一道尽霎时激起了宛静波澜不惊的一滩鸥鹭,她像活生生被架到刑场,魂魄早已游离在外逃到人缝间去探听旁观者的言谈举止心态,不知何种滋味,不知如何回话。好在孙太太救她及时,孙家的小人们见了她像见了久别久违的朋友,争相喊她“静姐姐”,又不吃不喝嬉闹地要她讲故事。这非议的场合她不愿再多待,跟大家礼貌致歉后便携了小人的手去了紫芸阁。张泽霖过来之时,打牌的太太们已经散场。紫芸阁前的落叶草地上,远远看见榕树下竖起的画架写满数字文字,看见她神采单纯芙蓉如面依坐在草坪,看见她青色风衣罩住紫色旗袍却罩不住裸露的白皙小腿,看见孩子们凝神关注抬头倾听,他不由顿下步子,不由忆起她说过的话:我也想给你生一双儿女。他背过手中盒子,款步走了过去。孙家儿女瞧了父亲舅舅进来,欢天喜地奔过去撒娇,后来被孙铭传意味深长地带离了开,寂静的院落里除了鸟语花香,便剩下他与她。尽管知道是多余的废话,她依然关心地问了句:“事情处理好了吗?”他临近她盘膝而坐,没有答话,却是愣愣地瞧了她一阵子,最后掏出锦盒。她一眼认了出来是打算投湖自尽,托桃根把遗物转交于他的,里面是他的那把银色手枪,还有她在南洋闲来无事设计的独一无二的帕子,送过他一条,也只送过他,对她而言,似乎除了这些,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可在意的东西。真是造化弄人,它们竟又辗转反侧到了她眼前。秋阳温和,金风絮絮。她额前的发丝一根根林林散落,落到她唇边纯净的笑容,仿佛一串串映红的白梅花,说不出的高洁自雅。已经很久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他忍不住俯身过去温柔触到那两瓣笑灿的梅花之上。她微微一惊,身子习惯性后退,却被他横空出世的胳膊档了回来。他想她,昏迷的时候想她醒来,清醒的时候如此待她。他舌头宛若游龙在她唇齿间游走,仿佛是第一次亲她时的紧张霸道,恨不得去掏空掏干她的一切。秋风过耳,缤纷落叶纷纷而下像是一场潇潇细雨,一片两片落到她头顶又随他强有力的翻身滑到地上滑到耳边。“以后都不准离开我。”他压在她身上强求道。她睫毛眨了眨,重新滚到上方,趴在他胸口:“那从今往后,我做你的私人秘书,好不好?”他心里一怔,扶起她双肩,疑惑不解地眼望于她,她淡然解释道:“我想做你身边的红颜知己,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小妾,不是每晚等你盼你的愁寞怨妇。”“宛静!”瞧他眉宇成“川”,星星火火似要发作出来,她苦苦一笑,补充说:“我自始自终都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这辈子可以娶任何人的妻子任何一个女人为妾,唯独不能娶我。我是已死的人了,你以后怎么跟天下人交代我姓甚名谁?怎么跟定军将士解释你暗度陈仓娶了他们的少帅夫人?泽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你娶槿芝,我不怪你。”说罢,她便支撑起身,渐渐远离他身体,远离令他魂萦梦牵的一幕,他匆匆抓住即将飘离的衣角,坚决道:“我说过的,这辈子不婚不娶,也不会让你当小妾。既然我想娶你,就不会委屈了你。”“泽霖,你别这样!”她低下身掰他手却被他另一只手趁机而入搂进怀里,紧紧地,柔柔地,箍着她,抱着她,依着她,最后贴近她耳边暖暖地说:“我要你给我生一对儿女,眼睛鼻子嘴巴像你,什么都像你,我要他们在天下人面前叫我爸爸,在世界人面前叫我DADI。”他的衣领分明散出了浓烈的玫瑰花香味,她分明知道这味道来自何处,却是情不自禁越陷越深。听过儿女对新数字游戏的痴迷,孙铭传久迹的心又开始打起宛静的如意算盘。