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7

“她已经烧了两天,难道真没有其他法子?”看出了医生眼露的绝望,他低头深思片刻,终局促道:“孩子不顾了,你马上开药方。”这沉痛的决定轻微却有力,宛静微开双目,吃力地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枯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终发出了颤抖细弱声音:“泽霖,不要!”见她苏醒,他眼神暗示下人送走医生便亲手端过开水喂了两勺,那水没有浇灭他喉咙的干火倒引起剧烈不断的咳嗽。纵然他傲然一世,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不由心酸心痛地说道:“我不想看你遭罪。”她没有接话,却是强忍难受,蹙着眉头,声韵凄惋问道:“泽霖,你想孩子姓张吗?”意料不到她会说这话,他突然呆愣了住。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她深吸了口凉气,重复道:“你想我和孩子跟你回张家吗?”他万钟情绪,却是难以置信:“宛静?!”“我明白那件事出在谭家码头,或多或少会跟谭家脱不开关系。姨丈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姨妈身子一向不好,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泽霖,为了孩子,你收手一次,好不好?”空馀满地梨花雪(19)大雪停歇已有一尺来厚,天地间一片白色突兀,瞅不见坑穴洼溜,枯枝断梗,也不见残刍败屑。冯家丧事操办简单,府内只挂起长条白布,只摆设接待灵堂。因冯少帅英年早逝,冯少夫人一病不起,见不了外客,大堂只有冯家小姐迎客还礼。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丧事结束后的子夜,冯家内院生了一场大火,气势汹汹,映红满天,痛哀疲惫的冯府又折腾了一晚。可待火势熄灭,墙面坍塌,一切尽毁,人群里不知谁哭喊出了一句:“少奶奶呢?”此时,睡梦里惊醒又七慌八乱的冯家人才觉悟到面前烧成灰渣的废墟不是别处,竟是沁园。这火显然亦不是外人故意放纵,是少奶奶悲痛欲绝决定跟随少爷共赴黄泉。宛静并不知晓踏上顺德土地后的这场大火。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上下轿车都是张泽霖搀扶搂抱,本也打算到孙家壁苑的紫云阁先住段时日,等与他母亲姐姐相交熟识后再搬进张家,可他偏偏不允,说,从初始她,他便犯了致命的错误,她是他的女人,凭什么要看别人脸色行事,凭什么要蒙受不楚委屈,若是他母亲姐姐待她苛刻或是无礼,他便跟她们划清界限,分算家业,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话颇让她为难,却也是点头应承了。只是进张家大门时,她一直闭合双眼,佯装入睡,懒得去看张家门院是何种滔天气势,张家走廊是何种峥嵘轩峻,张家每处地方是何种精美华丽,听着踏踏有力的脚步,听着陌生恭敬的“四少爷”,她宛若受惊的小猫往他怀里躲藏,直到脊背碰到平坦柔软,直到丝滑冰凉掠过脸颊,她方睁开懵懂星眼。大理石屋顶精挑细刻着兰花盛开的图案,象牙白的落地布帘遮了半壁窗棂,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涂着不着边际的白色迷雾,临窗而摆设着三人象牙白真皮沙发玻璃茶几,再来是墙角绿色翠滴的盆景,颇具西洋特色的象牙白衣柜,玻璃莲花花瓣的床头灯,灯下是精巧的铁制相框,框子里装着那天雨后她上楼躲在窗帘后仍被他识破紧搂进怀。原来,他每天都有看她。“醒了?”他的似水温柔只有在她面前才最真实洒脱。她浅浅一笑,两手支撑着坐起来,依着铁床栏杆,愧疚自责道:“我晚上再去拜见你母亲。”他牵过她手小心暖着,甚是通晓情理:“你身子不适,又赶了长路,这事不急,况且你又有身孕,该是她过来尽尽婆婆的职责才对。”“婆婆”二字突然让她生出莫名的不适,她低头婉然一笑掩饰,不知该言些什么。这是一栋两层洋楼的阁楼,独立院落,墙角数枝腊梅傲雪盛开。孙太太携张大小姐来的时候,她偏巧在挑梅花花瓣上推积的白雪。两人谈笑自若,很是盛情。