晚间时分,便对张泽霖提示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熟识的人如何茂田如冯小姐无意发现了余小姐的存在,打乱全盘计划,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为了余小姐的人生安危,不妨把她安置在沽塘军部,那里人迹罕见,又完全在掌控范围,即使被人发现,也能及时遏制。张泽霖深思过后觉得甚是妥当,便吩咐他小心着手安排。断肠日落千山暮(5)原本听说宛静坠江又见顺德报纸大肆报道此事,槿芝心情始终低落,打算待洞房花烛之时向张泽霖倾诉散发内心抑郁,却不想拜过堂后便见不到他影子,向下人打探皆是异口同声:四少爷去了军部。她自然知道军事为大,托人传话问他“何时回家”后,开始眼巴巴地等着盼着,盼了几天依然是杳无音讯,无人搭理。她又不得不再次放下面子去问及下人,下人依旧是相同答复:四少爷在军部。她冯槿芝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气愤之下把新房里该砸的能砸的该撕的能撕的全撕得稀烂,若是他张泽霖再不出现,她便闹回许昌,别以为许昌顺德除了他之外,没什么好男人了?可他回来的时候,她那股子潇洒高傲顿时像软绵绵的积雪,被他的骤然一笑融得什么都不剩下。可他仅仅出现了一个时辰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为他会送来精美的锦盒漂亮的丝帕精致的手枪,以为他是偷偷藏匿两天再拿过来哄她,寂寥空荡的屋子只有抢掠进来的一阵阵秋风,只有每晚斜照入窗的冰冷月光,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人对着寂寞大床。“小姐,我跟人打听过,顺德军部有两个,一个在几十里外的沽塘,一个在顺德城的近郊。姑爷若是去沽塘处理军务,通常一月之内是不回张家的;若是在近郊办公,一般是早出晚归……”第一次遇见他,她就应该清楚他什么本性,他怎会是堂兄那种沉默寡言不会逗人开心却死心塌地的人?他太懂得如何跟她*****,太晓得如何哄她开心,他随便一个眼神便能把她逗得丢了三魂六魄,何况是其他女人?她趴枕在床,有气无力问道:“还有不一般的,是吗?”瞧小姐神色萎靡憔悴愁怨的模样,知她心中憋闷,怨气积深,丫环顿时吞吞吐吐,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说出。半晌等不到回答,她忽地撩起红缎引枕,死气往丫环身上砸,斥道:“哑巴了,说话啊?”丫环被她突如其来的冲天火气吓哭了,同情又无辜道:“他们说,姑爷未成婚前,如果夜不归宿,多半是有女人夜陪。什么大明星小明星,什么名门淑媛,什么有头有脸的稍微有名气的,没有不跟四少爷熟识的。有些甚至哭闹过要嫁进张家的,不知道被姑爷用什么法子解决了。本来张家的下人们都等着瞧小姐笑话的,看你以后怎么管住姑爷不去外面偷腥?想不到姑爷他新婚之夜早就把你抛下不管,去找其他女人了。”张泽霖?!她的满心愤慨如滚滚沸水蒸着每根毛发,蒸着瑟瑟身子,她的满心屈辱更像滔滔江水冲击七经八脉,冲垮她的忍让底线。她不能自已颤抖的两手去撕扯锦缎,那锦缎像是存了心气她,纹丝不动。晃眼瞧见梳妆台镜中的女人头发凌乱衣冠不整,她疯了似得随手撩起鞋子砸过去,那镜子亦像是故意嘲笑她,不仅一动不动,反而把鞋子弹了回来,弹到她柔弱的身上,把她强悍地打倒在床,想哭哭不出来。丫环见她被火气烧得身心俱焚,忙劝慰道:“小姐,你别这样伤自己,就算你把张家闹翻了,姑爷还是不会回来。老爷他平日不也是这样吗?姨奶奶们暗地里争来争去,老爷他什么时候管过?”她突地跃起身子,咬牙切齿地道:“备车,去军部。”“小姐,天已经黑了,明天再说吧!”她不顾一切咆哮道:“备车。”丫环看她那怒气腾腾的架势像是不跟姑爷讨个说法不肯罢休,唯喏地应了“是”,便转身下楼通知张家管事。管事听说少奶奶要车去军部,匆匆过来阻拦解释,却被她火冒三丈的两个巴掌甩得面色通红,哑口无言。太太已经睡下了,大小姐向来不过问少爷的事,瞧少奶奶这股子火该是积压已久爆发出来的,如果不带她走趟军部,怕是今晚整个张家都不得安宁。他只好老老实实说道:“少奶奶,您先消消气,我去备车。”她裹了单薄披肩挡寒,怒道:“我跟你一起,最好别跟我耍花招。”管事彬彬有礼“哎”了一声,躬身请她先行一步。而张泽霖计划留宿紫芸阁的,却被宛静执拗拒绝,推出门外。孙太太劝他:“她已是嫁过人的,你又是娶了人家小姑子,她心里难免有根拔不掉的刺。嫂子瞧得出来,她心里始终有你。所谓一江春水向东流,明儿,她随你去沽溏久住,渐渐消磨了心刺,还怕没有机会。”他自然知道宛静的脾气,万事逼迫不来,想起不日便去许昌商讨南北易帜的正事,只好垂头丧气唤了孙铭传去军部。张家下人电话通知他时,他正与孙铭传讲到南北统一,冯希尧荣登军区总司令的宝座,定会任命自己为北区司令,自己的下一步棋会落到何处。决然料想不到冯槿芝会压了管家来郊外,他冷冷一笑,一股恶念瞬间涌了来上,淋漓下令孙铭传:帮宛静赶制两套秦军军服。然后打发掉下属,敞开大门,迎接贵客。因了张家管事领路,军部之行畅然无阻,片刻便寻到了张泽霖办公楼房前。槿芝倒没有大呼小叫地喧嚷他名字,把军部整得乱不可支,而是专门命张家管事寻了把巨斧,上了二楼亦不管哪间屋子亮灯,亦不管他平日就寝哪间屋子,从上了楼梯的第一间开始,亦不管那门是否上锁,反是挡了她视线的,一脚下去踹不开的,便是血淋淋的一斧。可怜张家管事五十岁年纪,几斧下去,已是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瞧每一间都是黑漆漆又空荡荡,少奶奶又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便指着尽头亮灯的一间提醒道:“少奶奶,那间应该是四少爷的办公室。”断肠日落千山暮(6)她威风凛凛地“哼”了一声,气呼呼冲过去,脚步却嘎然止于门口。清亮灯光下,他一幅衣冠楚楚、奋笔疾书、认真仔细的神色,俨然堂哥模样,眼里脑里思维里只有军务。她深吸了一口凉气,心底的那股怨恼顿时随他的超然物外稍稍倾塌,稍稍熄弱。仿佛觉察出了门外有人,他机警抬头,望见是她,不由微微一怔,随即起身过来抚过她双肩,关切问道:“怎么过来了?”那温柔之语。那细心之言。那体贴之举。他确实身在军部,确实忙碌无瑕。她晕头转向,分辨不清,只觉心中熊熊烈火霎那间急速燃尽,只剩下不堪的脆弱和无知,不由软软地跌进他怀里,贴着温暖胸膛,委屈的眼泪直下:“我想你。”他笑了:“若是想我,给通电话就好。知不知道现在过来,我有多担心?”她抿着嘴唇,拼命摇头,两只手宛若游龙紧缠他的腰不放。走廊渐渐淡出张家管事和丫环的身影,还有明晃晃的斧头,他明知发生过何事,仍是怒怒训道:“老李,你这是干什么?”老李有苦难开。丫环缩头不敢辩解。她只好哽咽责备他:“我以为你在外面寻花问柳,这才让老李带我过来,你别怪他。”“寻花问柳?”他又是一笑:“你已是这世上最好的,我到哪里去寻花问柳?”她听罢破涕为笑,矫情捶了他两拳,几尽缠绵,几尽妩媚。老李见少爷递过命令的眼色,识趣地扯了丫环的胳膊双双离开二楼。他则识时务地横腰抱起她进了隔壁卧房。月色朗照,凝光悠悠,泼洒在一碧摇曳芭蕉,顷刻间又弹回虚开的透明玻璃窗,仿佛毅然待命的牛鬼蛇神毅然,只要阎罗王一声令下便来索取她的性命,她禁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泽霖,这几晚,只要闭上眼睛便是我嫂子的影子,我好怕!”他安慰地捏了她肩:“她已经投江自尽了,莫要多想。”面对丈夫的慰贴,她急于倾诉内心积压的郁郁:“其实,都怪我不好!