张大小姐开口便道:“我还念叨着那日的小妮子性格直爽,胆大包天,无惧无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想过几月便成了一家人,再过几月便有小人叫我姑妈,我盼这一天可是盼了好久。”孙太太亦开玩笑说:“以后咱们搓麻将可不敢再叫上她了!”她自然知晓定是泽霖怕她尴尬心空,特意跟两人打了招呼的,所以嫣笑接道:“大姐,碧莹姐莫要笑话我了,我那次不过是侥幸,以后若是再来,怕是只有输钱的份。”三人没有一丝间隙,互道玩笑之语,里外闲聊了一会子,直到泽霖回来在院子里吃过晚饭。孙太太离开时刻意留下银梅照顾她,说:“我知道起初在张家看不到熟人,你会不习惯,银梅这丫头的脾气禀性,你也了解,不须我多说,你也会放心。”她自然感恩戴德一番。后来,她才知道这阁楼是泽霖办公休息的地方,一般是不许外人进来,本来想问问槿芝的事情,也因此只好作罢。然而,翌日清早,她仍是被楼下尖锐的争吵声哭闹声惊醒了睡梦。空馀满地梨花雪(20)“谁准你进来的?”是泽霖的厉声斥责。“你张泽霖真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敢要?在外寻花问柳也就罢了,竟然弄个有夫之妇回来,也不怕人天下人笑话。”是女人嘶哑的愤慨,那音色再熟悉不过,是槿芝。这话显然激怒了泽霖,顷刻便传来他怒火冲天的暴躁声:“给我滚出去。”“我就知道那女人殉情是幌子。现在,我哥死了,没人可以拦着你们了,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把她接进张家。不过,我提醒你,她是我哥的女人,是我哥明媒正娶回来的,跟我哥拜过天地入过洞房被我哥占过身子,你兴高采烈捡回来的只是个破烂货……”“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后是丫头的惊声尖叫混着桌椅沙发的倾塌混着瓷器玻璃的碎裂。宛静心底一惊,赤脚下床走了两步,突然听到短暂静廖后划破冰冷之气的哭笑:“你打我?为了她,你打我?为了她肚子里的孽种,你打我?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怀的才是你张泽霖的亲生骨肉?”宛静又是一惊,止了劝阻的步子,可退回到床沿时,分明两眼发晕,脚下不稳,一个列颠跌坐在床。楼下不知何时停了喧闹,不大功夫便听到楼梯间沉稳有力的脚步。她恍然初醒,瑟瑟的身子仓皇钻进锦薄被褥。那脚步在门口停顿片刻调整节奏,变成悄无声息的轻柔方谨慎迈了进来。她整个脸面埋进黑暗喘不过气息,不知是该佯装沉梦苏醒,还是继续深睡。滑过她额头的一丝冰凉突然掀开被褥一角,露出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他似乎瞧出端倪,半晌沉默无言,像是讨她开心的乞怜小狗,不断用手指来来回回婆娑她半面脸颊。她不得不笑涡盈腮,扑地一声笑出来缩进被子。不想他手无理取闹倒跟了进来,非要探根寻地地抓她。她无处躲藏,像只欢欢畅畅没有丝毫不快的鲤鱼腾地浮出水面跃进他怀里,紧紧偎着,咯咯笑着。他低头问她:“什么时候醒的?”她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遮掩道:“还好意思问,人家的脸都被你冰坏了。”他笑着打趣道:“那我是不是该好好补偿一番?”她顺势便说:“怎么补偿?要不,等孩子出来,你把他送到国外生活,好不好?”他身子明显一怔,反问她的语气略微低沉:“为什么想要送到国外?呆在我身边不好吗?”恐他生疑,她笑了笑,吴侬软语道:“我始终觉得南洋的教育比国内先进一步.......”他突然抢过话,生硬道:“我考虑考虑,好吗?”她不敢多言,点了点头。夜深人静,冷风骤起,孤寂开放的梅花似乎也耐不住袭人寒气,纷扬而落,点点铺陈在寂寥幽径,却又突地被一双双深浅不一脚印践踏进肮脏的淤泥。一队外裹白色衣裳手拎十字药箱的人紧随一戎装男子迅速窜进一栋阁楼。阁楼里本漆黑一团,四下无息,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闷惊亮了一盏昏黄,接着便是女子惊吓的高音:“你们是谁?知不知道这是哪里?”那队人马宛若肆无忌惮的洪水猛兽不理会女子阻拦,冷酷呼啸,直冲楼上。此时,二楼卧房门锁旋动两下,露出一道缝隙,露出姿态慵懒的面容。槿芝酣意正浓,睡眼惺忪,被贸然闹醒,不由大怒了一句:“出了何事?”