我明知她不喜欢我哥的,还要联合奶奶演戏,哄她跟我哥假拜堂成亲,然后偷偷在他们喜酒和新房里下迷情药,让他们做了名符其实的夫妻。宛静她好恼我的,开始那段日子不吃不喝,差一点儿都死掉了。后来,她愿意进食了,愿意跟我说话了,我以为她原谅了我,想不到她竟然还是选择去死,而且是我出嫁的那天。”这话简直如晴天霹雳给了他当头棒喝,似乎他现在搂得不是即将到手的南方疆土,是硬生生割了他心头肉的刽子手。“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你娶槿芝,我不怪你。”“你以为看到你跟冯槿芝打情骂俏,我的心不伤吗?”他突然很想她,想她这段被冯梓钧欺负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想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跟谁躺在一张大床,想她心灵通透即使知道也装出无所谓,不来索取,不来责备,只是把他拒之门外,想遏制内心莫名的冲动,他却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他冷静不再,莽撞粗鲁地扯开眷恋他的白玉无瑕的肩膀,匆匆起身更衣,急于远离。不明白又是自己那句话招惹了他,他阴沉面色极为难看,她恋恋地跟上去阻拦他手:“泽霖,你怎么了?”他充耳不闻,猛然使力将她震倒在床。她一声惨叫,丝毫不见他的怜香惜玉之色,却听他冷冷言道:“我很忙,一会儿收拾收拾跟老李回张家。军部始终是军部,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瞧他整理完衣领,大步流星开了门锁又砰地一声关上,瞧方才暧昧温馨的一瞬不明不白变回了凄凉孤寂的寒冷,她呆愣了片刻,一件件拾起散落在地的衣服,默默委屈地往身上套。待她她打理好凌乱丝发,裹好披肩出来时,老李已毕恭毕敬守在门外。办公室的房门只露了一尺缝隙,正好看见他表情严肃地伏案批阅文件。她想潇洒甩头一走了之,却又鬼使神差地推开门,柔软说道:“我先回去了。”他没有抬眼瞧她,阴冷的调子道:“以后没有我命令,不准擅闯军部。”她是冯希尧的女儿,以前随意的滋闹何曾受过父亲和堂兄的责骂?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下严令。她本该冲过去扇他两个耳光,大骂他不识好歹,可脚下像被千万枝藤牵绊,不得前进一步,她说不出一丝怨言,乖乖随张家管事回了家。宛静料想不到张泽霖要她去许昌。床上搁置的军绿色戎装完全照她的尺寸量身定做,上衣在宽大的腰身处略微收紧显衬她的腰怀,下身裤管修长呈喇叭状再配上黑色高跟皮鞋精致小巧的军帽,英姿飒爽的模样定不输男子半分俊气,可她要这身衣着打扮去见冯梓钧吗?许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冯梓钧若是知道她仍然存活于世,会有怎样的反应行动?她不是心有余悸,她不想为寻找完美的死亡再强颜欢笑一次。张泽霖瞧她提不起精神,半天不吭一字半句,便道:“若是不喜欢这套衣裳,我让孙铭传再重做一件。”她复杂的思绪低头翻绞丝帕,听了此话忙抬起下鄂,直言道:“不是。泽霖,我不想去许昌。”他没有惊愕,握住她不知所措凉凉的手,柔声道:“这次去许昌可能会待十天左右。若是留你一人在顺德,我始终放心不下。孙家壁苑不是什么铜墙铁壁,如果被人知道你藏匿在此,趁人不备把你掳走,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回你?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知道你担心我安危,可一旦我在许昌露面,很快便会被人洞悉身份。冯梓钧他不会善罢甘休……”“不要提那混蛋。”