这凛然的喝斥在刚强铁臂前,不过如杨柳枝条般软弱无力,在前的两人不闻不问,架起她双臂如架起绞刑的刑犯扔在钢丝铁床,她腰腿疼痛,惊叫未出,惊魂未定,双手双脚已成大字展开,被一寸来宽的白色绷带牢牢拴在床沿,越挣扎越是紧绷。那些人面带口罩,内穿秦军戎装,外套医生大褂,明显是军医身份。一双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全神贯注,伶俐打开药箱后,麻利扯过园木方桌,随之点燃酒精,然后铺开各式刀具,噼里啪啦的响声俨然在告诉她,他们要做什么。“你们……”她话未说完,一张充塞着福尔马林味道的胶带紧贴在了她柔软的唇上。五只炫目的灯光齐聚头顶,刺目光亮如百万利剑直射她眼睛,她四肢收缩,脑袋摇摆,想避开令人发指的恐惧,恍然一瞥却看到人群摇摆的空隙处令她窒息的身影。屋子里静得只听到刀子滑开皮肤的撕裂。只听到铁床晃动的呜咽。只听到铁器不时撞击的沉重。只听到血液流淌的潺潺。她斜歪脑袋,凄楚的眸子直视于他,渗泪的眼眶柔怜凸现,悲悲戚戚,宛若即将摧残致死的小鹿,发出的呜呜声一遍遍投射出乞求的怜悯:不要,我求求你,不要……而他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发上,单手支撑头颅,冷眼旁观,仿佛这不过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电影,他亲手导演了这一幕,他也要完整欣赏完这一幕。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何时结束了这万恶的一切。不知何时她血泪成河已染湿了全部锦缎。“报告元帅,手术结束。”他听罢挥了挥手,几人又干净利落地撤离,似乎这里不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只是那不慎沾惹到血色的被褥仿佛洒着流不完的泪。他起身踱步到床沿,解开捆绑的绸带。白皙手腕处一道道的紫色瘀痕好像滴血玉镯深深镶进皮肤里,怎么抠都抠不出来。那恍然倒下的厚实声似乎也是向他缴械投降,宣告自己再没有一丝力气跟他抗争。待他撕开她嘴上的白布胶条,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张娇花不堪吹打的面容,时时刻刻渴望他疼爱的面容,没有傲慢,没有倔强,只有脆弱。“我已经帮你解决掉孩子了,你不想生他,我更不想要他,以后这类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既然不想回许昌,那便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张家,待在这个院子,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他冷冷述完,拂袖而去。而她咬破的苍白嘴唇点缀着斑斑红渍,宛若死亡前绝美的凄唱。空馀满地梨花雪(21)大雪断断续续又萧落了两月。雪停后的夜,每每打开窗棂,似乎能听到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哀怨歌声或是凄凄哭笑。自打住进张家,怕遇到外人,怕惹人注意,宛静甚少跨出别院,更别提出门逛街赏景。而自那日冯槿芝闯进阁楼与泽霖大吵一场后便像寒冬鸟儿销了声匿了迹,且到现在依旧风平浪静,她心底如潮,惶惶不安,虽然知道他不会令孩子和她错生意外,却莫名地惧怕着什么。近日,泽霖因公务去了许昌,她闲来无事又横卧不适,便趁三更半夜鸦默雀静的时候,披了大麾,拎了盏灯笼,唤银梅出园走走。蓝色幕布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茫与寂静,黑色突兀的房屋找不出一丝昏黄的亮,四下里虽然朔风凛凛,侵肌裂骨,踏在新鲜毛茸茸的雪珠子上咯吱咯吱的响声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然而,与银梅一路轻声闲聊谈笑,寒风过耳之际,竟又听到了鬼簌簌的泣声,活像《聊斋传记》里受尽冤屈躲在墙梁落抽泣的女鬼。银梅吓得瑟瑟生抖,拽着她胳膊直往来时方向,小声求道:“小姐,已经四更天了,该回去了。”她安慰地拍了拍银梅的手,说道:“我知道出来有一阵子了,若是怕冷,你先回去,我想再走走。”银梅心里惧怕,哪里敢一个人上路,颤抖的手指点点前方,问道:“小姐,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女人在哭?”她无半分忌惮之色,淡淡一笑道:“所以我才要去看看。”瞧她天不怕地不怕还要去一探究竟,银梅早已吓得毛骨悚然,独自回去不是却也不敢,只好低下额头,紧闭双眼,咬牙横心,挽着她胳膊寻了那哭声而去。当那凄凉音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从空中飘浮下来落在耳畔时,银梅嘴里默念着“不怕不怕”,越发不敢睁眼去瞧,感觉跟随的脚步停止不前,感到幽怨的泣声在身边围转,她急得拼命摇晃宛静的胳膊,直道:“小姐,怎么了?怎么了?”宛静没有回答,只是默然翘首望着面前这栋张家大院里唯一燃亮灯火的阁楼。枯树藤枝处的窗棂清晰映着一个熟悉身影,长发披肩的女人怀里搂着婴儿大小的襁褓来回摇晃走动,似乎正哄着孩子入睡。可是,那襁褓并不是什么金线柔绵,是大红喜字被单,那被单里包裹的也不是它物,是荷叶花边的绣花枕头,那女人时而用脸贴着被单,时而拿手逗着枕头,时而又紧张兮兮地箍着它,痛苦流涕。她下意识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看到那女人身材玲珑,腹部平坦,继而看到屋子里服侍的下人好言哄她然后扶她走开然后又利落地扯上遮掩窗帘,又恍然看到院落的门环处分明有把银光闪闪的锁片,她身子顿时像抽走了保暖温度,单薄不稳,冷冷生寒。好在,这一股刺骨寒气没有侵蚀多久,便被人拥进了怀里,额头被他的大手抵在结识的胸膛,脸颊被迫钻进温暖不见光的风衣,她莫名挣扎两下,想问他,槿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又明明能得出来,因为槿芝的孩子没有了,也许是心情激动不小心溜掉了,也许是身体微恙不适合孕育,也许是有其他的顾虑,可她偏偏又瞧得透彻,定是那天她无意的一句话给了他隐隐的提示,她不要她的孩子活在张家与人争斗,于是他动了手脚,于是便有了这每晚的凄鸣……“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回到园子,他殷勤帮她取下厚实外衣说道。循着桂花香味望去,梅花洋式小几上的填漆茶盘搁着四块糕点,洁白如玉,芳香浓郁,每块用桂花花瓣点缀了个“福”字,她识得,这糕点是出自许昌有名的福记糕点铺子,她也知道,他现在这个时辰急急忙忙从许昌赶回来只是为了能早一秒见到她,她更加清楚,不论是藏在心底不愿提及的谭家码头命案,还是方才难以启齿的“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她,便是因她。她含了一块糕点,滋润松软,细腻化渣,正宗的桂花香甜。“怎么哭了?”他欣长的手指凑到她眼睑处蜻蜓似的点了点,心疼的语调里仿佛又露着无尽的疑惑。伴着桂花清甜,她极力吞咽着感伤,嘴角荡起了美丽的弧线:“泽霖,以后别对我这么好!”他爽朗一笑,握住她手暖在掌心,生怕一松开后她便荡然无存,顿了片刻方说道:“我喜欢听盛情难却的话,但多少年来这是最快乐的一次。”她听罢凝眸含泪,弯弯轻笑,一串串滚烫的珠子顿如两江春水不断往下流。翌日天气放晴,她趁泽霖出门开会的空荡不知不觉走出了园子,不知不觉沿着陌生熟悉的长路摸到昨晚的阁楼,然,阁楼门廊已经大开,只有三三两两的丫环进出打扫搬弄东西,单单看不见槿芝的影子听不到槿芝的声音。当她疑虑重重之时,出来的丫头抬眼瞧见是她便上前躬身行礼,尊敬地唤了声:“四少奶奶!”她浑然一震,来不及多想这拗口的称呼,脱口问道:“院子里的人呢?”丫头老实禀告:“今儿大早被四少爷送到翠嵩庵静养去了。”她惊愕重复道:“翠嵩庵?”丫环肯定道“是”。她差点儿刨根究底追问翠嵩庵在哪儿?是什么地方?她终究止住了。她突然感到背后有双无形的眼睛在望着她,不是防她备她,是恐她露出一丝的不开心,是要抚去碍她眼的每一粒沙每一颗尘。只是自此,她成了张家上下口中唯一的四少奶奶。年关之际,祭祀也好,参神也罢,有泽霖身影出没的地方,也有她被小心呵护左右的场景。没人敢质疑她的身份,更加没有人敢非议嘀咕她究竟是何人来自哪里?空馀满地梨花雪(22)冬去春来,过了春光乍泄百花齐放,便又重回晚暮争春的时节,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也已转为下垂。许是听过中药医生诊脉的结果,张太太在何人面前都是一张不可一世的脸孔,唯独见她时又是轻声细语又是笑容可掬,格外和蔼可亲,毫无搓麻将时盛气凌人的架势,千叮万嘱丫环们小心服侍不说,更是把珍藏的滋补品奉献出来熬炖。