他好言态度顿失,大怒道:“他不甘心又怎样?我张泽霖就不信,在许昌境内,他敢对秦军高级军事秘书动一根汗毛。如果你稍有差池,我立马挥军南下,真刀真枪地跟他拼……”他未出口的话被她五指及时堵在嘴里,那紧蹙挣扎的眉头如缠绕成团的丝线拧成一股,忧虑地端望他。话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今时今日的阴差阳错像是上天对她的恶意惩罚,当初若是她没有倔强留在了顺德,若是她不顾一切随他离开了冯家,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他明明在身边却不能去靠近的局面。她错了两次,难道还要错第三次吗?她终于违心点头,答应了他。断肠日落千山暮(7)在顺德报纸大费周章地宣扬定军少帅夫人坠江事件与抢亲之事的关联,许昌日报刻则意报道:那日雨水婆娑,船板滑湿,加之江面动荡,夫人与少帅挥手告别时,不慎滑落入江,好在营救及时,夫人已无大碍,只是身体欠佳,不能经常出门走动。关于抢亲的始末,许昌方面解释的更为清楚:少帅与夫人皆是低调不喜张扬的人,虽然一见钟情,私订了终生,但碍于少帅时间繁忙无暇顾及婚姻大事,所以提亲之事一拖再拖。谭家表哥为了表妹的幸福,所以出此下策,以身试验,逼少帅行动,故,有了急急提亲成婚之事。张泽霖读完报纸,哭笑不得,听闻冯梓钧曾在枝江下游五十里范围内大规模地打捞过,他定已知晓宛静被自己救起,这才大胆向许昌人解释:宛静安然,休养在家。随后过段时日发出消息:宛静身体痊愈,来顺德探望小姑子。继而再安排空前盛大迎接宛静回许昌的场面,逼自己交人。若是那时不放宛静回去,他定会含血喷人,拿自己照顾不周安全不尽人意说事,把他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尽。时不待人,他不得不提前计划,让冯梓钧毫无喘息的机会。出发这天,宛静稍微挽发,无粉妆淡抹,出尘得素净,军部见了张泽霖后竟耍起了上学演戏时顽皮的性子,跟他表情严肃,立定行礼,那姿势刚中带柔,柔中显媚,宛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出水睡莲。跟她配戏,简直轻车熟路,当着三三两两陌生官兵的面,他正经八百地质问她:“余秘书,带去许昌府商谈的文件是否整理妥当?”她脸上淡漠,心底发笑:“回元帅,属下失职,有一两页的翻译存在些瑕疵。”他微微怒道:“瑕疵?我昨天是怎么交代你的?”瞧他越演越来劲不像是玩笑,她惊愕地眼睛眨了眨,挺直腰板:“请元帅责罚!”他略微背手,潇洒大度:“现在责罚你有何用,路上给我老老实实重新口述一遍。”于是,她合情合理随他同乘一辆豪华轿车远赴东平码头,又被安排同一军事船仓共商“国家大事”。枝江两岸大雾弥散,白幕晨霭仿佛天上仙境,缭绕四周,其间一轮红日点缀,只觉如诗如画。她依靠玻璃窗棱,静默地望着波浪滔天,突觉自己像只闯进了干枯沙漠的迷途羔羊,没有生存的绿洲,没有空旷的草原,除了一浪浪一排排无尽的黄沙,处处一片茫然。是不能嫁给他的。是不能作他小妾的。难道真要躲躲藏藏,红颜凋尽地守他一生一世?门窗突然响动,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被人悄然拥住,明知是他,她依然惊了一声,闷闷不乐黯然的容颜随即化为知书达理婉顺的笑:“她没有跟你发脾气吧?”他下鄂恋恋地抵着她后颈,回道:“没有。”她怎么不晓得他是谈情说爱的高手?死皮赖脸的情话,深情款款的动作,正如现在依恋她时一样,能迷惑她,亦能同样俘获冯槿芝。方才那句问话明明是多余的,心底的介意明明是自私的,她却不由自主逃离了他怀抱,曾经以为红颜知己可以什么都无所谓,原来,不是:“泽霖,别这样,被人看到,惹人议论,终归不好!”惹人议论?她明知这是他的船,这是他的私人房间,没有他的许可,谁敢乱闯,谁敢背后闲话?她不是怕惹人议论,她分明是有意无意千方百计地躲避他搪塞他。他吞咽喉咙,竭力克制愤然,心平气和的口气问她:“你是怕我,还是怕跟我发生关系?”心事被搓破,她尴尬低头,轻笑掩饰,答非所问道:“这里不是在孙家,我只是你秘书……”话未说完,却瞧他穆然抓住了她胳膊,三分力道拉向他怀中,她不由心下一怔,习惯性倔强后缩,又被他风驰电掣的另一只手挽住玲珑细腰,她不随心地随他暗示的柔道飘到他胸前,低垂的额头滑过他脸颊时,耳边传来一股股从他口中呼啸而出的滚滚炙热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沉,越来越激发她的怦然心跳。她耳根莫名发烫,身子又是一番无为挣扎,求他道:“泽霖,你先放开我……”他猛然低头堵上她不听话的嘴巴,似乎猜测到她游荡不安分的脑袋会急于逃离,又是先发制人,一个洒脱的回转便随她一起滚到晃动不稳的床上,趁她混乱不清,意料不及,左手牢牢固定她肩膀,右手熟练地去解她衣扣。她紧张慌乱,两手拼命制止他。“泽霖,我求你,别这样。”“宛静,我想要你。”他粗粗的喘息俨然到了不能自己的地步。她知道若是踏出这一步,以后不止是伤心落泪等他的日子,不禁威胁他道:“如果你今天这样做了,我不会再随你回顺德。”这像是顷刻间给六月的燥热气候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冰雹大雪。难道她非要如此跟他划清界限吗?难道他无数次的承诺对她而言不算顶天立地的豪言壮语吗?他的热情像被骤然凝固进冻石冰雕,不可思议的眼睛怔怔地呆呆地凝望着她,纹丝不动,钉死了一般。良久。他褶皱的眉宇痛苦不堪,哽咽嗓音更像是被熊熊大火烧得残缺不全:“我说过,我会娶你,不会让你当妾,你还是不信我!”她知道又一次伤了他心,瞧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亦是矛盾苦痛极力摇头,可解释的话在脑袋里翻云覆海却不知如何出口,只见他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不顾敞开的衣襟,跌跌撞撞直往外走。房间内随之弥散起的苦楚笑声,渐大渐弱,像是呜咽的悲痛,像是惨心的自我嘲疯,像是一把利刀割得她伤痕累累,心痛难复。到达潜清湾岸,她被孙铭传单独请上轿车,而远处的他正殷勤为冯槿芝敞开车门,她默默转过眸子,痴痴地望着零落凋谢的梧桐树叶,当作什么都茫然不知。断肠日落千山暮(8)对于张泽霖的突然造访不按理出牌,冯梓钧早已见怪不怪,接到即将届临许昌的消息,他只安排了刘伯宽草草迎接。自从宛静坠江自尽,他一直意志消沉,夜不能眠,闭上眼睛便是她纵然一跃的凄美身影,明知她人活于世,明知她人在顺德,他却只能隔岸思人,对着大叠文件发愣。书房电话响了,知道是刘伯宽接到人后的禀告,他随意“喂”了一声。“钧少爷,张泽霖的车已经出发前往冯家大院,估计十分钟后抵达。随行过来的官员只有孙铭传一人,同行之人大概三十左右。除张泽霖外,我已照您吩咐,安排他们全部进驻谭家客栈。”他戒备问道:“谭家客栈安排妥当了吗?”“钧少爷,您放心,除了掌柜和烧火的伙计,其实全是我们的人。”他又深思熟虑道:“能随张泽霖一起过来的,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告诫大家,千万小心行事,不要露了马脚。”刘伯宽挺直腰身领命:“是。”随即又吭吭吐吐泄气般软了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似乎讲亦不是,不说又甚是不甘心。他明显觉察出异常:“还有什么事?”