泽霖瞧见后便探身到她腹部跟孩子打趣,习以为常的开头语总是那句“我是爸爸”,不是笑话他母亲两句,便是跟孩子幻想,要教它骑马打猎纵横驰骋,教它饮酒寻欢风花雪月,而每次她只是静静地旁听静静地微笑,然后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侧脸生出未来得及刮掉的浅短青茬,去摸他那张英俊脸面上精致的五官。也许有一天,孩子也会拥有这幅模样,这幅令她无法忘怀无法释怀的模样。虽说是住在泽霖办公的阁楼,她却有意无意地避开全国政事,不进书房,不阅报纸,不道听途说问东问西。然而这日,银梅放假出了趟大院回来后便魂不守舍,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地唤了她两声,却又低下头说:“没什么?”以为是银梅家里出了状况又不好意思开口,她淡然一笑,说道:“不必一门心思地想着照顾我,这里有得是人手。若是想家,再回去住两天也没有关系。呆会儿,我吩咐其它人过来。”银梅急忙罢手,知道她一片好心,却也不想惹她担忧:“四少奶奶,您误会了。因为医生说你即将临产,不能受刺激。可是有些事,银梅不知该不该开口?”她“噢?”了一声,却是笑道:“什么事?难不曾泽霖在外面寻花问柳被人抓了正着?”见她提及四少爷往昔的风流韵事,生怕她胡思乱想,银梅不由急道:“不是四少爷,是桃根。”桃根?恍若隔世的名字令她赫然一怔。“我也是回太太那儿听姐妹们无意间提起的,说有个叫桃根的丫头来过孙家多次要找四少奶奶,当时太太陪老太太去了东瀛,老爷军务繁忙,没时间过问此事,给了桃根几块大洋把她赶走了。后来,也不知怎地,她沦落到了烟街柳巷,据说逃了多次都被人捉了回去,打得遍体鳞伤,她实在熬不住,隔三岔五地托人到孙家打听四少奶奶的下落。姐妹们都是同情她,可太太不在,实在拿不出救人的办法。太太对我说过,不能擅自泄露四少奶奶的行踪,我也不敢跟姐妹们说什么?”听到桃根人在烟花之地,宛静脑袋顿蒙,心乱不止,慌张起身藤箱倒柜地找钱。泽霖怕她出门手头紧凑,塞了一万块在抽屉,她往常四门不迈亦花费不了多少,却是赏了不少给家里穷困的丫环,现在能掏出来只剩三千。她知道这事不能声张,时间越短越是隐秘越是打点得多,索性取了镯子一并交给银梅,吩咐道:“你去找个实在的生意人把桃根赎出来,然后安置在客栈,问清楚前因后果后尽快跟我严明,若是她要问起,你只说是碧莹姐的意思,不要跟她提及我。”银梅明白她不愿显露身份,抿起嘴唇点了点头,郑重说道:“四少奶奶,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打发走了银梅,她瘫坐在沙发上,绞尽脑汁也参悟不透究竟横生了何种变故意外,桃根会不远万里来顺德寻她,寻不到她又绝不罢休。转瞬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她一直心神不宁,挺着肚子在卧房里来回踱步,听到楼下声响便如惊弓之鸟,仓皇奔到楼梯口端详究竟,偶尔是丫环收拾客厅移动了桌椅,偶尔是搬弄花瓶碰出了撞击之音。见不到银梅的影子,她变得从未有过的急躁,神经似乎被一根细线悬吊在万丈深渊,每呼吸一口凉气,那丝线便重了一分,身子也随之下沉一分,粉身碎骨的机会也多了一分。“四少奶奶!”终是盼来了银梅急切的声音,她悲喜交集,穆地从床上跃起,眼前却突然漆黑,头晕目眩随之而来,她两手摸到床栏,极力稳住身子,闭上双眼,大口喘息,听到门口的轻柔敲击,她心里又是一惊,屏气凝神使尽全力方能简单说出两个字:“进来。”不是银梅?!桃根头发乱松,衣衫乱褛,嘴角眼角斑斑瘀青,浮肿的面颊仿佛包裹着刚烈的鹅卵石,瞧见是她,那眼泪如大雨哗啦啦地直下,奔到她面前时,一步不稳跌倒在地便如偷生蝼蚁急急爬到她脚下,死死地抱住她小腿,凄凄地喊着:“表小姐,我可见到你了!”“桃根……”她早已失去冷静,准备弯腰扶人,腹部忽地传来一股断裂的痛。好在银梅眼明手快手脚麻利及时扶了桃根起来,劝说道:“你现在见到四少奶奶了,那些死不瞑目的话可以讲了。”桃根擦了擦眼泪,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呜咽道:“表小姐,老爷他…..老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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