知道夫人当日坠湖之时少帅的过激反应,也知道为寻夫人遗体少帅几天几夜彻夜不眠不朽,更知道如果知情不报被少帅洞悉的严重后果,刘伯宽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提着嗓子道:“钧少爷,我好像见到少奶奶了。”电话那头顿时无声空白,他自然猜测到少帅的惊愕激动,所以又补充:“她一身秦军军装,我只看了一眼,也不敢确认。不过我已经派人盯梢,如果真是少奶奶……”他急风骤雨问道:“她跟谁一起?”刘伯宽老实禀明:“张泽霖陪大小姐去了冯家,她随孙铭传乘同一辆车去了谭家客栈。”他果断下令:“你即刻去见孙铭传,然后想尽办法把他支出谭家客栈。”是,他冷静不下,不管是她,还是张泽霖故意找来相似的她?是张泽霖刻意摆出的迷魂阵,还是吊他上钩的诱人鱼饵?若是不去谭家客栈见她一面,他亦然思绪不宁,坐卧不安。给了叔叔一通请假电话,把南北会议直接推到第二天。另外知会姨妈派其他人迎小姐回门,将迎接张泽霖之事转换成奶奶对孙女想念关切之举,而他换了一袭简洁的普通灰色长衫,戴了顶遮掩的黑色呢帽,从后门出来匆匆拦了辆黄包车直奔客站。谭家客栈近日欢迎外宾,谢绝外客。宛静心下一惊,断然想不到会被安置于此,怕被熟人瞧见后怀疑凝视,她不由悄悄退缩隐匿于人群之中,颔首静默,眉目淡然,不胡乱瞥过一眼,只轻脚轻声踏上阁楼,随孙铭传进了临近泊阳湖的一间南北透亮的屋子。金风送爽,青色杨柳枝条摇曳拍打窗棂,铿锵之音倒也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风味。打发走外人,孙铭传客套礼貌说道:“余小姐,孙某的房间就在隔壁,若是有事,直接吩咐铭传便好。”她怡然欣赏湖面的波光粼粼,浅浅一笑,点头以示回应。“元帅交待,请您安心等待!他处理完冯家之事自会过来陪你。”许是“等待”二字含带过多的牵强附会,许是“冯家”又让她不自觉地体味到一阵阵阴冷寒气,她笑容顷刻间凝固,只说:“孙先生,不必管我。”听到房门关闭,她方打量起这方熟悉的天地。暗红色绒布挂帘将客厅卧房一分为二,古色古香的楠木交椅雕花紫檀木床内外相映,搁置挂帘后的常青木草散发着淡淡迷失香味,圆木桌上的紫砂茶壶袅袅白烟似是新沏茶水,上好的碧螺春香,是她的最爱。正欲提壶沏茶,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以为离开的孙铭传有话未尽又转道回来,她毫无防备敞开门栓。只是一道狭窄空隙,只是一双犀利炯炯的眼神,赫然惊出了她的心魄,一霎间,她只感魂不附体,背后阴冷,身居死亡边线,佯装不认识俨然是侮辱他智商,她身上散发兰花香已让他瞳孔收缩,渐露苦不堪言。她潜意识关门,被他掌心千钧一发挡下,缝隙越来越大,像是在揭秘一幅重见故人的人物肖像,他曲褶的眉头,他哀伤的眼睛,他怒而不发的嘴角渐渐显影时,她只剩下丢盔弃甲一步步后退的难堪。他眼睛直视,两手合门后迈步进来,而她呼吸急促,后背冷汗如雨。当缓缓而缩的腰身被圆木桌子阻碍,当哐啷的茶壶噼里啪啦翻天覆地骤响,她情急智生,掏出衣服口袋那把银色手枪凌然指向他:“你别过来。”这是第二次,她又徒劳无功地威胁他。他悲痛欲绝地盯着她,迅雷不及的速度握住她握枪的冰凉细手,枪口死死抵在心脏位置,苦苦说道:“对准这里开枪,只要一枪,它就不能再想你,它就会从想你的痛苦里解脱出来。”也许他知道这里是谭家客栈,住了几十名秦军军官,她不可能不顾后果开枪杀他,也许他也知道她的威胁不过是一叶障目装模做样,故意吓唬胆小鼠辈,所以他可以明目张胆地反过来逼迫她,她可以开枪的,可那只握枪的手竟然七绕八绕急于摆脱他的魔掌,挣脱了开,她竟然急速转身逃向里屋,逃向光明四溢的窗口,她竟然宁愿自己跳湖死掉,也不愿亲手杀他。他一触即发的速度从背后箍住了她,连同她手一起,紧紧地,牢牢地,不容她一丝挣扎。闻到日思夜想的兰花沁香,他终于心绪安宁,额头知足地摸索着她柔软的丝发,痛痛问道:“为什么每次都要逃避我?”近在眼前的静波湖面像是被秋日熨烫过,像是被她的伤心抚平过,她不再抗拒,哀哀回话:“不是我逃避你,是你从来都不曾放过我。”放她?如果连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还有什么能力去论及天下!他强忍无奈无力,只能低声下气地求她:“我不懂得何为‘曾经沧海’?何为‘除却巫山’?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想每天见到你,想去疼你。宛静,他已经娶了槿芝,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她答话未出,只听“嘭”地一声骤响,门口霎时如洪水猛兽涌进十来个衣着秦军军服的人,或蹬下,或半跪,或踮脚直立,密密麻麻排列客堂,手中相机咔咔直闪,爆裂的灯光如一面耀着五颜六色反光镜面,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的冷静自持顿时错乱,紧张的怦怦心跳直破喉咙。一只温暖的大手早已按住她脑袋压向宽阔可以躲藏的胸膛,耳边有他的慰藉声:“别怕!有我。”她紧咬嘴唇,不敢动弹,脑海里呼呼而出的是似曾相识的情景,顺德军部张泽霖试图强暴她,亦是这种伎俩,他惯用的伎俩。在咔咔声停歇之后,她终于听到了恍若隔世的嘲笑声:“梓钧兄大驾光临,真是令泽霖倍感荣幸。”这冷冷的笑声宛若一把抵在胸前的利刀,令她胆战心惊,令她不得不急剧脱离冯梓钧的怀抱。冯梓钧微微一怔,迅速拉住她即将远去的手腕。进了冯家大院见不到冯梓钧的身影,又听说南北会议安排至在明天,他已然洞悉发生了何事,来到谭家客栈只见孙铭传在大堂跟刘伯宽谈天饮茶,他不露声色,只说自己上楼去寻下属,刘伯宽果然汲汲阻拦,他再也克制不下怒火,一脚踹了过去,霎那间客栈内竟冲出几十个人手执枪支将他团团包围,这就是冯梓钧的待客之道。他想是气愤,却绝然料不到方才的她竟也一动不动躲进冯梓钧怀抱,她那天明明说过,想杀了冯梓钧,原来,全是欺骗他的假象,他竭力隐忍心痛的狂暴,平淡笑道:“只是不知梓钧兄你这副衣着打扮,擅闯我秦军秘书的下榻之室,对其强搂强抱有何用意?”“张兄,你真会开玩笑,我来找我夫人,与你和干?”冯梓钧冷静回道。“夫人?”张泽霖低头笑了笑,手潇洒擦入衣裤口袋,踱步到冯梓钧面前:“梓钧兄真健忘,前日你亲自登报证明的,少帅夫人身子微恙,在家休养,不是吗?”说罢赫然趁其深思不备,抢过宛静手腕,快速拉向背后。冯梓钧虽然急速反击,已是来不及,只见对方高昂的头高傲的身躯横在面前,对他挑衅:“她不是你夫人,她是我私人秘书。”“张泽霖,这是在许昌,你不要欺人太盛。”冯梓钧双拳噼里啪啦作响,忍无可忍道。“许昌?”他仰天一阵狂笑,却又忽地嘎然止住,转身搂过惊魂未定的宛静死死抵在坚硬无处可退的床棱上,疯狂地亲吻她。而她那张惊呆混乱的面孔毫无血色,那双又痛又酸又绝望的眸子一眨不眨,那刚强的身子像根任人摆布的木头,什么都做不了。她太了解他,他要报复,要做给束手无策的冯梓钧看,他才是她想要的男人。断肠日落千山暮(9)“放开她。”如雷的咆哮声轰然爆发,冯梓钧地动山摇的身子未冲刺过来,已被几十根粗壮胳膊如影随形地钳制阻拦,任他挣扎狂骂,任他眼睁睁地瞧着别人吻她。他越是挣脱厉害暴躁厉害,张泽霖越是肆行无忌。一浪浪的绝望怒吼仿佛回到了烈烈盛夏,表哥被他折磨得身残体弱,无能无力地一旁看她遭他欺负,这不是孙家的紫芸阁,也不是波浪滔天的船只暗箱,她本不想令他在冯梓钧面前难堪,可她垂落的手臂仍是痛苦地举起了那把枪,默默抵在他太阳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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